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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男人掌心的温度隔着仿若无物的布料熨至肌肤

    叔山梧的眼神落在郑来仪的马上——这匹乌霜自幼马时便被他亲手选中, 此马性格高傲刚烈,经过几个驯马师都未能将它完全驯服。

    他皱了眉,他们居然让她骑这一匹马, 还是驏骑, 不知是马场上的人不懂轻重,还是这郑四小姐胆子太大。

    叔山梧冰冷的眼神如同一剂猛药,将郑来仪的求生意志唤醒——她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若真在他的面前被马拖死, 实在是太冤了!

    “椒椒!!你别急啊……椒椒……我、我来了——!!”

    那边厢李德音已经翻身下了马, 几度想要朝着郑来仪的方向跑过来,都被黑马的癫狂之势无奈吓退。

    郑来仪咬紧牙关, 拉住缰绳的手攥得死紧, 她已经接近脱力,纵然记忆里有娴熟的驭马技巧, 却因这具刚满十七岁的身体感到力不从心, 无论是力道或是四肢的长度, 都不是这匹高头大马的对手。

    她强迫自己不再往叔山梧的方向看一眼,手脚的力度和幅度都不足以控制住乌霜,她绝望地闭紧眼睛, 只求死也要死在马上。

    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突然响起,叔山梧有力的指令如同沙漠里吹来的一阵风, 引着她的马调转了方向。

    郑来仪猛地睁开眼,叔山梧也正看着她, 撮唇一句简洁的哨音收尾, 纵得乌霜毫不犹豫地朝他跑了过去。

    她下意识要勒住马, 却抵抗不住马儿的力道,马儿被勒得吃痛, 在就要靠近叔山梧时被迫狠狠调转过头,以极不服气的焦躁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马背剧烈地颠簸起来,郑来仪瞬间失去了平衡。

    她半边身子几乎倒悬在马背的一侧,这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拦住了她的下坠之势。

    叔山梧在一瞬间迅捷翻身上马,坚实冷峻的身躯紧贴在郑来仪后背,如同迫人的山。

    “别慌。”

    他的腿比郑来仪长出一大截,贴着她的腿,牢牢地紧贴马腹,乌霜在他的控制下如同上了紧箍咒,比起方才不管不顾的撒欢劲头,此时虽然驮着两人,却明显乖顺了许多,只是速度依旧很快。

    郑来仪的心跳逐渐平复,垂眼看见男人手背上缠着白色的绷带,只露出森然凸起的骨节。

    她挣了挣,想把手抽开,却遭到更紧密的控制。

    “别动。”

    因为多出的一人,马背上空间局促许多,郑来仪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似乎是紧张。

    比起因陌生而带来的紧张感,身后的这具熟悉的男人躯体更让她不适。

    叔山梧似乎并未察觉她的紧绷,他始终专注看向前方,双腿抵住她的膝弯,镇静的声音响在她耳际。

    “放松,感受它的节奏,告诉它,‘我能跟得上你’……”

    郑来仪闭了闭眼,从耳垂到脸颊都在发热,与之相反的是自己颤抖的手,凉得如同湖底的寒冰。

    她的手冰凉,身体却如高烧一般热得吓人,前世他第一次教自己骑马的记忆如潮水般无法阻挡地进入脑海。

    那是她与他成婚之后第一次相见。

    自大婚之夜,她便始终未能见到自己的丈夫,她一直以为叔山梧是因什么紧急的军情,不得不一声不响地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全部系在他身上。

    那时她便想,若是再遇到这样的情形,自己陪着他一起就好了。哪怕是骑着马默默跟在行军的队伍里,能看见他也好。

    七日后叔山梧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归家时正看见新婚妻子在近卫的陪同下笨拙地学习御马,将手中长刀一扔,翻身上了她的马背。

    她看不见新婚丈夫的脸,只能听见他沉稳的声音在耳边,教她夹紧马腹,放松胯骨,随着马儿的节奏起伏。

    “告诉马儿,你准备好了。”

    他的话不多,低沉的声音莫名叫人安心,郑来仪在这样的安全感包裹下渐渐松弛下来,马儿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叔山梧如同一阵自由无羁的风,而此刻这阵风却为她停留,温柔地将她包裹。

    叔山梧纠正她的错处,与往常展露出冷冽刚硬的样子迥然不同。

    他耐心地告诉她:“马眼中的世界,和你是不一样的。它们既聪明也敏感,可以感知到你的情绪,包括你的害怕,你能感知到它么?”

    郑来仪无心感受马的情绪,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身后的男人身上。

    他的气息,他的声音,他的味道。

    到最后被他从马上搀扶着下来,她才红着面看向叔山梧。

    她那时一身男装,薄施粉黛,可是一双眼亮晶晶的,如同天上闪烁的星辰。

    初学骑马者,马背与身体摩擦最多的地方会觉得不适,严重者甚至会受伤。郑来仪下马后,叔山梧察觉到她走路时姿势异样,便差走了跟随的侍从。

    等二人回到房中,叔山梧将一只小巧的白釉盒递到她手里,郑来仪则报以疑惑的眼神。

    “羊脂。一开始骑马适应不了马的节奏,会有些不适应。每次上马前厚敷一层,会好得多——”

    他声音带着凉意,垂眼看她时微微泛着波澜,“——你试试,我去更衣。”

    听话的人却面红过耳,一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抬眼看向面色平静、似是毫无半分旖旎心思的叔山梧。

    这是他们第一次以夫妻的身份相处,她尚需要适应,他怎么可以在说起如此私密的话题时这样自然寻常。

    郑来仪突然生出一种要较劲的心思,将那白釉盒塞回叔山梧手中,直勾勾地看着他:“……我不曾用过,不知怎么用——不如,郎君来帮我?”

    她头一次从叔山梧的脸上看到了窘迫,心中暗自满意。

    叔山梧手里捏着白釉盒,意识到她从来不是什么温顺内敛的小白兔。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她的直白甚至让他难以招架。

    他面色虽然平静,但手中已微微起了汗,光滑的釉面在掌心缓缓滑动,抿唇朝着榻沿坐着的人走了两步。

    郑来仪望着他逼近的身躯和突然深邃的目光,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而后听见他低低嗤笑了一声,游刃有余的语气:“那便等为夫换好衣服就来。”转身大步入了内室。

    等他再出来时,榻上的人已经睡着了。气息绵长,双颊还泛着酡红。

    ……

    想起那时红着脸装睡的自己,郑来仪胃里一阵翻腾。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也如那时一样,若是有什么法子能够阻止身体本能的反应,她会毫不犹豫去做。

    可是眼下她只能咬紧牙关,等着脸上的热度退去。好在叔山梧的手也适时松开了她,默默执起缰绳的另一端。

    注意力一旦转移,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郑来仪很快重新适应了马儿的节奏。

    可尚未平静多久,叔山梧的左手倏然抓紧她手臂,身体倾向了一边,郑来仪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他握住了右侧小腿。

    “你——!你做什么?!”她欲甩开他的手,却被死死的按住。

    “别动。”

    郑来仪被迫听话,她也知道此时不能动,乌霜刚刚适应了自己的姿态,若是不管不顾地乱动,很可能重演刚才的局面。

    花襜裙下绉纱长裤轻薄如纸,男人掌心的温度隔着仿若无物的布料熨至肌肤。郑来仪咬着牙要骂他轻薄,却因着他接下来的动作无法出声。

    叔山梧的手指修长,手掌包裹住她整个小腿侧面,沿着柔软的腿腹寸寸下移。

    直到伸进了她的靴筒。

    郑来仪心一沉,原来他早就发现自己靴筒里藏着的东西。

    龙鳞匕首被叔山梧握在手中,寒光一闪,利落地割断了郑来仪靴子勾缠在马镫上的流苏,而后他反手将匕首收回了怀中。

    乌霜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郑来仪的身体下意识后仰——这是让马停下的信号,她的后背再次顶住了男人宽阔胸膛。

    马儿终于停在了十余里之外。马背上的二人却如同静止了一般。

    叔山梧一动不动。郑来仪想动也没办法动,于是不得不开口。

    “你下去啊。”声音中的愠怒显而易见。

    叔山梧不紧不慢:“方才在下便发现了,郑小姐的骑术颇为老练……倒有几分胡人骑兵驭马的味道,也不知师从何处?”

    “你在开什么玩笑?”

    郑来仪下意识转头过去,然而二人距离实在太近,她稍微一动他的鼻息就在自己脸颊边,却偏偏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于是重又恨恨地扭过头去。

    “我看二公子才是骑术精湛,或许整日混迹胡人之中,驭马亦如他们一般娴熟自如!”

    身后人突然沉默,一时气氛僵滞。

    半晌叔山梧低低笑了一声,翻身下马,仰头看着马上气鼓鼓的人,好脾气地朝她伸出手,要扶她下马。

    郑来仪宁肯摔死也再不想碰他半分,抓住马背上的鬃毛手脚并用地爬下了马,虽然动作略显狼狈,却不妨碍她气鼓鼓地架势十足。

    叔山梧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她将自己视作空气,昂首挺胸地往回走。略勾了勾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下脚步,不甘心地转回身来。

    “那把匕首……”

    叔山梧扬了扬眉,“怎么?”

    郑来仪镇静心神,腹内盘算措辞,再开口时寻常不过的语气:“——我看它造型别致很是喜欢,也想要一把,不知二公子是从何处得来?”

    天边突然飘过大片厚重的积雨云,一时遮住日光,周遭顿时暗了下来,显得男人的面色也有些阴沉。

    就在郑来仪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的回答伴着风声传到耳里。

    “……是母亲给我的。”

    扯谎。

    低垂的睫羽遮住郑来仪目光中的怀疑,低声道:“原来如此。”

    叔山梧朝她走近,刚要开口说话,远处突然响起李德音的声音。

    “椒椒——!”

    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恢复了一贯的冷然姿态,朝着上气不接下气的世子叉手行礼。

    李德音潦草地点了点头,冲到郑来仪面前,因为激动声音有些过大:“椒椒你没事吧?!”

    “没事。让世子担心了。”

    李德音犹不放心地上下打量了郑来仪一番,转头看向在旁边低着头吃草的乌霜,作势扬起手里的马鞭:“这该死的马!竟突然发狂让你受惊,我定叫他们好好调教一番!!”

    郑来仪压着性子道:“不必。方才是我的问题,这是匹好马,还请世子不要过于苛待它。”

    李德音摆了摆手:“椒椒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本世子和一匹马计较什么?你没有受伤就好了!”

    叔山梧鼻子出气,似是笑了一声。郑来仪心头愈发烦躁,只对李德音道:“我们回去吧。”

    李德音点头:“今天费了些体力,回去休息休息换身衣服,晚上在别院给鹘国使臣践行,椒椒也一起吧。”

    “……好。”

    李德音转头看向叔山梧:“於渊,与胡州市马一事你也出了不少力,这次鹘国来的使者还记得你,点名要你也参加,一道来吧!”

    身后的人恭顺且爽快:“但凭世子吩咐。”

    郑来仪提步就走,心中暗自后悔方才那么轻易答应了李德音。

    第23章  她想起,他的确是不喝酒的。

    鹘国位于大祈西境, 属地与陇右接壤,一向与大祈交好。这次派来的使者身份尊贵,据说是王国中最受宠的三王子, 名叫护劼, 此行前来除了贡马,还兼有商议互市之意。

    为便于接待胡人使节,李德音在别院中设了一块独立的庭院,取名四夷馆。馆内亭台楼阁建筑风格别出心裁, 杂糅了北境和西域诸国的特色。接待鹘国使者的晚宴便设在四夷馆内一座具有浓厚的鹘族风格的院落。

    侍者引着世子爷和郑来仪走进院中。弧形的外墙铺满繁复而不失整齐的雕花石砖, 庭院中栽种着北方极为罕见的棕榈树,树影婆娑。院落中央的观景台以十二根立柱撑起, 轻纱为帘随风飘拂, 四方花砖铺地,抬头可见六边形的木质穹顶, 巨大的宝相花嵌于中心, 喻示着大祈盛世为四方来贺。

    花坛中的石榴花热烈盛放着, 郑来仪一见便觉欣喜,想起国公府中父亲带着自己栽下的那株石榴树,脚步便慢了几分。

    “走吧, 椒椒。”

    观景台上,客人已经落座。众人听见世子爷的声音, 纷纷起身。

    “护劼拜见世子!”

    传说中的鹘国三王子护劼穿一身花纹繁复的褐色锦袍,头戴扇形冠, 一头卷曲的褐发被整齐归至脑后, 腰间系着墨绿色的长巾, 耳上还戴着两只金环耳坠,一身衣饰颜色鲜明十分华丽。

    护劼的汉话十分标准, 几乎听不出口音。向李德音行完礼后,视线便停在了世子身后一袭天水碧束胸长裙的郑来仪身上,双目可见地睁圆了。

    “护劼也算来过中州不少回,却不曾见过这样的美人——”

    他同样朝着郑来仪行了一礼,背弓得更深了些,“——护劼拜见美人!”

    李德音并不适应鹘人对女子过分热情的举止,下意识看向郑来仪,担心她心中不悦,谁料她却淡淡笑着还了一礼。

    “三王子会这么说,恐怕是还没有见过我几个姐姐的缘故。”

    护劼哈哈大笑,对这落落大方的国公小姐留下深刻印象,众人亦是笑意盈盈地入座。世子居主位坐在中心,护劼和一众鹘国使臣坐右手,郑来仪坐左手,陪同在座的还有鸿胪寺的官员和牧监齐舆。

    郑来仪甫一落座,才发现自己对面,叔山梧正坐在护劼的右手边,此刻正偏过头与护劼低声交谈。护劼直起身子,朝着郑来仪点了点头,叔山梧视线便一同顺势转了过来,与她隔空对望。

    他穿了一件佛头青的宽袖襕衫,玉色蹀躞带束腰,竟有了几分文臣气质,低调地跻身于衣饰鲜明的胡客之中,面上挂着疏离的笑意。

    与早晨将她紧箍于怀中降烈马的叔山梧判若两人。

    郑来仪垂下眼,抿了口茶。

    见诸人都已落座,主人席位上的李德音端起酒杯,曲乐暂停。

    “承蒙陛下亲自关心,大祈与六胡州市马如火如荼,今日本世子特在此宴请鹘国使团,也为三王子送行,感谢三王子为两国互市再填新彩!”

    护劼哈哈一笑:“世子客气了,借您吉言!”

    “本世子听闻玉京已经开始有颇具眼光的马行,指定专门收购鹘国马?”

    护劼面露得意:“不是我护劼吹嘘,实则我鹘国马比起图罗和沮渠马,战力一点不差!只是吃亏在我们离大祈远了些,往来不如他们方便,此次前来,只求能让我鹘国马更多为大祈看到!”

    “看来三王子不虚此行了。”众人见世子端起了酒杯,便纷纷跟着举杯。

    李德音正要仰头喝酒,视线瞥到叔山梧,动作停了下来,疑问道:“於渊,你怎么端的茶?”

    众人视线纷纷投向叔山梧。只有郑来仪,默默放下了手中杯子。

    她想起,他的确是不喝酒的。

    常年离家的将士们,腰间酒壶中的一口酒有时是孤独戍边的生活中唯一的凭吊,甚至急行军时随身的水囊里或许都装的是烈酒。很少能见到如他一样滴酒不沾的军人。

    叔山梧正要说话,旁边的护劼却开口了。

    “世子爷不用管他!他喝不了酒,您准备的美酒正好不用分他一杯,我们喝我们的就好!”

    主客都这么说了,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于是将杯中酒纷纷饮尽了。

    李德音便好奇问护劼:“不知三王子和叔山梧是如何认识,看起来很是亲厚?”

    护劼看向旁边坐着的叔山梧:“说来话长,有一年鹘国边城遭逢灾荒,灾民为求生冲进了大祈边境,当时贵国边城的大官要将他们当做奸细处死。是阿梧兄弟出面,不仅将人平安送回,还给他们带上了米粮和肉干……”

    李德音闻言,点头道:“做得不错!大祈与鹘国一向交好,这糊涂驻防官也不知是哪一位,怎的如此不明事理?”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均是随声附和。护劼笑道:“世子爷也不用追究了,在下今日来是交友的,也不是告状的。事情已经过去,就不用再提了!”

    大家呵呵一笑,便准备揭过这篇。

    “还是三王子明理。边郡形势复杂,驻防官为国守境,无非是过分谨慎了些,于大祈而言并无甚过错。若是对谁都友善,怕是某一日会成了东郭先生。”

    郑来仪说罢,拈起盘里的一刻碧玉葡萄,不紧不慢地剥开皮放进口中。

    叔山梧掀眉,淡淡看向对面的人。

    在场的都是和番邦打惯交道的人,深谙表面和气的重要性,护劼随口一提的事,却也是隐隐表达对大祈的不满。而郑来仪这番云淡风轻的话看似附和护劼,其实是在背刺出手保护异族的叔山梧。

    也无疑提醒在座的各位,此时所处的毕竟是大祈的领土,要明白自己的立场。

    叔山梧身后,决云对郑来仪怒目相向——这郑小姐接连拆台,矛头十分明显地指向自己的主子。

    叔山梧却神色如常,仿佛没有领会郑来仪对自己的针对。他静静看着对面的人,想到决云向他汇报的事,目光中便带了一丝饶有兴致地探寻。

    这养尊处优的郑四小姐,看似温顺恭谨,却每每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情。

    “椒椒说得倒也不错。”

    李德音终于是出声附和,他看了叔山梧一眼,后者恍若未闻,依旧出神地看着对面。世子面上的笑意淡了不少,场上气氛一时便有些冷场。

    护劼感叹:“贵人韶龄,看事却颇为老辣!我说一句不当说的话,倘若大祈的边防节镇统领都有如此觉悟,能明辨奸邪,也不至于让人钻了空子!”

    叔山梧略抬了抬眉,嘴角带了分凉薄的嘲弄。

    李德音没怎么听明白,当场发问:“三王子何故有此一说?”

    “世子爷知道,二十年前,自大祈陇右道以西直至北境,均为我鹘国疆域。可自从你们那个姓段的节度使造反以后,大祈周边便开始有人蠢蠢欲动,意图……蒙眼摸鱼?——诶,我说得对么?”

    护劼自觉说得不大对,便朝身边的叔山梧确认。

    叔山梧轻笑了一声,状似不经意地看了郑来仪一眼,而后口齿清楚地教他:“浑水摸鱼。”

    众人也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郑来仪听着这意有所指的话,神色一僵:“三王子此话何意?”

    “鹘国与图罗、沮渠一向关系紧张,这一点在下也不讳言,然而这两国表面归顺大祈,实则贼心不死,这些年不仅一直在骚扰周边的邻国,也从未放弃对关中的野望。”

    护劼转向李德音,语气严肃了不少:“小王听说,我们抵达青州之前,前来献马的沮渠使者刚刚离开。世子可知十日前,一支上百人的沮渠部队才刚刚偷袭了大祈北境的靖遥。”

    郑来仪闻言,唇线抿紧。

    靖遥是位于大祈西北的一个节镇,地处槊方和陇右交界,隶属槊方节度使统辖范围。是虢王李澹的属地。

    她下意识看向李德音——舜王同为节度,被紧急唤回玉京议事,或许对此事也是知情的。而从李德音的反应上,她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李德音缓缓抚摸着指节上的玉石扳指,一时没有急着说话。

    怀光帝对李澹和李肃这两位李氏宗亲的态度不大一样。李肃身为怀光帝的亲弟弟,一度曾被外放到距离玉京千里之外的岭南就藩;而李澹只不过是皇帝的远方堂兄,却被放在距离玉京更近的淮南道。

    霁阳一事后,朝臣均对李澹的不作为颇多非议,怀光帝却再次对虢王委以重任。虽然自己的父亲始终不曾多言,但在世子李德音看来,皇帝对虢王的偏颇实在有些昏聩。听说槊方出事,他便颇有几分隔岸观火之感。

    郑来仪从李德音沉默的表象中看出了些什么。实则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她也并不意外这些人心中的盘算。

    她低垂的眉眼微微蹙起,没注意对面的男人从方才便一直默默注视着她。

    护劼见席上气氛莫名严肃,忽地笑道:“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了!今日在下带来的几个舞姬,善跳柘枝和胡旋,请世子爷赏眼!”

    说罢击掌两下,三名鹘族少女登上观景台,在座众人均是眼前一亮。她们身着华丽的衣裙,裙摆上绣着如孔雀尾羽纹饰的彩绣,头上的锦帽还各插着一支孔雀羽毛,个个都是明眸皓齿、容颜昳丽的美人。

    玉京城的胡姬酒肆里也会有舞女跳胡旋舞,每每总能吸引大批客人前来观赏。诸人心中有数,这三名舞姬经护劼特别甄选带至大祈,应当不仅仅只为献舞。恐怕筵席结束之后,自然而然就留下来了。

    李德音下意识看了郑来仪一眼,态度严肃地对护劼道:“三王子未免太过客气,鹘国与我大祈世代交好,此等虚礼,实在不必!”

    护劼笑道:“世子爷这么说,便是嫌弃她们几个不够貌美!其实我鹘族女儿一心仰慕如世子爷一般俊朗多情的中原男儿,听说我要来大祈,都争着要随我同来呢!”

    他转过头对场中的三人道:“——你们几个今天好好表现!若世子爷看不上,在座的好男儿也还多的是,是否能择得良人,全凭你们自己本事!”

    如此,李德音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时间胡笳声起,鼓乐声中,三名舞姬翩翩起舞。

    愈发急促的鼓点中,舞姬的裙摆如花苞绽放,白皙的皮肤上沁出晶莹的细汗,笑容依旧热情无暇,身上散发出的甜腻花香与酒席上燃着的馥郁乳香混合在一起,熏人欲醉。

    护劼搭着一只手捋着唇边的髭须,玩味地看向李德音。后者似乎已被胡姬的舞姿吸引,手指下意识地随着音乐轻敲鼓点。他偏了偏头,曲乐便换了节奏,逐渐舒缓下来。

    领先的那名胡姬舞动着曼妙的身躯,缓缓靠近了主座,眉眼间的热情毫不掩饰。只见她舞至李德音身边,顺手提起银壶,为世子斟满酒杯,送到他唇边。

    众目睽睽之下,世子爷终究不失风度地接下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剩下的两名舞姬一时有些沮丧地样子。

    其中一名舞姬很快便找到了新的目标——只见她径直走向叔山梧,伸过手去要为他斟酒,酒杯却被男人伸手盖住。

    “抱歉,我不饮酒。”

    那跪坐的胡姬背影一时落寞,郑来仪似乎听见她用鹘族的语言低低说了句什么。

    叔山梧缓缓抬眼,看向了面前的舞姬。从郑来仪的角度,舞姬的背影正好挡住了叔山梧的脸,却见他搭在杯口的手些微发颤。

    护劼促狭地冲那舞姬笑道:“好啦,他又不喝酒,这样的男人要他有什么意思?你坐我旁边来吧——你,坐对面去!”最后一句是冲着叔山梧说的。

    叔山梧耸了耸肩,从善如流地从席上起身,朝郑来仪走了过来。

    “打扰了。”

    而后也不待她有任何回应,便在她左手边的位置落了座。

    第24章  叔山梧,你以为还能再骗我一回么?

    郑来仪拾起右手边切肉的银刀, 来回划着面前那盘分好的烤驼肉,直到焦酥的外皮都被划得一塌糊涂,而后拿起一旁盛着胡椒的小瓶, 一下下撒在面目全非的驼肉上。

    动作中有股说不清的狠劲。

    她切下一块肉, 面无表情地塞进口中,听见旁边的人低低笑了一声。

    “难怪叫椒椒,这么能吃辣。”

    “我不——”郑来仪突然哑口。

    “椒椒”这个乳名,从小是被亲近的人叫惯了的, 然而大多数不明实情的人, 第一次总会误把她的“椒”,当做是“娇惯”的“娇”, 或是“骄儿”的“骄”。

    到了最后, 她已经习惯了一遍遍地更正。

    前世叔山梧第一次得知她的乳名时,便问她:“是‘椒聊之实, 蕃衍盈升’的那个‘椒’?”

    那时的郑来仪脸红成三月的春桃, 不仅因为他一下就猜对了字, 也因为他话中若有似无的深意。

    但她此刻只是悻悻地闭上了嘴。

    从叔山梧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郑来仪的侧脸,她此刻蹙着眉头, 烦神的样子再明显不过。

    他的视线越过郑来仪,看向世子的席位。方才向李德音献酒的那名胡姬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 正笑着为主人布菜。世子爷这样的场合显然经历过不少,除了偶尔向郑来仪递来关切的一眼, 其他时候尽是端方自如的主人翁姿态。

    叔山梧淡淡移开眼。

    舜王与郑国公, 正是叔山寻为自己的目的谋求借力的完美权利组合。他的父亲为他不可说的目的, 需要在二者之间寻找一个支点。

    在叔山寻的计划中,所有人都是棋局中的一子, 包括他的儿子——他让叔山柏去接近郑氏,可身份尊贵的世子爷和出身名门的郑四小姐,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无比般配的一对。

    叔山梧的脸上浮起一丝自嘲的讽笑,再开口时语气如旁观者一般冷静客观。

    “今日这样的场合,大家也只是扮演各自角色而已。贵人不必烦心,世子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郑来仪微怔,抬头见李德音正朝自己这里看过来,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杯盏。

    她意识到叔山梧以为自己吃醋,话中似有为李德音开脱之意,转过头来冷冷看向他:“那么,二公子今日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世子的心腹解语人?”

    叔山梧察觉她咄咄逼人的气势,扬了扬眉:“不敢。”

    他一脸无辜的姿态,“——在下不过一局外人,远不及贵人与世子亲厚。”

    郑来仪冷笑一声:“二公子真是过谦了。您是舜王请来的座上客,怎好自称局外人。”

    叔山梧看了她一瞬,泯然道:“甚么座上客,无非供人差遣罢了。”

    郑来仪下意识便想要驳斥他——此间众人,谁不是供人差遣?二公子这话反倒显得野心不小。

    正巧这时奉茶的仆人上来,在二人中间隔了一隔,一时刹住了她的锐气。

    有节奏的鼓点渐渐停了,鹘族乐师吹起了筚篥,悠扬的曲调带着浓厚的异国风情,让人不由得陶醉其中。

    叔山梧目光渐沉,右手随着曲乐在案上轻敲,小指蓦然碰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他垂眼,是一只莲花盏,碧色青翠欲滴,盏中茶汤微微摇曳。

    郑来仪似乎也在曲乐中出神,左手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将仆人刚奉上的一盏解腻的凉茶推到了他的手边。

    世子爷知道贵人怕热,特别嘱咐下人从凌阴中直接取出来的凉茶,杯壁上浮着一层沁凉的水珠,被叔山梧的手指碰到,又顺着指纹流到了掌心。

    “这……是给我的?”

    郑来仪这才发现自己竟将凉茶推到了叔山梧的面前。

    叔山梧不饮酒,前世二人难得一起用餐时,她都会亲手为丈夫准备一盏去火解疲的凉茶,用的是自己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方子。

    淡竹叶、山芝麻、木蝴蝶和蒲公英,怜惜他吃了太多苦,又添上一味甘草、一味山楂。她会默默地推到叔山梧的手边,看他一口口喝掉,再兴奋地问他味道如何。

    “很甜。”他每次都这样回答。

    这习惯竟然根深蒂固,重生后也没能从她身体中离开。

    “自然不是。”

    郑来仪冷着脸将叔山梧面前的茶盏撤了回来,动作幅度太大,深红色的茶汤翻出来泼在她裙摆上,凉意隔着衣料沁到了皮肤。

    她皱了皱眉,仰头将剩下的半盏凉茶一饮而尽。而后紧抿着唇,拎着裙摆从席上起身。

    叔山梧的视线自远去的背影收回,落在旁边空落落的席案上,莫名有些恍惚。他摇了摇头,视线投向对面。护劼旁边的那名舞姬不知何时也离了席。

    他眸色倏然一紧-

    郑来仪脚步迅速地往内院走,头也不回地对紧跟在身后的紫袖道:“我去换身衣服,你就在这里等我,不必跟着。”

    四夷馆内便有女眷换衣的客房。郑来仪脚步不停地踏过棕榈树投下的婆娑树影,走到客房的廊下,推开门要进去,却被吓了一跳。

    方才坐在护劼身边的那个舞姬竟然也在这里,正换了一半衣服,看见郑来仪也十分意外,将大敞的衣襟胡乱遮住了胸口。

    “小、小姐……婢子无礼,不知道这是贵人换装的地方……”

    “……没事。”

    郑来仪踏进门,转身将门阖上,而后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

    席上的无名火已经烟消云散,可她此刻的心却跳得厉害。方才推门时,她分明看见那舞姬将一把寒光闪闪的刀藏进了怀中。

    她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第一反应是转身要走,却没这么做。外面是否有她的同伙暂且未知,若是在这舞姬面前表现出任何反常慌乱,或许自己在扭头的瞬间就会命丧当场。

    于是她面色平静地进了屋,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的屏风背后,唯恐那舞姬看出自己其实已经浑身发抖。

    那舞姬继续换着衣服,声音也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婢子失礼,惊扰了贵人,实在是方才跳完舞出了些汗,担心影响客人,所以出来换衣服,没料想进错了地方……”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我皆是客,没有什么分别,不必拘礼——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叫丝雨。”

    “丝雨……好名字,你是哪里人?”

    “婢子的家乡,小姐应该没有听说过……是个叫蒲昌海的地方。”

    郑来仪心中一动。

    蒲昌海曾经是漪兰古国的属地,漪兰被鹘国灭国之后,蒲昌海也被划入鹘国的领地。叔山梧那把造型奇特的匕首,似乎也是来自漪兰。

    回想起方才席上丝雨和叔山梧之间的互动,她眸色中寒意加深。

    她脑中闪过千百种可能,陡然想起给李德音献酒后便坐在他身边侍奉的另一位舞姬,一时手脚冰凉。她们要做什么?莫非今日是叔山梧有意布置下的鸿门宴?

    “我换好了。你慢慢来,不着急。”

    郑来仪迅速做了决定,快步向外走——必须赶紧报信,让外面的人知道。

    她推开门,一条腿刚迈出门槛,一道高大的身影迎面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推回房中,“啪”一声门在身后重重阖上了。

    “叔山梧!这里是女宾内院,你要做什么?!”

    男人面色冷峻,通身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语气却有几分刻意的轻佻:“在下有话要和姑娘说。”

    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郑来仪的手臂,抬眼环顾一圈室内,似是刚发现丝雨也在这里,冲着她冷冷道:“出去,不要打搅我和郑小姐说话。”语气中十足警告意味。

    “不行,她不能出去。”

    叔山梧眸光微眯。

    郑来仪抬眼与他沉着对视:“——女子名节事重,你我孤男寡女独处室内,有违大防。她就留在这里,现在请你出去。”

    “否则,我要喊人了。”

    叔山梧垂眼看着郑来仪,眸色锐利了几分。

    一室严阵的静寂中,那叫丝雨的舞姬突然幽幽地开口:“难怪公子不愿接受丝雨,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

    叔山梧皱眉看向说话的人,语气沉冷了不少:“中原与鹘国水土迥异,你待不惯的,还是早些回去吧。”

    “既然三王子带婢子来,婢子便没有回去的道理。”丝雨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莫名阴鸷。

    叔山梧闭了闭眼,似在忍耐,而后脱口说了句什么,用的是鹘族语言。丝雨冷笑了一声,缓缓回应了一句。

    叔山梧的面色立时难看。

    “叔山梧,你以为还能再骗我一回么?”

    叔山梧箍着郑来仪,闻言神色一怔。他垂眸看向面前的人,那眼神让他一时觉得熟悉。

    却又无比陌生。

    郑来仪知道自己此刻身处劣势,绝非这二人对手。但外面有世子的近卫,还有青州的守备军,纵然叔山梧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纵使身死,也要捅破此间的阴谋,让世人看看他叔山梧勾结外患,作乱中原的狼子野心。

    想到叔山氏的真正面目暴露于人前,被处凌迟、诛九族,永无翻身之日,她便觉得血淋淋地痛快。血液一时全部涌向头顶,郑来仪一字一顿:“我知道她是奸细。”

    叔山梧眸色顿深,朝着她逼近一步,不动声色地变换脚下方位,将郑来仪和丝雨隔开。

    “姑娘似乎有误会,这胡姬怎么可能是奸细?的确是我有话要对你说,外人在此,不大方便。”

    郑来仪看着他俊朗惑人的眉眼,饶是此时此地,依旧姿态镇静风度翩翩,可惜她已经不可能再那么轻易地为此而心折。

    她抱起手臂,下颌微扬。

    “你要说什么?我听着。”

    第25章  叔山梧歪倒在一脸惶惑的贵人怀中

    叔山梧一怔, 尚未来得及回答,便听郑来仪低低冷笑出声,“我不会再把你看错了, 叔山梧。”

    她后背抵在门上, 眼神全然无惧。

    “你与奸细里应外合意图作乱,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叔山梧眉头拧起,紧箍着郑来仪的手松了几分,却被她猛地欺近, 反手揪住自己深色的袍服衣领, “来啊,你可以现在杀了我, 让世人知道你们的真面目, 要么,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 郑来仪毫无预警地扭过头, 要冲门外高声大喊, 却被男人更快一步地捂住了嘴。

    郑来仪发了狠,一口咬在叔山梧的虎口,顿时尝到一股腥甜。

    叔山梧眸色益深, 手上力道却没松,死死地抵住了郑来仪的嘴。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进她的眼睛, 里面的敌意和狠戾明晃晃的,似乎积怨已久。

    他被咬破的伤口汩汩冒着血, 一大半流进郑来仪的口中进了咽喉, 她被呛了一下, 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门外传来紫袖担忧的声音:“小姐,您还在里面么?方才我看见似乎有男人进去了……”

    丝雨的眼中杀机顿现, 一只手探进袖口。

    郑来仪被叔山梧牢牢控制着,只能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在这里!快、快来人!!”

    丝雨咬牙向二人疾冲过来,手中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郑来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却听叔山梧一声闷哼。她重又睁开眼,叔山梧深邃的五官近在咫尺,眉眼间痛楚一闪而过。

    他放开了郑来仪,缓缓转过身去,背后的青色襕袍上有一个被扎穿的血洞。

    丝雨后退两步,手中的匕首沾了血,她与叔山梧对视,抬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口中喃喃似在念咒。

    门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丝雨猛地睁眼,拔脚奔至后窗边,飞身翻了出去。从始至终未曾多看郑来仪一眼。

    她的目标一开始就是叔山梧。

    身后轰然一声,大门被猛地推开了,世子的近卫兵一拥而入,众人眼中所见:叔山梧歪倒在一脸惶惑的贵人怀中,紧紧闭着眼,贵人亦是面色惨白。

    “天哪!!小姐?你没事吧?!!” 紫袖挤开人群冲了上来。

    贵人的衣襟已经被鲜血染出一大片鲜红,乍一眼望去触目惊心,细看才发现那不是贵人的血。鲜血如同开春化冻的河流,从叔山梧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涌出,将青砖地面都染成了黑色。

    郑来仪木然举起右手,掌心殷红一片。她反应了一会,半晌才抬头看向同样呆愣着的士兵。

    “刺客跑了。快追。”-

    舜王世子宴请鹘国使臣的筵席上竟混入了奸细。这消息飞快传至玉京,直接惊动了圣人。刚刚在紫宸宫结束议事的舜王闻讯连夜上路。得知二郎遇刺,心焦不已的平野郡王含泪奏请一同前来,向来宽仁的怀光帝自然点头允准。

    两位王爷抵达青州之前,世子已下令当场斩杀那几名鹘族舞姬,扣押了本应离去的鹘国使团。

    护劼对此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指天发誓那奸细与他绝无半分关系,是有心人陷害鹘国。

    驿馆条件有限,重伤的叔山梧留在了世子别院,青州连同东都的名医都被一同请来,好不容易将匕首从他后心取了出来。

    也算是叔山家二郎命大:伤口在左肩下,这一刀扎得极深几乎正对着心口,若是寻常人早就应该当场毙命,却不知为何并未刺中叔山梧的要害,经过一个时辰的急救,血好不容易止住了。

    客房中的情势却并不乐观,医正忧心忡忡:“二公子常年习武,血既已止住,他怎么也不该到现在都醒不过来啊!眼下药也灌不下去,这样下去可就——”

    “可就什么?!医正大人,您救救我家公子!再想一想办法啊!!”决云蹲在榻前,心急如焚。

    李德音坐在外间的圈椅上,猛地站起身来,满脸烦乱地朝外走,在廊下突然刹住了脚步。

    郑来仪带着紫袖刚刚跨进院门,正朝这边过来。

    自昨日叔山梧遇刺,作为当下青州的掌权者,李德音一时被诸多事务缠身,始终未能顾得上与郑来仪碰面。虽然他得知消息后,第一反应便是,她怎么会和叔山梧在一起?

    他走下台阶,迎着郑来仪走过去,听见她低声问:“人还没醒么?”

    李德音摇了摇头,见她面色晦暗,想到她经历昨日那一场,定然受了不少惊吓,一时按捺住心头的疑惑,只回答她:“伤在要害,血止住了,但意识一直没恢复。”

    郑来仪颔首,轻轻出了一口气。

    “你……休息得如何?”李德音的声音轻了几分。

    “我没事。”

    “你要去看他么?”

    郑来仪抬头,视线越过世子看向后方洞开的房门,偶有捧着铜盆和托盘的下人进出,人人俱是神色沉重。

    “……不用了。”

    她的视线收回,落在李德音的面上,“王爷他们何时到?”

    “父亲和平野王午后便能到。”

    “那……凶手有消息了么?”

    李德音摇头。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你当时,为何会和他在一起?”

    郑来仪抬头,缓缓道:“因为我看见,叔山公子和那胡姬在一起。”-

    舜王一行取道东都抵达青州,还带来了驻守东都的一万精兵。除了城中各个关卡,别院外被披坚执锐的士兵重重把守,院内气氛亦是较世子在时压抑了许多。李肃入府第一件事,便是将世子叫到了书房中。

    门窗紧闭的房外,能够清楚听见舜王爷在屋内怒声教训儿子,更有杯盏碎裂在地的声音,而世子一声也未吭。期间送茶的下人走到门口,听见这动静吓得当场退出廊下。

    “……听说舜王爷大发雷霆,下令封锁青州至东都全境,给临近的各道都发了协捕文书,势必要将那刺客缉拿归案。”

    紫袖将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说给主子。

    郑来仪斜靠在引枕上,午后躺了一会儿,醒来却愈发觉得头疼,精神有些恹恹的。

    紫袖打量小姐的神色,昨日出事时她就在门外,听见主子的求救声,当场三魂吓飞了两魂半,此刻想起还不免后怕。

    “不说这些了!主子,要不要婢子端一盏酥山来,给您解解暑?”

    郑来仪摇头,想到什么的样子:“平野郡王如何?”

    “这会还在前面,那个鹘国的三王子也被押到了前厅,守卫森严,一时还不知情况。”

    “主子,”

    郑来仪掀眉看向紫袖。

    “那日明明是你先进的屋子,那奸细那时已经在里面了。后来叔山梧才赶到的。对不对?”

    紫袖的眉眼中有深深的困惑。李德音问话时她就在一旁,不能理解小姐那时为何要那么说。

    “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叔山梧他那日为什么要闯进去?”

    郑来仪眉眼间堆积起阴影。她本来是那么确定,那个叫丝雨的舞姬和叔山梧是一伙的。直到她手中的刀刺进了叔山梧的身体,从头至尾也没看自己一眼。而丝雨持着刀冲过来时,叔山梧甚至下意识地挡在了自己身前,说明他也以为对方的目标是自己。

    紫袖看着主子,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不是叔山梧他……救了您么?”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语气冷静:“他没有救我。那刺客本就是冲着他来的。”

    与此同时,别院正厅内。

    叔山寻面色阴沉地坐着,面前站着一脸灰败的护劼。大祈对这位鹘国三王子最后的礼遇,是未曾给他戴上镣铐,而同行的其他鹘族使臣,均已被押入青州大狱,严加看管。

    “叔山将军,您是父王多年老友,您还喊我一声‘贤侄’,护劼倘若有半句假话,叫我曝尸荒野,被秃鹫啃食!”

    叔山寻一夜未曾阖眼,抵达别院后先去看了昏迷不醒的儿子,旁人劝他先去休息,他却坚持要见一眼鹘国使者。下面的人无奈,请示完舜王,便将护劼带到了他面前。

    此时他却许久无话,只是一口口喝着茶,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方才说,那舞姬来自蒲昌海?”

    护劼连连点头:“是。他们寻来的美人,事先也都查了底细,没什么问题,小王才敢带来大祈,谁料还是出了纰漏!”

    他恨恨道,“这帮漪兰贱民,都已经亡国了,还贼心不死!!”

    叔山寻站起身来,走到护劼面前,揪住他的领口,将人拉近。他自带一种压迫感,让护劼突然紧张不已。

    “护劼,我与你父王兄弟之交,今日本王拜托你一件事。”

    “什、什么事,您说?”

    叔山寻倾身过去,嘴唇轻动,在护劼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松开手来,看进他眼睛,眸色深不可测。

    “如此,你可全身而退。”

    空旷无人的大厅,一时阒然无声。

    护劼愣怔着看向叔山寻,半晌道:“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叔山寻微眯起眼,蓦地冷笑起来,并未直接回答他问题:“你只需诚心祈祷,那个叫丝雨的奸细被早日缉拿归案。贤侄。”

    傍晚时戎赞回来复命,告诉郑来仪奸细被抓住了,就关在州府大牢。舜王已经第一时间派人拷问。

    经审问,奸细是段良麒余党派来混入鹘国使团,有意接近叔山公子,欲杀之而后快。

    “这话是谁说的?”郑来仪眉头紧皱。

    “那叫丝雨的舞姬,她说‘叔山寻这狗贼,他的儿子不配活在这世上’……”戎赞复述着丝雨的话,连怨毒的语气也模仿得绘声绘色,听得旁边的紫袖汗毛倒竖。

    “她说自己是段良麒的人?”

    戎赞思索了一下:“在她的身上搜到了麒临军的信物。众目睽睽下证据确凿,那舞姬也没有否认,只是一个劲地咒骂叔山寻。”

    “还有,青州守备军中有叔山寻曾经的部将,他们说叔山寻在歼灭麒临叛军时,曾亲手杀了段良麒的小儿子。”

    紫袖闻言便道:“这么说的话,他们向叔山氏寻仇,似乎也说得通。”她一脸后怕,“小姐居然卷到他们之间的仇杀中,下次还是离得远些……”

    郑来仪起身:“给我更衣。”

    “这个时候,您要去哪儿啊?”

    “去看看这个丝雨。”

    第26章  你家二公子心中有亏。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抵达大牢时, 夜色已将青州城笼罩。狱卒横刀向前一步,看清来人,连忙稽首行礼:“世子爷。”

    李德音转身看向身后的郑来仪:“真的要进去么?监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一个姑娘家——” 话还未说完, 郑来仪已经越过她踏入了黑洞洞的大门。

    有世子爷作陪,狱卒将二人径直带到了关押重犯的监室。

    那胡姬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浑身血迹斑斑,两只手被吊在高处, 垂着头, 几乎不见一丝活气。

    “丝雨?”

    郑来仪走上前,轻声喊她的名字。被绑缚住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丝雨, 听得见我么?”

    她再进一步, 声音放得更低了些,“你认识叔山梧, 对不对?”

    这名字似乎触动了丝雨的某一根神经, 她垂着的头一动, 而后缓缓地抬了起来。

    女子浓艳的面容已经惨不忍睹,一只眼睛被厚重的淤血压得睁不开,依旧费力地看向郑来仪。她语气毫不客气:“你是……叔山寻那狗贼的什么人?”

    李德音怒斥:“放肆!贵人岂容你这贱婢如此冒犯?!”

    丝雨的视线摇摇欲坠地晃了过来, 看清了世子爷的面孔,而后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谁, 嘴角牵扯了一下。

    “原来是……郑小姐啊……”

    郑来仪发现她的瞳孔是绿色的,莫名让她想起母亲曾养过的一只狸猫。

    她贴近丝雨的脸, 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一眼不错地望着她, 低声问:“为什么要杀叔山梧?你真的是段良麒的人?”

    丝雨没有回答,只问:“叔山寻的儿子……他死了么?”

    “没有。”

    “贼种……果然命硬, 无妨,背叛的人自有天收……脏污……的血脉,必须清理干净……”

    丝雨眼中闪过遗憾与不甘,郑来仪突然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而对方似乎也是察觉到同类的气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贵人,眸中突然射出精光。

    “郑小姐……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啊……叔山寻最擅背叛……他的儿子……也定是天生的坏种……不要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只、可惜……”

    “……可惜什么?”郑来仪厉声。

    丝雨的话没能说完,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李德音没听清丝雨的话,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她的喉颈,将她的头抬了起来,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丝雨无法回答,她的眼睛已经阖上,鼻息全无。

    李德音松开手,转头看向身旁的郑来仪。

    牢房里只一盏昏黄的油灯,照在她的脸上,如同毫无生气的蜡像。郑来仪就这么站在死去的丝雨面前,半晌没有动作。

    李德音觉得这样的她有些陌生,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郑来仪转过头来,看着李德音:“世子,你相信她说的话么?”

    李德音看一眼丝雨的尸体,眉头蹙紧:“段党余孽,所言怎可取信?她这么诋毁平野王,不正说明了叔山氏对朝廷的忠诚……”

    郑来仪不再说话。李德音的想法,或许正是如今大多数人的看法。

    可是她自己心里也有数不清的疑问,但此时此地已经无人可以解答。她抿着唇,转身迈出了监牢。

    回到别院,天已黑透。

    仆从见到世子回来,匆匆上前禀告:“王爷在前厅和郡王议事,让您现在过去。”

    李德音面容整肃,快步朝里走,没两步回过头来:“来仪,你先去休息一下?”

    “世子快去吧。不用管我。”

    别院中栽种着高大笔挺的阔叶植被,白日里阴凉蔽日,到了晚间便遮住了星光。郑来仪缓步走在回内院的长廊中,反复思索丝雨临死前说的话。

    她究竟受谁的指示,会对叔山氏有如此强烈的仇恨,难道真的是段良麒的余党?她口中必须清理干净的脏污血脉……是指叔山梧?这一切看似合理,却又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

    郑来仪调转脚步,走向东院。

    院落中依旧充斥着浓重的味道,廊下婢女捧着托盘,正疾步朝屋里走,盘中的药汤冒着热气,看见郑来仪,立时顿住脚步屈膝行礼。

    “贵人。”

    “人还没有醒么?”

    “没有……叔山公子烧一直未退,很是凶险……”

    郑来仪微微颔首,婢女不敢耽误,端着药盘率先进了屋,她缓缓跟在后面。

    饶是四面窗户大开以便通风,屋里依旧气氛压抑。

    床榻边的扶手椅上坐着一名鹤发长者,应当便是延请来的当地名医,正在给榻上人搭脉。一个束发少年蹲在榻边,目光焦急地望着医师。医师搭完脉收回了手,轻轻摇了摇头。

    “怎么样?先生,方才我们王爷来时,主子他确实醒了一会儿的,明明血早已经止住了,怎么这会又没反应了呢?!”

    医师捋着胡须,缓缓道:“令公子脉象虚浮,及乎寻按,几不可见——可见他的伤不在腠理,却在心脉之间。所谓‘左寸心亏,惊悸怔忡’,这样的内伤,反而难治啊……”

    决云急出一头的汗:“什么意思?老先生,我、我听不懂啊!”

    “——是说你家二公子心中有亏。身病易治,心病难医。”

    床榻前的二人齐齐回头,郑来仪站在门口,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向他们。

    决云皱着眉从床榻边站起身来:“什么叫心中有亏?姑娘这话——”

    “确有几分道理。”那医师点了点头。

    决云悻悻地闭了嘴,看向郑来仪的目光依旧不那么友善。

    那老医师转过头,看着床榻上意识模糊的人:“老夫这些年,遇到过不少像令公子这样,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将士。只能说,每一个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会带着伤,只不过有的伤在身体上,而有的在心里……”

    决云抿紧嘴唇,一脸的忧心忡忡。

    郑来仪心头一动,移步走到了榻边。

    叔山梧裸着上身躺在榻上,肩头到胸口缠着绷带,因为失血过多,嘴唇没有半分血色。

    许是有一阵时间未曾在战场上行走,他的皮肤褪去了粗犷的古铜,露出本来的颜色,如同易碎的白瓷,这副脆弱的模样让郑来仪一时没能认得出来。

    她的视线落在他右手虎口,那里也缠裹着绷带,是被她咬伤的。

    决云瞥了郑来仪一眼,沉默地端起一旁婢女送来的药汤,舀起一勺,送到叔山梧的嘴边。他没有半点吞咽的动静,深色的茶汤顺着他紧抿的唇缝流到了枕头上。

    决云撂下药碗,狠狠擦了下眼睛。已经是第三碗了,每次都是这样,滴水难进。

    郑来仪垂目看向榻上的人,用事不干己的语气出主意:“这么躺着,是喝不进去的。你起码把他扶起来。”

    决云闻言连忙坐到床头,伸手去扶人。

    叔山梧比起决云整整高出一个头,要抱起来也并非易事。决云顾忌着他背后的伤口,不敢用大力拉扯,只能自己坐在床头,扶住他半边的身体,好不容易将意识模糊的人勉强固定住,自己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只是这样的姿势,势必需要第二个人来喂药。

    决云对郑来仪未抱任何希望,视线径直略过她,而郑来仪也一脸袖手旁观的冷然。决云对着身边端着药的丫鬟道:“劳驾。”

    丫鬟连忙上前,看叔山梧嘴角还有药渍,先寻了帕子要去擦拭,刚举到嘴边,却被他扭头让开了。动作突然,险些把那一碗药汤都弄洒了。

    决云气急:“主子!您听得见决云么?您要喝药啊……不然会死的啊……”

    叔山梧眉头蹙紧,面部有细微的抽搐,似是极为痛苦。郑来仪清楚,这药八成是喂不下去的。

    叔山梧此人戒心极重,哪怕是意识模糊,也对外来的一切有强烈的防备心。曾经自己也像决云一样,在受了重伤昏迷不醒的叔山梧面前急得手足无措。

    决云只能转头看向旁边的医师:“先生,您想想办法吧!这样一直下去可怎么办啊?”

    老医师尚未说话,决云怀中的叔山梧突然开口发声。

    “……郑来仪……”

    众人一愣,正疑惑间,紧紧闭目的人再度哑声唤了一句:“椒椒……”

    决云皱眉:“主、主子?您说什么?您醒一醒……我是决云啊……我在这里……”

    叔山梧眉头拧成深重的川字,声音愈发清晰地重复着,除了那两个字,再没发出其他的声音。

    决云抬头看向抱臂远观的郑来仪,迟疑道:“主子他……似乎、是在喊您……”

    “你听错了。”

    郑来仪移开视线,迅速退后一步,而后猛地转身,“太晚了,我该走了——”

    “别走……”

    这一声更清晰了些,发声的人却始终闭着眼,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老医师忍不住对郑来仪道:“伤者似乎确实对您的气息有所反应,不若试一试,看能不能将药喂进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贵人……您也是担心叔山公子,才过来探望的吧?”

    郑来仪面朝着门口,神色冷硬。

    决云咬了咬牙,将叔山梧靠置在一旁,朝着郑来仪的背影“噗通”一声跪下了。

    “郑小姐!决云求求您,试一试吧!公子屡次救您,未曾求过回报,难道您真的要见死不救么?!”

    郑来仪转过身,叔山梧歪靠在榻边,额头隐隐暴起青筋,他的眉头始终蹙着,却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可他方才唤她的那一声明明熟悉得让人惊心。

    就让他这样自生自灭吧,这念头一直在她脑子里盘桓。可下一刻,仿佛鬼使神差般的,郑来仪朝榻边走了过去。

    绝云看着郑小姐靠近,将药碗递了过去,心头突然打鼓。

    他总觉得这个表面看上去娇贵无害的国公小姐,实则对主子充满了敌意。她身旁的那个图罗近卫暗中跟踪自己不说,她看着主子的眼神也莫名冷酷。决云没来由地觉得,郑来仪虽然接过了药碗,但下一秒就会将那碗药汤泼到主子的脸上去。

    然而他的担心并未变成现实。郑小姐平稳地接过药碗,一时没有更多动作。

    郑来仪不知自己为何会在叔山梧榻边坐了下来,她垂眸看着药碗,深色药汤中倒映出自己冷漠的脸。

    她突然觉得荒谬,作为她的妻子,前世都始终未曾让他交付过真心。难道此刻是自己喂药,他就能甘之如饴地下咽么?

    叔山梧高烧不退,身体的温度隔着被褥也隐隐地灼人。郑来仪抿了抿唇,终于舀起一勺药汤,送到叔山梧的嘴边。

    室中一时静谧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叔山梧,只听见贵人冷冽的口吻。

    “张口。”

    叔山梧身体的颤簌停了下来,干涸的薄唇却紧紧抿起,除此外没给任何反应。

    郑来仪毫没意外,转头看向决云,一脸“爱莫能助”的眼神,便要将药碗放下。

    夏日晚间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屋里,拂动她鬓边一缕发丝,有淡淡的幽香随着动作落在她对面僵直如木的人身上。

    决云没接药碗,却惊喜地叫出声来。

    “主子醒了!”

    郑来仪一怔,转过头。叔山梧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定定地望着她。

    “郑小姐,快、快喂啊!”决云顾不得,连声催促。

    郑来仪被迫抬起药碗,将一匙药送了上去。

    叔山梧的视线中似乎有些失焦,却始终未曾从她的脸上移开,只略一低头,一口药汤进了口,喉结上下一滚,咽了下去。

    “喝、喝了!”

    决云激动出声,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唯恐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局面,再看向郑来仪时的眼神已经少了敌意,如同仰望神龛上的仙子。

    “太好了,老天有眼,贵人,快趁热将这一碗都给叔山公子服下。”老医师在叔山梧身边守了半日,此刻看见曙光,终于松了口气。

    郑来仪骑虎难下,她不想与叔山梧对视,眼下的距离让她颇觉煎熬,索性加快节奏,一匙匙地将药灌进去,只是视线始终沉在眼前的药汤中,动作颇为机械。

    只是一碗汤药的时间,却似乎过去很久。

    直到药见了底,郑来仪松一口气,将汤匙“当啷”一声扔进碗里,从榻边起身。

    这期间叔山梧始终一眼不错地看着郑来仪,他额头有汗沁出,眼神已经清明不少。

    “主子,您……是醒了吧?觉得怎么样?”

    决云扑到床榻边,拿起帕子去擦他额上的汗,惊喜道,“——先生的药太灵了!刚刚服下便立竿见影起效了!”

    医师凑上前去搭脉,半晌面露欣慰,“再好的药也不会这么快见效,是二公子的关窍打通了……这一关总算过去了。只是眼□□质尚虚,还需好好静养!”

    他看了郑来仪一眼,欲言又止。

    郑来仪冷冷道:“恭喜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郑来仪。”

    床榻上刚醒的人蓦然开口。

    郑来仪身形定住,没应声。叔山梧低哑的声音从身后遥遥传来。

    “——你说‘不会再把我看错了’,那是什么意思?”

    第27章  对亲生儿子叔山梧,他根本没有全然的信任

    边镇驻军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大军统帅万里挑一, 刀下捉生郎千古难觅。

    大祈诞生于北境胡族野心勃勃的窥伺之下,最为鼎盛时万国来贺,十六族尽皆臣服。但太平并未持续多久, 自昭宁年间起, 北有沮渠、奚族,西有漪兰、图罗,南有爨氏为首的夷族部落,为了争抢地盘和资源, 大多都与中原王朝起过冲突。

    边军中由此诞生出一个新的兵种:他们身手矫捷, 触觉敏锐,一身胡服异于戎装。能说一口流利的异族语言, 长年混迹于贫瘠又凶险的交战地。如一尾灵活的鱼, 渗入敌人之中。

    他们能深入敌方腹地,带回价值千金的情报, 或是在大战前夜潜入帅帐之中, 无声划破敌军将领的喉咙。

    复杂的战场形势下, 他们能将相处甚为投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胡人兵士拉拢到我方阵营,套取到核心的情报后, 反手割开“兄弟”的咽喉,将无法瞑目的尸体扔回战线的另一边。

    是谓“捉生放死”。

    他们被尊称为“将”, 事实上干得却是连战场冲杀的兵士都会暗自认为“造孽”太重的脏活。

    能成为捉生将的,不少是失去家园, 在交战地被俘的异族人, 被统帅看中身手, 以重金或美色为酬,利诱出卖灵魂, 回到故土作着背叛母族的事。

    这样的人,能为自己所用,必然也会有被他人所用的可能。

    所以一名能力突出,且确认忠诚的捉生将才难能可贵。愿意去做捉生将的叔山梧,显然是边军中的异类。

    以他的出身和能力,从校尉到中郎将步步擢升,在外人看来他日成为一军元帅也是顺利成章。但他却在某日走到师父颜青沅的面前,说想做个捉生将。颜青沅想起老友叔山寻,没有当场答应,只让他好好想想。

    叔山梧十二岁入军中,弓马骑射均是出类拔萃,身上却无半分出身将门的张扬气质。他有个特别的天赋:顺耳听几句胡人商贩说话,不用怎么教便能学出七八分像。

    颜青沅很早就发现:叔山二郎行事低调,永远独来独往,沙场上更是不囿于阵型,向来出其不意,事死如事生。如同一只独狼,同袍都觉难以亲近。

    他的上官为属下孤僻难驯的性子,数次告状到主将颜青沅的面前,无奈却偏偏是他每每险中得胜,计功最多。

    这孤僻狠厉的性子,实在是个作捉生将的好苗子。有这样的材料,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杀手锏。最终颜青沅还是答应了自己的弟子。

    就是这样的叔山梧,今日却几度违背自己惯常的行事风格。

    从丝雨走到面前,用乞怜般的眼神望着他时,叔山梧便嗅出了危险:此人绝不仅仅是个柔弱的舞姬而已——她一言一行皆是精心设计,气息动作更显露出不浅的功夫底子。且身上似乎还带着兵刃。

    于是他留上了心。

    曲乐悠扬的宴席上,舞姬用鹘语不紧不慢地介绍自己:“婢子丝雨,我的家乡是沙漠中的绿洲,那里时常下起濛濛的小雨,细密如丝,这便是我的名字。”

    叔山梧移开盖住酒杯边缘的手,沉声:“你的家乡是哪里?”

    “漪兰。”

    他的视线落在丝雨那双异色的瞳孔。垂在身旁的手微微下移,靴筒中的匕首似乎在散发灼人的热意。他暂时无法确认眼前这位胡姬背后有谁,是护劼,或是其他和漪兰有关系的人?

    觥筹交错的宴席上,叔山梧的神经始终紧绷如满弓的弦。然而坐到郑来仪身边后,他的注意力被引走,那盏凉茶让他一时分了心,只是那么一霎,那胡姬便脱离了视线。

    他在无人注意时跟着离席,看见郑来仪神色慌张地从那间屋子里冲出来时,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第一反应是将人拉回房中,让她和自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从来游刃有余的叔山梧,尚未来得及理清,却被郑来仪反制。

    叔山梧因为郑来仪脸上那一丝来历不明的憎恶而晃神了,以至于对背后的杀气毫无所觉。刀刺中的一瞬间,身体的知觉是麻木的,意识始终在她那句冰冷的质问中迷离,直到彻底陷入混沌。

    他有些困惑,因为郑来仪那句看似没来由的质问,也因为她面对自己时,甚至有种同归于尽的发狠。

    叔山梧陷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像本来站在岸上,却被人猛地推到了河里。河水瞬间没过他的肢体,他径直下沉,却听见有人在水面上方反复问他。

    「你以为还能再骗我一回么?」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好在没怎么费力便浮出了水面,眼前的风景却瞬间变了。

    梳着灵蛇髻的少女一身娇俏的粉米衣裙,耳边垂着两粒红色的珊瑚珠,玲珑精巧,如同微张着口的花椒。

    少女背着手,脸却是模糊不清的,但那声音实在动听,天真而温暖。

    “叔山梧,我们又见面了!还记得我么?”

    他想应她一声,就以那两粒可爱的耳坠命名。椒椒。但没能发得出声音。

    少女仰着头,向他走近一步,真诚而直接。

    “叔山梧,我喜欢你,你娶我吧。”

    风扬起她绯色的裙裾,吹来一阵芳香。他想伸手去碰她,脚边突生出万丈深渊。

    那一袭粉色的身影落在了对面的悬崖上,少女单薄的声音被风送过来,似被吹尽了缠绵恋慕,唯余决绝。

    “叔山梧,纵入黄泉,我与你亦不复相见。”而后绯色的人影隔着深渊纵身一跃。

    “不要——!”

    他徒劳地伸出手臂,要跟着跳下去,却如被一只巨手抓住了后心,离眼前的深渊愈来愈远。

    眼前的人影虚浮,唯有一双如水的眼睛清澈分明。是她么?

    叔山梧微动了下手指,视线变得清明。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自己嘴边,带着浓重的苦味,他却眉头不皱顺从地一口口吞咽下去。等到一碗药将将喝完,人也清醒了大半。许是这药厉害,受伤前的记忆随着一口口苦药,一条一缕地回到身体。

    对面喂药的人始终垂着眼睫,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然而熟悉的芬芳一如梦中人。

    叔山梧张口,这一回终于发出了声音,把她喊住了。

    “你说‘不会再把我看错了’,那是什么意思?”

    郑来仪淡淡道:“没什么意思。二公子只当我误会了吧。”

    她的身形在门口顿住,转头看过来,冷然割席的口吻提醒他,“你我身份有别,还请二公子不要再那样喊我。”

    叔山梧一怔,转过头看见旁边眼神炯炯望着自己的决云。

    “我……说了什么?”

    决云吞吐了一下,没答。

    “我睡了多久?”

    “您那哪是睡啊!高烧不退,还一个劲地说胡话,医师说您这药再喝不进去,这一关就难过了!太好了……总算……”

    决云喋喋不休起来,叔山梧却蹙了眉。从不会喝旁人递到嘴边的东西,可方才却喝了她喂的药。

    他的视线望向门边。天已经黑透,廊下挂起了灯笼,将女子窈窕的身形照在窗户上,长廊的另一头,似乎有道人影,正与她遥遥相对。

    郑来仪迈出门时,余光瞥见尽头过来一人。紫袍玉带,英武挺拔,是平野郡王叔山寻。

    他背着手,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高处悬着一盏六角灯笼,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到了郑来仪的脚边。

    这一刻,她可以毫不偏颇地说,叔山梧的硬朗气质应当是全部承袭自乃父。虽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叔山寻鬓角隐隐的白发,更添几分沧桑,并无半分沙场老将的气概。

    “多谢郑小姐救吾儿一命。”

    叔山寻朝着郑来仪深深一拜,后者侧过身子,不敢生受的姿态,语调亦是漠然。

    “是令公子福大命大,与我并无干系。”

    叔山寻向前一步,语气诚恳:“段贼与我叔山氏不共戴天,前来向小儿寻仇,却连累郑小姐受惊。倘若郑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真是万死莫赎!”

    “郡王爷言重。郑氏对谋逆的反贼一样深恶痛绝。”郑来仪敛眉。

    叔山寻颔首,目光幽沉。

    郑来仪轻轻抬眼,语气轻缓:“这一番贼人作恶不成,反倒证明王爷与逆党泾渭分明,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要这福来有何用,难道真能留给后人?”叔山寻苦笑一声。

    他的视线望向一旁敞着的房门,声音莫名严峻:“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不得善终已是注定,或许某一日,便遭仇人背刺,死无葬身之地……”

    “但在我死之前,必要见到他们也与我同下地狱,否则我绝难瞑目。”

    他的眸中闪着狠戾的光,令郑来仪想起她前世在某人的脸上也看过如出一辙的神情,后脊心一时发凉。

    她后退一步,不欲多留,却听见叔山寻恢复了温煦的语气:“听说事发时郑小姐和阿梧在一起,这小子一向敏锐,到底怎么受的伤,郑小姐可否与我细说一二?”

    “令郎已经醒了,王爷为何不去问他?”

    叔山寻语气些许颓败:“郑小姐或许知道,这小子自小离家,跟着我的时间极少,我与他父子之间,从来说不到三句话,但他这骄傲负气的性子,同我如出一辙。若我去问他,他十有八九是不会说的。”

    “郑小姐,请你和本王说实话,他伤在要害似乎全无防备,难道真是没有察觉那舞姬的身份么?”

    郑来仪心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叔山寻不是在试探他,而真心是来求问当时发生的真相,对房内重伤的亲生儿子叔山梧,他根本没有全然的信任。

    她抬眼,叔山寻眼尾的皱纹深如沟壑,清晰可见。前世嫁入叔山氏后,她与这位家翁交集不多,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与他对视。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看待晚辈的温和,但仍有藏得很深的锐色。

    郑来仪垂下头,低声喃喃:“不是的。是因为我,是我误会了二公子,他却为救我才暴露在逆贼面前的……”

    “都怪我……”

    她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廊下灯笼映照中隐隐泛红,满眼写着愧疚和自责。

    第28章  叔山梧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愕然

    青州是舜王的地界, 叔山二郎一出事,所有人都得到了李肃的命令,对平野郡王父子奉若上宾, 让叔山梧好好养病。

    叔山寻却不愿留在别院叨扰, 只坚持住在驿馆,择日便要尽快回京,不能久留。却偏偏在离开青州的前一夜又出了事情:两个杀手连夜冲进驿站,砍了几名守兵直入内院, 被叔山寻的近卫斩于王爷榻前。尸体的里衣带着麒临军的记认, 显然是贼心不死的段良麒余孽。

    儿子重伤尚未痊愈,父亲又陷入危险。舜王下令将逆党的头颅砍了下来, 悬于青州城门上。消息传回玉京, 怀光帝勃然大怒。

    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青州,让平野郡王养好伤再回都, 随之还有一纸诏令:平野郡王叔山寻正式封“青山将军”, 授勋于凌烟阁, 充河北道任奉州节度,兼任北关招抚使,领河北驻军, 赐名“清野”,寄以“杀逆于前, 坚壁清野”之望。

    怀光帝此举,无疑是要让以为君臣离心有隙可乘的段贼好好看看, 大祈与逆党不得善了的决心。

    叔山寻伤势不算重, 简单养了几日后, 便要离开青州回都赴任。舜王作为地主,自然亲自送行。天光尚未大亮, 城门外的大道上,两位王爷一人一骑,相对而立。

    “王爷留步吧,小王此番实在是叨扰了。”

    “哪里的话,你们父子二人在青州接连出事,本王实在愧疚!”

    “敌人本就无处不在,这样的事如何预料?”叔山寻摇头。

    舜王上前一步,扶住叔山寻的胳膊:“你在降叛一事上理应是头功,这点人人心知肚明。皇兄并非对你不信任,只是……”

    他摇了摇头,“这其间原因太过复杂,总之,如今得其所哉,大祈有青山将军,北境可安宁了!”

    叔山寻对着舜王一抱拳:“王爷有此一番话,已经是对我最大褒奖!我戎马半生,除了带兵打仗别无所长,承蒙不弃,也只能以一身残躯报效朝廷。”

    舜王敛眸,推心置腹的语气:“此次任命,实则也全然是皇兄为向贼人示威的意气之举。你心系边关,想必亦对如今北境局势有所耳闻。”

    “若您所指的是前日槊方出的事,在下略知一二。”叔山寻抬眼,眸色锐利。

    舜王长叹一口气:“我这位虢王兄,也实在不是个带兵的材料!图罗军队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过子午岭攻进槊方,将靖遥洗劫一空——若非我的人及时赶到,半个槊方都要沦陷了!”

    叔山寻抿唇,淡淡道:“虢王所辖甚为广袤,力所不逮也是难免。”

    舜王点点头:“皇兄应当亦是想到了这一点,如今已任命了季进明为肃州节度,将陇右从虢王兄手里接管过去,也算给他减负了!”

    叔山寻听罢,淡淡说了句“陛下英明”。

    天际一轮红日将现,映得他一身玄色战甲熠熠生辉。

    舜王李肃拍了拍叔山寻的肩膀:“有你把守河北道,本王坐镇东都,一颗心才算能放回肚子里!北境不能一日无将,此次回京授勋之后不久便要赴任,多多保重!”

    叔山寻退后半步,面目陡然沉肃,向着舜王长揖到地:“二郎他……”

    李肃弯腰扶起叔山寻:“令郎在我这里养伤,你就不必担忧了!我已经交代了昭儿,他们绝不敢怠慢!”

    叔山寻再度塌了塌腰:“犬子让王爷费心了!”

    李肃摆摆手:“你这是什么话?这回多亏了你家二郎,昭儿与六胡州市马的差事办得还算利落,方才得了陛下褒奖,我还没有好好谢他!”

    他伸手扶住叔山寻的胳膊,笑道,“本王准备向陛下进言,要赏他一份好差事……”

    叔山寻闻言摇头:“阿梧性情恶劣,孤僻难驯,实非可用之才,恐怕有负王爷厚望。”

    李肃皱眉:“听闻二郎受伤,你不惜跪求皇兄连夜赶来青州,怎么这会却对这儿子没一句好话?我看他醒来后你也甚少去看望——你们父子二人,究竟什么情况?”

    叔山寻沉默,一言难尽的神色。

    李肃见他不愿多言,便道:“阿梧和昭儿年纪差不多,应该让昭儿向他多学学!”

    “他怎能与世子相提并论。”叔山寻摇了摇头。

    “嗨,不能这么说,反正这孩子我很是喜欢,能文能武,是好儿郎!”

    舜王如此真诚的夸奖,叔山寻的面上终究是闪过一丝欣慰笑意,嘴上只道:“那小王便告辞了,王爷和世子若有事只管交代那小子,我看他恢复得也快,没多久应当便能下地了。”

    “你这样子,我都要怀疑这叔山梧究竟是不是你亲生的了!”

    叔山寻苦笑一声,再也没说什么。朝着李肃最后一拱手,纵然年过半百,他翻身上马的动作依旧英姿勃勃,利落地调转马头飞驰而去,留下官道上滚滚尘烟-

    趁着父亲李肃不在,李德音终于得了空子,一大早便来找郑来仪,陪着她用完朝食,便在庭院中散步。

    从东院走到西院,郑来仪委婉要世子去忙公务,不必管她。正在此时,却见舜王身边近卫来报,说王爷回来了,正在找世子。

    李德音的神色立马紧绷:“怎么这么快?”

    “平野郡王赶着回京赴任,王爷去送他,所以也回来得早。”

    “赴任?”李德音疑惑,“赴什么任?”

    那近卫答道:“陛下已经封平野郡王为奉州节度,统清野军,诏令昨夜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听见清野军三个字,郑来仪一瞬如堕冰窟。

    “这么匆忙加封节度?是北境出了什么事么?”

    事涉军情,李德音问得鲁莽,那近卫却谨慎得多,只道:“属下也不清楚,世子还是快去书房吧,王爷还在等。”

    李德音看了郑来仪一眼:“那椒椒,我先过去。”

    郑来仪突然道:“世子,我要回去了。”

    “你、你要回去?什么时候?”

    “今日。”

    李德音讶然:“今日?怎么这么突然?”

    “我这次出来时间不短了,父母亲在家肯定记挂。若不是遇上刺杀耽搁了数日,早也该启程回去了。”郑来仪垂着眼。

    李德音伸手握住郑来仪:“那、那也不能连夜赶路,这么匆忙!等我把这里事了了,陪你一起回去啊!”

    “不必了,我出来也带了人,世子公务繁忙,不必管我。”郑来仪默默把手抽了回来。

    “可、可是……”李德音想留人,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这时那近卫又低低咳了一声,提醒他该走了。

    “你……你先等等!等我从父王那里回来再说!等我、等我啊!”

    李德音没有得到回应,离去时一步三回头,直到郑来仪看不清表情的脸消失在视线中。

    尽管归心似箭,郑来仪还是没能当晚便走。在主人的再三劝拦下又停了一晚,整理行装,又带上了一支舜王府的翊卫专程护送,这才算准备万全。

    第二日一早,舜王亲自来到郑来仪居停的东院,递给她一封信。

    “是给父亲的吗?”郑来仪了然接过,收在怀中。

    舜王颔首,目光温和:“这一回让你受惊了,表舅父知道你想家,昭儿还有些事,一时抽不开身,否则定要让他亲自送你回去的。”

    郑来仪摇头:“怎好耽误世子的正事,其实我也有人跟着,王爷这样大费周章,实在让人惶恐!”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见外!我们也算是一家人,如今内境不算安稳,此去玉京路途不短,要真是出了什么纰漏,我还怎么去见惟宰?”

    “王爷,平野郡王突然受封,是北境又要打仗了么?”

    舜王的神色一时隐晦,并不和郑来仪多讲,只道:“说来话长,你回都城或许也能听说一二。”

    郑来仪点头:“椒椒只是担心,不要再出现第二个麒临之乱了。”

    她认真地看着舜王,轻柔的语气带了些微试探:“看来陛下对平野郡王的出身心结已解,这一次遇刺,总算是因祸得福……”

    眼前的人就是下一任大祈的君主,也是在李肃的信任和纵容下,叔山氏才得以一路坐大。她想知道,此刻的舜王对“叔山再起”是什么态度。

    “像叔山寻这样的将才,如今的大祈正是千金难觅,其实让他去河北道,对他而言是机遇亦是挑战,且看他的表现了……”

    郑来仪抿唇不语。

    舜王似是意识到对晚辈说这一番话太过沉重,冲着郑来仪眨了眨眼,换了口气:“大祈帅才辈出,定能护佑四境安宁!况且朝中还有你父亲坐镇,丫头不必担忧。”

    郑来仪面露伤感:“父亲这些年,也老了许多……”

    舜王叹一口气:“也是,惟宰为国操劳,很是耗神——没关系,将来还有昭儿帮他,你不用担心!”

    郑来仪听出他口气中亲近意味,没有接话。而对方以为她是害羞,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

    时隔数年后重见,郑来仪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不再是那个躲在郑远持身后做鬼脸的小丫头。更让李肃感到惊奇的是,这孩子除了样貌出落得更为标致了,更有一种难能的处变不惊——这是世家女主人难能宝贵的素质。

    他曾因儿子对郑来仪的痴迷颇不以为然,只看他那个远房表妹就知道——李砚卿一个甩手掌柜,家里的事经常让姨娘出头露面,姑娘必定也是个作富贵闲人的。可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却生出了不同的看法:这丫头做自己的儿媳,也能是定海神针一样的人物。

    稳重、有分寸,却也不失自己的主意。

    他拍了拍郑来仪的肩膀,只嘱托了几句小心别走夜路,便离开了东院。

    郑来仪正要转身,月门外突有人影出现。

    叔山梧一袭素袍,面上血色尚浅,整个人带着重伤初愈的憔悴。

    他身后没跟着人,略低了头跨进门来,走了两步在郑来仪面前站定了。

    “听说姑娘要回都了?”

    “不错。”

    郑来仪看着叔山梧孑然而立,淡淡道:“看来二公子恢复得不错。”

    “托了姑娘的福。”

    郑来仪移开眼,不承他的谢,凉声道:“郡王爷于京外受勋,喜讯来得着实匆忙,临行前尚未来得及见一面,便将这份恭喜传达给二公子吧。”

    叔山梧也不承她的恭喜,径问:“姑娘去了青州大狱?”

    “……不错。” 郑来仪心下警觉:他消息倒是快。

    叔山梧向前一步:“刺客如何招认?”

    郑来仪扬眉:“二公子难道不知?刺客已经招认自己是麒临军余孽,对叔山氏怀恨在心,所以寻机刺杀。”

    “姑娘信么?”

    “此话何意?人证物证俱全,为何不信?”她下颌微扬,目光中含着锐利的审视。

    “所以姑娘那日当着刺客的面,对我说的话究竟是何意?”

    叔山梧语气平静,却有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持:“我卧床这两日,反复思及姑娘那日的话,却始终没有答案——我到底,何曾骗过你?”

    郑来仪咬唇,沉默不答。

    叔山梧看着郑来仪低垂的眼睫,缓缓再问:“那日在我屋外,你对我父亲说,我是因你才受伤?你明明知道我那时——”

    “你那时,明明是要为那舞姬作掩护,对不对?” 郑来仪突然抢白。

    叔山梧一怔,郑来仪抬起眼睛看他。

    “二公子几次三番救我,我还以为……”她哽住,声音带了委屈,“那日你明明说,有话要对我说,可却又一心向着那个丝雨,你……难道不是在骗我?”

    叔山梧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愕然道:“我不——”

    “公子不要说了,是我想多了。你走吧!”

    叔山梧被生生打断,愣在原地看着郑来仪一脸怨怼地转身,小跑着进了屋里。

    第29章  怎么对叔山家那小子如此上心?

    绿树阴浓夏日长, 车马一路西行在宽阔的官道上。回程的路上戒备森严,郑来仪没心情,一路都缩在马车中。

    她这几日一直在后悔, 从发觉丝雨是奸细开始, 便头脑发热,行事冲动的下场便是引起了叔山梧的怀疑。

    面对叔山父子,她只能演出小女儿的情致,将自己的疑心往争风吃醋上引, 好在前世有过这样的经历, 所以也算是得心应手——虽然细思有诸多破绽,但好歹没让叔山梧继续纠缠下去。

    她至今没有想明白, 倘若那刺客真是平野王府为了上位的手段, 叔山寻又怎会将自己的儿子设在局中。叔山梧被刺时她就在当场,他眼中的意外分明不似作伪。

    整件事如同一团乱麻, 而唯一的线索已经死在了青州大狱。但无论如何经过这一遭, 叔山氏重回武将阵营, 兵权已然到手。

    一想到这里,郑来仪的心口便如同被一块大石堵住,喘不过气来。

    她斜倚软枕, 一手按在膝边的小几上,那里摆着一只信封, 上面写着“惟宰亲启”几个字。

    紫袖察觉主子的动作,讶道:“小姐, 您这样老爷会怪罪吧?”

    郑来仪手持裁纸刀, 轻轻划开密封的信笺:“怪便怪呗, 反正父亲对我也不会真生气……”

    紫袖闭了嘴。也是,四小姐任性的行为老爷从来都是纵容默许的, 不过以往也就是淘气爱玩些,对老爷的公务她从来是不感兴趣的。今日也不知怎么了。

    薄薄的信纸从信封中抽了出来,郑来仪展信,视线在寥寥几行字之间来回扫了数遍,神情愈发严峻。

    她所料不差,叔山寻能重新掌兵,其中多有舜王的推动。李肃对叔山父子颇为看重,不惜亲自背书,将所辖范围的河东道驻军交给叔山寻,甚至在和郑远持商量为叔山二郎觅一个军职:信里提到,他拟将叔山梧荐往槊方,在虢王麾下做一名节帅。

    虽然李肃此举手伸得未免过分长了些,然而纵观如今朝中的形势,重回东都的舜王显然比屡次让陛下失望的虢王掌握更多话语权。

    叔山寻本就出身槊方,昔日同袍也大多留驻当地,叔山梧身为嫡系将领之后去到槊方,本就没什么根基的舅舅处境便更加危险了。

    “父亲,你真的会举荐叔山梧去槊方么?”

    郑远持放下信,看见女儿关切的眼神,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这丫头,拆阿耶的信还不算,这会还细打听起来了——”他微眯起眼,“怎么对叔山家那小子如此上心?”

    郑来仪为父亲倒上一盏茶,一边缓缓道:“如今舅舅乃是槊方节度,当地一应官员选任理应由他举荐,父亲若插手槊方节帅的人选,是陛下和舅舅两处不讨好……”

    她仔细看着郑远持的神色,接着道:“况且,陛下将叔山寻调往河北,想必也考虑到麒临军在河北根基不深。可槊方不一样,叔山氏出身于此,现在让叔山梧去槊方,难道陛下心里真的不会犯嘀咕么?”

    郑远持凝眉沉思半晌,忽地向后一靠,面带促狭地问女儿:“你到底是在担心为父,还是在担心叔山梧那小子?”

    “自然是为父亲考虑!我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么?!”面对父亲连番猜测,郑来仪终究没好气地把茶杯放下了。

    郑远持不再调侃,语气严肃了些:“你说得不错,叔山寻重掌兵权,朝廷重用他的同时也不能不有所防备。舜王只是提议,从陛下的角度,未必就能接受让叔山寻的儿子去槊方从军。”

    “不过,叔山梧此次在青州的差事办得不错,还受了逆贼重伤,朝廷不能不有所表示……”

    他的视线在郑来仪的脸上停了一会,颇有深意道:“若想要牵制叔山寻,自有别的地方安置叔山二郎。”

    郑来仪正要追问,这时门外有人禀告:“老爷,严大人来了,已经请到花厅了。”

    “请他来书房吧。”

    郑来仪不好多留,识相地离开了郑远持的书房。走出廊下,正遇到阍者引着一人进了院子——是个一身襕袍的男子,约莫三十来岁,身形挺拔,温文尔雅。

    男子看见郑来仪,目光在她脸上略定了定,面带笑意微微颔首。她便也略一屈膝,便与他擦身而过-

    转眼半月时间过去,很快便要到中元了。

    中元节乃是举国上下祭祀先祖、悼念亡魂的日子。玉京内外的大小寺庵、道观早早便开始准备节日的百味五果、汲灌盆器、香油锭烛。

    今年又适逢先帝诞辰百年,经历过去一年的动荡,自紫宸宫以降,早一个月前便开始定制神座、幡节和祭祀礼服。陛下都对中元日祭祖分外上心,朝中众臣自然也不敢怠慢,唯恐被人以“不事孝道,目无祖先”为由参上一本,家家供物排场所费器具的攀比之风愈演愈烈。

    青岫堂里,李砚卿和方姨娘带着两个丫头在绣制祭祀用的袍服,衣裳是有专门的绣娘按照制式预备好的,只是袍服的内里需由女眷亲手补针,以表对先祖哀思。

    本来两个丫头和夫人姨娘一同坐在屋内,没一会,郑来仪便觉气闷,以“房中光太暗,盯得眼睛疼”为由,拉着绵韵去了外面。两个人坐在廊下一边做针线,一边说闲话。

    “椒椒,你前阵子不在家里,长姊回来过一趟,听说了么?”

    “听说了,长姊回来干什么的?”

    “说是前阵子,左仆射大人和父亲在朝上有了分歧,冲突得挺厉害,长姊听说后抑郁了好几天,都无心侍奉君姑,干脆回家来小住了几天。”

    郑来仪皱眉。

    房速崇乃是学术派,出身清贵,为人矜持倨傲,历任太子宾客、礼部尚书,在朝中有一众老牌世家支撑,势力与郑国公旗鼓相当。而身为尚书右仆射的父亲是实干派出身,与房速崇政见不和由来已久。

    当年郑远持主动递出橄榄枝,两家联姻,朝中一度传为佳话。然而即便长女郑薜萝嫁入房家后,二人在朝上的争斗也始终未曾停止过。长姊嫁入房家,心中依旧牵挂母族,如今已经不是新婚,姐夫将长姊送回娘家,恐怕会更不为君姑所喜。

    “是什么样的分歧,闹得如此厉害?”

    “听说,自图罗人骚扰北境一事后,宫里就传出要罢免虢王的风声,左仆射大人带头弹劾虢王,说他‘不堪重用’,不过是凭着与父亲的关系才一路顺风顺水,一意坚持将肃州从舅舅的辖区里剥离出来。后来又在肃州节度的人选上和父亲意见相左,父亲推荐的是表舅,最后陛下采纳了左仆射大人的意见,用了他推荐的人,叫什么、什么明来着……”

    “季进明。”

    “哦对!季进明。你在青州也听说了?”

    郑来仪沉默。

    圣人端坐龙椅,在高处看得清楚,无论是李澹还是张绍鼎,都是郑国公的嫡系,恐怕也是对父亲有所忌惮,这次才会连番采纳房速崇的意见。

    她以前从不会对这些纵横捭阖过多留心,现在看来,父亲行走于朝中,远非表面看来那么顺遂无虞。

    国公爷会和舜王走得这么近,也是为了与房速崇及其背后的势力相抗衡。在肃州节度人选一事上落了下风,按照郑远持的性子,失之东隅,必要收之桑榆。

    墙头两只麻雀打架,叽叽喳喳的声音将郑来仪的思绪拉回。

    她歪头看向绵韵,拉长声音问:“前朝的事,你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不等绵韵说话,又恍然的样子,“——哦,我知道了!姐姐真了不起,看来兵部也有眼线呢……”

    郑绵韵脸一红不答话,只将手里的布料往眼前凑了凑,似乎这一针特别难下些。郑来仪看她这副鹌鹑样,噗嗤笑出声来,身边埋着头的人又羞又恼,抬手拍了她一下。

    屋子里,李砚卿听着外面姐妹俩笑闹的动静,手里针线不停,一边问方姨娘:“绍鼎的任命下来了么?”

    方花实摇头:“上回匆匆碰到表哥一面,看他心情似乎不是太好,便也没多问。”

    李砚卿叹一口气,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也不知从何说起,却听方姨娘善解人意的口气:“不说他了,那些前朝的事,咱们不操心!对了,前两日,我看有个脸生的来府里找老爷,倒是仪表堂堂的,不知是什么人?”

    “这两日来府里的都是熟人……”李砚卿略一思忖,“你是说严子确?”

    “好像是,我听他们称呼严大人——看着很年轻的样子啊,成家了没有?”

    李砚卿失笑,方花实为了女儿的婚事,都已经有些魔怔了。

    “这个严子确确实是个人才,他父亲在时就家道中落,只留下了兄弟俩。他颇为争气,进士及第,算是老爷的半个门生,二十三岁便外放渝州为官,在外面历练了七年,这次是回京叙职。可惜就是命不大好,发妻早丧后便一直没有续弦。”

    方花实闻言一脸惋惜:“竟是个鳏夫!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已到而立之年的样子呢。”

    “不过,虽然他是鳏夫,却也有不少人家来打听。此人文武兼备,听闻陛下有意在渝州设立节度使,属意就地擢升严子确,往后也算是一方藩帅了。”

    方花实点头,想来这其中也不乏郑远持的推波助澜。

    “真不错,也算是青年才俊,再嫁给他便是节度使夫人,自然会有女子趋之若鹜的。”

    她的口气略带惋惜,严子确条件虽不算差,可再怎么样,让女儿嫁一个鳏夫,还年长不少,她自是不乐意的,方才一时兴起的念头也全然打消了。

    “那他弟弟呢?”

    “弟弟在大理寺,似乎家中也早已定亲了。”

    到此方花实便彻底死了心。李砚卿朝屋外看了一眼,低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杜境宽的事,老爷也知道了,他对杜家并不反感,绵韵若当真喜欢,也没什么不能嫁的。”

    是啊。只要女儿喜欢,还挑什么呢。

    方花实叹一口气,抬眼看见李砚卿捏着针却迟迟不动,知道她也在担忧来仪,于是也去宽她的心。

    “四丫头追求者不少,那叔山家二郎听说在青州又救她一回,还有那个舜王世子,眼睛挂在椒椒身上拔也拔不出来——这么些头角峥嵘的人物,还愁没有合适椒椒的么!”

    李砚卿却没心思想这些,将针线放回笸箩中,抬手揉了揉眉心。

    “短短的时间里,这已经是第二回了,她一出门就出事,真不知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方花实闻言直拍桌子:“快呸呸呸!哪里是因为这个,实在是有人贼心不死,我们四丫头福气旺着呢,姐姐莫说这话!”

    李砚卿强挤出一丝笑容:“我随口说说的……”

    “这种话哪能随口说呀,不作兴的!”方花实责怪道,“后日去寺里,可得菩萨面前好好拜拜,消一消口业呢。”-

    霄云寺在玉京西郊拂霄山麓,传闻此山曾有神隐遗迹,数百年来香火十分旺盛。加上此地山水景美,是个踏青的好去处,玉京城中的贵族世家不少选择将祖先神位供奉于此,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

    霄云寺的住持慈济大师是郑远持的老友,亲自陪着他在正殿供奉祖先,郑成帷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丁,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女眷们则由李砚卿带着,由知客僧陪同,去经堂听讲。

    嘈嘈细语中,讲经的维那语调平直,声音低哑。郑来仪听着“诸法皆妄见,如梦如焰,如水中月,如镜中像,以妄想生……”,只觉头晕脑胀,透不过气来。趁人不注意悄然起身,从后方步出经堂。

    前院正殿里挤满了行香拜佛的人,男客们理完佛,大多会留在殿中和僧人们聊上几句,女眷们身着华服,跪拜完佛祖后视线便在那供台上来回比较,看谁家的供盆祭品最为气派、摆的位置更好;未出阁的姑娘们便留心着,若有样貌俊美的年轻公子便偷偷多瞧几眼,或是私下商量着行香结束后去哪里消遣。

    只她一人逆着人流避开人声鼎沸,沿着院墙向后山方向去。

    霄云寺后院紧依着拂霄山,最早时并无一座庙宇。霄云寺第一任住持昙俨自西域云游至此,在陡峭的山壁凿山开窟,镌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形态各异的佛像,雕饰精美,栩栩如生。后来霄云佛窟扬名于世,在朝廷的资助下才依山扩建了楼阁殿堂和重重庭院。

    当年的佛窟遗迹遍布青苔和藤蔓,几无打理的痕迹。只剩一些无力于寺中供奉祖先牌位的穷苦百姓,才会选择绕道后山,于佛窟前祭奠。

    今日霄云寺中来的贵族人家大多集中在在正殿或经堂,越往山壁石窟的方向,人烟越是稀少。

    拂霄山被苍翠树木掩盖,浓郁的树荫遮盖了霸道的日头。郑来仪仰头,深吸一口空山中清新的空气,气闷一时缓解了不少。

    她走到后殿的角门边,与拂霄山只有一墙之隔,墙头隐约可见被植被掩映的巨大山壁石窟,突听得一个低沉的老者声音,隔着院墙传来。

    “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檀越至此,可不必再执着了……”

    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

    郑来仪一时怔忪,陡然听见另一个声音冷然响起。

    “多谢大师开解,但我并无执着,执着者另有其人。只愿母亲在此,可以安歇。”

    郑来仪猛地抬眼。

    半掩的院门后,熟悉的男人身影背手站着,衣袖下右手腕上,露出一截白色的绷带。

    第30章  二月初六,那是她与叔山梧大婚的日子。

    叔山梧一身黑衣, 他身边的老僧一身灰袍,从郑来仪的角度,正好能看见老僧须眉皆白的侧脸。

    二人正对着的石窟之中, 一座高不到一尺的报身佛跏趺而坐, 右手放于膝盖,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双眉弯如新月,丰颐秀目凝视众生。

    佛像面前零落地摆着些瓜果供品, 其中一盏莲花形制的长明灯颜色颇新, 应是刚刚供上的。

    昙绍转过脸,看向叔山梧:“檀越既无执着, 又怎会以为令慈不得安歇?其实逝者已矣, 不得安歇者,非彼而已。”

    叔山梧挺拔的身形一时凝滞不动, 或许是郑来仪的错觉, 他宽阔的肩膀似乎微微下塌了几分, 莫名几分颓败。

    “大师说得对。是未亡人未能看开,母亲早已往生,不孝儿于此吊唁, 不过妄求心安罢了。”

    昙绍认真端详着叔山梧,似是看出了些什么, 眉目一时冷肃。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 寂灭为乐。恕贫僧直言, 檀越过于执着,如此不仅会伤害他人, 更会伤害自己。”

    叔山梧身形微动,似是自嘲般冷笑了一声:“在下杀伐过重,有朝一日终会下地狱,寂灭之乐,恐怕无福消受。”

    他转过身面朝着昙绍,躬身合十:“多谢大师开解,在下虽愚顽,不得了悟,但能为亡母在此设凭吊之所,已经甚为感念。”

    昙绍双手合十,口呼善哉,面色不无悲悯。

    他目送着叔山梧远去,转身朝向佛龛,闭目念诵了一段经文,方才缓步离去。

    郑来仪藏于院门后,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斜照在她的后背,两条腿都有些麻了,才跨出门槛,朝山壁走去。

    她走到佛像门前,那一盏新供的长明灯中香烛依旧燃着,火焰微微晃动。她伸手拨开一支遮挡了佛龛的藤蔓,仔细分辨须弥莲座正中的木牌,上面镌刻了八个字:

    「故显妣安氏之灵位」

    这里供奉的,果真是叔山梧的生母?

    青州马场上,她曾向叔山梧追问那把曲柄匕首的来历,那时他说是母亲所赠,她全当他是为掩盖和胡人勾结而扯谎。

    所以容絮并非是叔山梧的亲生母亲?

    郑来仪搜刮记忆,不曾记得叔山二郎有这样一位母亲。前世她与叔山梧交换庚帖、拜堂成亲,成为新妇后祭拜宗庙,更从未听过这个“安氏”的姓名。

    她目光微动,缓缓移向木牌的右下角用小篆刻着的两列文字。

    「生于甘露七年六月初八。

    卒于昭宁十五年二月初六。」

    这个安氏,只活了二十五岁而已。

    郑来仪突然想到什么,视线回到逝者的生卒年月上,依稀觉得哪里不对。

    二月初六,那是她与叔山梧大婚的日子。

    那一日她从头至尾不曾见到自己的夫婿,甚至怀疑与自己拜堂的都另有其人。她曾在铺陈繁华的新房中委屈落泪,连合卺酒都没有喝上。用老人的话说,这意头大为不详,往后恐怕落得镜破钗分的下场。

    果然一语成谶。

    她想起那时两家商议婚期,是李砚卿从准夫家择中的几个日子里挑了一个。怎会有人家将母亲的忌日作为儿郎成婚的吉日候选?

    这个从无半点存在过痕迹的安氏,究竟是何背景?郑来仪想起丝雨临死时说的话,眸光骤然缩紧。

    “椒椒!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叫我一通好找!”

    郑来仪转身,只见绵韵迈过院门,气喘吁吁向她走来:“经都讲完了,我一回头你人却不见了!还以为被什么山匪给掳走了,真真吓死我了!”

    郑来仪任绵韵抓着自己的手,扯了扯唇角:“什么匪徒会在佛寺里劫人,真不怕遭报应么?”

    郑绵韵没好气道:“还不是因为你总是遇上这样的事,实在让人放不下心!”

    “母亲他们呢?”

    “她们遇上了平野王妃,哦对,现在该叫节度使夫人了,还有叔山家大郎也在,正在一处说话。我说要找你,这才过来的。”

    “哦,”郑来仪看破也说破,“——说是为了找我,其实是在躲人呢……”

    郑绵韵屈起手指,在她头上敲了一个暴栗:“你这没良心的丫头!下回你要是跑丢了,看我还急不急!”

    郑来仪偏头躲开,恢复了正经:“平野王妃只带了一个人来么?”

    “说是二郎刚从青州回来,今日也一同来了的,只是这会不知人在哪里……”

    郑绵韵说到这里,促狭地看向来仪,“——要我说,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你刚回来没多久,他后脚也跟回来了,连这随时失踪的野马脾性都相似得很!你俩刚才是不是在一块呢?”

    逗弄人的话一说完,绵韵当即退后一步,以防自己这妹妹恼起来动手动脚。郑来仪却没什么反应,拉起她的手转身朝内院走,一边语气平静道:“我和他怎么可能在一块,我都不知道他回来了。”

    郑绵韵任她拖着,一边絮絮地转述着方才听来的消息。

    “最近叔山家真是喜事连连,平野郡王刚获任命,叔山柏又被左仆射大人看中,举荐去了礼部,在鸿胪寺任职。”

    “不错啊,是个好去处。”郑来仪淡淡道。

    “是啊,可是容夫人一直很遗憾的样子,连连说大郎没能成为父亲门生,感觉可惜得很。”

    郑来仪垂着眼不说话。

    叔山柏成了房速崇的门生,此后便跨入了和郑氏不同的阵营。叔山氏刚在朝中站稳脚跟,承担不了得罪郑国公的后果,为与国公府维系好关系,容氏自然是要有所表示的。

    郑来仪突然拉过郑绵韵的手:“你真的想好,要嫁那杜境宽么?”

    郑绵韵的脸腾一下便红了:“你好好的,说这个做什么?”

    郑来仪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既然要嫁人,不如嫁给你中意的。否则让人趁虚而入,没得恶心了自己。”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你有喜欢的人及早下手的意思。”

    经过这些日子,郑来仪也想通了,她或许不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干涉姐姐的因缘,就算杜境宽前世为虎作伥,成为叔山氏造反的帮凶,不代表这一世仍会如此。更何况,他们二人前世婚姻相谐,不算不圆满,倘若自己一意干涉,反而有矫枉过正之嫌。

    姐妹俩一边说着话,一同跨进前院。不远处的长廊里,李砚卿和容夫人站在廊下,正作道别状。叔山柏站在容夫人身后,恭顺的小辈姿态,姿态温驯,带着春风般和煦的笑意。

    郑来仪此刻没来由地觉得,这对精致无暇的母子,有些假。

    郑绵韵一路思索自己妹妹的话,突然放缓了脚步,问郑来仪:“所以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郑来仪握紧了她的手:“若你想好,我去找他。”

    绵韵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突然泄了些,犹豫着道:“……这样不好吧?”

    郑来仪笑起来:“你以为我去找他干什么?逼他上门提亲?咱们好歹是郑家的女儿,我怎可能做出这样没品的事!”

    “那……你要做什么?”

    郑来仪抿起嘴,冲着绵韵笑了笑,没有回答-

    傍晚时分,行香祭祀结束,一辆辆宝马香车流水般出了霄云寺,踏上夕阳中的山道。

    国公府的车马被负责京畿防卫的禁军卫队严阵护佑着,郑远持和郑成帷骑马当先,女眷们的马车则跟在后面。

    “国公爷!”

    郑远持勒马,转身看见袁振一袭红衣,从小道上过来,马蹄匆匆,没一会便到了面前。

    “袁少监。”

    郑远持笑着颔首,“您今日也是来庙里行香?”

    袁振叉了叉手,自嘲道:“国公爷莫要取笑我,咱家是没根的浮萍,我那死去的爹娘这会子还不知投胎去了哪个地方,家祭行香哪里轮得到我!这不是大老远看见您的车马,来打个招呼!”

    郑远持笑着转头:“嘉树,怎么不给袁少监请安?”

    郑成帷便要翻身下马,却被袁振伸手虚虚拦住了:“哎哎——使不得使不得!!”

    他一夹马肚,朝着郑成帷靠近了些,满眼的赞赏与钦羡,“许久不见二公子,这等少年英雄气度,不愧是国公府的好儿郎,叫咱家看了真真惭愧煞了!”

    郑成帷看着满面堆笑的袁振,压抑住心头的一丝不适,叉手恭谨道:“袁少监谬赞,成帷愧不敢当。”

    “嗨!二公子别和我客气,往后咱们在一处,但凡遇到什么事,只管告诉咱家!”

    郑远持含笑道:“袁少监别惯坏了我这不成材的儿子,有什么苦活累活,只管让他去干!”

    国公爷越是这么说,袁振心中越发谨慎:“那怎么能?二郎来到禁军是享福的,我必定当成金疙瘩一样捧着,决不能让他磕了碰了一点!”

    郑远持将袁振的态度看在眼里,微笑不语。

    兵部衙门虽然扼要,但如今的情形下已然势弱,郑远持为儿子的前程考量,始终在为成帷挑选合适的去处。禁军为天子近卫,地位远非他军能比。在国公爷的安排下,立秋后郑成帷便要离开兵部,去禁军任职。

    禁军之中不少是像郑成帷这样家世显赫的良家子,身为禁军统御,袁振应对这样的子弟驾轻就熟,今日也是远远看到国公府的车队,才来套个近乎。

    当然目的不仅于此。

    袁振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压低声音问郑远持:“听说,这新任的禁军指挥使人选,是陛下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