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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我不是他丈夫。”

    天色将明时, 他们抵达了叔山梧说到的那座小镇。

    郑来仪没有一刻真正的睡着,就在昏沉到极致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马速慢了下来。

    熹微晨光中, 前方依稀可见一座土黄色的堡垒建筑。城墙用石头垒成半圆形的门洞, 门口站着一个手持长棍的大头兵,半蹲在门洞前的一块大石上,背靠着石头墙,眯着眼看向东方泛着鱼肚白的天空, 神色懒散。

    “我们到了。”叔山梧声音有些哑, 却依旧清醒。

    “这镇子叫什么名字?”

    叔山梧一扯缰绳,避让开正从城门里结队而出的羊群, 抬头念着城墙上方鹘语写成的文字:“合黎。”

    和离?

    郑来仪一愣, 随即唇角露出一抹讽笑:“好名字。”

    她声音不高,淹没在他们身旁的群羊此起彼伏的叫声里。

    这群羊约莫有一二百只, 挤挤挨挨地涌出城门, 一时不见人驱赶, 十分乖顺地沿着二人身边的土路朝城外方向去。郑来仪顿觉好奇,直到看见羊群最后一个老人,手持皮鞭, 脚边还跟着一只牧羊犬,才知道这群羊并非没有主人。

    叔山梧翻身下马, 上前走到城门口,与那无所事事的大头兵攀谈。

    见叔山梧说得一口地道的鹘语, 那士兵的神色时变得热络不少。此地距离大祈边境已经很远, 但也会有中原商队来到这里, 但他们大多只会汉话,随队带着鹘人向导, 能用本地语言交流的不多。

    郑来仪坐在马上,看着二人姿态亲近地交流,那士兵更是时不时友好地拍着叔山梧的背,倒像是老友重聚。不愧是捉生将的一把好材料,她这么想着,一边眼皮发沉,打了个呵欠。

    叔山梧一转头,正捕捉到郑来仪的动作,笑着向那大头兵说了句什么,那大头兵闻言一挑眉,也看了过来,眉眼间一时难掩惊艳之色,上下唇撮圆,吹了声口哨。

    郑来仪一怔,只觉那大头兵神色轻佻,十足的冒犯,冷冷地转过脸不去看他们。

    好在那士兵并不以为忤,微笑着目送叔山梧重新走回她身边,牵住缰绳,拉着马儿进了城门。

    他一路目送,意犹未尽地在二人背后高声说了句什么,叔山梧没有回头,只举起右手扬了扬作为回应。

    “这里民风奔放,和中原不一样,吹口哨是想表达对女子的赞美。”叔山梧牵着马走在前面,一边和马上的人解释。

    郑来仪抿着唇并不理会,一遍默默地打量他们所处的这座边关小镇。

    二人自城门进入,沿着一条大道曲折向前。道路两边的建筑低矮而密集,大多是木结构的平顶建筑,一层到三层不等。街巷曲折而幽深,分布在民居之间。向远处看,能看见几座圆顶的白色石制建筑,穹顶漆成天蓝色,一眼望去十分特别。

    郑来仪在书中见过,揣测这应当是鹘族人供奉神明的寺庙。

    当地的鹘族百姓普遍是高眉深目,褐发淡瞳,手脚细长。男人大多身形利落,穿着白色或褐色的麻布长衫,腰间系着同样的棉麻腰带,女子则妆容精致得多,无论衣着朴素与否,鬓边都插着一朵火红的石榴花,个个面带笑容,越发衬得眉目昳丽,热情似火。

    “鹘族果然盛产美女。”郑来仪低声感叹了一句。

    叔山梧扬了扬眉,没有说话。

    他们经历一番遭遇,此时外表已经十分落拓,郑来仪的衣裙被划破了不少处,不成样子。寻常来到这里的中原人,均是衣衫考究的商旅,而这二人容貌拔群,却装束破旧,如此强烈的反差惹得不少路人侧目。

    郑来仪被路人好奇的目光弄得些许不自在,忍不住问:“现在去哪里?”

    叔山梧牵着马信步走在道路中央,神态倒是自如:“先去医馆。就在前面,一会就到。”

    果然没多久,叔山梧就停在了一座白色的二层小楼面前。楼内飘出阵阵药香,想来应是到了。他扶着郑来仪下马,缓步进了医馆大门,扬声唤人。

    闻声过来了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鹘族少年,戴一顶刺绣的圆帽,神情机灵。他粗粗打量了一番来人,开口便是汉话:“二位是中原来的?”

    叔山梧便答:“是。”

    那少年笑得灿烂:“阿哥的鹘语说得真好,阿布还以为你是当地人呢!”

    他转头看向郑来仪,见她半靠着叔山梧,半身无法施力的样子,便道,“阿姐哪里受了伤?”

    “她的左腿受伤,应当是骨头折断了,这里可能医治?”

    阿布连连点头:“可以的可以的!我去喊爷爷,他治不了的病,这附近也没别人能治了!我们镇上的人摔伤什么的,都是找爷爷治的……”

    她看向郑来仪的小腿,目光一时同情,“要是真断了可是很疼的,阿姐你真了不起,竟然都不哭……”

    郑来仪本来不痛,被他这么一说,竟突然觉得痛了起来,一时哭笑不得,说不出话来,扶在叔山梧手臂上的手下意识抓紧了一下。

    叔山梧察觉她痛楚,反手握住她手,低声道:“再忍一下——那便劳驾你爷爷尽快替她看一看。”

    阿布连忙转身,正要到后面去请人,却见角落的门帘一动,一个头戴白帽的长须老者手持拐杖走了出来。

    “爷爷,有病人来找你啦!这个姐姐——”

    “我听到了,你去后面,推个木牛来。”老者眉目和蔼,用鹘语吩咐自己的孙子。

    阿布一听,扔下二人一溜烟跑没了影,没过一会,推着一座木质的四轮车过来,那车子做成圈椅的样子,四只脚被竹轮代替,椅背上伸出两支把手,形如牛的两只角,或许便是“木牛”得名的缘故,应当是为了帮助行动不便的病人移动用的。

    “阿姐,来坐上,让阿哥推你进来。”阿布笑意盈盈地招呼。

    叔山梧暂时松开了郑来仪,将那木轮车推到她面前,又小心翼翼地弯腰将她扶着坐下。腿上的压力一减,郑来仪的面色顿时缓和了很多。

    叔山梧推着木轮车,正要按照阿布的指示进内堂,突被那老者叫住了。

    郑来仪疑惑回头,只见那老者指着叔山梧的后背,神色严肃说了句什么。她奇怪地顺着老者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他后背的衣袍湿了一大片,只因衣服是黑色的,一时还以为是汗。

    阿布惊道:“哥哥!你也受伤啦,怎么不早说!”

    郑来仪皱眉:“你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伤,不妨事。”叔山梧摇了摇头。

    那老者摇头,神色凝重地说了一通,手朝着厅堂东头摆放着的一张板床一指,郑来仪看懂了:是让叔山梧立即躺下,先给他治伤。

    叔山梧还要坚持,那老者一脸不满地看向郑来仪,对阿布说了句什么。

    阿布听完挠了挠头,犹犹豫豫地说:“阿姐,爷爷说,他要是再犟着不听话,你就替他签字画押,声明若你丈夫在我们这儿一命呜呼,不关他的事。”

    郑来仪面色一僵,正要开口,却听叔山梧语气干巴巴地道:“我不是他丈夫。”

    他们眼下不便以真实身份对外,一男一女结伴同行的两个人,夫妻关系是最容易联想的,不怪他们想歪,但他还是不愿在这样的情形下占了便宜。

    郑来仪不再说什么,眸色冷冷地看向阿布。

    阿布脸立刻红了,连忙道:“啊呀!对不起对不起!冒犯姐姐了……我们看你俩那么……所以才——”越说越觉得不对,干脆闭嘴。

    “先给他治吧。”

    郑来仪语气简洁道,“我是过来行商的,这个人——”她瞥了一眼叔山梧,正对上他幽沉的视线,“——是我的护卫,我们来的路上遇到马匪,才受的伤。”

    她借用那老医师的话,不肯吃半点亏:“他要是治完了还在这儿一命呜呼,那就是你们的事。”

    身旁的人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

    阿布忙不迭点头,方才还面目温柔的姐姐此刻突然释放出一股凌厉的气场,原来是中原来的女老板,这哥哥看着与她般配得很,没想到却是她的保镖?他下意识看向旁边的叔山梧,对方对她这话并无异议,神色亦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转头和爷爷解释了一番,老医师闻言,看着郑来仪点了点头,似是对她的决定表示认同。

    叔山梧只能顺从地趴上了板床,郑来仪坐在木轮车上,一手支颐,静静看着医师给他治伤。

    她回想起来,他抱着自己逃离崩塌中的废庙时,似乎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推了一下。

    那医师将他的衣服解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露了出来,斜着贯穿了整个背部。她这才意识到那时应该是什么东西砸到了。

    他也真能忍,这一路都没看出端倪。

    那老者虽然年纪大,处理伤口的手法却十分娴熟,利落地完成了上药和包扎。显然他的孙儿并未夸口,的确是经验老道的医师。

    阿布站在旁边递药,换水,一边感叹:“哥哥真了不起,这么长的伤口,居然能忍这么久,旁人都看不出来……”

    叔山梧面朝里侧趴着,声音有些发闷,似在回答阿布,语气却很柔和:“这伤口看着长,其实没多深,一点都不疼。”

    阿布语气钦佩:“一看哥哥就是功夫了得,看你身上这些疤,受伤都是家常便饭了吧!哎,出门在外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他瞟一眼旁边衣裙破烂的郑来仪,感慨道,“看来现在做生意也不容易呢!”

    郑来仪不理会,又道:“他腹部也有旧伤,你们给他顺便看了吧……”

    阿布闻言连忙和旁边的爷爷说了声,老医师摇了摇头,说他现在刚上了药,不能仰躺,腹部的伤口暂时还不便处理。叔山梧便道:“那就算了,左右我现在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大约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老医师叹一口气,从床边站起身来,看向郑来仪。

    “轮到我了是么?”

    老医师扫了眼她腿上绑着的木条,说了句什么。阿布便从旁边拖来一张矮桌,让郑来仪将伤了的腿架了上去,将那绑缚的木条解开,伸手略碰了碰,郑来仪微微皱眉。

    老医师看她神色,直起身来,短促地说了句什么。

    阿布面上一松,便道:“姐姐,你这个腿没断,只是里面的骨节有一处裂开了,用我爷爷专门研制的药,这条腿一段时间不要用力,很快就会好的!”

    “要多少时间?”

    “总也要一两个月吧。”

    床上传来叔山梧的声音:“伤筋动骨一百天,急不得,听医生的吧。”

    他把头转向朝着众人的那一侧,对阿布道:“小兄弟,拜托你一件事,帮我们去镇上买两套衣服来。”

    阿布点头应好,又道:“我们这里只有当地的衣服,可没有你们中原的款式啊。”

    “没关系,合适就行。”

    郑来仪问他:“你怎么不问问我们有没有钱?”

    阿布笑起来:“姐姐是女老板,怎么会没有钱?对不对,哥哥?”

    叔山梧也跟着笑:“你说得对,”他视线移向郑来仪,语带调侃,“主子,你有钱么?”

    郑来仪抿着唇,从腰间取下一枚巴掌大的玉牌,扔给阿布。

    阿布一把接过,对着光反复看了看,惊叹道:“合黎虽也产玉,可姐姐这块玉一点也不输我们这儿的,真漂亮!”

    “拿去吧,这几日要叨扰你们爷孙了。”

    “没事没事,我这就去,阿哥阿姐你们在家里等着就好!”

    二人在这爷孙二人的医馆中住了一段时间。或许是那老医师的药方灵验,也或许是叔山梧的身体素质本就过硬,几日内伤势恢复神速,老医师又检查了他腹部的伤口,也已没什么大碍,不由得感叹一句,这身体底子真不错。

    相较之下,郑来仪便无聊得多,她行动不便,想要去哪里都需得有人跟着。她心中挂念中原的乱势,恢复得便愈发慢,虽然着急没有用,但眼下确实也没有其他办法。

    阿布看出她心情不好,猜测这女老板应当是在担心自己的生意,想想也是,他见过不少经过合黎的商队,经商的老板们都是来去匆匆,从不会在这小镇多留,有钱赚不到,想来她必定是心焦得很。

    这日午后,医馆中无人上门,阿布就待在后院里陪着客人。

    郑来仪坐在院中的葡萄下,仰头看着一串串风铃似的葡萄沉甸甸的垂落,神色郁郁。

    “姐姐,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呀?”

    “你看我们像做什么的?”郑来仪故意反问。

    “我看嘛……”阿布歪着头,“是不是做珠宝生意?我们这边盛产宝石,南来北往的商旅有一多半都是贩卖珠宝的——姐姐你这么漂亮,应该也是做珠宝的吧?”

    郑来仪笑了笑,顺着他的话:“有珠宝生意。”

    阿布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家里做得生意还不止这一桩,不无欣羡地点了点头,突而叹息道:“不过最近瀚海很乱,总有图罗人来抢东西,路过的不少商队都遭了殃——原本大祈驻军每个季度都会巡防到合黎,帮助维持商路上的秩序,可这一阵子都没来过了……”

    他看向郑来仪,声音突然压低:“姐姐,你们是从玉京来的么?”

    “是,怎么?”

    “我昨天从集市上听到个消息,不知是真是假,说图罗人前两日攻进了你们的都城,把皇帝逼得都逃出了皇宫,在路上给气死了,现在大祈已经换了新的人做皇帝了……”

    郑来仪沉眉不语。

    新帝即位,当会昭告天下,范围遍及九州及周边所有的附属国。前世舜王匆忙即位,第一要务是扫平关内的图罗残兵,加上料理怀光帝的后事,没有来得及第一时间四海共贺,所以这样的消息先从民间口口相传到了这里,也是合理。

    阿布还要说什么,前面突然响起老医师的声音。

    “姐姐,爷爷叫我,我先过去啦!”

    郑来仪点头,坐在葡萄架下出神。突见通往前院的门帘一动,是叔山梧脚步匆匆地进来。

    他蹲身在郑来仪面前,神色凝重地压低声音:“我们得离开了。”

    第52章  叔山梧闷哼一声,整个人压了上来

    暮色四合, 一辆不起眼的牛车出了合黎镇,迎着落日一路向西。

    郑来仪坐在车里,手中攥着一张匆匆撕下来的竹麻纸。这是一张告示, 纸上的内容用鹘语写成, 一共没几行字,醒目的是那告示上的两幅画。

    是两个人的头像,一男一女。轮廓和五官肖似叔山梧和郑来仪。

    叔山梧不知从哪里拿回来的这张告示,她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 只瞥了一眼画像便即了然——他们被通缉了。

    执矢松契被绞杀于关内, 知道护劼与执矢部勾结的他们,便成了护劼当下必须灭口的对象。不用纠结护劼是以什么名义要追拿他们, 眼下必须第一时间离开瀚海洲。

    向东回去的路都在护劼的势力范围之下, 叔山梧当机立断,继续西进, 向鹘国的都城碎叶城进发。

    茫茫大漠地广人稀, 已经进入旱季, 离开合黎后没多久,沿途便再难见到人烟,偶尔会看见死在路边的骆驼和马的尸体, 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

    牛车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骑马,不断有风卷着沙土吹进车内, 郑来仪穿着一身鹘族女子的衣裙,纱帘遮住面部, 仍然时不时被沙子吹迷了眼睛。

    他们走得匆忙, 叔山梧临走前仍没忘记扔了几只水囊在车上, 车子在荒无人烟的大道上跑了大约有小一个时辰,郑来仪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要不要喝点水?”

    “不用。”叔山梧的声音有点哑。

    “停一下。”

    以为她是有什么事, 叔山梧停下牛车,后方的门帘内倏然扔了只水囊出来。

    “喝水。”她命令的口吻。

    叔山梧嘴角一扯,也不再推辞,拧开水囊灌了一口。

    “你走过这条路?”车里的人闲闲问话。

    “走过。”

    “碎叶城真的安全么?”

    叔山梧沉默了一会,诚实道:“不一定。”

    虽然碎叶城不是护劼的地盘,但依旧是他的兄长拔灼掌权,两兄弟之间关系如何外人不知。郑来仪知道他的意思,也沉默下来。

    “放心吧,既然做你的护卫,无论如何也会保护你的安全。”

    她抿着唇,此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信手拉开了窗帘。

    “走吧。”

    牛车重又缓缓驶动,郑来仪一只胳膊架在车窗上,头倚着小臂看着天空。

    她已经不记得大漠的星空有这么美,凝夜紫的天幕上,坠着明暗不同的星,似乎伸手便可摘下一颗。苍穹缓缓地转动着,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迷离的梦境。

    随着夜幕彻底降临,风突然停止了,四野阒然,一时只听见沉稳有力的牛蹄声,和老旧的马车吱呀吱呀行进的声音。

    “前面不远就是焉支山,你腿上有伤,我们就不连夜赶路了,山脚下歇宿一宿。”

    郑来仪想推辞,却又想到他的身上实则也有伤,张了张口终究没说什么,半晌缓缓道:“胭脂山?倒是个特别的名字。”

    “焉支,是鹘语中相思的意思。”

    叔山梧架着一条腿,视线投向不远处深色的天幕下连绵高耸的山脉,淡淡地解释,“这里原本属于漪兰,漪兰的都城蒲昌海就离这里不远。漪兰人性情忠贞,崇尚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传说男女定情之时,男子要到这焉支山顶取一抔冰山雪水带回来,给心爱的女子煎成温茶喝下,以示此生不渝。”

    郑来仪看着远处群山的暗影,默然想着叔山寻是否也向他的生母安夙许下过如此的誓言。

    “某一日,大祈的军队抵达了焉支山,大军的将领见这山十分特别,日光照耀下,山体竟然呈现淡淡的胭脂紫色,就将它改名为胭脂山。”

    他也曾随着大部队巡边至此,同袍们坐在山下休憩,说到了这么一段故事,便有人不无感慨地说,这么美的山,要是要是能带家里的婆娘来看一看,她肯定喜欢,一句话便引起无数的共鸣。

    思乡氛围中,只有叔山梧神色漠然地仰头看着眼前的焉支山,始终一言不发。

    车行了大约一个时辰,二人终于抵达了焉支山下。郑来仪意外发现山脚竟坐落着一座寺庙,门前的石碑上刻着一串文字。

    叔山梧在石碑前站定,低声念出上面的字:“雀黎寺。”

    他沉吟了一会,将牛车赶至隐蔽处,再回来扶着郑来仪进了寺院。

    这所雀黎寺与西域大多寺院不同,格局竟和中原的寺庵更为相似,屋檐瓦当上描画纹样也是宝相莲花和中原神话中才有的麒麟这样的异兽,置身其中,莫名有几分熟悉感。

    这寺院的占地不大,前后两进的院子,前院的正殿门前是一副汉字书写的楹联,颇有几分笔力。

    写着:「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二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寺院里已经休息下的人,一位身着青色缁衣的比丘尼从后院中走了出来,看样貌应是鹘人。

    那比丘尼对着院中的二人双手合十,见他们虽然穿着鹘族服饰,面貌却是汉人,犹疑着用鹘语问他们来历。

    叔山梧也依照规矩行礼,神色肃穆地解释了一番。

    比丘尼听罢,神色一时犹豫,抿着唇打量了一眼郑来仪,见她右手拄着一只拐杖,确是行动不便的样子,终是点了点头,将二人引进了后院。

    后院里除了几间禅房,倒有一处单独隔开的院落,那比丘尼带着二人跨进院门前,又转身向着叔山梧叮嘱了几句,叔山梧慎重点头,面露感激。

    比丘尼将二人送进去,便站在院门外,双手合十,而后转身离去。

    郑来仪这才问叔山梧:“你们说什么了?她如何肯让我们进来的?”

    “这座寺庙原本没有多余的客房,但是住持云游去了山那边的伽蓝寺,她所住的小院便空着。我说你腿脚不便,那比丘尼心中不忍,便同意我们借住这里。”

    郑来仪转头打量这处小院,院内靠山有三间房,院中央栽着一株桂花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这个季节竟然开花了,满院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气。

    她微觉不安:“真是打扰了。”

    叔山梧神色微闪,只道:“别想那么多了,先休息吧。”他手一指三间房当中较大的那间主屋,“——去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时喊我。”

    郑来仪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这才拄着拐杖推门进去。

    叔山梧见她这副恭谨的样子,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了隔壁耳房。

    郑来仪躺在矮榻上,听着夜间的虫鸣声在山谷中回荡。除此外再没别的声音,她侧耳听了一会,隔壁的房间也没有一点动静。

    室内有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不是寺庙中常见的檀香,更像是清淡的花香,郑来仪想象着此间主人的样子,恍惚中眼皮渐渐发沉。

    正要睡着时,突然听见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地一震,倏然坐起。

    外面有人在大声说话,中气十足的男子粗声说着鹘语,中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声音,似在劝阻——是让他们进院的那个比丘尼。

    郑来仪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薄被,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她尚在犹豫中,房门被猛地推开。

    她一惊抬头,见叔山梧面色凝重地大步过来,二话不说,将她连人带被子拦腰抱起,转身朝外走。经过窗边时,呼一声吹灭了窗台上留着的油灯。

    郑来仪于惊诧之中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她咬着唇,心跳愈发的快。叔山梧将她抱入了隔壁的房间,转身踢上了门。

    他的这间房间比主屋要小得多,陈设也十分简单:只有一整面靠墙的书架,书架旁是一张经案,还有一张一人宽的矮榻靠在窗边,旁边放着一盏尚未熄灭的烛台。

    叔山梧将郑来仪轻放在榻上,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外面是护劼的人。”

    郑来仪一手拢着被子,抬头看人。叔山梧身上也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隐隐有淡淡的药味,应当是刚换过药。

    她镇定了心神,低声问叔山梧:“那现在怎么办?”

    “他们问那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主仆二人,应当是合黎医馆的那对爷孙告诉他们的。”

    郑来仪微微皱眉——这也难怪,官兵追逃犯,普通百姓如何敢不配合?

    思索间,外面纷乱的脚步靠近了,显然那帮人是正在朝小院这边过来。

    她的心跳一时到了嗓子眼,胸口起伏不定时,叔山梧突然靠了过来。

    “冒犯了。”他的声音随着鼻息落在她耳边。

    叔山梧伸手在郑来仪的肩头轻轻一堆,她毫无防备,手中薄被一松,仰面倒在了榻上。

    她一惊,尚未来得及反应,叔山梧已经跟着上来,他一只手撑在她的耳侧,悬空在她上方,转头看向一边的窗牗。

    郑来仪下意识跟着转头,昏黄的窗户纸上投射出二人的身形,画面旖旎之极。

    她猛地红了脸,情急下伸手去推人,却不知轻重地碰到他腹部的旧伤。叔山梧闷哼一声,支撑的力道顿时松懈,整个人压了上来。

    二人均是衣着单薄,此时紧密相贴,彼此心跳与呼吸相闻,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如同一截雪松的枝干。她手脚冰凉,而他则浑身滚烫。

    那窗上的倒影一时交叠,伴着男人的喘息声,更引人无限遐想。

    屋外的追兵看到如此场景,个个瞪大了眼,跟着追进来的比丘尼立时转身,默念了一句佛偈。

    一名鹘兵粗声说了句什么,只听那比丘尼耐着性子回答了一通,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郑来仪不敢再动,叔山梧的喘息就在自己耳边,越来越粗重。方才那一碰似乎力道不小,他浑身都在发热,额头更是沁出了汗,咬着牙缓缓挪动身体,在尽可能狭小的空间里努力远离着她。

    她余光瞥到叔山梧青筋暴起的手臂,他眼下只靠着一只手的力量支撑着整个身体,勉强维持着平衡,几乎一个不留神就要翻下榻去。于是红着脸,向内挤了挤,侧过身来,而后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胳膊。

    叔山梧一愣,看清她动作后便明白了用意,借着郑来仪的力道,调转身体的朝向。

    二人便在这张狭小的榻上,面对面侧躺下来。

    叔山梧的眸中倒映着郑来仪清丽的脸庞,纤长的睫毛在烛光下微微颤动,水剪双瞳似含烟芍药。他心中如擂鼓一般,只觉口干舌燥,一时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动静,身侧的手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攥紧。

    他正在失神,却见眼前人红着脸,轻启丹唇,发出了一声不高不低的娇.喘。

    叔山梧倏然闭眼,感觉到自己身体某处难抑的变化,他几不可查地向后挪动,二人身.下的矮榻因为这样的动作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动静。

    郑来仪此时的注意力在窗外,方才那说话的鹘兵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引发了身边一阵哄笑,过不了多久,脚步声响起,听动静似是离开了。

    她松了口气,视线收回,看见叔山梧依旧紧闭着眼,半晌方才缓缓睁开。

    “他们……似乎走了。”她低声。

    叔山梧睁开眼,瞳孔缓缓收缩,抿唇点了点头。

    “……这一招居然有用。”郑来仪的声音依旧很轻。

    叔山梧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解释:“因为鹘人的文化里,男女之事是很神圣的事情,如果打断会遭到天谴……”

    他的声音还有些发哑。

    郑来仪脸又红了,语气却还算自然:“你懂的倒多。”

    叔山梧看着她的脸,脑中全是她方才发出的那一声喘息,默然想着:你懂的也不少。

    郑来仪不知他心中念头,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目光锐利:“所以你当时,是如何与那比丘尼说我们的?”

    叔山梧没有说话,郑来仪看着他突然变得幽深的目光,心中有了答案。

    “你和那比丘尼说我们是夫妻。”她陈述的语气。

    叔山梧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料想那对爷孙会供出我们,是以换了说法。此事从权,冒犯了。”

    他说罢站起身来,要离开床榻,却被郑来仪突然伸手拉住了。

    “既是夫妻,怎么分房别睡?”

    第53章  这已经不是妄念。

    叔山梧一怔, 转过头来。

    他张了张口,干巴巴地道:“因为佛门净地——”

    “既是佛门净地,又怎么行男女之事?”榻上的人打断他, 声音不高, 却咄咄逼人。

    叔山梧的手被郑来仪拉着。她没用什么力道,明明一挣就开,但他却似被点了穴道一般。墨绿色的眸子里翻涌着说不清的情愫,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

    “你……要干什么?”他沉声。

    郑来仪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或许是刚刚脱离险境, 此时全然放松下来, 却又隐隐后怕,需要一个人陪;或许是从悬泉驿这一路, 她心中几度因为他起伏不定,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急需要自己伸手抓紧;又或许自重逢开始的每一次相处,叔山梧都展露出她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条原因, 但有一点十分笃定:无论前世或今生, 她会对叔山梧动心全然出自本能, 他像一味专对她症的瘾药,难以抗拒。

    从重生到现在,她每一日都活在算计和担忧中, 就算再好的弓也不能时刻紧绷着弦。放纵一回吧,就当是为了取悦自己,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郑来仪这么蛊惑着自己。

    她缓缓抬眸,叔山梧一动不动地站在自己床前, 形如一尊雕塑, 但眸中却闪动着某种情绪。她在他眼中见过这种情绪, 也熟悉这样的他,她曾经因这样的他而沉湎, 欣喜、雀跃、舒展、疯狂不已。

    她抿着唇,一只手指轻轻划过叔山梧滚烫的掌心,垂眸看向他小腹的位置,轻声问:“我方才,弄痛你了么?”

    那股子酥麻顺着掌心的纹路无声渗入了他的七经八脉,一直痒到心里。叔山梧猛地攥紧了她的手,不让她动。他缓缓摇了摇头,目色益发幽沉。

    她低笑一声,把手往回抽,似是要挣脱,一双风露濛濛的眼却释放着相反的欲.念,勾得叔山梧手上力道未松,顺势随着她动作倒回了榻上。

    二人重回方才的姿势,只是这一回,气氛已经全然不同。

    郑来仪微眯着眼,纤长的手指伸进上方的人微敞着的衣领,如一块冰顺着领口滑了进去,叔山梧浑身一紧。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他半撑着身子,没再拦她,声音发哑。

    郑来仪眨了眨眼,盈润的红唇微微上翘,像是个全然不知危险的孩子。她懒得去想太多,此情此景,全由本心催动,似乎也不用想得那么清楚。

    她伸出手来,纤纤十指沿着他锋利的下颌,缓缓一路向上,碰到他冰凉的耳垂——他当年时常这样,喜欢用粗粝地指腹揉捏她的耳垂,这是他于床笫之间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

    她学着他的样子,食指和拇指轻柔地摩搓着,他的耳垂已经发烫,她轻笑了一声,明明是始作俑者,却一派无辜的语气:“你耳朵怎么红了?”

    叔山梧浑身发僵,她微凉的掌心贴着他崩得极紧的下颌,他那张骨相锋利的脸上此刻蒙着一层被情爱沾染的色气,眼底泛着幽沉的绿色,像要将人拆吃入腹的猛兽。

    郑来仪迎着这样的目光,丝毫无惧,神色中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挑衅。她的手顺着他耳垂向下,缓缓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人朝下拉。

    叔山梧闭了闭眼,他被女子的芬芳裹挟着,想她一定是因为刚才的境遇而吓坏了,才会做出如此不清醒的举动。他努力克制着不要与她一样失去理智,双拳攥得死紧,身体微微朝着相反的方向抵抗着。

    躺着的人皱了皱眉,似是不满,她停下来,一双凤眸安静地看了他一瞬。突然抬起头来,两片唇瓣轻轻在他滚动的喉结上贴了贴。

    叔山梧呼吸停顿了一刻,郑来仪却已经重新倒回了枕间,她的发髻彻底散了,一头乌发如瀑铺满了枕上。

    朱唇微张,她垂着眉眼,半真半假地挑衅:“说想要我,看来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这轻飘飘的抱怨仿佛一根稻草,将叔山梧濒临崩塌的意志力压垮。他眸色一紧,终于放弃抵抗,松下身体,狠狠的吻上了她的嘴唇。

    郑来仪的叹息声被堵在唇舌之间,她伸手抚上叔山梧的后背,顺着他身体紧实流畅的曲线起伏游走,在那道横贯整个背部的新伤之上略停了下来。

    叔山梧眉头一蹙,身体无意识地在她轻柔抚摸下舒展开,一时抛却了始终压抑克制的分寸,身体更沉了几分,几乎是与她紧紧相贴。

    一切都太过真实,他想:这已经不是妄念。

    床前的那盏烛火猛地晃动了一下,在灰色的墙壁上投下旖旎动人的影子。灯火的光芒却照不进他的双瞳,那里如同盛着一整个深渊,却又只有一道倩影而已。

    郑来仪还没能来得及看得清他眼中的东西,他的吻又细密地落了下来,一同到来的还有他那双常年持刀生了茧的手,粗粝的触感掠过她的脖颈、腰际、腿弯……她闭着眼,随着他的抚触,无意识地躬身、又绷紧,如同沼泽中搁浅的一尾鱼。

    郑来仪能感觉他身体里始终绷着一根弦,此刻那根弦已经张到了极致,她于昏然中只觉不够,这男人久违的身体鲜活而真实地呈现在自己面前,令她回忆起他们之间有过的每一次,总是极致的愉悦。

    她半睁着眼,柔弱无骨的手沿着他流畅的身体线条,贴去了隐秘之处,体会他的坚不可摧。叔山梧的动作猛地一顿,微张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暴戾,而后狠狠地压制住她。

    剑拔弩张的触感让她神智一瞬间清空,她沉溺于这样的莽撞之中,脱口长叹一声。

    “梧郎……”

    叔山梧闻声一震,被欲念夺去的理智瞬间回魂,他撑起身,垂眸看着下面的人。

    郑来仪的衣衫零落,肩头、脖颈至胸前处处是他方才情难自抑留下的痕迹,如同被摧折的娇花,而她似乎甘之如饴,一双眼微红地看着他,似是不懂他为何突然停下。

    “你方才……唤我什么?”他的声音发沉。

    郑来仪的意识依旧茫然:“我喊你……什么了?”

    叔山梧唇线紧抿,倏然翻身坐起,背过身拉起了自己的衣服。

    郑来仪因他突然的动作益发困惑,躺着一时没动,渐渐从方才的情热中恢复了理智。

    他沉默着在榻边坐了一会,突然站起身来,转身看向榻上的人。

    “你休息吧。我就在门外守着。”

    叔山梧弯腰,扯过一旁凌乱的薄被,给郑来仪盖好,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她枕边。

    郑来仪侧眼,是那把曲柄匕首,他竟然从废墟中又捡了回来。

    “收好。不要再丢了。”

    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窗外鸟鸣声传来,郑来仪在朦胧中睁眼。

    她一只手捂着脸回忆了一会,昨夜如同一场不够彻底的宿醉,该忘记的偏偏记得清清楚楚。唯一想不起来的是自己最后什么时候睡着的。

    眉头蹙紧,她狠狠地锤了一下床沿。

    她一时分不清这种恼火是因自己冲动昏头的后悔,还是因为他最后突然撤退的羞恼。

    郑来仪皱着眉在床边坐了许久,抬头才发现靠门口的经案上放着一叠她的衣物,摆得整整齐齐。

    心中这股无名火益发旺盛。

    她气冲冲地穿戴完毕,“哗啦”一声将门推开,便看见等在门口的人转过身来,眼底布满血丝。

    看样子是真的在门口守了一整夜。

    叔山梧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已经冷着脸,眼里没人似的径直越过了自己,一瘸一拐地快步出了小院-

    牛车迤逦穿过沙漠,抵达了一处新月形状的绿洲,绿洲被茂盛的胡杨林包围,虬劲的树干曲折向天,金黄的碎叶落满湖面。鹘国都城——碎叶便因此得名。

    碎叶城不愧是鹘国王城,是他们这一路行来所经历的规模最大、也最为繁华的城市。

    被茫茫大漠包围的碎叶城中处处可见绿荫,民居整齐地排布在街道两侧,街角盛放着火红的石榴花,每一户院墙外都支着葡萄架,架子下摆着矮桌和蒲团,行之所至,到处可见摇着蒲扇的百姓,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高声聊天。

    郑来仪因沿途所见的新奇城景和风土人情一时心情放松了不少,直到下车时,面上的神情也不如清晨上车时那么难看了。

    只是她依旧将叔山梧当成空气不去理会,虽然腿脚不便动作慢了些,却始终固执地拄着拐杖自己行走,不让他扶一下自己。

    旅舍的老板艾则是个留着八字须的中年男人,外表精明,会说流利的外语,他的旅舍是碎叶城中规模最大的,每日接待不少往来的商队,其中自然也包括来自大祈的。

    看到这样的一对男女进门,第一反应是:这应该是一对冷战中的夫妻。男子相貌英挺,神容冷冽,却似乎对身边的妻子百般迁就,而旁边的妻子虽然看着娇小,却似乎脾气很大的样子。

    他的视线落在郑来仪身上,她身着鹘族服饰,颈上还围了一条丝缎围巾,欲盖弥彰地遮着什么。

    他的视线在叔山梧和郑来仪两人面上逡巡了几回,拿捏了一会,还是笑着对叔山梧说道:“客官住店?”

    叔山梧点了点头:“劳驾,两间客房。”

    艾则下意识地看向郑来仪,眨了眨眼道:“小店客满,眼下只剩一间上房了。”

    眼下路上的行商少了不少,艾则说客满为虚,为赚钱是实:他的旅店为节约成本,解雇了一半的佣人,一间上房比两间普通的客房还要贵上不少,高级客房的贵宾出手阔绰,花钱也不会斤斤计较。艾则看着眼前两位身上的贵族气质,才在闪念间做了决定。

    叔山梧抿唇,眼神一时锐利,似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艾则忍不住一个寒噤。

    郑来仪终于开口说了今日第一句话,冷冰冰的语气:“一间就一间,外间给他单摆一张榻,离我远些,我觉浅怕吵。”

    她虽没看叔山梧,神色中的愠怒却十分明显。

    艾则又看向叔山梧,只见这位相貌不群的男客面带无奈地一笑:“听她的。”

    他心中更对自己的揣测多了几分确信,的确是吵嘴的夫妻。当下笑着点了点头:“没问题,劳驾贵客您过所出示一下。”

    叔山梧正要开口说话,郑来仪突然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拍在柜台上。

    艾则一看,神色大惊:“原来是东家!”

    叔山梧垂目看向柜台。

    那是一张巴掌大小的玉牌,澄透的玉面上雕刻着一匹飞驰的骏马,筋骨合度,四蹄飞扬,玉牌一角是笔锋凌厉的两个小字:致远。

    他抿着唇,神色有了微妙变化。

    自西域引进大祈的良马,产地以图罗、沮渠居多,其中沮渠马以皇室御用最多声名远扬,图罗马因为占领通往大祈的主要商路而成为大祈马市中的主流。同样拥有丰富良马资源的鹘国,则在邻国如此强势威压下居于弱势地位。

    自今年暮春,玉京中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马行突然发布告示,高价收购市面上的鹘国马。这样非主流的行径,令这家叫做“致远”的马行突然出名,一跃成为了大祈与鹘国往来贸易中最大的甲方。

    在叔山梧所掌握的情报网络里,这家致远马行始终是个非常神秘的存在,他曾有意去打听这马行的背景,明面上致远马行的主人是玉京西市最大的胡商康纳川,但他知道绝非那么简单。

    商人不做亏本生意,康纳川手中既有了图罗和沮渠马的渠道,没有必要去砸钱包揽鹘国马。

    因为这家马行,鹘国马在大祈的局面豁然开朗,而碎叶城这间艾则的旅舍背后,也有致远马行的簿份。

    郑来仪淡淡道:“我随身没带银子,离店时付你。”

    艾则拿起那面玉牌,双手恭敬地递还给郑来仪:“东家亲临,小店蓬荜生辉,房费是定然不能要您的。我这就带您去客房。”

    他视线越过柜台,落在郑来仪右手拄着的拐杖上,不无贴心地道:“我让巴郎送您。”说罢招呼了一个身材瘦高的少年,推了辆四轮车过来。

    那少年眉眼颇有几分英气,身材瘦高,笑起来和艾则有几分相似,应当是他的儿子,热情地伸手要扶郑来仪坐上车,却被叔山梧拦住。

    “我来吧。”

    郑来仪掀眉看他一眼,而叔山梧则始终垂眸,手虚托着她肘弯,耐心地等着她。

    艾则眼中的叔山梧已经从包容妻子的伟岸丈夫,转而变成了靠老婆吃软饭的小白脸。他对巴郎点点头,冲着叔山梧暧昧一笑:“那就有劳贵客咯!”

    叔山梧勾了勾唇,对他眼神中的微妙变化恍若未见,推着一脸冷傲的郑来仪,由老板和他的儿子引着进了后院。

    第54章  “最珍贵的,不过此时此刻。”

    走进后院, 郑来仪才发现,艾则的旅舍比起门面上看着还要大出很多。上房位于旅舍的中心位置,是一排门脸独立的小院, 开阔的院落中栽种着当地特有的花树, 说不出名字,但香气馥郁,竟是别有洞天。

    为迎合来到此地的贵客喜好,每间小院都有一个十分雅致的汉文名字, 巴郎则是专门负责上房的贵宾管家。

    老板一路闲聊, 陪着二人到了一处小院门前。郑来仪抬头,只见院门前的石牌上刻着“秋窗满”三个字。

    “到啦, 就是这里。少东家, 你们先休息,有什么想吃的想去的地方, 只需跟他说!”

    艾则说完冲着自家儿子眨了眨眼, “巴郎, 你好好伺候着。我先去前面!”

    郑来仪点点头,目送艾则转身离开。

    “姐姐,今天是月神节, 晚上城里会有庆典,要是感兴趣, 巴郎陪你出去逛一逛!”

    巴郎是个热情洋溢的少年人,有着鹘族人特有的气质, 表达欣赏和亲近的方式直接, 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也十分讨喜。郑来仪意外发现他的眉眼和叔山梧竟有些神似, 转念一想,或许是某人也有着异族血统的缘故。

    这么想着, 出神般地微微颔首。

    巴郎看着这样的郑来仪,她唇角虽然微勾着,却并无明显的笑意,穿着一身鹘族女子的衣裙,裙摆上鲜明的色彩与她清冷的面容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她脊背挺直地坐着,仿如伽蓝寺里那座带着东方色彩的秀骨清像。

    他也接待过不少中原来的旅客,大多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像郑来仪这样的妙龄少女从来未曾见过,尤其她竟然还是致远马行的东家。她身上的种种矛盾之处令他颇为好奇,下意识地便想亲近。

    “姐姐,你生得真美!”巴郎由衷地赞叹,没留神她身后推车的人射来冰冷的视线。

    郑来仪扬眉看向巴郎,见他一脸诚恳,微微笑了笑,正要说话,身后的人突然将她朝院子里推。

    “累了许久了,先歇息吧,娘子。”

    巴郎愣怔着,看叔山梧脚步不停地穿过小院将人推进了屋,两扇雕花的木门在他眼前重重阖上了。

    叔山梧将人推到内间,又将拐杖放到她手边,而后在她对面的一张玫瑰椅上坐下,抿唇看着郑来仪。

    沉默了一会,他低声开口:“昨晚——”

    “不必说了。”

    郑来仪扭过头,稍稍打量了他们所处的环境,房间还算宽敞,室内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显然还不准备面对昨夜自己一时冲动惹出的事。

    “你眼下打算怎么办?”

    叔山梧看着郑来仪的眼睛,她眸光一转,避开了他的注视,平静无波的神色下掩藏着尚未消解的愠怒。

    “……我准备去鹘国王庭。”

    郑来仪扬了扬眉,他们此时并无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叔山梧不知从何能确定鹘国国王会接见他。转念又想以他的风格,既然说得出口,必然已经有了周密的计划,他向来是这样,果断而胆大。

    除了昨天晚上。

    她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你有把握拔灼会站在我们这边?”

    叔山梧因为她口中“我们”两个字微微晃神,而后诚实道:“并无十足把握。”

    倘若拔灼和他弟弟护劼一样有狼子野心,那他们便如同瓮中之鳖,再想要逃离碎叶城,可没有离开合黎那么简单了。

    正沉吟中,叔山梧突然换了副语气:“不说这些了,方才那小子说晚上城里热闹,要出去看看么?”

    郑来仪想继续和他较劲,但他始终一副好脾气,而她又实在好奇,节庆气氛中的碎叶城是什么样子,终是松口道:“你想去就去呗。”

    叔山梧扬眉:“我一个人么?那没什么意思。”

    郑来仪看着自己的腿,撇了撇嘴:“我是个废人,又走不了,怎么逛?”

    叔山梧弯腰,将那根拐棍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朝她伸过去:“今天早上,你拄拐从我身边过去时,可是健步如飞。”

    哪壶不开提哪壶。郑来仪狠狠瞪他一眼,坐着没动。

    叔山梧一伸手将她从四轮车上拉了起来,哄道:“走吧,真走不动了,我背你。”

    太阳落山后,碎叶城里才真正的热闹了起来。

    街道旁的商铺、民居屋檐下挂起了彩色的灯笼,街道上行人如织,飘着羊奶和瓜果的甜香,百姓们无论男女老少,个个穿着颜色艳丽的服饰。遇上远道而来的客人,皆是热情洋溢,将人朝自家的院子里请。

    路上不乏衣着鲜丽的青年男女,成双结对十指紧扣,不时含情脉脉地相互看一眼,或是旁若无人地咬耳朵说句悄悄话,形容亲昵。

    而叔山梧和郑来仪虽然并肩而行,却始终隔着一人宽的空隙。叔山梧念着郑来仪的腿伤,刻意放慢速度,谨慎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无奈人流汹涌,不时有人穿过他们之间的空隙,将二人的距离拉大。

    当郑来仪第三次被匆匆从二人中间穿过的行人撞开时,叔山梧果断伸手,揽住她肩膀,将人一把拉近。

    “这里人太多,看你没什么方向感,别走丢了。”

    郑来仪如同被放上了一条踏实稳定的轨道,方才因为拥挤的人潮而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叔山梧的温度隔着她身上的披衫缓缓传了过来。

    叔山梧发现她身上凉凉的,西域的气候是这样,午间还是穿薄纱的温度,到了晚上就必须着皮袄了。

    他一只手将人揽紧了些,沉声:“该去给你买身厚实的衣服。”

    “你有钱么?”郑来仪的声音里带着讽意。

    “我没有,可我主子腰缠万贯。”说话的人一副心安理得吃软饭的语气。

    郑来仪想到什么,深吸一口气,摇头:“我不冷。”

    叔山梧没有坚持,只是揽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二人随着人流,一路朝繁华的城中心走。行至某处,街景豁然开朗,一片开阔的水域呈现在面前。湖面上跨越一座木拱廊桥。层层飞檐相叠,檐下垂着一条条紫色的铃兰,随风拂动。站在湖边往桥上看,一轮圆月如玉盘,正挂在廊桥最高处。

    千里之外的月亮,似乎和玉京别有不同。

    郑来仪的脚步停了下来,望着桥上的月亮出神。

    “这座风雨桥,据说这桥自漪兰时代就在这里了。”叔山梧在她身后跟着站定,视线同样看向远方。

    郑来仪看向那风雨桥,有悠扬的乐声从桥上传来,飘在烟雾笼罩的湖面上。她突然发现桥上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竟无一人落单,一对对相携着走到廊桥最高处,他们在爱人耳边喁喁细语,看神情让人忍不住猜想,说的是怎样甜蜜动人的情话。

    她虽然不通这里的语言风俗,但也在这样的气氛中一时失神,蓦然听见身旁的人问她:“上去看看么?”

    郑来仪摇头,淡淡道:“不了,那么多台阶,我腿脚不方便。”

    她刚要转身,叔山梧突然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上来吧,我背你。”

    郑来仪垂眸,男人宽阔的肩背伏低在面前,沉稳如山。令她陡然想起昨夜,他突然抽身,坐在床边沉默的背影。

    她摇头,后退半步:“不了——”

    尚未说完,被男人反手拽住,重心一歪倒在了他背上。

    郑来仪一惊,推着他的肩头要下去,叔山梧却迅速地站起身来,她身体一晃,双臂下意识地便环住了他脖子。

    “抓紧了。”他声音中有笑意,背着她稳步走上了廊桥的台阶。

    旁边路过的情侣见这二人,便有女子扯一下身边的伴侣,伸手指着叔山梧,含羞带笑地说些什么,她的男人不甘示弱,二话不说也蹲下身子,将爱人背了起来。

    一时间又有两三对,学着他们的样子登上了廊桥。

    “放我下来。”郑来仪红着脸推人。

    叔山梧的手抓得很紧,语气半带恐吓:“别动,一摔就摔俩,两个人一起滚下去可不好看。”

    肩膀上的人真被他吓住了,没再挣扎,语气依旧不好:“我累了,要回去了。”

    “好。”

    叔山梧这么说着,脚步真的加快了些,只是依旧在朝廊桥的高处走,他走得很稳,郑来仪胸口贴在他后背,已经完全不觉得冷。

    她心跳跟着变稳,索性随遇而安地转头,看桥两旁的风景。

    这里的天空很低,巨大的月亮垂临在平静的湖面之上,成了几乎相接的两个圆,桥上五彩的灯光和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同倒映在湖水中,一时分不清是天上星,还是地上景。

    叔山梧的脚步慢了下来,突然开口:“这里的月神节就如同中原的七夕。关于这座桥有个说法:月神节穿过这座风雨桥的有情人,便能安度风雨,携手一生。”

    伏在他背上的人一时没有说话。

    郑来仪望着眼前的美景,眼中倒映着星河,神色却是黯淡,她漠然开口:“若共渡一桥便能共渡一生,怎还会有那么多悲欢离合?”

    叔山梧将背上的人轻轻放了下来,牵起郑来仪的手。他的手心很烫,烫得她身体一僵,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挣开,也或许是他握得很紧,有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他们如同两尾游鱼,缓缓于熙攘的人流游动。

    远处传来幽幽羌笛声,如泣如诉,叔山梧沉冷的声音突然送至耳边。

    “你说得对,有情人很多,能终成眷属者少之又少,能相守一生者则更为难得。”

    郑来仪转头看向身旁的人,叔山梧也正朝她看过来。

    “最珍贵的,不过此时此刻。”

    他说最后那四个字时,深绿色的眸中光芒闪动,如同藏着一整条星河。她有种熟悉的眩晕感,虽然曾几度沦陷在这样的目光中,此刻心中突然警铃大作。

    她迅速移开视线,轻轻挣脱了叔山梧的手。

    郑来仪的心中暗藏了一些视如珍宝的时刻,后来都随着恨意一笔归零,今夜置身于这样的氛围中,那些时刻又如走马灯一般清晰浮现在眼前。

    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看着站在风口浪尖的叔山梧,忽略耳边关于他的众多传言和告诫,坚定地认为,能与梧郎相伴的时刻足够可贵,其余但无所求。

    事实证明如此一厢情愿,直如飞蛾扑火。那些所谓珍贵的时刻,不过是自我麻醉。

    “难道你不觉得,成大事者,这些虚无缥缈的事都会成为负累么?”旖旎氛围中,郑来仪的声音冷冽如冰。

    叔山梧微怔,她此时的语气像极了某人。他正要张口说话,河对岸陡然炸起一朵煊烂的烟花,刺目亮光瞬间点亮了天空。

    他眸色一紧,向着郑来仪靠近了一步,语气郑重又带着几分焦急。

    “郑来仪,昨夜雀黎寺中,我——”

    “那时我吓昏了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必再提了。”

    郑来仪没再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那目光中写满了明晃晃的拒绝。

    叔山梧的眼中的光一瞬黯淡下来,还想鼓起勇气再说什么,说他的真心,说他的顾虑,说她唤他“梧郎”时他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他不能放纵自己如此轻易地对待眼前人,他不能让她经历他生母的遭遇,他活了二十年从未如此忐忑而又患得患失……

    从她身边离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意志。

    视线中的那道火光迅速地移动着,离他们越来越近,叔山梧吞下口中的话,眼底浮起一丝不易察知的杀气。

    这显然不是最好的时机。

    郑来仪缓步登上了廊桥最高处,她以为话说出口,便是卸下了心头沉重的担子,能将那不愿回想的全都抛之脑后,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克制不住地想,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但又知道这样的好奇对自己毫无益处。

    她走到桥边,手扶着栏杆,静静看着桥上流光溢彩的风景,出神般地站了不知多久,方才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

    “倘若我……”

    她话没说完,面色陡然变了。

    第55章  摸出那把曲柄匕首,放在面前的供桌上

    “决云?”

    郑来仪看着眼前的人, 眉头蹙起。

    决云点头:“郑姑娘,主子有要事,让我送您回去。”

    她左右四顾, 到处都是成双结对的男女, 相拥相携着川流不息,她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方才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匿迹,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

    她恍惚了一会, 半晌才问:“叔山梧呢?”

    决云看向郑来仪, 平静道:“属下不知,”他递过一件披风, “夜里凉, 姑娘披上吧。”

    郑来仪看得出来,决云并非不知, 只是不愿告诉她而已。她没有理会他递过来的披风, 扶着栏杆转身走下廊桥。

    决云看着她微瘸的姿态, 犹豫了一下伸手要扶,被她一侧身避开了。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一前一后走下了廊桥。郑来仪发现一辆马车正等在湖边,转头看向决云。

    “主子吩咐的, 姑娘腿脚不便,请上车。”

    她站在桥下回头望, 桥上依旧人流如织,叔山梧方才真挚的语气言犹在耳。

    她嘴角扯了扯, 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一言不发地掀帘上车。决云暗暗松一口气, 跟着坐上赶车的位置,挥鞭上路。

    马车穿过人流熙攘的街道, 车厢中郑来仪突然开口:“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跟着我们的?”

    决云思忖了一下,答道:“主子和您进碎叶城的时候。”

    车里的人一时沉默下来,决云正在暗自思量郑来仪上一个问题,陡然听见她又问:“东都可还平安?”

    “一切都——好。”他下意识回答,话未说完就发现自己中了套。这郑四小姐可真是厉害。

    郑来仪的食指在窗上下意识轻敲,目光锐利如电:叔山梧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可若真是遇到什么突发的危险,他又怎会有余裕安排人来接应自己?

    曾经的她每一次这样被动被安排,从来都乖顺地不去猜测,总想着叔山梧自有他的道理,总之不会害了自己,一直到最后葬送了一切。

    她靠在车厢中,这种被人蒙在鼓里的感觉让她气闷不已,但她并未再开口询问决云更多。

    马车顺利抵达旅舍,决云目送郑来仪神色平静地进屋,才终于松了口气。

    郑来仪背靠在紧闭的雕花木门上,半晌没有动作。

    她的视线移到屋子角落的红木衣桁,上面挂着叔山梧换下来的一件玄色罩袍,同色的蹀躞带挂在一旁。

    她心中一动,点亮了桌上摆着的一盏玉石莲座烛台,室内顿时亮堂许多。她缓步走向衣桁,将叔山梧的罩袍拽了下来,伸手在那衣袍胸口的暗袋一摸,果然摸出一样东西。

    是一只函文袋,上面残留着红色的漆封。正是他们在悬泉驿发现的装着八百里加急奏报的那只函文袋。

    郑来仪伸手探进去,发现函文袋内里空无一物,军报已经被取走了。

    她坐在榻沿,手中捏着那只函文袋,思绪一时无解。手指下意识摩挲着,只觉触感有些异样。当下将那锦缎制成的函文袋举到眼前,向着灯光的方向凑近几分,陡然眸色一紧。

    袋子的内侧边缘缝线处用同色的细线绣着一行小字,不细看几难察觉:

    「松契已除,乙石真可以盟束之;护劼恐为贻患,须尽快除之。」

    这熟悉的语气和笔迹,郑来仪只看了一遍当即断定,是叔山梧的父亲给他的留言。

    且不论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竟能在皇宫加密的诏书上动手脚,这封加急送往西境的密奏沿途会经过多少站点,最后可能流向何处都极难把控,而叔山寻竟然有底气在这上面给自己的儿子留下讯息。

    郑来仪思及叔山梧在悬泉驿孤身犯险而胸有成竹的表现,忍不住猜想,恐怕军报中途被拦截,停在悬泉驿,也在他们的设计之中。

    想到发现这军报时,叔山梧甚至装模作样的背过身去,一派光风霁月的样子,实则是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求他解读军符的内容,郑来仪的心中压抑许久怒气终于爆发。

    她将那函文袋狠狠扔在地上,锦缎制成的袋子轻飘飘地落地,没有一点声音,她只觉得不够解气,几步走到桌前,拂袖一扫,桌上的茶壶茶盏,连带那盏燃着的莲花灯统统被她扫落在地,响起一片清脆的碎裂声-

    天光未明时,一支装容整齐的马队驶出碎叶城。

    马队中均是身材虬劲的鹘族汉子,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趟子手,专门受雇护送往来商队的。十匹身形健硕的高头大马前六后四地包围着一辆四轮马车,领队腰间挎着长刀,目光炯炯当先开道。

    马队行进速度很快,没多久便抵达了焉支山麓。适逢一轮红日从山顶升起,山体在万丈光芒下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将气氛肃穆的整支队伍都染上了柔和的绯色。

    “小姐你看,这山真特别……”领队的将马纵至车边,语气颇为兴奋。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冷清至极的脸,郑来仪寒潭一般的眸子倒映着眼前的山脉,一时间所有的暖色都瞬间冷了下来。

    正在领队以为主子对眼前的景象毫没兴趣时,她突然出声。

    “停一下。”

    领队闻声高举右手,马队当即整齐划一的停下了。

    车帘掀开,一袭长裙曳地,郑来仪缓步下车,目光定在前方不远处。

    领队的顺着她视线看去,便道:“那是雀黎寺,传说里面供着的观音娘娘十分灵验——小姐,要去看看么?”

    郑来仪不答,迈步朝着山脚走去。

    她在雀黎寺的台阶前站了一会,领队见她半天不动,忍不住出声:“不进去么小姐?”

    郑来仪回过神,摇了摇头,正要转身,身后的院门突然开了,门后是一张熟悉的脸,是那夜收留他们的比丘尼。

    她看见郑来仪,神色中一时惊喜,视线落到他身后跟着的人马,惊喜中又带了几分疑惑。

    郑来仪双手合十,沉声:“师太,返程路过此地,打扰了。”

    比丘尼听不懂她的语言,却大致能懂她意思,拉开院门,要请她进去。

    郑来仪却摇头,表示不用了。

    那比丘尼看了郑来仪身后领队一眼,敛眉微笑着说了句什么。领队听完,转头看向郑来仪:“小姐,她说既然有缘,请您进去坐坐。”

    郑来仪还要推辞,只听领队的又说:“这师太说您上回来得匆忙,她们住持不在,今日正巧也回来了——小姐,之前您来过这里?”

    郑来仪抿唇。思索了一会,终究觉得欠此间主人一声谢,于是点了点头,跟着那比丘尼进了寺。

    寺院里依旧冷冷清清,突然造访的他们是唯一的客人。

    领队的姿态恭敬地进了殿,规规矩矩地在观音像前拜了几拜,其余的几个趟子手见状,也跟在他后面,依次在神像前叩拜。

    鹘族人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但受中原影响,信佛者也不少,是以这样的寺庙沿途都能见到,只是一般都按照关内的形制,供奉三世佛或药师佛,像这样主殿供奉着观音的并不多见。

    护卫们行走西域商路,受雇保护主人安全和财产,遇到过的大小风波不少。一向是遇寺能进则进,遇佛能拜则拜,求个平安,也求个心安。

    大家都拜过一遍,出来时却发现郑来仪依旧站在殿外,神色莫测。

    领队的刚要出声询问,却见比丘尼冲他摇了摇头。他会心,带着其余人悄然走到了一边,耐心等着主人。

    空灵的钟罄声响起,到了早课时间。五六个身着缁衣的女尼鱼贯入殿,依次跪坐于两侧,随后一名身着青袍,面带黑纱的女子从殿后绕出,落座于中央。看来便是住持。

    引他们进来的比丘尼坐在首座,应当是住持的大弟子,见师父和门下众人都已落座,便阖目念诵起经文。

    肃穆气氛中,诵经声绕梁不绝,郑来仪听着晦涩难懂的梵文经典,神智一时游离,鬼使神差地迈进了门槛,在神案前的蒲团上跪坐,双手合十。

    她仰头看,高处供着一座木雕水月观音,高七尺余,神像身躯伟岸,线条修长而流畅,曲右腿,盘左膝,趺坐于整块黑玉雕成的礁石之上。

    观音头戴宝冠,身披轻纱,双目轻阖垂视众生,仪容清丽典雅,目光智慧而端庄。神像的背后是一整面巨大的木雕,巨大的圆月和婆娑的竹影映衬,更显仙骨超然。

    郑来仪深吸一口气,不知不觉中泪凝于睫。

    诵经声渐止。她缓缓收回视线,发现侧前方的住持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举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垂下眼睫。

    “诸天无实体,水月皆虚空。”

    住持蓦然开口,说得竟是十分标准的中原汉话,她的声音极为动听,听上去十分年轻,却有种强烈的疏离感,如同云端的仙子,纶音庄严。

    下方列坐的女弟子们恭声唱喏中,本欲起身的郑来仪又缓缓坐了回去。

    香烟缭绕的大殿中,住持柔和平静的声音似能穿透人心。

    「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

    若未来生,未来生未至;

    若现在生,现在生无往。」1

    众尼环绕中,零落一人怔忡着重复:“若过去生,过去生……已灭……”

    青衣住持的目光落在郑来仪的脸上,蓦然向她开口:“女檀越似有难解之事?”

    郑来仪微怔,反应了半晌,才意识到住持在同她讲话。

    住持那锐利双瞳中似乎蕴藏了诸光诸色,能看透一切虚实,黑纱遮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容,更显得一双美目顾盼有神。

    郑来仪低声:“若过去生已灭,现在生无往……既如此,何故我在?”

    住持手中的一把琉璃十八子于指尖缓缓转动,语气幽幽地道:“曾有人问过和你一样的问题,后来他自己找到了答案。”

    郑来仪怔怔地问:“什么答案?”

    住持没有直接回答她:“‘爱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净土’,你既有得见净土的机会,然心有所执,终究还是选择婆娑世界。”

    “心有所执……”

    跪坐佛前的人神色几番变幻,眉头渐渐蹙紧。

    这几日与叔山梧朝夕相处,竟然生出了相依为命的错觉。

    相约般若寺,夜游碎叶城,风雨桥望月,不过是他一步步让人放松警惕的手段。叔山梧能一声不吭抛下自己从容离开,而她却因他的安危心生忧惧。若不是看见叔山寻的密信,她几乎要踏入同一条错误的河流。

    前世执矢松契趁乱攻入关内,而叔山氏利用与延陀部的关系,于后方给予执矢部沉痛一击。因此一役,叔山寻被封天下兵马大元帅。而延陀部首领乙石真在叔山氏的扶持下,最终称霸图罗,与大祈建立盟约,一度成为大祈西境领土最为广袤、兵力最为强劲的邻国,也成为了叔山氏最后推翻李氏王朝的重要筹码。

    岩牙河谷中她亲眼看到的那个神秘的红衣男子,应当便是乙石真——叔山梧三缄其口不愿暴露其真实身份的“线人”。

    青州遇刺后,叔山寻与护劼达成一致,将那来历神秘的女刺客丝雨指认为段良麒的逆党。作为清楚叔山氏的野心的人,护劼或许还知道更多叔山寻的计划,执矢松契事败露之后,此子已废,自然应该尽快除之。

    无论图罗还是鹘国,乙石真还是护劼,不过是他叔山氏谋划天下的棋局中的黑白两子而已。

    ……

    背叛是阴谋家永远改不了的恶习。郑来仪狠狠叫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推翻一切重来的初心。她此刻万分庆幸自己留了一条后路,纵使头脑一时不清醒,却终于能够在看透一切后及时抽身。

    通过致远马行在鹘国的势力,她用最短的时间与关内取得联系,若路上顺利,她很快便能回到家人的怀抱。

    只有家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郑来仪仰头,看向高处眉眼低垂的佛像。

    “但愿我从婆娑世界俗尘情爱中脱身,于无上处,拥有真正自由。”

    空灵的钟罄声中,无人应答。

    她摸出那把曲柄匕首,放在面前的供桌上。站起身,转头走出了大殿。

    端坐的青衣住持目光微凝,落在那柄匕首上,疏离平和的面容一瞬间失了血色。

    第56章  叔山梧骁勇善谋,忠毅果敢,着任凉州节度副使

    洛水蜿蜒向东, 如一条巨龙盘旋于大祈西境。来自高山上的雪水经过数度淘洗,进入拒夷关时已成了涓涓细流。

    “主子,他们已经入关了, 可以动手了吧?”

    决云一身细鳞甲, 腰挎长刀,急切地请示站在烽燧台上的人。他身后,数百名弓箭手伏于女墙之后,手拉望山, 戒备待令。

    叔山梧转回头来。他身后不远处, 一支十人车马队刚刚从他们脚下入关。

    他眸中波澜渐平,恢复了往常的冷冽, 右手轻抬。

    “准备!”

    决云精神一振, 扬声下令。烽燧台上的所有士兵顿时绷紧神经,无数双眼睛望向西边黄龙岭的山脚, 一排弓弩整齐移动。

    荒山草丛之中, 一队行色匆匆的鹘兵现出真容。

    “放!”

    倏然间, 高墙上方万箭齐发,嗖嗖的破空之声不绝。远处山脚的队伍阵型大乱,不少人应声而倒, 剩余的人神色慌乱,纷纷转身躲避。埋伏在山脚的步兵一拥而上, 拦住了生还者的去路。

    “当啷”声此起彼伏,逃散的人们纷纷抛下手中的兵刃, 举手投降。人群之中, 一个衣着华丽的鹘人男子双手抱头, 瑟瑟发抖。

    “拿下了!”

    决云高呼出声,痛快地一拳砸在女墙上。烽燧台上一时响起欢呼声。

    逃窜在外多日的护劼终于落网, 这一场围剿圆满胜利。

    决云看向身旁的叔山梧,他神色平静,并无一丝喜悦之意。

    他不禁暗叹了一口气。

    今日这场围剿他们策划了许久,护颉的人于月神节当夜潜入碎叶城企图颠覆王权,他们不得不提前动作,拦截护颉的行动。叔山梧不得不在风雨桥上抛下郑来仪,这样的行动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

    叔山梧和鹘国君主在碎叶王庭焦灼对垒,拔灼手中的刀几乎抵到他颈边。后来双方终于达成约定:拔灼交出护颉,以换取大祈对鹘国王室勾结叛逆的不追究。

    从鹘国王宫脱身之后,叔山梧第一句话却是问决云:“她人在哪里?”

    郑来仪不告而辞,他怅然若失,险些抛下一切追出碎叶城。得知她已经有专人护送,才率队出发追剿护劼。方才的行动中,决云急出了一身冷汗:紧要关头叔山梧迟迟不发号令,硬是看着郑来仪的人全数进入安全地带,才下令动作……

    他觉得主子在遇到郑四小姐之后,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

    决云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道:“肃州离玉京不远,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叔山梧目光闪动,一时没有说话。

    一阵风吹过烽燧台,这里已经不是黄沙遍地的大漠,南望是河流与绿洲遍地的中原风光,风中都带着些微水草与植被的湿意。

    过了许久,叔山梧转头看向决云:“已经没有肃州了,该叫凉州。”

    决云一怔,随即理会。新帝即位,改年号武隆。为避新帝名讳,肃州已经更名为凉州。

    舜德帝回到玉京,入驻紫宸宫,朝中一派新气象。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叔山梧却接到了朝廷的第一封调令。

    「叔山梧骁勇善谋,忠毅果敢,着任凉州节度副使,代领陇右军镇总务。」

    在这样敏感而又关键的时刻,他成为了唯一一个被委以重任,留守西境的将领,而原来的肃州节度使季进明却被召回玉京。在旁人看来,这样的任命无疑在释放某种讯号。槊方军主将李澹通敌一案一时无人提起,监军槊方事被高高提起,又轻轻放下。

    “主子,护劼怎么处理?”

    叔山梧和拔灼的谈判结果,是以其弟弟护劼的性命向大祈投诚,以示鹘国不贰之心。但护劼如何处置,似乎应由玉京决定。

    烽燧台上的人看向远处,眸光一寒。

    “杀。”-

    鸿雁南飞,西风乍起。转眼又快到九九重阳。

    如今边境祸乱已平,四海归宁。面对即位后的第一个节庆,新帝李肃于早朝时宣布,要大办今年的重阳射礼,以彰天家威严,扬大祁国威。

    这决定打了礼部一个措手不及,怀光帝在位时,因与北境麒临军和西域不停作乱图罗长期对峙,军费消耗甚巨,为节省国库开支,曾一度停办射礼。没想到天下甫定,新帝又将这件事搬回了舞台。

    礼部不仅要赶着在不足半月的时间内完成仪典的各项准备,还需与各邻国和蕃族取得联系,邀请交好的诸国封王和首领前来观礼。时隔多年后大祁举办如此规模的庆典,四方来贺共襄盛举,不能不万分上心。整个礼部上下连续数日忙得飞起。

    忙碌的远不止礼部而已。

    已是夜半三更,紫宸宫内麟德堂内依旧灯火通明。吏部尚书伍思归坐在案前,仰头灌下一杯早已凉了的酽茶。

    “伍尚书还不回去么?”

    伍思归一抬头,看见门边站着的人影,连忙起身,叉了叉手:“国公爷,您也忙到现在啊?陛下他……”

    郑远持点了点头:“已经歇下了。”

    新帝出身武将,精力体力都远远强于先帝,自登基以来,几乎每日理政到很晚不觉疲乏。郑远持受命衔领官员轮换之事,则只能陪着舜德帝日日到深夜。

    他看着眼底黑沉的伍思归,不无了解地道:“伍尚书已经好几日不曾回去了,这么晚了,也不会有人再打扰,不如回府歇一歇。”

    伍思归叹一口气:“都这个时候了,回去也是吵醒妻儿,下官还是待在这里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中枢几位资历颇深的老臣外,六部、边镇和地方五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部原地起立,文官们等待新的任命,武将们则应召回都等待上番。吏部要在重阳射礼之前,完成新任文官的铨选、勋封。

    这样敏感的时刻,吏部尚书伍思归为了躲避各种以“拜访”为名义的打探消息、上门送礼,几乎是夜夜宿在麟德堂不曾回府。

    不仅伍思归,几乎所有人都在揣摩着新帝的想法,李肃和纯善端仁的怀光帝李旳不一样,他虽武将出身,却心思细腻颇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有擅钻营者,试图通过新太子李德音的渠道探听新帝对朝臣的看法,却并无所获。身为皇帝的嫡长子,德音太子比以往做世子时更加谨小慎微,言行举止十分低调,似乎比旁人还更怕猜错父王的心意。

    伍思归想到什么,问郑远持:“何老尚书的事?”

    “何老年事已高,经不得操劳,陛下已经请胡奉御去府上看了,一时半会是不能回任了。”

    礼部老尚书连日操劳,今日上朝时竟卒中发作神志不清地倒在集英殿里,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最后被宦者手忙脚乱地抬走了。

    伍思归捏了捏眉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样的时候礼部又损失一员大将,还要尽快找到替代的主事人选,深深的疲惫感袭来,他甚至有种念头:卒中发作倒地不起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他试探着看向郑远持:“那射礼的事……”

    “先由礼部侍郎主持筹备吧。”

    只能这样了,伍思归叹一口气,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射礼正日需由礼部尚书正式主持仪典,必须尽快找到替代人选。

    郑远持抿着唇,伍思归能够看出,他也和自己一样在发愁此事。皇帝对此没有明示,尚在君臣磨合阶段的郑国公,此时尚未把握好在皇帝面前建言的时机。

    伍思归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很快又清醒过来。他虽受皇命配合郑国公,毕竟是房速崇的人,和郑远持不属同一阵营。

    当下便道:“想来陛下自有决断,国公爷早些回去歇息吧——听说四小姐也回来了……”

    提及女儿,郑远持神色一缓,拍了拍伍思归的肩膀,便转身离开。

    姜还是老的辣。最终还是左仆射房速崇拔得头筹,出面向皇帝举荐了新的礼部尚书人选——原岭南五府经略滕安世。

    滕安世在舜王就藩岭南时便是他的旧部,与李肃曾共患难,交情颇深。房速崇借着这样的机会一举将皇帝的老部下推上中枢,虽是暂代尚书,但明眼人都知道,何老尚书年事已高,滕安世摘掉名头上的“代理”二字是迟早的事。

    经此一事,舜德帝连带着看房速崇的眼神便亲切许多,一时显得郑国公便落了下风。

    几家欢喜几家愁,前朝风向变化,转瞬便吹到后院。

    平野郡王夫人容絮这几日心情甚佳。她听说礼部主事换人之后,皇帝对射礼的事情倍加上心,而滕安世初入中枢,许多事尚不熟悉,几次入宫奏对都带上了叔山柏,连带着有了不少在圣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容絮颇为欣慰,大郎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就连丈夫叔山寻从奉州回来,都第一时间将阿柏叫到书房叙话,显是十分关切。

    叔山寻书房门紧闭了半个时辰,父子二人始终没有出来,容絮终是忍不住去催。

    “晚食都备好了,这爷俩都很久没在家里用过饭了,说话也别耽误了吃饭呀……”

    容絮还未走到书房门口,父子二人便出来了。叔山柏跟在父亲后面,神色严肃尚在说些什么,而叔山寻抿着唇,听得十分认真。

    “……图罗那边已经接受了邀请,乙石真率队前来,还筹备了丰厚的贡品,而鹘国态度却不冷不热,大反常态,实在让人忧心……”

    容絮听了这没头没尾的半句,心中颇觉疑惑,那些不识抬举的属国,得罪了大祈自去承担后果,有什么值得担忧的!当下只劝道:“好了,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吧!”

    叔山寻看了妻子一眼,点了点头。

    容絮移步上前,温柔地去挽叔山寻的手臂,一家三口一同往前面正厅去。

    上回争吵之后,她与叔山寻二人便各自平静绝口不提,仿佛那一切从未发生过。在大郎面前更是相敬如宾。

    实则容絮时常后悔,她嫁给叔山寻后一直温柔小意,而丈夫也从不曾亏待自己,放手将王府中的大小事都交给他,更不会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在外面沾花惹草,府中三妻四妾。自己怎么会一时冲动将那样不堪的过去血淋淋地撕开?想到叔山寻一生杀伐果断,却被自己气到面色发白几近失语,容絮便暗暗告诫自己,为了大郎,决不能再冲动了。

    叔山柏看着父母举案齐眉的样子,神色也不由得缓和了些,宽慰道:“也没什么紧要的事,主要是圣人颇为看重这射礼,鹘国王族又一向和父亲交好,不想看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圣人不痛快。”

    容絮闻言,明白了几分,后知后觉道:“是呀,鹘族当年的首领和你父亲还是老朋友呢,怎么这拔灼接任首领后,却变得如此不明事理了?”

    叔山柏跟在父母后面,没有多想便道:“或许是护劼刚刚死在大祈,他身为兄长心中一时难以接受吧。”

    容絮便道:“那鹘国三王子十足的糊涂蛋,竟然去帮执矢松契,不是自己找死么。”

    叔山柏点头:“这一回实在凶险,先帝被逼离都,还好父亲在奉州及时得信挺身而出,立下从龙之功。圣人本就对我叔山氏颇为信任,此役也算因祸得福。”

    执矢松契作乱京畿时,叔山寻扈从及时,更是在风雨飘摇之际以“护君不力”的名义,一刀斩杀了颇有微词的袁振,迅速平服了一众老臣和宗亲中的反对声。

    朝中已有风声,叔山寻即将受封河东副元帅,兼任奉州、青州节度,吏部草拟的册封文书已经得到圣人首肯。

    想来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自麒临之乱以来,青山将军数度力挽狂澜,证实了自己对大祈的一颗忠心,叔山氏自舜德帝龙潜之时便与圣人关系密切,这副元帅一职,给得不算过分。

    容絮看了丈夫一眼,见他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波澜,便道:“天威难测,哪里有什么一直就有的信任,叔山氏能有今日,都是你父亲与麾下部曲拿命博出来的,你可要好好珍惜。”

    “儿知道。”

    说话间到了正厅,各式佳肴已经准备好,容絮在叔山寻身边落座,替丈夫布完菜,看着他的面色,突然叹了口气。

    “二郎也很久不回家了,不知道过阵子射礼,他能不能回来呢……”

    叔山柏便道:“阿梧在围剿执矢部一事上立了大功,这一次陛下特意遣他陪同延陀部使团回都城观礼,应当过几日就能到玉京了。”

    容絮面色顿时有几许不自然,却依旧笑着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会回家住一阵么?”

    叔山柏摇了摇头:“他现在的身份,应当会住在凉州节度留邸。”

    容絮给叔山寻斟满酒杯,一边道:“这孩子,要回来也不来封信,若不是大郎在鸿胪寺任职,还不知能从什么渠道知道他的消息……”

    叔山寻端起酒杯,微抿了一口,终于开口:“眼下西境靠他一人坐镇,没那个功夫写家书的。若不是乙石真亲自带队来朝贺,他也不会有机会回来。”

    “是啊,”叔山柏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儿听说此次乙石真来京,还有另一个目的。”

    叔山寻和容絮同时问:“什么?”

    “求亲。”

    第57章  我方才接图罗使团时,还看到……他了

    “夫人, 二公子说他有事耽搁,不回来吃了,让我们不用等他。”

    李砚卿闻言皱眉:“老的不回来, 小的也不回来, 家里连着好几日吃饭都没点人气……”

    “母亲,后日便是射礼了,想来父亲和兄长这几日定是忙得脚不沾地,也是没办法的事。”绵韵贴心地安慰她。

    “是啊, 绵韵说的对, 咱们不等他们了,自己吃吧。老爷和二郎不在, 咱们几个女人也好自在说话!”方花实一边说着, 利落地布好了碗筷。

    李砚卿便叹一口气:“你倒是看得开,嘉树如今做了禁军指挥使, 天天想着要新官上任三把火, 每天脑门子上就写着‘建功立业’四个字, 整天宿在衙署里,一个月都看不见他几回!难得答应了今天要回来吃饭,又变卦了……”

    方花实无奈道:“他临危受命, 归根到底年纪还小,禁军中都是良家子, 个个有背景,不用心些如何服众呢?我听说那前任指挥使叔山大人, 也是整日都宿在衙署里不回家——陛下看重禁军, 嘉树当然得上心些才是啊!”

    她说着, 转过头寻求认同:“椒椒,你说是不是?”

    郑来仪正在发愣, 闻言便道:“是。”便再没了二话。

    李砚卿看了郑来仪一眼,心中又想起旁的事来,神色黯淡了几分。

    郑国公府这一阵时间,一直处于十分低迷的气氛中。

    图罗人攻入京畿时,整个玉京人心惶惶,郑远持临危受命坐镇玉京,而成帷和四丫头却流落在外不知所踪。李砚卿和方花实两人在家里几乎是整日以泪洗面。

    最后是鱼乘深带着戍边的神武军杀回了京畿,成帷则在神武军掠阵下亲手砍下了执矢松契的头颅。经此一役,郑成帷临危受命,接替流落在外的叔山梧成为了禁军指挥使,留守都城直到迎接圣驾回宫。等数日后郑来仪带着伤回到玉京,那时的李砚卿几乎已经要急疯了。

    这兄妹二人回来后,却不约而同对外面发生的事绝口不提,直到郑远持亲口告诉夫人,她的兄长李澹通敌,已经死在了槊方。

    李砚卿的震惊甚于悲痛,如此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时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再度团聚已是难得,虽然兄长的死对她而言一时难以接受,但万幸的是皇帝未因李澹通敌而牵连到全家,而失而复得重新归来的儿女也多少抚慰了伤痛。

    国公府内便有了共同的默契,虢王的名字此后无人再提。而槊方发生的事,既然这兄妹俩不愿说,也无人再问。

    此时方花实突然提到前任的禁军指挥使,李砚卿才意识到,自从他们回来后,几次谈话间提起叔山梧,成帷和来仪兄妹俩都是面色难看。她甚至隐约听说,李澹之死和叔山梧密切相关。

    正想着,小厮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笑着道:“二公子回来啦!”

    方花实闻言惊喜起身,便见一道风也似的身影从外间进来,而后便听见郑成帷的声音:“母亲、姨娘,我回来了!”

    郑来仪转头,郑成帷一身戎装,满头大汗地跨进门槛。方花实连忙问:“在外面吃了么?”

    “没!”

    “那快换身衣服,赶紧来吃饭!”

    郑成帷看着桌上丰盛的菜式,忍不住流口水。郑远持不在,他便对着长辈耍赖:“我饿死了,能不能先吃啊,换完衣服回来饭菜都凉了!”

    方花实脸一板正要训他,李砚卿却道:“坐下吃吧,你母亲和姨娘面前没那么多规矩!”

    “夫人,你别把他惯坏了!”方花实无奈道。

    “孩子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吃个饭说什么惯坏不惯坏的——给二公子布置碗筷,坐椒椒旁边!”李砚卿微笑着吩咐。

    绵韵看着兄长一身禁军武服十分神气,问道:“兄长不是说不回来吃饭?怎么又变卦了?”

    郑成帷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揩完面又擦了手,才道:“图罗使团因为天气耽搁了,一个时辰前才抵达,别院里安排了接风宴,本来我要出席的,但……”他说了一半突然顿住,神色微僵。

    但当他发现随队陪同的人是叔山梧,他便决定不参加了。

    郑绵韵奇怪道:“但什么?为什么后来不陪了?”

    “—但想着还是和家里人吃饭更要紧,就回来了呗。”

    郑成帷耸了耸肩。这话一说完,李砚卿和方花实俱是面露笑意。

    旁边的郑来仪掀眉,淡淡看了郑成帷一眼:“兄长哄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郑成帷笑了笑,仰头灌下一大口凉茶,又道:“后日便是射礼了,图罗人一到,这次应邀观礼的使团就到齐了。等忙完这阵,我终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郑绵韵“噗嗤”一笑:“我还以为兄长如今心中只有禁军,方才姨娘还和母亲在说,看你日日宿在北衙司,劲头大得很呢!”

    方花实便道:“在衙署里住得还习惯么?可还需要添置些什么东西?”

    郑成帷一甩头:“习惯~有什么不习惯的,姨娘不必担心!”

    李砚卿道:“也别一直住在衙署里,又不是没有家的人!我看啊,还是得早些给你成个家,等娶了妻,还整天住在衙署里么!”

    绵韵笑着附和:“就是!”

    郑成帷摇头:“我不娶妻,好男儿先立业再成家,我还没到成家的时候呢!”说着伸手去捏绵韵的脸,“你个丫头!自己快嫁人了,也催起你兄长来!”

    绵韵脸一红,笑着抿起嘴不再说话。

    晚饭过后,郑绵韵挽着郑来仪的手,送到了她的小院。二人道别后,郑来仪目送绵韵离去,转身却见成帷从小径那头过来。

    郑来仪打量兄长的神色,便问:“有事要说?”

    自从碎叶城回来之后,郑成帷一直忙于公务,两人始终没有过说话的时间。晚上吃饭时他见郑来仪神色恹恹的,一直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便也没怎么逗弄她。

    在青木郡时,郑来仪说的那番话一直让郑成帷心思不宁。他回到玉京这一路发生的一切,都印证了自己妹妹口中所谓的“预知梦”。二人重聚后,都默契地不在旁人面前提起发生的一切,但偶尔彼此交换眼神时,总有复杂的情绪。

    郑成帷扶着妹妹跨进月门,她的腿伤已经好多了,只是走快了还会有些微跛。她在盈昇阁廊下的栏杆边坐下,仰头看着满脸欲言又止的兄长。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戎赞怎么样?”

    自从她在青木将戎赞留给成帷之后,这小子跟在兄长身边竟成了不可或缺的助力,绞杀执矢松契的过程中,是他破解了图罗人的逃亡路径,为郑成帷创造了擒获敌首的机会。

    郑成帷点点头:“他很好。他的家人死在执矢松契手底下,这次也算报了仇。他一直挂念你,过阵子还是让他回府里吧。”

    郑来仪摇头:“不用了,能让他在禁军跟着你,比在我身边有用些,也能多历练。”

    她知道戎赞忠心护主,郑成帷如今更需要戎赞这样的杀手锏。

    郑成帷点了点头:“也罢,如今你在我们身边,定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对了,今日我遇到严子确,他还问起你。”

    郑来仪闻言便道:“我还一直没有机会感谢他,等改日当面道谢吧。”

    她离开碎叶城时,通过致远马行的人联系到的人便是严子确。当时能连夜离开玉京,便是托了他的安排,没想到最后返程也由他接应。

    严子确护送郑来仪离开山南西道地界时,尚处在丧弟之痛中,他系着素色的腰带,领着近卫遥遥走在马队前面,一路面色寂郁,和郑来仪说话也只是寥寥几句,导致她最后也没好张口说一句“感谢”。

    郑成帷道:“他还说,上次送你回来,一路上照顾不周颇多失礼,要请你原谅呢。”

    郑来仪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一时间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方才接图罗使团时,还看到……他了。”郑成帷突然来了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

    郑来仪掀眉,眸光微动。

    郑成帷觑着她神色,忍了半晌最后还是问出了口:“我走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叔山梧为什么会留在了陇右?”

    花园中阵阵虫鸣,疏影横斜,落在郑来仪的脸上,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匿在阴影中。

    “我与他各有各的路,本来就不同行的。”

    郑成帷眉头紧蹙。他没料到叔山氏竟有如此能量,杀害皇室宗亲这么大的事,叔山梧也能轻巧度过,还摇身一变成了一镇藩将。恐怕季进明面临这天降的副手,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

    更让他费解的是,本来打定主意要盯死了他的郑来仪,竟悄无声息地从陇右回到了玉京。

    在城门迎到她时,郑成帷才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居然不声不响地在鹘国经营那么大的生意。

    他还想问什么,月门边突然有人唤他。一转头,是夫人身边的婢女。

    “怎么了?”

    “老爷回来了,在花厅里,叫你去说话呢。”

    “哦,好。”

    郑成帷看向郑来仪,见她对自己点点头,只好按捺下没说完的话,掉头往前面去了。

    郑成帷走进花厅。见郑远持正拉着李砚卿的手说话,不知说到了什么,李砚卿眼眶泛红,郑远持则宽慰地抚着妻子的背,他自觉不便打扰,正欲悄悄退出去,便被郑远持余光捕捉到。

    “嘉树么?进来吧。”

    郑成帷只好装作刚到的样子,缓步进了花厅。李砚卿按了按眼角,微笑着道:“你们父子俩一对大忙人,你陪着你父亲说说话吧,我先去了。”说罢站起身来。

    郑远持温声道:“夫人早些休息吧。”

    他目送着李砚卿离开,视线收回时往旁边的凳子上一落,示意郑成帷坐。

    郑成帷打量父亲的神色,不敢先开口。

    “乙石真的接风宴,晚上怎么没去?”

    听郑远持语气严厉,成帷便小心措辞道:“儿是看作陪的人不少,礼部户部都有人在,不少我一个;而且,这次来的使团不少,之前也没有给他们都接过风,就……”

    “来的使团不少,不曾个个设宴接风,为什么图罗使团来,礼部户部的人都要出席作陪?”

    郑成帷一时哑然。

    “禁军乃是天子近卫,你本该最清楚陛下的想法,就连久未在玉京的鱼乘深都知道这样的场合重要,携礼出席,你却自作主张,自以为是!” 郑远持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顿。

    郑成帷垂着头道:“我错了父亲,我不应擅自缺席。”

    郑远持叹一口气,眉头川字如同深深的沟壑。

    “嘉树,父亲老了,不可能永远立于不败,郑氏以后还要靠你维系。眼下这样的时刻,为父和他们一样需得步步小心。登高跌重的道理,你明白么?”

    郑成帷心中一震。在他的记忆里,父亲郑远持从来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何曾用过这样的语气说话?

    李肃尚是亲王时,郑远持与其关系尚可,但还远不足以到达成为他心腹的关系,加上郑氏与虢王的姻亲关系,他们的处境一直十分微妙。舜德帝登基后一直对身为右仆射的郑远持颇为尊重,言语间也十分亲近,凡有大事也会与他商量着来,但郑远持心中清楚得很,新帝不过是为了维持朝局稳定,在李肃眼里,没有谁不可或缺。

    滕安世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证。

    这些日子,宰相府前门庭若市,反观郑国公府则冷清得多。中枢个个都是见风转篷的人精,再微不足道的迹象也能成为众人行事的风向。

    郑远持从政四十余年,头一回有如此步履维艰的感受。

    郑成帷看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心中一时怅然,伸手便握住了郑远持的手。

    “父亲,儿知道了,以后凡事必定三思而后行,不再让您操心。”

    郑远持看向儿子,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郑成帷又宽慰道:“父亲不必担心,就算房氏一时揣测中圣意,也不代表您会一直落於下风。房速崇与您同为老臣,他手上有的东西,我们也有。您不是教过儿,不要计较一时一刻的得失么?”

    郑远持闻言微微一笑,二郎这样的安慰之言虽然有些稚嫩,但能在逆境中心平气和的心态却值得肯定。

    “你也不小了,凡事是该慎重多思,这一点上,还是要多学学崇山。”

    郑成帷松了口气,道:“儿明白,今日在城外也遇到了严子确,说改日要当面和他道谢呢。”

    郑远持点了点头:“执矢松契入侵的事,最早实则是他向京畿示警,但袁振没有理会。崇山和腾安世关系也不错,这次几个受封的藩将中,只有他是文臣出身,可见陛下对他的欣赏。”

    今日早朝时公布的几个任命中,除了叔山寻的“河东副元帅,兼任奉州、青州节度”。还追封了大理寺卿严子行为勇毅伯,舜德帝念及严氏一门忠烈,其兄严子确也护境有功,封为四品轻车都尉。

    “严子确受勋都尉,会就此留在玉京么?还是继续回渝州作节度使?”

    郑远持食指在桌上轻敲,沉吟不语。

    眼下朝局并不明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皇帝要借助这次官员轮换,对各大藩镇将领重新洗牌。房速崇在中枢略胜一筹,但于藩將中则暂无过硬的底牌。而严子确作为郑远持的得意门生,或大有可为。

    严子确行事稳重,出身望族却没有纨绔习气,在同侪中颇有声望,就连房速崇也曾对他大加褒奖。

    郑远持的手下意识在饭桌上划过一道弯曲的弧线,依稀如同大祈绵长的国境线,他的手指在北部的几大节镇来回,最后落定在凉州的位置。

    郑成帷的视线随着他停在桌面,目光微沉。

    “父亲,叔山梧会坐上凉州节度的位置么?”

    第58章  叔山家那小子是不是喜欢椒椒?

    郑远持目光一时锐利, 反问儿子:“你觉得呢?”

    郑成帷踌躇着道:“难道季进明会继续回去做凉州节度?”

    话虽然这么问,但实则他也看出是没这个可能的。

    季进明在这次图罗人的动乱中,表现并不尽如人意。或许是因为李澹之死让他一时松懈了警惕, 理所当然地认为, 西北两大军镇已成自己的囊中之物。异族进犯京畿后,季竟没有第一时间回防救驾,而是忙着率军进驻槊方,美其名曰“固防”。

    舜德帝在入主紫宸宫后, 便下令召回季进明, 让叔山梧暂领陇右。

    似乎只要沾上槊方的将领,最终都会因为手握能够直指帝都强大兵力的威势而失去理智, 最终招至天子的忌讳。在郑远持看来, 这几乎成为了一个诅咒,下一个承受诅咒的藩将不知会是谁。

    郑远持在手边的“边境线”上收拢五指, 轻扣桌面。抛开槊方这一是非之地, 在入主陇右的人选上, 郑氏不能再失先机。

    他看着郑成帷,突然换了一个话题:“你不去赴乙石真的接风宴,是因为叔山梧么?”

    “这……父亲这是从何说起?”郑成帷措不及防, 下意识反驳。

    “倘若是因为你舅舅的事而对叔山梧有了敌意,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郑成帷低头:“我记得了, 父亲。”

    郑远持的语气十分直白:“嘉树,你要清醒一些, 通敌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虽然虢王的罪名尚未定谳, 但圣人对叔山梧的任命已经说明了一切。不要因为一个死人意气行事……”

    郑成帷因父亲的冷酷眉头微皱。

    郑远持看着儿子的神色,换了口气:“你舅舅的事, 最伤心的是你们母亲,可她都不曾将丧亲之痛挂在脸上。眼下是特殊时期,你行走在御前,比为父离圣人都更要近一些,要倍加小心,明白么?”

    郑成帷想起方才看到李砚卿红着眼眶,面上些微的情绪终于变作愧疚:“……儿明白,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郑远持点点头,突问道:“我问你,叔山家那小子是不是喜欢椒椒?”

    郑成帷一愣:“什、什么?”

    “他们二人之前在鹤皋山遇到叛军的事就不提了,我听夫人说,这小子后来竟敢来府里约椒椒见面!不要以为你们两个人能瞒得过我,椒椒这次一人出门径直去找叔山梧,后来那小子还和椒椒一起去了碎叶城——他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郑远持目光锐利。

    郑成帷愣在当场,郑远持说的事有些他并不知情,可一瞬间却想起许多细节:

    初入禁军时叔山梧对所有人冷面铁血,任谁都不留情面,唯独对自己态度莫名温和;

    有一回他不小心弄丢了郑来仪给他的护身符,竟然是叔山梧留意到,帮他寻了回来;

    靖遥行营中叔山梧面对众人的诘问镇定自若,却在看到郑来仪后神色大变;

    他回到玉京继任禁军指挥使,北衙司的门房贾二居然有一日向他问起郑姑娘近来如何;

    还有,不知为何叔山梧禁军指挥使的令牌,曾经出现在郑来仪的手上。

    ……

    今日傍晚在射金门外迎接图罗使团,他虽刻意漠然不顾,但视线扫过一身黑衣面色冷峻的叔山梧时,对方却对自己微微颔首,似是有话要说。

    郑成帷于男女之事上一向迟钝,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这叔山梧竟对自己的妹妹有心?

    想到她关于叔山氏的那些告诫,成帷语气笃定道:“叔山梧喜不喜欢椒椒我不知道,但是椒椒肯定不喜欢他。”

    郑远持皱眉:“你确定?”

    “确定。”

    郑成帷狠狠点头,想了想又道:“父亲,叔山氏出身边镇武将,却有本事摆脱圣人对他们的不信任而委以重用,我听说之前叔山寻的夫人还有意要为他的儿子求娶绵韵——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得不防。”

    言尽于此,郑成帷没有再多说,他于内院之事不通,但家族联姻大抵不过利益相合。如今叔山寻如日中天,以父亲的风格,对送上门来的叔山氏无论如何都会有所考虑。身为兄长,他断然不愿椒椒的婚姻成为纯然的利益捆绑。

    郑远持微眯起眼。在对叔山氏的看法上,一向直纯的成帷竟有如此判断。

    半晌,他从桌边站起身,看向自己的儿子,面色冷肃。

    “嘉树,后日射礼极为重要,你在御前,要多留意圣人和各方表现。切记: 远离纷争,谨慎行事。”

    郑成帷点了点头,面色复杂。

    说罢他拍了拍郑成帷的肩膀,离开了花厅-

    重阳当日,秋风送爽。

    浩浩荡荡的各国使臣团自清泰门鱼贯而入,渐次通过城区坊市。

    这条长百米的队伍由一支百名身着铠甲的童子开队,他们穿着特制的戎服,随着激昂的鼓乐声起舞。队伍中响起高亢的歌声:

    「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郑成帷一身戎服,唇线紧抿。手执缰绳纵马缓行,庞大的队伍从他身边经过。

    褐发碧眼的使臣身着盛装,异族士兵们扛着巨大的彩旗,牵着装满贡品的骆驼和骏马,奇珍异宝犀角象牙堆满了车厢,珍禽猛兽被关在金色的笼子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充满异国风情的乐声中,身着华丽衣裙的胡姬站在花车上翩翩起舞,街巷上空飘荡着各式香料和香膏混杂而成的浓郁香气。

    使团队伍在手执仪刀的宦者指引下,有序穿过万祀大街。街道两侧的百姓高声欢呼着欢迎远方的来客,而队伍中的人也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热情回应。身处这样的气氛中,难免油然而生一种荣耀感,这样的盛世景象,自德宗皇帝后已经很久未见了。

    郑成帷走得很慢,使团的队伍经过平康坊时,他已经到了队伍得末尾。热闹喧天的气氛中,他视线不时扫过兴奋欢呼的人群,始终面目严肃。

    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惊呼,他打眼一看,游行的队伍中,一名身着彩裙的胡姬花容失色,一手紧紧抓着花车的栏杆,半挂在车边。她飘在空中的裙带被人攥在手里,始作俑者是个中年男子,那男子兴奋地跟着花车一边跑着一边高喊着“美娘子”,丑态十足,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

    郑成帷抽出腰间长刀,呼一声斩断了那男人手里紧紧攥着的裙带,一抬手把那挂在半空摇摇欲坠的胡姬托回了车上。

    那蒙着面纱的胡姬眉眼弯弯,一手捧心,站在高处弯腰冲郑成帷眨了眨眼,似是表示谢意。郑成帷没做回应,勒马转身吩咐后面的人,“捣乱的拖下去,关两个时辰再说!”

    “是!”

    男子求饶的声音混在嘈杂人声中,很快便被拖远了。

    “百姓离得太近了,让他们再后退五步。”郑成帷交代完跟在后面的副将,便一夹马腹跟上了前面的队伍。

    奉天门外,鸿胪寺少卿叔山柏一身礼服,手持旌节,仪态端庄地等待迎接贵宾入宫。他看见郑成帷,和善地朝他笑了笑,后者则眉眼平静地微微颔首。

    进了奉天门,便由叔山柏接手,将队伍带至射礼所在。

    此次来贺的属国和部落共十二个,其中规模最大的便是图罗使团。作为与大祈关系最为密切、发生过的冲突也频繁的邻国,时隔三十年后图罗首领再次率团前来朝贺,无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由延陀部身份最尊贵的首领率队,还带来各式珍宝香木和异兽。

    “这牛怎么块头这么大、毛还那么多!味儿好重!”

    奉天门边守着的小黄门目送着队尾进了宫门,最后一辆装着动物的木笼车缓缓驶离,留下一股怪味。他忍不住抬手在鼻子前扇了几扇。

    “这是牦牛,图罗的特产。”旁边人嫌弃他没见识,挑着眉道,“你可别嫌臭,那牛一根尾巴可比你值钱多了!”

    “哦,这就是牦牛啊!那皇家仪仗的大纛上装的就是它的尾巴?”被嫌弃的小黄门恍然大悟,“不送去仪銮司,怎么还随着使团一起进宫来了?”

    “你不知道了吧!听说图罗人这次带来的牦牛,是专门要在射礼上作靶子献给陛下的!”

    小黄门瞪着滚圆的眼睛,恍然点了点头。想来图罗人擅长骑射,这次也是有意要彰显一下自身的优势。也不知陛下能不能射得惯呢。

    武德殿外,舜德帝李肃一身明黄色武弁,身后跟着一众文臣武将,登上龙首原最高处。明镜如洗的天空中一轮红日喷薄,目之所及江天寥廓,万里层云,风光无限。

    山呼万岁响彻云霄,舜德帝抬起右臂,接受着众人的朝拜。十二个使团依次向皇帝恭贺千秋,呈上大礼,这过程持续了将近两个时辰,几个年稍长些的老臣在冗长的礼贺环节中坚持不住,昏昏欲睡。

    而端坐于圣人两侧的房速崇和郑远持,两人俱是目光炯炯,精神头十足的样子,让人不得不佩服。

    正在这时,一名头戴红冠的男子从宾客席中站起身来。他身形瘦高,穿一件联珠纹的豹皮翻领长袍,昂首挺胸,面带笑意。众人顿时精神一振。

    “这便是延陀部首领乙石真么?竟这么年轻!”

    “是啊,看着也就不到而立之年的样子,竟然就成了图罗的最高领袖。”

    “这也得是拜我大祈所赐……”

    “更准确地说,是拜某人所赐吧!”

    ……

    人群中有人低声议论着,不高不低地传到了郑成帷的耳中。

    郑成帷看向那说话的二人身后,叔山梧抱着手臂,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然置之,目光只遥遥落在某处,眸色几分晦暗。

    他顺着叔山梧的视线看向武德殿西北角,那是一处四周悬挂帐幔的歇山顶凉亭,此刻皇后带着宗妇和几位大臣的女眷正坐在亭中观赏射礼。

    郑成帷收回视线。今日来仪也跟着父亲进宫来观礼,只是不知那帐幔后的她,有否察觉某人深沉的注视。

    悠扬的曲乐声暂停,舜德帝身体微微前倾,关心道:“毗真可汗远道而来,这一路可还顺利?”

    乙石真以图罗礼节,一手按胸,微微躬身道:“承蒙天可汗关心,十分顺利。”

    他受舜德帝封为毗真可汗,按照图罗人的习惯,尊称大祈皇帝为”天可汗”,意即统治天下的王。

    乙石真转头看向人群中的叔山梧,脸上露出愉悦的笑意:“陛下有心,这次来到玉京,还特地安排老友相伴,旅程十分愉快。”

    李肃的视线便跟着看向叔山梧,笑着道:“怎么坐在那么后面,到前面来,陪着毗真可汗坐吧!”

    “臣遵旨。”

    叔山梧从人群中站起身,越过前面的季进明,走到乙石真旁边的位置落座。

    李肃的目光看向乙石真身后由兵士牵着的一只身披彩绸的壮硕牦牛,饶有兴致地道:“怎么还带了活物来观礼?”

    “禀陛下,牦牛乃我图罗历年岁贡大祈清单上的第一项,以图罗风俗,有贵客归来,令使者自射牦牛,乃敢馈之。此次适逢射礼,是以小王特地带来一头种牛作为箭靶,以示我们图罗对大祈最崇高的敬意和祝福。”

    李肃笑道:“可汗有心了,这倒是有意思得很。”

    他转头看向一边主持射礼的礼部尚书滕安世,神色中颇有兴味。李肃本是武将出身,好骑射,眼前倒是个在图罗人面前表现力量的好机会。

    滕安世读懂了皇帝的表情,微微沉眉。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启禀陛下,吉时将至,请陛下点选侍射大臣,熊侯、麋侯1倶已备好。”

    李肃目光微敛,懂得了滕安世的提醒。射礼有制,等级森严,帝王有专用的熊皮靶,而臣下使用的则是鹿皮靶。纵然乙石真盛情难却,但以他献上的牦牛直接作为靶标不合规矩,而且在其余各国的使团面前也显得有失偏颇。

    皇帝笑了笑,转而思索侍射人选,先后点中了李纯恩、叔山寻、季进明三人。

    侍射武将,左右各二,目前尚缺一位。李肃挑选三位的都是带兵多年颇有战绩的老将,视线在大臣中逡巡,踌躇着第四位人选,突然听得郑远持出声:“老臣向陛下推荐一人如何?”

    李肃看向郑远持:“爱卿请讲。”

    “轻车都尉严子确。”

    坐在皇帝左边的房速崇目光一时锐利。

    李肃颇有些意外地看向坐在文臣队伍中的严子确,他尚在为弟弟严子行守孝,今日这样的场合,衣着还是比身边的人朴素不少,姿态亦是十分谦逊。

    皇帝思索一会,点了点头:“可。”

    点到名的四名侍射大臣便下去更衣,李肃的目光扫到那两只身披彩绸的牦牛,突然道:“毗真可汗一片心意,这牦牛活靶也当物尽其用。”

    他看向下首的太子李德音:“昭儿,就将这牦牛赐你,今日可要好好表现。”

    李德音恭声道:“儿臣遵旨。”

    乙石真闻言笑道:“早就听说德音太子文武兼备,今日可终于能近距离观赏太子风采了!”

    李德音一脸傲然,对乙石真的恭维并无明显回应。乙石真本就脾气刚烈,身为图罗首领,怎么受得了如此轻慢,他打量李德音一副养尊处优的做派,不知有几分真本事,心中冷笑一声,扬声道:“陛下,似乎也该为太子寻两位侍射?”

    舜德帝目光一亮,他没有过上射牦牛活靶的瘾,却有办法饱一饱眼福,让朝中的青年才俊们同台竞技,点头道:“甚妙。”

    他转头看向太子:“昭儿,你的侍射你自己选。”

    李德音的目光投向人群,在乙石真身边微微落定,眼眸微眯。

    “叔山梧。”

    第59章  叔山梧瞒天过海,说他奉先帝密诏,谁能证明?!

    “这叔山节度年纪轻轻, 却受圣人和太子如此青眼,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啊!”

    仰山亭中,吏部尚书夫人忍不住出声赞叹, 她身后坐着盛装打扮的伍暮云, 看向场中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目光中的热意带了几分酸涩。

    皇后抿唇,淡淡说了句:“平野王府,果然出人才。”

    郑来仪垂着眼, 浓密的睫羽遮住她眼底的波澜。她知道李德音点中叔山梧绝非出于善意, 攥着团扇的手一时紧攥,又缓缓放开。

    场中, 叔山梧听得李德音点他的名, 眉头微皱。乙石真兴奋地鼓起掌来:“好!叔山大人,今日让西境的属国臣子看一看, 凉州藩将和大祈太子谁的射艺更厉害些!不然我们可不服你的管啊!”

    这话虽然玩笑, 其中却隐隐有挑拨之意, 众人下意识看向皇帝,只见他不以为意地开怀笑了起来,紧绷的气氛也随之骤然放松。

    除了李德音和叔山梧两人, 一个眸光微眯,一个神色漠然。

    舜德帝点了点头, 突然兴起道:“还有一位侍射,父皇替你选吧!”

    他视线在人群中扫了一圈, 没发现合适的人选, 转头就看到默默守在身后的郑成帷, 于是抬手拍了拍他肩膀:“郑指挥使,就你了!”

    “陛下……”

    郑成帷下意识要推辞, 皇帝却冲他眨了眨眼睛,语气十分亲和:“给他们看看我大祈禁军的实力!放开了比,不必想太多——”

    “你也是一样,不必让着昭儿!”

    皇帝转头,对走过来的叔山梧给予一样的鼓励。

    郑成帷只得抱拳应是,余光瞥见叔山梧,他唇角的冷笑一闪而过。

    一个时辰后。

    “快!胡奉御,这边这边!”

    胡奉御背着药箱,一路小跑地抵达武德殿。带路的小黄门穿过人群,嘴里不停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大夫来了!”

    挤进人群,胡奉御登时傻了眼。

    “这……是要给谁治?”

    人群中央,几个小太监正架着一个衣饰华丽的胡姬。那胡姬面色惨白,肩头正汩汩流血。

    胡奉御微微皱眉,那伤势看来是利器所伤,他抬起头,发现自己被几个禁军侍卫和小太监围着,身着紧袖櫜鞬服的两位节度使亦在其中,于是冲他们叉手行了个礼。

    “季大人,叔山大人。”

    季进明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武服上都是泥土,左手扶着胳膊,似是也受伤了,满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

    他听胡奉御问,一抬头,没好气地冲那胡姬努了努嘴道:“给她治!!”

    胡奉御有些犹豫,他是尚药局正五品奉御,能得他诊治的不是皇帝妃子便是王公大臣,若是给节度使治伤倒罢了,给一个胡姬治伤实在有失体统。

    “胡奉御,这位是鹘国使团中的宾客,方才被误伤了,所以才特地请您来给她看一看,劳烦了。”

    叔山寻身着合具戎服,颇为英武,是四个侍射大臣之中身形最为挺拔的,讲话语气却颇为温和。

    胡奉御点点头,神色顿时严肃了不少。今日射礼,事涉使团就没有小事。他转头对季进明道:“既如此,就辛苦季大人忍耐一下,她伤势重一些,得先处理。”

    说罢快步走到那受伤的胡姬面前,将药箱就地放了下来,试探着问了句:“贵人胳膊能动么?”

    那胡姬听不懂,求助般地看向叔山寻。一旁的季进明面色难看,鼻孔重重出气哼了一声。

    叔山寻善解人意地帮着解释了一番,等到胡奉御开始上手处理伤口,才退回到原来位置。

    那胡姬的皮肤雪白,流着血的伤口在她肩头显得尤为吓人。她只身一人身处于陌生的异国人包围中,极为可怜无助。

    “怎么样啦?严不严重啊?”人群外传来一个尖细的声音。

    内侍监总管裘顺手持拂尘走进人群,见胡姬的肩头伤已经裹得差不多了,便向一旁的胡奉御道:“陛下特地让我过来看看,若是需要什么,您尽管从御药房调用,不必请旨。”

    胡奉御站起身来回话:“裘总管,这位贵客伤口不深,已经止血了,没什么大碍,现在要给季大人看一看了。”

    裘顺转过身,看见一旁大喇喇坐在椅子上的季进明,挤出个笑来。

    “您也别沮丧啦季大人!这种事也不少见,载初年射礼的时候,郭大将军手滑,钉死一个内宦呢!那小太监也是倒霉……”

    胡奉御一听便心中有数,想来那胡姬肩头的伤是季进明失手射中的。

    郭旭是德宗在位时著名的草包将军,酒肉纨绔出身,带兵出征从来找不到北的那种,领兵数十年没什么值得提的战绩,却因为射礼上的一桩意外而“名垂千古”。

    听裘顺将自己比作郭旭,季进明的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整个人气鼓鼓的又不好发作。就在这时,胡奉御上前碰了碰他的手臂,终于让他一嗓子吼了出来:“疼!!”

    胡奉御皱眉:“大人这又是怎么伤的?怎么会如此严重?”

    “是我伤的。”

    胡奉御一怔看向说话的人。叔山寻站在一边,语气平静道:“伤在季大人右肩,可能有脱骱,劳烦胡大人仔细看看。”

    胡奉御按捺住心中疑问,转头问季进明:“大人手臂可还能动?”

    “动个鸟!”季进明没好气。

    胡奉御按捺住对他态度的不满,转头问叔山寻,“大人是如何伤的,能否演示一下?”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的面色十分精彩。

    方才射礼上,皇帝四发箭连中三发,一发略偏离靶心,引得全场喝彩,各国首领们更是将溢美之词流水价奉上。李肃兴致颇高,当下决定,侍射大臣中成绩最高者,便能得到他手中的鹿角弓,其余成绩优异者也可得到御赐良驹和锦缎。

    于武将而言,比起骏马布匹这样的寻常赏赐,御赐弓箭象征意义则非同一般。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面露羡慕,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场上的四位侍射大臣中。

    司乐钟罄一响,乐师奏起侍射曲乐,按照规制,大臣需按照制定曲乐的节奏依次发箭,曲乐声停,四支箭均需射完。李纯恩在顺德帝鼓励的眼神下第一个上场,不知是不是过于紧张,前三支箭皆是歪歪斜斜地飞了出去,乐声结束,第四支怎么也没射得出去,最后竟没有一支上靶,只得一脸尴尬地下场领罚酒。

    严子确文臣出身,看他温文尔雅的气质,能否拉得开近百斤的弓都难说。众人对他本无甚期待,谁料四支箭中竟然有三支上靶,且都距离靶心不远,最后一箭偏差较远,扎进了皮靶边缘。他颇有风度地交回弓箭,态度谦逊摇了摇头。

    尽管如此已经是十分优秀的成绩,连舜德帝都连连点头,目露赞许。

    接着便出了事故。

    季进明一脸志在必得上了场,在有节奏的鼓点中努着劲拉开长弓,这力道刚猛的第一箭在众目睽睽之下飞出了围垒,女子的惨叫声随即响起。

    人群中一阵惊诧,靠着围垒近一些的宾客不少都站起身来,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此时奏乐尚未停止,季进明急欲开弓射第二箭,却被站在一旁的叔山寻拦住了。

    “大人且慢,那边似乎有人受伤了。”

    季进明一甩胳膊,粗声道:“等我射完这支再说!”

    孰料叔山寻手抓得紧,一甩之下竟没甩开。季进明怒目圆睁,急欲甩开叔山寻的桎梏,情急挣扎中手中箭尖竟一时对准了主座上的舜德帝。

    郑成帷眼神一厉,大喝:“保护陛下!”一时间“唰唰”数声,数名近卫长刀出鞘拦在皇帝面前。

    季进明还未反应过来,已被靠得最近的叔山寻飞起一脚踢翻,他双手被反剪按倒在地,半张脸贴紧了地面,吼道:“叔山寻!你干什么?!”

    曲乐停了下来,舜德帝冷着脸摆了摆手,近卫们还刀入鞘,退回皇帝身后。

    叔山寻松了手站起身来,季进明却没能立即动作,他肩头剧痛,趴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大喊:“叔山寻,你胆敢中断射礼!你、你疯了么?!”

    “季大人,冷静。你方才的箭着实偏得有些厉害。”

    叔山寻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平静地垂目看着地上的人。

    围垒后,叔山柏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身后紧跟着一名鹘国使臣。礼部尚书滕安世也跟着离席,听叔山柏面色严峻说着什么,嘴唇紧抿,目光下意识看向龙座上的皇帝。

    皇帝缓缓从席上站起身,微眯着眼看向围垒后方。场上一时鸦雀无声。

    季进明瞬间清醒,额头滚落大颗的汗珠,喊了一声:“陛下,臣是无心……”话没说完便在皇帝冷冽的眼神中收声。

    他目光落在围垒之后的梧桐树上,直到被搀扶离场,也再没能说得出一句话。

    ……

    胡奉御将季进明脱骱的右臂接了回去,站起身来:“大人试一试,可还能自由活动了?”

    季进明坐着没动,却对一旁的裘顺道:“裘总管,本藩方才失仪,要去向陛下请罪。”

    裘顺道:“不急在这一时,陛下正在与各部首领们宴饮,刚刚行酒第二轮,等结束后再说吧。”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叔山寻:“叔山大人方才没有受伤吧?要不要请胡奉御也看看?”

    叔山寻摇头:“有劳裘总管费心,下官未曾受伤,只是担心季大人伤势,所以才跟来看看。”

    裘顺点点头:“那就回去吧,前面都在等着您开箭呢。”

    “好。”

    叔山寻整了整衣袍,随着裘顺向外走。

    众人注目之下,叔山寻回到了场地中央。新的鹿皮箭靶已经更换完毕,乐师未敢奏乐,等待上官示下。

    舜德帝放下手中的酒杯,微微颔首。滕安世便朗声道:“有司谨具,请射。”

    此时已是午时正,阳光夺目刺眼,叔山寻拉开长弓,在鼓点节奏中射完两箭,第三支箭搭在弦上,却是久久未再射出。

    及至曲乐声毕,他方才缓缓放下了手中弓箭,歉声道:“臣技不如人,实在惭愧。”

    李肃摇了摇头,不无了解地道:“阳光刺眼,难为爱卿了。”

    方才的风波似乎暂告一段落,滕安世缓步上前,朗声宣布,四位侍射大臣中,成绩最佳者为轻车都尉严子确。

    “严爱卿文人出身,平日低调惯了,虽然不常往玉京跑,但一心守卫国境安宁,这样的良臣大祈绝不会亏待。”圣人用颇为激赏的语气点评。

    严子确敛眉肃目,从圣人手中接过镶嵌着五色宝石的御赐鹿角弓。三位侍射大臣也跟着归席落座。人群中一时掌声雷动。

    郑远持安然坐于席间,眉眼松弛,笑意浮现眼底。

    这时,人群中一名身着鹘族服饰的男子站起身来,朝着龙椅上的皇帝欠了欠身。

    “大祈陛下安好,微臣乃是鹘国王庭特派使臣,受伤的乃是我国国君的胞妹丽笙公主,国君因故未能前来,特遣丽笙公主为代表,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使臣姿态有礼,语气却颇为生硬,场上一时气氛有些难看。皇帝放下酒杯,看向一边侍立的裘顺。

    裘顺立时上前,微笑着道:“使臣大人,胡奉御已经为公主医治完毕,用了上好的药材,伤口未及筋骨,将养几日便好。”

    他朝着皇帝靠近了一步,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季大人估计也是一时手潮,懊恼得很,脱骱的手臂已经接回去了,还说要为方才的失仪向陛下谢罪呢。”

    舜德帝冷声道:“他是该向公主谢罪。”

    裘顺陪笑道:“是呢,季大人知道错了,方才也是无心之失,说等他回来,定要罚酒三杯——”

    大殿后突然响起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中断射礼是臣之失,但误伤公主非我之过!”

    众人惊诧不已,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季进明吊着胳膊,挣破小黄门的阻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御前。皇帝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

    “陛下,方才臣射箭时,靶标后突现一道强光,臣一时晃眼,这才射飞了!”

    “季大人此话何意?”裘顺皱眉道。

    “有人在那围垒后方的梧桐树上做了手脚,扰乱臣的视线!”季进明粗声道。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不少人伸长脖子看向围垒后,一排高大的梧桐在风中微动,并无任何异样。

    郑成帷忍不住冷声道:“季大人说话要负责任,今日射宫有禁军重重防卫,礼部专人负责布置,谁敢在御前动如此手脚?”他负责今日射礼安防,季进明此话是将禁军往沟里带。

    礼部尚书滕安世道:“方才叔山大人也只射出两支箭,阳光刺眼,人人都受影响,我们都理解季大人无心之过,就不要再多言了。”

    季进明看着稳坐席上一语不发的叔山寻,气势汹汹地道:“好!就算是阳光刺眼我把箭射飞了,为何丽笙公主会出现在我的靶标后方,她既然代表鹘国国君前来,怎么没有坐在内围的宾客席上?!”

    众人皆是一愣,此话不无道理。

    沉默了许久的叔山寻缓缓抬眼:“季大人想说什么?”

    他悠闲的姿态愈发激怒了季进明,他高声道:“叔山寻!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勾结鹘人设下圈套,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

    叔山寻冷笑一声没急着说话,倒是那鹘国使臣怒道:“季大人此话何意?难道是我们公主主动凑到你的箭下被射的么?!”

    使臣身边的叔山柏忍不住出声:“季大人注意言辞。”

    季进明怒目圆睁,视线如刀锋扫过面前的叔山柏和他后方端坐着的叔山寻,落定在人群之后。叔山梧冷冷的目光与他相触,嘴角勾着嘲讽的笑意。

    想到自己的藩将之位至今悬而未决,明里暗里已然成了文武百官眼中的笑话,他一时脑热,大声叫道:“好你个叔山氏,你们父子三人串通一气!从儿子到老子,个个是勾结外人陷害同僚的高手!虢王中了叔山梧的奸计,被陷杀于任上,现在又把刀挥到本藩面前了!”

    皇帝身侧的左仆射房速崇一声断喝:“季节度谨言慎行!”

    季进明被房速崇喝住,面色紫胀,半晌“噗通”一声面朝皇帝跪了下来。

    “陛下!臣知道陛下对臣不满,可臣对陛下一片忠心苍天可鉴,臣驻守凉州,一心为北境安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不能听信小人挑拨给臣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啊!”

    席上的各国使臣神色各异,皇帝端坐其间,面色铁青。

    家丑不可外扬,况且是在这样的场合,堂堂陇右节度控诉帝王偏听偏信,简直是让更让一众属国看了笑话。

    礼部尚书滕安世当下高声道:“季大人中了暑热,神志不清,快快拉下去灌些醒神的汤药!”

    郑成帷微一抬手,身后几个禁军士兵步入场中,将季进明拖离众人视线,他已经完全失控,嘶哑的控诉着。

    “叔山梧敢瞒天过海,他说他奉先帝密诏,谁能证明?!他敢杀皇室宗亲,手段阴狠,此人不足取信啊陛下——”

    经过郑成帷时,季进明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喊着:“郑指挥使!当日靖遥行营你也在场!他叔山梧所言虚虚实实颠倒黑白,你可为本藩作证,对不对?!!”

    郑成帷眸光微动,瞥到郑远持冷厉视线,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告诫,衣袖下拳头攥紧,抿紧了嘴唇。

    身处漩涡之中的叔山梧与他相隔不远,始终镇静自若,似乎季进明的攻讦与自己毫不相干。

    始终淡定的叔山寻这时却按捺不住起身,向着皇帝深深一揖,开口道:“陛下,犬子受命监军——”

    话未说完,皇帝便皱眉摆了摆手,神色极为不耐。叔山寻只得住口。

    今日季进明爆发与叔山氏撕破脸皮,终究难言谁是胜者。

    连郑成帷都看明白了,虽然叔山梧被封凉州节度副使,但皇帝并不会让他真正坐上陇右统帅的位置。如今叔山寻的清野军已经统领了河北河南两道,倘再加上陇右,北境几乎全线都将落入叔山氏的控制中。皇帝显然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才会让原奉州节度副使李纯恩从叔山寻的辖区独立出来,在更加靠近玉京的固州任节度使,继续对叔山寻形成牵制。

    郑成帷的视线落在远处一派安然不争于世的严子确身上。前夜严子确与父亲在书房中聊到深夜,今日鹬蚌相争的局面,得利的“渔翁”是谁已然明显。

    场中一时沉默,半晌,乙石真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

    “事关大祈内政,小王本不该多言。但岩牙河谷当日,小王就在现场,执矢松契与前任槊方节度使勾结败露,二人分赃不均引发火并,双方死伤惨重,倘非小王及时赶到,叔山梧也将死于李澹刀下。”

    皇帝的视线投向一旁的叔山梧,面色阴晴不定。

    乙石真继续诚恳道:“如今图罗与大祈交好亲如兄弟,可纵使兄弟之间,也有龃龉。两国纷争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出现李澹和执矢松契这样阴谋勾结,挑动内乱的败类,既是大祈之不幸,也是我图罗之不幸。”

    图罗乃是西域各族中兵力最强盛,领土最广袤者,其余诸国或多或少都要看乙石真的颜色,他这番话说完,不少周边部落的首领连连点头。

    乙石真端起手中酒杯,扬声道:“幸而如今陛下登基,慧眼识珠任用良将,护佑各国子民,稳固边境安宁。各部落都将在大祈的庇护下和谐友爱,化干戈为玉帛,我想,这才是今日吾等受邀出席射礼的心中所愿。”

    他说罢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余各国首领见状,也纷纷起身,举杯饮尽了杯中酒。

    舜德帝眸光微敛,神色缓和了些。

    郑远持从席上站起身来,手中端着酒杯,朗声道:“天佑大祈,四境安宁!”

    众臣尽皆起身,齐声恭贺。

    “天佑大祈,四境安宁!”

    舜德帝手握金杯,站起身来,目光如电扫视着在场众人,沉声道:“朕也曾金戈铁马,戍守边关,毗真可汗所言,朕亦深有所感。功臣良将之于大祈,一如大祈之于众国,既是倚仗,也是底气。”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朕得诸卿如此,四海万民得诸卿如此,辛甚至哉!”

    皇帝坐回龙椅之上,目光落在叔山梧挺拔的身影,眸光微眯:“阿梧,今日无论图罗还是鹘国使臣都对你赞许有加,等会儿可要好好表现啊!”语气温和,如同对寻常晚辈讲话。

    叔山梧颔首道是,李德音阴沉的目光落在他背后,隐隐透着狠戾。

    第60章  她却突然领会了叔山梧

    “那就请公主在此好好休息, 待射礼结束后会有专人护送您回别院。”

    郑成帷退出偏殿,反手阖上了门,一转身, 廊下阴影里站着个人, 似乎已经等了有一会。

    “你怎么在这里?”

    “一会要开始了,他们寻不到你,我想你可能是在这里。”

    叔山梧淡扫了一眼紧闭的殿门,转回视线, “……她还好么?”

    “你是问丽笙公主?”郑成帷颇为警觉的口吻。

    “郑来仪——她腿伤怎么样了?”

    “……吾妹很好, 不劳节度大人费心。”

    叔山梧沉默下来,却是欲言又止。

    “我可否见——”

    “不可。”郑成帷干脆拒绝, “她当初只身去槊方的事已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今日是什么场合, 你还想陷她于口舌之中么?”

    “……不是。”

    郑成帷又冷声道:“我方才与丽笙公主简短聊了几句,她说事发当时是因为弄脏了衣服, 要离席去换, 却被一个宫女引着到了围垒之后……”

    叔山梧掀眉与他对视, 深色瞳仁沉寂如渊。

    “……我已经对现场逐一排查,事发当时,所有宫人婢女都在射宫之内, 没有人走出围垒。”郑成帷的语气带着隐隐的质问。

    “你想说什么?”叔山梧恢复了沉冷的口吻。

    “季进明今日或许口不择言,但他有一句话没有说错——他今日脱靶误伤鹘国公主是中了圈套。”

    叔山梧眉梢微杨, 唇角勾了抹冷笑:“你也认为,丽笙公主是被我买通, 主动走到箭靶后方去挨了那么一箭?”

    郑成帷一滞, 硬着头皮道:“不然呢?西境一半的番邦首领不都是你叔山梧的兄弟么?”

    “兄弟?”

    叔山梧觉得荒谬, “丽笙的兄弟护颉被我亲手所杀,她会拿我当兄弟?比起直接效忠于大祈皇帝, 她有何必要为我卖命?”

    郑成帷哑然。

    叔山梧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当你做所有人的朋友,也就成为了所有人的敌人。”

    郑成帷紧皱着眉,思考着叔山梧的话。

    季进明被带离武德殿时说的话如同警钟敲响,他谨记郑远持的告诫,形色不露于人前,但心中始终放不下——事情是在皇宫内苑发生,他身为禁军指挥使毕竟有责任在身,于是在众人饮酒的间隙,找到受伤的当事人想查问个明白。

    见到伤者,他才意外发现丽笙公主竟然就是早上他在万祀大街上救下的那个胡姬。

    丽笙公主的伤虽然不重,但惊吓是受足了,看见郑成帷一时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勉强让身边会汉话的贴身婢子帮助解释了一下,才大概说明了始末。

    不出郑成帷的意料之外,公主出现在围垒后是受了有心人的引导。

    郑远持提醒他今日少说话多观察,但一遇到叔山梧,他似乎就很难保持冷静独立思考,这人果真极擅长诡辩,总能三言两语颠覆人心。

    “我建议你,鹘族公主受伤一事,不要过多插手。”

    叔山梧最后看了郑成帷一眼,目光如电。

    郑成帷咬牙,正要说什么,身后的偏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鹘人婢女从门里出来,没料到门口还站着的两个大男人,显然吓了一跳。

    郑成帷见是丽笙公主身边的婢女,便问:“怎么了?是公主有什么事么?”

    那婢女垂着头,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没什么……公主想先回去了……”

    郑成帷思索了一会,点点头:“那就请公主稍待,宫里不能随意走动,我去找人送你们回别院。”

    “……好的,多谢你。”

    郑成帷看向叔山梧:“走吧,一会要开始了。”

    叔山梧视线从那鹘人婢女脸上划过,抿了抿唇:“走吧。”

    德音太子领衔的这一场箭艺比试,实则是今日众人颇为关注的重点。

    不仅因为是李德音自登基太子后首次的公开亮相,还因为他亲手挑中的侍射人选——叔山梧。

    李德音身为舜王世子时,便与叔山氏颇为交好,他在叔山梧的辅助下,与六胡州市马一事办得十分漂亮,对叔山梧更是兄弟相称。然而自入主东宫以来,太子身边亲近些的门客便发现,似乎李德音对叔山氏并不若以往那般亲近了。

    前日早朝时,一向在皇帝面前谨慎发表意见的李德音,当着众臣的面郑重上书,请父皇慎重考虑西北边镇的统帅人选,谨防驻边藩将“年代浸远,亲党胶固”。明眼人在太子的话音中已经嗅出了对叔山氏的敌意。

    而关于这敌意的缘由,一时间猜测纷纭。其中传得最为有声有色的,便是太子冲冠一怒为红颜——传言叔山二郎横刀夺爱,勾走了准太子妃,导致太子与叔山梧之间反目成仇。

    有人亲眼看见叔山二郎与郑国公府四小姐共游霄云寺,还亲自派人护送郑小姐回家。

    李德音点中叔山梧后,凉亭中不少人脸上露出看好戏的兴奋神色,视线投向郑来仪,而她始终安静坐着,姿态淡漠。

    三巡酒过,悦耳的曲乐声中,几个图罗兵在禁军侍卫的带领下将两头牦牛牵入场中。昏昏欲睡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振作起来。

    李德音身着一身红色绣蟒纹的束袖胡服,头戴同色抹额,手挽长弓威风凛凛地入场。他身后,郑成帷和叔山梧一左一右,一个目光专注看着前方,一个低头挽袖,似有些漫不经心。

    李德音扬声:“滕尚书,劳烦您宣布规则吧!”

    这一场比试出于皇帝的一时兴起,气氛与方才已是截然不同。滕安世看向场中三人,面带笑意朗声道:“以牛眼为靶心,一人一箭,挥旗为令,三人同发,离靶心最近者为胜。”

    众人面露会心的微笑。

    不同于寻常箭靶,牦牛皮糙肉厚,祭祀屠宰时也需要有经验的庖丁使用专门的刀具,用箭则难度更甚。而牛眼作为全身最为脆弱的位置,对力量的要求则没那么高。太子养尊处优,倘若和弓马皆精的两任禁军指挥使比气力,难说能否取胜。

    三个人三支箭,而牛眼只有两只,同时发箭,拼得不仅是准头,也要看射手是否果决,能否在规定的时间内先下手为强。

    三人在射区位置站定,小黄门上前递上羽箭,鼓点响起。

    无数道视线紧盯着场中,唯恐错过了一瞬间的胜负之分。郑成帷拉满弓弦,想起方才皇帝充满期待的眼神,抛却脑中杂念,余光关注着身边李德音的动作——身为臣下,不能夺了太子的风头,这样简单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嗖嗖”两箭飞出,相差仅隔毫秒,白黑两支羽箭一先一后射进了牦牛的两只眼,“靶标”登时发出一声低沉的嚎叫。

    “好箭!”

    “中啦!”“漂亮!!”

    鼓声未停,人群中已经响起如雷的叫好声。再看场中三人,太子和郑指挥使已经放下手中长弓。

    百步之外,身披彩绸的牦牛双目流下红色的血泪,痛苦地甩动着头颅,它的四肢被手臂粗的麻绳缚在两边树干上,拼命想要挣脱桎梏,强大的力道撼动了粗壮的树干,一时间落叶纷纷而下。

    郑来仪坐在亭中,视线落在那迟迟不发箭的人身上。

    叔山梧紧抿着唇,缓缓将箭搭上。鼓点声密集如雨,似有催促之意。只见他拉开弓弦,额头隐隐暴起青筋,箭已触蔟。

    众人屏息凝神间,箭簇破空而出,只听“噗”一声闷响,黑羽箭深深没入了牦牛的胸口。

    鼓点倏忽停下,场中一霎寂静无声。那牦牛终于停止了挣扎,两只前腿一弯,缓缓软倒在地,它身体里涌出深红色的血液,染红了雪白的长毛,巨大的头颅无力垂下。

    它的身躯尚在起伏,鼻息已经微弱不堪。

    这一箭力道骇人,竟射穿了那皮糙肉厚的牦牛心脏。

    “啪”一声,叔山梧手中长弓落地,长出了一口气。

    场下的观众因这骇人的景象一时震惊。凉亭中,不少贵女吓得举起手中团扇掩面。皇后端坐在中间,神容倒还算镇静,纤长的秀眉却也微微蹙起,陪坐在她身边的左仆射夫人手帕掩唇,不高不低地说了句:“这叔山家二郎,手段也太狠辣了些。”

    “明明规则是射眼睛,他不及太子和郑指挥使反应快,却非要炫耀膺力,一箭射死那牦牛,真是罪过……”刑部尚书夫人也跟着附和。

    郑来仪看着软倒在地的牦牛,蓦然想起那日在青州,叔山梧也是这样在自己眼前,稳又狠地一刀结束了那匹沮渠幼马的生命,那匹马也和眼前的这头牦牛一样,睁着眼四肢抽搐。

    她却突然领会了叔山梧——他根本不屑与李德音争胜负,只是为了尽快结束那牦牛的痛苦而已。

    滕安世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神示意下,一个手执红旗的小黄门快步跑至靶标跟前,蹲下身子查看结果。那牦牛此时已然断气,两只巨大的眼睛中各插着一支羽箭,瞳孔蒙上了一层白翳,周身逸散出浓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几欲作呕。

    那小黄门掩着口鼻迅速起身,尖声宣布:“太子殿下此箭获!郑指挥使此箭扬!1”

    喘了口气,又道:“叔山节度此箭脱靶。太子殿下胜!”

    滕安世便扬声道:“殿下射艺绝伦,真乃大祈男儿之表率!”

    “殿下英武,在下拜服。”郑成帷转过身,向着李德音一揖。

    李德音在一片赞扬声中回过神来,稍稍镇定心神,伸手拍了拍郑成帷的肩膀:“承让了,嘉树。”

    “昭儿不错,值得嘉奖。”舜德帝一句话,场上顿时安静下来。

    李德音看向皇帝,扬声道:“父皇,这一场箭艺比试,儿臣可否向您求一个恩赏?”

    舜德帝扬眉:“昭儿想要什么恩赏?宝剑?还是良驹?”

    李德音摇头:“父皇,儿臣身为大祈太子,不应只为自己谋求,儿臣所求实则也是为了大祈社稷。”

    李肃面露笑意:“说来看看。”

    “今我大祈与图罗交好,尽弃前嫌,儿臣听闻毗真可汗此次前来,除了向父皇朝贺,实则还有另一层心愿。”

    李德音此言一出,所有人均看向了观众席中的乙石真,后者微微一怔,随即无奈点头:“小王本不欲在这样的场合提起此事……”

    李德音道:“可汗方才也说了,大祈图罗亲如兄弟,既是家人,互结姻亲也是自然的事。此前执矢部首领也曾迎娶过我大祈公主,可汗何必有所顾虑?”

    舜德帝闻言,转头看向滕安世:“图罗求亲,此事为何无人来报?”

    滕安世侧目,他身后鸿胪寺卿叔山柏越众而出,解释道:“禀陛下,使臣拜访延陀部时曾听毗真可汗提及,图罗有意与大祁恢复联姻,但听闻我大祈尚无适龄的公主,本准备作罢……”

    舜德帝沉吟地看向乙石真。他的长姐庆安公主曾代表大祈与图罗和亲,嫁给了当时执矢部的首领,也就是执矢松契的父亲执矢裟椤。自两国和亲之后,大祈与图罗之间纷争消弭,在二十余年中亲如一家。

    若乙石真能成为大祈的女婿,大祈就拥有了西域最强大的一族自上而下的效忠,这对刚刚经历动乱的皇朝而言弥足珍贵,而中央也不必过分倚仗藩将在西域的势力。

    “朕虽无亲生公主,但宗室之中必有合适的人选,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毗真可汗所愿,朕允了。”舜德帝举起杯来,向着乙石真略一点头。

    乙石真惊喜不已,若真能够迎娶大祈公主,不仅是对汗位的巩固,在四方诸国部落之中,更是无上荣耀。左右环绕的诸族首领见状,无不面露艳羡,纷纷举杯祝贺毗真可汗。

    皇帝看向乙石真的眼神多了几分亲切:“不知毗真可汗年几何?”

    “小王今年二十有三,倘能娶得大祈公主,必以发妻之礼待之。”

    在场不少人是知道的,乙石真十六岁便娶了延陀部长老的女儿为妻,如今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他也并未对大祈隐瞒的意思,言语间诚恳表示会尊重爱敬大祈赐予的妻子。这也难怪,对部族首领而言,只要能尚到大祈的公主,停妻再娶也是值得的。

    舜德帝并不以为意,沉吟着:“倒和昭儿年纪差不了多少……可汗不必担心,虽然朕暂无亲生女儿,但朕会亲自从李氏宗族之中挑选一个温柔和顺的适合可汗的贵女,加封县主后赐婚,一应尊荣享祀与公主同。”

    乙石真当即下拜:“多谢天可汗。”

    舜德帝不无满意地看向李德音,笑道:“昭儿替毗真可汗如此考虑,是不是念及东宫目前,也尚缺一个女主人?”

    这是皇帝第一次在正式场合提起择选太子妃的事,所有人不由精神一凛。

    皇帝身侧,郑远持面色微僵看向李德音,余光却见他身边站着的两人,面色也是极为难看。

    李德音摇头微笑道:“虽然儿臣没有姐妹,但与毗真可汗一见便觉十分投缘,竟颇有异族兄弟之感!兄长未婚,弟弟不愿抢先,儿臣想,这和亲的贵女人选,不若扩大擢选范围,除了李氏宗族以外,在玉京名门的大家闺秀里也挑一挑,以示我大祈与图罗修好之诚意?”

    话音落下,西北角高处帐幔低垂的凉亭之中,观赏射礼的贵女们面面相觑,目光惊疑不定。

    谁也不曾料到这样的晴天霹雳,竟然会如此突然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叔山梧神色凛起,抬眼看向高处的凉亭。

    轻纱帐幔后,郑来仪唇角抿直,眼底浮现一丝蔑然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