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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前世她没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儿子却做到了。

    “所以她真的……是我的妻子。”叔山梧颓然苦笑。

    他的所有不甘都释然了, 郑来仪对自己的恨意不是空穴来风,一次次拒绝自己也是理所当然,那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立场不同, 而是血淋淋的灭族之恨。

    她甚至早该亲手杀了他。

    重逢后的每一次, 她都能轻易下手。他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她网开一面了。

    “前世檀越的苦衷,她并无所知。让你重温她上一世临终一刻,也是为了让你能明白你们二人之间曾经的过往, 解开心结。”昙绍看叔山梧丧魂落魄的姿态, 终究面露不忍。

    叔山梧摇头:“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再有苦衷, 还是走到了彼此相仇的那一步, 让她经历那样的无助。”

    “我不仅杀死了她,还杀死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他想起郑来仪每次朝自己伸出又收回的手, 她心中经历的煎熬突然变得具象。所以, 其实她也是恋慕他的。

    早知如此绊人心, 何如当初莫相识。

    “我不该再去招惹她。我该走得远远的,这样她便能远离不幸,”叔山梧释然苦笑, “她说得对。是我用尽心机,配不上她一腔纯粹。”

    “是我不值得。”

    昙绍目送叔山梧颓然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缓缓转回身来。

    一个缁衣芒鞋的女子站在院门中,同样望着远方山道, 视端容寂, 茕茕而立。

    “既然放不下, 为何不现身呢?”

    女子收回视线,敛眸低声:“织云愧为出家人, 本打算在雀黎寺度过一生,此生再不入关……”

    她抬眼,向昙绍双手合十:“多谢师兄。还为我破了规矩。”

    昙绍低低笑了一声:“规矩。化外之人,谈何规矩?”他转头看向叔山梧离开的方向,“他和他父亲,看来还是不一样。”

    织云苦笑一声:“为情所困,当是随我。”

    昙绍摇头:“他不如你。”

    织云绿色的瞳仁里泛起微澜,她想到那个曾经为了男人放弃故国和使命的自己,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安夙已经消失在这个世上,现在只有出家人织云。

    或许是对她背叛家国的报应,她的儿子,正经历同样的煎熬。

    “师兄,你知道吗?原本那一刀,我是留给他的。”织云平静道。

    昙绍垂眸,念一句“阿弥陀佛”。

    她与叔山寻的相遇,本是一桩孽缘。但安夙本不是信命的人,她不愿叔山寻身处两难,于是想到一个万全齐美的计划——用明月魄杀死叔山寻,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也给彼此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那男人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他不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情种,他是个为战而生的枭雄,他带清野军攻破蒲昌海,更在大军欢庆的胜利之夜,和另一个女人有染。

    没有什么一往情深,她与叔山寻之间,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鬼故事。

    十月怀胎,安夙诞下了自己的儿子,讽刺的是,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还比阿梧年长。安夙在某日突然想通,厌弃了眼前的一切,用明月魄刺进自己的心脏。

    醒来后她不无自嘲地想,看来自己和叔山寻是一样的,没有什么比自己更重要,她就这么舍弃了自己的儿子,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他起。

    她以织云的身份回到了曾经的故土,经历战争,看遍兴亡,远离着和大祁有关的一切,偶尔会想一想自己的骨肉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子,但也仅仅是想想而已。她在焉支山下建立雀黎寺,隐居世外,不愿再问红尘事,却没有想到会有朝一日重新见到自己的匕首。

    织云宽言开解为情所困的郑来仪时,尚没有意识到眼前人是谁,等到她将明月魄拿出,决然留在了佛龛前,才后知后觉,为什么自己第一眼看见她,便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前世她没能做到的事,自己的儿子却做到了。

    那把留给了阿梧的匕首,本来只是一个念想,却在有生之年,看见了死于刀下的另一个人。

    郑来仪能重生,正因为她与叔山梧彼此相爱,只可惜她永远不会知情,还以为自己的夫君是冷血的负心人。

    这一次,织云终究没能做到冷眼旁观,辗转反侧之后,她重新踏入了中原的土地。

    “是我对不起这个儿子。不想看他们二人,本是彼此相爱,却渐行渐远。”

    “人各有命,不能强求。”昙绍语气平静地劝慰。

    织云苦笑一声,语气却执拗:“终究是我悟性太浅。”-

    武隆二年的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从草长莺飞到芳事阑珊,感觉上似乎只是一眨眼的事。转眼间,玉京的街头已经到处可见文绫袖软,轻裾縠衫的游春女娘。

    郑来仪并未立即返回凉州,东宫似乎也已经不再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郑国公夫妇见女儿不提,自然是巴不得她能在家多留一阵子。

    许是成家娶妻的喜气加持,开年以来,杜境宽在兵部的几件大事做得颇得圣心,被擢升为兵部侍郎,眼看就要和他父亲比肩,女婿争气,郑远持自然也舒心不少。

    花朝节那日,满面春风的新婿陪着绵韵回了趟娘家,低梳发髻的绵韵一脸羞红,低声告诉母亲,自己有孕了。

    郑来仪走到方花实身边,给姨娘递上一方手帕,看她们母女二人握着彼此的手喜极而泣。李砚卿也红着眼眶,向郑来仪投来一眼。

    那目光复杂,其中不无遗憾。

    郑来仪抿唇,轻步出了荷安院。

    正院的书房敞着门,男人交谈的声音从房中传了出来,郑来仪从廊下走过,听见杜境宽的声音。

    “……已经定下的事,必得早作准备,年前召叔山梧回来,就是为了在驭军山组建行营的事,主要的人马,还是要从陇右和槊方就近抽调……”

    郑来仪脚步微顿,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叔山氏在河北已经日益坐大,陛下心中本就有顾虑,你举荐叔山梧做这个行营元帅,还是应当三思。”郑远持老成持重地告诫。

    “小婿明白。只是思前想后,对槊方情形熟悉,又能驾驭陇右精兵的人选,最合适的也就是叔山梧,倘若刻意避开,反而坐实了朝廷对叔山氏的顾忌。”

    郑远持一时没有接话。

    郑来仪站在廊下,下意识地绞着手指。她与叔山梧说清了断之后,便再没听到过他的音讯。

    拂霄山那夜,他说奉召回京,原来是因为此事。

    杜境宽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本来槊方观察使鱼乘深也是一个人选,但陛下最后还是选了叔山梧,想来也是专为派他在驭军山等候图罗的迎亲队伍吧……”

    迎亲?

    郑来仪心中一动,走到了书房门口,抬手扣了两下房门。

    房中二人抬头,杜境宽见是郑来仪,从榻上起身,笑道:“是四妹妹,怎么没跟绵韵一起说话呢?”

    郑来仪瞥他一眼:“和母亲抱着哭呢,我最见不得这样场面,出来躲一躲……”

    杜境宽一时皱眉,郑来仪看出他心思,又道:“放心吧,哭不了太久,是喜事,开心还来不及呢。”

    郑远持闻言,看向杜境宽,后者垂目确认道:“父亲,是绵韵有喜了,昨日才请大夫来府里看的。”

    郑远持沉默一会,半晌才道:“你照顾好她。”

    “小婿明白。”

    书房里因为郑来仪的到来,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一时间无人说话。

    郑来仪在一旁的玫瑰椅上坐下,缓缓道:“方才我听到,图罗使团要来迎亲,是和亲人选定了么?”

    “是,魏国公府上的贵女裴氏玉延,已经被陛下封为敏延郡主了。”

    郑来仪微怔。裴玉延的名字听起来颇为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她脑中一闪,恍然反应过来:“魏国公,那不是左仆射的亲家?”

    杜境宽看了郑远持一眼,点头:“陛下在宗室女中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已经应允了延陀部的事不能反悔,最后是父亲大人建议的人选。毕竟是为解圣人之难,房速崇自然也没有提出异议。”

    郑来仪诧异看向郑远持,突然想起来这个裴玉延到底是谁。

    魏国公的外甥女裴玉延,算起来是房速崇的独子房遂宁的表妹,在长姊郑薜萝嫁给房遂宁之前,一度传言刑部侍郎房遂宁与他表妹裴氏青梅竹马,迟早会亲上加亲,结为夫妇。

    这样的传言直到长姊嫁入房府之后,也没有完全结束,只因那裴玉延已经二十有二,却始终待字闺中没有嫁人。

    父亲是为了长姊的婚姻,才向朝廷建议了这样的人选么?毕竟此举既得罪了魏国公府,也给了房氏出头露脸的机会,对郑远持并没什么好处。

    郑远持的视线与女儿若有所思的目光相触,淡淡垂眼,举起了手边的茶盏。

    “和亲人选有了定论,玉京的这些人家,也能松一口气了。”

    郑来仪知道父亲此话是在宽慰自己,曾经被和亲阴影笼罩,为此只能和严子确定亲,以面对紫宸宫的审视,或许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对那敏延郡主,未免有些不公了。

    “和亲的日子定了么?”

    “三个月后,七夕。”

    郑来仪讶然:“这么快?”

    杜境宽颔首:“礼部已经向图罗发去照会,让延陀部于七月七日前携迎亲礼至驭军山下接亲,届时圣人会御驾亲临,在悬泉置礼会毗真可汗。”

    他转向郑远持:“父亲可曾听说,图罗对大祈的这次赐婚,实则有些不满。”

    郑远持了然道:“我听滕安世说了,图罗的使臣认为大祈图罗两国国君身份对等,不应由大祈指定会晤的时间和地点……”他冷哼一声,“——如果没有我大祈扶持,延陀部怎能走到今日鼎盛局面,大祈送上郡主和亲,这是何等的荣耀,这帮蛮夷,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杜境宽沉默不语。

    郑来仪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倘若只是为了迎候乙石真接亲的队伍,为何不派皇家亲卫前去,却指派和乙石真关系不错的叔山梧,带重兵在驭军山建立行营?

    她看向杜境宽:“乙石真已经同意应约了么?”

    杜境宽点头道:“是的。上一个与大祈和亲的图罗王已经成了西域众胡族的传奇领袖,乙石真能够迎娶大祈公主,自然是荣耀之极的事。听说他已经下令,举全图罗之力,筹备丰厚的礼物和牛羊,预备献给大祈。”

    “且不论定亲礼的筹备,从图罗国都到悬泉置那么远的距离,就算是训练有素的边军,也需日夜兼程才能赶到,那么庞大的队伍要跨越高山和大漠,能否在七夕之前按时抵达都未必。”郑来仪语气严肃。

    郑远持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目光锐利。

    倘若图罗的迎亲队伍没有按时抵达目的地,难道大祈天子是绝无可能为此推迟佳期的。舜德帝根本没有与图罗和亲的诚意,所以才会给乙石真这样一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到时候一句“图罗人失约,和亲之事作罢”,被戏耍的图罗人会是何反应?

    郑来仪看向杜境宽:“朝廷给叔山梧点了多少人马?”

    杜境宽看了郑远持一眼,语气模糊地道:“人数不多,揽川营主要是为了迎接图罗人打前站,规模不用太大。”

    郑来仪抿唇。驭军山那样前沿的位置,大祈还是头一回在那里组建行营,前世与图罗几场大战,图罗人的前锋都是从驭军山突入。虽然大祈与图罗如今蜜月,一旦开战,那里便是最先点燃烽烟的地方。

    叔山梧又一次沦为了朝廷的先遣军。但这一回,朝廷却并未给他派遣足以支撑开战的兵力,甚至这帮组成揽川营的“杂牌军”里都鲜有他自己的人。这件事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陷阱。

    诱捕叔山氏的陷阱。

    第82章  阿梧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命硬的很。

    二更天的梆子刚刚敲过, 凝阴殿流水潺潺,有不知名的小虫在竹深树密处鸣叫。尚未到盛夏时节,白日蒸腾的热意到了此刻已经消散, 偶尔还有阵阵微风从水上吹过, 带来一丝凉爽。

    东宫院墙的角门“吱呀”一声打开,钻出个身材瘦削的小黄门。

    角门肃立的禁卫看他出来,斜着眼调侃的语气:“怎么不在里面伺候,跑出来外面躲懒?”

    小黄门尖声细气地道:“用不着我啦, 里面不用伺候!”

    他身后半敞着的门内, 隐约能听见女子的娇笑声,伴着悠扬的曲乐, 从凝阴殿中遥遥传来。

    “好……好心肝, 再来一杯……”是太子李德音带着醉意的声音。

    侍卫刚被调来东宫没多久,朝那小黄门走近两步, 面上带着谑笑, 低声:“这又是哪位宠姬, 听上去很讨太子殿下欢心啊!”

    小黄门白了他一眼:“能不喜欢么?有句话听过没: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侍卫一愣:“……偷?”

    这里是什么地方,皇宫内院, 太子的寝殿。德音太子需要的女人,还需要偷?

    小黄门的眼神貌似不经意地看向甬道的另一头, 一架双辕马车正低调地在那里停着。

    侍卫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讶异道:“这、这不是鸿胪寺卿的马车么?他还在宫中没走么?”

    他撇了撇嘴, 心想:这太子殿下也真是的, 臣下还在东宫等着议事, 自己却和女人在寻欢作乐。

    正想着,殿内的曲乐声突然安静了下来。

    “别走了, 今晚就留在我这里吧!”

    太子高声挽留,可美人似乎并未遵命,过了没有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从殿内出来了。

    小黄门连忙转身,跨进院门的脚步一顿,警告地看向那一脸好奇的侍卫:“把脸背过去,不该看的别看,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那侍卫被他的语气吓得一凛,连忙转过身去,下巴几乎贴住了脖子。

    一阵甜腻的花香从院墙中飘了出来,侍卫肃立门边,目不斜视,如同被点了穴道一般。

    余光瞥见角门后,小黄门弓着身子,引着一个身姿窈窕,头戴帷帽的女子从门内走了出来,在阶下站定。

    甬道另一头有了动静,是那辆始终停在阴影里的马车突然动了。

    车轮辘辘轧过石砖道,在角门前停下。女子一撩衣裙,登上了马车。

    “贵人走好。”

    车帘掀开,从车窗里扔出一只金饼,落在那小黄门的怀里。

    夜色中,马车飞快驶出紫宸宫。

    车厢里,伍暮云抬手扶了扶松脱的云鬓,斜靠在软枕上,看车里端坐的人。

    “你出手可真大方。”

    “我是为了太子殿下的颜面。”

    叔山柏看一眼自己的妻子,她缎面的束胸裙边已经被揉皱了,腰带也不知丢到了哪里,从脖颈到胸口有两三处红痕十分惹眼。

    他淡淡移开视线,扔了方软帕到她脸上,“擦掉。”

    伍暮云拿起帕子,将唇边糊得不像样的口脂擦去,低低笑了一声:“悠悠之口,是用金银能堵得住的么?太子万金之躯,我不吃亏,你也不算跌份……”

    叔山柏皱眉:“伍暮云,你还有没有羞耻之心?”

    “羞耻之心?!”

    伍暮云转过头来看向叔山柏,“是谁费尽心思将我送到太子面前?叔山柏,你不要做出这副清高姿态,得了便宜还卖乖!”

    叔山柏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他伸手捏住了伍暮云的下颌,将她的脸拉到自己的面前,冷声道:“不要忘了,你走投无路时,是谁拉了你一把。”

    “你——”

    叔山柏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微笑,嘴里说出的话却极尽恶毒:“叔山梧都不要的女人,你这样的烂货,能入我叔山氏族谱,已经算是祖上积德……”

    他的手指狠狠掐住伍暮云的脖子,她不能挣扎,一挣扎他手上便用力,让她喘不上气来,没一会,眼圈便红了。

    眼前的人与那个光风霁月的翩翩清贵公子叔山柏似乎只有皮囊是一样的,他登上吏部尚书府时是那么的诚恳,说自己对暮云一见倾心。伍暮云因为他与叔山梧的三分相似,一时昏了头,便答应了他的求娶。

    新婚后不久,某次叔山柏进东宫与太子议事,带上了自己。

    她独自在凝阴殿中等待着丈夫,却等来了李德音。

    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叔山柏有意安排,伍暮云面对向她扑来的太子殿下,没有丝毫反抗。

    她低低笑出了声:“……叔山柏,如今我近了太子的身,你还不是要半夜三更乖乖在殿外等我,我是烂货,那你便是烂货都不如的怂包……”

    叔山柏眸光微眯,寒声道:“娘子,你最好在人前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最后两个字从嘴里吐出时,那微笑变得莫名阴森。

    伍暮云看着丈夫眼睛,面上终究露出了恐惧。车厢一顿,马车停了下来,他们已经抵达了王府。

    叔山柏把着她的手没有松开,无比耐心地柔声:“现在,告诉我,太子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不可能!”

    叔山寻的书房门紧闭着,门口侯着的下人一个个噤若寒蝉——方才老爷和大郎在屋里不知说些什么,老爷声音陡然拔高了,随即便是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

    安静了一会,里面突然传出大郎和煦的声音。

    “——来个人收拾了。”

    小厮一听,伸手推了一把旁边站着的丫鬟:“快去,主子叫。”

    丫鬟抖抖索索地正犯犹豫,只见长廊那一头,夫人快步走了过来。

    “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人了。”说罢一推书房门进了屋。

    容絮轻步进了门,看见丈夫和儿子两人一坐一站,屋中气氛颇为压抑。

    她叹一口气,弯腰去拣地上的碎瓷片。叔山柏见状,皱眉:“母亲,这样的事情让下人去做就好了,别伤到手。”

    “让下人来看你们父慈子孝么?”

    容絮看了叔山寻一眼,“老爷的脾气可真大,再大户的人家也禁不起这么摔啊。以后啊,让那些属下们也别送什么邢窑瓷盏、什么五彩琉璃碗了,咱们这王府里啊,就用些砸不烂摔不破的铜碗最合适!”

    叔山寻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叔山柏看向容絮,微微摇了摇头。

    容絮抿唇,坐到了叔山寻的对面。

    “王爷常在青州,玉京的局势,并不比大郎了解得全面,有些事情,你也该听听茂郎的……”

    叔山寻冷哼一声,依旧没有说话。

    叔山柏看着叔山寻的面色,平心静气道:“我们平野郡王府上下,这麒临旧部的烙印,是永远也擦不去的。比起李澹和季进明那样不成器的将帅,父亲的清野军,才最有可能成为圣人的心腹大患。”

    “哪个边将不曾被皇帝疑心过?大祈自开国皇帝便是藩王出身,四夷虎视眈眈,我叔山寻不在,他就等着让十六族胡人进犯!让我把金山献给李氏朝廷供他们那些蠹虫挥霍?!茂郎,为父不知你怎会生出如此荒谬的想法,养兵之废,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叔山寻绝无可能像那些脓包番将一样,仰玉京鼻息而活。”

    “如今的九节度,哪一个不要依靠中央供给粮草兵马,除了在青州的您,兵强马壮,又坐拥金山——这样下去,不等到奚人从北地入侵,朝廷就要先走一步,出拳遏制清野军了!”叔山柏的语气严峻了些。

    “哼,遏制我?我倒看看谁有这样的本事与我对垒?是严子确?还是那个姓鱼的阉人?”

    叔山柏忍不住,大声道:“朝廷未必会和您硬碰硬,只消一个私通邻郡的罪名,就能将我叔山氏一网打尽!”

    “……私通邻郡?”叔山寻狐疑地看向叔山柏。

    “您这回带队押送黄金入都,为何身边不见蒋朝义?”

    叔山寻一怔,随即两道浓眉紧紧皱起:“你……这是何意?”

    “您让蒋朝义带队,取道子午岭,暗中向驭军山输送物资和战马,还以为能够瞒过朝廷的眼线么?”

    “这一切,你是如何知道的?”叔山寻语气冷冽。

    容絮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大郎在玉京这两年,不曾指望您半点,勤勤恳恳低调做事,和世家大族相处和睦积累了不少人脉,就连太子也对他颇为认可。眼下就算是为了叔山氏的长远,老爷也不该一意孤行啊!”

    “一意孤行?”

    叔山寻冷笑,“皇帝以和亲名义作弄图罗,等到乙石真发现所谓的赐婚,不过是一场为了让图罗徒耗国力的骗局,驭军山就会成为第一个战场,现在不准备粮草武备,到时候就晚了!你一介妇人,懂得甚么?”

    容絮面色一阵青一阵白。

    叔山寻突而狐疑看向叔山柏:“蒋朝义的动向,是你岳丈透露给你的?”

    叔山柏抿唇:“……是德音太子。”

    叔山寻神色微变,朝廷这一回敏锐得有些反常,倒像是一直盯着他的清野军一般。他眉眼中阴鸷一闪而过,半晌沉声道:“太子又如何?李氏已经穷途末路,宗室子弟中哪里拎得出一个像样的?阿柏,江山不是靠人脉打下来的,我们已不是当年忍辱负重蛰伏玉京的叔山氏,事事迎合屈居人下,只会让人更加无所顾忌地骑到你我头上。”

    叔山柏微微弓着的身体挺了挺:“图罗反攻,朝廷早有预备,不然不会让叔山梧去驭军山提前驻防。此事和您无关,何必搅入这摊浑水?您再瞧不起李氏,他们毕竟身居高处睥睨天下,有天时地利,而您身为人臣,无圣旨跨境调兵,这便有谋逆之嫌!”

    一向温顺的大郎鲜少如此执着。叔山寻眸光流动,视线自眼前的这对母子的面上扫过。

    他突然有些挫败,纵然一直养在身边,叔山柏终究没有继承下半点自己的血性,终归是那个一身桀骜,不肯回家的二郎更像自己一些。

    “谋逆?”他冷笑了一声,“李肃还没说什么,你倒是先给老子定谳了。”

    叔山柏一时语滞。

    叔山寻换了副口气,又道:“阿柏,一时胜负且不论,我也是为了京畿的安危,只凭槊方和陇右凑齐的杂牌军,是无法应对乙石真率领的图罗大军的。何况,阿梧他毕竟是你的弟弟,难道能眼睁睁看着他死么?”

    叔山柏眸光微闪,半晌没有说话。

    “他怎么会死呢?二郎是死不了的……”

    一室静默中,容絮幽幽地开口,“阿梧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命硬的很。”

    “况且,他还有这么一个嘴硬心软,一心只向着他的亲爹呢。”

    叔山寻似是没有听见容絮说话,面色冷硬。

    “母亲!”叔山柏余光瞥见母亲紧攥的手,失声叫了起来。他三两步冲到容絮身边,将她手心展开,几块碎瓷片已经把她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

    “母亲,你这是作甚么!”

    叔山柏看了叔山寻一眼,目光中的温良恭谨已经不在,带了几分怨恨。

    他直起身走到架子旁,从一个木匣子里翻找出创药和棉布,快步走到容絮身旁蹲下,给她处理伤口。

    “父亲,当初圣人让阿梧去陇右,与您东西相隔,其中的深意想必您也明白。您的旧部田衡在槊方时,与叔山梧相互配合弄死了虢王李澹,如今您又将蒋押衙派去辅佐阿梧,这不是和朝廷对着干么?”

    “李澹难道不该死?”

    叔山寻语气冷冽,“弥茂,你也是在槊方长大,如今在玉京待了这短短一段时日,想法和语气都与这些尸位素餐的蠹虫越来越像了。”

    “王爷,你就这么说你自己的儿子?”容絮冷冷地看向叔山寻。

    “没关系的。”叔山柏淡淡道,“父亲怎么说我都没事,大郎和父亲一样,心中只盼着叔山氏能有千秋万代……”

    “既要千秋万代,兵与财均要牢牢掌握在手中。我不会把金矿的所有权交给姓李的,更不可能把蒋朝义调回。”

    叔山寻的眸色阴鸷,当着这对母子,语气是一家之主的不容置疑,“乱世方出英雄,日后大祈北境,只会有我叔山一个姓氏。”

    叔山柏半跪着替容絮处理好伤口,与母亲对视一眼,站起了身。

    “那便愿父亲一切顺遂。”-

    驭军山下,旌旗猎猎。已是盛夏,人身处山野深林之中,并不觉暑热难耐。

    上百顶青灰色的毡帐沿着山麓整齐排列,从高处望去,如同一颗颗青杉。只是仔细分辨,还是能看出这些毡帐之间泾渭分明,隐隐似有界线相隔。

    罗当口中叼着一根麻杆,靠坐在山坡上,和身后的决云说话。

    “等到七夕之后,咱们这揽川营的人马,会各自撤回本镇么?”

    决云看着山脚下冒着炊烟的营区,新挖成的壕沟将营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三大块:中军营,左厢军营和右厢军营。

    罗当的问题实则是大多数人的心理:左、右厢军营分别来自陇右的西洲军和槊方军抽调的各两千人马,他们本有各自的上峰,这临时组建的揽川营不知会持续多久,叔山梧麾下这支远不到万人的队伍,其中真正无条件服从他的,连一半都不到。

    昨夜一队人马自北部山脉现身,带着三千良马和丰厚的粮草储备,充实了中军营的幕帐。而带着兵马前来的蒋朝义,径直进入主将营帐,和叔山梧叙话到天明方出。

    “恐怕到了七夕之后,揽川营才会发挥它真正的作用。”决云沉声道。

    罗当沉默下来。

    揽川营的士兵都是驻边的将士,大家都知道:如此大张旗鼓在驭军山下挖壕驻防,可见大祈图罗之间,兄弟姻亲是真,互相防备也是必不可少的。

    但在蒋朝义带人马抵达驭军山之前,没有人认为,大祈和图罗会真的开战。

    包括蒋朝义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连夜抵达揽川营,将叔山寻的信递给二郎。叔山梧在烛火下展开信笺,一目十行地看完,又将信递回给了他。

    蒋朝义迟疑了一下,叔山梧却扬了扬下颌:“看看吧。他让你看的。”

    他这才接过,将信上内容反复看了两遍,抬头确认:“让末将留下,辅佐二公子?”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强留。毕竟我这里比起青州,可差太远了。蒋押衙入我揽川军,可要受不少委屈……”叔山梧似笑非笑。

    蒋朝义摇头:“上峰有令,朝义怎能不从。”

    看见叔山梧的神情,他又一脸认真道,“从现在起,朝义便只听从二公子的号令。”

    “你带来多少人马?”叔山梧一时收敛了面上的谑笑。

    “步兵三千,骑兵两千,良马三千,还有行军作战所需的的衣粮用度,也相应配了一些。”

    蒋朝义顿了顿,又道,“王爷说,陇右的情形他不清楚,但鱼乘深那里,定然不会将麾下的主力划拨给揽川营,所以特地从他麾下调了精兵强将过来。”

    他联想到叔山寻信上的内容,这才恍然,“原来王爷是在为与图罗开战做准备……”

    “看得出来,他比任何人都想开战了。”

    叔山梧一手捏着薄薄的信笺,送到烛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不战,何以立威?”

    蒋朝义抬头,眉眼中闪过狠绝,“如今河南河北已被我叔山王旗覆盖,借此次与图罗作战一统北境,来日挥师南下,便能势如破竹!”

    叔山梧看着他的眼神带了几分锐利的审视:“蒋押衙,你是从我父亲在槊方时,便跟着他了?”

    “是的,二公子。”

    蒋朝义笑起来,露出几分憨直,“二公子年幼时,我还抱过你的……”

    叔山梧扬眉:“看蒋押衙似乎也不比我年长多少?”

    “我属狗,比二公子大半轮。”

    “看来蒋大哥也是少年从军,是槊方人氏?”

    蒋朝义点头:“末将的故乡离驭军山实则不远,往南一百里就是。”

    叔山梧沉吟一会,道:“便请您做一件事。”

    “但凭二公子吩咐。”

    “请您带兵自驭军山为起点,拦网搜寻往南二百里内的所有边民,让他们带着粮食和牛马向南退避。沿途所有屯田由揽川军接管。”

    蒋朝义神色一凛,这架势,看来是真的要与图罗背水一战。

    叔山梧麾下只有不足万人,其中一半还是东拼西凑来的杂牌军,而乙石真所率领的是西境最为凶猛的图罗大军,近十万人的规模,在他的带领下已经称霸大漠无人可挡。两军实力悬殊,真要正面硬碰硬,谁都会为叔山梧的揽川军捏一把汗。

    蒋朝义不由得看向叔山梧,幽暗的烛火下,他眉目中的阴狠与他的父亲如出一辙。叔山家的男儿,即使身陷困境,也绝不坐以待毙。

    他因叔山梧游刃有余的气势而信心大涨,点头道:“驭军山易守难攻,我们面对图罗士兵的唯一胜算,便是这险峻的地形,把便民清走,这样图罗人即便突破了边关,也会因为粮草难以为继而不敢冒进——二公子果然好计谋!”

    蒋朝义跟随叔山寻多年,战场的推演于他并非难事,一时眼神发亮:“这片区域多是荒山野岭,但再往南便进入京畿范围,那些靠山而居的猎户和牧民离开故土成为流民,势必会影响京畿的稳定,到时候姓鱼的在槊方大本营分身乏术,咱们便可趁乱入主中原!”

    叔山梧掀眉看向蒋朝义,漆黑的眼瞳似将帐中的最后一丝光都吸尽了,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他在青州已经准备好了,是么?”

    蒋朝义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中有所保留:“属下并不清楚具体的行动计划,但是兄弟们忍辱负重,为他李氏守卫江山这些年,如今将军已经是世人公认的大祁首藩,已经没有必要为了那帮腐朽没落的遗老遗少卖命!”

    “他的妻儿还在玉京,就不怕被舜德帝扣作人质?”叔山梧向后靠上了椅背。

    蒋朝义怔了怔,而后道:“想来将军已有安排,不会有错失。”

    叔山梧唇角勾起冷笑,他的父亲叔山寻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让身边人都对他死心塌地,相信他的手段,也相信他的人品。

    “二公子,真到攻入玉京的那一日,距离最近的揽川营便成为清野军的先锋,到那时,我们跟着您占领皇城,杀尽那些曾经骑在我们头上的世家大族!”

    叔山梧面上的笑意消失了。

    蒋朝义仍旧沉浸在兴奋的想象中:“首当其冲,便是那郑国公府,不仅占着中枢六部的半壁江山,还把持着大祁粮仓,淮南和江南二道都是他的地盘,听说就连他女儿都在帮着严子确在陇右建立马场收购鹘族战马,这明摆着是想和咱们打擂台!简直不自量力!”

    叔山梧突然发问;“你们是怎么知道郑来仪在收购鹘国战马?”

    “咱们在北境哪里没有眼线?那渗入胡人的情报网还是二公子您在的时候建起来的,就算是严子确,在陇右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我们的监视!”蒋朝义得意扬扬道。

    叔山梧缓缓坐直身体,似在认真思考着蒋朝义的话,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郑远持这老狐狸,当年看不上大公子,夫人送上门的庚贴,他们原封不动地退回;又处处明里暗里给二公子您使绊子,从北衙六司、槊方监军到陇右的节度副使,全都是难办的差事……哼,迟早把这高高在上的郑国公府踩在咱们脚下!”

    “倘若当初,郑国公把女儿嫁入王府,你们还会和他为敌么?”叔山梧突然发问。

    “……这,末将也不知,可您看那吏部尚书的女儿嫁给咱们大公子,也不妨碍他伍思归在朝堂上,依旧是作那房速崇的跟屁虫,又何曾站在咱们这一边过!想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世家之间的婚姻,不比寻常百姓,不过是一时的利益结合而已。”

    叔山梧低声重复:“一时利益的结合……”

    归根结底,他的父亲叔山寻是绝对不会让儿女私情绊住他成就大业的脚步。郑来仪前世错付了自己的一腔真心,在夫家的不择手段下惨烈丧身,纵使重来一次,也再没了去爱的勇气。

    「纵有一日忝窃天下,更无一人共享河山」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诅咒。

    蒋朝义总觉得,听他的语气似乎并没和叔山氏站在一个阵营里,忍不住道:“二公子您可万万不能对那郑远持心存侥幸啊!他的心机和手段都比那房速崇更胜一筹,连王爷都曾被他当枪使,打掉了季进明,扶持严子确上位,还有那个郑成帷,不也是踩在您的肩膀上,才当上了禁军指挥使么!”

    他语气突然一顿,才有些明白过来,看向叔山梧:“二公子,他们说您和那个郑来仪纠缠不清,不是真的吧?您可不要中了敌人的美人计啊……”

    叔山梧嘴角浮起苦涩笑容。

    “曾经我倒是希望她给我那样的机会,只是她不会屑于用那样下三滥的招数……”

    蒋朝义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话,眉头皱了起来。

    叔山梧看向他,声音变得沉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九节度中,能站在叔山氏这一边,或是持中立态度的藩镇勉强可算半数,而玉京有禁军十万,还有郑远持坐庄的淮南和江南二道提供银粮支撑,此时开战,便能必胜么?”

    蒋朝义一怔:“所以才要趁着与图罗交战的乱局起事啊!”

    “你们的计划看似缜密,却有个漏洞。”

    “什么漏洞?”

    “倘若乙石真不惮以最大的善意来揣度大祈和亲的意图,纵然大祈毁约,他也不发兵呢?”

    “这……”蒋朝义顿时哑了声。

    叔山梧语气淡淡:“到那时,跨境调兵的平野王便会被拿住把柄,扣上谋逆的罪名。”

    “那又如何?如今将军麾下共有清野军十二万,纵然皇帝对我们串通的行为不满,也要掂量掂量和我们开战的代价。”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时的隐忍迟早要爆发,不如先发制人。”

    蒋朝义疑惑:“先发制人?”

    他抬眼,叔山梧浓重的眉眼一半陷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第83章  叔山梧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受降城马场遭劫?!”

    郑成帷将陇右发回的军报放回到郑远持的桌案上, 看向满脸严肃的杜境宽:“——是什么人干的?”

    “身份不明,是一队黑衣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 都督叱罗必都没来得及反应, 就让他们跑了。”杜境宽坐在郑远持下首,沉声答道。

    郑成帷想起一事,又伸手去拿他刚刚放下的军报,一边问:“是哪一日的事?”

    “十日前。”郑远持看了郑来仪一眼, 淡淡道。

    “十日前?那不就是……”

    杜境宽接话:“七月初七。”

    七月初七, 是图罗和大祈两国国君约定在驭军山会面,迎接乙石真礼聘公主的日子。如所有人预料之中, 图罗人并未在当日抵达。吉时已过, 大祈没有多等一刻,便冷冰冰地正告图罗, 由于迎亲队伍未能按约而至, 耽误了与陛下会见的约期, 和亲就此作罢。

    函文出城的那一刻,整个京畿都进入戒备状态。朝廷预计了图罗人可能有的反应,这一次和亲, 极大地耗费了图罗的国力。据陇右传回线报,图罗使团带着厚重的彩礼日夜奔波, 路上死了无数牛羊,疲惫不堪, 已经抵达了拒夷关外, 距离驭军山不过百里。

    除了叔山梧的揽川营, 便是亲自带兵驻守拒夷关的凉州节度严子确距离图罗人最近,正在他全神贯注于关外图罗人的动向时, 辖下的受降城马场突然遭到了洗劫。

    “延陀部近来有动作么?”

    郑成帷站在幕墙边挂着的舆图旁,转头看向杜境宽。

    “没有,”杜境宽摇了摇头,“线报说,乙石真纵然颇感沮丧,但并未迁怒大祈,虽然手下人觉得首领收到了折辱,大喊着要宰了前去送信的大祈使臣,还是被乙石真拦下了,目前已经返回了逻娑川。”

    郑成帷拧眉道:“兵部这些日子未雨绸缪,连禁军的人马都调出城去支援鱼乘深,算是白等了。”

    “圣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延陀部的实力这些年越发壮大,经此一遭,耗费了图罗不少国力,让他们没有余裕生出别的心思。”郑远持坐在案后,语气平静地点拨儿子。

    郑成帷冒出了个念头:“那洗劫受降城马场的,会不会就是图罗人?他们料到已经无法按期抵达驭军山,索性干了一票,洗劫了大祁的马场?”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

    杜境宽沉吟道,“但看乙石真的一贯态度,不像是他干出的事,而且,看这伙劫匪逃窜的方向,并不是去往关外……”

    “你的意思是……是自己人干的事?”郑成帷皱眉,“一帮训练有素,劫了受降城马场还不留痕迹的骑兵……”

    他看向杜境宽的眼神一凛:“是他?”

    “朝廷已经派出监军赴揽川营督查,”杜境宽抿唇,“的确是叔山梧的嫌疑最大。”

    “他是陇右节度副使,为什么要去劫陇右的马场?”

    “严子确和叔山寻东西对峙,叔山梧在这时给陇右制造混乱,目的可说是显而易见了。”

    郑成帷眉头紧拧,以他对叔山梧的了解,总觉得哪里不对。叔山寻在北境的壮大已经颇为惹眼,他此时任何突兀的动作都会让朝廷更加忌惮,他们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

    “叔山梧眼下在哪里?”

    “已经回到凉州,揽川营暂由鱼乘深接管了。”杜境宽道。

    “他是……主动回去的?”

    “是。未带一兵一卒,只身回到凉州。”

    “倘若真的查出叔山梧和马场遇袭有关,朝廷会怎么办?”

    “没那么容易查出来的。”郑远持语气冷肃,“是不是他干的也没那么重要。”

    杜境宽颔首:“叔山寻让人给叔山梧送战马,尚可勉强称是为了防备图罗,但乙石真已经带着人马回撤,并未有丝毫入侵的行为。那揽川营多出的那些战马,就算不是来自受降城马场,也无法说得清,朝廷完全有理由怀疑他要联合他父亲造反。”

    “看来叔山梧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

    郑来仪退出父亲书房,缓步走在长廊下。

    她的预感没有错,朝廷有意在建制揽川营一事上试探叔山梧的深浅,迎接图罗和亲使团不过是个借口,叔山寻按捺不住,向揽川营暗度陈仓,接济自己儿子,才是他们想要达成的目的。

    这个当口,他为什么要如此高调地去劫受降城马场?她想不明白-

    夏日的紫宸宫,墙内外花香馥郁,熏人欲醉。

    含元殿前,舜德帝一身轻薄的圆领袍,站在一尊巨大的琉璃太平缸前,观赏着苑监精心养护的一株并蒂莲,花香清幽,亭亭玉立,颇为赏心悦目。

    皇帝身上所着的蜀地进贡的单丝罗质地轻薄,一匹仅重五两,饶是如此,闷热的天气还是让皇帝的额角沁出了些许汗珠,或是因为如此,他的神色也显得不那么愉悦。

    太子躬身侍立在旁,与一旁的裘顺交换了个眼神,便轻声请示舜德帝:“快到正午,太阳毒辣,父皇不如移驾殿中,宫人已经准备好了冰块,室内要舒爽些。”

    舜德帝颔首,转身走向含元殿,太子便紧步跟在后面。

    “这些日子,你来我这里倒是勤快,”皇帝目不斜视,走到龙椅上坐了下来,随手拨弄了一下案上堆垒的公文,“太子可知这案上一半的奏章,写得都是些什么?”

    李德音神色微敛,垂眸道:“儿臣斗胆猜测,应是有关近日北境的动向。”

    舜德帝哼了一声:“倒是机灵了不少。”

    “儿臣听闻,自立夏以来,叔山寻麾下的十万人马便调离了本镇,集结在磐龙岭北麓,随时准备进入槊方支援;他还让心腹蒋朝义带兵马去了揽川营,为叔山二郎充实羽翼——这一连串举动,可谓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舜德帝冷冷掀眉:“所以呢?”

    李德音一滞,看着龙椅上皇帝的神色,一时不敢说话。

    “太子也和朝中那帮主战派一样,认为应当对叔山寻采取行动了?”

    李德音皱眉:“难道就这样听凭他一介藩将对着中原张牙舞爪,挥戈相向?”

    “一介藩将……”舜德帝为太子的无知和无畏冷笑。

    “父皇是担心和叔山寻开战我们会赢不了么?”李德音大胆道,“如今京畿有禁军十万,还有鱼乘深和严子确,中洲六道兵强马壮,不比他清野军差!”

    “曾经我做藩将时,也和你一样的想法,觉得江山是打下来的,一切都能靠武力解决……”舜德帝的语气颇为沉重。

    “父皇……”

    “你可知如今大祈国库尚有多少盈余?黄河水灾流民作乱带来多少亏空?一旦开战,九大节度中又有多少人会毫不犹豫前来支援,其中又有多少会举着‘勤王’的名义对我这皇位虎视眈眈?”

    李德音哑然。他没有想到,藩将出身一向主战的父皇,竟然会如此唱衰与叔山寻开战。

    “当年怀光帝出逃玉京,离开时怀着对心腹臣子的满满指望,最后都没能活着回到皇城。”

    舜德帝眼神阴鸷。如今他的御下为了避免一藩独大,不得已分立出诸多藩镇,国库已经难以承担日益巨大的军费开支,好在势力强大的节度使譬如叔山寻之流,对中枢也并无指望。所谓“除腹心之疾,而置诸股肱”,不过饮鸩止渴。

    他近来清点大祈财税,盐铁漕运这样的命脉汇集于江南富庶之地,半数掌于老臣之手。据闻受降城马场背后最大的股东,竟似乎也有郑远持的影子。准备详查时,马场却被劫了。

    李肃一时只感草木皆兵,重新审视身边人,竟没有多少值得真正信任。

    “太子说鱼乘深和严子确,就一定可靠么?你们都认为受降城马场遭劫是一个对叔山寻下手的好机会,怎么不想想这事发生的时机是否太过诡异了些?”

    舜德帝屈起手指,叩了叩桌案。

    李德音狐疑:“父皇是说……”

    舜德帝沉默了一会,并未全然袒露心中的顾忌,只是道:“这个叔山梧手段厉害,且不论他在槊方的麒临旧部的根基,他与胡人的关系,可比礼部他那个亲哥哥要好得多。乙石真那么乖觉地撤回逻娑川,当晚马场遭劫,倘若是他叔山梧联合图罗人布下陷阱,中原是否能够抵挡?”

    李德音听到叔山梧的名字,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儿臣明白父皇的忧虑。这个叔山梧的确不可小觑,对他,我们不能硬攻,或可智取。”

    “智取?”舜德帝眸光微眯。

    李德音颔首:“父皇提到叔山梧的兄长,他正在殿外候着,有事想要向陛下请奏。”

    “叔山柏?”舜德帝眉头皱了皱,沉吟半晌道,“那就让他进来。”

    琉璃地砖上的日光一闪,叔山柏一袭官袍,面容整肃地迈进殿来。

    “微臣叩见陛下。”

    “起来吧。”舜德帝摆了摆手。

    李德音侧过身,垂眼看着叔山柏:“方才正和父皇说起如今北境局势,某些藩王拥兵自重,深为朝廷所患……”

    叔山柏倏然抬头:“平野王这些年行事益发狂悖,将大祈的边军视作自己的私兵,更是与叔山梧遥相呼应暗度陈仓,目无尊上,微臣看在眼中,实在难以认同。”

    舜德帝微眯了眼:“他是你的父亲,朕听说,比起叔山二郎,你可是从小就养在叔山寻身边的……”

    “是。但臣自小受教于圣贤,竭诚事上,誓立大节,臣受陛下垂青于礼部任职,祇待圣恩,时刻谨记先为人臣、后为人子的道理。倘若臣父悖逆天道,臣定毫不犹豫与叛逆割席!”

    叔山柏埋首下拜,语气颇为激动。

    李德音看出舜德帝面上的怀疑仍未消除,从旁道:“父皇有所不知,比起叔山柏,叔山寻那老儿明显更加偏重叔山二郎,弥茂虽是家中长子,可受封郡王至今,叔山寻都不曾给他一个世子之位!叔山柏能有今日,全凭他自己的努力,那平野王府可不曾给他一点荫庇……”

    舜德帝闻言,一手捋着胡须,玩味地看向下方跪着的叔山柏。兄弟阋墙的戏码,身为皇室,李肃已经见怪不怪。

    李德音续道:“父皇,叔山柏自入六部以来勤勤恳恳,忠诚守节,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儿臣将他召为东宫幕僚,于方才提到的制裁叔山寻一事上,他倒有个主意。”

    “说说看。”

    “叔山寻兵力虽壮,但倘若剪除了叔山梧这支羽翼,他便难以与陇右东西呼应,北境一线有了缺口,扑杀叔山寻,也便容易得多。”

    “如何剪除?你这弟弟,可是精得很。”舜德帝坐直了身体。

    叔山柏抬头,扫了一眼皇帝身后。

    “都下去吧。”舜德帝下了命令。

    总管裘顺躬身唱喏,带着殿内侍立的宫人们无声退出了含元殿-

    又一年中元节,国公府难得凑了人丁齐全。

    绵韵的肚子益发明显,李砚卿本劝她在家里安心待着养胎,陪陪公婆,奈何杜昌益颇为看重这个儿媳,生怕她受了委屈,坚持中元家祭这样的日子,自然也是要阖家团聚的好,中午在杜府用了饭,到了傍晚杜境宽便陪着绵韵回到一坊之隔的国公府来。

    花厅内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落了座,郑绵韵看来仪神色恹恹,便扯了扯她的袖子。

    “怎么没精神?”

    郑来仪笑了笑:“大早上的进山行香,到傍晚才回,比你们夫妻俩进门没早多少,困死我了。”

    “今日霄云寺想必热闹,可惜他们不让我去看。”

    绵韵说着不无遗憾地看了旁边的杜境宽一眼,后者拍拍她背,哄道:“今日寺里定然人多,挤到哪里可怎么好,你非要去,下次挑个人少的时间,我陪你!”

    “你那么忙,哪好让你陪呀……”

    杜境宽一拍胸脯:“这话说的,陪娘子,再没时间也要有的!”

    郑来仪移开脸,佯作酸腔:“别在我面前腻腻歪歪的……”

    杜境宽收敛神色,向郑来仪笑道:“妹妹莫见怪,眼看要入秋了,陇上风光正好,近来可有计划回凉州?”

    郑来仪淡淡道:“还没想好。”

    绵韵一拉郑来仪的手:“主要是母亲舍不得,我们都走了,家里就只有你陪长辈们了。”

    郑来仪笑了笑,问杜境宽:“姐夫近来忙些什么?”

    杜境宽闻言摇了摇头:“一说便头疼,京畿驻军换防,边镇防秋兵的派遣,军费不足,整日在和户部扯皮,还有前阵子揽川营监军督查的事,也要和鱼观察使交接,好几件事堆在一起,忙得脚打后脑勺……”

    “……揽川营,查出什么来了么?”

    杜境宽与妻子绵韵对视一眼,斟酌着语气道:“倒是没查出什么特别的,只是蒋朝义身为青州节度使押衙,擅自带了兵马去揽川营支援叔山梧,被查处了。”

    “擅自?”郑来仪扬眉。这简直是太过明显的为叔山寻担过。

    杜境宽点头:“他自己坚持这么说,没有受到任何指令。”

    他觑着郑来仪神色,又道:“叔山梧已经卸下揽川营元帅一职,将麾下兵力全部交归槊方,也恢复了凉州节度副使的头衔——此前一直传言朝廷要借机遏制叔山氏,现在也都风平浪静了。”

    他意味深长地道,“以叔山氏眼下的实力,任何人想要与之对抗,还是需要一定决心的。”

    郑来仪神容平静,眼底不见任何波澜。

    上首在说话的长辈们刚结束了一个话题,正安静下来喝茶,听到杜境宽的话,郑远持缓缓放下了茶盏。

    “他很快还会有个新头衔。”

    杜境宽好奇道:“岳父大人是说叔山梧?什么新头衔?”

    “和藩使。”

    第84章  这些人都不配让他去死,只有你有这个资格

    关外的西北风吹进中原, 秋意迅速笼罩了整座玉京城。平康坊中,各大酒楼门前的旗招上写着的“酥山冰饮”,自某一日起也换成了“温酒热汤”, 路上行走的百姓身上的单衣也都换成了厚实些的縕袍。

    犀奴一身男装胡服, 架着一条腿,斜倚着二楼的栏杆,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视线瞥到长街那一头驶来的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她立时将腿收回, 扬声朝门外喊:“小二, 给上一盅热酒!”

    “得嘞~!”门外便有人应了,“噔噔噔”下楼去取温酒。

    过不了多久, 那小二的声音在一楼又响了起来:“——贵客几位?”

    “我的人已到了。”清冷声音从楼下传来, 轻盈脚步不久便停在了包厢门口。

    犀奴站起身来,离席向门口带着帷帽的人行礼:“贵人安好。”

    郑来仪颔首, 迈进门来。身后紧跟着送酒的小二, 将一盅热酒两个杯子放下, 犀奴从袖中摸出一缗钱,便道:“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让他们都别来打扰。”

    “您放心!”

    那小二笑嘻嘻地将钱串子踹回怀里,脚步利落地迈出房门, 关门前好奇地最后瞟了一眼房内的二人。

    郑来仪坐下来,一手摘了帷帽, 将面前的杯盏推开, 神色冷肃。

    “大祈派出和藩使去安抚鹘国, 和拔灼和谈,这事你们听说了么?”

    犀奴点点头:“自然知道, 大祈的和藩使自拒夷关出发,随团还带了五百名鹘人俘虏,要归还给鹘国,估计使团没几日就该到碎叶了……这事来得突然,事先更不曾给过鹘国任何照会,整个王庭都颇为意外。”

    郑来仪抿唇。

    听杜境宽的说法,大祈这些年在图罗和鹘国之间倾向太过,以致众胡族颇有微词,朝中不少人认为此番与乙石真和亲不成,更应及时拉拢拔灼,以示亲厚。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下,太子李德音向圣人举荐了叔山梧,作为与鹘国和谈的和藩使。

    只是正逢大祈与图罗关系尴尬的时候,此时去和鹘国和谈,这任务并不容易。

    犀奴问道:“和藩使是谁?那个鸿胪寺卿叔山柏?”

    “是他兄弟。”

    “是叔山梧?为何派他来?”犀奴的神色紧张了些。

    “他是凉州节度副使,与鹘国打交道不少,派他去倒也说得通。”郑来仪淡淡道。

    虽然以往和藩使这样的使命,大多会从中央直接派出,且一般是礼部派人。

    郑来仪想起早上来酒楼的路上经过崇业坊,正看见平野郡王府的马车,车帘紧闭,跑得很快。与她擦肩而过时,车里人突然叫停。

    车帘掀开,叔山柏含笑向郑来仪打招呼,只见他眼下有明显的乌青,看样子是刚从宫里议事出来,熬了一个通宵估计甚是疲累,连马也不骑了。

    叔山柏半撩着车帘与郑来仪寒暄,问她最近可好,有无计划回陇上,车内飘出一股浓重的甜腻香气,引得郑来仪心中警觉,表面却不显。

    他问郑来仪近来是否见过他家二郎,语气中不无遗憾,说他自回陇上之后,一封家书也不曾修过,音讯全无,家里人都甚是惦念。

    郑来仪平静的神色瞬间变有几分难看,只冷声道:“他连家人都不联系,我一个外人,又怎可能知他动向?”

    叔山柏遭她抢白,全然不恼,面上笑意反而更深了几分,和郑来仪一通抱歉,说自己也是糊涂了,如有冒犯,请姑娘恕罪。

    回想起来,郑来仪总觉得叔山柏在套她话,但一时没想明白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二人沉默了一会,郑来仪突然道:“上次你说过,你们的组织已经完全覆灭?”

    犀奴点头。

    “组织里的人如今可还有联络?”

    “早就没有了……”犀奴突然领悟过来,“贵人是担心,叔山梧这次出使去碎叶,会遇到像丝雨那样要向叔山氏复仇的人?”

    郑来仪面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犀奴便给自己倒了杯酒,自言自语道,“漪兰覆国至今,组织里的姐妹散落天涯,估计仍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丝雨已死,应当也不会有再像她一般执着的人了……”

    郑来仪的神色缓和了些,但似乎仍有顾虑未尽消,手指一边下意识在桌上轻叩。

    “说起来,前阵子有件怪事……合黎镇外的草场突然不知从哪跑来了许多马,当地牧民一看,还都是本地培育的种马,估计是粮马道上的商队遭劫,马儿聪明,凭着记忆竟跑回了家……”

    郑来仪手上动作一停:“有多少马?”

    “总也有近千匹,前阵子马行去找当地牧民挑选良马时听说的,快要入秋了,隔一座山便是两个季节,这些鹘马不顾关外严寒回到了故乡,可真是有灵性……”

    “恐怕不是有灵性,是被人驱赶过去的。”

    犀奴愣了愣:“被人驱赶?谁?”

    郑来仪心里有个答案,但是对那背后的原因颇为困惑——倘若真是叔山梧劫了受降城马场,又把马归还回鹘国,这一番折腾无半点益处,还引起了朝廷对他的警觉。

    犀奴看着郑来仪垂眸不语,眼珠一转,便问:“如今陇上风光正好,贵人不去看看么?”

    郑来仪掀眉看她:“你们预备什么时候走?”-

    二进凉州城,没有上次凛冽的寒风,也没有了当时雪中送衣的故人。

    马车在城东一处宅院门前停下,郑来仪下车,抬头看一眼新修的院落,对迎上来的严森道:“让节度大人费心了。”

    严森躬身笑道:“您客气了。大人知道贵人在节度使府住着不自在,这别院本是凉州刺史曲睿的一处私宅,早年战乱时,曲睿的族人迁入关内,这宅子就荒废了,他听说贵人要回来,主动献出供您居停,婢女小厮都配齐了,里头一应物事都是曲弘毅张罗着办的。”

    “那要多谢曲都头了,今日怎么没见他?”郑来仪踏上台阶,一边随口问。

    “兵部来了传令官,昨夜到的。大人一清早便召集众位将领有事要议,又放心不下贵人这边,才让属下代替来接的。”

    郑来仪闻言神色微动,半晌转过身来:“既有急事,严押衙也快回去吧,我这里没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用管了。”

    严森也不坚持,站在阶下朝郑来仪一拱手:“那贵人自便,有什么吩咐便交代下人们去做。”说罢便上了马,向城中节度使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紫袖陪着郑来仪在门前站了一会,这座别院背靠西山,离闹市有些距离,不闻街市喧闹声颇为僻静,大概也是因此,才被严子确看中,专留给了她居停。

    已入深秋,北境的风颇带了几分寒意,郑来仪加快脚步,迈进了院子。

    一番收拾停当,郑来仪坐进备好的浴桶,温热的水没过身体,将筋骨里的疲倦都冲淡了不少。她半阖着眼,在淡淡的玫瑰香气中,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

    许是连夜赶路太过熬神,她的眼皮愈来愈沉,险些在木桶里睡了过去,头重重一落,手下意识扶住了桶边缘,这才清醒了几分。

    “紫袖。”

    郑来仪静静等了会儿,屋外没人应,猜想紫袖估计是去厨房盯着晚食了。她于吃上一向挑得很,这回来凉州比上次准备得就齐全些——上次回玉京李砚卿见女儿清减了不少,干脆从府里点了两个平时合她口味的厨子一起带上,还带了她爱吃的食材,生怕她在凉州有什么吃不惯的。

    她从浴桶里出来,披上一旁备好的云光锦长袍,低头系着带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隔着两道轻纱帐幔,依稀看见外间有人,郑来仪一边朝外走,一边道:“还以为你出去了……”

    她掀开第一道帐幔,脚步倏然缓了下来。

    隔着纱幔,那人端坐在八仙桌旁,姿态稳重,一动不动。

    不是紫袖。

    郑来仪视线瞄向一旁紧闭的房门,轻轻朝门口方向挪步。

    “姑娘莫怕。”

    她脚步一顿,这声音听着熟悉,是个女人。

    桌旁坐着的人站起身来,朝郑来仪靠近,自纱帘后现出真容。

    “……织云住持?”

    雀黎寺一面之缘的师太陡然现身于自己的卧房,郑来仪惊异不已,一时说不出话来。

    织云则淡定得多,对着郑来仪双手合十,微微颔首,一双凤眸中波光闪动。

    “姑娘恕罪,老身不请自来,实在打扰了。”

    “您……是怎么进来的?”

    织云未直接回答,定定看了郑来仪一会,轻声道:“近一年未见,姑娘似乎瘦了不少。”

    她的语气里莫名有种长者的慈爱,让郑来仪一时忘了眼前情势的诡异,想起去年离开西域之际,在雀黎寺与她的一番对话,心中微动,本欲准备喊人的动作也停下来。

    “未经姑娘许可,擅自登门,实在事出有因,还望见谅。”

    织云又朝郑来仪靠近了些,浸染岁月的面容依旧可见昔年的美丽,只是神色中微带焦虑,与上一回见她时清淡疏离的样子大不一样。

    郑来仪心下微微纳罕,便道:“住持有事请讲。”

    “我与姑娘实则一样,都是从玉京出发,一路快马,昨夜刚到的凉州城,比大祈朝廷派出的传令官略早一步。”

    织云看郑来仪皱起眉头,不等她发问,便道:“前情太多,往后有时间再赘述,姑娘可知眼下凉州节度使府中,正在商议何事?”

    “这是圣人密旨,我从何得知?”郑来仪的视线中泛起警觉。

    织云看她确实不知情的样子,神色微凝,低声:“……这老贼手段厉害,竟连郑国公也不知情……”

    “住持到底想说什么?”郑来仪肃声问道。

    织云掀眉,不再铺垫,直截了当道:“大祈预备攻打鹘国,攻城大军已在拒夷关集结。”

    “什么?”郑来仪身形一晃,扶着桌边勉强站稳。

    这段日子种种迹象表明,大祈确实在暗中谋划着些什么,无论是父亲郑远持,还是她姐夫杜境宽,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又颇为神秘。她推想朝廷是想联合鹘国攻打大祈,才会派出和藩使赴碎叶维护关系。

    想到这里,她眸光一转,沉声:“住持恐怕是搞错了。”

    “姑娘若是不信,可以现在去节度使府,听听他们眼下正在秘密筹谋的事。”织云语气沉冷。

    郑来仪心中微动,联想到方才严森的话,语气犹疑了几分:“……可是大祈刚刚派出了和藩使去和拔灼和谈,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已经隐约明白过来,口中却不愿承认,只见织云眉眼中愠色一闪,恨声点破大祈的谋算。

    “这帮蛇蝎心肠的人,为谋事无所不用其极,大祈的和藩使进入了碎叶城,正好可让鹘国放松警惕。”

    郑来仪下意识地摇头,喃喃着:“不可能的,那岂不是要陷他于不义……”

    等到鹘人发现攻到家门口的大军,身处碎叶以议和之名麻痹鹘国的和藩使叔山梧会被如何处置,答案不言而喻。

    但这不啻于一个极好的法子,大祈只需牺牲他一个,便能换来作战的先机。

    郑来仪手脚冰凉,有些站不住,伸手扶住一旁的门框,轻咬下唇。

    织云正要说什么,却见她攥紧了拳头,推开房门喊人:“戎赞。”

    檐下闪过迅影,戎赞一身黑衣如巨鸟一般落在廊下:“主子。”

    郑来仪上前一步,对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戎赞听罢,退后两步,一个闪身又消失在了视线。

    织云凝视着郑来仪停在门边的背影,低声:“眼下,也只有你挂怀他一人的安危了。”

    郑来仪下意识要抗辩,转过头来却撞见织云通透的眼神,想到自己曾在她面前倾诉过的那些痛苦,抿住了嘴唇。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不带任何情感:“这次行动他们一定筹谋了很久,倘若住持所言非虚,他一人的牺牲在所难免。”

    “你想让他死么?”织云问她。

    郑来仪皱眉。超然物外的大师怎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想让他死的人很多,你们的皇帝、太子,被他挡住路的那些大祈藩王、将领,甚至还有……他的兄长……”织云的声音带着凉意。

    “但这些人都不配让他去死,只有你、只有你有这个资格……倘若是你杀他,他会心甘情愿引颈就戮。”

    郑来仪眼底有波澜涌动,织云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

    “郑姑娘,我知道他伤了你的心,也杀了你一回。”

    “你……什么意思?”她猛地抬头,看向织云,蓦然发现她的瞳孔是浓重的墨绿色,如同深渊沼泽。

    织云眼底漫过痛楚,哑声:“他已经知道错了,否则也不会心甘情愿退出关外,再不肯打扰。”

    “你……到底是谁?”

    第85章  “不玩会儿么?和藩使大人。”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郑来仪挣脱她的手, 下意识后退,后背碰到了门扇才被迫停了下来。

    织云缓缓朝她走过来,视线落在她心口位置, 眼眶渐渐发红。

    “一定很疼, 是不是?我知道的……他不是有意要杀你,那也许是他留住你的唯一办法……”她喃喃着。

    郑来仪背靠着门,颤抖的身体有了支撑。眼前缁衣淡颜的织云,精致的眉眼间欲言又止的神态让她突然感觉熟悉, 混乱的大脑瞬间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你是……安夙?”

    对面的人没有否认, 眼中滚下一行泪来: “姑娘,你救救阿梧, 好么?他的性命理应由你处置, 但别让他死在那帮人手里……”

    “你怎么会还活着……”郑来仪想起犀奴说过的话,“你不是, 用那把匕首自尽了么?”

    安夙眸光闪动:“是, 我用那匕首‘自尽’, 不为求死,只是要抽身。”

    “……抽身?”郑来仪的眉头紧紧拧起。

    她听见安夙沉重的语气:“郑姑娘,那是把重生之刃。”

    “重、生……之刃……?”郑来仪踉跄着后退两步, 突觉心口一阵发麻,如同被细密的针戳中。

    安夙轻启薄唇, 轻声念了一句鹘语,语调柔和低缓, 莫名有股神秘的力量。

    她转而抬眼看向郑来仪:“——这句匕首上的诗句, 用你们中原的语言翻译过来, 意思便是:“悠悠天地内,不死会相逢。1”

    郑来仪头脑一片空白。康纳川受她之托查那把匕首, 颇费了不少周折,别的没查出来,但译出了那篆刻在刀柄上的漪兰文字。

    她只当是随意的两句诗,从来也未曾多想过,这匕首竟然隐藏这么大的秘密。

    “不,不可能……这太荒谬了……”

    安夙静静地看着郑来仪,她下意识的反应并未出乎她的意料。她知道,以郑来仪的聪慧能想明白,自己的存在本身便能说明一切。

    “郑姑娘,你我第一次见时,我并不知我们之间有如此深的瓜葛,直到你拿出了那把匕首,我才知道,我对你一切的开解,是多么荒谬可笑。”

    郑来仪猛地抬眼,全身戒备地看向安夙,她心底生出强烈的背叛感,堵在喉口一时难以作声,眼眶渐渐泛红。

    “你们……你们太……太可怕了……你、你竟然……”

    安夙叹了口气,道:“你我皆为重生之人。倘若不能抛下一切,一生便要背负两世的沉重,痛苦亦是加倍。”

    她看向郑来仪,深绿色的眸子里是感同身受,悯然道:“你来寺中告解,我既希望你能看开一切,重获自由,又希望你与吾儿能解开心结……我知命运于你实在不公,我们母子二人,都欠你一声对不住——”

    郑来仪贝齿咬住下唇,只是不住地摇头,抗拒着一切。

    “那把匕首,是我留给他的唯一东西,阿梧他,他用那刀……他本意绝非要伤害你!”

    安夙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阿梧他定是有苦衷的,你能明白么?来仪……你的重生已经说明了一切,若他心中没有你,你根本不会——”

    “凭什么?”

    安夙一怔,郑来仪挣开了她的手,眼中淬着冷厉的寒芒。

    她的语气已经镇静下来,勉强控制着自己颤簌的身体,厉声:“叔山梧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他有苦衷又如何?人活一世谁没有过苦衷?他就这么践踏我的真心,把我蒙在鼓里,他何曾当我是他妻子?!”

    面对郑来仪的质问,安夙张了张口,发觉自己没有立场为叔山梧辩解,终究抿紧了嘴唇。

    “呵呵……他让我重来一世,有没有问过我还想不想回来?织云……住持?”

    她抬眼看向安夙,厉声道:“——我当您是不染俗尘的世外高人,才会那样坦诚心事……你们、你们竟然如此耍弄我!!”她喉头一时哽住。

    郑来仪心头涌起恼恨,重来一世,原本打定了主意只为自己而活的。

    “这孩子一生孤苦,亲缘淡薄,对世事素无执念。他会去用那柄匕首,便是想强留下你,哪怕你对他怀恨在心也无所谓。从前我不懂,现在明白了,这匕首于有的人是解脱,于有的人却是未必……”

    郑来仪眸光微动,想说什么,却又更紧地抿起了唇。

    孔雀蓝虽已覆灭,然而如同犀奴这样的人依旧存在,要解救叔山梧,安夙并非没有可以借助的力量,却独独登门来寻她。

    安夙似能读懂她心意,叹息一声:“以阿梧的敏锐,不像对大祈出兵的计划一无所察,然而依旧孤身进入碎叶,倒似是心中有主意一般……”

    打定什么主意?这就是他不再打扰的方式,将自己置于险境,将生死置之度外?

    郑来仪咬着下唇。不会的,以叔山梧的个性,怎会引颈就戮?

    他明明就似一株石缝里钻出的青松,生命力无比顽强,什么都杀不死。可想到那把曲柄匕首在他们之间流转,他曾几度将自己身家性命交予她手,郑来仪一颗心无休止地下沉。

    “上元夜万家团圆,只有他孤身一人,那夜你走后,他在霄云寺后山站了一夜,已经下定决心再不纠缠你。我也懂他的决定,若不是此刻他身陷险境,而我能想到唯一愿意救他的人便是——”

    “我救不了他,也不会去救他。”

    郑来仪打断了安夙,深吸一口气,压抑着颤抖的尾音,“是您教我的——‘爱不重不生婆娑’。我与叔山梧纠缠太久,既已错付过一次,便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她语气决绝地说完,反手拉开门,是送客的姿态。

    安夙抬眼,屋外的天空铺满绚丽的晚霞,而门边立着的人一脸冷傲,心坚意绝。

    她看郑来仪执拗的姿态,点了点头,低声:“……原是我冒昧。知道不该来,还是没有忍住。”

    郑来仪闭了闭眼,姿态依旧冷硬,她在与内心深处的自己交战,强迫自己不去听安夙凄凉的声音。

    安夙迈出门槛,脚步微顿了顿,回过身来,朝着郑来仪双手合十,低声:“愿姑娘一生顺遂无忧,贫尼告辞。”

    紫袖从院外进来,看见一身出家人装扮的安夙与她擦肩而过,神色晦暗,颇觉惊异,加快了脚步往屋里去。

    “主子,晚食已经备好啦,费了点时间,方才那人是——?”

    她迈步进屋,立时愣住了。

    “主子……”

    半开的门背后,郑来仪委顿在地。她双手掩面,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中渗出,将衣襟都打湿了-

    鹘国王庭位于碎叶城正中心,是一座椭圆形的半开放式宫殿,虽然与外界并非全然隔绝,却有重兵在左近把守,无关人等难以近前。

    尤其七日前,来自大祈的和藩使叔山梧手持旌节抵达碎叶,国君拔灼以最高礼仪接待。王庭东南角的榴宫被专门辟出供贵宾居住,这段时间以来,整座王宫的守卫和侍者也比以往多了一倍,以保证和藩使的安全和舒适。

    叔山梧是鹘国的老朋友,此番更是带来了大祈天子朱笔御批的册封文书,这是近五十年来不曾得到过的礼遇——这一回大祈似乎颇有诚意,和藩使还从中原带回上百名鹘国俘虏,看着流落在外的同胞重回家园,国君拔灼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动容。

    美酒佳肴如流水般送入榴宫,混杂着甜腻的花香和瓜果的甜香的空气充斥于王庭上方,国君拔灼与叔山梧接连数日在王庭会谈,邀他共进晚宴,商议册封典礼的细节。拔灼放下之前的芥蒂,与叔山梧以兄弟相称,将亲弟弟护劼死于他手下的过往抛诸脑后,姿态亲密,气氛和睦。

    直到前日傍晚的宴席上,一名王庭卫兵神色匆匆地进了大殿,在国君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拔灼顿时神色微变。

    大殿中的气氛似是瞬间凝滞了,所有人都因为国君突然冷下的脸而紧张起来,只有客人席上的叔山梧,依旧姿态松弛靠坐在软椅上。

    殿内的曲乐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叔山梧微眯着眼,见那传信的卫兵依旧神色紧张地站在拔灼身后,似是在等待示下,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自己。

    他信手整了整衣服,从席上起身,向着上首的鹘国国君行了一礼。

    “看来国君有急事要处置,在下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拔灼看向殿中站着的人,微微颔首:“使者请便。”

    他的视线扫向大殿角落静立的卫兵,眼神中锐色一闪,“护送使者回榴宫好好歇息。”

    叔山梧微微一笑,在卫兵的护送下信步迈出了大殿。

    榴宫中栽种着大片的石榴花,火红的花如同蔓延的山火,盛放于庭院的每一个角落,瓦蓝色的殿宇掩映其中,鲜明的色彩如同秋日明朗的天空。

    叔山梧穿过花丛中的小径,迈步进了宫殿,两扇高大的圆拱殿门在身后阖上,发出沉闷的钝响。

    他一人在宽阔的殿内随意走了两步,视线越过重重帐幔落在大殿后方。那里是通往花园的门,此时也紧闭着。

    殿中燃着当地特色的熏香,数种干花和香料混杂在一起,散发出荼蘼微醺的味道。叔山梧望向铜炉中烘烤着的紫色花瓣,边缘已经蜷曲发黄,恍惚了一下——她给兄长做的香囊里,也放过这样的花。

    抿了抿唇角,自嘲的笑意一闪而逝,叔山梧径自走到偏殿的摆着的一张矮榻边躺了下来。

    他将双手枕在后脑,望着上方花纹繁复的藻井,屋顶的正中央悬着一尊巨大的琉璃吊灯,精致的花枝造型,每一枝上都有颗粒饱满尚未绽放的蓓蕾,傍晚的霞光从木棂花窗格漏进室内,一半照在那些晶莹剔透的蓓蕾上,幻化出五彩的颜色。

    灯下的人渐渐阖上了眼。

    离开玉京之后,叔山梧再也没做过噩梦,每次醒来后只剩下失落。曾经他无比抗拒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血腥画面,可惜梦里的人已经没办法复现,就这么彻底消失在他的生命里。

    他每每攥着那把匕首入睡,想在梦里再看她一眼,却是再也不能了。

    不知过去多久,殿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有人在门外低声说话。

    “确定在里面么?”

    “当然了,我们看着他进去的,四个角都加了守卫,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那怎么没动静?”

    “可能是睡着了?”

    “那怎么办?”

    “再敲大点声,再没反应就直接——”

    “吱呀”一声,殿门开了。

    叔山梧披着一身苎麻长袍,腰带松松系着,眉眼里尚带着惺忪睡意:“何事?”

    门口的两个卫兵闻出他身上带着的酒气,对视了一眼,紧绷的神色放松了些。

    其中一个上前一步,笑着道:“尊贵的使者大人,王上怕您一人无聊,特地送了美女来给您解闷——过来!”

    二人各自向外分开,让出中间的位置。一个身材曼妙,身着鹘族特色服饰的女郎垂着头走上前来。

    叔山梧看也没看那女郎一眼,转身回入殿内,在一张铺着丝绒软垫的木雕花几边靠坐下来,语气懒散。

    “进来吧。刚打了个盹正没事做,陪我玩会儿。”

    那两个士兵闻言嬉笑了起来,方才说话的士兵伸手一推女郎的后背,那女郎踉跄着迈过门槛,几步走到大殿中央站定了,似是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哐当”一声,她身后的门扇又重新阖上,士兵粗声粗气的声音隔着门缝飘进来:“陪好大人,否则有你好受的!”

    话音一落,镂花窗格前人影闪过,听脚步声二人已经走远了。

    殿中一片阒然,虽比方才多出一人,却益发安静了些。

    叔山梧架着一条腿,掀眉看了一眼殿中央站着的人。她蒙着面纱,身穿一条石榴红的曳地长裙,上身只有一件单薄的同色抹胸,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肢,玲珑的腰线上系着一串红宝石璎珞,只要微微动作,便会发出细碎的动静。

    他方才神色中的玩世不恭消失了,锐色一闪即逝。冷冷移开视线,站起身来朝偏殿走,将那胡姬一人留在了殿中,竟是没把她放在眼里。

    他走回到方才躺着的那张矮榻,自顾自躺了下来,依旧是一样的姿势,却暗暗把刀握在了手里。

    大殿中央泥塑一般站着的人终于动了。女郎转身看向纱幔后躺下的人影,面纱后的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不玩会儿么?和藩使大人。”

    第86章  要和我死在一起,得看你运气。

    叔山梧倏然睁眼, 转过头去。

    隔着重重帐幔,殿中站着的人已经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自己。

    纵然看不清脸, 可那熟悉的姿态, 还有那清冽如冰山雪水一般的声音……他心跳猛地加速,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地。

    他撑身从榻边站起,几步走到人面前,揭下了她面上的薄纱。

    斯人如画, 如幻, 如梦。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

    叔山梧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仿佛一眨眼她就会化作一阵轻烟消失不见。

    郑来仪依旧抱着臂, 扬了扬眉, 轻飘飘地道:“来陪你玩玩啊。”

    “你不该来。”

    叔山梧不敢伸出手去碰她,似是怕一但触到她便再难松开, 拳头在宽大的袖笼之下攥得死紧。

    郑来仪的视线自下而上, 扫过他松散的腰带, 半敞的衣襟,清俊的面容,到额前垂落的一丝鬓发。

    她知道这是他的伪装, 他最擅长以这样的姿态让人放松警惕,再给予敌人致命一击。可这副意态惺忪的样子, 依旧如玉山将崩,摄人心魂。

    她移开视线, 轻轻哼了一声, “看来确实乐不思蜀……”

    “……你不该来。”他生硬地重复。

    郑来仪吸了吸鼻子,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你饮酒了?”

    “你不该来!”他声音提高了些,却依旧只说得出这几个字, 身子微微发颤。

    “你来得,我怎么来不得?”她抬起下颌,终于回视他的眼睛。

    叔山梧沉默下来,他紧紧抿着唇,视线落在郑来仪身后紧闭的门扇上,外面的人还未离开,应当还在留神着殿内的动静。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将人朝内殿带。

    郑来仪没有挣扎,乖乖任他牵着,裙腰低垂的璎珞一路摇动,发出悦耳的轻响。

    叔山梧将她带到窗边的红木妆几前坐下,视线重又落到她身上单薄的舞姬服饰,眉头微皱,转身走到一边的挂架,将自己的披风取了下来,蹲身到她面前,用发颤的手帮她扣好。

    他抬眼,看到郑来仪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没有半点解释。

    “大祈出兵了,是么?”他压抑住心头涌动万千思绪,沉声问。

    从晚宴被中断,士兵神色紧张地跑到拔灼面前禀报时,叔山梧便有了预感。虽然舜德帝以降的李氏王朝已经无法阻止叔山寻坐大的势力,但要剪去叔山氏的羽翼并不难——他回到凉州,受封和藩使的那一刻,便大致猜出了玉京那帮人的心思,却依旧听从了玉京的安排,来到了碎叶城。

    既然有些事必然要发生,不如就让他发生。

    郑来仪讽笑一声,横眉冷对:“你不是很能耐么?从来都是你算计别人,怎么轮到你被人算计?”

    “人做了恶事,总有报应来的时候。”叔山梧沉声,眼底泛着波澜,执着地问:“所以你为什么会来?”

    “可能就是来看你的报应。”她耸了耸肩,澄澈的瞳孔里似有波光。

    “我若葬身于此,能解你心头恨么?”

    他没什么底气,紧握着她的手腕却始终没有再松开,自掌心向她跳动的脉搏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热度。他不愿相信,却不得不相信,上一世她如此鲜活的生命是由自己亲手结束。

    “不能。”

    郑来仪咬牙,一字一顿:“你只能死在我手上。”

    叔山梧目光微动,声音发哑:“……你,知道了什么?”

    她扬着头,轻声问:“叔山梧,你的刀呢?不是说要送我?”

    叔山梧死死盯着她,似是没有听懂她的话。半晌弯下腰,将落在地上的那把匕首捡起。

    郑来仪伸出手去,指腹贴上冰凉的刃锋,缓缓抚过,喃喃道:“悠悠天地间,不死会相逢……叔山梧,我们是什么孽缘,这一世还要重来一次?”

    叔山梧的身形晃动了一下,她轻飘飘的一句疑问如惊雷轰顶,他强撑住自己没有倒下,一只膝盖抵住了地面,在她身前半跪。

    是神祇前忏悔的姿态。

    “对不起,郑来仪,一切都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没有资格把我蒙在鼓里,我不需要你以爱的名义去拯救我,就算你有天大的苦衷,我是你的妻子,理应知晓一切,再由我自己决定要不要和你继续同路。”

    她垂着眼,清晰而坚定地控诉。

    重逢后的每一次,郑来仪都始终以行动在向他强调:她从来不需要他的拯救。

    “我——你说得对。”叔山梧颓然垂眸,虽然他不曾经历过她的上一世,但此生的郑来仪理应是个不受前尘往事纠缠,自由且崭新的魂灵。

    “是我的执念拖累了你……”

    “曾经,直到最后,我对你的心意都不曾变过,哪怕我知你叔山氏有天大的野心,你弑君篡位,我都当你是个济世英雄……”

    叔山梧垂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轻声继续,语气渐渐有了波澜,“但你突然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让我措手不及,就算如此,你说的每句话我都笃信不疑……”

    叔山梧抬眼看向她,郑来仪的眼眶发红,一句一句地重复他说过的话。

    “你说,你娶我不过是权宜之计,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我——”

    “你让我不必对你有半点期待……”

    “不是——”

    “说我于你,不值一——”

    她没能复述完他的话,便被他以吻封住。

    他的吻很轻,不带一丝欲念,更不敢丝毫用力,似在对待一件珍贵之极的玉器,郑来仪闭上眼感受他带着热意颤抖的气息,似乎想用这一份绵薄的力量去弥合给她带来的所有伤痕。

    那日拂霄山中,昙绍点破明月魄的秘密时,叔山梧前世说过的话曾于咒语中重现,此刻这些话经由她口中复述,更带了几分鲜活生动的残忍。

    他松开了郑来仪,喘息着低声:“那都不是真的,椒椒,那都是谎言,都是骗你的……”

    “我那么相信你,你把刀插进我身体,所有的痛苦却不如几句话留下的伤痕更深。重逢后每次一看见你,这些话都时刻在警醒着我:郑来仪,不要再对任何人付诸真心,你要始终心怀戒备,与他保持距离……”

    郑来仪的声音低了下去。

    “可惜,重来一次还是一样,我用尽心计,要拉你下水,到头来还是重蹈覆辙,狠不下心,去可怜自己的敌人。”

    “我真是,太没用了……”

    她的喉咙哽住。

    “当啷”一声,刀脱手落在地上。冰凉的吻再度落了下来。

    叔山梧半跪在冰凉的玉石地面,姿态虔诚,仰着头轻柔地衔吻她的唇,一串泪不知从谁的眼里落下来,二人交缠的唇舌共同尝到微咸的滋味。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内殿没有点灯,只有昏沉的暗影从花窗透进来,照在叔山梧冷峭锋利的侧脸。郑来仪坐在一只月牙凳上,微微俯下头,如同高墙上垂下的一支玫瑰,气息芬芳而浓烈。

    “不是你的错,是我没用。”

    叔山梧的手攀上她的后颈,暂时中断了这个吻。他深深凝视着郑来仪,彼此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闪着光,二人额头相抵,闭着眼一同呼吸起伏。

    殿内只闻水滴铜漏的声音,似乎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的一瞬。

    叔山梧松开她,垂眼见她曳地的裙摆下露出一双白皙小巧的裸足,伸手覆上她脚背,发现她的脚和手一样冰凉。

    他皱眉,起身要去找鞋,视线在内殿扫了一圈。

    郑来仪匀了匀气息,看他的样子,挑眉问:“在找什么?你这里有女人的东西?你这几日,接待了多少美姬?”

    叔山梧抿唇,正要说些什么,妆台边半掩的窗下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细微的动静。

    他瞬间贴近郑来仪,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形下,抬手挥向窗牗,袖中飞出一支胡制短矢,“啪”一声打落了支着窗的横杆,窗扇落下来,闭紧了。

    “嗷呜”一声,窗外响起猫叫,似是一下窜远了。

    郑来仪松了口气,而叔山梧眼中的警觉仍未消散,他侧耳留意一会,只觉四下静得可疑。他弯下腰,一手抄在郑来仪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他将她轻轻放在内殿正中摆着的巨大的胡床上,随后放下了四面系着的帐幔。

    帐顶悬着一盏轻纱制成的八角玲珑灯,昏黄的灯光在帐上投下二人相对而坐的影子。

    一方密闭的天地之中,顿时只剩下他们。

    “又要做戏了么?”

    郑来仪挑眉,眼前的情形让她想起雀黎寺彼此情动的那一夜,气氛登时旖旎。

    对面的人却神色严肃,认真回答她方才的问题:“——没有什么美姬。以为你是他们派来的刺客,想着干脆放进来,先干掉一个。”

    郑来仪点了点头,扬眉:“不愧是你。”

    叔山梧笑了笑,眼中闪过他常有的睥睨生死的意气:“死也要拉一个垫背。”

    郑来仪不说话了,虽兵书上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叔山梧身上那种亡命之徒的气质,时常让她觉得自己离他很远。

    就是这种抓不住握不紧的感觉,让她始终对他缺乏安全感。

    叔山梧看到她眼里明晃晃的担忧,心中一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还是这么凉?”

    他转头,将榻上叠着的一床缎面薄被扯过来,视线落在她身上,犹豫了一下。

    “不是这么暖的。”

    郑来仪抬手,解开他为她披上的披风,灯光下她的瞳孔颜色发浅,似一只魅人的狸猫。

    叔山梧嗓子有些干,看着她没说话,握着她的手心紧了紧,似是出了些汗。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对面的人已经靠了过来,将头枕向他的肩膀。

    她发顶的香气让人心神微荡,叔山梧身体绷紧了几分,而后缓缓抬手将她揽紧。

    “你……”

    他刚要开口,却被郑来仪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兵分六路,先遣军队已经到了合黎,估计是被鹘人察觉了,所以今日才会将你软禁在这里,想必他们还没有想好应该如何处置你。”

    叔山梧定了定心神:“……天明之前,我帮你先离开这里。”

    “不行。”

    他一怔,郑来仪抬起头看他:“我的人就在王庭中埋伏,两个时辰后他们会带你离开。”

    她看叔山梧唇线绷得笔直,抢在他拒绝之前再开口:“你知道么?我如今常常会担心一件事,甚至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

    “什么?”叔山梧眉眼沉郁地看着她,心头一阵紧张。

    他经历过被心恙折磨的痛苦,倘若因为自己而给她带来同样的折磨,他只觉得万死莫赎。

    “我担心你什么时候,又默不作声地再从背后给我一刀。”

    郑来仪挑了挑眉,虽是带着些戏谑的口吻,对面的人却笑不出来。

    叔山梧低头,将那匕首握在手里,递了过去。

    “这一回,我可能不会有那样的愚蠢的勇气了。”

    “郑来仪,我想要我们同生共死,好么?”

    “不好,”

    郑来仪拿过他手里的刀:“命是自己的,要和我死在一起,得看你运气。”

    叔山梧终于笑了出来。

    他发现自己真的错了,她是如此勇敢而真挚,是自己根本不配得到的自由灵魂。

    “能娶到过你,真的是我高攀。”

    “你才知道么?”她扬了扬手中的匕首,“它是我的了,就当你的赔礼。”

    叔山梧的视线落在那匕首上,眼神暗了暗。

    “怎么?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郑来仪皱眉。

    叔山梧摇了摇头,低声开口:“那刀是我十岁时,在槊方一个小镇的集市上,一个陌生的阿婆交给我的。”

    “我那时只当她是个普通的买胡饼的阿婆,后来回想起来,她其实一直在寻找我——她是我母亲安夙的族人,我就是从她的口中得知了我生母的出身。她告诉我,我的母亲来自漪兰的名门,就是被我父亲亲手灭掉的那个国家。”

    郑来仪默默听着,伸出手环住了叔山梧的腰。

    “我对母亲没有任何记忆,每年祭祀时,宗庙中也不见她的灵位,我连她的名字都快忘了,因为家中很少有人提起。阿婆告诉我,我父亲是漪兰的敌人,二人的结合违背了母亲心中的立场,愧疚将她折磨致死。事实证明父亲也并非真爱她,在她死后,将她的尸身和遗物交给了她的族人,没留下任何凭吊……”

    她环住他的手臂紧了紧。

    “是她把母亲的遗物交给了我——一支筚篥和一把匕首。那筚蓠被父亲发现了,说我玩物丧志,罚我跪了一整个下午,只有匕首被我藏好留了下来……”

    叔山梧伸手抚上刀柄,“——但这匕首的秘密,我也是才得知不久。”

    长睫遮住郑来仪眼底的波澜,听见叔山梧问他:“你是如何知道,是这匕首让你重生的?”

    她嘴唇抿紧,一时沉默。

    赶到这里之前,郑来仪去雀黎寺找了一次安夙。有些问题她想不通,她需要去问个清楚。

    这一世叔山梧显然并不知道明月魄的秘密,前世又为何会想到用这样的方法来让她重生?

    安夙告诉她,知道所有真相的还有一人,便是她的师兄,如今玉京城拂霄山霄云寺的首座昙绍。

    前世她将明月魄的秘密托付给昙绍,请他关照她在中原唯一的血脉,她没有什么可以留给这个孩子,若阿梧遇到困境,希望师兄能出面给他指一条退路。

    郑来仪怔了怔,想起第一次发现叔山梧在霄云寺为生母立长明灯,身边那个气质出尘的老僧,忍不住告诉安夙:“他在霄云寺为你立了个牌位,你知道么?”

    安夙眉间出现不忍,并未直接回答她,沉默了一会道:“姑娘为阿梧犯险,安夙无以为报,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

    “别告诉他我还活着。”

    郑来仪皱眉。

    安夙站在山门后,手持一串沉香十八子,语气沉重:“是我太自私,想这一世只为自己活。所有和叔山寻的一切都不愿再沾惹了。”

    “唯一对阿梧,我心中有愧,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郑来仪看向安夙,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却依旧难掩美丽。

    她没有应允安夙,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

    叔山梧的眼睛像极了他母亲,如沙漠深处幽深的一汪湖水。郑来仪移开视线,低声回答他:“是我托康纳川查到的,这匕首的传说在漪兰很有名……”

    她不能告诉他真相,并不是因为安夙的请求。她该怎么说,明明他的生母就在这世上,偏偏忍心当作没有这个儿子,任他孤独长大成人。

    明明他的母亲曾离他们那么近。

    或许因他从来没有体会过亲人的温暖,才会不知道如何正确地爱一个人。

    叔山梧对她的答案深信不疑,目光落在匕首手柄上篆刻的鹘语诗句:“这刀于你我寓意不祥,不适合作为赔礼。”

    郑来仪抬眼看他,叔山梧伸手替她勾起鬓边的碎发,轻声求她:“答应我,椒椒。这一回你先走,好么?”

    “倘若我活着离开这里,我再正式登门,向你求娶。”

    郑来仪目光微动,低声:“……我并没有答应要嫁你。”

    叔山梧点头:“是。我知道。”又语气认真地向她保证:“我一定拼尽全力,活着去找你。”

    郑来仪语气执拗:“我若先走,今日离开这里,便绝不回头。”

    “叔山梧,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你想好了。”

    叔山梧皱着眉沉默。高处的灯火将要燃尽,忽地一闪,帐中一双人影摇晃了一阵,而后陷入了黑暗。

    栀子香气突然欺近,他被轻柔的力道一扯,便倒在了软玉温香之间。

    第87章  他却像一只温柔的猛兽,埋首替她舔舐着伤口

    叔山梧撑起身在她上方, 他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这似曾相识的动作让郑来仪瞬间耳热,一颗心在胸腔中疾速跃动。

    是她先动的手, 眼下却不知如何收场。方才那一句“还有两个时辰”, 现在看来像在暗示什么。

    叔山梧的衣襟彻底散开了,系带松松垂在郑来仪裸露的腰肢上,她信手扯住,凑到鼻端闻了闻, 有股浓重的酒香。

    “原来你没饮酒……”她掀眉看着上方的人。这只老狐狸, 把酒洒在衣襟上,只是在做样子给人看。

    “没饮酒, 也不代表我是什么正人君子。”他的声音近了些, 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郑来仪一伸手,将他身上的披衫从肩头扯下, 一只手沿着他紧实的肩背曲线缓缓向下, 沿途路过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伤疤。

    她看不清叔山梧的神色, 只觉他气息益发急促,喉头难耐地滚动了一下,一片静谧中听来清晰无比。

    “渴么?”

    她贴心地问, 而后仰起头,丁香般的舌尖在他干燥的唇上点了一下, 似是仙女渡化露水予涸辙之鲋,却如一颗火星瞬间将干草引燃了。

    他的身躯如颓倒的山峰骤然崩塌下来, 将郑来仪紧紧压制住, 紧密相贴的瞬间, 她下意识挣了一下,下一瞬他的唇便狠狠碾了上来。

    与方才那个吻不同, 此刻他们彼此有种默契的放纵,叔山梧闭着眼吮吻着她,这个吻持续了许久,直到她有些喘不过气,只能轻轻将人推开,转开脸,胸口微微起伏着。

    帐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整齐划一,似乎就在殿外的墙下。

    郑来仪心中一凛,身体骤然绷紧,叔山梧却将头埋了下来,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似安抚的语气:“是巡夜的士兵,别怕……”

    他安抚的吻随之落在她耳后,沿着脖颈的曲线缓缓滑动,将她紧绷的身躯一寸寸软化。她浑身酥麻,意识变得稀薄,几乎没能听得见窗外随即响起的更鼓。

    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叔山梧的手掌隔着薄如寸缕的绛绡纱,拢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粗粝的指腹带着灼人的热意缓缓摩挲……郑来仪仰起头,细长的脖颈扯出一道绷直的线。他的头更低,一路向下,沿着她颈侧行至猛烈跳动着的地方。

    “是这里么……”他的声音闷闷响起。

    郑来仪的神智只剩一片空茫,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是这里么?前世我刺中的地方。

    宝石流苏簌簌轻响,轻薄的衣衫无声褪去,郑来仪睁眼看他,他幽沉的眸中倒映着一道洁白的丽影……

    那里并没有伤疤,而他却像一只温柔的猛兽,埋首替她舔舐着伤口。郑来仪说不出话,她的手穿过他发间,随着他唇舌的力道,胸口益发剧烈地起伏,下意识按住他的脑后。两道呼吸一个轻盈,一个粗重,时而错落,时而重合……

    她感觉自己如溺水一般,急需一根救命的浮木,纤长十指抠进他紧实的肩背,只听叔山梧闷哼一声,动作略顿了顿。

    她以为自己弄疼了他,刚要抚摸上去,叔山梧却扣住她腰身,抬头看向她,眼神里的深意让她一阵心慌,这短暂的停顿让她羞赧不已,遑急间伸手去遮他眼睛,他唇角却勾起暧昧的弧度,再度埋首向下。

    郑来仪闭上了眼。

    胡床发出旖旎的动静,殿外的月光漏了一丝进帐,她难耐地侧过脸,十指下意识揪紧身.下的缎面锦被。那一缕白月光在她眼中摇晃成破碎的影,她的身体绷紧、又弓起,终于难捱地出声。

    汗珠沿着曲线滚落,将薄褥濡湿,月光下海浪汹涌,拍打着莹润的礁石,她像一只搁浅的鱼,被一遍遍冲刷,一浪退去,又一浪灌顶而来,似乎永无止境。

    “叔山梧……”

    她看不见他,似被抛进云里,一时找不到着力点,脚尖绷得紧紧,抵住他的膝盖,气息凌乱地唤他名字。

    “你喊我什么……椒椒……”

    埋首的人,偶尔返回人间,抬起头语气蛊惑地诱导,眉眼间的情绪时而认真,时而浮浪。他束着的头发散落了几缕,摩挲着她腿间,一时痒、一时麻。

    “……梧郎。”最后她无声吐出两个字。

    她被他重新揽回怀中,侧过头看,叔山梧闭着眼,唇角犹带亮色水痕,颈侧暴起的青筋暂未平复,胸膛上下起伏不定。

    郑来仪红着脸,伸手去擦拭他唇角,他却反而贴近过来,渡了一个酣畅淋漓的吻,带了几许发泄的意味,察觉她气息有些支撑不住,方才停下。

    她伸出手,抚过他紧绷的下颌线,他的喉结随着她指腹的路过滚了滚,她的手没停,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游刃有余地一路向下。似乎对他的身体,她比他自己更熟悉。

    可她没有得逞。游弋的手指到了小腹的位置,便被一把捉住,叔山梧侧过脸与她对视,将她的手攥紧了。

    “……作甚么?”声音还有些哑。

    她语气无辜:“礼尚往来啊。”

    “谁教你的?”语气里隐隐有追究的意味。

    “还有谁?”她一挑眉。

    “……混账。”答案不意外,但叔山梧还是低低骂了一声。

    郑来仪“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在说你自己?”

    他这副样子与方才截然不同,实在有些过分可爱。

    “……你一直,都如此……胆大妄为么?”叔山梧似乎一时没想到合适的措辞,好不容易憋出一个词来。

    郑来仪瞪圆了眼:“这叫胆大妄为?”

    叔山梧抿唇不答,抓紧她的手举到唇边吻了吻:“消停会吧,不用管我。”

    虽然数次险些被本能冲动占据上风,他终究不想在他们成为夫妻之前,让她陷入难堪,哪怕她前世已经嫁给自己一回。

    郑来仪看着他这副隐忍克制的样子,叹一口气,埋进他怀里,她柔软的长发蹭在他脖颈,有些许发痒,叔山梧忍不住低头,贪恋般嗅闻她发间的香气。

    即使前世,二人在床笫之间总有默契,彼此细微的动作和气息便能传达所有的讯息。郑来仪听酒楼中说书的讲才子佳人的故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她便会出神地想,她和叔山梧之间就好像一对天生的榫与卯,无需任何外力,总能准确咬合紧密,一旦合二为一,便能承托住任何风雨。

    曾经这样的信念被强烈动摇,她以为自己是将身体的感受误当做灵魂的契合,如今那样的安全感似乎又回来了。

    郑来仪这样想着,手里捉着一缕他垂在胸前的发丝,一圈圈缠在食指上把玩着。

    “当”一声,外殿的铜漏声响,袅袅余音飘进帐中。

    相拥的两个人被提醒,他们的时间有限,彼此都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脸上闪过的忧虑,下意识地更拥紧了一些。

    就这么过了一会,郑来仪一手拥着薄被翻身坐起,另一只手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半天没找到方才穿着的衣服。叔山梧一只手撑着头,几分懒散地道:“在我这里。”

    她转过身,一只手推他:“给我。”

    “被我扯坏了,穿不了了。”他耸了耸肩。

    郑来仪拧眉:“那怎么办?”

    “穿我的。”叔山梧无所谓道,“你那衣服不好看,破了就破了。”

    他口不对心,那一袭红裙将她衬得如一朵盛放的石榴花,美得惊人,他只是自私地不愿第二个人再看见。

    “怎么不好看,丽笙给我挑的胡姬舞裙,碎叶城最时新的款式,我选了选,就这件最凉快。”她故意道。

    “现在什么天气,是图凉快的时候?”叔山梧也坐了起来,一伸手捏了捏她下巴。

    “承认吧,你这是占有欲作祟。”她的脸被捏着,声音都有些变形。

    “承认。”

    他一边说着,从身旁拽过自己方才被郑来仪脱掉的罩袍给她披上,郑来仪低头,发觉他罩袍的前襟濡湿了一片,顿时脸红似烧。

    “这……没法穿啊……”

    “那就还给我。正好把你的味道穿在身上……”

    郑来仪伸手夺了回来,耳垂发烫。

    叔山梧揉了揉她的发顶,轻声道:“你知道么,自从与你在凉州重逢,每次听到你的名字和别人出现在一起,我都几乎发狂,甚至几次想冲进节度使府把你劫走……”

    “那你怎么没劫?”她挑了挑眉。

    “怕你不肯跟我走。”

    郑来仪笑了起来,过了会,那笑意渐渐散去,眼底浮起阴翳。

    她选择与他站在一起,往后他们的路或许有无数不可预见的坎坷,她唯一的底气,是他说的“同生共死”。

    此时此刻,严子确带着大祈的军队正在向碎叶进发,叔山寻仍在大祈北境虎视眈眈,而叔山梧作为一枚弃子,注定要被各方牺牲。

    “你知道派你做和藩使,是谁的主意么?”

    “叔山柏。”他的语气没有意外,似乎一切理所当然。

    她抬头看他:“你们的家族真可怕。”

    叔山梧抿唇,想说什么,终究没开口。他曾经告诫郑来仪,叔山氏的男人不会付出真心,不值得托付,他也始终认为,在这方面自己并不会比父亲叔山寻好到哪里去。

    郑来仪没有察觉他的沉默,继续喃喃自语。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这个兄长真的是清风朗月的君子,直到他……和李德音勾结在了一起。”

    鸿胪寺卿夫人和太子的关系,在东宫上下已经不是秘密,郑来仪自然也有所耳闻。一个能献祭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前程的人,哪里还有一丝底线?

    “——叔山柏他为什么那么恨你?怕你抢他的世子之位?”

    “我没那个兴趣。我已经尽可能地和他们保持距离,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大敌意。”

    叔山梧看向郑来仪,挑眉,“——不过李德音为什么恨我,我可能略知一二。”

    听上去竟有几分得意。

    “被太子恨,是什么好事么?”郑来仪失笑。

    叔山梧耸了耸肩,满脸的无所谓。

    定了定心神,郑来仪道:“李德音和叔山柏虽然一时联手,二人的目的终究不太一样。你兄长想要你死,但于朝廷而言,他们关心的只有鹘国是否真正臣服。”

    “拔灼和护劼不一样,他很有主见,不会甘于完全受制于人。这两日与他会谈,虽对我以礼相待,但触及他的底线,他寸步不让。”叔山梧冷静分析。

    “他们兄妹三人,都不太一样……”郑来仪沉吟。虽然前世丽笙最终登上国君之位,但今生会如何难以预料。毕竟直到目前,许多事情都和前世大不一样了。

    叔山梧看着郑来仪欲言又止的神色,没有追问,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他们前生走到那样的结局,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大祈的内外困境,叔山氏的崛起,人心的善变,种种因素导致了最后的悲剧。他眼看着她重生以来为改变一切,孤身一人做出了太多努力,但大局岂能因一人之力而改?眼下他能做的,或许只有把握当下,守护好她。

    至于他们之间的立场之别,于他已经不再重要。

    郑来仪不知他心中的动容,重提方才没有达成一致的话题:“丽笙的人就守在榴宫外,他们会在今夜替换掉一部分守卫,掩护你离开。你出了碎叶城一路向南,到黑石山麓的驿站,会有人在那里接应。”

    她看出叔山梧要说话,又抢道:“我要离开简单得多,一个公主府的舞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就是。”

    叔山梧摇头,语气严肃:“不可。我一消失,他们很快便会发现,就算是丽笙也无法完全确保你无虞。”

    “我们已有计划——”

    郑来仪还要分辨,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88章  【二更】她奋力驱赶的阴霾,变成了她自己的投影

    二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 同时安静下来。

    郑来仪眉眼间有疑惑:时辰未到,这大半夜登门的不速之客是谁?

    她下意识握了握叔山梧的手,对方不急不慢地替她穿好衣服——他的衣袖对她而言过于长了, 还细致地帮她挽起两道。

    敲门声又响了一遍, 比方才急了些。叔山梧伸一只手指到郑来仪唇边,示意她暂时不用说话。

    他掀开帷帐,将匕首握在手里,赤着脚朝外殿走去。

    郑来仪注视着他的背影, 宽肩窄腰线条利落, 满身交错的疤痕上,新添了几道鲜红的痕印——是她的杰作。

    她紧张的心松弛了些。

    叔山梧走到门口, 意态惺忪地出声:“谁啊?”

    外面安静了一会, 有个男人的声音应了一句,说的是鹘语。

    郑来仪觉得那声音熟悉, 却一时没想起在哪儿听过。

    她正搜刮记忆, 殿门忽然开了一线, 随着泻进来的灯光,一个人影闪身而入。她一惊,只当是刺客, 赤着脚下了胡床,快步冲到了叔山梧的身边, 这才看清了进来的人是谁。

    “……田将军?”

    田衡见到她也同样一脸吃惊:“……郑小姐?”

    他的视线刚落到郑来仪身上穿着的宽大衣袍,下一瞬便被裸着上身的叔山梧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身后。

    “……”

    田衡一时半会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他穿一身鹘族侍者的衣服, 显然也是偷偷溜进来的。

    “你怎么进来的?”叔山梧问他。

    田衡回过神:“乙石真听说您被困碎叶城, 就调来亲卫要救您,队伍就在城外埋伏。我本来是先来探探情形, 一进来却发现这王庭里守卫太过松散,您住的这榴宫门外只有两个守卫,没费什么功夫就被我用迷烟撂倒了……”

    郑来仪听到这里,忍不住在叔山梧身后皱眉。被田衡迷倒的不知道是本来的守卫,还是丽笙换过的人。

    “二公子,趁着尚无人发现,先赶紧走!”

    叔山梧转过身,郑来仪仰头看他,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要她跟他一起走。

    “丽笙那边……”她有些迟疑。

    “我们先出去再说。既已动了手,留在这里肯定不行了。”

    郑来仪知道他说的没错,点了点头,见田衡在叔山梧背后,十分刻意地佯装打量着周围,就是不敢往她身上看,挑了挑眉扬声道:“有劳田将军,回头帮我找身合适的衣服哦。”

    “啊——是,明白,郑小姐……”

    叔山梧捏了捏她的鼻子,帮她把衣带在腰间系紧了些——他的衣服对郑来仪而言实在太过宽大,从腰身到袖笼都空荡荡地晃,更称得人娇小。他垂下头,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你作弄他干什么?”

    “他老想杀我,每一次都是。”郑来仪哼了一声,怀恨在心的语气。

    “他不敢。” 他也不会让田衡有机会下手。

    叔山梧转过身去,沉声:“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田衡神色一凛,点头应是。

    叔山梧当着他的面牵起郑来仪的手,率先迈出了殿门-

    夜色掩映下,两骑马自碎叶城飞驰而出。

    郑来仪和叔山梧共骑一马,始终与前面的田衡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颠簸,马行如舟,郑来仪在他宽阔的怀抱里昏昏欲睡。他们穿过山谷,又经过一片半干涸的沼泽,在日出时分抵达了黑石山脚下。

    郑来仪被搀扶下马,打了个哈欠,抬眼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处异域风格的建筑,看上去规模不算小。

    “我们到了,这里便是黑石山驿站。”

    这里已经在鹘国与图罗交界的边境线上,丽笙原本和她约定的也是在这个地方碰头,只是他们到得比计划早了些,也不知她们的人到了没有,郑来仪加快脚步朝驿站走去。

    尚未走到驿站门口,便听见里面传出一男一女大声交谈的声音。

    那女声正是丽笙。她登时打起了精神,转头却发现叔山梧眉头拧紧了。她想起在榴宫中时,田衡说乙石真派人来救他,看来那说话的另一个男声便是……

    屋里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有脚步声朝外走出,一个身形瘦高,身着图罗服饰的男人走了出来,自带一股独特的气场。

    “阿梧,我的好兄弟!”

    乙石真阔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叔山梧,热情地拍着他的后背。松开后看到他身旁的郑来仪,便笑着问:“这是……弟妹?”

    郑来仪脸一红,叔山梧看了她一眼,从容道:“还不是。这位是郑国公之女郑来仪。”

    乙石真瞪大眼睛:“原来姑娘就是郑四小姐,久闻大名、久闻大名!”

    郑来仪勾了勾唇略一点头。

    她曾是大祈与图罗和亲候选人之一,乙石真对这位大祈第一朝臣郑国公的女儿颇有些印象。殊不知郑来仪认识他更早,早在岩牙河谷,叔山梧与他串通设计李澹那一回,她便远远看见过他。

    叔山梧抿唇,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亲自来了?”

    “好兄弟有危险,我自然要来……”乙石真哈哈一笑,停止了对郑来仪的打量。

    看叔山梧面上神色,显然并未将他的话当真。

    “来仪。”丽笙一身男装,从乙石真身后的门内走了出来。

    她脸色并不是很好,但看到郑来仪还是笑了出来,“——你没事就好。”

    所以刚才房里说话的两人就是他们,只是听语气似乎并不是很愉快。郑来仪的视线在乙石真和丽笙二人脸上略转了一遭,才对丽笙道:“出了点意外,你的人都没事吧?”

    “……没事,放心吧。”

    四人相对而立,一时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先进去再说吧。”

    叔山梧打破了沉默,牵着郑来仪迈步进了驿站,乙石真和丽笙二人也先后跟了进去。

    这个时节天气渐冷,沿线商旅不多,驿站中本就没有什么客人,此时早就被乙石真和丽笙带来的人清了场。大堂里空空荡荡,四人找了一张桌子坐下,一阵尴尬的沉默。

    田衡从外面进来,见大堂里的气氛凝滞,又默默退了出去。

    郑来仪开口问丽笙:“怎么没见犀奴?”

    “她去了马场。”丽笙答得简洁,说完看了一眼叔山梧和他另一侧坐着的乙石真,神色戒备。

    乙石真的表现则放松得多,他的视线在叔山梧和郑来仪二人之间逡巡了一阵,笑道:“兄弟,你我认识时间也算不短了,你可从来没和我说过,郑姑娘就是你的红颜知己啊!”

    他似是想到什么,一时疑惑道:“不对啊,我听说,凉州节度严子确的未婚妻也是郑氏女,是姑娘的姐妹?”

    郑来仪下意识看了叔山梧一眼,他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便不怎么好:“自己的大事还没落定,你总操心别人的未婚妻做什么……”

    乙石真听到这里,面上登时浮现怒色:“他们都告诫我不要相信大祈皇帝,李肃在和亲一事上如此愚弄图罗,把我这个图罗国君当做三岁小儿耍弄!我派人四处征税,筹备羊马驼队、宝石金银,将迎亲礼物准备得风风光光的,结果……”

    他越说越气,一掌拍在桌面上。

    叔山梧抿着唇,没有任何表态。大祈为了自己的利益,用这样的招数打压乙石真遏制图罗,乙石真最终没有一怒出兵,朝廷便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从某种意义上,他与乙石真实则是唇亡齿寒。

    始终不说话的丽笙这时冷哼了一声,乙石真一愣,不解地转头看她。

    “没有当面笑脸送花,背后给你一刀就算好的了。”

    丽笙的语气不无讽刺,见叔山梧在看她,耸了耸肩道,“——不是在说你,你也是棋子而已。”

    叔山梧低笑了一声,无甚所谓的样子。

    乙石真看着一身男装的丽笙,方才叔山梧他们没到时,双方在驿站中碰面,丽笙得知他是图罗人,便质问他为何不经允许进入鹘国境内,乙石真还未说话,手下的人反而态度蛮横,双方这才有了争执。

    直到搞清楚彼此的身份,才知道是为了同一件事来到这里。

    鹘国这些年夹在大祈和图罗之间,势弱且不受重视,因为占据着大祈通往西域的有利地形,勉强在夹缝中生存,丽笙对乙石真的到来自然充满了敌意。

    乙石真皱眉看向郑来仪:“郑四小姐怎么会认识她?”

    “纯属偶然。”

    郑来仪语气很谨慎,反倒是丽笙一抬下颌,“我们是生意伙伴。”

    乙石真扬眉,哼笑了一声:“丽笙公主不要怪我说话直白,你们鹘国男人太没种,草原上谁的拳头硬,谁便有更多地盘,事事想着依赖大祈,谁会愿意养活你们这样的拖油瓶……”

    “所以你死乞白赖地求娶大祈公主干什么?”

    丽笙翻了个白眼,把乙石真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图罗和大祈早有和亲传统,我不过是礼敬中原,谁知李氏皇帝不识抬举,我延陀部自也不必再上赶着!”

    乙石真看向叔山梧,神色认真,“阿梧,我和你虽是兄弟,但往后大祈与图罗却不一定了。依我看,他们派你去碎叶城做和亲使,也是全然不顾你的死活。这样的朝廷,何必给他们卖命?”

    叔山梧不置可否,他身边坐着的郑来仪却面色凝重。

    图罗人野心勃勃,而大祈内里空虚,若真要与乙石真正面对决,必要倾尽国力,这也是为何朝廷只敢以和亲为名吸引乙石真深入大祈腹地。国与国之间没有真正的兄弟,而乙石真意识到这一点,便会成为大祈最难办的敌人。

    乙石真语气阴沉:“马上即将入冬,草原上进入枯水期,生存是唯一的准则。去岁你亲率防秋兵在伏羌驿巡线,在西洲建行营,给了十六胡洲不少威慑,但今年图罗各部可不一定能按兵不动了。”

    “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继续驻防的。”叔山梧淡淡道。

    “谁?除了你,我没看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虽然身处鹘国境内,乙石真却并无半分忌讳,底气十足地道:“等到碎叶被大祈攻占,这里就是我们和大祈军队对垒的前线,图罗十万大军已经做好了准备。”

    郑来仪的视线瞟向丽笙,她面色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丽笙公主。”

    丽笙回过神,看向郑来仪。

    “大祈丢失的那批战马,入冬前可以运回受降城马场么?”

    丽笙点头:“犀奴就是去清点马匹,准备押运的。马儿失而复得,看来郑小姐运气果然不错。”

    她突然站起身来,向着郑来仪和叔山梧道:“驿站中给二位的房间已经预备好,一夜没睡一定很累,先去休息吧。”

    郑来仪和叔山梧对视一眼,从善如流地道谢起身,留下桌边的丽笙和乙石真。

    二人没有回房,从后门出了驿站。

    黑色的山体巍峨耸立,他们沿着山谷间一条曲折的小溪缓缓而行,走了一会,叔山梧突然开口。

    “知道我为什么要去劫受降城马场么?”

    郑来仪站定了,转身看向他。

    “威吓乙石真,让他及时退回关外,以免引发大战,这只是其中一层,”

    “你在凉州经营马场,和我父亲在青州经营金矿,在他们的眼中,并没有什么分别,都触犯了朝廷的利益。郑国公在朝廷占据半壁江山,六部、禁军都有你父亲的势力,还与西境最大的藩王结为姻亲,兵马与钱粮在手……”

    叔山梧看着她,语气冷静:“或许在皇帝的眼中,你们已经成为与叔山氏一样值得提防的力量。”

    郑来仪的面色沉郁,叔山梧说的话也是她一直的隐忧。

    她想尽办法提防他与他父亲,在各个环节提醒父兄,阻止大祈落入他们手中,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勉力维护的大祈已经难挽颓势,曾为大祈栋梁的郑氏却成为了当权者的心腹之患。

    曾几何时,她奋力驱赶的阴霾,变成了她自己的投影。

    郑来仪望向远处的巍峨的黑石山,眉头紧锁,沉默良久。

    山巅云雾缭绕,黑白分明处金光乍现。它是如此的耀眼,但也只是竦峙的群山中的一座而已。前世她曾亲眼见到大祈的覆灭,此刻恍然意识到那或许是种必然,不因某一人或某一家族的存在和努力而转移。

    这个念头从郑来仪的心中一闪而过,却无法细想。这与她从小接受的教育相违背,也与她重来一世的目标背道而驰。而如今这样的信念正在无形中瓦解。

    叔山梧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

    “这一回,你只需为自己而活,做你想做的事。”

    “我会做你的后盾,无论何时何地。”

    郑来仪神色一时恍惚,她想起父亲郑远持也曾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在她说自己想要与鹘国做马匹生意时,在她告诉他们自己决定终生不嫁时,在她要离开玉京去凉州时……

    叔山梧看出她眼底闪动的思乡愁绪,眸光微黯了黯,而后沉声:“回玉京去吧,和你的家人在一起。”

    他抬手,替她把鬓边一缕风吹散的青丝勾到耳后:“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他们。倘若不是为我,你不会离开玉京。”

    郑来仪紧紧抿唇。她赶到碎叶城来找他,并未来得及考虑往后该如何。如今叔山梧脱离了一个困境,却又陷入另一个困境:他背负着大祈和藩使的身份,却在与鹘国和谈到一半时抛下使命离开碎叶,这是抗旨叛国的罪行。

    她抬眼看他:“那你——”

    “我回凉州。”

    第89章  【二更合一】“我会替你,守住北境。”

    “不行!” 郑来仪断然否定他的想法。

    “不然如何?我留在这里, 还是去投靠乙石真?”

    郑来仪哑然。

    叔山梧笑了起来,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托丽笙的福,我应当不会有事。”

    郑来仪若有所思, 转头看向远方的驿站:“他们——”

    方才丽笙让他们去休息, 郑来仪就意识到桌上气氛不对。她应当是有话要和乙石真说,有他们在场不方便。

    虽然她与丽笙是互相帮助过的朋友,但在有些事情面前,立场需得分清。

    叔山梧神色微凝:“我们赶到这里时, 丽笙和乙石真已经谈了一会。她是个聪明人, 知道眼下如何做才对鹘国有利。”

    大祈的西征大军兵临城下,被大祈得罪了的图罗首领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 比起危险, 更是机会。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丽笙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丽笙与乙石真在他们两个面前状似剑拔弩张, 桌下的暗流涌动又何曾瞒得过叔山梧的眼睛。

    “乙石真会和她结盟么?”

    “你认为她手上没有筹码?”叔山梧知道她在想什么, 沉声分析, “鹘国虽然势弱,但所处位置绝佳,焉支山与逻娑川在此交汇, 是向西商路的必经之地……”

    郑来仪点头,补充道:“鹘人性格温和, 却有韧劲,作为敌人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乙石真能够不费一兵一卒交到这样的盟友, 何乐而不为。”

    她知道丽笙是识时务的聪明人, 否则也不会最后取代兄长坐上鹘国国君的位置。

    叔山梧颔首, 眼神中是不加掩饰的欣慕。

    “鹘国有图罗在背后撑腰,大祈不敢再贸然进犯碎叶——纵深入敌营, 而后路无人,是行兵之大忌,这六路大军也只能撤退。”

    他沉冷的声音穿过风声,“这两国一结盟,陇右的局势已然改变。大祈既然做出了决定,就要承担这样的结果。眼下北境风声鹤唳,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太平。”

    郑来仪抿唇,她知道叔山梧说得没错。

    方才乙石真当着自己兄弟的面,毫不遮掩自己的勃勃野心,他们都是凭本事冲杀夺生路的人。对他们而言,家国面前,私人的情感永远微不足道-

    凉州城许久不曾如此繁忙,从和藩使叔山梧从这里出发去往碎叶和谈,到全副武装的六路西征大军于两日之内去而复返,去时气势十足,回时灰头土脸。

    这一边大祈军退大军在凉州城外安营扎寨,另一边,凉州节度使亲自出城迎接节度副使。

    严子确立于城门外,远远见叔山梧纵马而来,身后却还跟着一辆马车,唇线抿紧。

    “郑小姐与我在鹘国边境偶遇,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便将她一起带了回来。”叔山梧勒马,朝着严子确微微颔首,“——幸而没有出事。”

    严子确视线一转,车帘掀开,露出郑来仪的脸。

    “严大人。”

    “原来如此。没事就好。”严子确温声。

    他想起,与集结在节度使府的各路将领攻城动员,结束后已近二更,却听城门来报说郑小姐刚入住别院,没多久就连夜出了城,也不知急匆匆是要去哪儿。这两天军情几变,他一直都没来得及顾得上问郑来仪的行踪。

    去而复归的人面带歉疚:“是我任性,受降城马场遭劫,我放心不下想赶紧去看看……”她神色微动,视线飘了飘,“还未到马场,就遇到匆匆往回的副使大人。”

    叔山梧手举到唇边,清了清嗓子。

    严子确的视线扫过二人,半晌淡淡道:“紫袖已经急得不行了,眼下边境不宁,尽量还是不要出城。有急事也提前告诉我,多给你配些人马。”

    “倘若在我这里出了事,真不知该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知道了。”郑来仪垂下眼睫。

    叔山梧转开话题:“大军已经就地驻扎?”

    “是。鱼观察使这一回也亲率槊方军参与西征,已经安置在官舍。”严子确抿唇。

    这么短时间内召集六路大军,如今陇右和槊方的兵力都集结在此,这阵仗不可谓不大。

    严子确看向叔山梧:“今年陇上气候恶劣,早早便进入了旱期,朝廷想着与其‘防秋’,不如反守为攻。攻打碎叶的旨意也是八百里加急送到凉州,彼时你已经启程,也只能将计就计,以免惊动了拔灼——让你在碎叶受惊了。”

    叔山梧扬眉:“多谢大人关怀,没有受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是用兵之法。只可惜我们也不是唯一会这一招的。”

    “是啊。这乙石真率十万大军在黑石山列阵,将我大军后路封死,逼得我们不得不退。我已将鹘国图罗结盟一事,八百里加急回禀圣上,这个冬天,将士们恐怕不能安枕了。”严子确面色凝重。

    天色渐晚,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郑来仪紧了紧领口的披风,放下了车帘。

    “天色不早,先进城再说吧。”叔山梧说完,一夹马腹。

    严子确与叔山梧纵马在前,马车辘辘跟在二人之后进入城门,穿过凉州城的主干道。

    经过官舍门前,严子确稍稍勒马,转头看向身后的人:“副使大人这一趟辛苦,先回去休整吧。”

    叔山梧扯着缰绳,视线掠过身后的马车,车帘一动,却没有掀开。

    他翻身下马,有府兵上前接过他手上缰绳,静候在一旁。他没再犹豫,几步迈上官舍门前的台阶,身后严子确已经催马继续前行。

    迈进门槛时,忍不住还是再回了头。

    那车帘后的人投来一道视线,如露亦如电。

    郑来仪坐在马车中,心思烦乱,直到车外的人喊了她第三遍,才恍然应了一声。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严子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哦,没有,可能是一夜未怎么阖眼,有些累了。”

    严子确的声音中不无忧虑:“本来以为今年你就会留在玉京,没想到又突然过来。前方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此时的凉州,情形可与去年大不一样了。”

    郑来仪沉眉,半晌缓缓道:“我也有些后悔,倒不是担心别的,就怕留在这里给你添乱。”

    “添乱倒是没有——”

    “严大人,我想回一趟玉京。”

    严子确眉心一动,点头道:“是该回去,虽然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开战,但也不代表不危险。我尽快安排。”

    郑来仪在车里沉默了一会,道:“……陛下将鱼乘深都调到陇右来助阵,看来这一回是势在必得。”

    “圣人也是武将出身,和先帝的怀柔确实很不一样,对各个番邦的策略激进得多。”

    “不过,乙石真这些年在西域的气焰太过嚣张,和中原某些人也联系紧密,倘若借此机会一鼓作气打压下去,也能改一改北境的格局。”

    郑来仪皱眉。虽然严子确所言也曾是她心中所想。

    马车到了别院门口尚未停稳,紫袖已经冲上前来迎接。看到果然是主子回来了,目光莹然刚要说什么,一看后面还跟着严子确,便闭了嘴。

    “陪好你们主子,使府还有事,我便先走了。”严子确没有下马,一勒缰绳要走,被郑来仪喊住了。

    “严大人。”

    严子确转过身。郑来仪站在别院门口,似乎还有话要说。

    他翻身下马,走到阶下:“姑娘还有事?”

    “我这次回玉京,想和父母亲提,我们的婚约,还是解除比较好……崇山君你正值盛年,受陛下重用前途无量,因为我却耽误了终身大事,实在是罪过,我——”她低着头,踌躇着措辞。

    严子确淡淡打断她:“姑娘既这么想,在下没有什么的。但凭老师安排。”

    “也祝姑娘早日寻得良缘,安稳一生。”

    郑来仪目光微动,道谢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在凉州修整了几日,便该启程回京了。

    这短短几日间,鹘国已经发生剧变:丽笙在延陀部大军的陪同下返回碎叶城,拔灼认清形势,将权杖拱手奉上。鹘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国君登上了舞台。

    而丽笙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大祈的册封诏书撕得粉碎。

    边境线上,剑拔弩张。为应对鹘国与图罗的结盟,鱼乘深麾下五万朔方军和凉州五万军被整编,在西北沿线铺开。

    叔山梧率西洲军,调往驭军山镇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立冬日,拒夷关外。

    戎装整肃的大军整齐划一通过关门,气势磅礴。

    一辆由此入关的马车放缓了速度,车里传出女子的声音。

    “停车。”

    纵马在前的戎赞手一抬,车队停了下来。

    行进的大军脚步不停,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浑厚的雷鸣,队首马上一身黑甲的人似有所感,转过头来,姚姚望向马车所在的方向。

    车帘掀开,一袭丽影缓缓下车。

    叔山梧身后的决云察觉他目光,顺着望了过去:“那是……郑小姐?——她是今日回玉京啊……”

    “你们先走。”叔山梧调转马头,逆着人流过去。

    决云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

    郑来仪迎风站在尘烟四起的官道上,静静地等着。

    叔山梧在五步外翻身下马,玄色斗篷在风中展开,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他靠近了郑来仪,看清她一身的装束,眸色益深。

    她披着一顶白狐裘斗篷,领口露出一截湖水绿。是她初到凉州那回,他给他挑选的那一身。

    叔山梧走过去,伸手替她将兜帽戴起,系好绸带。

    “风沙这么大,还下车来。”

    “听说你今日北上,本来以为跟不上你们行军的速度。他们倒是走得比平常快……”

    叔山梧抬眼,看向远处站着的二人——紫袖想往这边看,却又不敢直愣愣地盯着,视线扭扭捏捏;戎赞倒是大方,和他眼神交汇时微微颔首,姿态恭敬。

    西境的官道本就颠簸,为了跟上大军的脚程,从凉州到拒夷关这一路定然走得很不舒服。身边的人倒也顺着她如此任性。

    叔山梧收回视线,落在她微微发青的眼底,沉声道:“既看到了,接下来的路便缓缓而行吧。”

    郑来仪掀眉看他,她的脸被兜帽一圈雪白的绒毛包裹着,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她想问他会去多久,却没吐口。这是个蠢问题,边军驻防三年一轮换——那还只是普通的士兵,如他一样的主将,更只能服从中央调令。

    若是曾经的叔山梧,或许不会受束缚。郑来仪的目光掠过他身上的盔甲,眉眼沉重了几分,似乎那是一具精致的枷锁,连带她都被捆缚。

    “你会替大祈守住北境么?”

    叔山梧摇头,看进她的眼睛。

    “我会替你,守住北境。”

    郑来仪心中震动。他仍是那个目无王权,桀骜难驯的叔山二郎。可他也是她的叔山二郎。

    而他知道那是她赖以生存的故乡,不忍它被铁蹄踏破,让她无家可归。

    天边开始飘起细碎的雪,盐粒般的雪籽落在郑来仪低垂的长睫,遮住她氤氲着水汽的眼。

    “别这样。”叔山梧沉声,抬手刮了刮她的脸。看到她这样姿态,所有的决心都能瞬间瓦解。

    郑来仪眨了眨眼,从怀中摸出个东西,放在手心伸到他面前。

    是一枚巴掌大的香囊,藤萝紫的锦缎,银线束口,散着幽微的香气。

    “手边没有合适的料子,从带来的衣服上剪了一爿,粗糙了些……”

    叔山梧将那枚香囊拿起来,翻过来细细观察,香囊的底部蹙金绣着一株山胡椒,针脚细腻,花枝窈窕。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弧度。

    郑来仪伸手盖在那香囊上,轻声道:“不能细看。昨日临时起意,时间仓促了些,不如给兄长的那个……不过我女红本来就做得一般,你——”

    她话没说完,便被他带进怀里,脸贴在他胸口冰凉的甲片上,呼出一道白雾。

    “你知道么?那回率禁军出发去槊方,你母亲到射金门送成帷,他回来时蹀躞带上系着你送的香囊——那是我第一回羡慕别人。”

    郑来仪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所以你就被嫉妒冲昏头脑,偷他的东西?”

    叔山梧挑眉:“是他自己不小心,换衣服时弄丢了,若不是我好心,压根不会还给他。”

    他低下头,声音放轻:“后来还是给他了,毕竟这份心意不是给我的,留着也无用。”

    “这个比兄长的或许更灵验些……”郑来仪的声音低了下去。

    “何以见得?”叔山梧扬了扬眉。

    郑来仪的眸光微凝:“里面的平安符,是从雀黎寺求的。”

    她看进叔山梧的眼睛,话中别有深意:“那里的神仙离你近,也许显灵也要比中原的快些……”

    叔山梧反应了一瞬,忍不住笑出声来。

    郑来仪却神色认真:“信不信由你。”

    他面上尤带着爽朗的笑意,语气却认真了几分:“我自然相信。”

    “雀黎寺于你我意义非凡。比起神仙庇佑指点迷津,有你的牵念我自然就有方向。”

    他攥紧手心的锦囊,垂下头来,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郑来仪的视线越过他宽阔的肩,黑压压的大军已经渐远。

    “我……已和严子确说了,这次回玉京,我会和家中提解除婚约。”

    叔山梧抿唇:“我应该和你一起的。”

    郑来仪仰头看他:“和你没关系。那本来就是当初形势所迫的权益之计,连累严子确,早就该解决清楚的。”

    “等局势稳定,我便尽快回都,亲自登门。”

    登门做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你不怕我父亲再拒绝你一次?”

    “谁还能做得了你的主?”叔山梧挑眉。

    她眸光闪了闪,没说话。

    “不是逼你。你做任何决定,我都接受。”

    叔山梧看着她,“你还记得我在受降城外和你说的那句话么?”

    不管你许了谁,我只当你是我唯一妻子。

    郑来仪微怔,叔山梧的声音传到耳中,风声里沉稳笃定:“无论你如何,我的心意从没变过。”

    她想说些什么,可前路未卜,他们不知何时再见,只怕再多的约定反而成为谶言。

    “多保重。”最后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看着他将那枚香囊收进怀中。

    叔山梧翻身上马,扯着缰绳转过头来。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她的肩头落了薄薄一层,人被棉絮般的雪影笼罩着。他挥了挥手,让她赶紧上车,她却依旧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睛亮如星辰-

    又一年岁末,玉京城外宽阔的官道上汇集了辐辏而来的各地官员,按次序等着入宫朝觐述职。身着红绿官服的朝廷要员穿梭于六部衙门,拉着节礼的驴车穿行于高门大院之间,几乎将万祀大街的车道都压塌陷了几寸。

    凉州、揆州、渝州、奉州、范阳、端州六镇节度及淮南、槊方两地的防御使和观察使也陆续抵达玉京,位于颁政坊主街道沿线的各藩镇进奏院门前车马骈阗,迎接着驻守各地的藩王将领回到玉京留邸,等待圣人的召见。

    各藩将所辖范围不同,行事风格也大不一样,但抵达都城后,大多都要先往兵部报道,拜会左右仆射,再行走拜会各自交好的同袍老友。

    陇右军务压身,身为凉州节度的严子确是最后一个抵达玉京的。他入城当日便径直去了兵部,得知兵部尚书杜昌益临时告假,没在衙署,便转而去了郑国公府。

    侍贤坊高门云集,车马人流水泄不通。严子确起初还坐在车里,一路走走停停了一盏茶的工夫,便听见外面的车夫无奈地道:“大人,前面已经堵起来了。”

    他掀帘下车,要了匹马,挤进了人流中。

    郑国公府门口百米之外,便有一队禁军把守维持秩序。带队的伍长认得严子确,见他单枪匹马,立马命令放行。严子确道了声谢,顺口问道:“国公爷府上可有客人?”

    那伍长靠近严子确的马前,压低了声音:“杜尚书刚到。”

    严子确点点头:“那正好了,免得再去兵部应卯。”

    他在小厮的引领下,一路穿过游廊进入东院,到了郑远持的书房门外。房门敞开着,能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话。

    杜昌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九节度里唯独缺他一位,说是告病,可前阵子固州砾金台的事闹得那么大,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故意拿乔啊,圣人又不瞎……”

    “说话小心些。”

    “我知道了,所以这不是特地来找你商量么——”杜昌益压低声音,后面的话自门外便听不大清,“老弟我……这叔山寻……出事……”

    严子确站在廊下,不失时机地清了清嗓子。

    杜昌益一惊,和郑远持同时抬头望向门外。

    “是崇山啊。”郑远持朝严子确招了招手,让他进来。

    严子确在门口站着一时未动:“学生失礼了。他们直接引我到了这里,未曾想打扰老师和杜尚书议事。”

    “无妨,进来说话——你是从兵部衙门过来?”

    严子确这才迈步入门:“是。方才跑空一趟,这下正好了。杜尚书,卑职有礼。”

    杜昌益摸了摸宽肥的肚子,放松了些,玩笑的语气:“擅离职守,让严藩抓了个正着。”

    严子确连连摇手,笑着道:“大人这是哪里话,是卑职到晚了!陇右军务繁重,直到临行前还在准备军情的奏报,出发就耽误了些,到兵部时已经快散衙了。”

    “你不在时,是叔山梧留守凉州?”杜昌益问道。

    “京畿无将,副使大人亲率队去揽川行营了。目前由行军司马顾亭仑暂代行使凉州节度职责。”

    杜昌益点点头,和郑远持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学生在门外无意听到杜尚书说话,叔山寻目无王法,竟将固州节度李纯恩当众活剐于砾金台,实在是骇人听闻!”

    杜昌益面色严峻:“是啊。固州本不属于叔山寻的管辖范畴,而固州节度副使称是因为李纯恩剥削军人储给,戍兵咨怨,他才特请平野王主持公道,言语之间竟然对他颇为回护。叔山氏在河北河南两道只手遮天,可见一斑!”

    “这件事闹得风声沸然,李纯恩乃是陛下亲信出身,也是宗室子弟,朝廷竟然没有任何表态么?”严子确十分不解。

    郑远持沉默。

    书房里的气氛突然压抑,严子确适时站起身来,朝着二人拱手。

    “下官还要回进奏院等待圣人传召,不能多待了。”

    郑远持抬头看他:“这个时辰了,圣人晚上也不会再传召外臣入宫,不留下用个饭再走?”

    严子确礼貌拒绝:“不了。陇右军情复杂,学生还要回去整理一下,以便应对陛下询问。给您和杜大人的节礼已经放在前厅,不成敬意。”

    “我们之间,这些虚礼不必的。”

    “这是小辈该做的,不能不讲礼数。”

    “椒椒在凉州时,还多托赖你照顾。在老夫看来,倘若这丫头也有意,你们二人我是不反对的,可……”

    当着亲家的面,郑远持叹了口气,“解除婚约一事,实在是对你不住……”

    严子确笑了起来,语气和煦:“老师这么说,便折煞我了,本也是举手之劳,我一介鳏夫,老师不嫌弃我带累四姑娘的声名已是高看了,谈何抱歉?”

    郑远持站起来,拍了拍严子确的肩膀:“你师娘颇为过意不去,你远在凉州极边之地,家中需有人操持,说要替你寻个合意的人——眼下是忙不开了,等来年春日花朝节宫宴上,在未出阁的贵女中物色一番吧!”

    严子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开。

    杜昌益望着严子确离去的背影,半晌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还好谌然娶了绵韵!看你替四丫头操心的样子,她的终身大事眼下可比漕运还让你头疼吧?”

    郑远持乜他一眼:“什么叫‘还好’?我的椒椒是随便什么白脸小賊就想娶走的么?”

    杜昌益身为他的亲家,说话也没那么客气,哼哼了两声:“这回只怕不是白脸小贼,而是窃国大賊……”

    郑远持被他噎得脸色发青,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第90章  吾念椒椒:别经数月,思何可支。

    杜昌益回忆起今日朝上的事, 语气严肃了些。

    “房速崇的人带头弹劾,称叔山寻和叔山梧父子为‘二凶’,又说叔山梧‘桀逆有素, 猃顽叵当’, 说到底,还是你那准亲家太过嚣张……”

    “谁说他是我准亲家?!”郑远持听他这样的说法,实在是浑身难受。

    “往常这种时候,你早就站出来表明立场了, 为何今日房党弹劾叔山寻父子, 圣人看你那一眼已经颇为明显,对叔山氏群起而攻之才是陛下想见到的场面……”

    杜昌益不解道, “老兄你当时为何一言不发呢?我都替你冒冷汗!”

    郑远持沉默, 一时没有说话。

    自舜德帝登基以来,朝廷为了遏制一家藩镇独大, 将中洲六道的兵力分散到各地。从怀光帝时期的北境四大军镇, 到了眼下九节度割据的局面。为了支撑庞大的军费开支, 又要在四境虎视眈眈的番邦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大祈国库基本已经被掏空。

    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太子李德音却建议舜德帝设计以和亲为由挑衅图罗, 又在和藩使与鹘国谈判之际,调六路大军进攻碎叶。

    郑远持反问:“难道你也认为, 朝廷在此时四处树敌,是对的么?”

    杜昌益换了种神色看向郑远持。不知是不是错觉, 近来他总觉得自己这位老大哥苍老了许多, 和往常游刃有余的样子大不一样。

    他沉默一会, 道:“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国公府轻易不会插手大祈军务。为何这一回却违背自己的准则,公然在西征一事上违拗圣人的意愿呢?”

    郑远持眸色微沉。

    “你为相已有二十载, 作圣人的左膀右臂,一向深谙处世之道。老弟我从不曾见你在御前如此直言不讳,表达对朝廷用兵的看法。”

    杜昌益心中实则也明白,这并不代表郑远持对皇帝登基以来的诸多举措没有异议。

    为了迎合好大喜功的新帝,郑国公为提振大祈经济而绞尽脑汁,纵然房党指责他“勾结江南地方,豢养硕鼠巨贪”,但在他坐镇之下,不断有白花花的银子充入国库,好歹能让那帮人闭嘴。

    这些年杜昌益身为郑远持的好友兼同僚,眼睁睁看着他从风华正茂,到两鬓染霜。明明是该激流勇退的年龄,这亲家却突然刚直了起来。

    结果就是皇帝在金殿上大发雷霆,扔下一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郑国公老矣,不堪为谋!”

    皇帝何曾以这样的语气和郑国公说过话?此言一出,众臣皆是心惊。

    杜昌益本欲出言支持郑远持,看见舜德帝的脸色,迈出一步的腿也默默收了回来。

    “砾金台事变,你觉得叔山寻没错。”杜昌益抿唇半晌,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此事不应以对错简单论处,”

    郑远持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倘若是你站在叔山寻的角度,自己为国守境,儿子却被他们用作棋子不顾死活,你还会为这样的朝廷卖命么?”

    杜昌益神色一凛,难以相信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会是从一向老成持重的郑远持口中说出。

    “你……”

    “父亲他不是这个意思。”

    郑远持抬头,郑来仪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四姑娘啊!好久不见,怎么似乎瘦了?”杜昌益一怔,转而笑着迎了上去。

    “没有。您是看绵韵多了,看谁都显得瘦。”郑来仪淡淡道。

    提起儿媳,杜昌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这阵子你多陪陪她,眼看快要临盆了,绵韵似乎紧张得很,你们姊妹之间说说话,也好给她松松心情。”

    年底六部事忙,杜境宽没时间陪即将生产的妻子。两家靠得本就近,对妻子颇觉愧疚的杜境宽就主动提出让妻子回娘家待产,有家人看顾着,也好缓和下她紧张的心情。

    “刚从荷安院过来,绵韵在家里一切都好,您不必担心。”

    杜昌益点点头,又听得郑来仪语气平静地道:“朝廷内忧未了,又要去挑起外患,父亲难免为此感到心累——大祈的战力,杜叔叔您最是清楚,不是么?”

    杜昌益忍不住叹一口气,实则他亦认为朝廷多树藩镇的举措只是饮鸩止渴,更应加强京畿的兵力,强化禁军以拱卫中央。眼下藩镇林立,其中出身麒临叛军的叔山寻更是朝廷眼睁睁看着他壮大起来。

    “其实我在家中,和谌然说起眼下的边境局势,都觉得河北离不开叔山寻,大祈也离不开他叔山氏,但他们如今已经太过嚣张,只怕长此以往……”

    杜昌益没有说下去,长此以往,只怕叔山氏尾大不掉,迟早自立为王。

    “如今整个河槊都在传,叔山氏得河北进而独霸中原,对这样的心腹大患,圣人当真没有任何想法么?”郑来仪问道。

    杜昌益和郑远持交换眼神,对方的目光中俱是冷峻。

    叔山寻近来的一连串举动可谓目无王法,可皇帝对此未曾有过一句评价,甚至面对一众问给叔山氏的弹劾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揭过。

    和藩使一事,叔山氏和大祈朝廷之间的矛盾已经一触即发。以他们对当今圣人的了解,这场朝藩之争,迟早要爆发于明面。只是眼下时机不合适而已。

    郑来仪看着面前的父亲和杜伯伯,二人俱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臣,如今却并无十足的底气。她一颗心缓缓下沉:或许是圣人对郑氏及其党羽已经失去了信任,并未将全部的计划透露给郑远持和兵部所知。

    杜昌益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时候不早了,衙署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腊月初八,绵韵诞下一子。逢当日玉京初雪,孩子便得了乳名“阿霁”。

    杜府喜获麟儿,上上下下都喜气洋洋,杜昌益对这个孙儿打心眼里喜爱,接连一个月天天从朝上早退,兵部衙门更是索性不去,只为早点回家多看看孩子。

    郑来仪去杜府探望尚在月子里的郑绵韵,她靠在榻上,哭笑不得的语气:“眼下在兵部,倒是夫君比君舅还要忙些。”

    一场生产大耗元气,郑绵韵本就瘦弱,看着更是憔悴了不少。郑来仪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替姐姐拭去额头的虚汗,语气中带了几分责怪:“难道兵部离了他就不转了,杜叔叔都能走得开,偏他就走不开?眼下你不必那些公务重要?”

    郑绵韵正欲替丈夫分辨,便听见房门口响起杜境宽的声音。

    “绵韵,我回来啦。”

    郑来仪转过身,见杜境宽一身绛色官袍,头戴纱冠,显是刚刚散衙。他来不及换衣裳,径直朝内室过来,望着榻上的妻子,目光中流露暖意。

    “还好么?”杜境宽伸手探了探妻子的额头,早上离开时似乎还微微有些发热,郑绵韵微笑摇头:“我没事。”

    “霁儿呢?”

    “奶母抱着去东院了。”

    杜境宽一边摘下头上的官帽,一边感叹:“现在我见儿子都得和父亲抢了!”

    他视线移向一旁坐着的郑来仪,笑道,“我这一路紧赶慢赶,耳朵倒比脚底板还要热得厉害,原来是妻妹在这里骂我呢!””

    “难道不该骂?”郑来仪抱着手臂,掀眉看他。

    “该骂该骂,我这不是有事耽误了么。”

    郑来仪嘁了一声,“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连绵韵都顾不上。”

    “揽川营的事。”

    杜境宽毫不意外地看到郑来仪面上神色起了变化。

    “塞北发生饥荒,乙石真纵容执矢部接连进犯北境掠夺食粮,严子确下辖的陇右几乎五天一小战,三天一大仗;几日前,一支图罗军队突破了驭军山,突袭揽川大营。”

    郑来仪站了起来。榻上的郑绵韵也跟着神色紧张了几分。

    “他没事。”

    杜境宽简洁道,“但军营里出了些乱子。叔山梧麾下有一半的士兵是胡人,因为这次骚乱,军中胡汉之间出现了敌对的情绪,有一名营长训练时刻意刁难营中胡族士兵,致一名图罗士兵重伤,受伤者的同族不忿,双方便打了起来。”

    “那怎么办?”绵韵忍不住担忧地问。

    郑来仪神色凝重,叔山梧麾下军纪一向严明,遇到这样挑拨矛盾的军官,他绝不会手软。

    “他斩了带头作乱的营长,还将伙同那营长闹事的人都赶出了军中。”

    杜境宽看妻子脸色有些发白,知道她向来胆小,最听不得这些打打杀杀,便不再深入这个话题,转头看向郑来仪。

    “那被处决的营长是从槊方军抽调的,和鱼乘深有些关系。他心中不满到兵部举告,才刚应付完他,看样子过不久圣人那里又要收到一份弹劾叔山梧的奏文。”

    郑来仪听杜境宽的语气,知道他定已经在鱼乘深面前帮叔山梧说了话,才让鱼乘深不满,非要去御前告状。

    “军规有定,带头寻衅者斩。他的处理没有问题,兵部的立场也算客观公允。”

    杜境宽笑了笑:“圣人可未必这么想。不过你这么说,定然比圣人的宽宥还要令他开心,不枉他还费尽心思给你传信。”

    “给我……传信?”

    郑来仪一怔,只见杜境宽从袖中摸出一封直呈兵部司的信封,落款正是揽川营。

    她面露犹豫,“……这是军报?给我的?”

    杜境宽点头:“也不知该说他胆大还是谨慎,知道兵部司军报一律由我拆阅,给你的信贴在军报的背面,我拿到手才发现。”

    这种从边镇大营发出,八百里加急送往中央的军情急报,非收信人不得妄拆,倘有闻者告者,皆诛之。

    被无数眼睛盯着的叔山梧,竟想起用这样明目张胆的方式传讯给她。

    郑来仪展开信笺,只瞥了一眼抬首第一行字,脸上便腾然烧了起来。

    「吾念椒椒:别经数月,思何可支。」

    恣肆流畅的笔锋一如其人,短短几行文字间却藏着脉脉垂念。叔山梧的信中没有细说他身处险境,在苦寒北境内外交困的难处,只用沉着的口吻让她安心,告诉她“鄙寓均安,可释远念”。

    落款是简单的二字:梧郎。

    郑来仪的视线落到信笺的角落,那里用黑色的笔描着一株骨节秀丽的山胡椒。是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