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进京后我们马上成亲

    赵穗跟在宁勖身后走进正厅,望着他僵硬的右腿,关心道:“宁哥哥,我知道你打仗忙,不得歇息。只你的腿伤反反复复,还是要好生注意,千万别留下了病根。”

    “我没事。“你赶路辛苦,又历经惊吓,该好生歇着才是。可是到了陌生之地睡不安稳?”宁勖在椅子里坐下,手还握着拐杖,招呼赵穗坐。

    赵穗坐在他旁边,道:“先前叔父走了之后,我眯了一会。的确睡不安稳,便干脆起来了。北地那边一切都好,账目我没带在身边,当时我就担心会不稳妥,万幸没被我弄丢。只带给宁哥哥的行囊,都被沈九的人抢了去。”

    不知为何,宁勖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痛得他眉头霎时蹙紧。痛意转瞬即逝,仿若是他的错觉。

    “你向来稳妥细心,账目不急。其他的,丢掉,就丢了吧。”宁勖说道,后面的话,说得极为缓慢,极轻。

    这时常山送了茶水进屋,宁勖撑着拐杖,没去高几上的茶,像是要赶着离开,准备说几句话就走。

    “你可还有事要说?”宁勖问道。

    赵穗端着茶盏,望着宁勖迟疑了下,将茶盏也轻轻放了回去,站起身,深深屈膝下去。

    宁勖皱眉,看着赵穗没说话。

    “宁哥哥,对不住,叔父的来信说是宁哥哥受了伤,身边没个细致的人照顾,我很是着急,未曾多想便急匆匆赶来了。先前叔父来看我,说了些宁哥哥与郗七娘的事,我听了很是难受。”

    灯光下,赵穗的眼眸浮起了水雾,声音也变得伤感起来。

    “宁哥哥拜郗氏所赐,自幼家破人亡。这一切,却与郗七娘毫无干系。宁哥哥能恰好救了她,与她再相逢,这是上苍赐给的缘。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鲁莽,宁哥哥便不会与她分别了。”

    宁勖眼神沉了下去,强硬地道:“与你无关,你莫要揽在自己的身上。”

    这次再见,赵穗感到宁勖无比的陌生,那股心慌意乱,她无法释怀,也不知如何面对。

    虽宁勖从没有怪过她,赵穗还是感到无比的慌乱,她怕与宁勖自此生疏了,语无伦次道:“宁哥哥,我着实没想到会这样,你莫要难过,你与七娘有缘,以后自还会重逢。”

    “不要再提她!”

    宁勖不耐烦了,心又被针狠狠刺了下,痛不可抑。

    是她不要他,是她亲口告诉不要他。

    只要一想到她替沈九包裹伤的模样,她冷静,坚决的拒绝,宁勖就无法呼吸。

    赵穗僵住,涨红了的脸,又一点点变得苍白。

    宁勖努力平缓自己的情绪,温和了些道:“都与你无关,你无需自责,以后也莫要再提。”

    赵穗轻轻点头,“好,是我心急”她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嘴里苦涩蔓延。

    宁勖转开了话题,道:“我也有些话对你说。”

    赵穗瞬间抬起眼,紧张地望着宁勖。

    宁勖垂下了眼眸,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神色,“本来,这件事不该我提,要提,也要赵先生在一起。阿穗,你是小娘子,脸皮薄”

    她的脸皮,厚得很,在他面前无所顾忌

    她又冒了出来,宁勖恨极,拼命克制住了。

    “我一直将你看做自己的亲妹妹,盼着你能一辈子太太平平,安稳无忧。赵先生忙,无暇顾及你的亲事,我也不会催促你,胡乱给你牵线保媒,关键要你自己满意、行山在平江城,他性情稳重,聪明能干,如今将平江城治理得很好。广陵城方定,不久之后大军即将开拔,我让人送你去平江城,让行山照看你,你在平江城也注意着寻摸,可有中意的郎君。你是我的妹妹,天下无论谁,只有你不要,没有你要不到之人。”

    赵穗怔怔坐在那里,眼里聚集的雾气,终于流下了眼角。

    宁勖的话说得很清楚明白,他纵容她去寻找如意郎君,寻不到也无妨,他不会多管。

    他只把自己当做妹妹,只这一句话,他们就永无可能。

    在许久之前,赵先生就隐约透露,要把她许给宁勖。

    宁勖是雄主,哪怕她做不了正妻,做个偏房妾室。宁勖是念旧之人,有她去世的阿爹阿娘,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就是正室也要对她客客气气,一辈子都不愁了。

    这些年,她也没看过别的男儿,本本分分替他管着中馈,操持他的吃食,衣衫鞋袜,他的喜好,一切琐碎的小事。

    在天下,哪里去找比他还好的男儿?

    就算比他好,她已经习惯了他,要是她都不喜欢呢?

    仿佛是,面前明明平坦宽敞的路,突然间断裂,消失,脚下成了悬崖峭壁,对岸,是看不透的浓雾。

    赵穗浑身冰冷,脸色惨白如纸,泪眼朦胧望着宁勖,颤抖着道:“宁哥哥,要是我变寻不着,你在我眼里,是天底下最最好的男儿,那该如何办呢?”

    *

    马车摇晃,郗瑛靠在车壁上,推开了沈九再次伸过来的手。

    沈九手停在了半空中,受伤地望着郗瑛,不安地道:“七娘,你可是不舒服?”

    红福的担忧,郗瑛觉着是无稽之谈。

    要是她因为所谓的不守规矩真要被打死,在这之前,她肯定要与他们拼命,弄死一个是一个,弄死两个就赚了,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郗瑛还是有些头疼。现今她对郗氏不是一无所知,也知之甚少。

    郗瑛还是想安生活着,尽量避免走到拼命的那一步。

    “红福,你背过身去。”郗瑛戳了戳坐在身边的红福,道。

    红福收起咕噜噜乱转的眼珠,很是听话背转身去,对着了车壁。

    郗瑛这才坐直了,对着躺在地上褥子里的沈九道:“京城的规矩,你知道吧?”

    沈九点头,又摇头,“什么规矩?”

    郗瑛道:“就是男女之间的规矩,定亲了,也要守着男女大防。要是被人看到,你会没事,我就要被指责不守妇道。”

    “谁敢!”沈九气势猛然一沉,杀意凛冽道:“谁敢指着你,我就杀了谁,将他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郗瑛被他的狠意吓住,像是看到了一头要吃人的猛虎。

    “你不能只用杀人来解决问题,何况,这件事可以避免,你离我远一些,别总是来牵我的手就行了。”

    “不行!”沈九断然拒绝,很是理直气壮道:“我做不到。七娘在我身边,我做不到。”

    红福的肩膀抽动了几下,郗瑛狠狠剜了眼她,再瞪着沈九,尽量跟他讲道理。

    “郗氏规矩严,要是郗尚书令,李夫人认为我不守妇道,难道你也要把他们杀了,碎尸万段?”

    沈九沉默拧眉,像是在思索,很快,他点着头,坚定地道:“尚书令对我有知遇之恩,提拔了我,最重要的是,是他将七娘许配给了我。我不会杀尚书令。李夫人我会。”

    郗瑛被噎住,见讲不通道理,顿时恼怒地道:“你都受了伤,半死不活了,你还想着杀人杀人!”

    “我快好了。”沈九被刺激到,马上撑着要起身,被郗瑛不客气一巴掌拍到了脑袋上,“躺下!”

    沈九见郗瑛发火,偷瞄了眼她,鼻孔哼了声,好像是小狗不服气在呜咽,乖巧地躺了回去。

    “别动!”郗瑛再次不客气,拍掉沈九伸过来的手。

    沈九绷着脸,手固执地伸在半空中,默默与郗瑛抗争。

    郗瑛无奈又头疼,好声好气他不听,只能与他来硬的了:“你要是不听,我以后再也不理你!”

    手终于慢慢收了回去,沈九抬起头,眼巴巴望着郗瑛,道:“七娘,我听你的,你别生气,别不理我”

    “不许偷看,捂住耳朵!”沈九突然盯着红福,恶声恶气威胁,“我把你眼珠挖出来,耳朵割掉喂狗!”

    红福吓了一跳,赶忙捂住耳朵,背转身去,再也不敢看热闹了。

    跟要吃人一样,真是吓死人!

    红福暗戳戳想,还是宁公子好,宁公子是真正的君子,对七娘也百依百顺,对她也不会说翻脸就翻脸!

    郗瑛见沈九凶神恶煞,深吸一口气,道:“以后你不许吓红福!”

    沈九嘟囔了句,道:“七娘,让她下去,坐别的马车。”

    “不行。男女大防,你虽然在养伤,我也不好与你单独呆着。”郗瑛道。

    沈九退了一步,道:“七娘,到京郊的时候,再让她上来,好不好?”

    “到京郊时,你独自去坐别的车。”郗瑛呵呵道。

    沈九很是郁闷,眼神暗淡了下去,低声道:“握住七娘的手,我能睡好。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睡得这般安稳过。”

    那么神奇?

    郗瑛翻看着自己的手,再看向沈九搭在被褥上的手,宽厚,骨节分明,手背上几条明显的伤疤,掌心都是厚茧。

    “你没牵过别的小娘子的手?”郗瑛好奇不已,问道。

    “没有。别的小娘子,她们都看不起我,看了一次,还看,鄙夷不断。我统统很不喜欢,烦得很。”沈九不悦道。

    郗瑛愣了下,好笑地道:“说不定,她们是看你生得好看,忍不住偷看你。”

    “我生得好看?七娘认为我生得好看?”沈九双眸瞬间亮闪闪,难以置信望着郗瑛,期盼地等着她的回答。

    郗瑛说不出的滋味,道:“你生得很好看。这世上有人生得黑,有人生得白,有人生得美貌,有人丑陋一样,你与其他人并无不同。别去理会那些看不起你的人,也别去与他们拼命,不值得。”

    沈九痴痴望着郗瑛,灰绿的眼眸,渐渐聚满了水气。

    他们骂他是獠奴,这些还不算最难听。

    还有人骂他是骡,他阿娘是驴,万人骑,他是驴生的杂种。

    郗瑛是第一个肯定告诉他,他与其他人都一样,他不是杂种,是人。

    以后,他不再会为这些咒骂去拼命,他会为了她去拼命!

    沈九胸口鼓胀,酸涩难忍。

    他不想与她分开,因为京城那些规矩而不能靠近她,片刻都不能。

    沈九当即道:“七娘,待进京后,我们马上成亲!”

    第42章 连郗府的门都难进

    赵穗的问题,宁勖不知如何回应,他所面临的,亦是同样的困境。

    他遇到之人,称不上天底下最好,甚至,她称不上好。

    可是,他还是一头扑了进去,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宁勖沉默,静坐在那里,看着赵穗流泪。

    雪花簌簌,常山袖手靠在回廊上,珍珠在掌心滚来滚去玩,无聊踢着地上飘落到边缘的雪花。

    这点雪比起北地,好比是一大锅汤水中撒下两三颗毛毛盐,常山很是鄙夷。

    亏得有脸下好几场!

    赵先生走过来,落了一头一肩的雪,压低声音焦急问道:“还在呢?”

    常山点头,打量着赵先生,道:“先生要进去?”

    赵先生愣住,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很是烦躁地道:“我就不进去了。”

    常山看着赵先生欲言又止,叹了口气,终是没说什么。

    “你叹什么气?”赵先生心里烦躁,说话间就带上了几分怒意。

    “吃人嘴软,你多吃了她们几碗饭,就向着她们了?阿穗有何不好,阿穗以前难道对你不好?”

    常山知道赵先生心情不好,赵穗以前对他颇多照拂,他并不往心中去,劝道:“赵先生,我不懂那些大道理,情情爱爱的,一仆不侍二主,忠臣不侍二君。这情爱,当也是如此吧。心悦一个人,如何能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啊!”

    赵先生听得一愣一愣,片刻后一甩衣袖,气呼呼道:“如何能这般比较,成日尽胡说八道!”

    常山望着赵先生怒气冲冲离去的背影,继续踢着地上的雪花,转着手心的珍珠。

    正厅的门开了,常山忙上前,余光中见到赵穗红肿的眼,赶紧垂下了头。

    “宁哥哥,你腿不好,别出来了,我自己回去。”赵穗鼻子好似堵着,瓮声瓮气说道。

    宁勖的声音传来,“常山,送阿穗回院子。”

    常山应了,对赵穗道:“穗娘子,下雪地上滑,你且小心着路。”

    走出正厅,赵先生等在那里,赵穗上前喊了声叔父,“外面冷,叔父怎地等在这里?”

    赵先生心疼地打量着赵穗,对常山道:“你回去伺候公子,我送阿穗回去。”

    他们叔侄要说话,常山就不前去打扰,转身回了正厅,“赵先生送穗娘子回去了,公子也早些回屋歇着吧。”

    宁勖拿着拐杖往外走去,常山见他步伐僵硬,想去搀扶,又不敢。

    着急中,常山自己的脚下一滑,生怕撞到宁勖,扎着手乱挣扎,险险稳住了,手上的珍珠却甩了出去。

    宁勖低头看着落到脚边的珍珠,常山紧张了下,将红福身上找到珍宝之事回禀了,“当时红福吵嚷着要回夹衫,因情形紧急,在下未能回禀公子,擅自做主将夹衫还给了红福,请公子责罚。”

    一只铜壶都当做宝贝带着,红福在他面前都敢讨要,何况是珍珠。

    仆从随主,常山若是不还,红福估计会与他拼命。

    宁勖心情很不好,抬腿往前走去。常山松了口气,连忙弯腰去捡珍珠,宁勖这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过来。

    常山下意识将珍珠奉到宁勖的面前:宁勖冷冷看来,常山头皮发麻,垂下头,拿着珍珠举棋不定,不知是丢掉,还是留着。

    宁勖一言不发看着常山,“舍不得了?”

    常山硬着头皮道:“公子,在下并非想将珍珠占为己有,欲将留着以后还给红福。红福小气,她还以后肯定要向在下讨要。”

    “她还什么?”宁勖冷声问道。

    常山飞快瞄了眼宁勖,看到他平静的神情,吓得哪敢隐瞒,何况他不老实回答,宁勖会去问丁一他们,那时他的罪过更重。

    “红福讨要行囊,在下称行囊里装着本是公子之物,红福称既然给了七娘子,便属于七娘子,哪怕当做七娘子成亲的添妆也好。”常山嗫嚅着,胆战心惊道。

    宁勖许久都没做声,就那么直直看着他。

    常山矮着身,大气都不敢出。

    他觉着自己错了,南地的雪虽小,天气却比北地还要冷,他现在浑身都冷得发颤。

    若还有命见到红福,定要找她算账!

    *

    沈九终于肯换了一辆马车,车里只剩下了郗瑛与红福,两人终于能小声说话了。

    对沈九所言回京就成亲之事,郗瑛完全不放在心上,红福却很担忧。

    “七娘,又不是做妾,一顶小轿就送进了门。世家大族成亲,哪有这般快的。以前三娘子从定亲到出嫁,过六礼备嫁妆,足足准备了三年呢。”

    郗瑛无语,道:“你既然清楚,为何还要担心?”

    红福嘟着嘴道:“回京就急匆匆成亲,外人会怀疑七娘有了身孕,要赶紧嫁掉呢。”

    郗瑛道:“这又是在成亲之前有了首尾,让郗氏蒙羞了。郗氏为了脸面,就不会答应那么快成亲,所以你还是无需担心。”

    “倒也是。”红福松了口气,迟疑了下,望着郗瑛问道:“七娘可想嫁给沈公子?”

    “不想。”郗瑛毫不犹豫摇头。

    “那七娘想嫁给宁公子了?”红福问道。

    “谁都不想。”郗瑛道。

    红福不解,“他们都生得好看,对七娘很好,七娘为何谁都不想嫁啊?”

    “因为生得好看,对我好,我就要嫁给他们了吗?”郗瑛好笑问道。

    红福想了下,道:“我不喜欢吃猪下水,总是难以下咽。家里穷,得一副猪下水很不容易,阿娘还活着时很是心疼我,总是拼命往我碗里夹。我很不喜欢,对着阿娘的好意,我又不忍拒绝,强忍着吃下去,结果差点连苦胆都吐出来,难受极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郗瑛神色怅然,神情低落下去:“可惜,根本没我选择的余地。我要的东西,他们给不了。”

    红福怔怔问道:“七娘想要什么?”

    郗瑛靠在车壁上,苦笑了下,道:“我要真正说不的权利,不是在乱世中的将就。”

    红福似懂非懂,郗瑛没再解释,她太累了,浑身酸痛,靠在车壁上,没一会就睡了过去。

    一路紧赶慢赶,早出晚歇,终于到了京郊地界的吴江。

    郗瑛整个人都快散架了,红福也精神不济,沈九却很神奇,伤口已经愈合,恢复得七七八八。

    到了京郊,车就行得慢了,傍晚时分,进了城歇息,待休整一晚,明日午后就能进京。

    因着打仗,平时繁华热闹的吴江城人烟稀少,背阴的墙角堆着脏污的积雪,天色暗下来,只亮着稀稀落落的几盏灯,透出萧瑟破败之气。

    郗瑛看不下去了,放下了车帘。红福也道:“我以前听说吴江,进京离京都要经过此地,谁知还不如平江广陵热闹。”

    “估计是战事不利。”郗瑛没多说,她更关心的是,到了吴江,并没有人前来迎接沈九,也没人接她。

    到了客栈,郗瑛与红福被带进了一间客院,沈九的院子住在隔壁。

    阿奴差人送来了热水吃食,郗瑛洗漱了下,与红福一起用了饭。

    “先睡吧,别的都不要管,养好身体再说。”郗瑛对红福道。

    红福嗯了声,接过郗瑛脱下来的外衫,摸着粗糙的布料,道:“府里得脸的下人都穿得比七娘气派,七娘这么多年未回京城,要是这般回府,得被人嫌弃了。我去让阿奴去寻几身像样的衣衫来。”

    郗氏没人来,已经明摆着嫌弃了。

    “别管了,我们死里逃生,又不是游玩归来,不讲究这些派头。”郗瑛道。

    红福哦了声,叠好衣衫,摸索了一阵,熄灯上床。

    两人沾着枕头,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脚步声,接着有人敲门,阿奴在外面喊:“起来了!”

    郗瑛茫然睁开眼,床帐内还一片黑暗。红福也被吵醒了,骂骂咧咧下了床,跑去拉开门,没好气道:“吵什么吵,天都还没亮!”

    阿奴对着红福的怒气,敢怒不敢言,勉强解释道:“朝廷来了旨意,将军得马上进宫面圣。”

    到了京城地界,无需他们护卫,红福气焰十足道:“你们只管走便是,我们自己可以进京!”

    “滚!”沈九从外面走了进来,冷声呵斥道。

    红福的气焰马上收了回去,转身跑回卧房,道:“七娘,沈公子来了。”

    郗瑛已经听到了,穿好衣衫走出来,沈九正好进屋。

    沈九收拾过,穿了崭新的朱红戊装,与寻常见到的野性难驯不同,此时的他气势十足,英姿勃发。

    “七娘,夜里可有睡好?”沈九的眼神倒是一如既往,进来之后,就巴在了郗瑛身上,眼神软得似有春水荡漾。

    郗瑛还未洗漱,扣了下眼角,带着朦胧的睡意道:“好,就是没睡醒。”

    沈九歉意地道:“宫中来人催得急,只能叫醒七娘了。”

    “我还有一阵,你的正事要紧,还是先走吧,别耽误了。”郗瑛道。

    沈九坚决地道:“我等七娘,我要陪着七娘用饭。这几天我都很听话,回京之后见面麻烦,我不会走。”

    郗瑛只能随了他,前去洗漱出来,阿奴已经提来了早饭摆好。

    红福被赶走了,郗瑛与沈九坐下来吃饭,他吃得很慢,一瞬不瞬看着郗瑛,不时露出不舍。

    “出事了?”郗瑛吃不下了,问道。

    沈九手上捏着馒头,垂下眼睫,道:“可能有些麻烦。不过七娘放心,等我从宫中出来,就到郗府来向尚书令送定亲的良辰吉日。”

    郗瑛无语,沈九居然还念念不忘成亲的事情。不过,她并未说什么,情形不妙,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早饭后,一行人启程进京。沈九进了宫,车夫赶着马车,前往郗府。

    郗府坐落在皇城边,在权贵林立的寸土寸金之地,占据了整整一条巷子。

    马车绕着郗府,行驶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停在一个角门前。

    郗瑛下了车,望着眼前的角门,怀疑地道:“这是郗府?”

    车夫是沈九的人,恭敬地道:“回七娘,这是郗府的角门,是前面的门房,让我从这里进。”

    红福转头四看,有穿着与明州城仆从相同衣衫的人走过来,朝他们疑惑打量。

    她顿时脸色一变,愤怒地道:“这一带是仆从居住之处,仆从前来当值,便从这里进去。”

    郗瑛明白过来,她千辛万苦归来,不仅走不了正门,连偏门都走不了,只能走仆从的门。

    她被当成了仆从下人!

    车夫送到之后便告退离开,郗瑛叫住了他,带着红福上了马车,道:“去热闹的街上绕一圈,再去郗府的正门!”

    第43章 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管事仆从回完事,恭敬退出,黄嬷嬷奉上红枣茶:“夫人累着了,吃口茶缓缓。”

    李夫人没去接,手揉着眉心,看上去很是疲倦。

    黄嬷嬷忙放下茶盏,走到李夫人身后,熟练替她揉捏着肩膀。

    “可曾到了?”李夫人闭着眼,问了句。

    黄嬷嬷刚要回答,门外郗八娘的声音响起:“阿娘!”

    李夫人一下睁开眼,黄嬷嬷忙迎出去,打开了门帘:“八娘来了,外面冷,快进屋来坐。”

    郗八娘裹着狐裘风帽,蹬蹬蹬跑进了门,她走得快,两个贴身婢女紧跟在她身后,一人手上捧着红铜手炉,一人捧着鹿皮小靴。

    李夫人将郗八娘拉到了身前,怜爱地打量着她,雪白的狐狸毛,映得她圆润白皙的面庞,愈发娇美。

    母女五官眉眼生得有几分相似,李夫人越看越疼爱,携着郗八娘的手捧在掌心,一跌声地道:“哎哟,瞧这手凉得!下雪地上寒冷,你怎地又只穿着单鞋,仔细寒意从脚心浸入,你阿爹与你,九郎十郎叮嘱过,你怎地这般淘气,将你阿爹的话,统统都忘了?”

    “你们是如何伺候的?”李夫人心疼完郗八娘,抬头厉声训斥跟着的婢女。

    婢女垂首躬身立在门边,连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辩解。

    “哎呀!阿娘,我不冷,是我不耐烦穿,不耐烦拿手炉,不关青坞绿萼的事。”

    郗八娘娇嗔跺脚,不耐烦地道:“阿娘,七姐姐到了没有,怎地还没到?去接七姐姐的人呢,可有话回来?”

    李夫人神色淡了下去,不悦道:“你管这些作甚,都要进宫了,还如此不稳重,仔细你阿爹回来罚你!”

    “阿娘真是啰嗦!”郗八娘不以为意,嫌弃地甩开手,看到黄嬷嬷从门外进来,扬声道:“嬷嬷,你可知七姐姐到何处了?”

    黄嬷嬷神色为难,看向李夫人欲言又止。李夫人皱起眉,对郗八娘道:“你回自己的院子去,别到处乱跑。”

    “阿娘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哼!”郗八娘重重哼了一声,扭头就往外跑去,青坞绿萼慌忙跟在了身后。

    李夫人紧张地追了句:“别跑,仔细吃了一肚子寒风!”

    郗八娘已经跑远了,李夫人头疼欲裂,靠在榻背上,连声抱怨:“真是不省心,眼见就要进宫了,要是在陛下面前也这般淘气,惹恼了陛下,那就是大不敬了。”

    黄嬷嬷赔笑道:“陛下看着八娘长大,一向夸赞八娘活泼娇憨,甚是喜欢呢。八娘有郎君这个阿爹,就是淘气一些又如何?”

    李夫人笑了起来,这才道:“说吧,发生了何事?”

    “夫人,后院门房前来回话,说是七娘子的马车到了门前,不知为何又上车离去了。”黄嬷嬷道。

    李夫人的柳叶眉扬了起来,惊讶地道:“没进门?她能去哪里?”

    黄嬷嬷道:“老奴不知,听说送七娘子回来的马车,车夫一看就是行伍出身,应是沈九安排的人,杀气腾腾甚是粗鲁,门房不敢多问。在花房当差的人看到马车出了巷子,往东边朱雀大街的方向驶了去。”

    李夫人沉下脸,道:“她去朱雀大街作甚,一个小娘子随意在外乱逛,以为京城如明州城那般没规矩,去,派人去将她叫回来。若她不肯,直接捆了,送到庵堂里去!”

    黄嬷嬷迟疑地道:“夫人,可要去给尚书令回一声?毕竟七娘已经定了亲,沈九不讲道理,要是他蛮横打上门来,又得让人看笑话了。”

    “笑话,谁敢看笑话?尚书令府上的笑话,也是他们随便能看,尚书令的府邸,也是獠奴能进?”

    李夫人昂起头,轻蔑地道:“沈九不过一个獠奴而已,打了败仗没了用处,他始终就是无用低贱的獠奴,如往常那样,该去跟狗争食!曾许配给獠奴,还与叛军宁五不清不楚,脏了身子,早该就丢在平江城了,厚着脸皮回来,郗氏才真正没了脸!”

    听李夫人话里的意思,已得了尚书令的默许。沈九打了败仗,朝廷责罚,这门亲事也就做了罢,郗七娘归来,只能给郗氏脸上抹黑。

    黄嬷嬷便没再多言,躬身道:“老奴这就去安排。”

    上了马车,红福回头看去,还尤为气鼓鼓道:“真是太过分了,居然拿七娘当做仆从了!后娘都坏得很,肯定是李夫人使坏,要给七娘没脸。”

    郗瑛淡淡道:“大雁成双成对,你见过几只孤雁南飞?一个被窝里,睡不出来两个人。李夫人想要使坏,也要她敢使坏。有后娘就有后爹,这亲爹能变后爹,足以表明亲爹本身就又蠢又坏。”

    红福愣住,眼眶渐渐泛红,难过地道:“七娘,我们还回去吗?”

    “先看看情形再说。”郗瑛道。

    郗瑛对眼下的情形并不乐观,要是沈九没事,她大致能回去。

    要是沈九出了事,她应该回不去了,就算回去,活不活得成还难说。

    乱世中世家大族的脸面,气节,完全靠不住啊!

    马车驶到宽敞的朱雀大街上,郗瑛打开车窗,苦中作乐与红福一起看热闹。

    大街两旁铺子鳞次栉比,气派豪华,只行人车马并不多,伙计懒洋洋靠在彩棚前,与同伴说着闲话。

    朱雀大街不长,不一会就到了尽头,尽头处不远,便是巍峨的皇城。

    车夫未得郗瑛发话离开,便调转车头,从尾驶向了头,再从头驶到尾,到了皇城前。

    伙计见到他们的马车来来回回,不禁好奇探头张望,凑在一起指指点点。

    “这是哪家府上的马车?”

    有人盯着车夫看,道:“看车夫那身行头,当是武将府上的马车。”

    “唉,朝廷又打了败仗,只怕很快就会打到京城来了。这一乱起,你我不知还能不能活。”

    在打仗阴影的笼罩下,大家都没心情闲话八卦,转而说起了战事。

    “沈九也吃了败仗,不知还有谁能与宁氏一战。”

    “沈九那般凶残都不是宁氏的对手,何况朝廷那些草包!”

    “还不如宁氏早些打进京城,省得天天提心吊胆。”

    时辰不早,已经到了午饭时辰,街上的车马也逐渐多了起来。郗瑛思索了下,让车夫在最热闹的客栈前停下,叫上红福下了车。

    伙计看到郗瑛与红福走了过来,不由得愣住了,上下打量着郗瑛与红福,她们衣着寒酸,却并不见拘束扭捏。

    尤其是走在前面的郗瑛,雪白的面孔艳丽夺目,神色沉静走来,比他们见到的贵人小娘子还要气度不凡。

    “贵人里面请,贵人是要打尖还是用饭?”伙计回过神,结结巴巴上前招呼道。

    “先看看吧。”郗瑛道。

    伙计愣了下,侧身领着郗瑛朝里面走。这时门前两辆马车停下,从车里面,跳下来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

    婆子气势汹汹走了过来,伙计本要吆喝,被同伴悄然拉住了,朝马车一指。

    伙计朝马车前去,车前赫然挂着郗氏徽记,他忙缩回脖子,一声不敢坑了。

    婆子冲到了郗瑛面前,胡乱屈膝行了行礼,道:“七娘子归京,夫人在府中等了许久,却不见七娘子的人影。夫人担心得很,还以为七娘出了事,派老奴出来寻找,未曾想到,七娘子也不交代一声,让长辈空等着,居然在外面闲逛!”

    郗瑛心道来了,道:“我没闲逛,府里的门全部关着,只有后面巷子的下人门开着,我进不去。”

    酒楼里的食客听到动静,纷纷来看热闹,听到郗瑛这般回答,聪明的人一下听出了弦外之音,碍于郗道岷的名号,兴奋地交头接耳起来。

    “郗七娘乃是郗尚书令原配所出的嫡长女,听说自小养在老宅明州城,许配给了獠奴沈九。将原配所出的嫡女许配给低贱的獠奴,还让她从下人门进去,郗尚书令是多恨原配,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要了。”

    “你可知道,以前郗氏与宁氏是世交,两家还曾定过亲,后来反目成仇了。当年宁氏谋反一案,是郗尚书令亲自审理,最终判了流放北地。北地苦寒,冰天雪地,宁氏上百口人,到北地时就已死伤大半。”

    “咦,还有这般过往,宁氏与郗氏,那是得不死不休了。怪不得郗氏要将不受宠的女儿,许配给獠奴,这是要收买獠奴卖命,好挡住宁五来复仇啊!”

    婆子听到周围的议论,不禁脸色难看至极,恼怒道:“七娘子还请赶紧回去,莫让夫人久等。”

    郗瑛哦了声,道:“我在平江城掉下了悬崖,府里所有人当时都离开了,没人管我。幸亏我命大,活了下来,快进京时,我已经差人送了信回府,兴许府里来接的人走岔了路,我未曾碰到他们。否则,府里也不会大门紧闭,让夫人久等了。”

    众人的议论声更大了,为首的婆子见机不对,不再多话,朝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一起围了上前,拉扯着郗瑛就往外走。

    红福被挤了出去,她顿时怒了,像头牛犊一样冲上去,撞在婆子的腰上,将她撞得嗷嗷叫,趔趄到了一边。

    “放开,你们都放开,反了,真是反了!”红福气得大喊,朝婆子们乱踢乱抓。

    郗瑛不躲不闪,朝门外守着的车夫喊道:“杀人了,要杀人了!”

    车夫立刻跃上前,刚要扬起拳头,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声,有人从马上跳下,如一阵疾风卷进来,手上的刀扬起,挥下,血光四溅。

    鸦雀无声之后,尖叫四起,旁边看热闹的人顿时后退,惊恐地道:“沈九,是沈九!”

    沈九如杀神般凶狠,右手握着的刀,砍向拉着郗瑛手臂的婆子,血从锋利的刀锋上流下。

    左手,熟练地握住了郗瑛的手碗,慌乱地道:“七娘,我来了,别怕,别怕。”

    第44章 带着她回家

    婆子痛苦惨嚎,看客躲避,其他婆子吓得尖叫逃走,再不见先前的趾高气昂。

    刀尖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掉落,婆子痛苦惨嚎,看热闹的食客惊恐躲到一边,余下围着郗瑛的婆子吓得连滚带爬逃走,再不见先前的趾高气扬、

    沈九一手护着郗瑛,一手将刀指着婆子,声音像是地狱中冒出,带着森森寒意:“过来!”

    被刀指着的婆子,吓得魂都没了,抖抖索索上前两步,沈九手上的刀,毫不犹豫挥了过去。

    刀背拍在婆子的手臂上,发出骨头碎裂清脆的一声,婆子被拍到在地,捂住手臂痛得在地上打滚。

    “谁敢动她一根头发,我砍下他的头。”

    沈九轻描淡写道,那股狠绝,无人敢怀疑他的话。

    “七娘,我们走。”沈九的神色陡然一变,小心翼翼对郗瑛道。

    郗瑛被溅了一身的血,浓烈的血腥气令她阵阵反胃想吐,脑子也乱糟糟,跟着沈九往外走去。

    “七姐姐,七姐姐!”

    门外,郗八娘拽着裙摆,从门外气喘吁吁边喊边跑着进来,青坞绿萼并两个婆子,两个丫髻婢女跟在她身后,紧张带着祈求道:“八娘,八娘慢些。”

    “啊!”郗八娘跑进来,看到地上躺着的婆子,花颜失色惊声尖叫:“死人了,死人了!”

    “八娘,八娘快别看。”青坞绿萼脸跟着白了,却忙着挡住了郗八娘的视线。

    “七姐姐呢,七姐姐可有事?”郗八娘颤抖着,壮着胆子推开她们,心急如焚地喊,转头四下找寻。

    沈九雪亮的刀总算映入郗八娘的眼帘,她霎时瞪大眼,顺着刀朝上看去,哆嗦着道:“沈九,你杀人了?七姐姐七姐姐!”

    郗八娘一下扑上前,拉着被沈九护着的郗瑛,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焦灼而担忧。

    郗八娘的阵仗太大,郗瑛脑子嗡嗡,看得眼花缭乱。见她仰起头,清澈的眼眸中,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不禁努力挤出丝笑,道:“我没事。”

    “七姐姐,你怎地到这里来了,我在府里等了你许久,都没等到你。七姐姐,你安稳无恙归来,真是太好了!”

    郗八娘哽咽了下,长长舒了口气,道:“这里死了人,我们回府去说。”

    现在的形式一团乱,沈九当街杀了郗府的仆妇,郗八娘是李夫人所出,郗瑛肯定不会跟她走。

    “你先回去。”郗瑛不动声色抽回了手。

    郗八娘一愣,眼眶迅速红了,咬了咬嘴唇,道:“七姐姐,我知道你还有怨气,怨我们丢下了你。当时太乱了,我们带着的仆从不多,乱民作祟,叛军的兵丁也在附近,阿爹必须要赶紧回到京城,实在是无法回头来找你。七姐姐,我天天都去佛前跪着,求菩萨保佑七姐姐能平安顺遂。”

    她的眼泪掉落下来,娇憨的脸上,浮起了几分凄切:“七姐姐,我们姊妹好不容易在京城团聚,以后再见就难了。”

    郗八娘天真中带着透彻,郗瑛有些头疼,她摸不清现状,现在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拧眉看了眼一直无动于衷,置身事外的沈九。

    沈九很快朝郗瑛看来,两人视线相对,他沉寂的眼眸马上有了神采,“我们走。”说话间,沈九抬起刀柄,不客气将郗八娘拨到了一旁。

    郗八娘怔了下,生气地追了上去:“沈九,你要带七姐姐去哪里?快站住!”

    沈九头也不回,将郗瑛送上了马车,回头看到红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只能冷冰冰斜了她一眼,让她上了车。随后他翻身骑上马,一行人离去。

    郗八娘望着远去的车马,气得重重跺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悻悻作罢。

    沈九在郗府中,除去郗道岷,其余人一概不理会。就算遇到,他不仅不见礼,还径直无视经过,连眼皮都不会抬。

    红福放下车帘,回转头看向郗瑛,懵懵懂懂道:“七娘,八娘子跟着婢女离开了。”

    “嗯。”郗瑛揉着眉心,有气无力回了句。

    红福茫然地道:“七娘,我们如今要怎么办?沈公子杀了郗氏的人,虽是仆妇,称不上义绝,可当着众人的面,亲事肯定黄了。沈公子称到了京城就成亲,这亲要如何成?”

    郗瑛先前的打算,她不能悄无声息进郗府,知道她回京的人多了,郗氏无论是收拾她,或者让她消失,总要考虑一二。

    且她知道车夫是沈九的亲卫,他们一直在旁边看着,不会让她真正吃亏。

    没曾想沈九却来了,二话不说砍了人。沈九进宫面圣,这么快就出来了,情形究竟如何,这才是郗瑛最关心的事情。

    毕竟,她已经板上钉钉被视为沈九的人,要是沈九失势,她要进的并非郗氏大门,而是逃离京城的城门。

    “现在别管什么亲事不亲事,先活着再说。”郗瑛道。

    红福说是,跟着开始揉眉心,愁眉苦脸道:“八娘子也不顾着人,就在人前那般说,哎呀,好乱。”

    突然,她的手放了下来,气鼓鼓道:“七娘,八娘身边的那两个婢女青坞绿萼,自小就跟在七娘身边伺候,明州城老宅里,都知道她们是七娘身边的贴身婢女。现在她们居然到了八娘子身边伺候,见到七娘连个礼都不见,实在是太可恶了!八娘子称在佛堂给七娘祈福,她连七娘身边的婢女都抢了去,定是在祈求菩萨保佑,别被雷劈了!”

    当时太乱,郗瑛并未注意到这些,何况她也不认识青坞绿萼,听红福一说,她也愣了下。

    郗八娘身上穿着的织锦缎狐狸风帽,露出来的狐狸皮,根根油光水滑,泛着冰冷的白光,耳垂上垂着的珍珠耳坠,虽不算大,却是极为难得的紫珠子。发髻上蘸着的金镶红绿宝石梳篦,完全不输沈九给她的红宝绿宝,

    这只是郗八娘的寻常装扮,若是盛装,肯定还有价值连城的宝贝。

    郗八娘的天真,无所无忌,也是因为她被呵护娇宠着长大,她是郗氏八娘,不知何为顾忌。

    郗瑛不由得叹了口气,郗八娘对她是真是假,都无关紧要了。

    她们是同一个父亲,却只是郗八娘的,曾经的郗七娘,形同父母双亡。

    马车在一间宅子前停了下来,沈九撩起车帘,朝她伸出了手臂,道:“七娘,到了。”

    郗瑛借着他的手臂下了车,四下打量,巷子不算安静,有几个流着鼻涕,衣衫褴褛的稚童在玩竹编的球,他们偷偷朝这边看,亲卫朝他们扬起刀,稚童如惊鸟般,哗啦啦跑了。

    宅子很小,跟郗瑛在村里的大小差不多,只是青瓦白墙,屋檐尤其宽一些,廊檐下悬挂着风铃,随风发出清脆的叮咚。院子里种着美人蕉,香樟桂花石榴树,收拾得干净整洁。

    沈九领着郗瑛进了屋,正屋的家什上了年头,不过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颜色艳丽。

    “七娘,坐。”沈九道。

    郗瑛坐下榻上,沈九就势在她身前蹲下,握住她的手,眼含着忐忑,道:“七娘,这里就是我的家。”

    想着他拿给她的金银珠宝,他绝算不上穷,居然住在这里,郗瑛不禁有些懵。

    “以前我与阿娘姐姐没有宅子,挤着住在沈氏的下人房里。我长大了些,积攒了了些钱,买了这座宅子。可惜姐姐嫁了人,阿娘也去得早,没能住多久。我一直习惯住在这里,别的宅子,我睡不着。”

    郗瑛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沈九与他阿娘姐姐住过的地方,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家。

    沈九垂下了眼眸,道:“我先带七娘回家看看,让阿娘知道,我有七娘了。等下我再带七娘去将军府,那里很大,很气派。”

    郗瑛听到将军府,哪还顾得上什么宅子,忙问道:“你进宫面圣的情形如何?”

    沈九蹙眉,很快便展开了,道:“不知,他们尙在争论。阿奴说亲卫来回禀,七娘没回郗府,在朱雀街上晃悠,我不放心,便离开了。”

    郗瑛惊诧地睁大了眼,沈九对着她笑,笑容带着讨好:“没事,七娘别怕。”

    “你还笑!”郗瑛怒了,头跳着疼。

    事关生死,他都不在乎,真是个疯子!

    沈九马上耷拉下头,可怜巴巴道:“七娘别生气,他们不敢拿我如何,朝廷里都是废物,只有我能与宁五一战。”

    郗瑛这才勉强放了一半的心,一半的心还悬在半空。

    只有他能与宁勖一战,要是他败了

    第45章 退亲

    现在的情形,郗瑛好比是在混沌中挣扎,努力不被淹没在其中。她头疼欲裂,干脆放空,什么都不想了。

    “七娘饿不饿?可曾口渴?七娘可要洗一洗?”沈九仿佛很高兴,话变得多起来,蹭地站起身道:“七娘,我去给你烧水。”

    身上的血已经干涸,血腥气犹在,郗瑛道了声好,沈九让她稍等,脚步轻盈走了出屋。

    蹲在门边的红福,望着沈九走向灶房跳跃的背影,暗自翻了个白眼,起身进了屋。

    外面冷,屋内也没点炭盆,红福搂着胳膊打了个寒噤,转身走出去,冲着灶房喊道:“沈公子,薰笼,炭呢?”

    沈九很快从灶房走了出来,手上拿着柴禾火镰,面对着立在廊檐下的红福,神色难得尴尬:“且等一等。”

    他不怕冷,阿娘姐姐不在之后,从未在冬日用过薰笼。外出打仗后,宅子一直空置着,什么都没有。

    沈九唤来阿奴吩咐了几句,红福补充道:“还有换洗的衣衫,澡豆,胭脂水粉,哎呀!”

    她干脆噔噔噔走向灶房,对阿奴交代了一气,探头看向灶房,里面空荡荡,接着添了各种柴米油盐。

    阿奴瞪她,恼怒地道:“这般多,我如何记得清楚,不如你与我一道前往。”

    “我要伺候七娘,哪有功夫陪着你去。这点子东西你都记不清楚,还有脸凶?”红福比阿奴还凶呛了回去。

    沈九却对红福难得客气,甚至很是谦卑,道:“对不住,是我没想周全,让七娘受罪了。那个福”

    “是红福。”红福无语纠正他。

    “红福,你将所要的东西全部写下来,我交代阿奴去买。”沈九道。

    红福却道:“我识字不多,不会写。我说你写。”

    沈九很是好说话,马上应了,将火镰柴禾塞给阿奴:“去烧火煮水。”

    阿奴看一眼沈九,再看一眼红福,一下矮了半截,只能悻悻接了过去,拿了水桶去水井打水,老老实实蹲在灶间忙碌。

    沈九跟着红福进了屋,对郗瑛讪讪解释了,“七娘放心,阿奴动作快,很快就能回来。”

    郗瑛纳闷地道:“既然等下要搬到将军府去,就无需麻烦了。”

    沈九愣了下,道:“将军府要先收拾,添置东西,一并买了送去。”

    看情形,沈九应当未曾住过将军府,那里也如这里一样,什么都需要重新购置。

    郗瑛见沈九神色不大好,便未再多言。

    沈九从西屋取了笔墨纸砚,来到正屋郗瑛身边,铺纸磨墨,按照红福的安排,认真写了起来。

    写字时,沈九好像是蒙童初学般,坐得端正笔直,执笔的手,远不如他握刀时灵活。

    纸上的字,却锋芒毕露,透出一股金戈铁马的气势。

    红福的要求多,连头绳针线都交代了,甚至还有鲜鱼,足足写了两页纸。

    沈九半点都不见抱怨,甚至很是心虚,红福念一样,他就偷瞄一眼郗瑛。

    原本挺直的背,写到最后时塌了下去,神情很是低落。

    在广陵城时,因着有仆妇下人在操持,准备得很是齐全。

    他的宅子破旧,周围住着的都是穷人,比起她与宁勖在乡间时所住的农家小院要好些,她兴许不会嫌弃。

    只是,宁勖依旧将她照顾得很好,在镇上大肆采买,让她在穷乡僻壤也能过得舒适。

    宁氏虽没落,被流放到了北地,世家大族的底蕴仍在,他与她才是一路人。

    他如何与宁勖比?

    宁勖对郗瑛的在意,虽未言说,沈九却清楚明白,宁勖的字字句句,每个动作都是情。

    若非郗瑛,他会死在宁勖的手上,宁勖怕伤着郗瑛,才未对他痛下杀手。

    不知为何,回到京城之后,沈九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卑与慌乱。

    没一会,沈九提着热水进了屋,阿奴领着两个亲卫,扛着崭新的木桶木盆,薰笼木炭,背着包袱皮跟在后面,在净房一阵倒腾。

    沈九提着薰笼木炭走到正屋,道:“七娘,净房收拾好了,都重新添置了新的,你先去洗漱,若还需要添置什么,你交代就是。”

    郗瑛心道阿奴动作还真是快,她道了声有劳,去到净房,一股暖香扑面而来。

    墙角摆着薰笼,新香柏木的木桶里装满了热水,徐徐冒着热气。门框上的小窗半开着,里面又不会太憋闷,不大的屋子暖香怡人。

    靠近木桶的条几上摆着澡豆,香脂,从里到外的衣衫鞋袜,昂贵的绫罗绸缎颜色艳丽,红橙黄绿青蓝紫,估计阿奴是直接将铺子里的衣衫一扫而空,悉数买了回来。

    郗瑛抬头,望着墙上那扇小窗,窗棂的木格子已不知原来的颜色,墙壁的白灰也已斑驳,变得黑乎乎,到处都透着寒酸破旧,甚至比不过郗氏后巷仆从下人进出的角门气派。

    他已经倾其所有,给她最好的照顾。

    郗瑛说不出什么心情,洗漱穿戴好出去,沈九也已更洗过,换了身半旧的青灰长袍,蹲在薰笼边发呆。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郗瑛湿漉漉的头发,忙让开了,道:“七娘过来熏一熏,红福在做炊饼汤,很快就好了。”

    郗瑛半靠在薰笼上,沈九倒了盏茶递给她:“阿奴没买到鲜鱼,去别的地方找了,七娘再等一等,晚上就有鲜鱼吃。”

    大战在即,京城定已人心惶惶,又是大冬天,鲜鱼这些估计堪比绫罗绸缎的价钱。

    且沈九未提前去将军府的事情,郗瑛估计形势不大妙。

    “没事,买不到就算了。”郗瑛斟酌了下,还是问道:“你可是有麻烦了?”

    沈九摇头道没事,他心里闷得慌,有许多话想问,却不敢开口,生怕听到她的回答后,他会难受到崩溃。

    郗瑛见沈九明显在躲避,她想追问,红福提着炊饼汤进了屋。沈九上前接过,等郗瑛拿起了筷子,取了自己的那碗端到角落蹲下,埋头吃起来。

    红福看得一脸惊讶,郗瑛拉了拉她,“快吃吧,等下糊了。”

    沈九蹲在那里,看上去自在舒适,他应该自小就是如此,不得上桌用饭,随便在某个角落对付着吃上一口,早已习惯了。

    无声用完炊饼汤,红福收拾了碗筷去灶房清洗,沈九倒了盏茶给郗瑛,这时,亲卫走到了门外,看上去很是紧张。

    沈九马上走出去,低声问道:“何事?”

    亲卫道:“尚书令来了。”

    沈九神色微凛,下意识看向了垂眸吃茶的郗瑛,挥手让亲卫退下。

    郗瑛放下茶盏,见沈九站在门外看着她,神色纠结,问道:“怎地了?”

    “郗尚书令来了,你可要见他?”沈九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出来。

    郗瑛看着狭窄的院子,道:“总归得见,不过,他不一定来找我,说不定来找你呢。”

    沈九怔了下,道:“我出去看看。”

    已在众目睽睽下翻脸,郗瑛也懒得做表面功夫,一动不动端坐着。

    院外一阵大阵仗,沈九领着郗道岷并郗八娘一道走了进来。

    郗瑛看向郗道岷,他穿着绯色官袍,身形高挑,五官不算很出众,凑在一起却很柔和,看上去很是斯文儒雅。

    这般看去,郗瑛与他一点都不像,估计长得像杨夫人,与他并排走着的郗八娘,五官相似,一看就是如假包换的亲父女。

    只郗八娘的眼神清澈,郗道岷那双眼深沉了些,深沉到阴森,令人后背发凉。

    “七姐姐!”“孽障!”

    郗八娘与郗道岷进了屋,同时出声。

    郗瑛尚未作出反应,沈九立刻挡在了郗瑛面前,眼神陡然变得凌厉。

    郗道岷脸一沉,冰冷地看着沈九:“沈九,如今你翅膀硬了,明目张胆与我郗氏决裂。”

    沈九垂眸一言不发,不过他没有动,始终挡在了郗瑛的面前。

    郗八娘急着去拉郗道岷:“阿爹,你别凶七姐姐呀,阿爹!”

    郗道岷夺回衣袖,眉头微皱,道:“八娘,你别闹,否则,下次我不许你再出门了。”

    “除非阿爹不再凶七姐姐,我就不闹。”郗八娘完全不怕郗道岷,气鼓鼓威胁他。

    郗道岷拿郗八娘无可奈何,温和地道:“八娘,阿爹在教她规矩。她既然是郗氏女,就要守着郗氏的规矩。如今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敬继母尊长,任由外男打杀郗氏仆从,跟着外男私奔,无论哪一样,都为世人所不容,阿爹若是不教训她,纵容她,郗氏的家风何在,脸面何在?”

    郗八娘被郗道岷说得一时语滞,只能蛮横地道:“我不管,*反正七姐姐是我的亲姐姐,阿爹不许责罚七姐姐。”

    郗道岷被郗八娘的胡搅蛮缠弄得似乎很是头疼,他将她拉到门外,叫来青坞绿萼吩咐道:“将八娘带下去,好生伺候。”

    青坞绿萼忙哀求地对郗八娘道:“八娘,尚书令有事,八娘请随婢子上车去吧,这里又冷又脏”

    一直冷眼看着他们父女情深的郗瑛,拉了下沈九,他看了眼郗瑛的手,默默退到了一边。

    “我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郗瑛上前一步,打量着郗道岷,神色疑惑。

    “虎父不食子,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恨,对亲生女儿痛下毒手,赶尽杀绝?”

    郗道岷神色微僵,这时完全不见了对郗八娘时的慈爱,冷冰冰地道:“孽障,自小的规矩礼仪,你都白学了,真是恬不知耻,还敢出言质问起我来。早知你会给郗氏丢脸,当时就不该让你生下来,果真是五月出生的恶胎!”

    郗瑛迎着郗道岷的憎恨,平静地道:“她死了,被你丢弃在平江城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既然流落在平江城,你若有半点廉耻,就该去死。”郗道岷眼神闪烁着,冷酷无情地道。

    “可惜我活了过来,让你失望了。”郗瑛长长叹了口气。

    她与郗道岷素不相识,谈不上爱恨,只是替原身不值。

    郗道岷厌恶地别开了头,没再看郗瑛,对沈九道:“既然你已经当众与郗氏翻脸,这门亲事也就作罢!”

    郗瑛抬眉,她的亲事,又再次黄了!

    沈九想都不想,大声拒绝道:“不!”

    郗道岷脸色变了,强忍着怒气道:“恐怕,此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不退亲!”沈九坚决地道:“七娘永远是我的妻!”

    郗道岷终于忍不住了,呵呵冷笑,“你若非我赏识提拔,你就是京城街头的一条疯狗,再厉害再凶猛,终究是低贱的畜生而已。沈九,沈东章,我给你赐名,教授你读书习字,让你做了人上人,给你权势,富贵荣华,能让你上天,也能重新让你做狗!”

    沈九神色阴沉,狰狞扭曲着,阴森森道:“是啊,世人都当我是獠奴,是骡子,是低贱的畜生。尚书令对我有恩,豢养着我这条疯狗,我心甘情愿给尚书令做狗。尚书令让我去打仗就去打仗,让我撕咬谁我就撕咬谁,哪怕丧了命,也绝无怨言。”

    “只是,尚书令,这都是你的错啊。”沈九看向了郗瑛,目光疯狂而悲伤。

    “尚书令要我的忠心,见我对金银珠宝富贵权势都不在乎,将七娘许配给我为妻。”

    沈九灰绿的眼眸,渐渐蒙上了层水光,一顺不顺凝望着郗瑛。

    胸口鼓胀,暖意流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高兴,同时,他又害怕得颤栗。

    沈九喃喃,绝望地道:“她将我看做人,我尝到了做人的滋味,再也不想做狗,做畜生了。这辈子,我永不会离开七娘,生死都不离,那该怎么办呢?”

    第46章 缠绵

    郗道岷只听得怒不可遏,原本的斯文变成了扭曲,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沈九,你就是这般恩将仇报!既然如此,你莫要后悔!”

    恨恨看向郗瑛,郗道岷愤怒斥责道:“滚回去!我宁愿没你这个女儿,也不要你在外丢人现眼!”

    郗瑛无视他的愤怒,只当看戏般,平静地问道:“郗尚书令,你与宁氏有深仇大恨,现在又与唯一能与宁氏大军抗衡的沈九翻脸。我竟不知道,你是发了疯想寻死,还是蠢不可及了。”

    “孽障!”郗道岷大声怒斥,气得几乎快晕过去。

    他未曾想到,以前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的郗七娘,居然敢挑衅他这个亲生父亲的威严!

    且不提孝道,最让郗道岷震怒的,便是郗瑛的淡然,令他好似看到了当年的杨夫人。

    她也是这般波澜不惊,如菩萨般端庄从容,从不多看他一眼。哪怕看到时,如对着陌生人,俯瞰众生时掠过的恩赐。

    郗道岷被深深刺痛,阴狠地看着郗瑛,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沈九察觉到郗道岷的杀意,上前一步,挡在了郗瑛面前。他自小摸爬滚打,厮杀出来的凛冽气势,生生将郗道岷压了一头。

    郗瑛站在那里,她何尝不知郗道岷恨她,想要她死。

    不过,她受够了飘泊,不受控制的日子,现在她什么都不顾了,只巴不得与他们同归于尽!

    车夫从院外跑了来,对郗道岷的小厮朝云低声说了句什么。朝云向郗道岷看来,不敢耽搁,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回禀了几句。

    郗道岷阴狠地看了沈九郗瑛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院子安静下来,天空阴霾,寒风吹拂过,凄凉萧索。

    沈九望着郗道岷离开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郗瑛坐回去,靠在榻背上疲惫地合上了眼。

    “七娘。”沈九看着郗瑛憔悴的面容,心疼地道:“你累着了,去睡一阵吧。”

    “嗯。”郗瑛答了句,起身随着沈九去了卧房。

    卧房里床外榻,中间用芦苇席隔开,屋内没有点灯,窗棂关着,昏暗不明。

    沈九上前一步,欲将窗棂推开些,想到外面冷,他收回手,转身出去取薰笼。装好炭回来时,郗瑛已经躺在软榻上睡着了。

    这一路奔波逃跑,郗瑛已经累到了极点,睡着时都紧皱着眉心。

    沈九取了干净的被褥给郗瑛盖好,蹲在她身边,心疼地想拨弄开她的愁绪,手停顿在半空,又舍不得。

    默默蹲了片刻,沈九起身走了出屋,叫来红福吩咐了几句,大步出了门。

    这一路来,郗瑛已经累到了极点,眼睛酸涩不堪,睡得不大踏实,被红福叫醒用晚饭时,她浑身酸痛,比睡之前还要辛苦。

    “沈公子出去了,阿奴让人送了鲜鱼来,我煮了鱼汤,七娘吃一些再睡。”红福点了灯,道。

    郗瑛嗯了声,起身下榻,红福拿了风帽披在她身上,道:“外面下雨了,冷得很,七娘多穿些。”

    寒冬下雨比下雪时还要难受,湿冷直往骨头缝里钻。郗瑛看向窗棂,只看到挂在廊檐下昏黄的灯盏。

    像是以前那般,红福将小炉锅子搬到了正屋,小炉的炭火熊熊,锅子里鱼汤咕噜噜煮着,青蒜滚在雪白的鱼汤里,香浓扑鼻。

    郗瑛埋头小口喝着汤,鲜美的汤喝在嘴里,没滋没味。

    红福难得沉默,吃了几口米饭,她突然说道:“七娘,我们以前在那个村子时,也如这般用饭。谁知道回到京城,还如以前一样,甚至还不如以前。”

    太多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屋外的雨滴,落在美人蕉上,滴答滴答,扰得郗瑛的心更难得平静。

    “我饱了。”郗瑛放下了碗,进去净房洗漱。

    红福捧着碗,愣愣看着郗瑛的背影,难过不已。

    郗道岷与郗八娘一道前来,明明都是亲生女儿,一个捧在掌心疼爱。一个恨不得让其死。

    幸好有沈九在,否则,她们估计都活不了。

    红福又转念一想,觉着这样不对。

    若非沈九,郗瑛与她该好生生在乡下的小院中,准备过年的腊肉吃食,等着宁勖得胜归来。

    红福摇了摇头,甩开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放下碗,前去提了热水送进净房。

    郗瑛清洗了下,回到暖阁,倒在榻上又睡了过去。这一觉她睡得沉了些,直到感到了一阵冰凉,她以为窗棂未关严,迷迷糊糊伸出手,撑着身子想要去够窗棂。

    手被握在了宽厚的掌心中,郗瑛一下睁开了眼,豆大的灯盏摇曳,沈九坐在榻前的小杌子上,头发衣袍濡湿,冰凉便是从他身上传了来。

    “什么时辰了?”郗瑛看向窗棂,窗棂的苇帘放了下来,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雨打蕉叶的滴答声依旧。

    “寅时中了。”沈九道。

    要是在夏日,这个时辰就已经到了黎明时分,很快就会天亮。

    沈九这个时辰才回来,郗瑛也不知他出去作甚,不过看他的神色,应该无甚大碍。

    “我进了趟宫,出来后你阿郗尚书令找了我去。”沈九简单解释道,摩挲着郗瑛的手,道:“他不敢拿你怎样,七娘放心。”

    郗瑛对朝局一无所知,就算知道也无力改变。沈九轻描淡写说着她没事,并未提到能守住京城。

    “你可知晓,他为何这般恨我?”郗瑛犹豫了下,问道。

    沈九沉默了下,道:“与你定亲之后,有恨我的人在我面前说闲话。称你生在五月,五月乃是恶月,克死生母,孤星入命。否则,我怎能高攀上尚书令,这份破天的富贵,迟早会变成厄运,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郗瑛虽不信这些无稽之谈,但她还是听得愣在了那里,眉头皱了起来。

    沈九忙道:“七娘,你别放在心上,他们成日也骂我不祥,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你回到京城已经无人不知,这些闲话迟早会传到你面前,免得你听到后会生气。’

    他将郗瑛的手拉在了胸前,贴着他的心。濡湿的衣衫触及冰凉,他的心跳却有力,与屋外的雨声相应和,滴答叮咚。

    “七娘,郗尚书令恨你,我隐约知晓一些,好似与宁氏,你母亲杨夫人有关。杨夫人去世后,郗尚书令很快娶了李夫人,有人骂郗尚书令道貌岸然,奸佞小人。称李夫人早就珠胎暗结,郗八娘氏无媒媾和而生,她进宫伴君,有损皇家脸面。他们在参奏郗尚书令,清君侧。”

    皆为了权势富贵生出的各种事端,里面太复杂,真相估计只有天知晓。

    不过郗瑛还是很惊讶,怪不得郗八娘说她们相处时日不多了,原来她要进宫去。

    她一岁时杨夫人就去世了,郗道岷娶了李夫人,郗八娘七个月后出生,只比她小两岁不到,今年方十四。

    郗八娘进宫称为后妃之事,至少在明州城时尚未定下来,不然红福肯定知道。

    “何时定下来的?”郗瑛问道。

    “好似前些时日吧。”沈九垂下了眼眸,道:“幸好七娘的恶名在外,否则,该进宫的变成了七娘。”

    郗瑛顿了下,问道:“皇帝很老很丑?”

    沈九道:“皇帝比郗尚书令还年长三岁,每年都会选年幼貌美的嫔妃进宫。”

    郗瑛眼前浮起郗八娘天真明媚的脸庞,心情很是复杂。她的命运也多舛,顾不上郗八娘,掀开被褥准备下榻。

    “我去与红福挤一挤,你歇一阵吧。”郗瑛道。

    榻边摆着薰笼,郗瑛差点撞了上去,忙朝旁边挪开,沈九下意识搂住了她,出言提醒:“七娘小心”

    说话间,沈九声音低了下去,几近颤栗。

    这是他最心安之处,平时他会躺在榻上,透过窗棂看外面。看星夜,看月夜,雨夜,雪夜,数不清孤寂难眠的长夜。

    春夏秋冬,始终是他孤零零一人。

    如今,她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冬日的冷雨夜,她入他怀。

    郗瑛尚未回过神,唇上一片冰凉,沈九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住她,人被他紧拥在怀里,倒向了软榻。

    他的动作粗野,横冲直撞,凶狠地碾过她,仿佛要将她撕碎,吞噬。

    郗瑛闻到了血腥的气息,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陈旧的窗纸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寒凉从缝隙中扑入,屋内依旧炙热。

    她的眼前,浮过了那间农家小院。奇怪的是,郗瑛并不怀念那间院子,也从未梦到过,这时却很清楚记起来,甚至宁勖身上的气息,亦记得一清二楚。

    药味中夹杂着香气,宁勖穿着的衣衫,常山都事先都用熏香熏过。她不知道是什么香,像是木头,又像是青草,很淡,只有靠得极近,才能闻到些许。

    他们几乎耳鬓厮磨,当时未曾注意,那股气息早已不知不觉铭刻在了她的记忆中。

    宁勖啊!

    郗瑛胸口疼了下。

    并非想起他疼,是沈九压住了衣襟下的私印。

    郗瑛突然就愤怒起来,手主动抚上沈九滚烫的脸。她的手心冰凉,沈九撑着起身,呼吸直喘,灰绿的双眸像是夜里的狼,死死盯着她。

    他的胸口快要炸开,脑子轰鸣,他想大哭大喊,嘶吼,想要与她一起,就在此刻死去。

    那些愤怒,不平,小心翼翼藏在心底的悲伤,都逐渐化作了烟云散了去。

    得这一刻,什么都不再重要。

    比如,她究竟有多在意宁勖,若非他身受重伤,她可还会跟他走。

    郗瑛迎了上来,沈九疯狂回应,与她唇齿相依,极尽缠绵。

    第47章 战一场!

    寒风不断从窗棂缝隙中挤进来,窗纸哗啦,沈九低沉的声音,在郗瑛耳边呢喃:“七娘,我们明朝就离开,离开京城,浪迹天下去。以后只有我们两人,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郗瑛炙热疯狂,欲将毁灭一切的怒火,倏地就冷却了。

    寒风吹在身上,她肌肤冰凉,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双手垂在身边,无意识抠着身下的苇席。

    端看沈九的反应,朝廷绝不是宁勖的对手,宁氏大军迟早会打进京城。

    临行前,宁勖决绝的话,再次回荡在郗瑛耳边。

    宁勖并非宽厚大度之人,下之大莫非王土,他定不会放过他们。

    她从未吃过苦,这段时日朝夕不保的穷困日子,她已经过够了,不愿与沈九去浪迹天下。

    要是沈九独自离开,以他的本事,完全能够活下来。若是拖着她,她会成为他的累赘。

    假若他因为她而死,如此深重的代价,她承受不起。

    郗瑛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沈九在意乱情迷中,也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仔细凝视着她。

    待看到郗瑛迷茫的神情,沈九的心被狠狠刺痛,放在她身前的手,慌张地收了回去。

    “对不住,七娘,我不该这般做,七娘莫要怪。”沈九脑子很乱,他像是从打铁的炉子里,掉进了冰窟中,嘴里胡乱陪着不是。

    “是我唐突了,七娘别生气。”沈九撑着起身,跳下榻胡乱拢好衣衫,懊恼得都快哭了。

    “我们还未成亲,我如何能这般做,我果真是畜生!”沈九跪在了榻前,埋在心底深处,许久未曾有过对自己的厌恶,一下席卷了他,痛恨得直捶自己的头。

    李夫人与郗道岷先有首尾,这么多年来,仍旧被世人鄙夷嫌弃。

    他不怕流言蜚语,但她不该承受这些,他不忍看她受半点委屈。

    浪迹天下只是言过其词而已,其实便是逃亡,跟着他吃苦受罪。

    他果真配不上她,他始终是骡子,是没出息最低贱的獠奴!

    郗瑛对着沈九难过愧疚,心情也很不好受,她并不在意名声。

    她自我,任性妄为,但她对无法忽视他的眷念,满腔的爱意。

    “别说了。”郗瑛很乱,按住了他的手臂,只感到苦不堪言,任何的话,说出来都太虚伪。

    “并非你想的那样。”郗瑛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干巴巴道。

    沈九头都抬不起来,他不敢去看郗瑛。寒风不断灌进来,曾是他心安之处的宅子,此时让他无比憎恨。

    要是他也如宁勖那般,出生正统,就算是身陷囹圄,也照样有无数能人志士追随,雄霸天下。

    宁勖应该从不会自卑,与她居在破屋,因着心底坦然,也如高堂华屋。

    他就是阴沟里的蝼蚁,苟且偷生。郗道岷骂得没错,他就是条疯狗,就算再厉害,始终是条上不得台面的疯狗。

    “沈九。”郗瑛拉好衣衫,起身靠在墙上,“你别自责了,我算了,你起来,我有些话与你说。”

    沈九缓缓抬起头,从喉咙里挤出声好,顺从地按照郗瑛指点,坐在了她的身边。

    “沈九,外面的局势我不甚了解,但你能安然无恙回来,我猜朝廷还需要你。”郗瑛道。

    沈九没有做声,手指不断抠着自己半旧的衣襟,右腿略微曲起,看上去很是僵硬。

    郗瑛估计他的腿尚未痊愈,看上去没甚异样,不过是他能忍罢了。

    野外的猛兽受伤后,都习惯了独自舔舐疗伤,沈九也如那般,自受伤之后,除非实在是撑不住,郗瑛从未听到他哼过一声。

    郗瑛不忍再看,努力转开了视线,道:“你别听朝廷的,别再领兵去与宁勖打仗,你离开京城吧,远走高飞,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沈九终于侧头看向郗瑛,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神色严肃而认真:“你别去当朝廷的傀儡,打赢了,他们不再需要你,你还是会被他们视为骡子,会忌惮你功高震主,会嫌弃你的出生,你会没有好下场。要是打输了,你会因此而丧命,宁勖不会放过你,他真会将你碎尸万段。”

    朝廷与宁勖会如何做,沈九如何能不清楚。郗瑛让他离开,是真正替他打算。

    只是,沈九问道:“你呢,你怎么办?”

    郗瑛自嘲苦笑,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委屈求不来周全,郗氏早就不要她,她回不去了。

    “我是女人,又掀不起什么波澜,外面那么乱,他们无暇顾及到我。当时平江城也乱,我照样活了下来,我不会有事。”

    郗瑛艰难地道,是说给沈九听,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她手习惯性捏着夹衫,顿了下,将夹衫脱了下来,扯开边上的缝线,取出里面的红宝石。

    “这是你给我的,红福那里还有一半,这些你拿去。”

    郗瑛将夹衫塞到沈九的怀里,道:“手中没钱不行,离开京城后,你找个边境地方,胡人多的地方隐姓埋名,或者干脆出海去,去番邦,你就不会被视为异类,能过寻常人的日子。”

    沈九并不诧异,看都没看怀里的夹衫,坚定地道:“不!”

    郗瑛愣了下,见沈九又回到了以前的犟脾气,不禁急了:“沈九!你要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别张嘴闭嘴就是死!”

    沈九的眼眶通红,缓慢而清晰地道:“不。七娘,我活不下去。”

    阿娘姐姐都死了,他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要是没了她,他艰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近呓语:“活着,真是累啊。”

    深夜静谧,郗瑛还是听听出了沈九的话,她怔了怔,他身上迸发出来的疲倦,让她莫名鼻酸。

    “沈九,何必呢?”郗瑛长长叹息。

    “杂碎骡子蝼蚁,也不能被随便践踏啊。宁五他被流放,都没有放弃,我为何要放弃?”沈九低声道。

    郗瑛呆了呆,鼻酸更加难忍,几近悲怆。

    宁勖在北地流放不易,沈九更为不易,他生来就不被人待见,被视为贱民,她完全不敢去想,他是如何才能活到今日。

    “沈九,你别去听那些话,更不要放在心上。”郗瑛沉下脸,难得慎重地道:“都是凡夫俗子,肉身凡胎,谁都不比谁高贵。贱的不是你,是为了一时欢愉滥情,将你生下来的男人。还有那些惺惺作态,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坏东西,他们才贱,贱而不自知!”

    想到这些时日受的罪,郗瑛无比愤怒,骂道:“比如朝廷,皇帝,郗道岷,都不是好东西。朝廷不作为,横征暴敛不管百姓死活。皇帝一大把年纪,都当祖父的人了,还要纳年幼的后妃。将士在外面给他拼死拼活,他在皇宫中荒淫无度。郗道岷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舍弃,真正禽兽不如。沈九,你比我应当更为了解他们的本来面目,你为他们去守江山,保他们荣华富贵,去打仗送死,值得吗?”

    郗瑛不止一次说他与别人并无不同,从未轻视过他,沈九心依旧软得一塌糊涂。

    每次他快被吞噬的时候,她都能及时拉他一把,将他从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拉出来。

    “七娘,我会去领兵打仗。”沈九很快再次抬头,凝望着郗瑛,将夹衫披在了她身上。

    他下了榻,右腿踉跄了下,不过很快就稳住了。

    郗瑛本来要骂他,见状又忍了忍,问道:“你的腿可是还未好?”

    不止是腿,腰上的伤也牵扯着全身都痛,沈九脸上却浮起了笑容,摇摇头道没事。

    “没事个屁!”郗瑛气得直接骂脏话,命令道:“过来!”

    沈九乖巧地走了过去,郗瑛指着他的腿,“自己掀开!”

    沈九不敢吭声,弯腰去掀裤腿,腰上的伤让他僵硬了下。

    郗瑛看在眼里,深吸一口气,将他腰间的衣衫一把掀了上去,看到染血的布巾,不禁怒道:“这是没事?沈九,你先前怎么不说,你跟别的男人也无不同,脑子都装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明明是你”沈九怯怯辩解了句,见郗瑛一眼横来,很快闭上了嘴,不敢做声了。

    所幸腿与腰上的伤都不算严重,血流得不算多。沈九觑着郗瑛缓和了些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七娘,我自己会止血,我最会止血了,你别生气。”

    郗瑛冷笑,“我生个屁的气,你反正厉害得很,我的话,你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

    沈九低头笑,就是不接话,气得郗瑛将想踢他,想着他的伤,便改成了怒斥:“出去出去!”

    黎明时分,天空一片漆黑,只在东边的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深青,昭示晨曦即将到来。

    寒意凛冽,沈九衣衫凌乱,领口敞开着,他却不觉着冷。立在廊檐下,回眸凝望。

    屋内的灯熄灭了,一阵窸窣之后,陷入沉寂。

    沈九知道郗瑛已经睡了,他还是久久张望,不舍回头。

    她那般善良,真正关心他,将他当做人看,就算对他无情,他依旧心头暖意流淌,甘愿为她去赴汤蹈火。

    她怎么办?她其实回答不出来,他也不能。

    她还是让他走,让他去活命。

    他不能走,死也不会走。

    要是他离开,她在京城就真正无依无靠了。他留下来打仗,便能庇护着她安稳无忧。

    城破,她照样能活下来,宁勖绝对舍不得杀她。

    她穿着的夹衫,里面缝着金银珠宝,他早在她穿上时就察觉到了是何物。

    就如她挂在身前的私印,他虽未看是谁人的印章,但他大致也已经知晓。

    她绝口不提以前,他也不问。

    无论宁勖与她如何,他都要拼一把。

    不仅仅是为她,也为自己。她说他不是蝼蚁,并不低贱,那他又何须羡慕宁勖!

    输,他万箭穿心。

    赢,他便将与她真正远走高飞!

    第48章 不见旧时人

    冬至大过年,本该是热闹喜庆的时候,虽下了几场雪,太阳一出来便化了,比北地的春日还要暖上几分。

    大军从广陵城开拔,一路过去,路边草木枯黄,四处都不见人烟。沿途的村落亦是大门紧闭,笼罩在打仗的紧张不安中。

    到了临平县,宁氏大军与驻守京畿吴江的朝廷兵遥遥对峙,大战即将展开。

    镇守京畿的京畿营兵强马壮,放在平时,绝非宁氏大军的对手。

    只一路征战过来,宁氏的兵将早已疲惫。行山从平江城的粮草尚未送到,宁勖的大军只在临平扎营,休养生息的同时,顺势威慑大夏的朝廷兵。

    冬日时节,溪流中的水比不上夏日丰盈,只清澈浅浅的一层,露出底下的石子。

    几只野鸭听到动静,从杂草中扑腾着翅膀,嘎嘎叫着飞走,吓了蹲在地上撬野菜的常山一跳,下意识看向立在小溪边的宁勖。

    宁勖浑然不觉,高瘦的身影,一动不动笔直立在那里。玄色的衣袍下摆随风轻摆,仿若世外飞仙,孤寂清冷。

    自从住进了这间庄子,宁勖便愈发沉默。常山不敢多问,他暗自猜测是越接近京城,宁勖是近乡情怯。

    毕竟幼时在京城长大,家族惨遭变故,流放到异乡。亲人不复见,如今只剩下他孤零零归来。

    不过,常山揪着手上的野蒜叶子,又暗戳戳猜测,说不定宁勖想到了郗瑛。

    以前吃得最多的佐料,便是青蒜。野蒜比青蒜的香味还要浓烈,郗瑛若是见了,定会全部挖回去煮鱼煮鸡。

    红福的茶饭手艺真是不错啊!

    常山呆呆蹲在那里,一时间,脑子里想了许多,连护卫走近了,他才惊觉起身。

    宁勖早已缓缓转过头来,瞄了眼一脸傻呆呆的常山,对护卫道:“何事?”

    护卫忙上前恭敬见礼,奉上了京城送来的信。

    宁勖接过密信打开,不动声色看着信,许久都没动。

    常山以为有了军情,大夏的朝廷兵要主动进攻了,只端看宁勖的反应,又不像马上要打仗的样子。

    莫非是郗瑛出了事,可她已经回到了京城的家,怎地会有事呢?

    难道郗瑛要与沈九成亲了?

    常山想到这里,不安地偷瞄了眼宁勖,心里直七上八下。

    虽说这段时日从未听宁勖提及郗瑛,身为贴身护卫,常山却将宁勖的日渐沉默看在了眼里。

    赵先生也看了出来,只能暗自与常山嘀咕,背地里着急上火,却毫无办法。

    自从将赵穗送去了平江城,将他们凑做一堆的心就彻底死了。

    只是,赵先生还是不同意宁勖与郗瑛牵扯上关系。仇家的女儿,要是宁勖与郗瑛在一起,估计宁氏祖宗都不会原谅,还会让郗道岷看不起。

    站立久了,宁勖的腿有些酸胀难受,在干草上缓缓坐了下来,漫无目的望着天际。

    这座庄子,曾经是宁勖阿娘的陪嫁。里面种了许多果子树,桃李杏梨石榴葡萄枣橘子柿子,从初夏时便果子不断,直到初冬时的柿子摘完,庄子才归于平静。

    以前他阿娘经常带他来庄子,从冬日时就念叨着,从过完年便迫不及待收拾,赶在庄子的李树开花前到来。

    李树的花总是开得猝不及防,从来不等人,一夜之间便自顾自盛放,又自顾自凋零,转瞬间嫩绿的树叶便冒出枝头。

    若是错过,得要等到来年开花时。

    记得那年,他阿娘将郗瑛也带上了。她很是高兴,在马车里拉着他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看到一株草就得要问上半日。

    “勖哥哥,这是什么草呀?”

    大惊小怪问完,她也不待他回答,自顾自就说开了:“我从没见过这般美貌的草!”

    他阿娘被她逗得笑个不停,又心疼不已,他则烦躁得想揍她。

    本来他能在日头出来时,能自由自在骑一会马,却因为她跟着来了,不得不留在狭窄的车厢里。一边是絮絮叨叨的母亲,一边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她。

    可惜他阿娘不让,定要他陪着坐马车,陪着她一道玩耍。

    兴许是从未出过京城,白日太过兴奋,晚上在吴江歇息时,她起了热。他阿娘彻夜未眠守着她,待她好转后再到庄子,李花已经开过了,只剩下满树的嫩绿。

    她从未看过李花,也不在乎接下来的杏花梨花,在庄子里像是只出了笼子的淘气狸猫,成日到处奔跑着疯玩。早上梳得好好的包包头,不一会就散开了,衣裙上沾满了泥土草屑,弄得一身脏兮兮,没多时就要换衣衫。

    她还喜欢往水边跑,溪水在春日时尚浅,不怕被淹着,水却依旧很冷。他阿娘怕她再着凉,勒令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别下水。

    这次他们在庄子里呆到中秋前才回京,这些时日,他除了读书写字的时候,能得片刻安宁。其余时候,他尽追在她的身后,在田野间奔跑,两人都晒得黢黑。

    从这以后,他再也没来过这个庄子,也是他们在平江城相遇时,最后一次见面。

    回到京城之后,她被送回了郗氏祖宅明州府,宁氏被弹劾,很快被抄家流放北地。

    庄子早已不复以前的模样,种着的果树也不见了,变成了长满杂草的菜地。庄子的宅子推倒重修过,气派堂皇,在周遭庄稼田地的衬托下,不伦不类。

    就好比他们的再重逢。

    她早已不是以前的她,曾经在溪流边共度的春夏,眼前变成了荒草堆。

    一切都不合时宜。

    宁勖的手握紧,将信纸揉成了一团。

    在京城的细作传来了郗道岷的消息,她并未回郗氏,沈九为她当中杀了郗氏的仆妇。

    她回不回得去郗氏,与谁离开,眼下与谁在一起,又与他有何关系呢?

    反正早非旧时人,再见已是生死仇敌。

    许久之后,宁勖冷冷道:“传令下去,以后有关郗七娘的消息,莫要再回禀了。”

    常山愣住,见宁勖转头朝他看来,眼神冰冷,赶忙应了是。

    *

    沈九不知在忙甚,接连早出晚归,郗瑛已经有好几日没见到他。

    冬至到来,京城到处都冷冷清清,郗瑛与红福出去逛了两次,便没再出门。

    一是她的名声在京城传开了,她曾在茶楼去了一次,空荡荡的大堂,靠窗坐着仅有的几个茶客,竟然在议论她的事情。

    “郗尚书令的嫡女,竟然这般没教养,与一个下贱的獠奴私奔。”

    “嘘,你且小声些。这贵人府邸后宅的事情,里面弯弯绕绕多着呢。你难道没听说,郗尚书令不认这个七娘子,将她丢弃在了平江城乱民堆中。”

    “虎毒不食子,郗尚书令斯文儒雅,哪是那般人。”

    “呵呵,我觉着这件事吧,十有八九是真。当时可是他将郗七娘许配给了沈九,郗八娘却能进宫,孰轻孰重,就是傻子就能看出来。”

    有人神神秘秘插话道:“听说郗七娘在平江城,被宁氏救了。郗七娘最早与宁五定了亲,有这层关系在,年纪轻轻没甚见识的后宅小娘子,对着救命恩人,只怕是早已说不清楚了。我倒以为,郗七娘回到京城,与郗尚书令闹别扭,是在替自己的心上人出气。”

    “是啊是啊,这就说得通了。郗氏女要是与叛军有了首尾,你让郗尚书令如何跟陛下交待?不如干脆闹一场,将这个女儿赶出去,撇清关系保住郗氏。”

    “还是郗尚书令聪明,反应快。郗氏要是一不小心,就能引来灭顶之灾。唉,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啊!”

    红福在一*旁听到,气得脸都红了。郗瑛将她拦住,她才没冲上去。

    八卦绯闻有趣,身为当事者,亲自听到却不那么美妙了。

    传闻离奇,又将面临打仗,为了安危,郗瑛还是不出去为好。

    二是京城真没什么可逛之处,大多的铺子都关着门,连十二时辰不眠的瓦子,里面都只有稀稀拉拉的客人。

    天气好,郗瑛出了院子,在小巷与几个留着清鼻涕的小童玩了一会球,与他们分了一把糖吃,便回去了。

    几个小童很是喜欢郗瑛,对她挥着手,依依不舍道:“七娘子,明朝再来玩。”

    郗瑛知道他们惦记着她的糖,不过她依旧笑吟吟道:“好啊!”

    小童嬉笑着跑开了,郗瑛进了院子,阿奴蹲在左边,红福蹲在右边,两个户互相看不顺眼的人,一左一右变成了门神。

    且两人的反应很是一致,都很嫌弃郗瑛竟然与小童们玩球。

    郗瑛却不在意,惆怅地叹息了一声。

    来到这里之后,能让她最轻松愉快相处之人,也只有这几个稚童了。

    红福起身跟在了郗瑛身后,望了下天色,问道:“七娘,灶房没鱼了,中午吃豆腐炖肉可好?”说到这里,红福不悦瞪了一眼蹲在外面廊檐边的阿奴。

    阿奴比常山可恶,做事不牢靠,让他去买鲜鱼,他竟然买了几条臭烘烘的咸鱼回来。

    近来郗瑛胃口不大好,且在这个节骨眼上,郗瑛并不挑食,说了声好,“你将咸鱼用温水泡着,中途多换几次水,晚上拿来烧肉吃。”

    红福便去了灶房,见阿奴已经不在廊檐下,她不禁呆了呆,四处张望寻找。

    阿奴的身影,从院外闪了进来,红福看直了眼,道:“阿奴,你以前是做甚的,动作也太快了!”

    “滚!”阿奴白了红福一眼,不客气骂了句。

    她就不是好人,竟然将他认作那打家劫舍的盗匪!

    他阿奴,一向只杀人!

    红福叉腰待回击,阿奴已经快步进了屋,她淬了口,暂且放他一马。

    阿奴站在郗瑛面前,回道:“七娘子,你妹妹八娘子来了,你可要见她?”

    郗瑛诧异了下,郗八娘竟然来了?

    想到复杂的局势,郗八娘即将进宫为妃,郗瑛略作沉吟,点了点头,道:“行,你让她进来吧。”

    阿奴出去,不一会郗八娘一行,便浩浩荡荡走进了院子。

    第49章 为难

    郗八娘身着朱红缂丝绣牡丹衫裙,外罩紫貂风帽,眉间簪了梅花花钿,明艳富贵逼人。她一出现,让原本简朴的小院,一下变得寒酸无比。

    阿奴不客气斜乜几眼走开了,红福听到动静,手中抓着把柴火从灶房走出来,为难地挠头,似乎不知该如何上前招呼。

    郗八娘目不斜视上前,对立在门边的郗瑛屈膝见礼,喊了声七姐姐,关切地上下打量着她,“七姐姐可还好?”

    话一问出口,郗八娘就自顾自哽咽了,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七姐姐住在这种地方,如何能好啊!”

    紧跟在郗八娘身后的绿萼青芜忙着上前,擦拭着几案,将放在案几上的茶盏端到了一旁,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两人也与红福一样,很是为难地咬着嘴唇,不知在寒酸的屋子里,怎样才能安置伺候好郗八娘。

    郗瑛的头有些疼,菩萨来历不凡,这间小院的确容不下。

    “坐吧。”郗瑛道,走到榻前坐下了。

    郗八娘跟着郗瑛坐了下来,侧头一瞬不瞬望着郗瑛,道:“七姐姐瘦了。”

    回到京城后无需赶路奔波,郗瑛并未再继续瘦下去,她看得比较开,能吃能睡,甚至还养得胖了些。

    “你怎地来了?”郗瑛不想继续与郗八娘说废话,径直问道。

    “我被阿爹勒令不许出门,今朝随着阿娘去天光寺礼佛,回京时我偷偷让马车到了七姐姐这里来。”郗八娘道。

    郗瑛眼神在紧张肃立在门边的绿萼青芜两人身上略过,问道:“你来找我有何事?”

    “明朝我就要进宫了,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到七姐姐,便赶着来见一见。”

    郗八娘眼眶又开始泛红,眼里盈满了泪:“七姐姐,在平江城一别之后,我以为自己此生再也见不到七姐姐,谁知七姐姐吉人自有天相,活着回到了京城。回到京城后,谁知我们姐妹还是不得相见。外面的事情,与我们有何干呢?我们只是不得已的小娘子,什么都做不了。”

    郗瑛愣了下,祝贺郗八娘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问道:“你怎地会进宫去?”

    “七姐姐被宁五相救的消息传回了京城,沈九打了败仗,阿爹被弹劾,阿爹震怒,我便被送进了宫。”

    郗八娘平静述说着,关于她的命运,生死,在如花的年岁,便要进宫去陪伴在荒淫好色的皇帝身边,她毫不在乎。

    不过,郗瑛眉头蹙了蹙,道:“首先是我先被丢在平江城,再有以后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郗八娘道,她的神色真挚,“我从未怪罪过七姐姐,且进宫去,阿娘成日偷偷哭,我劝也劝不住,她总是不明白,这是我自愿的事情。”

    郗瑛真正诧异了,认真打量着郗八娘,却无法看透她。

    “我不进宫,能嫁给谁呢?照着郗氏的门第,肯定是王孙公子。要是没出息的纨绔,我憋屈,要是有本事的子弟,我也憋屈。比如阿爹有出息,阿爹不喜阿娘,阿娘半句都不敢忤逆阿爹,活得憋屈极了。”

    郗八娘双手一摊,很是洒脱地道:“像是大姐姐二姐姐她们,早就看透了。她们劝我,别想太多,要尽力让自己快活。我与阿娘不一样,我有娘家,阿娘没有。外租家早就没落,靠与祖母沾点亲戚,寄居在郗氏。祖母当年对阿娘还好,阿娘攀上阿爹后,祖母就不喜阿娘了,连着对我也不喜。哦!”

    她轻轻拍了下头,侧着脑袋,娇俏地道:“七姐姐应当知晓,阿爹一直喜欢的是你母亲杨夫人,我听到过阿娘偷偷跟黄嬷嬷哭诉,阿爹始终拿阿娘跟杨夫人比,阿娘不服气,她哪里不如杨夫人了。她与阿爹一起青梅竹马长大,还给阿爹生儿育女,阿爹却从未如对杨夫人那般,多看过她一眼。阿娘不甘心,不敢对阿爹发火,就讨厌上了七姐姐,唉,阿娘也是个可怜人,七姐姐,你莫要怪她。阿爹将你送到了明州祖父母身边,你没受过阿娘的气,祖父母,大伯父大伯母他们都待你好,你过得比在京城自在。”

    木榻半旧,房屋低矮,屋内昏沉。

    郗八娘的缂丝宽裙层层叠叠散开,眉间花钿的金光闪烁,年轻稚嫩的脸庞,细腻若凝脂的肌肤,明艳若春花。

    只是她的目光,此刻如古井无波。

    郗瑛心情复杂,一时没有做声。

    “自小伺候我的贴身婢女,在回京途中生了病,怕被过了病气,被丢在了路上,死活不知。我也没去找她们,我没那个本事,只能在吃穿用度上要这要那,其余的便做不了主。”

    郗八娘看了绿萼青芜她们一眼,漠然收回了目光,“因为她们是伺候七姐姐的人,七姐姐没了,她们本来也活不下来,我正好将她们要在了身边伺候,她们捡到了一条命。”

    过了片刻,郗八娘低声道:“我不欢欢喜喜进宫也不行,阿爹为了郗氏,能舍弃七姐姐,也能舍弃我。”

    绿萼青芜两人垂首立在门边,麻木中带着下意识的紧绷,不知何时就会怦地一声倒下去。

    郗八娘的眼里,也浮起了哀伤,衬着她的天真年轻,分外地残忍。

    郗瑛沉默了下,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请七姐姐回府去。”郗八娘道。

    郗瑛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她回不去,也不会回去。

    尚书令府森严的大门,高耸的院墙,已经困住了杨夫人,李夫人,郗八娘,她如何能回去。

    “你有你的言不由衷,听上去都很无可奈何。可惜,与我无关啊。”郗瑛淡淡地道,

    “七姐姐。”郗八娘急迫地喊了声,声音哽咽。

    “沈九打了败仗,阿爹还是在极力举荐他前往吴江城做统帅。朝堂上吵得很厉害,有人趁机参奏弹劾阿爹,借口七姐姐与宁五早有首尾往来,七姐姐不满阿爹将你与沈九定亲,怀恨在心,方与郗氏决裂。朝堂上好些朝臣,估计私底下早已想着投靠宁五,欲置郗氏于死地,好向宁五投诚。七姐姐回府,与沈九成亲,七姐姐忤逆阿爹,只是小娘子的骄纵,陛下对阿爹,对七姐姐,对沈九的怀疑,自然也就不攻而破了。”

    既然郗道岷不允许郗八娘出门,她能跟着李夫人前去礼佛,定是有了郗道岷的暗中许可。她能悄然到沈九这里来,李夫人肯定也得了郗道岷的旨意,她被指使出来走了这一趟。

    郗道岷对她的恨,一点都做不了假。不过,他这样的人,再恨她,为了他的权势,也会强忍下去。

    至于郗氏会如何,郗瑛压根不在意。

    郗瑛轻轻别开了头,道:“你回去吧,我帮不了你,你也自己多保重。”

    郗八娘没有动,她长长喘了口气,声音才恢复了寻常,一口气道:“七姐姐,我知道你会有怨恨,我也有。那是我的阿娘,还有十一郎,十二郎他们,他们都还小,他们何其无辜。七姐姐,生在郗氏,从来就不只有我们自己。祖父祖母对你好,他们从未亏待过你。大伯父大伯母待你如亲生,他们也从未亏待过你。大姐姐二姐姐她们,都未亏待过你。若是不管不顾,在眼下的节骨眼上,郗氏正好被推出来,会被抄家灭族,死无全尸。”

    见郗瑛沉默不语,郗八娘继续道:“七姐姐,沈九护不住你。他自己再厉害,可惜他手上没有兵,没兵大不了仗,始终是最为低贱的獠奴。七姐姐,无论你认不认郗氏,你都与郗氏撇不开干系,沈九亦一样,我们早已是一条绳索上的蚂蚱,撕脱不开。”

    郗八娘未再多言,带着仆从离去。

    郗瑛用完午饭,枯坐到天色昏暗。

    红福点亮了灯,往薰笼里添了炭,低声抱怨道:“这天真是冷,阿奴说外面的柴禾贵得很,快要一捆柴一匹布了。”

    薰笼热起来,郗瑛伸手搭上去,冰凉的手渐渐变得暖和。

    红福放下薰笼,便去灶房忙碌了。屋内灯光昏昏,郗瑛望着自己纤细的手指,陷入了沉思中。

    不知何时,沈九回来了,声音在郗瑛耳边响起:“七娘,你在想甚这般出神?”

    郗瑛惊觉抬头,道:“你回来了?”

    沈九已经回来了好一阵,郗瑛在发呆,连他立在面前都未察觉。他不禁神色探究,点了点头道:“七娘可是遇到了难事?”

    郗瑛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呢?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沈九在郗瑛面前蹲了下来,垂下眼眸道:“我没事。宁五的叛军与朝廷的大军对峙,大家都没动作,局势暂时还算安稳。”

    郗八娘前来是心机不纯,但她并未说谎。沈九的反应,也足以表明,他现在也面临着困难。

    朝臣才不管谁坐皇帝,他们只要对新君俯首称臣,照样可以苟住富贵。

    郗道岷不行,宁勖肯定要灭了郗氏。眼下,郗道岷只有皇帝支持,让沈九前去领兵打仗,不管能不能打赢,这是他最后的胜算。

    按理来说,皇帝应当与郗道岷才是生死共存亡,可惜皇帝疑心重,昏聩,对郗道岷将信将疑,便不肯启用沈九。

    如郗八娘所言那般,沈九再厉害,对着朝堂上的勾心斗角,他也无计可施。

    郗瑛望着沈九,几天没见,他身上的衣衫皱巴巴,神情晦暗不明。

    “先前八娘来过了。”郗瑛道。

    沈九意外了下,道:“她明日要进宫了。”

    “嗯,她来与我辞行。”郗瑛道。

    沈九的眉头深深皱起,道:“七娘,你别听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郗八娘的话,你也别听。她看似天真无暇,其实心机最为深沉。”

    两人从小分开,又是异母姊妹,郗八娘的姐妹情深,未免太过深了些。她的那些坦诚,也动机不纯。

    可是,郗八娘说得没错。

    郗道岷无所不用极其,能将郗八娘能送进宫,要是达不到目的,下一步就该狗急跳墙,拉着她与沈九一道毁灭。

    一整个下午,郗瑛都没能拿定注意。

    如今,面对着沈九,郗瑛脑子又变得乱糟糟起来,不知该如何下决断。

    第50章 抉择

    彻夜辗转难眠,直到天将明时方睡着,郗瑛醒来时,已经到了半晌午。

    屋内昏暗,郗瑛在迷糊间,以为自己睡到了傍晚,望着窗棂出神。

    红福缩着脖子进门,接连喊着冷:“这鬼天气,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下雪,真是不让人活了。”

    “下雪了?”郗瑛含糊着问了句。

    “先前就开始飘雪花了。”红福蹲在墙边往薰笼里加炭,问道:“七娘饿了吧?锅里温着炊饼米粥,还有白切羊肉,我去给你取来。先前我准备叫七娘起来用饭。沈公子拦着了我,说是让七娘睡,睡醒了再用饭。”

    郗瑛下床穿衣,听到院外传来劈柴声,估计是沈九在忙。她诧异了下,他今朝居然有空在家。

    洗漱完出去,红福端来了饭食。灶房已经在煮午饭,郗瑛便只留下了炊饼,就着茶汤略微吃了几口,沈九进了屋。

    一阵寒风扑来,冰冷刺骨,郗瑛下意识转开头闪躲,沈九却很不怕冷。他依然身着单衣,肩上沾了雪花,头发濡湿,浑身仿佛在冒着热气。

    “七娘起来了?”沈九认真打量着郗瑛,难掩眼中的关切问道。

    “嗯。”郗瑛答了句,炊饼太干,她实在没甚胃口,便放回了盘中。

    犹豫了下,郗瑛问道:“你怎地没出去?”

    “无事,我便不出去了。”沈九垂下眼眸答道,走过来坐在了郗瑛对面的杌子上,提壶斟茶。

    郗瑛见沈九似乎不欲多说,她心情业已乱糟糟,便没多问,将薰笼挪了些过去,道:“天冷,你多穿些。”

    沈九将薰笼推回了郗瑛身边,顺手拂去肩上的雪花,微笑着道:“我不冷,倒是七娘身子弱,要多注意些。”

    郗瑛没再多推辞,将手搭在薰笼上取暖,望着窗棂外灰扑扑的天,道:“雪下大了。”

    沈九顺着郗瑛的目光看去,道:“七娘别担心,柴禾米面都足够。”

    “能坚持多久?”郗瑛问道。

    沈九怔住,郗瑛追问道:“能坚持多久?若是宁勖围城,又能坚持多久?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一连串的问题,显得很是咄咄逼人。沈九的脸色不大好,低下头,片刻后道:“这些都是朝廷的事情,七娘无需担心。”

    “你我都是局中人。”郗瑛毫不客气地道。

    沈九抬起头看向郗瑛,眼中急切闪过,含混着喊了句七娘,知道自己骗不过郗瑛,自嘲地笑了下,眉眼间一片苦涩。

    郗瑛紧盯着沈九,道:“我不懂打仗,只我也不笨。宁勖已经是疲惫之师,京城周围应当是驻守着重兵,却没与宁勖打起来,除了不敢打,我再也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是不敢打。我提议了几次,莫要给宁五喘息的时机,朝堂上吵得厉害,他们不听我的。”沈九无力地道。

    郗瑛恍然大悟,怪不得郗道岷按耐不住,让郗八娘上门来使苦肉计。

    不过,郗瑛心情愈发沉重了,“沈九,我知道你不甘心,想要去领兵打仗,与宁勖拼一把。可是,沈九,你可有想过,你就是朝廷手上的一把刀,用过即弃。且朝廷昏庸无能,到如今还在勾心斗角。如此不堪的朝廷,值得吗?”

    值得吗?

    沈九面色沉静,心中却早已翻江倒海,泪流成河。

    为朝廷,为郗道岷,甚至为苍生百姓,他都觉着不值得。

    因为,他们从未善待过他。

    就如巷子里郗瑛常去一起玩耍的小童,他们虽天真,却比大人还要残忍。不敢当面笑话他,又不懂得掩饰,经常在他背后嘀嘀咕咕。

    沈九知道他们是听父母家人的叮嘱,要离他远一些。稚子总会有长大的那一日,变成他们父母的模样。子子孙孙,在他们眼里,都只是低贱的獠奴。

    自小受到的奚落欺负太多,起初他会拼命,也因为如此,他杀出了名气,成了京城令人闻风丧胆的杀神。

    如今他也不会与小童一般见识,自以为早已不放在心上。

    只是啊,他遇到了郗瑛。仿佛撕开乌云,看到过背后太阳的金光,他再也回不到过去。

    皇帝有意让他领兵,帝王多疑,朝臣心思各异,朝堂上争执不断。有朝臣意欲借机打击郗道岷,在一边敬献谗言,称郗瑛与宁五有来往,里应外合夺取大夏江山。

    如今皇帝对他将信将疑,让他杀了郗瑛,为了拉拢补偿他,让他尙公主。

    他如何能尙公主,哪怕把天下江山放在他面前,他也不会伤郗瑛一分一毫。

    郗瑛聪慧,早就看穿了京城朝廷,这里就是一摊烂泥堆,在权势富贵名利勾心斗角中,陷在里面就再也脱不了身。

    “七娘。我们不该回来。”沈九艰难地开口,声音晦涩。

    “可是我们回来了,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呢?”郗瑛平静地道。

    “是啊,能去哪里呢?”沈九抬手抹脸,雪化了,掌心一片冰凉。

    他能浪迹天涯,随随便便就能活着,她却不能,也不应当跟着他颠沛流离。

    “既然逃不掉,就只能死战到底了。”沈九说着话,凝望着郗瑛,目光中满是悲伤不舍。

    郗八娘前来所为之事,阿奴都已经全部告诉了他。听郗瑛话中的意思,仍坚持劝他放弃离开。

    他不会走,只要他一离开,她即刻就会没了命。

    沈九道:“七娘,如你先前所言那样,拖得越久,等宁五缓过神,仗就越难打,此事必须速战速决。”

    郗瑛没问胜败,没问如何打,她只哦了声。

    一切都已经失控,兵临城下,京城已经被风暴覆盖,下一刻就会倾覆。在生死关头前,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至于成亲”沈九不敢去看郗瑛,声音低了下去,紧张得呼吸都困难。

    “行啊。”郗瑛道。

    沈九屏住了呼吸,死死盯住郗瑛,生怕她是因为迫不得已才答应。

    郗瑛面色沉静,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沈九手试探着抬起来,又不敢靠近,最终垂落下去。

    情难自禁,有些事情,他不敢深想,也不敢去追究。

    纵然是万丈深渊,他亦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因为,她是他孤寂日子里,唯一的那抹色彩。

    天色一直阴沉,雪并不太大,纷纷扬扬下到了傍晚,在地上覆上薄薄一层。

    红福低头收拾行囊,两人只有些衣衫,很快便收拾整齐。她手上系着包袱皮,不时侧头看向安静坐在榻上的郗瑛。

    屋内点了灯,氤氲的灯光笼罩在郗瑛清瘦的身影上,红福心中无端发酸。

    “七娘,真要回去吗?”红福低低道。

    郗氏的重重高墙,红福想起来就害怕,总觉着那里面潜伏着吃人的猛兽。

    “嗯。”郗瑛回了句。

    “可是七娘,现在回去成亲,京城人人自危,哪能张罗亲事了?”红福忧心忡忡道。

    “没关系。”郗瑛道。

    其实她让沈九离开,也是她的一厢情愿。沈九不要命,如疯如魔,离开就是离了水的鱼,他只会死掉。

    且沈九离开了,她就成了无用的弃子,以他的聪明,肯定能想到这点,他在以命护着她。

    “宁公子他”红福偷瞄了眼郗瑛,声音低了下去。

    郗瑛只如老僧入定般坐着,一言不发。

    在家国仇恨面前,情是累赘,不合时宜。

    郗氏的马车到了门前,红福挎着行囊,看了身后一眼,先上了马车。

    沈九默默跟在郗瑛身后,到了车边,他脚步慢下来,心头千言万语,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郗瑛在车前站定,对他道:“回去吧,外面冷。”

    “好。他们不敢欺负你,你放心。”沈九很难过,努力挤出了这句话。

    郗瑛也努力挤出了丝笑,转头上了车。马车很快驶离,转过巷子口不见了。

    夜色渐深,沈九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脚底寒意上涌,沈九终于感觉到了冷,仓惶转身进门。

    小院一如从前,他却无比陌生,以前他能得到安宁之处,随着她的离开,一并被带了去。

    冬至过去,转眼间就到了新年。

    战事胶着,宁氏大军不算扰民,临平难得有了几分热闹的场景。

    雪后天气晴好,接连太阳高悬,驱散了原本的严寒,深冬居然有了几分春意。乱了季节的桃树,枝头竟然零星开了花,与腊梅并放,实属罕见。

    常山蹲在田间,扯着青蒜苗间的青草,不时看一眼立在溪流边的宁勖。

    溪流边有颗树,起初叶子都掉光了,常山没能认出来究竟是桃李,等到开出了几朵粉红的花,他方知晓这是颗桃树。

    桃花只稀稀拉拉开了几朵,昙花一现很快便凋谢了,只留下了枯掉的花蕊。

    从桃花开的时候起,宁勖只要得空,便常常立在树边。常山起初以为宁勖在赏花,等花谢之后,宁勖照样经常来。

    “估计是在哀悼落花。”常山暗戳戳想道。

    毕竟他听说贵人都喜好风雅,冬日赏雪,春日赏花。宁勖平常虽习惯骑马打仗,到底是贵人出身,难得有空,冬日有花可赏,当风雅一二。

    “不过,兴许不是在赏花呢。”常山下意识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直觉宁勖是在睹花思人。

    常山眼前浮现过郗瑛明艳的面庞,郗七娘凶归凶,平常也不拘小节,那张脸孔,确实让人难忘。否则,沈九如何会为了她要死要活?

    想到沈九,常山脸色不禁微变。

    吴江城那边始终没有动静,赵先生等一众谋士从京城递来的消息分析过,朝廷一是贪生怕死不敢轻易开战,二则还是要推沈九出来领兵。

    沈九不好缠,他狡诈凶狠,完全不要命,不计代价。宁氏大军却不能如此,行山刚将粮食送到临平,他在来信中提到几句,打仗容易,治理难。

    宁勖所看亦是长远之计,避免生灵涂炭。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常山循声看去,见是护卫急着跑来,他赶忙站起身迎了上前。

    宁勖听到动静,侧转身,对护卫抬了抬手。

    护卫连忙躬身遥遥见礼,大步跑上前禀报道:“吴江城那边今朝喊话,说是他们的兵马大元帅与郗氏七娘大婚,大喜当前,且留宁氏几日,待大婚后再收拾宁氏。”

    平时双方的兵丁经常互骂喊话,大多都是些威胁,荤话。今朝吴江的兵丁算是一反常态,怪不得护卫要前来禀报。

    沈九会领兵,早在宁勖他们的预料之中。在当下的情形下,沈九居然要与郗七娘成亲,却是万万没想到之事。

    紧跟在护卫身后的常山头皮一紧,不由得猛然朝宁勖看去。

    宁勖双手负在背后立在桃树边,明媚的太阳映在他身上,说不出什么表情。

    一瞬间,常山仿佛回到了北地,感觉不到半丝温度,冷得他控制不住打了个寒噤。

    许久之后,宁勖极淡的声音响起:“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