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从知道赶县城的大集得凌晨三四点从村里出发后,褚归觉得这集也不是那么非赶不可,因此在杨桂平问他想不想上县城赶大集时,褚归摇头摇得十分果断。

    新鲜的野生菌无法存放,公社的供销社是不收的,干菌供销社给的收购价又低,村民们宁愿交到村上,由村里统一运到县城售卖。

    “煤油灯和灯油公社的供销社有,我回来顺路给你买。”煤油灯基本上是每家每户的必备品,手电筒则相对罕见了,毕竟手电筒要工业券,是城里人才用得起的玩意儿,手电筒和电池在公社供销社常年紧缺,要上县城供销社才能买到。

    褚归把钱给了杨桂平,清早进山的村民背着背篓来交菌子,褚归道了声“杨叔你忙,我先走了”,随后转身离开。

    河沟的水草里藏着小鱼小虾,村里的小孩裤腿卷到大腿根,一人弯腰拿着箢篼逆流而上,其余人拍打水草,褚归定睛一看,全是熟人。

    “贺聪——”褚归一声喊,几个小孩同时直起身,“把衣服弄湿了小心回家挨揍。”

    “不会弄湿的。”裤腿明显湿透的大牛睁眼说着瞎话,他是王支书的长孙,块头敦实,皮得他妈脑壳痛,属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类型。

    褚归板着脸,用告家长恐吓他们上岸,平日他可以不管,但雨后的河沟水流湍急,极具危险性,万一出事谁负得起责。

    贺聪跟铁蛋麻溜爬了上来,没了帮手,大牛不情不愿地扔了箢篼,篼底的小鱼虾翻到地上拼命跳动,贺聪急忙捉到小瓶子里。

    褚归招招手让小孩们站过来:“你们认识知了壳吗?”

    “认识。”大牛掏掏裤兜,摸出一个破碎的蝉蜕,“你是说这个吗?”

    “对。”褚归点点头,“没事的话去帮我捡知了壳,我拿钱给你们换,一分钱二十个,当然得是完整的,烂了的不作数,行不行?”

    知了壳能换钱?闻言小孩们睁大了眼睛:“真的能换钱?你不是骗我们吧?”

    褚归伸出小拇指:“拉钩,骗你们是小狗。”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大牛唰地勾住褚归,一边念一边晃,末了对着褚归的大拇指盖了个章,作为孩子头,代表他们跟褚归做了约定。

    做完拉钩的仪式,大牛领着小伙伴们撒丫子跑了,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捡知了壳和褚归换钱!

    贺聪抱着瓶子追上大牛,对他说了什么,接着扭头跑到褚归面前,递上小瓶子:“我们抓的鱼,给天麻。”

    “好,我替天麻谢谢你们。”小瓶子里最大的一条鱼仅褚归手指长,刺多肉少,不够人塞牙缝的,褚归心安理得地收了,指指孤零零翻在地上的箢篼,“箢篼是你们谁的?”

    “我的。”贺聪拎起箢篼,到河沟抓鱼是他出的主意,他跟大牛商量好了,他出箢篼和瓶子,抓到的鱼大的归大牛,小的归他。铁蛋他们是图好玩,自愿帮忙,不参与战利品的瓜分环节。

    褚归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河沟能有什么大鱼,

    脑筋转得挺快的嘛。

    提着湿漉漉的箢篼回了家,褚归把小鱼拿到厨房,找了个盆倒出来,往里面掺了瓢水。贺岱岳问他哪来的鱼,褚归笑着说了经过。

    闻到鱼味的天麻在盆边探头探脑,一个劲地喵喵叫。两人说话的功夫,天麻前脚扒上了盆沿,两头后腿费力地支棱着,前爪触碰到水面,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喵~”小鱼虾在水里游来游去,天麻看得见吃不着,那叫一个急啊,简直快说人话了。

    见天麻实在可怜,褚归逮了条鱼喂它,一眨眼便被咽进了肚子里。

    “你尝出味了吗你?”褚归戳戳天麻的脑袋,到堂屋拿了斗笠把盆遮住,贺岱岳锅里在煮饭,等做完饭,把小鱼虾煎干了捣碎,一顿给天麻拌一点。光吃鱼哪成,要是养叼了嘴,不抓老鼠咋办?

    任凭天麻绕着装鱼的盆东抓西挠,褚归坐下烧火,贺岱岳拉开荷包,让褚归抓了把炒豌豆。

    锅里的米煮到半生,沥到到筲箕中,粘稠米汤顺着缝隙流到小粗陶缸里,蒸腾出一片水汽。

    夏天烧火是件苦差事,灶膛的高温熏得褚归脸颊发烫,汗水沾湿了鬓角,贺岱岳盖上锅盖,擦擦褚归鬓角的汗:“厨房热,你上外面待着,饭好了我叫你。”

    趁贺岱岳做饭,褚归去贺大伯家还了箢篼,大伯娘正洗着早上采的菌子,婆媳俩收获了两大背篓,破损的挑到篮子里自己吃,好的给褚归晒干菌。

    “褚医生来了,盼娣给褚医生端根凳子。”褚归一来,大伯娘立马笑脸相迎,“褚医生吃了吗?”

    “岱岳在做饭了。”褚归递上箢篼,“嫂子我不坐,你们的箢篼。”

    大伯娘疑惑,他们的箢篼怎么跑到褚归手上了?

    听褚归说贺聪去河沟抓了鱼,刘盼娣脸色一暗,她的肚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生,若是不能,贺聪就是贺大伯家的独苗苗,他要有个什么不测……

    刘盼娣左右看看,从扫院子的大扫把上面折了根竹枝,气冲冲地往外走,她今天非得让贺聪涨涨记性!

    “嫂子,你别生气,贺聪没在河沟边了,我给那帮孩子安排了捡知了壳的活,二十个知了壳换一分钱,他们估计忙着呢。”小孩子精力旺盛,等他们漫山遍野地捡完知了壳,保管不会再有下水的想法。

    一分钱,对大人来说不算啥,但对小孩子刚刚好。

    村里开始响起大人叫自家孩子吃饭的声音,贺聪兜着他捡的知了壳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掉了一个,他顶着热得通红的连踏进院子,瞅见他妈手上的竹枝,吓得愣在了原地。

    褚归拍拍贺聪的后背,鼓励他过去,贺聪讷讷地走到屋檐下:“妈我错了,我不该下河沟。”

    贺聪是个聪明听话的孩子,瞅着他沮丧的神情,刘盼娣丢了竹枝,拿了个簸箕让他把衣兜里的知了壳放下来。知了壳爪子上的倒钩勾住了他的衣服,贺聪仔细地摘下,褚归说了,烂掉的不能作数。

    “下次不许去河沟了,

    听见没?”

    刘盼娣弄干净贺聪身上的灰,牵着他到石墩上洗手洗脸。

    “听见了。”

    贺聪仰着脸,脑袋随着刘盼娣的动作摇晃,“褚医生——”

    贺聪扭头,发现褚归已经走了,鼓了鼓腮帮子,他想告诉褚归自己上午捡了十六个知了壳,马上能凑满二十换一分钱来着。

    褚归是在刘盼娣丢了竹枝,确认贺聪不会挨打后走的,路上碰见收工回家的贺大伯与贺代光父子,停下打了个招呼。

    到家时贺岱岳摆好了饭,中午的主食是豇豆腊肉箜饭,浇上一点米汤泡着,香得掉舌头。

    潘中菊莫名吃得有些慢,她嚼着嘴里的大米饭,心下一盘算,家里的米缸怕是要空了。

    “妈,村里用谷子换米是怎么个换法?家里的米没多少了,我想找大伯他们换二十斤。”贺岱岳三人一天至少吃两斤米,二十斤勉强能撑个十天,村里分粮分到手的是未加工的,例如小麦和谷子,吃前要自己或背或挑到公社的磨坊去磨。

    贺岱岳的腿现在挑不了担子,潘中菊失明,至于唯一的健全人褚归,还是别为难他了。

    “不要米糠的话一斤谷子能换七两半的米,要米糠是换七两米二两糠。”人吃米,米糠则用来喂鸡喂猪,村里人一般是自己上磨坊磨米,偶尔米吃完了也是提借,今天借你两斤米改天还你两斤,很少有直接换的。

    磨坊磨的米分两种,一种是简单去壳的糙米,米粒发黄,吃着口感粗糙,一种是精加工的白米,村里人毫无疑问吃的是前一种,白米饭在他们眼中是跟细面同等的奢侈品。

    褚归在回春堂吃的是白米,到了困山村变成糙米,贺岱岳煮饭时特意多加了水延长煮饭的时间,尽量让糙米饭软一点,好令褚归吃着不拉嗓子。

    潘中菊没养猪,但后院的四只鸡得吃糠,贺岱岳选择了要米糠的换法,下午开仓放了一箩筐米,打算晚上贺代光来针灸时跟他换。

    木盆里的小鱼虾在天麻的喵喵叫中被贺岱岳煎成了杂鱼干,煎时锅里放了油,闻着怪香的。

    杨朗说得没错,天**然是到贺家来享福的,放眼整个青山公社,能像天麻一样吃上杂鱼拌饭的猫,不超过一只手。

    别说猫了,连多少人都没这待遇。

    喂完天麻,褚归拿着针灸包到了隔壁卫生所,静静等待下午的病人。

    “褚归。”杨桂平带着一群人进了卫生所,“我们讨论了一下,虽然药柜和门牌没到,但今天到底是我们村的卫生所开张的第一天,该有的仪式不能少。”

    因为褚归通知得比较突然,杨桂平在家里翻箱倒柜才找出了一块红布和一挂鞭炮。

    杨三爷是村里的上一任村长,亦是全村当之无愧的最德高望重的人,杨桂平请了他来主持仪式。

    “岳娃子。”杨三爷喊人群后边的贺岱岳,“你个高,来把红布挂到上面去。”

    杨三爷指着门框上方的木头,人群让出一条道,贺岱岳走近接过红布,按杨三爷所说的挂好。杨朗端了条长凳放到门口,摆上一盅米,杨桂平划燃火柴点了一对红烛两束束香,红烛插到米中固定,两束香杨三爷与褚归一人一束。

    褚归随杨三爷朝天拜了拜,杨三爷嘴里念着保平安顺遂的话,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两炷香插到烛前,褚归侧退一步,站到了贺岱岳的边上。!

    第52章

    待蜡烛燃尽,杨朗把米盅撤到门框角,褚归至桌后接诊,杨三爷在他跟前坐下:“褚医生,我这两天腰老是发酸,麻烦你给我看看。”

    杨桂平众人在屋里笑,杨三爷以前可是锄头砸脚都不会喊一声疼的人,今儿竟然转了性子,杨三爷扭头赶他们:“几点了,赶紧上你们的工去。”

    干了一辈子农活的人,老了有个腰酸背痛啥的是常态,杨三爷年轻时累狠了,身体内部到处是小毛病。七十几岁的人了,照样挑水担粪,褚归劝他少干点活多休息,杨三爷摇头:“不行不行,干着活我反倒舒服些。”

    褚归替杨三爷做了个针灸,再开了一副药,杨三爷整理着衣服,见褚归抓药,脸色一垮:“怎么还得吃药啊,代光那小子不是只扎了针吗?”

    “三爷,你晚上睡觉经常起夜吧?喝了我的药,保管你一觉睡到大天亮。”褚归拿着戥子称药,他手里仿佛自带刻度,一抓一个准。

    褚归说完,杨三爷妥协了,他交了五分钱,拎着药包出了卫生所。

    之前的鞭炮声响彻了半个村,听到动静的人先是好奇谁家大中午的放鞭炮,随后反应过来是从卫生所传来的。王一媳妇在围裙上擦擦手,喊醒在床上歇晌的自家男人:“卫生所能看病了,你要不去找褚医生开点药?”

    王一有先天性的哮喘,干不得体力活,曾经上公社卫生所看过医生,除了说让他好好调养,没其他方法,王一媳妇想着褚归是京市来的,兴许能治得了王一的病。

    “开什么药,反正吃了也没用,何必浪费那个钱。”王一翻了个身,闭着眼睛自暴自弃。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有没有用?”王一媳妇摘了围裙,推搡着王一,“快起来,我陪你一块过去。”

    王一拗不过她,叹了口气,无奈起身,在汗衫外面套了件衣服,踩着软塌塌的布鞋,到猪圈上了个厕所。村里人的厕所一般是修在牲畜棚里,或者挨着牲畜棚,跟人活动的区域分开。

    家里四个孩子嚷嚷着要捡知了壳,吃完饭就跑了个没影,王一媳妇取下墙上的钥匙锁上门,与王一前往卫生所。

    同院子的邻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笃定两口子是上卫生所看王一的哮喘病去了,王一媳妇折腾了十几年,至今不肯死心,可怜哟。

    “要上工了你们往哪去呢?”杨桂平一行人与王一夫妻在河沟边撞上,杨桂平下意识问道,王一身体不好,王一媳妇从来不敢耽搁上工,否则一家人更得勒紧裤腰带了。

    “我们去卫生所看看,马上来,保证不会迟到的。”王一媳妇迅速解释,杨桂平明白了,摆摆手侧身让他们通过。

    好在王一家离卫生所比较近,两人到时褚归在里面给杨三爷针灸,他们算是第一个,等杨三爷拿完药,卫生所已经开始排队了。

    “褚医生,我男人他的哮喘是娘胎里带来的,你能治吗?”王一的哮喘在人前发作过,在村里不是秘密,因此说亲时并未对外隐瞒,王一媳妇嫁过来之前

    便晓得王一有病,但王一家愿意出十六块钱的彩礼,且不要求陪嫁,所以王一媳妇还是嫁过来了。

    在缺衣少食的年代,无论是王一媳妇结婚时亦或是现在,十六块钱的彩礼都算得上高价了,村里人娶亲多是六块、八块,甚至没有彩礼,仅用粮食换。

    王一媳妇经常说自己是被父母卖给王一家的,那十六块钱全被她妈拿了,结婚当天王一媳妇一身旧衣,挎着个小包袱进了困山村。她做好了被婆家嫌弃的准备,然而迎接她的却是王一及其家里人的真心对待,王一媳妇大哭一场,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和王一过日子。

    很遗憾,王一的先天性哮喘褚归无法根治,不过可以改善,降低七成发作的风险。

    闻言王一媳妇连连称好,她背过身抹了抹泪:“实在是谢谢你了褚医生。”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褚归提笔写药方,写到某种药材时忽然想起他手头没有这味药,于是划掉重新写了一味,这味药变了,剩下的药跟着得变,若非他药理知识储备量丰富,今天怕是要让王一夫妇空手而归了。

    王一不能疾跑,看完病提前走了,留下王一媳妇等褚归抓药。褚归给王一开了七天的药,一天一副,一副药煎三次,将三次的药汁混匀,早晚饭后隔半个小时喝。

    “煎完的药渣扔了,别反复使用。”褚归叮嘱道,许多病人担心浪费,一副药煎煮多次,殊不知医生在开药时已经将损耗包含在内了,煎三次跟煎四次五次的效果是一样的。

    “哎!”王一媳妇点头应道,七天的药花了一角两分钱,不贵,王一媳妇头一次掏钱时没觉得心痛。

    王一媳妇回家把褚归抓的药放到了她睡觉的里屋,以免孩子们搞破坏,然后一路小跑去上工。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带着笑,大伙儿纷纷问她遇着什么好事了。

    “褚医生说我家王一的病能治好七成!”王一媳妇分到砍玉米杆的活,她喘匀了气,弯腰瞅准玉米杆的根部砍得虎虎生风,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王一的病是个什么概念村里人大多清楚,褚归竟然能治好?听到王一媳妇的话,周围的人皆是满脸惊讶。

    褚归说的“降低七成发作的风险”,到王一媳妇嘴里是“能治好七成”,听进第三人的耳朵里,则是能治好,难怪贺代光两年的肩伤被传成了十年。

    大人们在地里谈论褚归的医术,小孩们在山上忙碌褚归的“一十个知了壳换一分钱”。贺聪个子矮,够不着树上的知了壳,他睁大眼睛一寸寸地搜寻着地面的杂草。目前捡知了壳小分队收获最多的是大牛,他捡了十九个知了壳,其次是贺聪的十八个。

    但很快,贺聪发现他们自己找自己得的方法不行,因为铁蛋跟人打起来了。

    在扭打的过程中,铁蛋捡的知了壳碎了一地,他伤心大哭:“我的知了壳!哇!”

    豆大的眼泪顺着他的脸吧嗒吧嗒落在地上,渗透进泥土里,铁蛋脸上脏兮兮的,泪水流过两条湿痕。捡知了壳的小孩们全停了下来,大牛气势汹

    汹地护在铁蛋身前,让对方赔铁蛋的知了壳。

    跟铁蛋打架的小孩是蔡大爷的孙子,小名叫栓子,跟大牛同岁,两人皮得不相上下。

    “凭什么要我赔,明明是我先看见的!”

    栓子腰上戴了个小竹篓,知了壳装在竹篓里,打架时幸免于难。

    “是我先看见的!”

    铁蛋从大牛身后探个脑袋出来,有大牛护着,他非常有底气。

    栓子的体型逊色大牛一筹,论打架,大牛在全村的小孩子里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你赔不赔!”大牛举起了拳头,栓子后退一步,兔子似的撒丫子跑了。

    贺聪从地上捡起几个没碰碎的递给铁蛋,铁蛋愣了下,他的知了壳!

    “大牛哥,要是下次两个人同时看到知了壳怎么办啊?”贺聪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他绝对争不过别人。

    大牛挠挠头:“一人分一半?”

    “褚医生说烂了的不作数呀。”铁蛋抬胳膊擦了擦脸,成功从脏兮兮升级为蓬头垢面。

    “对哦,一人一半会烂。”大牛傻眼了,望向发起问题的贺聪。

    “我们去找褚医生吧,褚医生那么厉害,肯定有办法的。”贺聪握拳,他爸爸说了,有困难找大人。

    贺聪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几个小孩呼噜噜地下了山,直冲褚归所在的卫生所。

    被童子军找上门的褚归暂停了手上的事,病人们笑嘻嘻的让褚归先解决小孩们的困扰,他们乐得看热闹。

    贺聪条理分明地讲述了前因后果,褚归嗯了一声,表示懂了:“你们各自捡了多少知了壳了?”

    “十九个”“十八个”“十五个”……

    有三个小孩不会数数,上过学的大牛替他们数了。贺聪自个儿报了数,他没到上学的年纪,数数是贺代光在家教的。

    “你们加起来刚好捡了一百个。”褚归把铁蛋打架弄碎的六个算上了,他给小孩们出了个合作捡知了壳,按劳分配的主意,“你们负责捡知了壳,到时候换的钱我来帮你们分,行不行?”

    “行!”七个小孩异口同声道。

    褚归煞有其事地拿出一张纸写下他们的名字与对应的数量:“好了,接着捡知了壳吧,但是不准往山里跑,听见了吗?”

    “听见了!”大声回答完,小孩们一窝蜂地跑了。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欢快背影,在场的人均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在此之后卫生所又陆陆续续来了些病人,其中多数是像杨三爷那样腰腿有毛病的老年人,褚归一下午做了十次针灸,困山村卫生所几乎成了困山村针灸所。

    夕阳透过窗户斜照进卫生所,褚归送走最后一位病人,站在门口舒了一口气。

    “累不累?”贺岱岳碰了碰褚归的手背,褚归笑着道不累,只是太久没这么忙活有点不习惯。

    贺岱岳帮着褚归把卫生所收拾了一下,褚归汇总了病例,如同在回春堂一般列表记录了各种药品的开支。另外准备了一个账本,他今日接诊病人十六位,共计收入一块一毛四分,针灸三毛,药费八毛四分。

    为了村里人能承担得起,褚归针灸一次只收三分,放在京市,上门的病人指定得踏破回春堂的门槛。褚归并不觉得定价三分会有辱褚家祖传的针灸之术,病人不分高低贵贱,医者同样如此。

    乐观地想,他半天三毛,一天六毛,一个月就是十八块,抵得上学徒工的工资了,外加他本来的三十五,一个月五十三,妥妥的高收入人士。

    其实褚归针灸收费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避免潜在的麻烦,所谓升米恩斗米仇,村里人看病的确难,但褚归不想让他的善意他的付出将来被人视做理所应当。

    清点完药材,褚归关门落锁,卫生所有一点不好,在贺岱岳家的厨房隔壁,贺岱岳炒菜的香味一个劲往褚归鼻子里钻!

    “以后等你忙完了我再炒菜。”贺岱岳与褚归肩挨着肩慢步朝堂屋里走,他右腿能略微受力,短距离的行走无需依赖拐杖。

    “没事,你炒你的。”褚归弯了眼角,闻到菜香便意味着贺岱岳在等他回家吃饭了,那是贺岱岳和他的人间烟火气。!

    第53章

    漳怀县多山,类似困山村这样靠山的村子比比皆是,卖菌子的小摊连成片,几乎占据了大半个集市,新鲜的野生菌或零散或整齐地摆放着,俨然超过了县城可消化的市场需求量。

    日头越晒越高,眼见着集市的人变得稀稀落落,杨桂平叹气收了摊。新鲜菌子经不起晒,时间长了容易腐坏,不如早点收了摊回村做成干菌,以免浪费。

    供销社的手电筒型号各异,杨桂平选了个中等价位的,和煤油灯以及卫生所的门牌一起送上门。贺岱岳跟贺大伯叔侄俩在院子里转悠,杨桂平问了一声:“岳娃子,你们干嘛呢?”

    “杨叔。”跟贺大伯商量把井打在院子哪个方位的贺岱岳闻声抬头,“我准备打口井。”

    打井?杨桂平上前两步:“你家院子地势低,肯定能出水。”

    贺岱岳家的院子时常返潮,是地下水源丰富的表现,杨桂平记得当初修房子挖地基时渗了水,贺岱岳他爸为此多敲了两天的石头填里面。

    考虑到用水和院子的布局,贺大伯踩了踩院子左上角的一块地面,作为水井的定位。

    “不行不行,哪有把水井打在院子对角的!”杨三爷扎完针,听见贺大伯的话连忙制止,水井关乎风水,打在对角会坏了主家运势。

    杨三爷一副年轻人不懂事乱来的嫌弃模样,在贺大伯下方五米左右的位置站定,拿着随手捡的棍子画了个圈:“打在这。”

    风水什么的贺岱岳其实不怎么在乎,但细看之下杨三爷选的位置确实更顺眼,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挖井之前要点香拜拜四方菩萨,杨三爷念叨着他们以前挖井的讲究,测风水、请黄历、宜阳遁忌阴遁。阳遁时段为冬至到夏至,冬至在农历十一月,贺岱岳等不了那么久,杨三爷退而求其次,给了贺岱岳三个吉日,七月初六、七月初九、八月初二。

    “七月初六。”贺岱岳毫不犹豫道,“谢谢三爷爷。”

    挖井的活儿贺大伯父子俩便能做,一家人的小井,无需挖太深。

    说完水井,杨桂平想起另一件正事:“三叔,门牌是现在挂上还是等明天药柜到了挂?”

    杨三爷往烟斗里塞了团烟叶,点燃使劲吸了一口:“明天罢,明天一块儿弄。”

    白色的烟雾从鼻腔吐出,在他脸上缭绕,杨三爷吧嗒吧嗒抽着烟杆,把褚归让他少抽烟的嘱咐忘得一干二净。

    “杨三爷!”褚归透过窗户撞了个正着,他抓着窗框上半身探出窗外,“你自己承诺的一天两杆烟啊。”

    杨三爷一顿,他叼着烟杆的嘴松开,仰着脖子解释:“我今天没抽,这是第一杆。”

    褚归出了卫生所,杨三爷来时身上的烟味明显是刚抽的,什么第一杆,骗鬼呢。随着褚归的靠近,杨三爷加快了抽烟的速度,将空了的烟杆别回裤腰带,生怕褚归把他烟杆抢了似的。

    熟悉杨三爷脾性的杨桂平见此暗自称奇,他活了五十年,从来没见杨三爷忌惮过谁。

    褚归没戳穿杨三爷的谎言,

    转而跟杨桂平聊了两句明天去前进村的安排。

    “我通知了四个人,

    让他们一早出发。”杨桂平听杨朗说了褚归定做的尺寸,实木的药柜估计分量不轻,四个人比较妥当。

    褚归的药柜要求非常简单,为了省事,主体与抽屉均不带任何纹路,规整的一个大长方体,配备数十个内含分格的小抽屉,潘家舅舅分工合作,潘二舅做抽屉,潘大舅打主体,两人扎扎实实忙了一周,终于赶在杨朗他们来提货时完了工。

    杨朗扛着棍子在前面领路,前进村是青山公社数一数二的大村,地势相对平坦,房屋密集,全村人口六百余。上工的人三两成群,见到杨朗几个陌生面孔,他们纷纷多瞅了几眼。

    “潘大叔、潘二叔。”杨朗进院时喊了一声,“我们来抬药柜了。”

    潘大舅搁下刨木头的刨花器,知道他们要忙着回去,也没招呼他们坐,直接领着人到了隔壁屋:“你们检查检查,看行不行。”

    杨朗摆手表示相信潘家舅舅的手艺,结了尾款麻溜地用麻绳将各个部件绑牢。褚归定制的药柜比普通的衣柜木床之类的要大,整个抬着不方便,因此潘二舅背上装工具的背篓一同去了困山村,进行最后的组装。

    “你们潘二又接县城里的活了?”领了除草任务的妇人对着潘二舅娘疑惑道,公社的人结婚订家具多是拿了尺寸给潘家舅舅说想打个什么样式的,偶尔会有县城的人请潘二舅上门定做,但妇人瞧着杨朗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是县城来的。

    潘二舅娘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不是县城里的活,我那个在部队里当兵的外甥你晓得的吧,他不是退伍了么,带了个京市来的医生朋友到他们村开了间卫生所。”

    潘中菊是从前进村嫁出去的,她儿子进部队当兵这种大事,前进村的人自然有所耳闻。妇人拔高了音调:“你外甥退伍了?京市来的医生在他们农村开了卫生所?”

    前者叫人意外,后者叫人震惊,困山村那么偏那么穷的一个村,竟然有卫生所了!

    妇人连连追问,但潘二舅娘也只是听潘二舅他们提了一嘴,具体的内容并不清楚,她大概讲了讲,慢慢换了话题。

    今天的卫生所没什么人,褚归将卫生所打扫了一遍,前两日村里人扎堆地来,把他忙得脚不沾地。石板地面全是灰,病床上铺的藏青床单蹭了泥,天天下地的人,哪有身上一尘不染的,况且村里人的卫生习惯本来就十分缺乏,能在上卫生所前洗把脸,已是对褚归莫大的尊重。

    换下的床单和枕巾用滚烫的热水浸泡,土棉布耐高温,热水泡半个小时,贺岱岳抹上肥皂唰唰搓洗干净,拧上一圈,床单的水便脱了个七七八八。

    褚归在卫生所旁边搭了个晾衣架,六根一人高的柱子绑成两个三角固定,中间搭上一根长长的竹竿,专门晾晒卫生所的东西。

    晾完床单,褚归翻了翻簸箕里的艾草叶,近几日的天气时阴时晴的,艾草叶干得慢。村民们在山上采的菌子全改成了火烘的模

    式,

    山里的人家一年到头不缺柴火,

    只是会稍微麻烦些。

    “杨二哥他们来了。”贺岱岳望着村口的方向,眼底倒映着几个小小的人影,褚归垫脚远眺:“你看清他们的脸了?”

    “没看清,他们抬了东西。”贺岱岳老实道,隔着几百米,他又不是千里眼,怎么可能看得清。

    “你吓我一跳。”褚归落下脚后跟,斜了贺岱岳一眼,他差点以为自己患了能近怯远症。

    困山村七点半左右天黑,时候尚早,褚归会点上煤油灯看会儿医书或者写写信,贺岱岳则做康复训练,到十点两人一起吹灯睡觉。一盏煤油灯的亮度着实暗了些,褚归经常看得眼睛发酸,直到昨天晚上点了两盏煤油灯才舒服了许多。

    直线几百米的距离歪歪绕绕走了十来分钟,杨朗卸下肩头的棍子,抬手胡乱抹了两把脸上的汗,端起贺岱岳倒的凉茶大口饮尽。

    “哎,渴死我了!”杨朗畅快吐气,潘二舅用料舍得,板材宽度有两三指厚,特别沉。

    “我给你们买了点肉。”潘二舅一大早上公社猪肉铺买了一根猪前腿,让贺岱岳炖汤喝,吃哪补哪。

    剁成小块的猪脚包裹在油纸中,上面系了根草绳,天热,鲜肉存不住,贺岱岳接过猪脚进了厨房,一半洗净焯水,一半用盐腌了。

    潘二舅喝完茶便开始干活,他干活时不爱说话,全程闷着脑袋,褚归帮他打下手。药柜的木料是潘二舅存了三年的香樟木,防虫耐腐,细细打磨过的木料摸着分外平滑,难怪十里八乡的人乐意排着队找潘家舅舅做家具。

    贺岱岳把猪脚炖上后过来帮忙,和褚归将事先写好的药材名沾上浆糊贴到抽屉上。装完框架,潘二舅放上抽屉:“好了。”

    一个个小抽屉严丝合缝地嵌进了推拉槽,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药柜上的线条均在同一水平面上,平行排列垂直相交。药柜略高于褚归,顶层与底层各有两个大抽屉,中间七层每层七个小抽屉,小抽屉内均分三格,存放不同的中药材,总体的容量对褚归目前而言绰绰有余。

    “二舅的手艺真好。”褚归的夸赞让潘二叔露出了笑意,他谦虚地表示自己做得一般,没公社卫生所的漂亮。

    潘二舅第一次做药柜,为了弄清楚药柜的内部结构,他专门跑了趟卫生所,厚着脸皮求医生让他近距离看看。

    公社卫生所的药柜是以前的药房传下来的,刷了枣红色的清漆,抽屉中央钉着铜制的抽拉环,漂亮是漂亮,但相对而言潘二舅他们能在一周内做到此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潘二舅接着装好了柜台,柜台与药柜间隔约八十公分,褚归转身做抓药的动作,空间正合适。

    “二舅,你带多的钉子了吗?”趁着潘二舅有顺手的工具,禇归想把卫生所的门牌钉上。

    “带了。”潘二舅抓了一把钉子,长长短短的,“够么?”

    禇归拎上铁锤,在潘二舅手里挑了几根长钉,贺岱岳见状捞起立在窗边的门牌,随他走到门口:“钉哪边?”

    “右边。”

    禇归接过贺岱岳手上的铁锤,往院子退了几步。

    在禇归的指挥下,贺岱岳将门牌摆正,他双手按住门牌,侧身让禇归钉钉子。禇归左手捏着钉子杵在门牌上缘,握着铁锤生涩一敲,钉歪了。

    “没事重新来,轻点敲。”

    贺岱岳耐心指导禇归如何用力,“先钉正了。”

    “我来,别把手给砸了。”潘二舅出于好意,想上前帮忙,钉个钉子的事,他两锤就能搞定。

    “不用了二舅。”禇归拒绝道,坚持要自己试试,潘二舅见他感兴趣,放弃了上手的念头,转而在一旁指点。

    褚归渐渐找到了钉钉子的窍门,铁钉穿过木板没入后面的墙体,将门牌稳稳地固定住。贺岱岳松了手,门牌纹丝不动,褚归颇有成就感地摸摸门牌,扫去了残余的木屑。

    门牌上的“困山村卫生所”依照褚归的字体等比放大,将平平无奇的土屋衬托了出了隐世出尘的意韵。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配备齐全的卫生所如同鸟枪换炮,总算有了那么一点样子。

    潘二舅收拾好工具,贺岱岳留他吃饭,潘二舅合计着马上中午了,回去也不赶趟,于是答应了。

    饭是早上煮好的,加上炖猪脚,贺岱岳只需炒两三个素菜,花不了多少功夫。叔侄俩上厨房做饭,褚归将堆积的药材放进对应的抽屉中,怕生的天麻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绕着褚归的腿转圈圈。

    褚归低头瞅了瞅小东西,对上他的视线,天麻就地一躺,翻来滚去地撒娇。

    吃好喝好的小猫简直是见风长,仅仅一周明显大了一圈,尤其是肚子,溜圆,配上柔软的白毛,手感格外舒服。然而天麻的撒娇并未等到褚归的搭理,它无聊得玩起了自己的尾巴。

    “当归,吃饭了。”贺岱岳的声音在墙后响起,褚归应了声,天麻蹭地起身,蹦蹦跶跶地跑在了褚归前面,时不时停下扭头确认褚归是否有跟上。

    褚归到后院洗了手,天麻小心翼翼地躲开潘二舅,嗖一下窜进杂物房。室外有蚂蚁,褚归把天麻的饭碗挪了个位置,用剩下的小鱼虾干拌了稀饭:“吃吧。”

    下了工的潘中菊被铁蛋奶奶送到院子里,潘二舅忙搁了筷子迎过去,刚刚做饭时他问过贺岱岳了,听说潘中菊的眼睛依然是老样子,内心愁得不行。

    “二哥你怎么来了?”潘中菊语气十分欣喜,她虽双目无神,但状态极好,红光满面的,干瘦的脸颊还长了点肉。

    潘二舅略感欣慰,伸手扶住潘中菊的胳膊:“我来装药柜,你注意梯坎。”

    大门前有两级台阶,潘二舅护着潘中菊一步步踩上去,生怕她摔着了。

    一大盆黄豆炖猪腿占据了饭桌的中央,炖了近两个小时的猪腿肉表皮软糯,富含胶质的汤汁口感黏稠,鲜香扑鼻,即使此刻的温度热得令人冒汗,但丝毫不影响食欲。

    潘二舅浅浅吃了两块,便一个劲地吃豆子跟素菜,将肉让给他们。贺岱岳动手把肉夹到潘二舅碗里:“二舅你多吃点,别客气。”

    天麻闻着肉味守在桌底,褚归丢了块骨头给它舔,猪脚的骨头硬,以天麻现在的牙口,顶多能嗦嗦骨头缝尝个味。

    “你们晒那么多艾草干什么?”吃过饭,潘二舅坐在屋门口拿刷把签剔牙,望着院子里艾草发问。

    “制艾灸条。”褚归说了艾灸条的功效,潘二舅一脸恍然大悟,平时用来熏蚊子的野草原来竟然这么有用。

    不过艾灸条并非百利而无一害,是药三分毒,艾草亦是如此,熏艾过程中产生的烟雾容易刺激咽喉和肠胃,用是可以用,但必须适量。

    制艾灸条的艾草最好是五月端阳节采集,晒干后放置一年为陈年熟艾,现晒现做的药效差要差一些,过程也比潘二舅想象的麻烦。

    褚归的话打消了潘二舅的兴头,他吐掉刷把签:“卷艾灸条的模子你做好没,没做好的话我给你做一个?”

    听褚归的描述,潘二舅觉得模子应该不难。

    “没有。”褚归喜出望外,他本打算同贺岱岳自个儿琢磨着做一个凑合用,潘二舅专业人士出马,绝对胜过他们两个臭皮匠。!

    第54章

    潘二舅跟褚归研究了一下卷艾灸条模具的构造,说明后天做好了给他送过来,贺岱岳家里没有合适的木料,另外他带的工具也不齐全。

    “不然这样二舅,我后天要去公社办事,你把模具寄放到公社卫生所,我到时候去拿,省得你来回耽搁。”褚归提了个建议,为了个模具让潘二舅专门跑一趟,不值当。

    “行。”潘二舅欣然答应,他背上背篓向三人道别,贺岱岳扶着潘中菊送他到院外,潘二舅转过身摆摆手叫他们别送了,“大热天的,快回去吧,我走了啊。”

    潘中菊的神情有些失落,她每天不间断地服药,眼前仍旧一片漆黑,虽然褚归跟贺岱岳一直宽慰她,但偶尔也难免陷入万一永远失明的惶恐。

    喝了贺岱岳端来的苦药汁子,趁他进厨房洗碗,潘中菊压低声音:“当归,你给我说句实话,我的眼睛是不是好不了了?”

    “伯母你莫多想,一定能好的。”褚归握住潘中菊的手,给予她信心,“修房子还得打地基呢,地基越深房子越牢,治病是一样的道理。你现在喝的药是调理身体的,等你身体调理好了,我再针灸,这样见效才快。”

    褚归说的是实话,潘中菊在家常年超负荷劳累,省吃俭用,四十几岁的人身体机能跟六十岁似的,若不进行调理,老了病痛缠身更麻烦。

    潘中菊听懂了褚归打地基的比喻,她慢慢放松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怕的其实不是失明,而是失明后成为贺岱岳的拖累。

    “妈,我们有只鸡好像抱窝了。”贺岱岳拎着天麻的后脖颈,坐下把天麻搁腿上,惯例检查它身上的跳蚤。天麻从最开始的挣扎到如今的习以为常,它老老实实地趴着,任由贺岱岳扒拉。

    “是白尾巴那只?”白尾巴是潘中菊前年养的老母鸡,下蛋特勤快,母鸡抱窝期间不下蛋,通常若没有孵小鸡的打算,村里人会采取干预措施缩短母鸡的抱窝期。

    “不是,是黑尾巴那只,这个季节可以孵小鸡吗?”贺岱岳想多养几只鸡,母鸡下蛋公鸡吃肉,反正后院宽敞,他们三个人吃饭,不愁没米糠喂鸡。

    “可以的。”小鸡出窝大约是二十一天,九月份入了秋,气温下降,小鸡成活率高,潘中菊支持贺岱岳的想法,“你奶奶会认种蛋,你请她帮忙看看家里的蛋有几个能用的,如果不够再到村里收一点。”

    困山村的老话把受精的鸡蛋称作种蛋,黑尾巴属于中等体型的鸡种,一次可以敷二十个鸡蛋,体型大的能敷二十五六个,多了会降低孵化率。

    “要得。”贺岱岳当然养不了二十只小鸡,他打算留五只,剩下的换给村里人,家里的四只鸡都是潘中菊用鸡蛋跟人换回来的。

    天麻支棱着前爪,肚皮、咯吱窝、下巴颈等区域是跳蚤的重灾区,贺岱岳翻了两遍,没发现一只跳蚤,总觉得差点什么。

    “喵!”今天捉跳蚤的时间比以往长,天麻发出了抗议,它扭头冲贺岱岳大叫,怎么还不结束!

    “兴许是你给它捉

    完了。”褚归替可怜的天麻解围,贺岱岳遂放弃了翻第三遍的念头,将天麻放到了地上。 ?,?

    贺岱岳上贺大伯家请来了贺奶奶,老太太举着鸡蛋迎着太阳光一个个仔细辨认,种蛋放左边,不能做种蛋的放右边。

    褚归学着她分别瞅了两个,似乎是有点区别,但说不上来具体区别在哪。

    “种蛋是花的。”贺奶奶形容道,受精的鸡蛋内部透光有阴影,而未受精的则相对通透。

    贺奶奶挑出了十二个种蛋,再回家拿了八个,凑齐十二个叫贺岱岳放到鸡窝里。

    黑尾巴占据了下蛋的鸡窝,豆豆眼警惕地盯着试图上前的一切活物,贺岱岳不得不从杂物房寻了个破旧的篮子,垫上稻草另做了一个窝,把无处下蛋急得咯咯叫的白尾巴逮进去盖着,以免它把蛋下到某个犄角旮旯,被老鼠偷去。

    安顿好白尾巴,贺岱岳将种蛋往黑尾巴肚子下塞,黑尾巴调整了一下姿势,把鸡蛋全拢在身下。褚归新奇地围观了全程,感觉怪有趣的。

    “得了,让它孵着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一看。”贺奶奶交代了几条孵蛋的注意事项,例如不要惊着母鸡、注意喂水喂食之类的,贺岱岳一一记下,单独给黑尾巴开了个小灶。

    下午四点多,褚归摸着艾草叶变干了,手一捏就碎:“岱岳,艾草叶晒好了。”

    褚归将艾草叶装进竹筐,舂艾绒的步骤自是由贺岱岳来做,他力气大,舂得石臼哐哐作响,褚归不禁叫他轻点,别为了艾条把石臼给搭上。

    褚归将捣了一遍的粗绒挑去杂质,再倒回石臼让贺岱岳接着舂,直到粗绒成了细绒。

    晾衣架上的枕套与床单在风中轻轻晃动,空气里满是艾草馥郁的气息,屋檐下的天麻睡得四脚朝天。褚归视线扫过屋外,眼角余光瞥见贺岱岳认真的侧脸。

    他垂着眼,浓眉乌黑,鼻梁如山般挺拔,嘴唇因为用力抿成一条线,青筋凸起的脖颈覆着晶莹的汗渍,手臂肌肉紧绷,胸膛起起伏伏,蜜色的皮肤充满了力量感。

    褚归喝了两口水,递上搪瓷杯:“歇会儿再舂吧。”

    “嗯。”贺岱岳呼吸略沉,他放下捣锤,一手接过搪瓷杯一手擦了擦脖子上的汗。

    褚归的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贺岱岳,在他喝完水后迅速移向石臼:“我们晚上吃啥?”

    “中午的猪脚汤热一热,再炒个干煸四季豆、拌盘拍黄瓜怎么样?”贺岱岳拉过褚归的手捏在掌心,他手上的茧子磨得褚归酥酥麻麻的。

    “好。”褚归不知不觉倾向了贺岱岳,他的凳子高一点,上半身恰好与贺岱岳持平,他索性借势亲了贺岱岳一口。

    卫生所的大门敞着,面对褚归的撩拨,贺岱岳收紧了手,正要亲回去,褚归却挣开了,他指指田埂:“有人来了。”

    几个小孩一连串地往卫生所跑,大牛打头,小

    短腿贺聪坠在末尾,

    贺岱岳木着脸又哐哐舂起了艾绒,

    褚归艰难憋笑,转身时肩膀颤动,憋笑失败。

    “褚医生!”大牛扯着嗓门大喊,带着雀跃的声音由远及近,他率先冲进卫生所,铁蛋他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站了个东倒西歪。

    七张晒得黑里透红的小脸眼巴巴望着褚归,他们今天捡了半背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

    “很棒。”褚归夸赞道,让他们自个儿数知了壳的数量。为了知了壳,小孩们全学会了数数,虽然仅限于一到二十,但跟刚开始啥也不会相比,堪称进步巨大。

    “六、七、九……”

    “你数错了,七过了是八。”贺聪一心多用,自己数的同时仍兼顾着小伙伴们,他补了一个知了壳给铁蛋,“好了,你从十接着数吧。”

    一个二十、两个二十……背篓里的知了壳慢慢转移到麻布袋子,贺聪算了算:“褚医生我们今天捡了十一个二十多六个!”

    乘法与上三位数的加法超过了贺聪的能力范围,至于上学时考试在班内排名倒数的大牛,不提也罢。

    褚归顺便上了一堂数学课,告诉他们今日所得相加为二百二十六,除了贺聪若有所思外,其余的小孩皆是一脸茫然。

    捡的知了壳攒了半麻袋,共七百多只,褚归给他们做了第一期结算,大牛跟贺聪一人六分,铁蛋跟另外四个孩子五分。

    第一次凭自己的双手挣到钱的七个孩子兴奋得涨红了脸,他们捧着纸币开心地欢呼,果然小孩子的快乐是最简单的。

    褚归并未严格按照他们当时的比例进行分配,倒不是因为嫌麻烦,而是不希望出现“最差的一个”,况且一时的落后并不代表永远落后,综合考虑之下,褚归这样分法的最完美的。

    小孩们拿了钱欢欢喜喜地蹦跶走了,褚归锁上卫生所的门提前收工,来困山村半个多月,他一顿饭没做过,贺岱岳一天三顿地做饭,快成家庭煮夫了。

    尽管贺岱岳对此甘之如饴,但褚归不舍得,所以今晚他决定亲自下厨。

    到菜地摘了四季豆和黄瓜,贺岱岳边烧火边择菜,褚归切好姜蒜:“干煸四季豆咋做?”

    “等锅里的水烧开,把四季豆焯一遍水。”贺岱岳当起了褚归的师傅。大火烧得锅里的油冒青烟,褚归拿刀铲着蒜末和辣椒段下锅,焯过水的四季豆翻炒至表皮变皱,沿锅边淋上点酱油。

    “火烧小点!”眼看着四季豆开始发糊,褚归来不及尝咸淡,赶忙铲出锅,幸亏抢救及时,卖相还是挺不错的。

    褚归夹了一根让贺岱岳试毒:“好吃吗?”

    “好吃!”贺岱岳毫不犹豫道,褚归半信半疑地自己吃了一根,烫得他直往外秃噜,压根没尝着味。

    褚归吸取了教训,吹凉入口,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像真的挺好吃的?至少比他上辈子做的好吃十倍。

    黄瓜削皮去瓤,刀背拍碎,撒盐杀出水分,加上张晓芳的万能凉拌汁拌匀,脆嫩的黄瓜裹着红色的辣椒段,色泽晶莹剔透,清爽中带着丝丝辣意,褚归连吃了好几块。

    看着灶台上的成果,褚归头一次觉得做饭不是件难事,早知如此在医馆时他该多跟芳嫂学学。!

    第55章

    悠闲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晚上,贺岱岳洗完澡,发现卧房空无一人:“当归?”

    “哎!”褚归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他搬了躺椅惬意地在院子里看星星,初三的月亮细如弯眉,深邃苍穹中的浩瀚星河倒映眼底,绚烂得叫人着迷。

    褚归感受到贺岱岳来到了身后,微凉的手指抚上耳垂,不轻不重地揉捏,贺岱岳头发未擦干,发梢的水滴恰恰坠入褚归的锁骨窝,褚归瑟缩了一下,耳朵渐渐发烫:“怎么不把头发擦干?”

    “等会儿自然就干了。”贺岱岳弯腰,把下午被大牛他们打断的事续上,他的唇舌取代了手指,反复摩挲着褚归的耳垂。

    湿发扫过褚归的脸颊,幕天席地的,身心的双重刺激令褚归微微颤抖,他哑着嗓子让贺岱岳进屋。

    “不会有人看见的。”贺岱岳放过褚归的耳垂,把他从躺椅上拉起来换了个位置,他靠着躺椅,褚归面对面跨坐在他腿上。

    贺岱岳一手揽着褚归的腰,一手掌控者他的后颈,过分亲密的姿势充满了危险的意味,褚归僵着身体:“当心你的腿。”

    褚归坐的位置是贺岱岳的大腿上方,根本影响不到贺岱岳伸直的小腿,他不过是找借口逃避罢了。

    贺岱岳没吭声,手上用力使褚归上半身趴伏下来,轻而易举地摄住了他的喉结,温热濡湿的触感在贺岱岳的脖颈与锁骨之间流连,褚归酥了手脚,双手搭在贺岱岳的肩膀上寻求支撑点,以免整个人彻底沦陷。

    田野的风裹挟着低沉的气息,褚归倚着贺岱岳,胸膛急促地起伏。

    论体力与耐力,褚归远不是贺岱岳的对手,除此以外,贺岱岳的体型更是能碾压褚归,褚归的两条胳膊加起来没他一条粗。

    “别——”褚归搭在贺岱岳肩上的手下移,按住了贺岱岳的小臂,粗糙的掌心直接贴着皮肤,刺激得褚归头皮发麻。

    木制的躺椅嘎吱作响,褚归滑到了贺岱岳的腰上,小腿悬在空中,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有些腿酸:“进屋去。”

    “好。”贺岱岳松开褚归,扔下躺椅支棱着进了屋。

    竹席下的稻草窸窸窣窣了半夜方歇,褚归一觉睡到了上工时分,他揉了揉干涩的眼角,起身时腿心的异物感让他蹙了蹙眉,火辣辣的,贺岱岳莫不是给他磨破皮了?

    褚归褪下裤子低头瞅了瞅,通红一片,贺岱岳可真是!得亏他有先见之明,带了活血化瘀的药膏。褚归提上裤子,草草地系好腰带,在衣柜里面翻出药膏均匀地涂抹在腿心和胸口。

    潘中菊吃了早饭上工去了,褚归收拾完带着一身药膏味上后院洗脸,贺岱岳正在洗他们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醒了。”贺岱岳擦干手,视线将褚归从头扫到尾,“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因为顾忌贺岱岳的腿,昨晚褚归并未让他做到最后,饶是如此也把褚归折腾得够呛,等真正开了荤,不知是个什么样。

    “还好。”褚归挤了牙膏刷牙,他要是说了实

    话,贺岱岳肯定要扭着他亲眼看看。

    闻言贺岱岳放松一笑,他把锅里温的稀饭和蛋端到桌上:“天麻我喂过了。”

    褚归夹了一筷子油炸鸡枞丝和到稀饭里,贺岱岳帮他剥了水煮蛋的壳,褚归咬了口蛋白,将露出来的蛋白送到贺岱岳嘴边:“家里的鸡蛋没剩多少了吧?”

    昨天贺岱岳用普通鸡蛋换了贺奶奶八个种蛋,相当于一下少了二十个,几乎清空了所有的库存。

    “没了。”贺岱岳叼走蛋黄,嚼两下干咽进肚,“我待会儿找大伯娘买点。”

    黑尾巴抱窝,白尾巴跟花尾巴两只鸡一天顶多能下两个蛋,根本不够吃。

    陪褚归吃完早饭,贺岱岳刷了碗接着洗衣服,褚归到卫生所坐诊,无人时就舂艾绒,一点没闲着。

    刘盼娣这两天身上不爽利,她有宫寒,每月来事时都会痛上几天,大伯娘便让她在家里歇息,贺大伯跟贺代光两个壮劳力,大伯娘一天也有七八个工分,加上贺爷爷贺奶奶的帮衬,另外他们家仅贺聪一个孩子,没其他拖累,条件在村里算中上水平,不需要刘盼娣拖着病体上工。

    “大嫂。”贺岱岳进院子时刘盼娣在拿着筷子翻晒竹匾上的菌子,她面色泛着不正常的灰白,见到贺岱岳,她放下了筷子。

    “岱岳来了。”刘盼娣招呼贺岱岳到屋里坐,孤男寡女的,为了避嫌,贺岱岳站着没往屋里去。听贺岱岳说想买鸡蛋,刘盼娣爽快地表示自家人买什么,拿去吃得了。

    若是一两个贺岱岳不会跟刘盼娣客气,然而他要的是二十个。刘盼娣说不出白拿的话了,她让贺岱岳稍等,接过篮子上厨房数了二十个鸡蛋,专门挑的大个的。

    刘盼娣按供销社的价格收了贺岱岳六毛钱,其中两个当她送褚归的。

    贺岱岳替褚归收了鸡蛋:“大嫂你忙,对了,干菌今天能晒好吗?”

    褚归明天去公社卫生所补药材,想顺道把信和菌子寄了,贺岱岳摸着竹匾上的菌子切片,感觉应该差不多了。

    “能晒好,下午收了我叫代光给你们背过去。”菌片轻飘飘的,其实晒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了,但大伯娘念着褚归要寄往京市,特意多晒了一天。

    得了准确的答复,贺岱岳转身离开。刘盼娣喊了声慢走,下一秒捂着肚子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她疼出了一身冷汗,贺岱岳连忙折返:“大嫂,你怎么了?”

    “没事。”刘盼娣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老毛病了。”

    刘盼娣痛得比往日厉害,身下流的血似乎也比往日多,她没有在意,大概是之前双抢累着了。

    女人家的事刘盼娣不好意思向贺岱岳启齿,她强忍着痛站了起来,嘴里说着无事,表情却截然相反。贺岱岳有心劝她,奈何刘盼娣坚持不用看医生,贺岱岳只好放弃。

    回家放了鸡蛋,贺岱岳越想越不放心,他不了解女性的生理知识,但他直觉刘盼娣的状态不正常,莫非是肠痈?

    贺岱岳神情凝重,肠痈可是会死人的,他在部队时遇到过思及此事,

    贺岱岳拉上了门。

    “大伯娘他们在家?”禇归以为贺岱岳是来帮他舂艾绒的,

    甩甩胳膊让出了板凳。

    “大伯娘不在,大嫂一个人在家。”贺岱岳说了他的怀疑,“我看大嫂疼得站不住,脸色十分不对劲……”

    不待贺岱岳说完,禇归一把抓过了药箱:“我们去看看。”

    贺岱岳走后不久,疼得眼前发黑的刘盼娣挪到了屋檐下,怕弄脏床,她选择了在椅子上坐会儿。小腹的疼痛犹如刀绞,一阵一阵地席卷全身,她难受得直抽气。

    禇归一路小跑赶到了贺大伯家,刘盼娣垂着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禇归蹲下探了探刘盼娣的脉搏,心道不好,立马打开药箱拿出了针灸包。

    贺岱岳右腿不能完全受力,他落后了禇归几步,到达时禇归已将消了毒的银针插在了刘盼娣面部的人中等穴位。

    “岱岳,你帮我把大嫂抬到屋里,她有小产的征兆。”禇归来不及细说,同院的邻居全在外面上工,小孩漫山遍野地捡知了壳,连个跑腿的都找不到。

    安置好刘盼娣,贺岱岳疾步去了老院子,他不清楚贺代光干活的地点,得先问过计分的王成才。

    他运气好,半路遇见了大牛他们,孩子们叽叽喳喳,铁蛋在山上喊“大牛哥,那棵树上有一个知了壳”。

    “大牛!”贺岱岳把人喊了下来,让他们帮忙找人,“就说家里有急事,必须马上回来。”

    贺聪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安,他无措地望着贺岱岳:“幺叔,家里出什么事了啊?”

    “没什么,是我有事找你爸爸他们。”贺岱岳摸摸贺聪的头,贺聪人小,贺岱岳不想让他跟着担心。

    捡知了壳小分队飞也似地跑了,得到通知的贺代光虽然有些疑惑,但仍立刻丢下了手里的活。

    禇归给刘盼娣施了针,暂时稳定住了她的情况,贺岱岳站在门口,一面关心屋内的进展,一面注意着院外的动静。

    “岱岳你大嫂她怎么了?”贺代光脑子不笨,他刚开始没弄懂家里能有啥事,让贺岱岳着急忙慌的,后面很快反应了过来。

    “嫂子怀孕两个月了,方才差点小产。”禇归擦着手从屋内出来,回答了贺代光的问题。

    贺代光的笑容凝滞,脑袋嗡地一响,小产?他冲进屋内,看看躺在床上的媳妇,满脸的不可置信与惊慌:“盼睇咋会怀孕呢?”

    自己的话问得有些奇怪,贺代光意识到了,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医生说盼睇她宫寒,上次生了小聪没补好,六年了,她不是来事了吗?”

    “那是小产的征兆。”刘盼娣昏睡着,禇归向贺代光了解了一些她具体的症状,结合脉象开了一副药,“光哥你在屋里守着,如果嫂子醒了让她躺着别动。”

    刘盼娣的怀相极不稳定,必须卧床保胎,贺代光用力点头,他保证把人守好了。

    禇归回卫生所抓药,留下贺岱岳跟贺代光以及陆续到家的贺大伯和大伯娘讲事情的经过。大伯娘吓得直抹眼泪,枉她生养了三个孩子,竟然连媳妇怀孕都不知道。

    “妈,不怪你,是我们自己疏忽了。”刘盼娣的月事一直不太规律,他们小两口压根没往怀孕上想过,上个月刘盼娣还参加了双抢,贺代光一脸的后怕与自责,“是我的错。”!

    第56章

    褚归抓药时卫生所来了个闹肚子的病人,一上午跑了七八趟厕所,浑身臭气,脚步虚浮,是个不能耽搁的。

    “张嘴我看看舌苔,昨天跟今天早上吃了些什么?”褚归仿佛没有嗅觉,近距离给他做着望闻问切。

    对方老老实实从昨天的早饭开始数,杂粮饭、炒四季豆、咸菜、炒空心菜、杂菌汤……杂菌汤是隔夜的,具体有哪些品种他记不得了,但不外乎是最常见的红菇、青头菌之类的,不认识的菌子他媳妇从来不捡。

    杂菌汤剩得不多,他一个人泡饭吃了,褚归下了诊断,是杂菌汤变质引起的腹泻。

    褚归给他开了止泻的药,让他回去兑点淡盐水喝:“以后当天做的菜尽量当天吃完,天热容易坏。”

    对方连连应好,心里后悔不迭,他早上吃饭的时候媳妇提醒过杂菌汤可能馊了,他犟嘴说没闻到,杂菌汤放了猪油,倒掉多可惜。现在误了半天工不说,还白白受罪。

    送走病人,禇归迅速抓好了药,他写了个有事外出的纸条往门上贴,贴到一半想起村里人大多没上过学,思绪随之跑偏,大牛他们貌似要开学了。

    褚归把药给了大伯娘拿去煎,刘盼娣醒了,手轻轻放在小腹上,眼底有泪光闪动。

    “褚医生,我的孩子……”刘盼娣竭力控制着情绪,另一只手用力抓着贺代光,满屋人的视线向褚归汇集,殷切地期望能从他嘴里听见好消息。

    “孩子没事。”褚归的话让刘盼娣他们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但嫂子你得好好卧床静养,决不能再下地干活了。”

    褚归细细叮嘱了一番,贺代光记得晕晕乎乎地,他忙不迭让褚归说慢点:“我找纸笔写下来。”

    贺聪的生日在八月底,贺代光到公社的小学咨询了,满七岁就能报名,他们一家人商量过了,计划九月开学送贺聪去读书,为此提前准备了书包跟纸笔。

    贺代光操着不怎么好看的字体写下褚归所说的注意事项,苦涩的药味从厨房飘散,贺聪的小身影怯怯地靠在门边:“妈妈。”

    被大人遗忘的他满脸的不安,刘盼娣心头一酸,赶紧招手让他进来。

    “妈妈你怎么了?”贺聪趴在床头,看看刘盼娣,又看看褚归等人。

    刘盼娣掖着帕子擦掉儿子头上的汗:“妈妈要给你添个弟弟妹妹了,热不热?妈妈摸摸你背心跑湿没有。”

    贺聪后背湿乎乎的,贺代光上外面取了条干毛巾塞到他衣服里,贺聪盯着刘盼娣的肚子,神情带着小孩子天真的惊奇。

    见时候不早了,褚归与贺岱岳准备回家做饭,大伯娘喊住他们:“做什么饭,中午就在我家吃!”

    今天的事必须好好谢谢贺岱岳,要不是他,后果不堪设想。贺岱岳拒绝了大伯娘的挽留,他早上煮了中午的饭,不吃该浪费了。

    大伯娘退而求其次,将吃饭改到了晚上,这顿饭是无论如何要请的。

    中午吃饭时潘中菊问起了上午发生的事 ?,

    贺岱岳告诉她刘盼娣怀孕了,潘中菊欣喜道好,贺代光小两口盼孩子快盼成心病了,前头有了贺聪,后面生男生女都行。

    提到孩子,潘中菊话多了起来,跟她同龄的女人全升级当了奶奶,每次听她们讲家里的孙子、孙女,潘中菊那叫一个羡慕。

    褚归沉默了,他放下筷子跟贺岱岳对视一眼,潘中菊的愿望注定是要落空的,他们可以相濡以沫、可以让潘中菊安享晚年,但生孩子是真的没办法。

    说着说着潘中菊顿了一下,她眨眨眼睛生硬地转换了话题:“马上中元节了,岱岳你哪天给你爸烧点纸钱吧。”

    潘中菊经常会烧许多纸钱,贺岱岳他爸活着的时候过得清贫,希望他到了下面享受一下富贵日子。

    “家里有纸钱吗?我明天顺道在公社买一些,正好杨三爷说挖井要祭拜四方菩萨。”禇归接过潘中菊的话茬,南边的风俗跟北边的不大一样,但总体内涵是相似的。

    安书兰在中元节那天会跟禇归他们强调夜里八点后别出门,以免冲撞了,禇归虽不信鬼神,但为了让安书兰安心,他从没犯过忌讳。

    祭拜用的香烛纸钱在公社卫生所旁边的小巷里,禇归先去了趟邮局,把背了一路的干菌寄了。干菌分量不重体积大,邮费贵得贺代光咋舌,他上公社给怀孕的刘盼娣买红糖补身体,贺岱岳正好不放心禇归一个人走山路,于是两人约了时间一块出发。

    顺带取了信,褚归已成了邮局的名人,凡是在邮局上班的,都知道青山公社多了一个跟京市来往密切的外人。一来二去的,他们也渐渐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比如褚归在困山村建了个卫生所,比如褚归特别有钱。

    特别有钱是他们根据褚归掏钱时的动作推断的,干脆且随意,仿佛他永远有花不完的钱。

    “走吧,去供销社。”褚归将信件装进包里,贺代光顺了顺背篓的带子,步伐中透露着一股迫切。

    公社供销社面积不大,贺代光买了一斤红糖,高温高湿的天气,受潮的红糖边缘有融化的迹象,表面是深红褐色,凝实的内里微微泛白,气孔细密,如同沙质一般。

    刘盼娣在怀孕初期,吃点红糖没什么,乡下寻不到那么多补身体的东西,红糖与鸡蛋是最普遍最易得的,大伯娘跟贺岱岳预订了六只小鸡崽,预备养大了给刘盼娣炖鸡汤。

    褚归在供销社逛了逛,买了一沓卷艾灸条的黄绵纸,想来是平日里买绵纸的人不多,他问了售货员对方才在货架底下找出来。

    “麻烦再给我拿两支铅笔两个作业本。”褚归付了钱,侧身问贺岱岳还有没有要买的。

    “没了。”贺代光摇摇头,忽的停住,“同志,头绳怎么卖的?”

    贺代光似是有些害臊,褚归心下了然,大伯娘是短发,刘盼娣是他们家里唯一用得上头绳的人。

    头绳很便宜,贺代光挑了根红的,宝贝地揣进怀里,红头绳令他想起了跟刘盼娣结婚那会儿,朴实的庄稼汉子粗糙外表下心底也有独属于媳妇的柔软角落。

    潘二舅在卫生所等了褚归二十分钟,他抱着卷艾灸条的模具站在卫生所门口,往前迎了两步。

    “二舅。”褚归与贺代光异口同声道,两人皆是跟着贺岱岳的关系喊的,潘二舅应了一声,递上卷艾条模具让褚归看看做得对不对。

    潘二舅在家反复调整,前前后后改了四版,外观与褚归印象中的略有差别,但功能基本一致。

    褚归谢过潘二舅,提了一袋红糖给他,潘二舅背过手,死活不肯收,结果褚归一句他不收红糖自己就不要模具令他败下阵来。

    潘二舅拎着红糖离开,褚归进卫生所找曾所长,他提了个让人难以忽视的大麻袋,曾所长一时闹不清他是来干嘛的。

    褚归一边说明来意一边打开大麻袋给曾所长瞧里面的知了壳,小孩们捡的知了壳他一个人消化不完,公社卫生所卖药也收药,蝉蜕的价格跟褚归开给小孩们的差不多,当替他们跑个腿了。

    曾所长叫人将知了壳送到了后面收购处,同时把褚归需要补充的药材备齐,他倒了杯茶请褚归坐:“你上次提的巡诊我们开会讨论过了。”

    褚归放下茶杯,抬眼看着曾所长,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第57章

    而目前公社卫生所加上曾所长仅有六位医生,十数位卫生员,在全国农村公社中属于中下水平的配置,平日里勉强够用,但若要组织下村巡诊,就不免有些捉襟见肘。

    况且能支撑到卫生所的,往往是病得没那么严重的,难治的是那些被病痛所禁锢的人。卫生所的医生技术有限,曾所长前几日去县卫生院开会,听说了褚归在卫生院的精彩表现,为此他想请褚归做巡诊小队的队长。

    青山公社下辖十一个生产大队,人口上万,除去像前进大队这种离公社近看病方便的大队,他们实际要巡的大队只有六个。

    曾所长邀请的态度十分诚恳,他相信褚归既然能提出巡诊的建议,应该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与此同时,曾所长也做好了被褚归拒绝的准备,褚归并非必须听他指挥的下属,他若是不愿意,巡诊计划依旧会如期进行,不过是曾所长得自己做队长罢了。

    只是如此一来,他便无法兼顾卫生所,万一遇上棘手的急症病人……

    摆在褚归面前的有三个选择,一是接受曾所长的邀请做巡诊小队的队长,二是在曾所长巡诊期间帮他坐镇卫生所,三是置身事外安安静静在困山村过自己的安稳日子。

    曾所长不是小心眼的人,他语气平和地表示无论褚归作何决定,他都不会给褚归穿小鞋。

    穿小鞋的话曾所长是笑着说的,褚归喝了曾所长倒的茶:“我考虑一下,后日给你答复行吗?”

    行当然是行的,巡诊月底开始,褚归有一周多的时间考虑。

    见褚归出来,贺代光与他交换了背篓,香烛纸钱轻巧一些,他则面不改色地背上十几斤重的药材。

    两人马不停蹄地回了村,走的次数多了,褚归的身体慢慢适应了山路,虽然近五个小时的往返仍然叫他腿酸,但比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褚归戴着草帽,汗水浸湿了系在下巴的帽绳,贺岱岳接过他肩上的背篓,褚归一手取下草帽扇风,一手抬胳膊拭去额头上的汗——马上流到眼睛里了,哪顾得上讲究。

    贺代光惦记着刘盼娣,跟贺岱岳打了声招呼就要走,褚归叫他等等,从装药材的背篓里翻出一袋枸杞:“给嫂子补补身体。”

    “不,不用了。”贺代光连连摆摆手,在触碰到袋子时却又心口不一地抓住,“多少钱?”

    “没几个钱,光哥你快回去吧,别让嫂子他们等久了。”正吃中饭的时候,褚归饿得前胸贴后背,贺岱岳往两人中间一站,瞬间把褚归挡了个严实。

    贺代光闻着饭菜的香气咽了咽口水,犹豫着收下了枸杞。

    褚归公社一行收获颇丰,其他待会儿弄不妨事,猪肉得用盆装了放水缸里湃着以防变质。

    “我来。”贺岱岳将两个背篓里的东西一一拿了出来,药材放一边,香烛纸钱放一边,接着是红糖、猪肉、酱油,“洗脸架上我打了盆水,你去洗洗,洗完吃饭。”

    洗净脸上粘腻的汗水,褚归顿觉神清气爽,他拧了帕子展开搭在晾

    衣架上,甩手上堂屋坐下。桌上的一盘腌藠头散发着独特的开胃气息,褚归夹了一个:“哪来的藠头?”

    “栓子送过来的,说是他奶奶让给的。”

    贺岱岳咬了口藠头,小白萝卜似的藠头口感脆生生的,咸酸适中,夏天与稀饭是绝妙的搭配。

    栓子奶奶干嘛送藠头?褚归疑惑一瞬,记起了缘由,前天大牛他们结了捡知了壳的账,另一帮以栓子为主的小孩得了消息有样学样,褚归一视同仁分了钱,这藠头估计是栓子奶奶的谢礼。

    贺岱岳也想到了,因此才把藠头摆上了桌。

    藠头跟大蒜一样,吃了满嘴味,褚归饭后重新刷了一遍牙,贺岱岳心里嫌麻烦,但他知道不刷牙褚归不会让他亲,于是仔仔细细地把每个牙缝刷了个干净,呼吸间全是牙膏残留的香气。

    “睡会儿?”贺岱岳把人亲得晕晕乎乎的,拇指擦掉褚归唇角的水迹。

    褚归起得早,此刻的确有点困,他打着哈欠摇头:“爷爷寄了信,我想先把信看了。”

    贺岱岳帮褚归拆了信,半月前潘中菊苏醒当日,褚归写了治疗方案给褚正清,褚正清收到信后连夜翻阅了家中藏书,辅以自身经验辩证褚归方案的可行性。

    褚归一目十行地扫完,扭头冲贺岱岳欣喜道:“爷爷说我的方法可行!”

    褚正清在信中给出了极其详尽的建议,并摘抄了藏书中与潘中菊类似的病症的记录,褚归认真看了第二遍,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贺岱岳挨着他将信的内容看得一清二楚,虽然有部分文言文的用语没看懂,但大致意思理解了个七七八八。

    贺岱岳的心脏紧张地跳动了一下,箍在褚归腰间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

    褚归皱眉:“以伯母的身体状态今天就可以开始,但曾所长上午刚跟我提了巡诊的事。”

    褚正清特意提醒褚归脑部穴位关系重大,需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潘中菊的针灸频率以三日一次为佳,行九止十,意思是每九天之间再间隔十天,而巡诊一期是十至十二天。

    “要不我还是守卫生所好了。”褚归权衡道,他希望潘中菊的眼睛早日康复,守卫生所两不耽搁。

    贺岱岳明白巡诊对褚归有多大的吸引力,更多的病人、更多的病症、更大的收获,他打断褚归的话:“你去巡诊,我的腿快痊愈了,假如到时候你没回来,我就带我妈去找你。”

    褚归捏着信纸的手指蜷了蜷,目光由贺岱岳的双眼落到他的右腿,复而对上他的视线。

    贺岱岳果然懂,褚归是想参与巡诊的。

    “谢谢你。”褚归将手放进贺岱岳的掌心,摩挲他指根的老茧,“我会尽快回来的。”

    “嗯。”贺岱岳亲亲他的发旋,“睡会儿?”

    褚归这次点了头,他在床内侧躺下,和贺岱岳相拥而眠。

    小憩了两刻钟,褚归醒来时贺岱岳仍在睡,他的胸膛浅浅地起伏着,整个人沉稳得叫人心安。

    褚归不忍打扰贺岱岳的好眠

    他蹑手蹑脚地脱离贺岱岳的怀抱,

    杵着手臂试图从贺岱岳上方翻过,翻了一半,朝外的手不经意间被蚊帐勾住,人一晃跌在了贺岱岳的身上。

    贺岱岳闷哼一声睁开眼,他拢住褚归的后脑勺:“磕着没?”

    “没。”贺岱岳的肉放松时是弹软的,褚归一点事没有,“你呢?我把你砸痛了吗?”

    痛倒是不痛,贺岱岳只是险些岔了气,他咳嗽两声缓过劲来,托着褚归的腰撑起上半身。

    院外,铁蛋奶奶照例来接潘中菊上工,动静传进屋内,褚归心虚地理了理衣服,推了贺岱岳一把让他赶紧出去。

    “我怎么出去?”贺岱岳呼吸灼热,存在感十足地蹭了蹭,二人大眼瞪大眼地僵了半晌,直到潘中菊吱呀合上了堂屋的大门。

    “你们岳娃子呢?”铁蛋奶奶挽住潘中菊的胳膊,往日贺岱岳是会把潘中菊送下台阶的,今儿咋不见人?

    “他在屋里歇晌,褚归上午不是去了趟公社么,岱岳给他做早饭那会儿我都没听见鸡叫。”潘中菊睡得早醒得早,她眼睛瞎着,醒了也做不了啥,躺在床上熬到鸡叫,方摸索着起身。

    “岳娃子起那么早给褚医生做早饭啊?”铁蛋奶奶一脸惊讶,“头天随便烙点饼凑合下得了呗,要不到公社吃,我对我家那口子就是这样的。”

    铁蛋奶奶说的是村里的常态,她嘀咕几句,以“他们关系真好”做收尾。

    声音渐行渐远,褚归扫了眼贺岱岳的腰下,挑起的情动偃旗息鼓,他撩开蚊帐下床,严严实实地套上鞋袜,一本正经地说着下午的安排。

    “我买了黄绵纸,你熬碗浆糊,试试二舅做的卷艾条模具好不好用。”用面粉熬的浆糊是天然的粘合剂,应用广泛,贴春联、糊灯笼……用浆糊贴在墙上的春联,能管一年到头,即使破了都不带掉的。

    贺岱岳舀了小半碗面粉加水化开,生火慢熬,白色的面粉水逐渐变得粘稠,呈现出淡淡的透明感,冒出噗嘟噗嘟的大泡。

    熬好的浆糊同样能吃,贺岱岳说起幼时的趣事。有一年他随潘中菊到潘家吃团年饭,那时他外公外婆还在,潘外婆熬了浆糊贴春联,浆糊碗放到外边,一转身的功夫,浆糊连糊带碗被人端了,大过年的不好骂人,气得潘外婆在梦里揪着小偷骂了一顿。

    浆糊白不呲咧的,褚归尝过,没啥味,偷浆糊吃的家里不知得穷成啥样。

    凉透的浆糊质感愈发凝实,褚归跟贺岱岳转移阵地到了隔壁,他在卷艾条模具上铺了张黄绵纸,边缘处薄薄地抹上一层浆糊,凹槽内填上细艾绒,卷棍往下一推。

    艾灸条直径约莫为两厘米,褚归捏了捏,有点软,艾绒填少了。他折断失败的艾条,抖落艾绒,做二次尝试。

    第二次又填多了,过于紧实,不利于艾灸条的燃烧。前后试了五次,褚归总算得到了一根满意的成品。

    贺岱岳划燃火柴,他举着艾灸条凑近点燃,点燃的艾灸条,烟色白而轻,艾绒缓慢燃烧不见明火,空气中满是艾草独特的清香气。

    “成了。”褚归杵灭艾灸条,与贺岱岳按刚才的经验继续做。

    割艾草、撸艾叶、晒、舂、做模具、熬浆糊、卷艾条,零零散散地忙活了四五天,最后一数成品,六十根。!

    第58章

    困山村山地多,全部种满了玉米,热火朝天地干了大半个月,收玉米的活儿接近了尾声,最后一担玉米落地,卸下扁担的男人向大家宣告了一个好消息,外面的玉米都掰完了。

    潘中菊手一顿,村里掰玉米跟脱粒基本上是前后脚的事,玉米掰完了,意味着她能干的活即将告一段落。

    “大伙儿加把劲啊,争取今天弄完收工。”村长媳妇大声动员,众人响应着加快了速度,一时间玉米摩擦脱粒的呲呲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手上忙活归忙活,嘴皮子依旧上下翻飞,今日话题的中心是在家养胎的刘盼娣。褚归被他们在嘴里翻来覆去议论淡了,村里唯二跟褚归交集深的,一个贺岱岳伤了腿脚窝在家,一个潘中菊寡言少语,掏不出他们想听的东西,聊褚归不如聊别的。

    他们说的话倒是不难听,无外乎感叹刘盼娣有福气,嫁到了贺家这样的好人家,公婆和善男人能干,知冷知热的,怪叫人羡慕。

    困山村虽小,在育龄的夫妻却不少,主要是年龄范围广,从十八九岁到四十五六岁,皆有生育后代的可能性,当然受身体机能所限,四十岁以上的在极少数。

    总的来说困山村基本上每年都有人怀孕,多子多福嘛,除非情况特殊,没有人会特意避孕。然而单单怀上是不行的,关键是要立得住,孕期流产、生产时的鬼门关、婴幼儿时期的各类疾病,处处充满风险。

    根据以往的经验,见了红孩子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大伯娘没避讳啥,语气满是庆幸:“可不是,多亏了褚医生施针保胎,盼娣要出了事,我们一家人得怄死。”

    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伯娘觉得刘盼娣肚子里的孩子,她未来的孙子孙女一定是个有福的。

    对于大伯娘的乐观,有人附和有人撇嘴,在娘胎里遭罪,以后莫生出个病秧子来。这话太容易得罪人,心头想想便罢了,没人敢明说,唯有跟大伯娘一家关系好的关切了两句,问刘盼娣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妨碍。

    “没有,褚医生说了,有他在,让我们尽管放心。”大伯娘对褚归的信服已经达到了一个超越常规的程度,反正褚医生说的准是对的!

    褚归交代刘盼娣近几日需人照料,大伯娘原打算留在家里,工分跟人孰轻孰重她还是拎得清的,结果贺奶奶跟贺聪一老一小把刘盼娣护得没她插手的份儿,索性来上工了。

    “刘盼娣的运气真好。”有人拖长了语气,胳膊肘怼了王燕燕的小臂,“要我说你也该在家歇着,你家杨朗咋不晓得心疼人。”

    “是我自己要来的。”杨朗的媳妇王燕燕挺着七个多月的大肚子,脸上没有丝毫不快,刘盼娣躺床上养胎那是迫于无奈,至于运气好,她这胎从怀到现在一直安安稳稳的,不也是一种幸运么。

    许是坐着的时间长了些,压着了肚子,小孩在里面蹬了蹬腿,王燕燕扶腰直起上半身呼气,一手安抚地摸摸肚子。

    “燕燕这胎肚子尖,我看肯定是个男孩。”自诩经验丰富的杨

    二奶奶盯着王燕燕的肚子,王燕燕前面生了两胎,全是闺女,在传统观思想中,生男孩才能传宗接代的理念根深蒂固,杨二奶奶尤甚。

    王燕燕心头紧了紧,故作随意地说了句:“男孩女孩都一样,孩子健康就好。”

    女孩哪有男孩好,杨二奶奶不赞同地垮脸:“中菊,我听说肚子里是男是女把脉能把出来,褚医生会吗?”

    潘中菊一愣,老实答不知道,杨二奶奶扫兴地撇了撇嘴,继续冲身边的人显摆她生男娃的经验,生孩子这事,褚归绝对没她厉害。

    生孩子不厉害的褚归将做好的艾灸条分成了两份,多的一份放到卫生所。地里刨食是指望老天爷赏饭吃的活,常常风里来雨里去的,加上困山村偏湿热的气候,经年累月到了一定年纪,村里人基本上没有一个不喊腰酸背痛的,熏熏艾灸条能让他们好受些。

    少的一份褚归打算给贺岱岳留两根,剩下的改天送到潘家去。

    离家门近的艾草被割得七七八八了,再想做艾灸条得往山上去,褚归把这活交给了大牛他们,一堆小孩为了知了壳几乎将四周大大小小的山坡跑了个遍,哪里艾草长得好,他们最清楚不过。割艾草照样算工钱,大牛几个答应得非常干脆,拍着胸膛保证他们一定给褚归割最好的。

    “你们认得艾草长啥样吗?”手边一时没有新鲜艾草,褚归拿艾灸条凑到小孩鼻子下面让他们闻了闻,记住艾草的味道。

    “认得!”大牛用力吸了吸鼻子,仰头大声道,其他几个小孩有样学样,见他们信誓旦旦的模样,褚归拍拍大牛的肩膀应了声,默认了长在地里的孩子知道艾草与蒿草的区别。

    领了新任务的小孩一蹦跳地走了,夕阳拉长斜影,褚归在尖锐的下工哨声中锁了门,步伐轻快地进厨房,俯身贴着贺岱岳宽阔的后背,也不嫌热。

    “我要揭锅盖了,往后退一点。”贺岱岳反手揽了揽褚归的腰,轻轻把他往边上推。

    从缝隙中溢出的香气伴随着贺岱岳揭锅盖的动作席卷开来,深秋浓雾般的滚烫蒸汽灼红了贺岱岳的小臂。蒸汽散尽,褚归看清了锅里的情形,面上一层白花花的米饭,锅铲翻动,露出了底下黄澄澄的洋芋块。

    褚归面带惊讶,他下午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洋芋焖饭,没曾想贺岱岳竟然晚上就做了。

    洋芋是削过皮的,混杂着油润的腊肉丁,在缺细粮的时节,洋芋是村里人的主食之一,洗干净了煮熟直接连皮吃,没有没盐的,吃多了还烧心。

    贺岱岳是什么时候开始有削皮的习惯?褚归突然神情一恍,在纷杂久远的记忆里找到了答案——他上辈子吃洋芋时吐了几次皮,自那以后贺岱岳端到他面前的洋芋,便全是去了皮的。

    笑意浮上脸颊,褚归拧了帕子叫贺岱岳低头,替他擦去满脸满颈的汗水。

    贺岱岳洗了手将锅底的锅巴团成了饭团,焦香的饭团是整锅焖饭的精华,褚归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趁热啃了一个,与他以往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土里土气的,却又充满了生命力

    焖饭有饭有菜,

    于是贺岱岳只添了个丝瓜汤,

    等潘中菊回来开饭。

    被褚归告知今晚要针灸时潘中菊的内心是紧张的,但并未有多害怕,大概是之前天天听着褚归给贺代光针灸,习惯了,另外对复明的期盼超越了生理性的恐惧,总之她很快做好了心理准备。

    强自镇定下来的潘中菊攥紧了手,在贺代光针灸时倾着身询问他感觉怎么样,往常贺代光针灸时她鲜少说话,贺代光一边奇怪一边如实告知了他的感受。

    潘中菊舒了口气,待贺代光离开,屋内陷入了片刻的寂静,她肢体略显僵硬地挪到贺代光刚才坐的凳子上,一脸的茫然与不安。

    贺岱岳在身侧握住她的手给与力量,褚归耐心安慰,看着潘中菊慢慢放松,他捏着针尾,凝神将针尖穿透头皮,刺入第一个穴位。

    此次针灸的穴位皆是褚归反复斟酌后确定的,作为医者,褚归深知其中的风险,而潘中菊是贺岱岳的母亲,他所承担的压力可想而知。

    屋内安静得只剩虫鸣,褚归执针的手没有丝毫颤抖,准确地没入既定的穴位。人提着心,贺岱岳偷偷松了一只手,在衣摆上蹭去掌心的汗,接着换另一只手,如此往复,直到褚归出声。

    “好了,伯母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褚归双手擦着帕子,潘中菊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被褚归制止,她头上仍扎着针呢。

    “没有不舒服。”潘中菊小心摆正脑袋,褚归扎针的手法精妙,除了能忍受的细微酸胀感外,她的确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银针要在穴位中保持一段时间,褚归与贺岱岳在一旁守着,潘中菊歪头朝着贺岱岳的方向,说希望自己的眼睛快点好,村里的玉米掰完了,她这样子干不了别的活,话到后面,语气泛起了愁意。

    天麻的尾巴在潘中菊脚踝绕了圈,柔软的触感瞬间转移了潘中菊的注意力,她不便弯腰,贺岱岳捞起天麻让她摸了两把。小东西顿顿吃得肚子溜圆,分量颇有几分沉甸甸的了。

    褚归收了针,贺岱岳扶潘中菊进屋睡下,两人尚未洗漱,褚归拿了贺岱岳的换洗衣服,一道去了澡房。

    以贺大伯的性子,估计会一吃了早饭就过来挖井,听见闹钟响,褚归在贺岱岳胸膛上拱了拱,随即爬了起来。

    “还早,我去做早饭,你接着睡会儿。”贺岱岳抱着迷迷糊糊的褚归亲了两口,一手捋顺他睡乱的头发。

    “不睡了,等下大伯他们该来了。”褚归清醒了头脑,跟着贺岱岳下床,掖在竹席下的蚊帐挂上两边床沿,挨在一起的枕头与团在床尾的被单在褚归眼中散发着亲密感。

    天光清透,气温明显比褚归刚来时要低了,不冷不热的,连带着烧火都好受了许多。盆里的饼烙到一半,外面传来贺大伯的声音,褚归朝贺岱岳递了个眼神,似是在说:看吧,我说得没错的吧?

    贺大伯父子同村上请了假,左右这些天地里的活不密,无所谓多两个少两个,倒是他们紧着把井挖了,让贺岱岳用上自家院子里的水,省得天

    两头来来回回地挑。

    刘盼娣卧床养胎,大伯母包揽了灶房,挖井费力气,她特意做了顿扎实的早饭,另外单独给刘盼娣蒸了碗鸡蛋羹。贺大伯他们吃饱了,贺岱岳招呼他们再吃点时,父子俩一个劲摆手,不是客气,是真吃不下了:“你们吃你们的,莫管我们。” ?”

    背着背篓的大牛站在高处大喊,小孩眼神好使,率先发现了褚归的身影。

    褚归站定,大牛滴溜溜往下跑,双手捂着,刹住车献宝似的向前一递:“请你吃地果。”

    熟透的地果表皮土红带粉,沾着腐朽的草屑,托在一张宽大的树叶里,褚归垂手,他哪能吃小孩的零嘴。

    大牛将褚归的行为理解成了嫌弃,他捡去地果里的杂草,再次上举:“用水洗洗就干净了,不脏的。”

    褚归不忍拒绝小孩的一腔赤诚,他接过地果道了声谢,目光落在大牛的背篓,察觉到了不对,小孩好像把蒿草当成艾草割了。

    花了点功夫纠正孩子们的错误,褚归收获两捧地果,甜糯的口感如同无花果,难怪深受小孩们的喜欢。

    吃过午饭,铁蛋爸跟杨朗自带家伙事来帮忙,他们笑着埋怨贺岱岳跟他们见外了,挖井竟然不知会一声。

    “去去去,怎么,想抢活啊?”贺代光下半身站在挖出的坑里,往外扬了坨泥巴,挖了一上午,硬土成了软泥,估摸着快渗水了。

    “对啊,我们来抢活了,赶紧起来。”杨朗蹲到坑边,铁了心要帮忙,铁蛋爸更是表示贺岱岳不让他帮忙就不把他当兄弟。

    贺岱岳无法:“晚上在我家吃饭。”

    有了壮劳力的加入,挖井速度直线上升,不过想成倍增长是不可能的,毕竟井口的直径容纳两个人已是极限。

    为了不让泥土弄脏衣服,几人纷纷脱了上衣,褚归中途到后院上厕所,恰好遇上他们轮换下井,麦色的皮肤晃了满眼,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贺岱岳唰地挡在了他的身前。

    贺岱岳挡他做什么?褚归一脸莫名,他往左偏头,贺岱岳左侧半步,往右偏头,贺岱岳右侧半步。

    哦,褚归恍然大悟,弯了弯眼,用气声对贺岱岳说了一句:“他们的身材没你好。”

    “嗯。”贺岱岳脸皮赛城墙,“晚上让你看个够。”

    当晚褚归借着煤油灯的光把贺岱岳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看了一遍,末了捏捏贺岱岳大臂肌肉作出点评:“小了。”

    回村养伤的运动量对贺岱岳而言约等于零,肌肉自然会小,但毕竟有底子在,贺岱岳的身材仍吊打其他人,褚归的话也没别的含义,顺嘴调侃罢了,谁让贺岱岳下午厚脸皮的。

    然而落在贺岱岳耳朵里,立马塌了天,他一手将褚归捞到自己身上趴着:“小?”

    男人能说小

    身后的臂膀强势禁锢,褚归被迫陷着腰认错:“不小,一点都不小!”

    贺岱岳一手在挺翘的部位拍了下,啪的一声脆响,褚归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面色爆红挣扎着滚到了里侧,后背贴着墙,与贺岱岳之间隔了一人宽。

    煤油灯熄灭,视野一片黑暗,山不就我我去就山,贺岱岳默默缩减两人的距离,最后心满意足地环住褚归:“嘘,睡觉。”!

    第59章

    褚归给了曾所长愿意加入巡诊队伍的答复,因为是首次开展,无经验借鉴,卫生所特意开了几场会商讨具体的方案与流程,以及各种突发情况的预设、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解决等。

    鉴于巡诊是由褚归提出的,并且他来自京市,医术精湛,曾所长他们一致推举他担任巡诊小队的队长。身为团队的主心骨,褚归完整参与了每次会议,往返几个小时的山路,一趟趟跑下来,贺岱岳好不容易给他养出来的肉又消减了,晚上抱着睡觉,清凌凌的骨头抵得贺岱岳直叹气。

    褚归的辛苦贺岱岳没办法代劳,只能变着法做好吃的,让他多吃点努力把消耗的补上,但效果好像不太符合贺岱岳的预期。

    看着褚归挂在身上明显空荡的褂子,贺岱岳关上房门,朝褚归张开双臂:“过来,我掂一掂你瘦了几斤。”

    褚归忙着写东西,分神搭理了一眼,保持着写字的姿势坐在椅子上,随后被凑近的贺岱岳一把抱了起来。

    “哎!”褚归急急地低呼了一声,勉强放下钢笔,要是摔坏了笔尖,怕是要到镇上才能换。

    “瘦了至少五斤。”贺岱岳托着褚归的臀,语气严肃,“知道五斤肉有多少吗?”

    贺岱岳抱着褚归坐到床沿,顺势将人落到腿上,他一手在褚归腹部比划出五斤肉的大小。褚归哭笑不得,他是一忙便瘦的体质,从小如此,他也没办法。

    “我还没写完,你放我下去。”褚归拍拍贺岱岳的胳膊,巡诊队后天出发,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褚归对公社卫生所医生们的水平有了更明确的了解,越了解越感慨,他们会的太浅太基础了。

    褚归女娲补天似的对他们进行了一番查漏补缺,他此刻写的正是明日培训要用的资料。明日是本阶段最后一次培训,指望他们当场记住是不可能的,所以褚归必须写得足够详尽。

    贺岱岳无奈松开褚归,用剪刀修了修煤油灯的灯芯增强亮度,褚归伏案写培训资料,他则靠在床柱上,握着铅笔在纸上涂画着什么。

    一人皆是一认真起来便会全神投入的,照明的火光晃晃荡荡,褚归的影子半铺在贺岱岳的胸腹之下,在墙上融成了一团,不分你我。

    落下最后一个字,钢笔尖画了个墨痕浅淡的句号,褚归拧开后盖,墨囊果然见了底。他起身拿墨水瓶瓶,贺岱岳抬头:“写完了?”

    “写完了。”墨水瓶被贺岱岳拿过去拧开,褚归将钢笔放入贺岱岳摊开的手掌,“这是什么?”

    贺岱岳涂画的纸张到了褚归手里,上面是一道道弯弯曲曲的线条,某些点以圆圈或三角形等图案做着标记。纸是褚归写过字的废纸,举着看背面的字迹与线条部分重合,避着光稍微清晰了些。

    “进山的路线图。”贺岱岳熟练地把钢笔汲满墨水,草纸擦干净笔尖,拧上笔盖后拉褚归坐下,讲各个标记所代表的含义。

    在参军前,贺岱岳常跟着村里民兵队的人进山,上辈子退伍后,进山的频率也丝毫没有受跛脚的影响而

    减少,相反凭借在部队学到的本事和战场历练出的胆魄,让他成为了进山走得最深、收获最多的人。

    贺岱岳将上辈子走过的路径全部画了出来,S代表水源,圆圈代表动物,三角代表药材,褚归上辈子用的药材,大部分都是贺岱岳帮他从山里采的。

    经过贺岱岳的讲述,褚归慢慢从杂乱的线条中看出了点东西,有些路贺岱岳曾带他走过。

    褚归手指沿着线条滑动,脑海里浮现行走的画面,他手指停在一处拐弯,扭头问贺岱岳:“我记得这里有黄精对不对?”

    “对,等我腿好了我去给你挖。”

    贺岱岳收了路线图,没让褚归看太久。他画路线图并不只是单纯怕时间长了有所遗忘,而是另有打算。不过目前这个打算仅是一个模糊的想法,能否落实犹未可知,因此贺岱岳决定先不告诉褚归,免得他白白操心。

    “到时候我和你一起。”褚归打了个哈欠,爬到床上躺下,三五息之间睡了过去。

    做了一夜进山采药的梦,梦里褚归抱着大腿粗的人参眉开眼笑,下一秒怀中一空,人参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大喊“别跑”,硬生生急醒了。

    贺岱岳手臂被褚归抱得死紧,抽离时不可避免地将人弄醒了:“什么别跑?”

    褚归脑袋发懵,慢吞吞地转动眼珠,反应过来自己梦里的人参原是贺岱岳的胳膊,他摇摇头,用做了个梦揭过贺岱岳的疑问。

    院子里的水井挖好了,石头砌的井沿高出地面半米,顶上配了盖,村里的小孩常往卫生所来寻褚归,若是没个防护,万一跌落进去就危险了。

    井水清透沁凉,入口无甚异味,即使如此,褚归依然要求贺岱岳烧开了再喝。

    吃过贺岱岳手擀的面条,褚归挎上布包,拎着灌满凉白开的水壶在贺岱岳的注视下踏入晨光。潘中菊叫他路上小心,针灸了八次,褚归把的脉象显示有好转的迹象,但潘中菊说她仍旧看不见,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褚归一会儿想着潘中菊的脉象,一会儿思索巡诊的安排,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再不是那个初来乍到,会被两小时山路累得气喘吁吁的人了,

    到了公社卫生所,褚归打着招呼去往办公室,曾所长特意为他们巡诊小队安排了一间屋子,平时开会培训均在此进行。

    受卫生所的人手限制,首批巡诊小队由三人组成,包括褚归这个小队长。两位住在公社的队员已在办公室候着了,见到褚归停止了交谈向他问好。

    田勇与张川均是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在卫生所工作有些年头了,曾所长之所以在全卫生所的卫生技术人员里选中他们两个,一是一人脑子灵活,学得快一是他们性格好,不会跟褚归闹矛盾三是他们身体好,六个村的巡诊,无穷无尽的山路,身体差了可不行。

    “上次留的案例你们觉得要如何治疗?”褚归接过两张药方,田勇跟张川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眼里看出了一丝紧张,面对比他们小七八岁的褚归,两人拘谨得仿佛上课被班主任点名回答问题的学生,还是成绩

    一般的那种。

    起初面对褚归时,

    他们的心态可没有半分紧张,

    仗着年纪大,神情相当放松。用田勇的话说,褚归又不是他们的领导,有啥好紧张的。然而随着培训课程的展开,接触的知识越来越多,他们的放松逐渐被其他情绪取代。

    田勇一人的水平相当,开的方子大同小异,分别阐述用药原理时也十分顺畅,看得出是下了苦工的,说明把上次培训的内容彻底消化了。

    褚归点点头肯定了他们的成果,接着拿出昨夜编写的资料,让他们合用一份,自己则在黑板上勾勒了一个人体轮廓图。小黑板以及粉笔是曾所长从公社小学拿的,白花花的粉笔灰在空气中飞舞,落在褚归的手背上,一时竟分不清粉笔跟手哪个更白。

    一讲讲了一上午,中途歇了十分钟,褚归口干舌燥地宣布结束,田勇跟张川解脱般地倒在了椅背上。

    “褚医生。”曾所长敲了敲门,探出一个头请褚归到食堂吃饭。

    食堂在卫生所后面,褚归拒绝了曾所长为他开小灶的特殊照顾,端着饭盒排队打了饭菜。掺了粗粮的大米饭,薄薄几块肉片,少油的烧茄子,褚归面不改色地吃了个精光,非常好养活,大大刷新了田勇他们对城里人的刻板印象。

    下午继续培训到四点,褚归喝空了水壶,回程轻巧了不少。他独自行在路上,四周杳无人迹,偶尔几声鸟鸣,山风拂过树梢,草丛窸窣,换做胆子小的,一惊一乍的指定能吓出心脏病。

    说褚归完全不怕是假的,下午还好,早上出门那会儿进了林子才渗人,阴森森的,宛若志异小说中山鬼栖身之地。

    褚归抚了下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希望明日天早些亮,莫下雨,巡诊少些波折。

    愁归愁,见到贺岱岳的瞬间褚归转忧为喜,堂屋内有人在说话,贺岱岳低声解释:“找你看病的。”

    巡诊的事褚归跟杨桂平报备过了,他到底是困山村卫生所唯一的负责人,于情于理都应该和大伙通个气。知道他白天不在,村里来看病的人都改到了晚上。

    囫囵擦了擦脸上的汗,褚归领着人到隔壁给他们问诊抓药,直到天黑透,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位病人。

    “我来,你坐着歇会儿。”贺岱岳似是在外面守着,人一走就进来帮褚归收尾。

    “你们吃过了吧?”今天实在是耽搁太晚了,褚归让贺岱岳跟潘中菊先吃饭,别等他。

    “我妈吃了,我等你一起。”贺岱岳将物品放归原位,搪瓷杯里兑的糖水剩了个底,“还喝不喝?”

    “不喝了。”话音一落,糖水干脆利落地进了贺岱岳的肚子。

    填饱肚子,褚归给潘中菊做了针灸,脉象好转说明潘中菊的身体在恢复,眼睛看不见兴许是没到时候。

    褚归的话令潘中菊安心许多,虽看不见天色,但她估摸着现在肯定不早了:“当归的行李收拾好了吗?要是没有的话岱岳你赶紧帮着收拾一下,夜里凉,记得带两件厚衣服,斗笠带一个,往年这会儿总要下一两场雨。”

    “收拾好了。”褚归一一答应,事实上他的行李是贺岱岳收拾的,装了些什么他压根没管,凡是跟他有关的,贺岱岳总比他上心。!

    第60章

    贺岱岳打包的行李规整而齐全,除了必备的换洗衣物等,他甚至往行囊里塞了火柴和一小瓶煤油,以应付突发的需要在野外露宿的情况。

    “我又不是去什么深山老林,哪会没地方住。”褚归觉得贺岱岳想多了,六个大队,他们计划是一个大队待一到两天,结束早的话当天直接赶往下个大队,晚了就歇一夜,绝无露宿的可能。

    贺岱岳坚持要褚归带着,褚归头一次巡诊,即便有另外两个队员,他仍放心不下。若非考虑到褚归的体力,面前的行囊少说得大两倍。

    “这把小刀你带着防身。”贺岱岳把小刀连皮套绑在了褚归明日穿的裤腰上,仿佛人不是去巡诊而是去执行危险任务的。

    褚归抽出巴掌长、两指宽的小刀,金属表面有打磨过的痕迹,肉眼可见的锋利。

    贺岱岳的焦躁已溢于言表,褚归不得不将行囊里的东西满盘皆收,挨着人一叠声地保证他肯定会一根毫毛都不少地回来。

    褚归的保证似乎起了作用,贺岱岳放松了紧绷的肌肉,拉过被单盖在两人的身上。入秋有入秋的好处,夜里温度渐凉,褚归也不再嫌他身体太热而将他推开了。

    共枕的人呼吸悠长,贺岱岳却久久未能入眠,一直清醒到鸡鸣。

    “我走了。”背上贺岱岳卸下的行囊,褚归摆摆手同他道别。

    贺岱岳的眉眼看不出一夜没睡的憔悴,但作为与他朝夕相伴了十年的身边人,褚归怎能察觉不到贺岱岳的失常。

    褚归心思细腻,知道贺岱岳的失常从何而来。上辈子的磨难让他右手落下残疾的同时,也令他的体质大不如前,夏畏热冬畏寒,稍不注意便要病上一场,还抵不上杨三爷,叫贺岱岳操碎了心。如今他健健康康,但上一世留下的影响如同本能一般刻进了贺岱岳的灵魂深处,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

    正因如此,巡诊褚归更是非去不可了,只有顺利完成巡诊,褚归才能拔除贺岱岳记忆里那个体弱多病的自己,让贺岱岳不再为他过分担忧。

    早上八点,三人的巡诊小队在卫生所汇合,均是药箱加行囊的配置。头一回巡诊,田勇跟张川难免有些兴奋,张川眼下挂着黑眼圈,称他昨晚辗转反侧了半宿,早上险些睡过头。

    田勇也一样,看看神色淡定的褚归,心道果然是大首都来的人,比不得比不得。

    清点完药材,褚归确认一切就绪,差不多该出发了:“古水大队的人到了吗?”

    “到了。”田勇指指大门口,“来了得一个多少小时了吧。”

    上周曾所长请公社的干事召集各大队的队长发布了巡诊的通知,请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巡诊小队下乡,别的不说,领路人一个大队至少派一个吧?褚归他们的住处、饮食啥的该由队上解决吧?

    深受看病难困扰的各大队闻言好似喜从天降,忙不迭保证他们绝对安排妥当。

    古水大队是第一站,还没到出发的时间,大队的年轻小伙就在卫生

    所门口蹲着了,禇归进门时对方还曾抬头打量过他,但并没有别的举动,大概是觉得他长得太俊,不符合“医学专家”

    的形象。

    大队长们上公社的那天禇归不在,是以大伙儿听了他的名字,却未见过他人,除了跟困山大队有姻亲的,其他人连禇归是圆是扁都不清楚。

    曾所长等人将褚归他们送到门口,注意到这阵仗,蹲着的小伙蹭一下站了起来:“田医生,是要走了吗?”

    小伙名叫周强,曾所长几个他是认识的,目光绕了一圈,疑惑着落到了褚归的脸上。田勇替他介绍了褚归的身份,得知京市的“医学专家”竟是眼前之人,周强惊得当场愣住。

    他……他能看好病吗?

    周强心里直犯嘀咕,他回过神,拎起边上的大背篓,让田勇他们把要带的东西放他背篓里。

    “你背药材吧,行李我们自己来。”褚归示意田勇将药材分出去,给六个大队备的药材,他尽可能多拿了些,林林总总的有几十斤,即使周强不吭声,他也会喊对方帮忙分担的。

    “好。”周强游刃有余地背上药材,待褚归向曾所长他们挥手道了别,转身走在前面领路。为了照顾三人的体力,周强放慢了速度,然而尽管他使劲控制了,好奇心仍驱使他将大部分的注意力分散给了褚归。

    “古水大队生病的人多吗?”周强回头的频率实在叫人难以忽视,褚归干脆大跨了两步与他并肩,正好了解一下古水大队的情况。

    周强不知褚归嘴里的多少是如何界定的,他犹豫片刻,按自己的标准答了一个多。

    六个大队,哪个大队先哪个大队后,不是随随便便定的。谁家大队没几个重病的人,早治早好,都想排前头,大队长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古水大队能在六个大队中“胜出”,情况自然是最严峻的。

    周强掰着手指给褚归数古水大队的病人,瘫痪在床的、成日抱着药罐子的、病得没法出门的……一双手数完了,周强挠挠头,不数不知道,怎么他们古水大队跟病窝窝似的。

    古水大队的偏远程度跟困山村不相上下,但两者之间的区别在于,困山村的偏是陷在山林里,而古水大队则处于青山公社的边界地带,有临近的大队,归属公社不同罢了。

    褚归在脑海里简略地过了一张地形图,提到隔壁公社,田勇插了一句,隔壁公社卫生所的医生没他们青山公社厉害。

    “我们有曾所长。”田勇语气十分崇敬,曾所长本来可以调到县卫生院的,是他放弃前程一直坚守,青山公社卫生所才有今日。

    褚归闻言豁然开朗,他就说曾所长那水平不该只是一个公社卫生所的所长,还以为有什么隐情,没曾想是这样。

    一路说着话,晒得满脸通红的四人顺利抵达了古水大队,周强把他们带到大队长家,算是圆满完成了任务。

    大队长看上去五十多岁,一家人围着褚归他们团团转,端茶送水的,态度极为热情。

    “马上中午了,你们路上辛苦,坐着好生休息会儿,吃了

    饭再看病吧。”

    大队长给媳妇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去做饭。

    褚归看眼手表,拒绝了大队长的提议:“不了,治病要紧。田勇你留下坐诊,张川和我一起,麻烦大队长你叫个人帮我们指指路。”

    被褚归点名随同的张川惊喜地点头,田勇并不失落,跟着褚归固然能学到东西,但坐诊同样重要。褚归行事向来公平,他跟张川肯定有轮换的时候。

    三人分了两拨,领路的依然是周强,他表情凝重地带着褚归与张川进了院子,大人们在地里干活,两个小孩趴地上玩着石子,弄得一身脏兮兮的,破旧的衣服上补丁叠补丁,裤腰松垮垮地露出了半个屁股蛋。

    “小六,去地里跟你爸说一声,公社的医疗专家来给你婆婆看病了。”周强说完转头跟褚归解释为什么院子里没大人,“大队长以为你们中午到,所以叫大伙上午照常上工,下午放半天假。”

    院子里的大门有些落了锁有些开着,周强掏出钥匙开了右边的一扇门,请褚归他们上他家里等。

    “陈婆婆瘫痪三年多了,她以前身体很好的,有天突然倒在了地上,醒来后就瘫了,说话也说不太清楚。她家里找医生看过,吃了药,说话稍微好了点,人始终是瘫的。”周强道出陈婆婆瘫痪的经过,老人很明显是中风,瘫痪三年,治愈的可能性约等于零。

    张川心下做出结论,他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周强莫不是以为他们能把人治好吧?

    思及此,张川蹭地坐直身体惋惜道:“中风治疗越早越好,你说的那位老人家,怕是……哎!”

    张川的叹气令周强失望地拧紧了眉,褚归一手搭着药箱,双眼望着门外,未参与两人的交流。他看过许多中风案例,其中不乏治愈的患者,张川有一点说得没错,中风治疗越早越好,拖久了真是神仙难治。

    跑腿的小六很快带着他爸回来了,何平是陈婆婆的大儿子,陈婆婆瘫痪以来,全是他跟媳妇两人在伺候。听到小六喊声时,他正在田里拔稗子,此刻踩着草鞋的脚上沾着泥,裤腿卷到膝盖上,跑得气喘吁吁的。

    周强替双方做了介绍,何平的诧异在褚归的意料之中,对此他已经习惯了。

    陈婆婆的房间在最里面,褚归勾着医药箱的带子穿过堂屋,何平推开门,一股复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瘫痪的人吃喝拉撒均在室内,天气炎热,密闭的空间让得不到循环的气体持续发酵,形成了腐朽的臭气。小六捂着鼻子跑掉了,几个大人面不改色地靠近了床边。

    “谁来了?”陈婆婆努力偏了偏头,嘶哑的嗓音苍老无力,透着生无可恋的意味。

    “妈,巡诊的医疗专家来了。”何平熟练地帮陈婆婆翻了个身,老人的肌肉萎缩殆尽,整个人瘦得仿佛一具骷髅架子。

    屋内太闷,褚归开了窗户通风,浑浊的空气被冲淡,陈婆婆的眼神清明了许多:“我这病有啥好治的,不如早早死了干净。”

    三年多的瘫痪,有几个人熬得住?陈婆婆头两年还盼着能好,现在心灰意冷,死了反而是解脱。

    “妈!”何平听不得陈婆婆提什么死不死的,他殷切看向褚归,“褚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