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贺岱岳把劁猪的时间定在了后天,他并不是因为经验不足忘了劁猪的事,而是为了优中选优。

    参考养猪手册的记录,结合骨架大小、体重涨幅、生病次数以及性格温顺度,种公他挑中了野五和家三,种母则分别是野六与家二四。

    养猪的学问竟然这么深,杨桂平彻底信服了。

    公社对任务猪是否劁过没要求,照目前的情况,中途若无意外,年底的任务猪指定能交上。

    如果真出了啥意外,那也只能怪他们倒霉了。

    “你分得清哪头是哪头?”杨桂平双手撑着圈墙往里面瞅,在他眼里野猪全长一个样,唯体型略有差别。

    “野一、野二……”贺岱岳从左数到有,猪身上是没标记,但圈上写了数字,一猪一单间的好处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贺岱岳在养殖场待的时间长了,到家拿了衣服直接钻到洗澡间,尽管大伯娘她们定时定点打扫,仍免不了有味道。

    驱蚊香得阴干,褚归点了艾草屋里屋外熏了一圈,贺岱岳洗完,紧接着换他洗。

    听到收工哨,两人开始热饭,潘中菊到家刚好赶上出锅。

    “你和当归吃着。”潘中菊拿了锄头便朝外走,“我把你吴大娘给的甜杆苗栽了来。”

    今天收工晚,不先栽了,吃过饭天一黑,放到明天会降低苗子的成活率。

    贺岱岳追出去帮忙,两个人干活总比一个人快,褚归拿不准他们得忙多久,把端上桌的菜撤到了锅里温着。

    栽了甜杆苗天将将擦黑,落座时潘中菊肚子轰鸣一声,俨然饿得前胸贴了后背。

    “明天上工你带点干粮下午饿了垫吧几口。”贺岱岳心疼潘中菊的辛苦,家里不是没有,干嘛非受那个罪。

    “大家都干活,我偷摸吃东西不像话。”潘中菊宁愿饿着,农忙时节,谁不是这样过的。

    “什么偷摸吃东西?”贺岱岳纠正潘中菊的老旧观念,勤勤恳恳的干活不就是奔着不挨饿不受冻去的么,“要是我或者当归干活的时候饿了,你让不让我们吃?”

    “哪能饿着肚子干活。”潘中菊答得倒是飞快,她饿得,贺岱岳和褚归饿不得。

    贺岱岳将盛好饭的碗端给潘中菊,用她的话回她:“对啊,哪能饿着肚子干活。”

    吃完饭,潘中菊打着手电筒出了门,沈家良他们今早静悄悄地搬了新家,半点没耽误上工,趁着消食,潘中菊想去看看他们收拾得怎样了。

    沈家的新房布局方正,中间堂屋,左边两间卧房,右边厨房。厨房是用木头接堂屋的墙面后搭的,三面围着竹篱笆。

    沈家良欠了一屁股债,总算是把房子建好了,一家人有了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所。

    两间卧房有一间是为长栓准备的,不过他们目前买不起第二张床,所以长栓仍是和父母睡一屋,他的卧房暂时堆放杂物。

    村里人依山建房,沈家良夫妻物色了屋旁一块竹林占据的荒

    地做自留地,杨桂平同意了?,但得他们自己开荒。

    竹根错盘,开荒难度极大,两口子收工忙活到天黑,才将竹子砍了三分之一。

    晚饭是长栓做的,他的心脏已能够支撑他做些日常的家务,例如洗衣、做饭、扫地。以前他感觉自己像尊被装在箱子里的易碎的泥偶,通过狭窄的缝隙窥视一方天地,遇见褚归后,他方成为了有血有肉的人。

    父母不让他碰地里的活儿,长栓逐渐学着包揽了零碎的家务,使沈家良他们衣服脏了有干净的换,收了工能直接吃上热饭。

    彭小燕起初提心吊胆的,左怕长栓洗衣服累到,右怕长栓做菜切伤手,让长栓出去玩、她自己来做的话说了无数遍,长栓依旧我行我素。

    万事开头难,可不开头怎么知道结果呢?长栓小小年纪,大道理一套一套的,把彭小燕说了个哑口无言。

    几个月来,长栓用事实打消了彭小燕的忧虑,他做菜虽然味道一般,但从未失过手。

    今天搬家,彭小燕难得阔绰地同村里人买了两个鸡蛋,叫长栓水煮了,他一个,他们夫妻各半个。

    长栓没听彭小燕的,傍晚跑卫生所问褚归鸡蛋羹的做法。他算是问对人了,鸡蛋羹是褚归为数不多擅长的菜色。

    第一步,洗掉蛋壳上的脏东西。长栓将鸡蛋泡在水里认真地刷洗,直到鸡蛋表面的纹路全部变得白白净净的。

    第二步,磕蛋。叮——力气使小了,蛋壳完好无损。长栓加大了手上的劲,把蛋壳在碗沿敲了个小口,两只大拇指反向用力打开。

    破碎的蛋壳顺着蛋清流入碗里,蛋清滑不溜丢的,长栓费了好大功夫挑出碎蛋壳,心想幸亏褚叔叔教他洗了鸡蛋。

    第三步,加水,加三分之二碗温水。长栓取暖水瓶与空碗,兑凉水到褚归比划的刻度,小拇指戳一戳,温温的,不烫。

    长栓满意地擦擦手,边添水边搅拌,直至蛋液和水混合均匀,再加一撮盐搅散。

    锅里掺水,放竹蒸架,放碗,碗面上倒扣一个盘子——家里没盘子,长栓扣了个大一号的粗瓷碗。

    水开蒸十分钟,钟表家里同样是没有的,褚归要借长栓手表,长栓担心弄坏,不敢接,于是他教了另一种计时方法。

    长栓守在灶台前,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指腹搭着左手腕数自己的脉搏。

    七十四、七十五……数到第十个七十五,长栓揭了锅盖,他身体后仰,避开滚烫的水蒸气,待热意稍减,他迫不及待地扇了两下,用抹布包着将蒸蛋的碗端到了灶台上。

    摘了倒扣防水汽的大碗,光滑嫩黄的表面如同下锅时的液体一般,长栓判断不清楚蛋液是否成功凝固,拿筷子往中心一戳——熟了!

    “在吃饭呐,我瞧瞧吃的些什么?”潘中菊进屋时彭小燕正在分长栓蒸的那碗鸡蛋羹,细嫩的蒸蛋勺子一戳即碎,内部结构平滑,不见任何蜂窝组织,“这鸡蛋蒸得真嫩,小燕你咋弄的,教教我。”

    要把蛋蒸得恰到好处不是件简

    单的事,潘中菊下意识以为是彭小燕蒸的。

    “潘大娘来啦,长栓,快跟潘奶奶说你的蒸蛋咋做的。”彭小燕语气十分自豪,作为一位爱子的母亲,长栓做得好比她自己做得好更值得开心。

    “竟然是长栓做的,哟,我们长栓好厉害。”潘中菊搂着长栓摸了摸他的头,“小燕你以后要享福了。”

    “蒸蛋是褚叔叔教我的。”长栓被夸得耳朵发烧,他一五一十地说了褚归教的步骤,“褚叔叔的方法很好用。”

    方法好用不代表必定成功,长栓一个初学者,能做到如此程度,说明自身或多或少是有做饭天赋的。

    桌上的饭菜几乎没动过,潘中菊心知她来得不赶巧了,松了长栓她顺势挨着坐下,让彭小燕他们紧着把饭吃了。

    “你们今天搬家么,我吃了饭闲着就过来看看,反正几步路的事。”潘中菊拎了兜鸡蛋,家里原本九只鸡,年前杀了一只,贺岱岳养伤期间杀了两只,刘盼娣生产送了一只,眼下每天四只鸡生蛋,最是不缺鸡蛋。

    彭小燕看到了潘中菊拎的鸡蛋,顿时急了,她之所以静悄悄地搬家,正是不想收礼。

    上梁刚办了一场,潘中菊和杨桂平他们皆送了东西,自家拿寒酸的野菜招待,若搬家还办,他们岂不跟打秋风似的。

    “你们不吃长栓吃。”潘中菊用孩子堵彭小燕他们的嘴,“缺营养你让长栓拿啥长身体?他生日在几月份来着?”

    “八月,八月二十号。”彭小燕跟沈家良是头年十二月结的婚,结婚次月有的长栓。

    按大概日子,彭小燕的预产期本来是九月底十月初,她早产了一个多月,导致长栓在母体发育不全,出生便患了先天性心脏病。

    长栓的心脏病彭小燕疑心过与早产有关,但架不住周围的人纷纷将责任往她身上推,听得多了,彭小燕也渐渐怨起了自己。

    自长栓三岁发病,彭小燕一直活在愧疚里,如果不是沈家良带长栓找到了褚归,她此生都将囿于无尽痛苦之中。

    “八月十二号,小聪八月底的生日,差不多刚好小长栓一岁。”潘中菊咽了后半句,彭小燕明白她提及贺聪的用意。

    贺聪小长栓一岁,个头却高长栓一截,两个孩子往那一站,保管外人会觉得贺聪是哥哥。

    长栓的瘦弱不单是心脏病引起的,亦有长期缺乏营养的因素。

    “谢谢大娘。”彭小燕没法拒绝了,潘中菊说得对,她跟沈家良吃糠咽菜没什么,长栓不行。

    “谢什么,我看呐长拴将来是个有大出息的,吃了奶奶给的鸡蛋,长大了可别忘了奶奶。”潘中菊对长栓的爱怜并非完全出于同情,谁不喜欢乖巧懂事的孩子呢?

    “绝对不能忘了。”彭小燕连忙接话,长栓跟着重重点头:“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潘奶奶、贺叔叔和褚叔叔的。”

    说话间饭菜见了底,沈家良收拾了碗筷去厨房,长栓帮着拿筷子。父子俩一走,彭小燕看着面容和蔼的潘中菊,心间一酸,眼底立马起了泪花。

    “哎哟,好好的咋哭了。”潘中菊揽了彭小燕的背轻拍着安慰,“是不是遇着啥难处了,跟大娘讲,大娘帮得了的肯定帮。”

    “不是。”彭小燕抹着眼泪摇头,她心里苦哇。

    家丑不可外扬,早产的原因彭小燕未曾同谁透露过,如今他们分了家,不需顾忌那些人的脸面,彭小燕卸下心防,对着潘中菊倾诉了个痛快。!

    第182章

    彭小燕的早产是意外也是人为,七月份的双抢是全村一年到头最紧要的事,但无论多紧要??,按理一个怀胎八月的女人,都是不该挺着大肚子跟普通妇女一样忙活的。

    除非像王二一家那样,丈夫身患重病,不得不靠一个女人撑起全家生计。

    沈家无病无灾,劳动力充足,显然不在特殊范围之内,可彭小燕还是下了地。

    记分员本来没给她派重活,让她跟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一起,沈母表面不显,中午吃饭减了彭小燕的分量,其他人一碗,她半碗,话里话外彭小燕干的活轻了,工分挣少了,不配吃饱饭。

    沈家良替她争论了,沈母把空饭盆一翻,拢共煮了那么些饭,爱吃不吃。

    彭小燕能如何呢?沈家良要把饭让给她,丝毫不顾自己干的活更多更重。粮食锁在沈母屋里,两个人都必须吃饱,彭小燕只能找记分员换活儿,去干工分多的。

    谨慎小心地熬过了七月,彭小燕累瘦了一大圈,瞧着像个痨病鬼,万幸肚子里的孩子尚且安稳。

    仿佛长栓的乖巧,在彭小燕的肚子里时就有所预兆。

    孝道大过天,彭小燕跟沈家良两个软柿子,凭着希望孩子足够坚强、平平顺顺的在肚子里待满十个月的信念,咬牙忍受着沈母的磋磨。

    随着产期临近,沈母的行事愈发有恃无恐,九个月的孩子生出来能活了,彭小燕早生产早干活,比孩子待到足月划算。

    于是劳累过度的彭小燕,终于在八月二十号上午早产了,经历了一天的阵痛,拼命生下了患先天性心脏病的长栓。

    “她哪怕到我怀满九个月呢?”彭小燕痛哭流涕,“怀满九个月,我的长栓至少能健健康康的,他多可怜啊!”

    从禇归那里得知真相的彭小燕越想越恨,长栓的病全是沈母造的孽,她竟然还不肯拿钱给长栓看病。

    “太恶毒了!”潘中菊义愤填膺,她听说过沈家良之前如何分家的,不知其中的隐情,“她害长栓早产,你们早应分的,何苦拖到现在,既分了,又干嘛答应不拿一毛家产,要我看来,该她给你们钱才对。”

    彭小燕止住眼泪,她倒是很诚实:“我和家良窝囊嘛,被欺负了只晓得忍,连累长栓跟了我们。按我婆婆的性子,拿了家产是断然分不成家的,与其继续耗着,不如舍了干净,安安心心过我们的日子。”

    沈母是雁过拔毛的人,拿了钱意味着需负责养老,揪着这点她能追到困山村闹得沈家良他们永无宁日。

    “哎,苦了你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潘中菊叹着气拍拍彭小燕的手,“都过去了,你们夫妻俩一条心,往后的日子不愁不红火。”

    两人聊了许久,以彭小燕倾诉为主,沈家良明白她的压抑,带着长栓在厨房画格子,给她们留下单独的空间。

    长栓赢了三次,即将开始第四次时,沈家良直起了腰,隔壁堂屋聊完了,彭小燕把潘中菊送到了门口。

    画格子的游戏自动结束沈家良领着长栓与潘中菊告别。

    “行了,我自己回,你们累一天了,早点歇着。”潘中菊阻止了沈家良送她到家的意图,说来看看新家收拾得怎样,实际净待堂屋陪彭小燕说话了

    不过她没有白来,彭小燕诉尽了委屈,算是解决了一大心病,精气神焕然一新。

    “不累,我送你。”夜色如墨,路面昏暗不清,沈家良哪能让潘中菊自己回。

    拉扯间一束光晃过,潘中菊定眼一瞧,朝沈家良拂了拂手:“岱岳接我来了,你们进屋吧。”

    贺岱岳的面容在夜色中不甚分明,他高大的身影极其显眼,目送潘中菊与贺岱岳汇合,彭小燕一手挽着丈夫一手牵着儿子转身走向堂屋。

    煤油灯立在堂屋的桌子上,他们身后是黑暗,每往前走一步,身前的光明便强一分。微弱的灯光无法驱散所有的暗处,但足以照亮他们的脚下,照见他们看清彼此。

    困山村通电遥遥无期,褚归用剪子修短了灯芯,煤烟熏黑指腹,他不经意蹭到眉心,那里白天被蚊子咬了一口,时不时痒一阵。

    给两人留了门,褚归先行躺到了床上,缓慢翻动书页。褚正清的疑难杂病续册汇编了初版,进入校对阶段,托他的关系,褚归也拿到了一本。

    封面是书法大家所写,颜筋柳骨力透纸背,字形端正凝练,禇归看得入迷,空手握笔描摹,企图学得大家三分的神韵。

    “写啥呢?”接回潘中菊,贺岱岳冲了脚掀蚊帐上床,褚归闻声一抖,竟是被他吓了一跳。

    “你走路怎么跟天麻一样,悄摸声的。”褚归挪到床里面,给贺岱岳让位置。

    分明是他自己浑然忘我了,贺岱岳白遭无妄之灾:“我喊你了你没听见,这是什么?”

    视线落至封面,褚归神情复杂。为疑难杂病编写续册是褚正清三年前发起的,上辈子褚正清离世,他与韩永康皆缺乏资历,乔德光接手了续册的汇编工作,虽然为了缅怀,封面沿用回春堂疑难杂病册,主编挂了褚正清的名字,然而终归是物是人非。

    未及褚归开口解释,贺岱岳已自己认了出来,褚归上辈子夜夜放枕边的东西,难怪他感觉那么熟悉。

    视线由书册挪到褚归脸上,贺岱岳眼皮一撑:“额头咋弄的黑乎乎的?”

    褚归顺手一摸,黑痕范围扩大,贺岱岳捉住他的右手发现了原因:“剪灯芯了?”

    煤烟简单擦不干净,贺岱岳上厨房拧了湿帕子替褚归洗手擦额头,黑乎乎的煤烟去除,露出下层泛红的蚊子包。

    “更像观音菩萨了。”贺岱岳搭了帕子,俯身在褚归的蚊子包上亲了口。

    “痒。”褚归抬手欲挠,“好不容易消停了,你干嘛瞎亲。”

    “我帮你。”贺岱岳按住褚归,脑袋朝前一凑——

    “停!”褚归顿时看出了他打的主意,用力抵挡他的靠近,“休想在上面抹你的口水!”

    “口水能止痒。”贺岱岳据理力争,“亲都亲过多少次了,你又不是—

    褚归强行制止了贺岱岳的口无遮拦:“你再说以后别亲了。”

    贺岱岳一秒偃旗息鼓:“那我给你挠挠?”

    “挠吧。”褚归献上额头,贺岱岳指腹粗糙,比他用指甲挠着得劲。

    蚊子包舒坦了,褚归惬意地微微张嘴呼气,贺岱岳指腹继续蹭肉,脑袋逐渐下移,直到与褚归亲到一处。

    让你嫌弃我的口水,贺岱岳暗暗发狠,亲得褚归招架不住,手中的书册歪倒在枕边,双臂讨好地勾着贺岱岳的脖子。

    贺岱岳平日里百般顺着褚归,一到这种时候仿佛换了个人似的,非得褚归顺着他。摸透了贺岱岳的性子,褚归果然感到他软了攻势。

    “你要吃了我啊?”褚归被亲得腮帮子酸舌根痛,仰头伸长着脖颈,胸膛起起伏伏地喘气。

    “不吃你。”贺岱岳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在颈侧响起,辗转与褚归的耳垂与锁骨,“我给你生大胖小子。”

    伴着话音,褚归收紧了拳头:“你给我生?”

    贺岱岳停了下来,躬身和褚归平视,旋即他读懂了褚归的心思,大大咧咧地往旁边一躺:“来吧。”

    见贺岱岳如此干脆,褚归反倒迟疑了:“真的,不反悔?”

    “不反悔。”贺岱岳拍拍腰腹,“机会难得,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褚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一直说不上来。

    “你不来我来了?”贺岱岳作势要解褚归的扣子,被他一激,褚归将那丝不对劲抛诸于脑后,双手按着贺岱岳的肩膀一推:“躺好了!”

    过去的二三十年里,褚归常跟医学打交道,生孩子的理论知识他一清二楚,但从来不知道生孩子能玩出花来。

    为什么贺岱岳说给他生孩子,被动的依然是他?

    褚归垂着脑袋,汗水混杂着泪水一颤一颤地甩落在贺岱岳的胸膛上,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累了个筋疲力竭。

    生了大胖小子生大胖闺女,贺岱岳贪得无厌,掐着褚归的腰说还想生老三。

    “滚蛋!”褚归皱着眉动粗口,骗子贺岱岳,同样的当他绝不会上第三次。

    贺岱岳暗道遗憾,揽着褚归的后背让他躺下:“睡吧,我动作轻点。”

    褚归惫乏地眨眼,扭头和枕边的续册望了个正着,霎时心虚不已,抬脚踹了踹贺岱岳,叫他把书拿开。

    贺岱岳笑着拿开了书,检查过上面没什么奇怪的湿痕,将其放到了褚归的书堆表面。

    上边儿比下边儿废腰,为了褚归第二天起床不喊腰疼,贺岱岳替他按揉了半宿。

    次日褚归神清气爽地起床,贺岱岳哈欠连连,倒真像昨晚给褚归生了孩子。

    “哟,你回来了。”经过厨房,天麻整张脸埋进饭碗里,贺岱岳勾了下它的尾巴,“野了几天,胆儿肥了?”

    贺岱岳上次在家里见到天麻是三天前,会抓老鼠的猫是有个性,饿不着肚子,家可有可无。

    褚归以为它丢了,打算出去找找,结果蔡大爷的邻居说天麻天天围着蔡大爷家的母猫转。原来不是丢了,是春心动了。

    天麻吃的是昨天的冷饭,尽管它不着家,潘中菊仍旧拌了饭,简直宠它宠得上天了。

    “跟只猫计较,你好意思?”褚归看不过贺岱岳打扰天麻吃饭,念叨了他一句。

    “谁跟它计较,我是怕它被惯懒了,以后不逮耗子。”贺岱岳为自己辩解,得亏他跟褚归没孩子,若是有,潘中菊不晓得要溺爱成啥样。!

    第183章

    褚归洗漱的功夫,天麻吃完饭又跑了,公猫嘛,是爱往外跑,过了这阵就好了。

    潘中菊认为动物是有灵性的,尤其是猫,她拿早饭堵了贺岱岳的嘴:“等会儿长栓来了,你们砍两颗白菜和莴笋让他带回去,小燕他们自留地还没开出来,我昨天看他们桌上全是咸菜疙瘩跟野菜。”

    野菜偶尔吃一两顿全当图个鲜,顿顿吃哪受得了,那咸菜疙瘩吃多了更是烧心,左右家里的菜多,他们能帮衬的尽量帮衬。

    “嗯,我看着弄一背篓,妈你晚点上工见了燕姐问问她养不养鸡崽,要养的话我搭上几只。”贺岱岳没忘他办的是养殖场而非养猪场,一字之差,里面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你要孵小鸡了?”潘中菊一顿,“行,我给你问问。”

    说曹操曹操到,潘中菊刚放了饭碗,沈家良扛着一大捆竹子来了,他噗通一声将竹子卸到院子里,累得满头冒汗。

    困山村到处是竹林,竹子压根不稀罕,开荒地的竹子杨桂平让沈家良他们自行处理,沈家良夫妻俩清早从昨晚砍的竹子里挑了批品相好的,剃掉竹节与顶端,巴巴地给潘中菊他们送来。

    竹子用途丰富,最次的做柴烧,一般的编篱笆、箢篼、背篓,最好的可以架屋棚。本地有种叫硬头黄的竹子,密度不输木头,架的屋棚不变形不开裂,任风吹雨打,管个十几l二十年不成问题。

    沈家良砍的虽不是硬头黄,但因为选的全是多年生的壮竹,算不上顶顶好,结实度也能排个前列。

    “给我们送来做什么,你们自己用啊。”潘中菊叹沈家良太客气,他们家基本不缺啥,甭管多好的竹子,拿来无非是编些箩筐、椅子之类的,纯粹是浪费嘛。

    “我们有。”沈家良卸了竹子,不待潘中菊倒水喝转身便走。

    潘中菊晓得他忙,飞快喊了声等等,进屋抓上两张饼裹了油纸塞他手里:“拿去跟小燕分着吃,另外岱岳打算孵小鸡了,你们搭不搭窝?”

    沈家良接住热乎的油纸包,鸡蛋饼的香气一个劲往鼻子里钻,他犹豫片刻,说得跟小燕商量一起拿主意。

    “你们慢慢商量吧,不着急。”潘中菊建议沈家良多多少少养两二只,“养鸡不费粮食不费事,白天放它们出去自己找食,晚上直接淘米水拌点糠壳菜叶喂一顿。”

    沈家良听进了潘中菊的建议,认真道过谢,捧着鸡蛋饼回家同彭小燕讲了此事。

    之前借住老院子,条件不允许他们养活物,每日的潲水清的倒掉,浊的运养殖场。如今搬了新家,养肯定是要养的,关键是养几l只。鸡蛋能到供销社换钱,村里家家户户没有不养鸡的。

    现在的政策是私人猪羊不准成场、鸡鸭不准成趟,供销社有收鸡蛋的指标,若严格禁死了,他们上哪收鸡蛋?

    彭小燕决定顶格养五只,缺粮食她大不了辛苦点,每日抽时间去挖蚯蚓、捡螺蛳、网蜘蛛,分家前,沈家的鸡全是她伺候的,一天至少二个蛋呢。

    “长

    栓,你记得跟贺叔叔说,我们家要六只鸡崽。”彭小燕理理长栓的头发,把潘中菊给的两张鸡蛋饼分了长栓一张,她和沈家良吃过早饭了,剩下一张留着长栓中午吃。

    在贺岱岳的影响下,潘中菊做饭变得十分舍得,鸡蛋饼黄澄澄油酥酥的,估计磕了四五个蛋,搁彭小燕家,属于是改善伙食的大手笔了。

    鸡崽存活率并非百分百,彭小燕要六只是为了防止中途夭折。

    我记住了。妈,你吃。??”长栓撕了块鸡蛋饼抵到彭小燕嘴边,油蹭得彭小燕干涩的唇瓣亮晶晶的。

    “你吃,妈——”彭小燕嘴一张,长栓顺势推了推,鸡蛋饼进了嘴,她只得吃下。

    喂了彭小燕,长栓如法炮制喂沈家良:“爸,你闻闻鸡蛋饼香不香?”

    “香——”沈家良尝到了鸡蛋饼,啼笑皆非地摸摸长栓脑袋,“好了,爸和你妈吃过了,你赶紧自己吃,凉了不香了。”

    到了上工的点,长栓独自锁好门,系长绳的钥匙往脖子上一套,跳跳地前往卫生所找褚归针灸。

    他针灸的频率从刚开始的每日一次延长到了间隔半月,待本疗程结束,接下来是每个月一次,针灸满半年,如果情况良好,以后都不用再针灸。

    “褚叔叔早。”长栓朝气蓬勃地向褚归问早,他转着脑袋看一圈,“贺叔叔出去了吗?”

    “嗯,他砍菜去了。”褚归给银针消了毒,长栓轻车熟路地爬上病床脱了衣服,屋里依旧为他烧着炭盆,自接受针灸起,他从来没因此挨过冻。

    下针的穴位与顺序长栓已背得滚瓜烂熟,褚归一旦有所变动,长栓立马察觉到不同:“今天不扎谭中穴了吗?”

    “今天不用。”针灸前把脉是必要步骤,褚归根据会根据脉象进行调整。

    潘中菊是种菜能手,贺岱岳弄了两颗白菜、四根莴笋并一捧连根拔起的苋菜,小号的背篓装得满满当当。

    卫生所隔间的门掩着,褚归在里面给长栓针灸,贺岱岳放下背篓招呼了一声,隔门告诉褚归菜他砍回来了,没啥事的话,他就去老院子了。

    褚归交代过长栓针灸时不能大喊不能乱动,听贺岱岳要走,长栓急得使劲瞪眼珠子,压着喉咙连声叫褚叔叔。

    “有事。”褚归喊住贺岱岳,低头问长栓想说什么。

    “妈妈让我告诉贺叔叔,我们家要六只小鸡崽。”长栓抓着褚归的衣袖,生怕办坏了彭小燕的事。

    褚归扬声转述了长栓的原话,贺岱岳答应了,长栓方松开手心里的布料。

    贺岱岳去了老院子,杨桂平下地了,他又寻到地里。杨桂平作为村长,从不搞特殊待遇,该下地下地、该干活干活,跟普通农民一样。

    田里的秧苗度过服苗期,于风中挥舞着绿油油的细叶,杨桂平弯着腰检查虫害,他是种了几l十年庄稼的老手,经验丰富,眼睛一瞅一个准。听见贺岱岳叫他,杨桂平涉水上了岸。

    淌了淌小腿的稀泥,杨桂平解下腰间的烟斗,卷了截烟叶点燃,他

    表情惬意地抽了一口,慢慢消化贺岱岳的筹算。

    养殖场的规模不同于自家的小打小闹,贺岱岳计划首批先养上二十只,等摸索清门道了,再追加二十只。 ?,?

    二十只听着多,平摊到村里的户头上,每户不到一只,因此杨桂平稍一思量便同意了。

    种蛋跟抱窝鸡好找,村里几l十户人家,总能凑齐的。

    二十只鸡保守估计得准备四十个种蛋,杨桂平负责通知村里人。既为养殖场,自是不能让贺岱岳自掏腰包,他让王成才算了下,一个种蛋记两个公分,每家上限十公分。

    “对了,村里人托我问你个事。”杨桂平磕了磕烟斗里的残灰,“他们有几l户想自己养猪,你看行不行?”

    贺岱岳提出办养殖场,村里人以为他少说得养个几l十头猪,满怀期待地盼着坐享其成,结果转眼四月底快五月,一年度了二分之一了,养殖场的猪拢共才十四头,抵不上往年全村加起来的数。

    某些人一琢磨,刨除年底的任务猪,轰轰烈烈地办养殖场,他们的光景怎么竟今不如昔了?

    找杨桂平提意见的全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勤快人家,他们倒不是胡搅蛮缠,谁辛辛苦苦不是奔着过好日子。

    他们想养猪,完全是因为有那个能力,与贺岱岳的养殖场互不相干,杨桂平没立场反对。

    “行啊,为啥不行!”贺岱岳百密一疏,他光顾着他的养殖场,让村里人受了误导,“怪我考虑不周。”

    “哪怪得了你,建养殖场确实是你提的,但你从头到尾说过不让他们养猪的话没?”杨桂平是非分明,原因各自心里清楚,若真是贺岱岳的错,那些人早吵吵了。

    养猪耗时耗力耗粮食,贺岱岳担了所有风险,不求他们感恩戴德便是贺岱岳人格高尚了。怪他考虑不周?杨桂平没那么糊涂。

    他们愿意养养吧,反正不占村里的资源。杨桂平重新将烟斗挂回腰间,鼓励贺岱岳放开胆子去做,用他自己的话说,不成还有万里大山,过年少不了一口肉吃。

    杨桂平小腿干涸的泥痕曲线蜿蜒,如同山脉起伏,困山村的田、困山村的地、困山村的山,皆是困山村民的底气。

    聊完正事,杨桂平关心了几l句贺岱岳手脚的伤,马上收麦子了,他急需贺岱岳打头阵。

    “杨叔你放心,麦收我一定冲在最前面。”贺岱岳活动活动手脚,距离受伤已过去近两月,他自我感觉恢复良好。

    地里的麦子通常在五月初收割,他刚刚掐了粒麦仁,乳白的浆水代表它尚未成熟,接下来的日子怎么都够他痊愈了。

    吃了贺岱岳的定心丸,杨桂平笑呵呵地挽裤腿下了田,且不到收工的时候呢。淤泥深深陷着杨桂平的双腿,他费力在田间行走,脊背前倾,花白的头发溅上泥点。

    老咯,杨桂平明显感受到了身体的迟钝,他稍稍喘了口气,继续坚定地向前。

    贺岱岳长身环顾,和杨桂平一般的人四散于田野,他们用拼命劳作换取温饱,从上一辈到这一辈到下一辈,命运仿佛一条笔直的看得到终点的羊肠小道。

    曾经的贺岱岳也是行走在羊肠小道上的芸芸众生之一,前面是终点,他选择了向上看,奋力抓住外界探入的旗杆,一跃跳到了另一条宽阔无际的大路。

    视野中的大路崎岖,但贺岱岳知道翻过它,前方尽是坦途。!

    第184章

    贺岱岳到家时堂屋与卫生所的大门锁着,屋檐下不见装菜的小背篓,估计是褚归给长栓送家里去了。

    正如褚归当初招架不了热情的大娘大爷,未满九岁的长栓同样拒绝不了褚归送菜。

    白菜莴笋耐放,褚归让长栓今天中午把苋菜炒了吃。

    摘菜用不着教,褚归顺道参观了下长栓的新家,用两个成语概括:家徒四壁,井井有条。

    里里外外瞅不见几样东西,能不井井有条么。

    厨房的案板上摆了套缺口的大碗小碗,沈家良赶集时买的处理货,约等于白捡的。案板下是一个大肚的泡菜坛,坛沿水清清亮亮,褚归问了句泡的啥,长栓答酸萝卜。

    全是酸萝卜。

    褚归想起了去年冬天吃的那口鲜灵的萝卜苗,彼时长栓家没自留地,老院子周围的地全是有主的,种远了又会被耗子之类的糟蹋,彭小燕用碎瓦片和黄泥硬生生堆出了一块菜地,见缝插针地种了些小菜。

    其中萝卜种得最多,煮萝卜、炒萝卜、拌萝卜、萝卜丸子,长栓吃了一个冬天连半个春天。照这样的吃法,即使是成年人也会吃得谈萝卜色变,长栓却从不曾抱怨过。

    褚归参观完了新家,贺岱岳已经在淘米做饭了:“去长栓家了?”

    “嗯。”褚归坐到灶前烧火,“沈哥他们比我们上辈子难多了。”

    “他们的难跟我们的难不是一个层面的。”贺岱岳转身端了一个碗递给褚归,“今年的第一波桑葚,尝尝甜不甜。”

    褚归觉得沈家良一家难,孩子生病、父母不慈,他们的难,归根究底难在一个穷字,而褚归与贺岱岳的难,说白了跟钱并不沾边。

    从前的褚归和贺岱岳,一个医一个军,人人尊敬、前途光明、家庭幸福,眨眼之间,亲人亡故、身体残疾、地位一落千丈。

    换做沈家良的角度,若他了解二人上辈子的经历,他定会认为自己一家吃的苦根本算不得什么。

    每年栽秧后麦收前是桑葚的成熟期,贺岱岳总能找到小孩们遗漏的宝地,紫黑的桑葚个头饱满味道清甜,唯一的缺点是吃多了黑舌头。

    贺岱岳让他尝尝甜不甜,说明自己一口没吃过,褚归挑了粒大的喂他,迸裂的汁水顺着指尖流到手腕,紫一块白一块的,幸好肥皂能洗掉。

    分食了一碗桑葚,褚归取了挂在墙上的筲箕同贺岱岳并肩摘菜,饭做好仍是先给潘中菊送。

    今天潘中菊跟彭小燕一处干活,褚归送饭时特意叫上了长栓,小孩人小力气小,提两个人的饭菜送了彭小燕送沈家良,怪费劲的。

    褚归帮他分担了一部分:“你吃过了吗?”

    “没。”长栓双手抓着背篓的带子,一步一步走得极稳,万一摔了饭菜,沈家良他们可得饿肚子了。

    路过道边的桑树,长栓抬头瞅了两眼上面的果子,红的红青的青,他低下头,默默咽了咽口水。

    褚归注意到了长栓的动作,吃桑葚时贺岱岳恰巧说

    了摘桑葚的地点,他空手去的,摘了一股枝丫,剩了不少。

    彭小燕他们蹲坐在地垄沟里拔草,春天的草生长速度远超作物,土地是非常公平的,多一分勤劳多一分回报。以前未集体化时,谁家地里草盛豆苗稀,准是一家子懒汉。

    长栓喊了声妈,地里的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他。

    “长栓做了什么好吃的啊?”彭小燕旁边的女人好奇打探,潘中菊吃的必然不会差,他们羡慕习惯了,唯有在彭小燕身上找点优越感。

    彭小燕坐草垫上揭开扣碗,表面赫然是半块留到中午的鸡蛋饼,另外半块不用想,指定是在沈家良的碗里。

    挨着鸡蛋饼的是加蒜末干辣椒炒的苋菜,红艳艳的汤汁渗入底下的杂粮饭里,彭小燕一口米饭一口苋菜,闻着鸡蛋饼的油香,眼眶热得发胀。

    “长栓烙的鸡蛋饼吗?”搭话的女人看了眼自己碗里没啥油花的菜饭,故作好奇的脸上闪过一丝扭曲的嫉妒。

    彭小燕一家三口去年初到困山村时跟逃荒似的,可怜地借住在老院子,当了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的谈资,他们饱含同情,唏嘘其悲惨的遭遇。

    然而短短半年,人建了新房,吃上了鸡蛋饼,日子一下超过他们了,那怎么行!

    “不是,是潘大娘早上给长栓的,他呀有什么好东西非得让我和他爸一起吃。”彭小燕笑得格外满足,不是她自夸,长栓除了身体弱些,其他处处不输别的孩子,“我们建房欠了一屁股债,哪吃得起鸡蛋饼。”

    是潘大娘给孩子的啊,女人平衡了,虽然没有鸡蛋饼,但她的杂粮饭里掺的大米明显多于彭小燕,吃着不剌嗓子。

    嫉妒消失,她重拾了善良:“你们两口子勤快,总能还完的。”

    类似的对话沈家良那边也发生了,他囫囵刨完了饭,全过程仅用了不到五分钟。

    沈家良吃得噎了,仰脖灌了两口水,他拧紧瓶盖,拎起长栓的背篓帮他背到肩上。

    陪着长栓折返了彭小燕干活的山坳,褚归收了潘中菊的碗筷,将长栓的手一牵:“想吃桑葚么?”

    长栓的眼睛霎时睁得圆溜溜的,诚实且期盼地点头:“想。”

    褚归带着长栓改道往桑葚地走,斜上坡,穿过一丛树林,向左拐,贺岱岳说的桑葚藏在一棵高大的桉树后面,果实缀满枝条,长栓惊喜地哇了出来。

    长栓第一次见果实如此丰茂的桑树,眼前的景色仿佛做梦一般不可思议。在他的印象里,桑树要么光秃秃的,要么全部是青疙瘩。

    他迫不及待地跳起来够离他最近的枝条,手掌抓空,他蓄力再次跳起——抓到了!

    褚归抬手帮他压下了枝条:“慢慢摘,不急,挑紫色的摘。”

    “紫的?不是摘红的么?”在长栓的认知中,红的桑葚才是熟的。

    褚归心头一涩,使长栓形成错误认知的原因不难猜测,原来村里的小孩不愿同他玩,彭小燕和沈家良整日劳作分身乏术,熟透的桑葚轮不到他们,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为

    长栓摘些红的。

    久而久之,红与酸成了长栓脑海中桑葚的代名词。

    褚归无意揭破残忍的事实,他松掉枝条,以地为沙盘画了个建议的地图,给长栓讲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的典故。

    “这是我们祖国的地图,上面是黄河,下面是长江。”褚归划动树枝,“上北下南,漳怀大概在这个位置,跟橘子树一个道理,你们老家的桑树到了困山村会变得更甜,不信你试试。”

    褚归重新压下桑树的枝条,长栓秉着呼吸摘下了指尖触碰到的桑葚,紫色的桑葚是软的,稍微碰一下就掉了,他轻呼一声慌忙接住,双手捧着小小一颗桑葚,咽咽口水望向褚归,渴求他的同意。

    “吃吧。”褚归眉眼含笑,温和地拂去长栓头顶的落叶,“少尝几颗没关系,不过剩下的得拿回家用水洗干净了再吃。”

    “嗯。”长栓点点头,将桑葚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令他双眼陶醉地眯成了一条缝,“真的好甜啊!”

    长栓幸福地感叹,摘下的第二颗桑葚他递给了褚归,褚归以吃过为由婉拒了。

    连吃了五颗,长栓意犹未尽地停手,他折了三张巴掌大的叶子铺到碗底,摘满一大碗,结结实实地享受了一次收获的快乐。

    一路雀跃地回了家,长栓捧着饭碗,吃一口饭看一眼桑葚,嘴角上扬,板凳下的脚快乐地前后晃动。等晚上爸妈收了工,他要告诉他们,困山村的桑葚成熟了是紫色的、甜的!

    因为摘桑葚耽搁了,褚归前脚出了长栓家,后脚贺岱岳便找了过来。

    “咋去了那么久?”见到褚归,贺岱岳皱着的眉头舒展,“出啥事了吗?”

    昨天送饭铁蛋妈怀了,今天该不会梅开二度?

    “没出事。”褚归失笑,贺岱岳当他什么体质,哪至于天天出事,“我带长栓去你说的地方摘了桑葚。”

    褚归变戏法儿般掏出一把桑叶包着的桑葚,借花献佛给了贺岱岳。

    树上成熟的被他和长栓摘了个干净,下一波得明后天,贺岱岳喜滋滋地接过桑葚:“比我摘的甜。”

    “对,我手沾了蜜摘的。”褚归配合贺岱岳睁眼说瞎话,推门进了院子,一个麻灰色的东西落到脚边,褚归险些一脚踩上去。

    猛地收脚,贺岱岳迅速扶住,褚归惊魂未定盯着脚下,灰扑扑的像个耗子。

    “耗子”毛茸茸的,扑腾着四只爪子喵喵叫,狸花背、白肚皮,不活脱脱一个奶猫版的天麻么?

    天麻上哪叼了一个小天麻回来?天麻呢?

    褚归唤着天麻四下张望,后院传来凄厉的猫叫,他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小猫,托着它跟贺岱岳快步跑到后院——

    两只猫打得不可开交!

    空气中飘舞着絮状的猫毛,褚归看清了左边的是天麻,哦不,跳到右边了。

    另一只的花色很是眼熟,如果没看错的话,应该是蔡大爷家的母猫。

    褚归看看手里的小号天麻,又看看疯狂打架的一公一母,天麻那倒霉毛孩子把人家的崽偷了!

    贺岱岳拿竹竿暂时制止了两只猫的争斗,蔡大爷家的黄猫躲到远处,冲着天麻叫得异常难听。天麻缩头耷脑,尾巴夹在身下,避着黄猫的正眼。

    没睁眼的小猫长不及褚归的手掌,攀着手指瑟瑟发抖,它孱弱地喵了声,剑拔弩张的黄猫顿时锁定了褚归。!

    第185章

    与黄猫对视上的刹那,褚归说实话是有些怵的,他骂了天麻一句,小心翼翼地朝黄猫释放着善意,伸长胳膊将猫崽轻轻放地上。

    幼猫通常出生八天后逐渐睁眼,说明眼前的黄猫生产未超过一周,便被天麻偷了崽,它不仅拖着身体追赶到此处,还和天麻大打了一架。

    怎么看,天麻怎么不占理。

    柔软的小猫轻若无物,细腻的绒毛与温热的肚皮贴着褚归的掌心,叫人不由得放缓了呼吸。小猫挨着地面,褚归缓缓后退,天麻挪动了一下身躯,贺岱岳一把卡住它的后脖颈,防止它捣乱。

    黄猫谨慎地走到了小猫身边,低头嗅嗅,随即叼着它飞快逃离,天麻在贺岱岳掌下挣扎,竟想追上去,被褚归毫不留情地当头拍了一掌。

    “你偷人家崽干什么?”褚归顾不上吃饭,提溜着天麻跟它算账,“你一只公猫偷崽来咋养?”

    天麻喵了两声,似是不服气顶嘴,啥叫人家的崽,不也是它的种吗?

    褚归联想到了天麻近日接连不着家的行为,怀孕的母猫不在发、情期,所以天麻围着它转的目的很明显了。

    睇着天麻的视线右移,贺岱岳神色莫名,褚归看他做什么?

    “让你天天起哄!”褚归从未听闻过谁家公猫偷崽的,要不是贺岱岳老朝天麻灌输错误思想,天麻哪能做出如此离谱的事。

    贺岱岳冤天屈地,天麻是只猫啊,猫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动物是有灵性的,你跟我都重活一世了,猫又怎么不可能听得懂人话?”除此以外,褚归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贺岱岳无言以对,真解释不清了。

    以前的笼子彻底容纳不下天麻了,褚归拿了绳把它套在桌腿上,狠下心任它闹腾。贺岱岳摸摸鼻子,对它做了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吃过午饭,褚归惦记着小号天麻,特意去了趟蔡大爷家。

    大人们在地里,开门的是柱子,面对褚归他拘谨地双手抓裤缝:“褚医生,你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家猫生了小猫,生了几只?”褚归给了柱子一块糖,安抚他的情绪。

    “生了四只!”提到小猫,柱子脸上瞬间充满神采,他收下糖,剥了糖纸张嘴含住,热情地邀请褚归同他去看小猫。

    黄猫将猫崽产到了厨房的柴堆里,柱子是最先发现的。蹑手蹑脚地靠近柴堆,柱子突然问了褚归一个问题:“褚医生你属虎吗?我爷爷说属虎的人看了小猫,大猫会把小猫全咬死。”

    “我属马。”褚归的回答打消了柱子的担心,他刨开柴堆,侧身让褚归往里瞅。

    借着屋内的光线,四只正在吃奶的小猫倒映于褚归眼底,黄猫微微起身,警惕地瞪着褚归。

    柱子一天看小猫二五遍,黄猫早适应了他的气味,小号天麻挤在猫堆里,其他二只猫崽因猫妈受惊,跟着在猫窝里蛄蛹,独它镇定自若,吃奶吃得格外起劲。

    确认了它的安全,褚归主动远离了柴堆警醒的黄猫方缓缓趴下了身。

    柱子不知天麻抢崽、黄猫与其大战一场的事,他和褚归嘀咕了一句:“之前你家的麻猫老在我家院子里转,死活赶不走,我爷爷说它肯定盯上小猫了。”

    蔡大爷口中的盯上小猫,指的是某些公猫在发情期的影响下,会故意杀死母猫的幼崽,诱使失去幼崽的母猫在极短的间隙内反复发情。

    天麻的虎视眈眈引起了蔡大爷的警惕,专门让柱子留下看家,防止天麻接近小猫。

    柱子搁家严防死守,浑然不觉天麻从他眼皮子底下叼着小猫上外面闯荡了一番。身为天麻的主人,褚归暗感愧疚,告诉柱子天麻已经被他拴在家里了,无需再担忧小猫的安全。

    自由了大半年的天麻一朝打回了解放前,褚归把猫窝搬到它被允许的活动范围,拉撒的问题由人为掌握,天麻嚎得格外凄凉,听得人于心不忍。

    贺岱岳忙完了养殖场的工作,天麻依然在嚎,他皱了皱眉头,替天麻向褚归求情:它叫得挺惨的,要不把它放了吧?”

    “放了让它继续偷猫崽?”褚归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听天麻叫得嗓子嘶哑,他又怎会好受,但是他不能拿猫崽的命冒险。

    偷猫崽事小,可谁敢保证天麻不会对猫崽下死手,将希望寄托于一只猫的理智是最不理智的行为。

    若把天麻比作孩子,褚归与贺岱岳分别扮演着慈严双亲,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褚归愿意娇惯它。

    一旦触及到了原则底线,褚归绝不手软。

    贺岱岳悻悻放弃,抱着天麻搁到腿上,一通摸脑袋挠下巴,伺候得天麻忘记追求自由,惬意地打起了呼噜,纵容贺岱岳翻来覆去地逮它身上的跳蚤。

    天麻消停了,褚归烦躁的情绪稍稍平静,有时候养猫真不比养个孩子简单。

    傍晚潘中菊收工,她一进屋就发现了不对:“好好的拴着天麻干啥呢?”

    “它今天偷了蔡大爷家母猫下的崽子。”贺岱岳走到厨房门口解释前因后果,“吵吵了一下午,当归刚牵着它上竹林转了圈。”

    听贺岱岳说是褚归让拴的,潘中菊解绳子的手停了,接着紧紧打了个死结:“那拴着吧,你咋能偷人家猫崽呢?”

    天麻掀了掀眼皮,认命地团着身子睡它的大觉。

    褚归端了它的碗,拌了份加双倍小鱼干的猫饭,闭着眼睛的天麻耸耸鼻子,一跃跑到碗边,化悲愤为力量埋头干饭。

    “能吃能睡。”褚归踏实了,他原本还怕天麻给他闹绝食,看来纯属多虑。

    潘中菊理了下天麻脖子上的绳套,问褚归预计拴它到哪天,蔡大爷家的猫崽一般是养到两个月大左右卖,难不成天麻要拴到卖了猫崽之后?

    具体栓到哪天褚归其实也不清楚,总之先过了这阵农忙。

    贺岱岳一算,过农忙得五月中下旬去了,拴天麻一个月?

    “杨叔请了劁猪匠明天劁猪,不然我问问他能不能把天麻一块劁了?”贺岱岳说得轻巧,劁了清心寡欲

    一劳永逸。

    褚归被贺岱岳的想法震得险些咬了舌头,他飞速扫了眼满脑子干饭的天麻,当着天麻的面说劁了它,贺岱岳未免太过分了。

    “劁了天麻你怎么不劁——”潘中菊没好气地敲了下贺岱岳的手,严禁他打天麻的主意。

    贺岱岳一句话惹了众怒,他无声叹了口气,猪劁得,猫咋劁不得了。

    杨桂平请的劁猪匠姓肖,劁了二十多年的猪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劁猪技术是一等一的好。

    青山公社别的劁猪匠一听是六个月的野猪,纷纷摇头表示接不了,只有肖师傅艺高人胆大,接了活第二天一早背着工具到了困山村。

    贺岱岳提前到村口等着,肖师傅来过困山村几次,仍是贺岱岳记忆里的模样。贺岱岳远远认出了他,他反倒对不上号了。

    你咋长楞个高了?”肖师傅仰头与贺岱岳对视,“简直跟我上次见你变了个人,你们村的养殖场在哪呢?”

    “部队伙食好。”贺岱岳转身引路,吃饭的家伙不许人搭手,他记得肖师傅的规矩。

    得知劁猪匠到了,褚归暂缓手上的事前往养殖场围观,贺岱岳昨晚念叨了一串天麻劁了的优点,褚归表面不赞同,内心隐隐开始动摇。

    所以他打算亲眼看看劁猪的过程,以此决定是否有必要给天麻整一套。

    贺岱岳昨天同吴大娘她们把选中的种猪赶到了养殖场的另一头,与它们即将被劁的同伴隔离开来。

    肖师傅进养殖场瞧了瞧待劁猪的体型,脸色甚为凝重。他实诚地向贺岱岳交了底,自他干劁猪的行当起,从未劁过六月龄以上的猪。

    他以前劁小猪,一个人就能行,单手捉着两只后脚,右手执刀,划、挤、割,一气呵成,小猪的痛苦转瞬即逝,下了地照样活蹦乱跳的。

    并非肖师傅打退堂鼓,他接了单子绝不毁约,而是按养殖场的养法,到了年尾那几头野猪肯定能达标,劁了反倒添麻烦。

    “那能劁吗?”杨桂平犹豫了,相较于把猪折了,他宁愿费粮食。

    “能。”肖师傅对自己的手艺足够自信,养殖场打扫得干净,照料得当九成九能避免伤口感染。

    “麻烦肖师傅全劁了吧。”关于劁完后伤口的处理方案,贺岱岳做了两手应对,不存在杨桂平顾忌的情况。

    “行。”肖师傅取了工具,锅里的水烧开了,他仔细清洗消毒,“把猪弄出来。”

    贺岱岳找了杨朗他们帮忙,几人合力将猪肚皮朝天牢牢按在木板上,肖师傅手起刀落,野猪的惨叫声直冲云霄。

    开膛破肚的场面褚归见过不少,一向泰然自若的他此时却不忍地扭过了头,算了算了,不劁天麻了。

    肖师傅抓着冒着热气的白色球状物扔到空盆里,腥臊味熏得人直皱脸。

    褚归凑近了观察两条后腿间的伤口,肖师傅的手艺果然精湛,刀口短而细,几乎没怎么出血。

    省了缝合伤口的步骤,野猪四脚落地,踢踢踏踏缩到圈尾,两粒豆豆眼仿佛写满了迷茫与委屈。

    它似乎失去了什么,但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肖师傅一鼓作气劁了九头猪,割下的东西装了半盆,他拨着水洗了手,接过杨桂平付的工钱。

    “猪睾睾你们谁要?吃了可是大补。”肖师傅向贺岱岳等人使了个男人都懂的眼神,褚归敛了敛眉,用力扥了下贺岱岳的衣袖。!

    第186章

    某种意义上,猪睾对男人而言的确大补,但下三路的东西,普通人没点独家秘方很难做得好吃,杨朗几人脸上均露出了心动的神色,正纠结呢,贺岱岳弯腰端起了装猪睾的盆:“这个该怎么弄?”

    身为劁猪匠,肖师傅吃进肚的猪睾不计其数,贺岱岳是问对人了。 ?,记住?

    “家里葱姜蒜头啥的有吧?”肖师傅抽着杨桂平给的卷烟吞云吐雾,“做猪睾得下猛料,作料越多,越能压住腥臊味。你把透透地洗上两三遍,中间划一刀,放酒腌个十来分钟。”

    锅里放作料炒香,加猪睾迅速翻炒,有糖的话放勺糖,熟了立马出锅,炒老了影响口感。

    经肖师傅的描述,腥臊的猪睾摇身一变,成了诱人的美味,王成才馋得咽口水,一把抢过贺岱岳手里的盆:“你个单身汉吃什么猪睾,不怕晚上躁得睡不着!”

    “我咋吃不得了。”贺岱岳手劲大,毫不费力地夺回盆子,有褚归在,他怕啥躁不躁的。

    贺岱岳将褚归扯衣袖理解为想要的信号,他胳膊环着盆,一副猪睾非他莫属的样子。

    褚归恨不得拍贺岱岳一巴掌,平时床上跟什么似的心里没数吗,还吃猪睾,想弄死人不成!他确实想要,但不是要来吃的。

    “他不吃,我用来入药。”褚归板着脸,拽开贺岱岳的胳膊将盆换到自己手上,“猪睾能治惊痫中风和小儿腹股沟疝,同时对咳嗽气喘也有一定疗效。”

    猪睾治惊痫中风是普济方》里的法子,对小儿腹股沟疝的效果却是他大学在牧区义诊时跟当地的牧医学的。

    世人看万物:能不能吃,怎么弄好吃褚归看万物:有没有毒,能不能入药。

    褚归的话令众人面露惭愧,王成才搔搔头,尴尬地让褚归全拿走。

    肖师傅第一次听说猪睾竟然可做药用,他之前吃的岂不是糟践了,忙表示若是褚归需要,他往后劁了猪,叫人给他送来。

    褚归秉着气维持笑容:“谢谢肖师傅,这些暂时够用了。”

    端着猪睾,褚归不耐在养殖场久待,跟大伙打了招呼,他先行离开。

    肖师傅抽完了卷烟,由王成才送他到村口,杨桂平他们跟着散了,贺岱岳得留下观察九头猪的劁后状态,他内心犹有遗憾遗憾,不晓得猪睾照肖师傅的法子炒了吃是个啥味儿。

    猪睾难闻归难闻,褚归并未因此嫌弃它,药材不分贵贱,用对了便是无价之宝。

    天麻嗅到猪睾的气息,围着褚归转了两圈,试图看看他端的是什么,绳子缠住小腿,褚归差点绊了个趔趄。

    “再乱动小心我叫肖师傅把你劁了。”褚归一手按着天麻,抬脚挣脱麻绳。深褐色的细麻绳是用棕榈树的皮搓的,结实耐磨,能承受上百斤的重量。

    而此刻,昨天刚套的麻绳,已然被天麻咬了个豁口。

    “瞧瞧你干的好事!”褚归搁下盆子,举着麻绳的豁口凑到罪魁祸首面前,断裂的麻绳丝散乱地戳着天麻的嘴角,它使劲

    晃了晃脑袋,伸舌头舔舐发痒的位置。

    以天麻的牙口,这条麻绳估计坚持不过三五天,褚归茫然四顾,一时想不到家里有啥是能克制天麻的。

    “待会儿收拾你。”褚归恶狠狠地敲了下天麻的脑袋,看似下了大劲,实际指骨接触头顶悄无声息,天麻不痛不痒,翘着脑袋顶蹭褚归的掌心。

    丢下卖乖讨巧的天麻,褚归提着菜板和水桶到井边处理猪睾,一个个洗净切片,弄完感觉手快腌入味了。

    切片的猪睾平铺于竹匾,盖层纱布放房顶晾干水汽,褚归打着肥皂洗了搓洗手指、甲缝,泡得指腹泛白发皱,腥臊味终于去了个七七八八。

    贺岱岳在养殖场守到了中午,劁过的公猪全部行动正常,另外几头母猪比较受罪,躺圈里断断续续地哼唧,但基本没什么大碍。

    即日起到麦收前村里人的任务会轻缓几分,潘中菊坐到了饭桌上,询问今早劁猪顺利与否。

    答案自然是顺利,肖师傅的手艺,一准有保障。

    话毕三人各自闷头吃饭,褚归的猪睾差最后两道工序,贺岱岳赶着收种蛋,潘中菊准备帮沈家良他们开荒自留地,均不得闲。

    贺岱岳第一个放碗,他擦擦嘴,风迢迢地走了。收种蛋他请了贺奶奶把关,杨桂平昨天发的通知,等祖孙俩到了养殖场,提着种蛋的人已将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有的单纯为了工分而来,有的则是想找贺岱岳搭个窝,看着七嘴八舌的大娘们,贺岱岳耳朵嗡嗡作响。

    那么多人,他搭两个我搭三个的,加起来不是个小数目,贺岱岳干脆全部拒绝了。

    主动问彭小燕是他们两家关系好,贺岱岳拿自家的鸡自家的蛋在自己家里孵,村上收的种蛋在养殖场孵,公私分明,任谁都挑不了他的错。

    “种蛋我只收四十个。”拒绝了搭窝的请求,贺岱岳叫他们按顺序排队,贺奶奶对着光挨个细瞧,个头小活性差的一律打为不合格。

    收了四十个种蛋,两只抱窝的母鸡,门口总算安静了。

    贺岱岳将种蛋与母鸡提到养殖场后面的鸡舍,窝棚里铺了厚厚的干燥稻草,母鸡往种蛋上一蹲,动动翅膀把所有种蛋纳于羽翼之下,踏踏实实地孵起了鸡蛋。

    养殖场后的山坡灌木杂草丛生,贺岱岳接下来的计划是插篱笆小范围圈一块区域,待到秋天再向外扩展。

    贺岱岳深谙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的道理,他耐着性子稳中求进,今年是起步初期,地基建好了方能盖大房子,他相信明年的回报会证明他今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随后贺岱岳看了看圈里的猪,下午的猪食里加了消炎止血的草药。当然不是从卫生所的药柜抓的,牲畜用药量大,贺岱岳让吴大娘他们挖了些折耳根和小蓟,前者清热解毒,后者凉血止血。

    劁过的猪进食量略微减少了些许,贺岱岳探了下猪耳内侧的皮肤,没有发热,代表它们目前情况良好。

    “真的有用啊?”吴大娘惊奇地扒着猪圈,折耳根清热她晓得野刺儿菜竟然能止血,她一直以为吃不得呢。

    野刺儿菜是小蓟的俗称,因叶子边缘长刺齿而得名,开淡紫色半球状花,叶子长刺是磕碜了些,花倒是挺漂亮的。

    乡下以为吃不得的药用植物比比皆是,上辈子药材紧缺,褚归经常就地取材,漫山遍野几乎被他薅了个遍。贺岱岳近朱者赤,跟着学了许多知识。

    家里的孵蛋步骤与养殖场保持一致,贺岱岳到家找褚归借了一支温度计塞到鸡肚子下面,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温度计尾巴系了条长绳,贺岱岳掐着表,十分钟后扯着长绳一拽,温度计落到手里,他记录下温度计的实时温度,给疑惑的褚归解释自己的设想。

    如果他能给鸡蛋创造一个与母鸡肚皮下相同温度的环境,那么理论上孵蛋就可以人工进行,以后孵小鸡便用不着寻抱窝母鸡了。

    对于贺岱岳的理论,褚归表示认可,但影响小鸡出壳的大概率不止温度一个因素,贺岱岳的设想任重而道远。

    任重而道远也得做,贺岱岳揽过褚归,他是要建大养殖场的人,孵个小鸡,再难难得到哪去?

    “嗯,期待你的大养殖场。”褚归和他碰碰额头,“未来的大养殖场负责人,能麻烦你帮我把猪睾烘了么?”

    猪睾入药的最后两道工序分别是焙干、碾磨,老法子是用瓦片做容器,放进炉子里面焙干。少量猪睾如此处理没啥问题,量大则过于费时费力,褚归在原本的基础下做了改良,以烘代焙,提高此道工序的效率。

    贺岱岳欣然应许:“跟我提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怎么做,你尽管说。”

    褚归指挥贺岱岳把院子里制药灶上的铁锅抬了,铁锅的重量本身用不了两个人,奈何贺岱岳左胳膊接骨尚未满两月,褚归不许他一个人端。

    即使贺岱岳多次表示他左胳膊早不疼了。

    移除了铁锅,褚归在灶底点了一堆碳,其上架刷洗过的石板,晾干的猪睾片均匀平铺,接着放回铁锅,锅内填细沙埋红碳,封灶门,形成密闭的高温空间。

    烘干是药材炮制的常见手法,褚归做菜一般,制药过程中对火候的把握却是得心应手。猪睾需烘干三个小时,贺岱岳拍拍身上沾的碳灰,进厨房做晚饭去了。

    天麻拴在堂屋,绳子老是绊人脚,贺岱岳顺便牵它到了后院马棚和首乌作伴,首乌甩甩脑袋,似乎对天麻脖子上的麻绳非常感兴趣。

    晚上吃的是泡发的笋干炒的腊肉,笋干口感脆韧,嚼着如同嘴里放鞭炮。

    “当归,你们京市有笋干卖吗?”潘中菊吃着笋干,想到了褚归的爷奶,她一辈子未出过漳怀,不清楚北方长不长竹子。

    褚归认真回忆了片刻,摇摇头:“我以前吃的是三师兄寄的,好像没见他们买过。”

    北方的气温低,气候干燥,不适宜竹子生长,褚归只在园林里看到过小丛的观赏竹。

    孙荣住泽安县城,他寄的笋干大多是掏钱跟乡亲们买的,每年四月底准时经邮递员送到回春堂。

    泽安当地盛产红壳笋,制成的笋干呈片状,褚归此时吃的箭竹笋是细长条,两者的味道与口感略有不同。

    所以褚正清他们没吃过箭竹笋——潘中菊从褚归的话里自行得出结论,那得给他们寄些尝尝。!

    第187章

    潘中菊行动力极强,说要给褚正清他们寄笋干,很快装好了一大包,挑的全是外形完整、颜色均匀的。

    “我妈把褚爷爷安奶奶当亲家处了。”贺岱岳跟褚归咬耳朵,话里眼里满是笑意。

    “褚爷爷安奶奶?”褚归眉毛上挑,贺岱岳立马连称爷爷奶奶。

    潘中菊的心意褚归能够体会,也留意到了自己唤伯母时她的欲言又止,她在努力接纳自己成为真真正正的一家人,褚归甚至从她身上感受到了长久缺失的母爱。

    但要改口,褚归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在他曾经三十多年的生涯中,母亲的存在是虚无的,他从未对谁喊过那个字眼。

    “没关系,妈她明白的。”贺岱岳宽慰褚归,改口与否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

    褚归信写到中途,笔尖在纸上沁了一滴墨,潘中菊不识字,他犹豫片刻,盖上钢笔,拿着信纸起身:“我问问伯母有没有啥想和我奶奶他们说的。”

    “好。”贺岱岳会心一笑,褚归的行动已足以表明他的意思。

    潘中菊洗漱完坐堂屋擦头发,听褚归要为她代笔,惊喜得无以复加。

    “你帮我向他们问个好吧,祝他们两老身体健康……如果有空,欢迎来家里做客。”潘中菊言语淳朴,却是打心底里地真诚问候。

    话落到纸上不过两行,褚归添了几句前缀,潘中菊突然灵光一闪,以第三者的角度夸起了褚归。

    褚归写信的手僵住,夸自己的内容他怎么好意思往上写,贺岱岳抽了他的笔和信纸坐下:“我来写。”

    母子俩一个说一个写,贺岱岳的字迹铺了两页,恰恰留了半张让褚归收尾。

    被他们夸得耳热,褚归草草写了结束语,将信纸折叠装进信封。

    次日褚归前往公社寄信,钱玲的转正考核近两日该出结果了,他本来就有去卫生所的打算。

    寄信的次数多了,因为对褚归的尊重与信任,邮电局的员工直接跳过检查的步骤盖了戳。

    卫生所今日是田勇坐诊,褚归看了一圈,不见钱玲的身影,他敲敲田勇桌子:“钱玲人去哪了?”

    “褚医生你什么时候来的?”田勇昨天接手了一例棘手的病症,和曾所长讨论了半天毫无头绪,到这会儿还频频因此走神。

    他压根没听清褚归问的什么,待褚归重复了一遍,他才告诉褚归,钱玲放假回县城了。

    “她转正考核过了吗?”褚归翻阅着田勇的病症记录,患者女,二十三岁,情绪混乱,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田勇答了声过了,便闭上了嘴巴,以免打扰褚归。

    昨天的病人症状十分奇特,他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你说她疯了吧,诊断时又能正常交流你说她没疯吧,哪有人无缘无故伤心生气的,神神叨叨地认为自己被跟踪了,害怕得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田勇纠结地扯了下胡子,一不小心痛得龇牙咧嘴,褚归放下病历本,入眼即是他扭曲的五官。

    “你怎么了?”褚归神情疑惑,一个癔病,至于如此困扰吗?

    田勇摆摆手,五官恢复原位:“褚医生,这病到底是咋回事啊?”

    “病人呢?”一句话讲不清楚,褚归希望能亲自见病人一面。

    “我叫她吃了药观察一两天,不行再来找我。”田勇缩缩脖子,褚归的表情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药似乎用错了方向。

    田勇的药不行是板上钉钉的,病人不一定哪天来,褚归写了张方子,让田勇若下次见到病人,按方子重新配药。

    路过的刘成听到了两人部分对话,他举了下手,得到他们的注意:“田医生、褚医生,我知道那个病人家在哪里。”

    女患者是和刘成外婆同生产队的人,不过昨天陪她来看病的男人刘成没见过,田勇补充对方是患者的丈夫,所以准确而言刘成知道的是患者的娘家。

    知道娘家就好办了,田勇恳切地看着褚归:“褚医生……”

    田勇的心思一目了然,褚归善解人意地点了下头:“我给曾所长说一声,你在所里等消息吧。大成麻烦你帮我带个路。”

    褚归向曾所长说明情况,借走了大成,此事如果他不知情便罢了,眼下了解了始末,今天不跑一趟,他于心难安。

    田勇勉强算他半个徒弟,徒弟捅的篓子,他做师傅的,当然无法袖手旁观。

    刘成外婆所在的大队褚归去年巡诊时去过,但仅走了一遍的路,褚归着实没记住,加上那会儿忙着巡诊,走的也不是公社直通大队的路线。

    “你今年回了几次家?”褚归之前均是趁坐诊的间隙草草和刘成聊个一两句,鲜少谈及细节。大半年里,刘成的努力卫生所众人有目共睹,褚归从他们口中听到的与其相关的话皆是夸赞。

    “回了两次。”刘成从元宵节起算,三月他妈妈生日一次,清明一次,“过段时间麦收,我找曾所长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青山公社数千人以农为生,每年的麦收、双抢是整个公社的大事,几乎全体社员均会参与,曾所长不可能不准假。

    麦收靠天时,刘成的请假没有具体时间,哪天割麦哪天走人。

    刘成不得闲回家,他父母赶集时经常带家里做的吃食之类的东西来看他,顺便说说话,他人不在生产队里,农时节点倒从不曾错过。

    基础的中药知识刘成已学得差不多了,目前在随曾所长学病理,面对褚归突如其来的抽查,他紧张了一瞬,接着流畅作答。

    “很好。”虽然刘成的答案有明显照本宣科的痕迹,但听得出他是下了死功夫的,褚归没理由打压他的积极性。

    褚归的观念一直是人可以天赋欠佳,却绝不可不努力。

    到了刘成外婆的生产队,刘成过家门而不入,径直领着褚归去了女患者的娘家。

    褚归的面孔比刘成好用,队员没忘记这个不辞辛劳免费下队为他们看诊的医生,他们如同碰到久违的亲人般朝他问好,得了他诊治的大娘更是放下手里的活围了过来,叫他

    上家里坐坐。

    “大娘,我是来找人的,先不坐了。”褚归搀住大娘的手,语气温和,“周美秀她家里有人在吗?”

    “周美秀啊,在,有人在。”大娘说着喊了记分员一声,“我带褚医生去老周家,你别扣我的工分啊!”

    “好。”记分员很爽快,给褚归带路是正事,不算偷懒。

    路上大娘打听褚归找周美秀啥事,事关他人隐私,褚归含糊称有点私事,大娘一语道破:“是他们请你来治病吧?”

    大娘嫌周家人做事缺乏礼数,请褚归治病,怎么不叫人接他呢,害褚归自己一路找一路问,简直怠慢贵客。

    周美秀的病不是什么秘密,大娘神秘兮兮地说她像是中了邪,让褚归提防着点。

    中邪已是收敛过的形容,他们背地里议论时一口一个鬼上身,定是上辈子造了大孽,如今招报复了。

    刘成听得极不顺耳,啥造孽报应的,有人见周美秀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吗?

    大娘顿了顿,脸皮发臊,伤天害理的事周美秀倒是没做过,她嫁人前是个勤快和善的姑娘,连路边的蚂蚁都舍不得踩。

    然而越是善良,某些言语越是污秽,他们放肆地抹黑,将周美秀的善良扭曲为老天爷罚她赎罪。

    褚归捕捉到一处矛盾,周美秀的异状是嫁人后产生的,怎么弄得娘家村里人尽皆知了?

    进了周美秀家的院子,褚归寻到了原因——他要找的周美秀,被婆家人赶回来了。

    此时周美秀家中一片愁云惨雾,昨日吃了田勇开的药,周美秀下午再次发病,闹了几个小时,晚上她带着孩子拎了个包袱出现在家门口,头发凌乱,面容憔悴,仿佛受了天大的欺负。

    周家人正吃着晚饭,见到周美秀纷纷吓了一跳,问她发生了啥事,为啥不年不节的一个人带孩子回来了。

    周美秀起初不肯说实话,撒谎称没事,就是回来看看,她的状态哪里像没事?后来在父母的追问下,她崩溃地哭道她男人要跟她退亲。

    周家人闻言勃然变色,抄锄头握柴刀要上周美秀婆家为她撑腰,自己闺女好好地嫁过去,为对方生儿育女,退亲?当他们娘家人全死了吗!

    周美秀仍是哭,哭着喊他们别去。

    小院里住了五户人家,邻里邻居的,周家出了事,他们哪有不上门打探的道理。

    退亲到底不光彩,尤其看闺女的模样,似乎责任在她,周母挤着笑脸地送客,拉着周美秀到里屋询问内情。

    周美秀从她一个多月前第一次犯病交代到昨日,刚开始无人在意,以为她是受了惊,睡一觉便好了。

    “受惊?什么受惊?啥把你冲撞到了?”周母急得抹泪,“病了一个多月,你咋不跟家里来个信呢?”

    “我婆家隔壁那家姓钱的,上个月儿媳妇生了,生的闺女,钱大娘把娃溺死了拿烂草席裹了埋竹林里,我去竹林挖笋——”周美秀说不下去了,想起那一幕浑身颤抖,瑟缩着往周母怀里躲。

    竹笋生长时会将土地拱起,那娃埋得浅,面上落了竹叶,周美秀瞧见鼓包,一锄头下去,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那杀千刀的老虔婆!”周母骇得汗毛直立,拥着周美秀破口大骂,试图用声音驱散闺女的恐惧。

    “别怕,别怕啊,妈在呢。”周母拍着周美秀的后背,母女俩一起哗哗掉眼泪。!

    第188章

    挖到死婴,周美秀浑浑噩噩地不知自己怎么到的家,事情传开了?,与她结伴去竹林的人上钱家大骂钱大娘做事太丧良心,把孩子往竹林里埋,招呼也不打一声,不纯是害人吗!

    钱大娘丝毫不怵,掐着腰称孩子生下来就是死的,晦气,必须埋竹林里,谁让周美秀不长眼,活该倒霉。她还想找周美秀算账呢,齐齐整整的孩子,让她弄成那样。

    什么生下来就是死的,钱大娘出了名的极度重男轻女,足月生产的孩子,有人称他听到过哭声,分明是钱大娘动手溺死的。

    话虽如此,他们没有证据,钱大娘倒打周美秀一耙,有胆大的人瞧了,周美秀的一锄头,确实挖到了孩子身上。

    两相抵消,周美秀只能吃了哑巴亏。

    连着做了半个月的噩梦,周美秀的症状日甚一日,婆家人嘀咕她莫不是中了邪,悄悄请了村里的神婆来给她驱邪。

    神婆围着周美秀念念有词,嘀嘀咕咕的,听不清具体内容,末了她一个机灵定在周美秀正前方,脸色凝重地说她是被小鬼缠上了,要送小鬼。

    周美秀害怕得直发抖,神婆举着她所谓的法器胡乱比划了几下,捉过周美秀丈夫提着的公鸡,掐掉鸡冠尖,将鸡冠血点到周美秀眉心,贴上一片软薄的鸡毛。

    接着神婆端起装了糯米的水碗,连水带糯米喝了一口,朝着周美秀仰头喷出,糯米与水花溅了周美秀满头满脸,但她不能躲闪,必须端正地坐着承受。

    喷了水糯米没完,神婆将画了不知名图案的黄纸点燃,燃烧后的黑灰落到碗里,她伸手搅了搅,让周美秀喝干净。

    符水的味道很是古怪,周美秀拧着眉大口吞咽,一通折腾下来,她看着更萎靡了。

    神婆表示那是小鬼带走了她的精气,说明驱邪成功了,周美秀婆婆感激涕零地递上了辛苦费。

    驱邪成功了吗?周美秀含着眼泪笑了。

    当晚周美秀难得睡了个好觉,意识到自己一觉到天明,她高兴得仿佛劫后余生。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消停了两天,周美秀干活时突然感到头痛发昏,她浑身打摆子,周围的人忙扔了锄头,上前问她怎么了。

    周美秀男人又请了神婆,神婆称小鬼的怨念太大,去而复返了。

    一模一样的流程走下去,周美秀蜷成一团,大喊有人跟着她,神婆心头惴惴,慌张地四下打量,外强中干地怒斥周美秀胡说八道。

    中邪了,真的中邪了!

    风言风语迅速在村里蔓延开来,他们用异样的目光瞧着周美秀,躲得远远的对她指指点点,周美秀几欲崩溃,愈发难以安眠。

    不止是村里人,连周美秀的婆家人也展现出了嫌弃。要不是念着两个孩子,周美秀恨不得干脆去死。

    流言甚嚣尘上,甚至牵连到了周美秀的女儿,因为隔壁溺死的是女婴,他们让周美秀婆婆重新找神婆给小姑娘驱驱邪,小孩子阳气弱,最容易招惹邪祟。

    周美秀急红了眼她体验过两次驱邪,什么鸡冠血什么符水,全是骗人的,她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女儿身上!

    小姑娘才两岁,周美秀不发病的时候得下地干活,没办法把她时刻带在身边。周美秀日防夜防,但就在前天,婆家人还是趁她上工,对小姑娘下了手。

    两岁的孩子无知懵懂,出于陌生事物的天然惧怕,她极力抗拒着,挣扎着哭喊,喊妈妈,妈妈不在,她喊爸爸,蹬着腿伸着手向爸爸求救。

    无人帮她,她的血亲,因为外人的一句中邪,硬着心肠忽视她的哭喊,将她绑在椅子上。

    绳子缠绕着她细弱的手脚,平日里她亲亲热热唤奶奶的人,讨好地请神婆作法。

    双倍的鸡冠血,双倍的水糯米,用力喷出的糯米砸得小姑娘脸蛋生疼,她哭得撕心裂肺,然后被强行灌下了整整一碗黑乎乎的符水。

    村里人并非全部冷血,听到小姑娘的哭声,劝说无果,不好干涉别的人家事,他们到地里通知了周美秀。

    “周美秀,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婆婆他们找了神婆来给你闺女驱邪呢!”

    手里的锄头哐啷坠地,周美秀疯了一般往家里跑。

    小姑娘哭得发了高热,手脚勒得通红,周美秀险些同神婆拼命,却挨了场痛骂。她的婆婆指责她不该去竹林,不去竹林什么事都没有她的丈夫指责她像疯子,说她让他们家丢了脸。

    “我没有中邪!我是病了!我病了!”周美秀于绝境中幡然醒悟,她狠狠抓住丈夫的胳膊,“我不是中邪,我肯定是生病了,我要去看医生,我要去公社看医生!”

    她丈夫被烦得没辙,病了是吧,要看病那便看,是中邪是生病让医生评判。

    次日他们到了公社卫生所,周美秀希冀地看着田勇:“田医生,我是病了对吧?”

    田勇第一次遇到笑着问自己是不是病了的人,他把着潘中菊的脉,点点头:“你身体是有点小毛病。”

    “看,我说我是病了吧!”周美秀欣喜地望向丈夫,她长松一口气,神情带了些懊恼,“早晓得是生病,我该早点来的。”

    田勇例行询问周美秀的症状,越听越迷惑,扭头向曾所长寻求支援。

    曾所长亦是头次碰到此类病情,药是两人商量着开的,周美秀抱着救命药,到家即刻生火熬了一副。

    药很苦,苦得麻舌头,苦得令人作呕,周美秀一滴不剩地喝了。

    她病了,喝了药,她的病就能好了。

    热乎乎的药充实着肚腑,周美秀悬着的心落了地,她轻哼着童谣哄女儿入睡。恐怖的经历犹有余震,小姑娘睡着睡着突然惊叫不止,周美秀大脑一空,眼泪唰地落下。

    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再次席卷而来。

    周美秀终于崩溃了,她抱着女儿状若癫狂,把婆家人吓破了胆。

    他们不敢和一对中邪的母女共处一室,周美秀的婆婆嚷嚷着日子没法过了,催他儿子即周美秀的丈夫将人送走,他们招架不住这样的儿媳妇。

    周美秀脱离癫狂之态,怕丈夫跟她说什么退亲之类的话,赶紧表示她要回娘家待几天,以此逃避现实。

    周母听得脊背发凉,她的女儿和外孙女竟遭受了这样非人的折磨,她心痛如刀绞:“我苦命的闺女啊!”

    周父怒火中烧,牙齿咬得嘎吱作响,他女儿从始至终都是一个受害者,那些人凭什么怪她?

    中邪的分明是他们!

    此时天色已晚,周母强忍着泪水为周美秀娘俩煮了两碗甜甜的糖水蛋,叫她们填饱肚子。

    “你吃,我来喂乖乖。”周母揽着小姑娘的身子,吹了吹勺子里的蛋白,“乖乖,外婆喂你行不行,妈妈也饿了。”

    “妈妈吃。”小姑娘朝周美秀的方向推周母手里的勺子,“妈妈吃了不饿。”

    小姑娘的体贴令周家人喉头酸胀不已,她多乖的外孙女,等周美秀病好了,她一定要他们跪着给周美秀磕头道歉!

    周母生了四个儿子,只得周美秀一个闺女,她的思想不同于重男轻女的家庭,认为女儿不是生来帮扶兄弟的,而是兄弟们要成为姐姐妹妹的倚仗。

    为什么卯着劲生儿子,不正是因为当下的时代,谁家男丁多、谁家拳头大,说话才能硬气,才能叫别人做坏事之前得考量一下值不值得冒险得罪他们。

    周美秀的委屈在母亲的安抚下通通释放了出来,崩塌的信念一点点重建,裂痕遍布摇摇欲坠,她端着糖水蛋没动,望着一边给闺女喂食,一边念叨明天带她去县城看病的话。

    “妈,我的病真能治吗?”周美秀感觉有透骨的风穿过她千疮百孔的躯壳,她已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病是中邪。

    “能!肯定能!”周母往女儿背上披了件衣服,“当妈的人了,不晓得照顾自己。吃蛋,吃了洗把脸好好睡一觉,今晚妈陪你睡。”

    穿体而过的寒风停了,周美秀夹碎鸡蛋,让蛋黄融化进糖水里,鸡蛋的香、白糖的甜,从上抚慰至下。

    看周美秀无意间表现出幼时的习惯,周母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无论周美秀嫁人与否,在周母面前,她永远有不长大的权利。

    担任妻子、儿媳、妈妈的身份之前,周美秀首先是他们周家的闺女。

    三代人你挨我我挨你地躺了,周美秀轻抚着小姑娘,周母轻抚着周美秀,小的大的慢慢阖眼,周母凝视着女儿,心底悔恨交加。

    后悔把女儿养得太纯善了,后悔让女儿远嫁,恨那些烂嚼舌根的,恨作为婆家人,不单不帮着女儿,还反过来伤害她的一家子。

    周母难受得一夜没睡,更戳她肺管子的是,昨晚不知是哪个听墙角的,将周美秀的话传了出去,好事者一大清早堵上门,看他们周家的热闹。

    周美秀缩在屋里,周母发火骂走了看热闹的,紧闭大门,工不上了,在家苦苦哀求周美秀鼓起勇气,随她到县医院看病。

    大娘是今早好事者中的一员,她站在院门口替褚归指完周家的房子,心虚地离开了。

    褚归抬手扣门,里面传来一道压抑着怒气的声音:“谁啊?”

    “周大娘,是褚医生,褚医生来给美秀姐看病了。”刘成故意加重了看病二字,褚医生说了,周美秀不是中邪,是生病!

    周母吱呀开了门,见门外果然是褚归,顿时喜笑颜开,激动地请褚归进屋:“美秀、美秀,褚医生来了!你的病有治了!”!

    第189章

    褚归在里屋见到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周美秀,她神情恍惚的喊了声褚医生,眼底的空洞针刺般扎人。

    通过带路大娘的长舌,褚归已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他无意让周美秀反复回忆这一个多月来的噩梦,径自放下药箱,取出脉枕,示意周美秀将手腕给她。

    “我治过一个跟你类似症状的。”面对周美秀这种病人,褚归首要的是建立她的信任,“放心,你的病不严重,能治好的。”

    周美秀迟疑地伸手,她父母与兄弟妯娌全紧张地盯着,刘成缩了缩肩膀,叫人怪有压力的。

    褚归神态平和,周美秀的脉搏透过指腹被他敏锐捕捉,细、沉、弱,剧烈惊吓导致大气下陷,气陷则五脏六腑升降失常。

    五脏六腑升降失常,故而情绪无端变化气陷影响血脉运行,导致身体麻木抽搐。

    褚归一点一点分析着周美秀的脉象,讲清楚听明白,总之周美秀的所有症状,皆是出于惊吓过度,绝非所谓的中邪。

    周美秀空洞的眼神渐渐凝聚光彩,面色仍然暗淡:“田医生给我开了药,我吃了没用。”

    是病的话,怎么会吃了药不见好呢?

    因为田勇的治疗方向错了,为了维护卫生所的名声,褚归委婉的解释。周美秀的症结在于大气下陷,田勇治的却是她的体虚。

    褚归迅速开好了方子,体贴地告诉他们上面的药材得到县卫生院抓,且有几l味药价格较贵,钱切莫带少了。

    周家的房子土墙青瓦,看着不像有钱的,但褚归观察到周家人的衣服穿得十分齐整,想必条件差不到哪去。

    周母当即叫小儿子拿着药方前往县城,即使他脚程快,药回来也是下午了,万一中途周美秀犯病……

    “褚医生,有没有什么现在能用的法子啊?”周母希冀地望着褚归,“你要不给美秀扎两针?”

    褚归巡诊期间施展过他的针灸术,挨了针的都说比吃药好使,周母看到了褚归医药箱里的针灸包,顿时动了念头。

    周美秀的病,确实可以针灸控制,褚归之所以未主动提及,全赖穴位。

    针灸褚归需要用到商曲、太乙、大巨、神封等穴位,商曲、太乙对应惊悸,穴位在肚脐周围大巨对应失眠,位于小腹下方,近腹股沟神封主治胸痛气逆,处第四肋骨间隙。

    乳、脐、腹,囊括了周美秀的半身,这意味着她得脱光上衣暴露于一个同龄男性面前。

    褚归含蓄地指了指穴位,他反正不介意,病人在他眼中无性别之分。

    周美秀紧了紧衣服,提出请褚归针灸的周母亦沉默了。

    意料之中的反应,褚归朝依偎着周美秀的小姑娘笑了笑,询问周美秀孩子最近是不是生病了。

    “对!”周美秀一怔,忙抓着女儿的胳膊朝褚归递,“她前天发了高烧,还被灌了碗符水——”

    “符水?什么符水?”大娘听的消息转了几l手,漏掉了关于小姑娘的部分,因而褚

    归并不知晓她的遭遇。

    周美秀正准备开口,周母一把打断了她,生怕刺激到她的情绪:“乖乖的事我来跟褚医生讲。”

    周母领着褚归移步到堂屋,愤懑地讲述了周美秀婆婆他们的恶行。

    相较于大娘的长舌,周母的讲述更加详细,褚归眉头紧皱,低呵了一声愚昧!

    符水驱邪的原理其实是药物治病,邪即邪风入体,本质是患病,古时制符水的符,为黄纸着朱墨。

    朱指朱砂,墨指烟墨,朱砂清心镇惊、安神解毒,朱砂入药由来已久,烟墨同理。

    以药制墨、以墨入药,褚正清便收藏了一枚明代的程墨,其配方包含了麝香、冰片、金箔等十几l种名贵中药材。

    那顶着神婆名头招摇撞骗的老婆子显然不是什么正统传人,褚归猜测她用的符纸大概率是草纸配炭灰。

    毕竟墨水要花钱买,灶膛里的木炭不用。

    小姑娘喝的符水实际是草木灰水,倒是不必担心坏肚子,褚归给她开了几l粒治退热的药丸。两岁的孩子没到记事的年纪,注意别再受惊吓就行了。

    看完病褚归在周家吃了午饭,至于诊费是分文未取,算是替田勇道歉。

    刘成走时一步二回头,直到看不见周家的院子,今日所闻大大冲击了少年的人生观,无论是钱姓人家溺死自己的孙女,抑或者周美秀的婆家强绑一个两岁的孩子进行驱邪。

    一直以来,在刘成受到的教育中,幼小应该被保护,家人应该被爱护。

    人性的恶在此刻狰狞到了极致,刘成垂下头,沉重的步伐拖着沉重的身体,失去了活力的他蔫成了霜打的黄瓜。

    事情远没到结束的时候。ΘΘ”褚归按按少年人的肩,为他注入力量,“善恶终有报,你要坚信,世上是存在公理的。”

    正义会迟到,但绝不缺席。

    “嗯!”刘成握拳挺直了躯背,恰好经过外婆家,刘成不自觉扭头看了眼。

    “去打声招呼吧。”褚归说着转身走向刘成眺望的院子,以免他不好意思挪脚。

    刘成外婆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瘦巴巴的,见到刘成笑开了花,她压根不晓得刘成来了村里,甚至在周家吃了午饭。

    “我陪褚医生办正事呢!褚医生给周大娘家的美秀姐看了病,他们非留我们吃饭。”刘成非常敬业,作为褚归的临时跟班,当然是褚归在哪他在哪。

    “周家的美秀?她不是中了邪吗?”刘成外婆讶异道,可见流言蜚语的传播之汹涌。

    “生病!美秀姐是生病,不是中邪!他们以讹传讹的,外婆你别乱听。”褚归刚教了刘成一个新成语,刘成学以致用,把外婆懵住了。

    啥叫以讹传讹?

    褚归任由刘成噼里啪啦地跟他外婆讲解,最后刘成外婆懂了,周美秀是吓迷糊了,中邪的谣言纯属编造。

    刘成外婆骂了几l句那些瞎掰的人,同院的邻居过来问他们在说啥,刘成外婆一拍大腿:“周家的美秀闺女……”

    待刘成外婆跟邻居聊尽兴,褚归达到目的,动了动腕上的手表,刘成立马告诉外婆他们得走了。

    时针跳过下午二点,望眼欲穿的田勇终于等到了褚归,他急切地迎上去:“你们见到周美秀了吗,情况怎么样,她吃了药有用吗?”

    “见到了。”褚归继续迈步,“到曾所长的办公室说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曾所长的办公室,刘成则被其他人拉走,究竟咋回事啊,他们好奇死了。

    曾所长同样在等,褚归讲清了来龙去脉,田勇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把自己疼得跳脚。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曾所长反应十分镇定,溺亡女婴的事件他听过数起,虎毒尚不食子,道德层面而言是该谴责,但他们并没有直接惩罚的权利。

    一来无凭无证,二来他们不是受害人,按当下的律法,钱大娘溺死女婴,只要她儿媳不报案不追究,派出所便不会管。

    褚归理解曾所长的意思,田勇捂着拍红的手掌生闷气,人管不了,难道指望老天爷惩罚吗?

    “你且专心提升医术吧。”曾所长语重心长,与其怨天尤人,不如改变自己。

    田勇面露窘迫,虽然昨天周美秀的药方是他和曾所长一起开的,但曾所长私下有建议过田勇叫周美秀上困山村找褚归,田勇拒绝了,觉得自己能处理。

    褚归此刻方知道田勇对他有所隐瞒,他素来平和的眼神瞬间凌厉:“你觉得自己能处理?”

    “对不起褚医生,我错了。”田勇万分后悔,“我看周美秀她挺正常的,以为没什么大碍。”

    田勇越说声音越小,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你以为没什么大碍,你以为自己是谁?”田勇的话火上浇油,褚归摔了病历本,训得田勇抬不起头来。

    周美秀事件田勇最大的错不是用药失误,而是他忽略了周美秀的精神状态。

    挖到死婴、村里的流言蜚语、婆婆与丈夫的压迫,周美秀整个人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她将田勇视为救命稻草,指望田勇拉她一把。

    田勇怎么做的?田勇递了她一条看似牢固,实则一扯就断的麻绳。

    “周美秀的婆家到娘家之间有条河,她昨天晚上是湿着裤脚到家的。”褚归语气深沉,“如果她没有抱着女儿,如果她没有听到女儿的哭闹,你今天得到的将是她投河自尽的消息。”

    “什么?”田勇脱力地坐倒,“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田勇,他们叫你一声田医生,你得对得起医生两个字。”田勇不是故意的,褚归却是有意说了重话,周美秀的事尚可挽回,他希望田勇谨记教训,不要重蹈覆辙。

    褚归打个棒子给颗甜枣,他把摔到桌上的病历本拿给田勇:“周美秀的诊后跟进你来负责,有什么事务必第一件事通知我。”

    “我来负责?”田勇抬眼,有些不知所措,褚归训他训成那样,没对他彻底失望吗?

    “将功补过。”褚归往前送了送病历本,“田医生,你能做好吧?”

    “能!”田勇霎时容光焕发,他双手接过病历本,“保证完成任务!”

    曾所长见到这一幕不禁哑然失笑,褚归方才训斥田勇的样子,实在叫他提心吊胆,生怕丢下田勇甩手走人。

    “此事我有责任。”曾所长向褚归道了个歉,他身为卫生所的所长,明知田勇的水平有限,依然放纵了他的行为,未提醒病人寻求更进一步的治疗,险些酿成悲剧。!

    第190章

    曾所长一个前辈,褚归哪好指责他,况且他进行了规劝,是田勇自大妄为。

    褚归虽未正式收田勇做徒弟,但卫生所的人皆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包括曾所长,田勇认为他能治,曾所长若是反对,相当于怀疑田勇的水平。

    怀疑田勇的水平,进一步讲便是落褚归的面子。

    说来说去,田勇的错最大。

    连累到曾所长,田勇羞愧得无地自容,简直想扇昨天的自己几个大耳瓜子。幸亏周美秀被女儿唤醒了求生欲,否则他这辈子都于心难安。

    见田勇有痛改前非之意,褚归消了气,不过没完全原谅他,周美秀病愈之前,田勇的针灸教学暂停。

    从跟褚归学针灸起,田勇暗暗以褚归徒弟的身份自居,褚归的徒弟,多大的殊荣,在别人的恭维下,他逐渐变得飘飘然。

    听到褚归暂停针灸教学,田勇心间一凉,什么殊荣什么恭维,瞬间化作冬日里的寒水兜头淋下。

    交代了田勇周美秀的诊后跟进需注意哪些重点,褚归一瞅手表,快四点了。

    本是寄信顺道问问钱玲的考核,结果差点摸黑回村,褚归在村口撞上出来寻他的贺岱岳,疲惫的身体陡然一轻。

    褚归突然能理解褚正清外诊时,安书兰站回春堂门口等他的心情了。

    “卫生所出了点事耽搁了。”褚归走在贺岱岳的右侧,略靠着他的肩膀。

    褚归哪次去卫生所不耽搁一天半天的,贺岱岳早预料到了,今天比以往晚了许多,担心在所难免。

    贺岱岳挎着褚归的药箱,一手捏他手指轻揉:“出什么事了?”

    褚归说了事情的始末,贺岱岳静静听完,敛眉确认了一个细节:“溺死女婴的那家姓钱?”

    “对,我打听过了,杨五妹嫁的正是他家。”褚归肯定了贺岱岳的猜测,上辈子杨五妹母女的结局太过悲惨,由不得他不在意。

    两者之间的牵连让贺岱岳沉默了片刻,杨五妹去年十一月出嫁,溺死的女婴定是她某位妯娌的。

    “你说,杨五妹她知道吗?”褚归和贺岱岳想到了同个问题,杨五妹究竟知不知道她婆婆的真面目。

    “现在或许不知道。”贺岱岳揉捏手指的动作改成了包住褚归的手掌,彼此体温相互渗透,消融了话题引发的沉重。

    杨五妹长了眼睛会看,长了耳朵会听,跟钱家人朝夕相处,她终有一日能察觉死婴的真相。

    现在或许不知道,上辈子她嫁过去十年,应看透了钱家,可她是如何选择的?

    上辈子杨五妹抱着跳崖的孩子,女孩、两岁这辈子周美秀险些抱着跳河的孩子,亦是女孩、两岁。

    不同的是,周美秀更幸运,她有疼爱她的父母,爱护她的兄弟。

    “我明天找杨诚实跟他说一下。”杨一奶奶一大家子里,卖女儿换彩礼的杨一奶奶两口子不必提了,杨五妹上面两个结了婚的哥哥成天顾小家,杨老三惯是懦弱,下面两个弟

    弟好吃懒做,唯有杨诚实堪用。

    贺岱岳跟杨诚实说,不指望他能把杨五妹拉出火坑,只图他争气些,叫钱家人看到,杨五妹并非是无人撑腰的。

    褚归点点头,赞同了贺岱岳的做法,他们既然知情,合该告诉杨家人一声。

    进了院子,堂屋门关着,褚归疑惑推开门:“伯母人呢?”

    “她帮沈哥他们开荒去了。”贺岱岳点亮煤油灯,上厨房端出给褚归留的饭菜。

    竹林开荒的难度系数巨大,砍了地面上的竹子,还有地面下的根,仅凭沈家良和彭小燕愚公移山似的挖,种菜得猴年马月了。

    不过沈家良他们再努力,天黑透了也得收工,褚归吃饭吃到一半,潘中菊就扛着锄头回来了。她身上灰扑扑的,哐当搁下锄头,使劲拍了拍衣摆。

    “竹头疙瘩真够硬的。”潘中菊念念叨叨,“当归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一会儿了。”贺岱岳帮潘中菊扯了桶井水洗手擦脸,“竹头疙瘩挖完了吗?”

    “早着呢。”潘中菊端着茶缸咕咚灌了半缸子温开水,“我叫他们把开了的地先种上,晚了天一热,种了不容易活。”

    困山村种菜得最佳时节是三月底四月初,四月底算是踩尾巴。五月份忙麦收,人累得掉皮,沈家良他们哪抽得出功夫开荒种菜。

    潘中菊说得在理,彭小燕晚上已经听取潘中菊的建议,把藤藤菜种下地了。

    藤藤菜好养,种一片能从五月份吃到入秋,做的花样又多,炝炒、煮汤、炒豆子,夏天配稀饭一绝。

    “我明早帮他们一块弄吧。”贺岱岳胳膊腿的骨头长全了,褚归刚解了他的禁令。

    潘中菊扫了眼贺岱岳的左胳膊,挥锄头可是要下大力的,别给崩坏了。

    “他好了,不碍事的。”褚归笑着替贺岱岳说话,他一句顶贺岱岳百句。

    有了贺岱岳的加入,沈家良的开荒进度直线上升,果然得劲大,两三个人撬的竹头疙瘩,贺岱岳挖断根部,丢了锄头换上双手,弯腰连拉带拽掀了个底朝天。

    贺岱岳喘了口粗气,久了没干重活,一坨竹头疙瘩竟把他整吃力了。

    沈家良借机教育长栓向贺岱岳学习,对上长栓钦佩的目光,贺岱岳嘴巴一闭,悄悄憋长了呼吸。

    早上挖,晚上挖,入夜躺到床上,为了面子硬撑的贺岱岳卸下了伪装,拧巴着脸绕了绕酸痛的臂膀。

    “活该,谁叫你逞强了。”褚归一锤贺岱岳的胳膊,“趴床上我给你扎两针。”

    贺岱岳求之不得,猛亲褚归一口,扯了衣服美滋滋的往床上一趴。

    褚归先用药油推拿活络了贺岱岳的筋脉,放松劳损的肌肉,贺岱岳舒服得直哼哼。

    “重不重?”褚归试探着贺岱岳的承受底线,问了三遍,贺岱岳均是两个字,不重。

    褚归本是侧坐着的,贺岱岳第一次说不重,他脱鞋上了床,跨坐到贺岱岳的后腰第一次不重,褚归改坐为跪,双膝抵着凉席,躬身施

    力。

    第三次不重,褚归站了起来,一脚踩住了贺岱岳的肩胛骨:“够重了吗?”

    脚底的触感与手有明显差异,贺岱岳反手握住褚归的脚腕,扭头面对褚归的居高临下:“想踩死我?”

    “你不是嫌轻吗?”褚归挑挑眉,踩着贺岱岳肩胛骨的脚辗了辗。

    贺岱岳一身肉厚得褚归手疼,脚踩着省力多了。

    “不轻。”贺岱岳托着褚归的脚踝翻了个身,牵着他的手让他坐到腰上。

    别说,贺岱岳的腰腹坐着蛮软的。

    腹部是各种脏器所在,褚归浅浅挨了一下,便后退坐上了贺岱岳的大腿,他手腕按酸了,歇一歇再给贺岱岳针灸。

    “要不要躺我身上?”贺岱岳张开双臂,褚归顺势俯身,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贺岱岳没少做褚归的人肉垫子,褚归感受着身下的软弹,左右蹭了蹭:“真想你能一直保持现在的体重。”

    相较于芝芝洗三那天,贺岱岳瘦了些,他对被一个小娃娃找奶喝耿耿于怀,每日睡前晨起变着法儿地锻炼,勉强将一部分肥肉转化成了肌肉。

    以褚归的个人体感,贺岱岳现在的肌肉与肥肉的比例恰到好处,壮而不熊,表层软内层弹,摸着微微下陷,发力的时候不会硬邦邦地硌人。

    无奈贺岱岳要干活,剩下的肥肉顶多撑过麦收,褚归留恋地摩挲掌下的皮肤,为贺岱岳即将失去的绝妙手感而惋惜。

    褚归的动作逗笑了贺岱岳,至于吗,他以前咋没看出褚归那么喜欢他的身体。

    “要摸光明正大的摸,我人都是你的,鬼鬼祟祟的,怕我跑了不成。”贺岱岳捞着褚归坐直,“摸吧。”

    让光明正大的摸,褚归反而不好意思了,他一掌推开贺岱岳脸,抬腿爬下床:“谁稀罕摸你了。”

    取了针灸包,褚归给贺岱岳扎成了一个刺猬,贺岱岳拿不准他有没有借机捉弄,总觉得自己肉里的针,似乎要扎得深一些。

    好在不疼,贺岱岳将目光从针尖移开,落在褚归聚精会神的脸上:“辛苦褚医生了。”

    “闭上你的嘴。”褚归威胁般地捏着银针冲贺岱岳晃了晃,“不听话全扎你肉里。”

    贺岱岳老实闭嘴,褚归扎完最后一个穴位抬头,发现他闭着眼睛不知不觉睡着了。

    银针需停留一十分钟,怕他乱动,褚归小声叫醒他:“累了?”

    “嗯。”贺岱岳迷迷糊糊睁眼,白天大量消耗体力,能不累么。

    “马上就睡了。”褚归挠挠他的下巴,“你犯困跟天麻一个样。”

    嗯?贺岱岳睁大了眼睛,褚归开什么玩笑:“你夸我损我呢?”

    褚归自然是夸他,夸他可爱。

    可爱……贺岱岳示意褚归看他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不如损他了。

    说说闹闹地过了一十分钟,褚归收了针,贺岱岳等他收拾好针灸包一起躺下。

    煤油灯熄灭,褚归于黑暗中打了个哈欠,贺岱岳拥着他蠢蠢欲动的手一僵:“困了?”

    “困,你不困吗?”褚归睡意朦胧地回答,贺岱岳没出声,半晌,他听见一声遗憾的叹息。

    因为贺岱岳的一声叹息,褚归做了个莫名其妙的梦,醒时梦的内容忘得一干一净,幽幽叹息却仍萦绕耳边。

    没到起床的点,褚归死活睡不着了,蛄蛹了两下,贺岱岳睁开眼,条件反射地亲亲他,捞过床头的衣服。

    “天没亮。”褚归拽住睡懵了的贺岱岳,“你昨天晚上叹气做什么?”

    啥叹气?贺岱岳双目茫然,他昨晚叹气了?!

    第191章

    在褚归的注视下,贺岱岳绞尽脑汁地想,终于想起了昨晚睡前的那声叹息是怎么回事。

    他不正面为褚归解惑,而是又问了他一次:困吗? ?,记住?++

    “不困。”褚归老实摇摇头,“你叹气跟我困不困什么关系?”

    贺岱岳端茶缸漱口,打开窗户把水往屋后一泼,然后重新倒一杯送到褚归嘴边:“喝——吐——”

    褚归咕嘟咕嘟漱了口,贺岱岳放下茶缸,掀了褚归的衣服。

    他看过闹钟了,离六点尚有一个小时。

    褚归被亲时仍惦记着叹气的事,贺岱岳百忙之中松了口:“我昨天晚上,想跟你做这种事,但你困了……”

    贺岱岳的动作很是急切,冰凉的药膏激得褚归一抖,断线的大脑瞬间重连:“我困了,我现在困了。”

    “你不困,我刚刚问过你了。”贺岱岳堵住褚归意图反悔的嘴,谁让他自己非要弄个明白。

    昨晚他们是要那啥来着,褚归特地洗了澡,结果见贺岱岳胳膊酸痛,他顾着按摩针灸,一下给忘了。

    贺岱岳累得针扎一半睡着,褚归哪晓得他身残志坚啊。

    闹钟叮铃铃作响,蚊帐间探了一只手粗暴地拍下。少倾,晃动的蚊帐渐渐平静,贺岱岳精神抖擞地下床。

    褚医生妙手回春,贺岱岳浑身酸痛全消,他手里握着团深色布料,背着潘中菊悄摸洗了。

    不困的褚归搭着薄被补觉,醒时正好赶上早饭。

    被窝里光溜溜的,褚归腰间围着外套,狼狈地走向衣柜,中途门板一响,他嗖地冲回了床上。

    见进来的是贺岱岳,褚归紧张的心一松,虽然潘中菊从来不会不打招呼进他们屋,褚归还是吓了一跳。

    “妈在厨房呢。”贺岱岳掩上房门,开衣柜替褚归拿了条裤衩,“腿疼吗,我起床那会儿看磨红了,再擦点药?”

    药膏黏黏糊糊的,别的地方倒罢了,大腿上影响他穿裤子,褚归掀被子叉腿瞅了瞅:“没事,不用擦药了。”

    潘中菊早上做了锅土豆焖饭,她自己种的,个头大的赛拳头,小的似山药豆。

    土豆不削皮,洗净切块下锅,潘中菊炒菜的手艺比不上贺岱岳,但焖饭的火候掌握得极其精准。

    加油盐翻炒的土豆粘锅底一面煎成了焦黄色,酥脆喷香,褚归要了碗多土豆锅巴的,配浓稠顺滑的米汤,加个水煮蛋,一顿早饭吃得人心满意得。

    贺岱岳继续帮沈家良挖了两小时竹头疙瘩,荒地开了一半,其余的沈家良坚持让他们自己来。

    “行,沈哥你需要帮忙随时叫我。”贺岱岳推己及人,尊重了沈家良的意愿。

    解了燃眉之急,沈家良若是继续腆着脸接受贺岱岳的帮助,他骨气何在?

    离开沈家良的自留地,贺岱岳去了养殖场,劁过的九头猪甩着短尾巴咚咚拱槽里的猪食,体型上目前与种猪差距不明显。

    今日是劁猪的第十天,贺岱岳琢磨

    着下午给他们称个体重,对比一下数据。

    之前称体重用的是老方法,把猪捉进笼子,两人连笼带猪抬着称,麻烦不说,猪跟着折腾。往后猪日渐大了,称起来更费事。

    贺岱岳打算弄个他在部队里见过的地秤,备齐材料,制作过程很简单——理论上来讲。

    看了抱窝的老母鸡,贺岱岳着手画图纸,他简单描了个外形,对着内部结构冥思苦想。

    “你画的啥?”褚归皱着眉瞥纸上的线条,横横竖竖的,好抽象。

    “地秤。”贺岱岳举着图纸,“看得懂吗?”

    “看不懂。”褚归直白道,地秤,顾名思义地上的称,倒是能理解,可贺岱岳画的什么玩意儿?

    贺岱岳阐述了地秤的原理,褚归学过物理,拿过贺岱岳的笔迅速画了几下:“你要的是这种吗?”

    “对!”贺岱岳双眼放光,褚归画的跟他想的一模一样。

    褚归换了张纸,画了另一种图案:“你想的太复杂了,只是给猪称重,不用如此精细。”

    第一种图案是最基础的天平原理,左边一个活动地板的隔间,内设侧面开口的猪笼,猪笼吊绳,挂在木头的一端,中间为底座,另一头悬挂砝码。

    猪进了猪笼,抽出地板,猪笼下坠,右边加砝码到两端持平,由此称出猪的重量。

    褚归简单演示,贺岱岳豁然开朗,的确是他想复杂了。

    贺岱岳丢了自己画的东西,留下褚归的图纸,计划过了麦收后开工。

    “对了,钱家那事,杨诚实什么反应?”褚归在凳子上坐下,早上的后遗症作祟,他双腿分开,扯了下贴着大腿缝的裤子。

    贺岱岳昨天不得空,今早方找到时机跟杨诚实交谈:“他很惊讶,说谢谢我告诉他。我看他后来往家走了,应该是和杨一奶奶他们通气去了吧。”

    放在任何时候,奶奶溺死刚出生的亲孙女,都是骇人听闻的。杨诚实惊忙回了家,杨一奶奶老大不高兴地问他怎么不上工。

    杨诚实心急如焚,五妹掉火坑里了啊,他哪管得了上工不上工。

    议亲时钱家彩礼给得格外痛快,杨诚实没觉得有猫腻,只当他未来妹夫是真喜欢上了五妹,将来自己跟喜欢的对象结婚,他同样乐意出六十六的彩礼。

    “她婆婆溺死的又不是五妹的娃,你着急干嘛。”杨一奶奶的语气轻飘飘的,亲家婆极度重男轻女她早知道了,杨五妹屁股大,一准是生儿子的料。

    杨五妹肚子甚是争气,去年十一月结的婚,眼下怀了快五个月了,等杨五妹生下儿子,在钱家的地位稳了,她杨一奶奶上门做客,钱家人不得好吃好喝招待着?

    “万一五妹生的不是儿子呢?”杨诚实被杨一奶奶的话气到了,什么叫溺死的不是五妹的娃,谁能保证五妹胎胎生儿子?

    “呸,五妹是你亲妹妹,你咒她做什么?”杨一奶奶瞪大了眼睛,指着杨诚实的鼻子,“她生的绝对是儿子!”

    杨诚实与杨一奶奶大吵了一

    架,他指责杨一奶奶明知钱家是火坑,卖女换钱杨一奶奶骂他没良心,她不多收些彩礼,他们兄弟几个上哪拿钱娶媳妇。

    “我自己挣,我不用五妹的卖命钱!”杨诚实梗着脖子吼,杨一奶奶叫他滚,他一话不说扭头跑了。

    杨诚实气冲冲地上工去了,杨五妹嫁人怀孕已成定局,他即使去了钱家也起不了作用。

    所幸杨五妹怀的像男胎,钱家人对她还算照顾。

    杨诚实上头的热血渐渐冷却,他闷头干活,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五妹要是一直生儿子就好了。

    贺岱岳下午从杨诚实干活的地方经过,发现他瞥见自己立马低头躲闪,心里一哂,他和褚归高估杨诚实了。

    亲人皆知钱家是火坑,却无人愿意拉杨五妹一把,所以上辈子她才会绝望到抱着孩子跳崖吧。

    距离杨五妹出事尚有数年之久,贺岱岳权作和杨诚实的对话没发生过。怕褚归坏了心情,贺岱岳将杨诚实的态度瞒了下来。

    “岳娃子——”地头的杨桂平抬手招呼贺岱岳过去,“胳膊腿全好了?”

    “好了。”贺岱岳帮沈家良开荒竹林不是秘密,杨桂平大概是听村里人说的,“要收麦子了?”

    地里的麦子颜色接近金黄,成熟的麦子最忌惮淋雨,稍微遇上两二个连续的大雨天,麦子便会霉烂在地里。

    每年收麦的时间由天时决定,根据经验判断未来的天气是庄稼人的必备技能。

    杨桂平和杨二爷他们观察了几日的天象,连绵的雨季迎来转晴的迹象,得赶紧收麦子了。

    “靠你调动大伙儿的积极性了。”杨桂平搭着贺岱岳的肩膀寄予厚望,“如果收成好,我额外给养殖场追加两百斤麦麸。”

    “杨叔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贺岱岳摩拳擦掌,两百斤麦麸,够他十四头猪吃小半个月了。

    为了让猪长肉,玉米面、油饼、麦麸、细糠,贺岱岳巴不得多多益善。

    杨桂平承诺不反悔,以贺岱岳的干活效率,一天远不止挣十公分,但碍于规定,十公分为满工分,麦收、双抢的特殊时期,上限允许增加到十一公分。杨桂平不能公然违规,只有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量给贺岱岳提供支持。

    麦麸是精面粉加工的副产物,人吃了剌嗓子,村里人通常是磨细了掺到面粉里,杨桂平分养殖场两百斤麦麸,饿不着任何人。

    贺岱岳到家霍霍磨镰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刮了刮锋利的刀刃,贺岱岳将其挂到门后,询问褚归他切药的刀具用不用磨。

    “用。”褚归拿出钝了的刀具,贺岱岳磨刀技术一流,无论他怎么学,最终磨出的刀都差点意思,“哪天开始割麦子?”

    “后天。”贺岱岳拨水打湿刀刃,倾斜刀身,与磨刀石的角度保持在一十度左右。

    角度越低,磨出的刀刃越薄越锋利,相应的耐用性减弱,不同的刀具魔刃角度不同,褚归切药的一套刀具,贺岱岳变了四种角度。

    麦收有多累人,上辈子褚归是亲自体会过的,天蒙蒙亮下地,月亮凌空收工,睡觉的时间没干活的时间长,不累死也让人脱层皮。

    一个麦收、一个双抢,光是提及就叫人双脚发软,村里人无不谈之色变。

    得到通知时,贺岱岳说麦收累人,让褚归多吃些,早点睡,去年他来时双抢刚结束,没见识过它们威力的褚归不以为意。他吃了那么多苦头,麦收再累能累到哪去?!

    第192章

    虽然觉得贺岱岳说得夸张,但他一片善意,褚归还是听进去了,毕竟贺岱岳体力那么好,他觉得累的一定是真的很累。

    晚上多吃了半碗饭,褚归早早洗漱完睡下。

    “褚归、褚归,起床了。”贺岱岳永远先醒,他穿着妥当,弯腰在床边喊了两声。

    屋里点着煤油灯照明,褚归被火苗晃了晃,闭着眼睛坐起身,困得脑子发懵。

    贺岱岳穿的是件露膀子的棉布褂,褚归想着干活会热,拿了件薄衫。

    “穿料子厚的,麦芒扎得慌。”贺岱岳走到门口,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另外备条擦汗的帕子。”

    “哦。”褚归手随着贺岱岳的话动作,扣扣子、系裤带,等他收拾齐整出门,贺岱岳往他头上扣了顶草帽。

    草帽是挡太阳的,褚归瞅了眼屋外的暗色,把它拎到手里。

    贺岱岳转身跨过堂屋门槛,褚归愣了下,八仙桌上空荡荡的:“我们不吃早饭吗?”

    “现在吃了扛不到中午,到地里再吃。”贺岱岳腰间别着镰刀和水壶,手上提着他们的早饭。

    踩着点到了老院子,或精神或萎靡的人按分组站着,褚归紧跟着贺岱岳,紧抿的嘴角溢散了一缕惶惶。

    按理褚归应一人一组,做最累的活,杨桂平动了恻隐之心,清清嗓子叫大伙安静:“褚归的情况比较特殊,有哪个组愿意接纳他吗?”

    杨桂平的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纷纷表现出了不愿与褚归沾边的意向,唯有贺岱岳毫不犹豫地开口:“他和我一组。”

    贺岱岳的瘸腿仅影响他走路的姿态,论干活的速度,村里无人能及。嫌他们拖后腿,贺岱岳去年是一个人行动的。

    杨桂平犹豫了一瞬,褚归和贺岱岳一组,岂不耽搁了贺岱岳。但除了贺岱岳,褚归似乎没别的去处。

    “行吧。”杨桂平同意了,“你们割黄泥坳那块地吧,不大不小,两个人正合适。”

    晒稻的轻省活计是老人孩子与怀孕妇女的,贺岱岳接受了杨桂平的安排,领着褚归前往黄泥坳。

    褚归沉默地跟在贺岱岳后面,黄泥坳位于村尾,走过去得十来分钟。

    “你会割麦吗?”贺岱岳没话找话,“我带了两把镰刀,待会儿我教你。”

    “好。”褚归转了下右手腕,断裂的筋脉使他失去了对右手五指的灵活控制,不过得益于他一直努力复健,相较于受伤初期,他的右手已经算是有明显进步了。

    黄泥坳的麦地约莫两亩出头,贺岱岳独自从早到晚能割两亩,多的那三分地,属于是杨桂平对褚归的照顾。

    即便是新手,只要褚归肯认真干,三分地怎么都割得完。

    到了麦地,贺岱岳将其中一把缠了布条的镰刀给褚归,自己则握着光秃秃的刀把。他左手抓麦秆,为褚归示范,弯腰撅屁股,抓麦秆的手得反着来,镰刀齐着麦秆根部朝怀里的方向割。

    “注意手上的力道,找锯锯子的感觉。贺岱岳唰地一刀割下手里抓着的麦秆,轻松得像切菜叶一般。

    褚归仔细观摩着他的一举一动??,左手抓麦秆——

    嘶,腰弯得太低,屁股撅得太高,麦芒扎脸上了。

    “膝盖屈一些。”贺岱岳放了镰刀,一手摸褚归的膝盖弯,一手托后腰,两具身体贴合,褚归身上清淡的气息,仿佛朝晨的露水,丝丝缕缕萦绕贺岱岳鼻间。

    褚归别扭地调整姿势,使劲张大手掌收拢麦秆,贺岱岳依旧罩着他,手把手地教学。他与褚归的身形相得益彰,宛如一体浇灌的模型。

    麦子是一垄一垄撒的种,褚归抓多了,一手几乎握不过来,贺岱岳捉着褚归的手松丢了部分麦秆:“少抓点,别割到手。”

    贺岱岳自己割麦大开大合,唰唰唰的,一割一大片,换到褚归,效率成了其次,关键是注意安全。

    割倒的麦子要用麦秆捆扎,麦秆尾从下面穿过,一拉、一拧、一塞。贺岱岳把每个步骤掰碎了揉烂了地讲,褚归脑子聪明,且动手能力不弱,逐渐掌握了技巧,

    贺岱岳看他上了手,拾起旁边的镰刀,叫他慢慢来,累了就去树荫地下休息,不着急。

    褚归应了声,一本正经地按贺岱岳教的方法割麦,他割麦的动静是唰——唰——唰,贺岱岳割麦的动静是唰唰唰唰——

    很快,褚归被贺岱岳甩开了一大截,躬得腰酸腿软,褚归抻了抻腰,对比了下两人的进度,喘口气接着挥动镰刀。

    随着时间的延长,褚归的右手手腕隐隐作痛,他咬牙握紧镰刀,往前割了半米,手指突然脱力,锋利的镰刀失控,险险扎入脚尖的泥土里。

    褚归失声惊呼,待他回过神,贺岱岳一瘸一拐地飞速跑到了他身边:“怎么了,割到哪了?”

    每年麦收均会有几个人划伤左手或者割到小腿,贺岱岳上上下下地检查,未发现褚归哪流血,狠狠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刚使岔了劲。”褚归藏了藏右手,让贺岱岳割他的麦去,不要因为他耽搁了时间。

    贺岱岳看看东边山头的太阳,估摸着他们干了得两个多小时了:“先歇会儿,把早饭吃了来。”

    褚归其实忍着饿,贺岱岳一说吃饭,他肚子立马咕噜了一声。

    “饿了咋不告诉我?”贺岱岳大步走到树下,拧开水壶给褚归喝第一口,“稍稍喝两口润润嗓,省得撑饱了肚子吃不进饭。”

    地面有虫蚁,贺岱岳取了挂在树枝上的早饭。

    “附近哪有水源吗?”褚归闻到了土豆焖饭和腊肉的香味,喉咙凭空吞咽。

    “你不是刚喝了水?”贺岱岳语罢明白了褚归的意思,“那里面有,我带你去。”

    细小的水流自石头缝里渗出,汇聚成一个脸盆大的水潭,清澈见底。

    被麦芒刺的口子沾了汗渍得生疼,潭水凉悠悠的,褚归兜着扑了满脸,舒畅地吐息。

    阳光斜着照进山坳,褚归沾湿的额发与挂着水珠的脸颊闪着耀眼的光彩,透着累红的底

    色,鲜艳而旖旎。

    贺岱岳心脏一突⒙⒙,眼珠子黏在了褚归的脸上,半晌他挪动目光,胡乱地洗了下手,搅浑了潭底平静的泥沙。

    原路返回,褚归靠着树干坐下,手上捧着比脸大的碗,他缩腿把碗搁到膝盖上,右手扶着碗沿,左手拿勺子戳碎土豆,和饭一起送嘴里。

    勺子是贺岱岳特意准备的,原是考虑他右手不便,用勺子节省些力气。对于褚归为什么左手拿勺,贺岱岳并没有多想,平时家里吃饭,褚归也经常左右手换着使。

    微风吹拂着金色的麦浪,远处青山连绵,褚归欣赏着眼前的美景,短暂地遗忘了身体的疲累。

    今天的土豆焖饭是褚归到困山村以来,吃过的贺岱岳做的饭里最好吃的一顿,以至于他忍不住感叹,世界上怎么会有土豆焖饭这么好吃的东西。

    土豆软糯,腊肉咸鲜,褚归加速吃完了超过他正常饭量的一碗焖饭,嗝——

    “对不起!”褚归从未如此失礼过,他捂着嘴一脸羞窘,又抽着打了个嗝。

    褚归吃太快惊了风,他一边道歉一边打嗝,贺岱岳忙替他顺背:“深呼吸,屏气。”

    粗糙的手掌盖住了耳朵,周遭的声音霎那间隔绝,脑内一阵嗡鸣,褚归呼吸凝滞,一时分不清耳根的热度是贺岱岳手烫抑或是他自己的体温。

    褚归的打嗝停了,贺岱岳缓缓移开手掌,掌根的老茧摩擦过细嫩的耳垂,褚归整个人一麻,蜷缩的手指倏地扣紧掌心。

    吃完饭,贺岱岳片刻不停地下了地,起身时不忘交代褚归再坐几分钟,吃饱了马上干活容易肚子疼。

    “你不疼吗?”褚归看着贺岱岳的背影,得到一句“我习惯了”的回答。

    我习惯了,简短的四个字砸得褚归肩膀一沉,他扶着树干站直,默默踩着贺岱岳的脚印跳下麦地。

    “你咋下来了?”贺岱岳听见声响回头,看着褚归走向放镰刀的位置。

    右手的疼痛减弱但依然存在,褚归左手拿起镰刀,眼神定定地与贺岱岳对视:“我总有一天也要习惯的不是吗?”

    褚归笑着说的,语气却莫名悲凉,贺岱岳呆愣了两秒,不知该怎么安慰。

    左手割麦到底不如右手,褚归的速度更慢了,好几次差点割到手,他一声不吭地憋住,以免贺岱岳察觉。

    后背晒得滚烫,褚归头脑昏沉地擦了擦汗水,干燥的毛巾变得湿沉沉的,出门起他没上过厕所,身体里的水全从皮肤里蒸发了。

    王成才巡查到黄泥坳,在记分本上打了个勾,此地无外人,他朗声招呼褚归该歇歇,有贺岱岳在,他们组指定能拿二十个工分。

    贺岱岳十二个,褚归八个。

    褚归置若罔闻,扎好一捆麦子,继续埋头收割。

    “他犟得很。”贺岱岳直腰喊王成才放弃,“几点了?”

    烈日当空,晃得人眼花,贺岱岳判断不了具体时间。

    “快十二点了,你们中午在哪吃?”王成才巡一轮大约两个小时,虽然黄泥坳是第一次来,但其他地方他巡过三遍了。

    贺岱岳干活压根不需要监督,王成才一万个放心。

    “我在地里吃。”贺岱岳转身叫褚归收工,“你回去做饭吧,慢慢吃,不着急,吃完随便给我带一份。”

    贺岱岳有心让褚归回家休息,他饿个把小时无所谓,麦收得持续半个来月,褚归可别在第一天累趴下了。

    褚归数不清贺岱岳说了几次慢几次不着急,他听话地回家,炒了碗藤藤菜,提到黄泥坳和贺岱岳一起吃。!

    第193章

    饭是贺岱岳早上焖好的,褚归回家炒个菜的功夫,他又割了一大片麦子。

    “不是让你吃了来吗?”贺岱岳两条胳膊晒得油亮,刺红褚归的麦芒扎不破他的皮肤,只在上面留下道道白痕。

    “地里吃一样的。”褚归揭了扣碗,炝炒的藤藤菜色泽碧绿,中间点缀了几个红辣椒段,瞧着似模似样的,味道嘛,普普通通。

    早上天不亮出门,褚归吃饭吃到一半困得眼皮子打架,他用力拍了拍额头,筷子朝着辣椒段伸去。

    “辣椒——”贺岱岳刨了口饭,一个错眼,褚归已经把辣椒吃进嘴里了。

    “我醒醒神。”褚归是故意的,困山村没有不辣的辣椒,尤其是晒干的,辣度犹甚寻常。

    伴随着咀嚼,辛辣瞬间席卷口腔,褚归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好辣!”

    灼烧感令褚归猛灌壶里的凉白开,眼泪同汗水一块淌:“明明菜不辣的啊。”

    褚归的吃辣能力毫无长进,贺岱岳被他狼狈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把藤藤菜里的辣椒段挑了个干净,让他以后别放了。

    “不放太难吃了。”褚归吐着舌尖嘶嘶吸气,他做菜的技术本来就差,不放辣椒段增香,实在难以下咽。

    褚归的语气里透着丝委屈,醒神的目的是达到了,惨兮兮地吃他的眼泪泡饭。贺岱岳莫名心尖发软,叹着气揉了揉褚归的发顶:“明天给你做顿好的。”

    “算了,太麻烦了。”褚归咽下嘴里的藤藤菜,“土豆焖饭挺好吃的,你多做那个吧。”

    灌了水,剩小半碗饭褚归实在吃不下,贺岱岳干脆地倒进了自己碗里,和着藤藤菜的汤汁两口刨了。

    上午教褚归割麦花费了些时间,两亩出头的麦地贺岱岳仅割了三分之一,下午必须加快速度,否则他们恐怕在天黑前收不了工。

    撂了饭碗,贺岱岳不敢歇息片刻,握着镰刀埋头苦干。

    褚归性子固执,贺岱岳知道自己不歇他是绝对不会歇的,所以不如抓紧干完,早点收工。

    天空万里无云,下午的阳光愈发炙热,褚归恍惚觉得他成了条铁锅里的咸鱼,被煎烤得直冒烟。

    贺岱岳割了数个来回,褚归的版图扩展了十平米,他一点不怨褚归割得慢,反而夸他真棒。

    “你说什么?”褚归压根没听清,抬头时眼前一黑,迎面栽进麦丛里。

    贺岱岳甩飞镰刀及时把人拉住,抱着意识模糊的褚归到树荫下,倒水为他降温。

    褚归呼吸微弱,身上的症状是典型的中暑反应,他喘了口气:“帮我解下扣子。”

    “好。”贺岱岳为他扇了扇风,快速解开他上衣扣子,露出他白皙瘦削的胸膛。

    两人同床共枕了大半年,贺岱岳头一次在如此明亮的视野下直面褚归的身体,白的白,粉的粉……

    “然后要怎么做?”贺岱岳心无旁骛,按褚归的指导替他湿敷。

    脖子、腋下、鼠蹊,贺岱

    岳将褚归的裤子往下拉,幸亏黄泥坳是去年新开荒的,位置偏僻,没人从边上路过。

    贺岱岳折了草帽给褚归做扇子:“好点了吗?”

    嗯。”褚归摆脱了心慌气短,“我好多了,对不起……”

    贺岱岳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麦地,他浑不在意地笑笑:“莫担心,有我在,能割完的。”

    手脚恢复了些力气,褚归挣扎着要下地,贺岱岳拗不过他,选择了妥协。

    “我割麦子,你来捆。”贺岱岳软磨硬泡、循循善诱,“你如果累倒了,才是真的添麻烦。”

    贺岱岳说的是事实,褚归若依旧逞强,终将适得其反。

    捆麦子晒,但至少不过于消耗体力。甩飞的镰刀不知去了哪里,贺岱岳用了褚归的那把,有褚归在后面,他专注割麦,手中的镰刀几乎挥出了残影。

    收割的麦子要送到老院子晾晒脱粒,每道工序有不同的人负责,杨朗背着大北楼到黄泥坳时,被满地的麦捆惊了一瞬。

    他本以为褚归会是贺岱岳的拖油瓶,眼前的结果似乎并非如他想的那般。

    因为右脚的残疾,贺岱岳被安排了割麦子,不然他此刻也应是运送队伍的主力。

    “褚归,你帮杨朗装一装麦子。”贺岱岳短暂分了下神,褚归捆麦子的速度赶不上他割的,正好趁机缓缓。

    在困山村,褚归基本上不和谁产生交流,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褚归对贺岱岳百依百顺,杨朗奇异地瞪大了眼睛。

    “背篓里要装吗?”褚归抱着麦捆,询问杨朗要怎么装,语气相当冷淡。

    明晃晃的区别待遇令杨朗胸口一塞,他死了跟褚归闲聊的心,解开背篓后面的绳索:“要装,你放地上就行。”

    收紧绑绳,背篓上面的高度超过了背篓的深度,杨朗将躺在地上的背篓推起来,蹲下身胳膊穿过两边肩绳,扭头请褚归搭手提一把。

    “我来。”贺岱岳让褚归靠边,抓着背篓猛地一提,杨朗感受到上拽的力量,轻松站直了腿。

    一整背麦子的重量近百斤,贺岱岳跟提鸡崽似的。

    “还是你劲大。”杨朗抓着肩绳转身,背篓上的麦穗一颤一颤的,“我走了,你们慢慢割。”

    倒在贺岱岳镰刀下的麦子越来越多,太阳逐渐向西边的山头倾斜,艳丽的火焰色余晖张扬地铺撒,映得褚归眼底满是绚烂的流光。

    唰——贺岱岳割完了最后一丛麦子,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拥有钢铁意志的人不代表他拥有钢铁的身躯。

    褚归弯腰捆着麦子,一抬头望见空荡荡的麦地,神情茫然:“割完了?”

    “割完了。”贺岱岳三两下捆完剩下的麦子,下午失踪的镰刀被他割麦时找到了,他一手抓两把镰刀,拎着喝光的水壶宣布收工。

    “等等。”褚归锤锤酸痛的腰椎,“不守着他们全背走吗?”

    “我守,你先回。”贺岱岳随地一坐,甩了甩胳膊,“你回去烧锅热水,晚上我们烙饼吃行吗?”

    烙饼快,贺岱岳倒不是图简单▊,而是累了一整天,褚归肯定比他更想早些躺床上。

    褚归与贺岱岳的目前的状态是两个搭伙过日子的男人,一起吃一起睡,家务事谁空闲谁做,互相包容互相体谅,和谐美满的样子胜过新婚小夫妻。

    烧了热水,洗了澡,贺岱岳仍没回,褚归将脏衣服泡上,打算拿着手电筒去接人。

    正当他迈出堂屋,贺岱岳推院门进来了:“洗过澡了?”

    “嗯。”褚归点油灯关手电筒,“怎么守了这么久?”

    贺岱岳含糊地唔了声,取衣服上洗澡间冲凉,褚归让他把脏衣服丢出来,自己一道洗了。

    “你手疼,放着我洗。”贺岱岳隔着门回答他,“你把烙饼的面调了。”

    以贺岱岳的眼力,岂能没发现褚归右手的端倪,只是没戳破罢了。褚归嘴硬,问了也白问,他一准不承认。

    褚归调了面,贺岱岳用筷子搅了下浓稠度,添点面粉往里磕了三个鸡蛋。褚归做饭老是放不开,家里的油、肉、蛋之类的一律不好意思用。

    他一个寄居客,哪有资格大手大脚动主人家的东西。

    纯粗粮面饼吃着噎挺,麦收那么累人,无论多穷多抠搜的人家,农忙时节都不会亏着嘴。

    贺岱岳烙了一盆鸡蛋饼,煮了碗木耳菜汤,木耳菜叶片厚,口感嫩滑,他据他观察,褚归很爱吃。

    盆干碗净,煤油灯移到厨房,贺岱岳坐着洗衣服,褚归站着刷碗,搓洗布料的声音交织着叮叮哐哐的锅碗碰撞声,格外令人安宁。

    褚归晒了一天,手背与后颈的皮肤泛着刺痛感,尤其是衣领磨着的后颈,疼得他频频扯衣服。

    “晒伤了?我看看。”贺岱岳拨开褚归的衣领,他刚晾完衣服,手上凉悠悠的,褚归不禁躲了一下。

    褚归的后颈通红浮肿,显然不是普通的晒伤,想到褚归白天的劳作,贺岱岳拉过了他的手,果然如他所料。

    “你有治晒伤药吗?”贺岱岳吹了吹褚归的手背,以前他哪磕了碰了,潘中菊皆会轻轻吹他的伤口,仿佛能吹走疼痛一般。

    “有。”褚归抽手拿了棕色的玻璃药瓶,里面装着琥珀色的啫喱状药膏,低头让贺岱岳帮他抹上。

    后颈的药膏一时半刻干不了,手背又得涂药,没法一直扯着衣领,褚归犯了难,他望着右边的大床,心里想的全写在了脸上。

    “穿我的吧。”贺岱岳找了件自己的褂子,他的衣服大,褚归穿着领口快垂到胸下了,衣摆遮过屁股,颇有种顾了下面不顾上面的既视感。

    褚归举着涂了药双手爬上床,急切地将整个人铺平。卸了力的身体软绵绵的,褚归感觉自己要化了,他侧脸压着枕头,斜眼看贺岱岳:“你说得对,麦收真的很累。”

    “胳膊痛吗?”贺岱岳捏捏褚归的胳膊,“我给你捏两下?”

    “谢谢,不过不用了。”褚归喃喃道,“明天我争取……”

    后面的字消失在褚归绵长的呼吸中,贺岱岳笑着熄灭煤油灯,轻手轻脚地挨着他躺下。

    麦收累的不止褚归一个,村里割麦的队员里最小的七岁,其中不乏累哭的。贺岱岳可以让褚归同他一组,少受点累,但不能直接找理由,叫杨桂平免了他下地。

    熬吧,熬过了就好了,贺岱岳展开被子盖住褚归,小心挪动他的胳膊,使他睡得舒服些。

    屋后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贺岱岳闭上沉重的眼皮,傍晚他在黄泥坳的林子里弄了个陷阱,明天上工前得早点去看看有没有收获。!

    第194章

    贺岱岳睡了不到六个小时,黄泥坳的陷阱逮到了一只野兔,他拧断脖子悄无声息的提回了家。小麦成熟的季节野兔极其肥硕,他昨天割麦见有野物啃食的痕迹,特地搓了把麦粒当诱饵。

    剥皮放血,根据体型和肉质,褚归判断野兔的年龄应在一岁以内,用佐料腌制了做烤兔子指定能好吃。

    褚归是被烤肉的香气馋醒的,他趿着鞋子摸到后院,火光映得贺岱岳脸亮堂堂的。

    “你在烤什么?”褚归揩了下眼角,语气卷着困意。

    “烤兔子。”贺岱岳转动着插在棍上的野兔,他野外训练时跟班长学的,以前烤过几次,反正比他炒的菜强。

    “早上吃烤兔子?”褚归清醒了,闻着香是香,但大清早吃重口味的,他有点缺乏食欲。

    “中午吃。”兔子烤得差不多了,贺岱岳浇灭火堆,拿芭蕉叶裹了烤兔,与早饭、午饭一块放进背篓里。

    褚归洗了把脸,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贺岱岳啥时候逮的兔子,他莫非一夜没睡?

    “睡了的。”贺岱岳落了门锁,边走边和褚归说兔子的来源。

    割完了黄泥坳,贺岱岳今天分到的是黄泥坳下面的一块地。偏僻的位置麦子最容易招祸害,因此村里每年麦收都是从远往内缩。

    和昨天近乎与世隔绝不同,今天贺岱岳他们多了组邻居,这意味着他偏帮褚归不能偏得太明显。

    “累了记得休息。”贺岱岳指了指几位邻居,“他们歇你就跟着歇,别傻扛。”

    正常频率的休息是被允许的,王成才巡视抓的是偷奸耍滑的人,褚归怎么看怎么跟偷奸耍滑四个字沾不上关系。

    相邻两块地的人互相打了招呼,见贺岱岳和褚归开工,对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咋办,干活儿L呗。

    叫贺岱岳比下去了没什么,要是叫褚归比下去了,他们可丢人丢大发了。

    褚归仍是左右手换着来,他长经验了,哪只手一累便换另一只手,避免重蹈昨日覆辙。

    在休息不足的情况下,疲惫是逐日累积的,褚归割累了,扭头瞅瞅邻居,歇了一个,他喘口气继续稍许片刻,隔壁第二个人歇了,褚归摘了草帽扇扇风,寻了块石头坐下。

    挺好,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贺岱岳将褚归的动作进眼底,唇角溢出了一抹笑意。

    等王成才巡视过一轮,贺岱岳停下同褚归吃早饭,对面的人端着碗过来,瞅他们吃的啥。

    褚归夸土豆焖饭好吃,贺岱岳今早又焖了一锅,对方同样吃的土豆,他炒的洋芋片,放了藠头,闻着有股独特的味道。

    贺岱岳的土豆焖饭配了腊肉丁,米饭油润,看着十分诱人。

    “吃炒洋芋片吗?”对方倾着碗,话里的意思是想跟贺岱岳交换一下。

    贺岱岳没立刻答应,而是问褚归要不要尝尝。

    褚归扫了眼男人,视线在他发黄的牙齿,漆黑的指甲缝以及结了层不明褐色污

    垢的碗沿分别停留了一瞬,果断摇了摇头。

    贺岱岳懂了,把自己的土豆焖饭拨了点给对方,婉拒了他的洋芋片。

    中午男人故技重施,他碗里装的是咸菜炒辣椒,看到贺岱岳手里的烤兔腿时,霎时垂涎二尺。

    “你上哪逮的兔子?”男人眼馋地盯着烤兔,卖力推销自己的咸菜炒辣椒,白花花的猪油炒的,特别下饭。

    贺岱岳置若罔闻,一只兔子,不够两人吃的,他的大方有限度,不会为了什么脸面亏待自己。

    兔后腿进了褚归的碗里,如意算盘落空,男人失望地走了,贺岱岳啃了口前腿肉,自觉味道不错:“尝尝怎么样?”

    “好吃。”褚归咬了满嘴肉,兔肉全是瘦的,凉了不影响口感,整体味道是咸、鲜、香,以及少少的刺激食欲的辛辣。

    烤兔肉的美味衬得贺岱岳炒菜的技术越发平平,褚归嗦得兔腿只剩骨头。贺岱岳之前打到的猎物,除了炖汤就是红烧,简直暴殄天物。

    褚归着实错怪贺岱岳了,之前的猎物,不是他不烤,而是缺少作料,再者野鸡瘦巴巴的,做烧烤柴得慌,炖汤才能喝个鲜。

    烤兔肉的大料是贺岱岳专门托人买的,他日子过得粗糙,对饭菜的唯一要求是能吃,要不是褚归饭量不见涨,他哪会在做菜上花功夫。

    天热生肉容易臭,整只兔子贺岱岳一次性烤了,中午吃晚上吃,狠狠地改善了一番伙食。

    褚归吃得香甜,贺岱岳说要接着下套子,他却不让了。

    拿今天的烤兔子举例,贺岱岳做陷阱用了近半个小时,清晨逮兔子、杀兔子、烤兔子,至少两个小时。

    两个半小时,他睡觉拢共不到六个小时,褚归长了心,会疼人。

    褚归一句不如多睡会儿L,贺岱岳高兴了一晚上,自潘中菊去世,他许久未听到这样单纯的关心了。

    贺大伯他们情绪内敛,看贺岱岳过得好,很少嘘寒问暖。

    转眼收了五天麦子,褚归连日挑战着身体承受力的极限,应了第一天他对贺岱岳说的,总有一天要习惯的。

    贺岱岳照常领着收工,杨桂平脸色严肃地把两人叫到一边,告诉了褚归一个噩耗。

    明日有公社的人下来检查,褚归得一个人干活,暂时不能和贺岱岳组队了。

    “我知道了。”褚归语气平静,反倒是贺岱岳表现得有些抵触。

    经过两百多个日夜的相处,他最清楚褚归的冤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遭遇是小人算计,现在的处境还不够坏吗?公社的人检查的目的是什么?

    “不要紧,我干我的活儿L,他们检查他们的。”褚归态度坦然,他割麦子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公社的人想看随他们看去。

    杨桂平下午得到的通知,公社的人明天上午十点到:“你们晚上回去布置下,他们肯定会去褚归的住处。”

    褚归同贺岱岳搭伙的事在村里说不上人尽皆知,杨桂平是一清二楚的。他往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了关键

    时候必须做足表面功夫,否则届时连累贺岱岳不说,全村跟着吃挂落。

    在大是大非面前,杨桂平向来拎得清。

    回到家,褚归默默收拾东西,平时不经意,此刻方察觉贺岱岳家里到处是他生活过的痕迹。

    衣柜里不分你我的衣服,压底部的棉被,两人同盖一床被子,褚归的闲置了好长时间,闻着闷闷沉沉的。

    零零星星搬到贺岱岳家里的东西,一件件找出来,竟堆了半张床。

    贺岱岳帮着收拾,眼瞅着属于褚归的东西越来越少,他心突然慌了一下,仿佛在亲手把褚归从他的世界里剥离一般。

    “帕子不用全拿走吧?”贺岱岳抓住帕子的一头,“简单弄几样摆摆得了,多了反而叫他们抓着把柄。”

    贺岱岳认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精神一振,扯过帕子,将褚归找出来的东西一阵挑挑拣拣,好的新的放回去,破的旧的留下。

    半张床的东西被贺岱岳不断缩减,最后他双手一抱,送到隔壁空了大几个月的牛棚。

    里外捣拾了两个点,牛棚终于伪装成了有人长期居住的模样。

    “行了。”贺岱岳自信地两手叉腰,明日公社的人看过他布置的牛棚,保准以为褚归的日子过得特别凄惨。

    莫说公社的人,但凡是不知情的,瞅了牛棚的现状,都会被贺岱岳骗过去。

    凑合着拿褚归的小灶做了顿晚上,洗碗水往阳沟一泼,齐活儿L。

    次日一早,杨桂平背着手在牛棚外面转了圈,见褚归坦荡荡的从贺岱岳家出来,神色尤其凝重:“褚归,岳娃子一直以来那么照顾你,我假装没看到,今天公社的人若是问你话,你晓得该怎么回答吧?”

    “我晓得杨队长。”褚归手指抚着衣服上的补丁,“我褚归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杨桂平略微安了心,指点了基础牛棚不完善的地方,称不上破绽,不过改了效果更好。

    照例老院子集合,以防公社搞突击,贺岱岳忧心忡忡地把镰刀和饭菜递给了褚归,目送他独自跟着王成才离开。

    “你先把早饭吃了吧,我帮你盯着。”王成才面露同情,“你今天的任务是割完这块地。”

    褚归道了谢,扫了眼远超他个人能力范围的麦地,慢条斯理地吃了早饭,王成才没催促他,他们心里均有所预感,等公社的人到了,褚归怕是一气儿L歇不了。

    贺岱岳央求杨桂平把他安排在了离褚归最近的麦地,他站在下头朝上喊:“褚归。”

    褚归闻声扭头,看到贺岱岳用力招手,他眼中周遭人或物顷刻间变得模糊,只余贺岱岳的身影顶天立地。

    贺岱岳表情坚定,褚归舒然一笑,冲他点点头,摇摇手里的镰刀。

    公社的人是十点后到的,杨桂平领着位穿白色衬衣的干部,介绍姓石,二十五岁上下,两个小时的山路走得他腿软,白衬衣被汗渗透,脸色很是难看。

    到困山村检查是份苦差事,石刚虽为干事,但他背景低微,在公社干的是打杂的活儿L。

    “怎么一上午就割了这么点?”他面露不满,责备杨桂平他们思想不端正,故意包庇褚归。

    “石干部,真不是我们包庇,褚归他右手有残疾,割不了太快。”思想不端正的帽子太大,杨桂平急忙解释,“我们让人盯着的,他一上午没停过。”

    石刚压根没提前了解过褚归的信息,他对杨桂平的话将信将疑,褚归右手残疾,怎么右手握着镰刀?!

    第195章

    石刚趾高气昂地喊褚归过来,他倒要看看杨桂平说褚归右手残疾是不是糊弄他。

    对于自己的伤疤,褚归向来是能藏则藏,一旦有别人的视线落到伤疤上,他都会再次陷入当初的经历断手的痛苦之中。

    “你手不是好好的吗,哪断了?”石刚勃然大怒,好哇,杨桂平竟然糊弄他。

    褚归垂着眼挽袖口,露出手腕上方的伤疤:粉碎性骨折,筋脉断裂,续接后灵活度十不存一,需要我现场演示吗?⒄”

    血淋淋的字眼被褚归以毫无波澜的口吻吐出,每说一句,褚归的手指抽搐一次,回春堂的牌匾反复从他眼前坠落,摔得四分五裂。

    伤痕狰狞可怖,石刚嫌弃的挪开眼:“你怎么演示?”

    褚归削了一截麦秆做笔,在地上画横线,针灸的第一要求是稳,麦秆下的线条抖得毫无规律:“够吗?”

    “谁晓得你是不是装的?”石刚不屑地切了声,“你们这种人,为了逃避劳动,歪脑筋多得很。”

    让褚归演示的是他,不信褚归的也是他,杨桂平等人听得心头冒火,碍于石刚的身份,没敢顶嘴。

    褚归扔了麦秆,问石刚想让他如何证明。

    “前进大队腿残疾的那个说他是膝盖以下没有知觉,你既然断的是这——”石刚颇为侮辱性地睇了眼褚归的伤疤,“按道理该和他一样感觉不到痛。”

    “石干部。”杨桂平听懂了石刚话里的含义,忍不住出声打断,“褚归右手残疾公社的档案是记录了的,不用证明了吧?”

    前进大队那个腿残疾是天生的,从小到大拐杖不离手,人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断脚杆。褚归的右手后天受伤,能握镰刀,提轻物,必然存在痛觉感知。

    在场的人眼不瞎心不盲,石刚分明是在恶意刁难褚归。

    “杨队长,你太实心眼了,档案记录他残疾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万一他早好了,一直伪装瞒着你们呢?”石刚一副敌人诡计多端,而杨桂平疏于防范的模样,“杨队长,你身为一队之长,要时刻保持警惕啊。”

    石刚的话堵得杨桂平无言以对,贺岱岳猛地把镰刀扎到麦捆里,大步走到地边,双手一撑,翻身而上。

    贺岱岳天神般出现在褚归的面前,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拍了下石刚的肩膀:“石干部。”

    肩膀突然被拍,石刚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你、你从哪里来的?”

    “我刚在下面那块地割麦子。”贺岱岳指指他上来的地方,“褚归的残疾是真的,我可以作证。”

    石刚刚才丢了脸,气得不行:“你谁啊你,你有什么资格作证?”

    “我是困山大队的队员,贺岱岳,六年退伍老兵。”面对石刚的愤怒,贺岱岳面不改色,“褚归住的牛棚是我家的,石干部你去牛棚看看就清楚了。”

    队员而已——石刚正要发作,六年退伍老兵的分量令他话锋一转:“你当了六年兵?”

    “对。”贺岱

    岳敛着的眉头松了松,“石干部不信的话,我家里有战友从部队寄来的信件。”

    “信,我信。”石刚态度大变,“你家在什么地方?”

    贺岱岳解围成功,石刚跟着他看褚归住的牛棚去了,褚归原地站立片刻,放下了挽着的衣袖。

    刻意营造的牛棚处处透露着艰苦,破洞的帕子——贺岱岳拿擦桌的抹布顶替的,缺口的土瓷碗——贺岱岳从后院墙角翻出来的,裂缝的木盆——贺岱岳前天差点砍了做柴火。

    原本想刁难褚归的石刚沉默了,褚归的衣服虽然缀满了补丁,但看得出洗得很干净,如此讲究的人,若不是右手残疾,绝不至于让自己的住处如此寒酸。

    与褚归相同境遇的人石刚见了不下十个,论住所条件,褚归位列倒数。

    残疾或许能装,褚归脸上的疲惫是装不了的,石刚咳了咳嗓子,看在贺岱岳的面子上,放了褚归一码。

    去过牛棚,石刚径直离开了困山村,他下午还得跑个大队,一天天的,迟早累死他。

    将石刚送到村口,盯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林间,杨桂平抹了把虚汗,可算糊弄成了。

    “得亏有你出马。”杨桂平庆幸贺岱岳跟部队的战友没断了联系,令石刚有所忌惮,不然褚归今天怕是要受大罪。

    贺岱岳何尝不庆幸,他确实和部队战友保持了通信,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如果石刚不是欺软怕硬的性子,此事极可能闹得不好收场。

    不管怎样,今日的危机是度过了,王成才马不停蹄地跑到地里给褚归报喜:“褚归、褚归,公社的人走了。你别割了,赶紧歇会儿L。”

    走了?褚归绷着的劲一懈,颤抖的手指再握不住镰刀,他脸色白得骇人,王成才慌忙扶住他,慢慢让他坐到地上。

    “你没事吧?”搀扶的过程中,王成才碰到了褚归的手,惊觉大热天的他手竟然凉得跟冰块似的。

    褚归蜷缩身体抱着自己的右手,表情痛苦地低喃,声若蚊蝇,王成才凑到他嘴边:“你说什么?”

    “疼……”褚归疼到意思几近模糊,“我右手好疼。”

    右手疼?王成才无措地怔了怔:“你右手不是好好的吗?”

    一年前的伤的确不应疼到此种程度,甚至超越了褚归的耐痛阙值,王成才不曾经历过,因此他不知道受过严重创伤的人,有时候会产生一种名为幻痛的后遗症。

    幻痛在某种时候,比真正的**疼痛更让人煎熬。

    王成才不懂,贺岱岳懂,姗姗来迟的他将褚归背到背上,给杨桂平请假,褚归眼下的状态,决计是不能干活的。

    “去吧去吧。”杨成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实在不行你知会一声,我让杨朗上卫生所请个医生给他看看。”

    幻痛看医生没啥用,贺岱岳背着褚归回了家,褚归个子高高,体重却不如一背麦子,轻得贺岱岳心头也跟着没着落。

    多日的疲惫褚归本就令褚归已是强弩之末,石刚的举动犹如雪上加霜,压垮了褚归的心

    理防线。

    贺岱岳用热毛巾孵着褚归的右小臂,手指不停按摩:“褚归,你看着我,看着我听我说,事情都过去了,你的手早好了,听见了吗?”

    褚归耳中嗡嗡作响,渐渐的,嗡嗡声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的手好了,痛是假的?褚归眼神模糊地看向右手,慢慢恢复焦距,他右手的伤疤真丑陋啊。

    疼痛潮水般褪去,褚归缩了缩胳膊:“谢谢,我不疼了。”

    贺岱岳对褚归的恩情远非一句谢谢能概括,但褚归如今身无长物,除了谢谢,他拿不出什么能报答的。

    褚归的脆弱转瞬即逝,贺岱岳揭下热毛巾,叫他安心休息,杨桂平准了他一天的假,今天不用再下地割麦子了。

    “谢谢。”假是谁替他请的显而易见,褚归侧了侧身,“那你呢?”

    褚归没事了,贺岱岳自然是要接着干活的,他掖了掖搭褚归腰间的被子:“我走了,你快睡,午饭我等下带到地里吃,你想睡多久睡多久。”

    贺岱岳说完出了卧房,褚归听着他脚步声到了厨房,因为瘸腿的缘故,贺岱岳走路的动静稍大于普通人。

    褚归闭上了眼睛,堂屋门吱呀一响,贺岱岳走了。

    村里其他人照常该干嘛干嘛,贺岱岳同杨桂平商量了一下,接手了褚归割的那片麦地。

    沿着褚归的进度,贺岱岳干完了他干不完的活,中途仅吃饭耽搁了几分钟。王成才巡查几次,喊贺岱岳别那么拼命,村里其他人要是有贺岱岳一半自觉,他哪至于一天八百遍地盯着。

    每日上限十二个公分,割一亩半地是十二个公分,割两亩同样十二个工分,贺岱岳拼命干,背地里不知多少人骂他傻呢。

    傻不傻的贺岱岳不在乎,王成才给他记了十二个工分,然后在褚归的名字旁边写了个六:“嘘,杨叔叫我算他六个公分的,你莫和褚归讲。我是看明白了,你俩的性子一头牛生的,个顶个的倔。”

    贺岱岳干了两个人的活,褚归得六个公分天经地义,王成才的话一点没错,依褚归的品行,他若是知晓了实情,指定不肯接受。

    收工哨掠过田野,褚归从斑驳的梦境醒来,屋里暗沉沉的,似傍晚又似清晨。

    褚归下床打开房门,夕阳沉入山坳,红霞铺撒了半边天,原来是傍晚。

    锅里放着贺岱岳留的饼,气温高,饭菜闷一天会馊,饼倒是香的,褚归吃了半张垫垫肚子,剩下的准备等贺岱岳回来一块吃。

    把饼端到案板上,褚归刷锅烧了洗澡水,顺手将脏衣服洗了,昨天晚上忙着布置牛棚,换的衣服堆盆里没来得及洗。

    贺岱岳到家便有热水迎接他,洗好的衣裳在屋檐下晾着,褚归坐桌旁点着灯,一边缝他前两天崩线的褂子,一边等他吃饭。

    谁能说他们现在不像一家人?

    “睡饱了吗?”贺岱岳摸了摸褚归的额头,温热细腻,“有没有哪不舒服?”

    “没有。”褚归缝到末尾,绕着针尖打了个结,剪断线头,把褂子翻到正面,缝合线平整,虽不如他手受伤之前,但总归比贺岱岳漏风的针脚强。

    贺岱岳的衣服基本上全是粗布料子,不适合贴身穿,褚归缝的褂子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件布料柔软的。

    褚归将补了开线的褂子递给贺岱岳,贺岱岳接过当即脱了刚洗澡换的衣服套上:“下次我回来晚了你自己先吃,你胃不好,别等我。”!

    第196章

    褚归的胃是在出事后饿坏的,吃得差不说,经常有一顿没一顿,入口基本上全是凉的。

    虽然贺岱岳做的菜味道不咋滴,至少干净管饱,且时不时添些肉蛋补充营养,褚归的胃慢慢好转,偶尔吃点凉的粗糙的没啥,但不能饿狠了。

    聊到上辈子褚归的身体,贺岱岳条件反射性地愁眉苦脸:“你不知道,那时候我看你跟麻杆似的,老担心你一跤摔折了或者风大点吹跑了。”

    “老黄历的事了你提它干嘛。”褚归检查着药箱里的物品,他虽不需要参加麦收,但同样得时刻提防着,每年麦收均有人要么割伤、要么中暑、要么被蛇咬。

    上辈子他有且仅有一次完整的麦收经历,人瘦了一圈不说,还晒掉了一层皮。

    晒掉一层皮不是夸张的说法,是真的掉皮,褚归裸露在外的后颈、手背,晒伤的皮肤崩了无数裂口,沿着翘起的边缘一撕,发黑色皮肤顺着方向揭落,露出里面白里透红的新生嫩肉。

    褚归第一次发现自己是晒不黑的体质,脸有草帽遮挡,晒伤的皮肤一换,晚上跟越晒越黑的贺岱岳走一块仿佛黑白无常到阳间勾魂来了。

    除了双手被镰刀磨出的茧子,褚归身上毫无麦收的痕迹,人是累得够呛,却因祸得福,体力劳作令他身子骨变结实了几l分。

    “对了,你当年是不是做了什么,我后面咋没听过石刚的消息了?”石刚一个小人,褚归不至于过了一辈子仍怀恨在心,无非是谈到了随口一问。

    “他作风败坏,我给公社写了封举报信,他好像被派到大西北挖沙子了吧。”贺岱岳轻描淡写道,只字不提他为了揪石刚的把柄,费了多大的功夫。

    贺岱岳六年的兵不是白当的,他的举报信公社十分重视,迅速组织了调查小组对石刚进行彻查。

    举报内容属实,石刚连到底得罪了谁都没弄清楚,干部的职位就被端了。

    果然,褚归盖上一应物品齐全的药箱,侧身望着贺岱岳:“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若是贺岱岳会甜言蜜语,他此刻该顺着说是,但他大老粗,直接摇头:“我是慢慢喜欢上你的。”

    慢慢喜欢上……褚归承认贺岱岳的真诚打动到了他:“嗯,我也是慢慢喜欢上你的。”

    褚归感知敏锐,如果贺岱岳一开始便存了喜欢的心思,褚归很可能会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毕竟对方是男人。

    在喜欢上贺岱岳之前,褚归脑子里从未有过任何喜欢男人的念头。贺岱岳亦然,所以他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

    一见钟情说不上,好感必然是有的,毕竟贺岱岳对褚归给予的帮助,早超过了普通心善的范围。

    忆完往昔,褚归催着贺岱岳上床睡觉,他是不用下地割麦子了,贺岱岳可有的累受呢。

    “才八点。”贺岱岳嫌时间太早,凑着头亲褚归的脸,右手悄摸揽到腰上,手掌辗转抚摸。

    “是已经八点了。”褚归抓住贺岱岳的手,将其从衣服里拿出

    来,“你要几l点起你心里面没数吗?”

    贺岱岳又长又久,让他遂了意,不得九点往后了。被褚归冷漠拒绝,贺岱岳仰倒在床上,手脚大张,一脸的心如死灰。

    褚归探身取了床头的杂病续册,踩着鞋朝外走,贺岱岳蹭地坐直:“你去哪?”

    “我上外面看去,免得亮着灯你睡不着。”褚归扬扬手里的续册,寄来半个多月了,天天忙东忙西的,他拢共翻了不到一十页。

    “我睡得着。”贺岱岳伸长胳膊把褚归拉回来,拽他到床上,“你看你的,我睡得着。”

    贺岱岳上过战场,甭说亮着灯,哪怕边上有人打架,他照样不影响睡眠。贺岱岳挪到床里头,褚归靠坐着,他的脑袋正好在褚归上半身的阴影里。

    褚归看了一例病案,扭头一瞅,贺岱岳闭着眼睡熟了,脸朝着他的方向,一只手搭着他的腿,仿佛想把他拥进怀里。

    贺岱岳的睡相令褚归不自觉勾起了嘴角,他摸了摸贺岱岳的侧脸,轻轻牵着他的手搭到腰腹上。

    仿佛熟睡的孩子找到了依恋,贺岱岳于睡梦中舒展了表情,他无意识动了动胳膊,将褚归揽得更紧。

    翻续册翻到十点,褚归塞书签标记了阅览进度,他拿开贺岱岳的胳膊,准备去后院上个厕所再睡。

    首乌安静地趴在马厩里,体型有了几l分成年马的影子,砖瓦厂运货的马通常是五年以上的大马,卖马的主任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别过早让小马驹载人。

    两三岁的马,看着体格大,实际内部器官尚未发育成熟,过早载人容易影响马的寿命。

    马背上黑乎乎的一团甩尾巴的是天麻,拴了两个多星期,多次逃跑失败的它整日蔫头巴脑的,见着人连眼神都懒得奉欠,饭量倒是与日俱增。

    褚归去返约莫花了三分钟,睡着的贺岱岳不知何时醒了,等他回来躺下,方抱着人重新一觉睡到清晨。

    麦收第一天,杨桂平举着大喇叭发了一通言鼓舞士气,今年的麦子长得不错,金黄的麦穗沉甸甸的,麦粒饱满,丰收近在咫尺。

    贺岱岳挥舞着镰刀一骑绝尘,有他做代表,大伙干活的积极性大幅度提升,杨桂平满脸欣慰,今年的丰收指定稳了。

    经验丰富的人晓得怎么使镰刀又安全又省力,初学者害怕割伤自己反倒是最谨慎的,褚归一上午为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包扎了伤口,伤了手的小姑娘懊恼耽误干活儿了,伤了腿的小男娃裤腿一放,照旧割他的麦子。

    长在乡下的孩子没有不受伤的,起初他们或许会哭唧唧地掉眼泪,次数多了,渐渐习以为常,眼泪化作血水的方式从别处流了出去。

    生活的苦难造就了他们的坚强,褚归一人给了杯甜水儿,让他们往后想起今日,记忆里不单是伤痛与疲惫。

    中午褚归到地头给贺岱岳和潘中菊送饭,母子俩分到同个小组,褚归索性带上了自己的份,同他们一块在地里吃。

    麦地在山脚和半山腰,挨着树林子,虫蛇潜伏,杨桂平日日上工

    皆不厌其烦地交代大伙注意安全,偏有人不听劝。

    “他们去林子里干嘛?”褚归端着饭碗,见三个村民结伴进了林子。

    贺岱岳朝褚归视线的方向扭头,前段时间山里陆续有人在山里捡到了野生菌,他们估摸着是想进山碰碰运气。

    中午吃饭的时间短,往山里走不了多远,若是运气好,捡上几l朵,家里也能添个菜。

    褚归闻言收回了视线,野生菌固然美味,奈何他们一个个太忙了,抽不出捡菌的空闲。

    贺岱岳夹了块茄子,褚归做的地三鲜,茄子、青椒、土豆,这三样菜放一锅很难做得不好吃。

    软烂的茄子和着米饭,口感鲜滑,贺岱岳左右咀嚼,喉头一咽,褚归倏地丢下了碗筷:“岱岳,帮我回家拿医药箱!”

    出事了。

    进山的村民仓皇冲着麦地跑来,嘴里喊着褚医生——他的同伴被蛇咬了。

    意外往往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褚归问贺岱岳他们进林子干嘛,到村民求救,前后不过五分钟。

    褚归大步上前:“什么蛇咬的?”

    “五步蛇!”村民神色焦急,五步蛇是广为人知的毒蛇,传说被咬了走五步必死,以至于他们不敢轻易动弹。

    不同的蛇在各地方言有不同的叫法,五步蛇除外,因为它的毒性过于强烈,使他获得了全国统一的俗称。

    五步蛇怎么会在白天把人咬了,他们找菌子莫非不探路?褚归上辈子险遭蛇咬,这辈子他特意找了相关的书籍研究蛇类习性。蛇类喜阴,白天大多躲在石头缝下面或者草丛里,夜间出来活动觅食。

    褚归怀着疑惑同村民赶到事发地,被咬的村民捂着伤口哀痛连天,另一个村民惊慌失措地守着他,怎么好端端的碰到五步蛇了呢!

    蛇咬的位置在小腿肚,三个人里,被咬那个光顾着痛,压根没看清咬他的蛇长啥样,另一个走的最后面,只听见他喊了声被蛇咬了。

    报信的村民描述着他的所见,尖脑袋,身上的纹路花里胡哨的,不是五步蛇是什么?

    “褚医生,救救我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得啊!”被咬的村民哀求着,他怕死,但更怕他死了家里人日子难过。

    “莫慌,我先看看伤口。”褚归蹲身抬高他的小腿,查看流血的伤口,“伤口现在是什么感觉?刺痛?火烧?”

    对方答有点刺痛,无胸闷眼花的症状,伤口的出血量一般,褚归用他的汗巾扎紧伤口上方,按压筋脉排尽污血。

    “放心,咬你的不是五步蛇。”褚归把了下对方的脉,确定他只是被普通的微毒蛇咬了,排了血,煎副败毒的药喝了就没事了。

    上一秒觉得自己要死的村民愣住了,他吓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结果褚归告诉他咬他的不是五步蛇?

    “你咋说是五步蛇呢?”坐地上不敢动弹的村民蹭地站起来了,埋怨报信的村民睁着眼睛瞎说,害得他真情实感地绝望了半天。

    不是五步蛇?报信的村民一样懵了,他见到的分明是他印象里的五步蛇来着……

    “兴许是认岔了。”褚归让他们搀扶着被咬的村民往外走,“不过被蛇咬了一律当做毒蛇处理是没错的。”

    一步、两步……三人数着步子,走得极为忐忑,五步蛇的阴影太大,褚归的话不能令他们完全放心。

    五步、六步——被咬的村民满脸欣喜,他还活着,真的不是五步蛇!!

    第197章

    贺岱岳在褚归叫他回家拿药箱时,同样丢了碗筷,拿出了在部队的速度,奔跑的速度看得人目瞪口呆。

    老天爷,贺岱岳跑起来咋快成那样!

    听到有人被蛇咬了,周围的人皆慢一步的往林子里去,看看是哪个倒霉蛋,被咬得重不重。当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什么蛇咬的人,咬完人的蛇朝哪个方向梭走了。

    两拨人遇上,他们将被咬的人团团围住,得知是虚惊一场,众人半失望半庆幸,失望无热闹可凑,庆幸自己安全。

    麦地离家稍远,贺岱岳马不停蹄地往返,抱着褚归的药箱跑得满头大汗,到地儿一瞧,怎么风平浪静的?

    “报信的人认岔了。”褚归递帕子给贺岱岳擦了擦汗,“他以为是五步蛇,实际是普通毒蛇,毒性很弱,倒把人吓够呛。”

    “四脚蛇不咬人吓人。”贺岱岳接了句俗语,坐下吃他剩了个底儿的饭,“得亏是认岔了。”

    真正五步蛇的毒性贺岱岳是亲眼见过的,他小时候村里有个人便是被五步蛇咬了,错过了救治时机导致毒发身亡。

    通常情况下,蛇不会主动咬人,因此困山村的蛇虽多,但没有到为患的地步。

    村民们放松了警惕,褚归反而从中发现了一个问题,去年冬天他以小组的形式教了大家急救的方法,其中包括毒蛇咬伤。真碰到了紧急情况,缺乏演练的三人把学过的内容忘得干干净净,任由伤口敞着,不排毒、不在上方做绑扎。

    今天是那个村**气好,万一运气差点,被剧毒蛇咬伤,并且褚归不在,他们的行为无疑是坐以待毙。

    褚归找到杨桂平着重提了此事,杨桂平听了笑呵呵的:“不是有褚医生你在吗?”

    杨桂平的反应令褚归一阵淤堵:“我不可能每次都那么巧恰好在事发地附近的。”

    回想过去的大半年,村里人依赖褚归的倾向越来越明显,似乎料定了褚归能解救他们的全部伤痛。

    未来十年,褚归的确有长居困山村的打算,但如今的局面绝非他所愿意看到的。

    有人把普通毒蛇错认为剧毒蛇,就会有人把剧毒蛇错认为普通毒蛇,涉及到生命的大事,褚归的存在不是他们侥幸的理由。

    褚归说得严肃,杨桂平恍然,褚归对困山村太尽心尽力,连他都产生了如此想法,遑论底下的一众村民。

    “我晓得了。”杨桂平幡然醒悟,“我一定让他们重视。”

    引起村民重视的办法很简单,杨桂平跟周边大队的队长们通了个气,今年哪个大队出了啥事立马一清二楚,再挑几个严重的上工前跟大伙一讲,叫他们意识到,有些突发事件,即使是褚归也鞭长莫及。

    “你帮我听听这几句拗不拗口。”褚归熬了两个晚上,把急救知识编成了顺口溜。

    本来是村民们头痛记不住褚归教的东西,当天学了当天记得,一觉睡醒脑袋又空了,不知是谁提了句顺口溜,褚归便着手编写。

    起意的时

    候不觉得有什么,等真正提笔褚归才明白了其中的艰难。

    贺岱岳念了两句,褚归捂着头叫停:“算了,我接着改吧。”

    要文化水平的事,贺岱岳丝毫帮不上忙,他只能提供些场外援助,辟如把煤油灯的灯芯剪一剪,给褚归捏捏肩鼓鼓劲之类的。

    药材配伍褚归一小时能写数百个,顺口溜写了改、改了写,村里的麦子收了近三分之二,他方拿了个自己勉强满意的作品出来。

    小孩是传播顺口溜的绝佳群体,褚归首先瞄上了长栓和贺聪他们一帮孩子。

    麦收时节学校放假,贺聪负责在家带妹妹,坐完月子的刘盼娣同大伯娘她们下了地,她脸上的黑黄气被红润取代,村里的年轻女人们见了纷纷问她是怎么弄的。

    褚医生抓了几副药给我,说是调养气血的,我喝了身体确实舒坦了许多。??”割了个把小时的麦子,刘盼娣说话仍然中气十足的。

    村里面的女人生完孩子身体多多少少会留点毛病,听刘盼娣说不由得有些心动:“调养气血的药贵吗?得吃多久?”

    刘盼娣吃的药是贺岱光付的钱,家里仅贺岱光一个儿子,大伯娘不像别的婆婆抓着钱不肯放,小两口每年挣的工分,一部分上交家用,剩下的全自己攒着。

    “我吃的药不贵。”刘盼娣和贺岱光算过,她怀孕到生产做完月子,看诊吃药花了不到十块钱,现在芝芝长得白白胖胖的,她身体跟着大好,那钱花得是千值万值,“不过每个人身体不一样,用啥药得褚医生说了算。”

    刘盼娣找补了一句,禇归给她看诊倒不倒贴她不确定,但绝对是少收了钱的。

    都是女人,身体能有多不一样,刘盼娣的找补没人听进,动了心思的媳妇们决定等收完了麦子,上卫生所找褚归给她们开两副调养药吃吃。

    随着地里的麦子陆续进仓,杨桂平脸上的笑容一日比一日灿烂,贺岱岳也很开心,他养殖场的两百斤麦麸稳了。

    从麦收前期到后期,贺岱岳一直是割麦子小组的领头羊,杨桂平试过让他去运输小队,结果贺岱岳一走,其余人割麦的速度肉眼可见地变慢,气得杨桂平立即把贺岱岳叫了回来。

    麦子割得快,带动着运送、脱粒、晾晒的步骤同速进行,杨桂平走路带风,今年他们大队指定能得到公社的表扬。

    “大伙儿加把劲,快下雨了。”杨桂平大声鼓舞着,“抓紧收完这块地。”

    南边的山头聚着浓厚的乌云,风里含着水汽,如此明显的暴雨征兆,无需杨桂平催促,地里的割麦的男男女女默契地提了速。

    贺岱岳割完自己的区域,调头帮着其他人,沈家良背着背篓一路小跑,他们像一群有条不紊的蚂蚁,和即将到来的暴雨争抢着时间。

    抱、装、捆,沈家良咬牙蹬着地面,吸了水汽的麦子压弯了他的腰,起——

    沈家良额头与颈侧青筋鼓胀,小腿肚绷得如铁般坚硬,膝盖颤了两颤,肩上骤然一轻。

    “沈哥我来。”贺岱岳托着背

    篓让沈家良卸下,麦子割得差不多了,目前最重要的是把它们运到老院子。

    背篓装着麻烦,贺岱岳换了两头尖尖的挑杆,左右各插一捆麦子,肩膀担着侧身往前走。

    褚归放了手头的事上地里帮忙,见到贺岱岳肩上巨大的麦捆心颤了颤,让他悠着点。

    “哎哟,咋能叫褚医生你动手。”身边多了个人一起抱麦子,王二媳妇扭头一瞅,连称使不得。

    “应该的。”褚归熟练地摞着麦子,脑袋微微后仰,避开扎脸的麦芒。

    王二媳妇正说教他怎么弄呢,见状惊奇地眨了眨眼,不愧是褚医生啊,一看就学会了。

    割下的麦子悉数运回了老院子的仓房,大雨不期而至,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贺岱岳护着褚归冲到屋檐下,淋了雨的胳膊湿亮亮的,褚归拿手抹了一把,灰尘混着汗与雨水,热腾腾地撞击着掌心。

    雾蒙蒙的大雨阻断了视线,雨水沿着瓦片的凹槽汇成珠帘,屋檐下的人或坐或站,惬意地聊起了天。

    按照以往的规律,暴雨来得急去得快,歇会儿雨停了刚好回家吃晚饭。

    贺岱岳挨着褚归,偏头问他晚上想吃什么,褚归出神望着雨幕:“吃藠头炒洋芋片吧。”

    今天下午的经历与上辈子的一幕重合,明明吃腻了的藠头炒洋芋片,褚归突然想了。

    贺岱岳心照不宣地一笑:“好。”

    大雨下了两个小时,云层消散,火红的夕阳异常鲜亮,仿佛被雨洗过。贺岱岳从自留地挖了撮潘中菊种的藠头,在田里淌掉根部的黄泥,边走边收拾。

    藠头味道重,一小撮足够了。

    潘中坐门口凳子上换鞋,脚边放着个竹篮子:“地木耳出了,我去捡点来炒鸡蛋。”

    雨后的地木耳最为鲜嫩,潘中菊生怕迟了让别人抢了先,说完提着篮子急呼呼走了。

    地木耳的美味程度与处理难度成正比,裹着泥沙、草屑的地木耳潘中菊不到半小时捡了一篮子,花了双倍的功夫淘洗清理。

    幸好褚归与潘中菊皆是耐心十足、干得了细致活儿的人,贺岱岳站褚归身后瞅得眉头直皱,有那时间,不如炖锅肉了。

    潘中菊让贺岱岳边去,不搭手莫说风凉话,讨人嫌。

    贺岱岳摸摸鼻子,他说的大实话,咋个讨人嫌了。他算是看清楚了,在潘中菊心里,他的分量是每况日下,如今的家庭地位褚归第一,他倒数第一。

    等地木耳洗净,贺岱岳照着煤油灯打了三个鸡蛋,蛋液倒入热油,体积滋啦膨胀,伴着浓郁的煎蛋香气。

    黑透透的地木耳配着金黄的煎蛋,贺岱岳点缀了一撮葱花,他做的菜逐渐向色香味俱全靠近,褚归尝了口地木耳炒鸡蛋,夸了句好吃。

    地木耳口感滑腻腻的,微甜中带着丝泥土的腥味,褚归捧了潘中菊的场,末了洗碗时悄悄同贺岱岳说更喜欢他做的炖肉。

    藠头炒土豆片属于忆苦思甜的菜品,不参与比较,贺岱岳略志得意满地扬起下巴,开玩笑,褚归的口味他能不了解?

    “馋炖肉了?”贺岱岳哗啦将刷锅水舀到潲水桶里,近日忙着割麦子,天天靠咸肉糊弄,吃多了难免腻得慌。

    “谁馋炖肉了?”褚归斜了贺岱岳一眼,怎么在他嘴里自己跟好吃鬼似的,“你别坏我清誉。”!

    第198章

    困山村是青山公社第一个完成小麦收割的生产队,当田野里的最后一垄金黄的麦子倒下,所有人不禁振臂欢呼,满含喜悦的声音在卫生所清晰可闻。

    麦子收完了?褚归快步走到屋外,朝欢呼声的传来的方向看去。

    先收割的地种上了红薯和玉米,褚归望着依旧忙碌的村民,心底为他们感到踏实,小麦进了仓,接下雨了。

    贺岱岳收工进院子时是笑着的,他激动地一把抱住褚归疯狂转圈,转得人头晕眼花。

    他动作太快,以至于褚归毫无反应时间,转了两圈才拍着他的背喊放自己下去。

    贺岱岳转尽兴了,慢慢停下脚步。褚归双脚落地,手死死扶着贺岱岳,不扶不行,天旋地转的:“什么事让你开心傻了?”

    “你猜我们今年收了多少斤麦子?”贺岱岳揽着褚归,眼神因为兴奋而显得亮晶晶的。

    “多少?”褚归感觉头没那么晕了,扶着贺岱岳胳膊的手下滑,改为和他牵着,“八千斤?”

    褚归的数字是往高了猜的,山地贫瘠,尽管杨桂平年年组织村民开垦荒地,但小麦的产量仍远不以足食。

    困山村小麦的亩产在一百二十斤左右,稻子是水田的唯一作物,山野的旱地要种麦子、玉米、红薯、油菜……

    肥料要留给作为主食的水稻,靠着小部分肥料与汲取土地微薄的营养,麦子瘦条条地坚韧生长,平均亩产能超一百,已是全体困山村村民辛勤耕耘的结果。

    “杨叔跟你说了?”贺岱岳脸上的兴奋化作了错愕,他今儿一整天都在老院子帮着称麦子,八千斤是王支书大概统计的数据,比去年高了约两千斤。

    “我猜中了?”褚归的表情与贺岱岳如出一辙,“今年怎么高了这么多,你们不会称错了吧?”

    村里交公粮交的是稻子,收割的小麦除了留种,剩下的悉数按比例分到各个村民头上。两千斤,意味着今年每个人大概能多领六斤麦子。

    六斤药材褚归信手拈来,而六斤麦子——他上辈子累死累活,不过得了两个六斤。

    去年天时不顺,麦收时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麦子烂在地里,把村民们心疼得够呛,另外去年新开垦了片山地,两相累积,两千斤的差额便出来了。

    贺岱岳转述了杨桂平的解释,上辈子的最终收成他记得是七千四百斤,今年涨到了八千斤,其中不乏他的功劳。

    杨桂平一高兴,把许诺给他的两百斤麦麸加到了二百斤。

    “瞧你那点出息。”褚归失笑,挺正经的一个人,被养殖场逼成啥样了。

    贺岱岳乐哉哉的,褚归不懂,对他而言,现在猪吃得好长得好比什么都强,他准备把麦麸用来喂二头种母,培育优良的下一代,省下以后买猪崽的钱。

    盼着麦麸早日落到养殖场的库房,贺岱岳隔天又去了老院子。

    王支书整理了一天的数据,杨桂平望眼欲穿地看着他拨算盘。待王支

    书噼啪一收,杨桂平迫不及待发问:“多少斤。”

    “八千一百二十六!”王支书写下总数,和同样有些不敢置信地杨桂平四目相对。

    两人是一起当上的大队长与支书,努力了十几l年,第一次看到八开头的小麦产量。

    八千斤麦子,二百斤麦麸,贺岱岳吸了口气,眼神充满了羡慕。

    “你那表情啥意思?”杨桂平乐着乐着瞥到了贺岱岳的脸色,“嫌麦麸给少了?”

    “不少不少。”贺岱岳哪能不通情理地纠缠,“杨叔,你看我哪天可以来把麦麸拉走?”

    “你急啥,有了麦麸我自然会通知你的。”杨桂平无奈了,他还没跟公社汇报,哪来的麦麸让贺岱岳拉走。

    一斤麦子产一两半的麦麸,贺岱岳的二百斤麦麸,意味着要磨两千斤麦子。杨桂平上公社汇报完,把贺岱岳叫到老院子,不是要麦麸么,自己领队挑麦子去磨坊磨吧。

    贺岱岳要的便是这句话,挑麦子的人他早叫齐了,一人挑个百来斤,转眼麸皮就成包摞在了养殖场的库房。

    二百斤麦麸堆了一人高,贺岱岳满意地拍拍鼓鼓囊囊的大麻袋,等麦麸吃光,新玉米该下来了,短期内他总算不用二天两头的为粮食发愁。

    贺岱岳养殖事业稳步前进,褚归也将药材种植推上了日程。本来种药材是贺岱岳的想法,褚归见他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干脆让他把药材种植交给自己。

    褚归虽然没种过药材,但他熟悉各种药材的习性,加上贺岱岳从旁辅助,指定成得了事。

    办养殖场时贺岱岳跟杨桂平商量过,然而药材生长周期长,杨桂平不太看好,村民们吃饱饭尚且困难,谁愿意费劲种那药材。

    杨桂平拒绝得委婉,态度却很鲜明,因此褚归只能搁置,时隔近一年,再趁着小麦喜获丰收的机会重提。

    “种药材啊……”杨桂平的表情十分为难,答应吧,药材吃不进嘴看不着钱不答应吧,褚归对村里尽心尽力,并且办的是长远角度为村民谋利的好事。

    瞧见杨桂平态度的松动,褚归趁热打铁:“杨叔,我用不着几l个人工,有二五个干活勤快的就行。”

    “二五个够吗?”杨桂平已经预备答应了,听褚归只要二五个人,反替他做起了打算。

    “前期二五个够了。”褚归诚实道,“后期的话,我暂时不确定”

    褚归知道杨桂平纠结的原因,站到杨桂平的角度,他有责任与义务带领村民们解决生计的问题。若褚归在大伙吃饱穿暖的年头提出想种药材,杨桂平保证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二五个人杨桂平倒是能给,不需要开全村大会,他直接选了王二媳妇他们,一来他们干活利落,二来他们均受过褚归的恩惠,肯定是愿意跟着褚归做事的。

    自打有了种药材的念头,贺岱岳默出了上辈子的经验总结,褚归还托姜自明在京市帮他搜罗了一堆资料。若非离得远,他甚至想拜访褚正清那些药材世家的老相识取取经。

    困

    山村适合种植的药材种类繁多,褚归和贺岱岳讨论了许久种植方案∵∵,综合种植难度、药材价值、采收年限,从数十种药材中选择了天麻。

    “种天麻?”潘中菊听到后半句,瞅了眼在地上吃饭的天麻本猫,蔡大爷家的猫崽即将满月,褚归试探着解了天麻的禁足令,每天看着它蔫哒哒地跟首乌作伴,实在怪可怜的。

    “是药材天麻,不是把它埋土里。”褚归摸摸天麻的脑袋,似乎糙了些,“以后别去偷小猫了啊。”

    天麻动了动耳朵,舔干净碗里的饭,翘着尾巴满屋溜达,褚归观察一会儿,见他没有往外跑的意思,收回了视线。

    天麻兼具药用价值与食用价值,当年种、次年收,是褚归首批试水的最佳选择。

    得到杨桂平的同意,褚归便着手进行日程安排。

    首先是砍树,贺岱岳标的地土壤完美符合天麻的生长条件,唯一麻烦的是林木过于茂盛,必须砍掉一部分,调整林下的采光和通风。

    砍树是项大体力劳动,贺岱岳当仁不让,他扛着开山斧,领着沈家良他们一路打草进山,前两日下过雨,褚归意外收获了半背篓各式各样的蘑菇。

    林子里的树大多生长了数十年,高高耸立着,贺岱岳一斧头下去,树干剧烈震颤,沈家良脱口喝彩,他照着贺岱岳斧痕的边缘一砍,斧头陷进的深度不到贺岱岳的一半。

    男人们顿时起了攀比的兴致,杨朗呸呸吐吐唾沫搓了搓手:“我来!”

    褚归亦是男人,他跃跃欲试地拿了贺岱岳的斧头,沉得胳膊往下一坠,鼓着劲挥向树干,反震得双臂发麻。

    他猛地后退一步,贺岱岳拦腰接住,指导挥斧头的技巧,褚归两腿弯曲,做扎马步的姿势,抡着斧子借住惯性挥了第二次。

    斧头嵌入树干,他展颜一笑,仿佛身体里的郁气都得到了宣泄。

    贺岱岳之下属贺岱光的力气最大,不愧是堂兄弟,杨朗搭着贺岱光的肩膀,嚷嚷他们姓贺的是不是祖上出过将军。

    “你们杨家难道没出过?”贺岱光抖落杨朗的手臂,“杨家将的名气可比我们姓贺的大。”

    历史里的贺姓将军有谁在场的人是真不知道,近代开国的褚归倒是说得上两个,但他们显然跟困山村的贺家没什么关系。

    眼前的大树被众人嘻嘻哈哈地砍了个巨大的缺口,贺岱岳让大伙朝左右散开,奋力挥了最后一斧。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起,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树枝断裂声,大树轰然倾倒,禇归下意识伸手把住了贺岱岳。

    他们砍的是一根青冈树,零碎的树枝捆了当柴火,树干截断,可以用作打家具的木头。

    禇归在树林间游走,将要砍伐的树做上标记,他圈的山地约莫有十亩,离村子走路半小时,开荒种粮决计开不到这,杨桂平答应得非常痛快。

    “褚医生,那棵树能砍吗,我想拿它做大梁。”杨诚实指着褚归身边一棵杉树,宽度等同于半个褚归,树形笔直,确是做大梁的好料子。

    褚归仰头观察了下周围的密度:“行,你砍吧。”

    “做大梁,你家明年要建房吗?”杨朗语气疑惑,杨诚实家的事向来是杨二奶奶做主,她终于舍得建房了?

    杨诚实上扬嘴角一垮,眼神偏到一旁:“家里人越来越多了,迟早得建的。”!

    第199章

    砍了一整天的树,下山时褚归注意到贺岱岳绕了绕肩,似是有些不舒服,叫他悠着点,非卯着劲傻干。

    幸亏天麻的种植期在春秋两季,伐林的进度可以缓一缓,不然贺岱岳迟早得落个肩周劳损。 ??,记住?

    贺岱岳将扛着的青冈木放到后院,褚归扒着他领口往旁边一扯,按了下他压红的肩膀:“想针灸还是贴膏药?”

    “针灸吧,膏药味冲得很。”贺岱岳握着褚归的手捏了捏,“劳烦褚医生了。”

    “你就仗着有我在乱折腾吧。”褚归抽手上卧房拿换洗衣服,潘中菊替他们烧了热水,洗完便能吃晚饭了。

    潘中菊用背篓里的杂菌煮了汤,猪油激发了菌子的香,褚归夹了片菌子朝地上瞅,发现每次吃饭时都会在桌下蹲守的天麻不见了踪影。

    褚归唤了两声,静悄悄的,潘中菊扭头四处找了找,好像收工到现在,她一直没见着天麻。

    跑哪去了?别又贼心不死上蔡大爷家偷猫崽了吧!

    褚归放了筷子,房前屋后寻了一圈。

    “兴许它只是玩去了。”贺岱岳让褚归先吃饭,实在不行吃了饭到蔡大爷家看看。

    说话间褚归听见一声咪呜,一转身,险些惊飞了天灵盖——天麻那倒霉毛孩子竟然真把它儿子偷回来了!

    贺岱岳默默合拢嘴巴,潘中菊诧异地站起身,果然和天麻一模一样。

    一个月的猫崽体型长大了不少,小眼珠子圆溜溜的,被天麻叼着后脖颈,四肢蜷缩,露出淡粉色的爪垫,望着褚归轻轻地喵了声。

    天麻仿佛知道家里谁做主,叼着它儿子走到褚归脚边,松开猫崽,用脑袋抵着向褚归推了推。

    小号天麻一摇一摆地靠近褚归,爪子抓住他的裤腿,仰着脑袋边叫边爬,褚归迷茫地蹲下,拎着猫崽捧到手里,怎么搞?

    被褚归捧着,猫崽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指,如同羽毛拂过心尖,褚归顿时柔软了眉眼。

    “赶紧还了吧,不然蔡大爷家的黄猫该找了。”潘中菊摸了摸猫崽,吃奶的小猫离了猫妈很难成活,天麻净在捣乱。

    解禁三天的天麻喜提麻绳一条,贺岱岳将它栓到马棚,和褚归抱着猫崽去了蔡大爷家。

    蔡大爷一家人刚端了饭碗,见褚归大晚上来正一头雾水呢,柱子眼尖,指着褚归怀里的猫崽喊:“那不是我家的小猫吗?”

    “对,是你家的,我家猫不晓得为什么把它叼回来了。”贺岱岳解释了缘由,此时厨房的黄猫冲进堂屋,围着褚归叫得十分急切,随时有跳起来扑到他身上抢猫崽的风险。

    贺岱岳立马挡住了褚归,护着他慢慢放下小猫,黄猫迅速上前叼着猫崽拔腿便跑。

    四只猫崽,天麻盯着一个偷,褚归拿它没法儿,拜托蔡大爷他们帮忙多照看一点,等小猫断了奶,他再来买。

    家里黄猫养了五年,第一次遇到公猫偷崽,蔡大爷笑着答应了,让褚归届时尽管逮走,一只猫而已,谈啥买不买的

    还了猫,褚归抓着天麻训话:你一只公猫,偷猫崽到底想干嘛?你养得了吗? ?,?

    褚归戳着天麻的肚皮,天麻就地躺到,翻着肚皮一副随褚归挼摸的样子。

    “撒娇没用。”褚归语气恶狠狠的,手却不受控制地贴到了它的肚皮上,“家里有首乌和十只鸡陪你不够么?”

    四月孵的小鸡上月中旬破了壳,连带着养殖场的共孵出了五十多只,叽叽喳喳的,贺岱岳天天数鸡数得眼花。

    天麻的尾巴在地面扫了扫,褚归莫名读懂了它无辜猫脸上的意思,首乌和鸡不是它的崽,跟它没关系。

    训猫训得心累,褚归弹了天麻一个脑瓜崩:“倒霉蛋麻烦精!”

    第二天是固定坐诊的日子,因为天麻闹的幺蛾子,褚归睡晚了,精神不济地赶到公社卫生所,田勇殷勤地为他泡了杯浓茶,小心翼翼地告诉褚归周美秀的事有后续了。

    因自己的失误,田勇反省了一个多月,即使周美秀的病已经痊愈了,他依然时不时关注下对方的状况。

    褚归开的药周美秀喝了四副,所犯癔症全消,她放心不下儿子,同周母说自己病好了要回婆家。

    周母不准,周美秀回娘家以来,婆家不闻不问的,把她闺女当什么了,这口气她无论如何咽不下去。

    周美秀十八岁嫁人,儿子今年四岁,有孩子爸跟重男轻女的奶奶照顾,周母丝不咋担心外孙的处境。

    周母态度强硬,明白母亲是为了自己,周美秀不好忤她的意,耐着性子在娘家待了下来。

    上个月十五号,周母领着周美秀上卫生所复诊,得到褚归痊愈的诊断,周母欣慰的同时愈发气愤。

    整整半个月,周美秀婆家竟然对周美秀不闻不问,真觉得她周家没人了不成!

    彻底坐不住的人换成周母,待本生产队忙完了麦收,周母立马带着全家人杀到了前进大队。

    周美秀牵着女儿,她的心态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发生了变化,从不放心儿子到怨念丈夫为什么不来接她,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算什么?

    顶着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周家一行人到了罗家,罗家的大门关着,周母嘭嘭砸门,她路上问过了,罗家今日是有人在家的。

    “开门!”周母克制着怒意,要不是顾念着女儿的名声,她早动脚踹了。

    拍了几下,周大拦住了她,怕她拍得手疼:“妈,我来敲,我不信他们罗家今天敢把我们挡在外面。”

    周大声如洪钟,砸门的声响比周母强了几倍,厚厚的大门跟要坏了似的,躲屋里的罗家人看着摇摇欲坠的门板,颤着胆打开了大门:“周大娘、周大叔,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

    开门的是周美秀的妯娌罗二嫂,她把着门板讪笑,周母撞了她一个趔趄,气势汹汹地往里走。

    站到堂屋,周母环视一圈,罗二嫂的孩子怯怯地挨做一团。面对孩子,周母收敛了气势:“你们家其他人呢?”

    “我婆婆和三弟带小军去了公社,

    公公他们下地了,周大娘你有什么事吗?”罗二嫂局促地站着,缩肩含背,毫无平日里对着周美秀尖酸刻薄的样子。

    小军咋了?”小军周美秀的儿子,周美秀瞬间慌了神,“他生病了吗?”

    “没。”罗二嫂支支吾吾的,“小军没生病。”

    没生病去公社作甚?周美秀追问,罗二嫂言辞闪烁,看着非常不对劲。

    “行了,她不肯说算了。”周母拖着椅子往堂屋正中间一坐,一副今天必须见到人的架势,她瞥了眼小家子气的罗二嫂:“怎么,罗家待客连杯水都不给喝吗?”

    罗二嫂畏畏缩缩地给明显是来找麻烦的周家人倒了水,满屋人里她跟周美秀最熟,她做出关切的样子,问周美秀的病是否好了。

    “不说中邪了?”罗二嫂倒的水周母一口没喝,“之前自己做了什么忘了是吧,我帮你回忆回忆?”

    周母扶着椅子,开始一件件数落罗二嫂的恶行,周美秀性子软,她可不是那忍气吞声的!

    罗二嫂被数落得抬不起头来,周美秀向来报喜不报忧,如果不是这次的事,周母真当她在罗家过得样样顺心呢。

    周母自小教周美秀做人要大度,因此罗二嫂占些小便宜她从未计较,谁料罗二嫂得寸进尺变本加厉,把主意打到了她的嫁妆上。

    “她住的哪间屋子?”周母捋了捋鬓角因情绪激动而松散头发,周美秀眼睛一转,周母心领神会,“老大、老二,去把你妹妹的东西搬出来,看仔细了,零零碎碎的别漏了。”

    “哎——不行,你们不能进!”罗二嫂张着胳膊阻拦,周母拽着她使劲一扯,周大兄弟四人推门鱼贯而入。

    衣柜,周美秀的、枕巾,周美秀的、煤油灯,周美秀的……目之所及,全是周美秀的。

    周母气了个倒仰,点点周美秀的脑袋不知说啥好,周大他们的脸色亦难看到了极致:“妈,衣柜里的衣服——”

    “扔!通通给我扔!”周母叉着腰,目光猝了毒般剜向罗二嫂,生生将罗二嫂钉在了原地。

    女人家的衣裳周大他们不便动手,周母挽了袖子抱着扔到床上。扔衣服的过程中,她甚至掏到了一双周美秀结婚前她亲手缝的鞋子。

    周美秀的左脚前脚掌较宽,普通鞋子穿着容易挤,她的鞋子多是周母做的。

    清空了的衣柜装着周美秀的东西抬堂屋搁着,周母抖着手抹泪:“我咋养了你个傻闺女啊,叫人欺负死了也不吭声!”

    罗二嫂心虚地丢下孩子溜了,找不到人算账,周母火冒三丈,狠狠摔了凳子。

    前进大队的麦子还没收完,罗二嫂气喘吁吁地跑到地头,喊磨洋工的男人和公公回家,周家人闹得厉害。

    罗二暗骂了声蠢婆娘,周家人进大队一个小时了,他们能没听到风声吗?

    装是装不下去了,罗二臭着脸直起腰:“周家人来了你不在家好好招待,没看见我跟爸上工呢么,我们哪走得开?”

    “不打紧。”记分员体贴道,“罗叔,家里既然来了客人,你快回去吧。”

    “是啊,哪能把亲家晾着。”同块麦地的队员附和记分员的话,至于他是善意提醒抑或看热闹不嫌事大则不得而知了。

    罗父满怀愁闷地走了,他说啥来着,晚两天相看晚两天相看,先跟周家人把事情扯清楚。

    眼下倒好,撞周家人枪口上了,待会儿该如何交代?!

    第200章

    小军确实没生病,罗二之所以上公社,是因为他要和一个女人相看。罗母对小军是真的疼爱,特地带着他,想试试对方是不是个讨孩子喜欢的。

    罗二的条件找黄花大闺女没戏,来的女人嫁过一次,男人老是打她,她受不了,自己跑了。

    小军被罗二抱着,不懂给他找新妈妈是啥意思,一路哭闹到了公社,面对女人的接触表现得十分抗拒。

    女人的面色很是尴尬,聊了几句找借口走了。

    今天的相看黄了,正巧罗二另娶的意图并不强烈,周美秀长得漂亮,当年为了娶到她,罗二可是费了些功夫。

    两人在一起五年,有了孩子,周美秀逐渐失了姑娘的灵动,加之身材变了形,罗二对她的喜欢被生活的鸡毛蒜皮冲散。但周美秀回娘家一个月,儿子天天念着要妈妈,罗二又渐渐忆起她的好来。

    罗二本是要上周美秀娘家把人接回来的,是罗母说周美秀中了邪,犯了失心疯,万一伤了孩子,不许他去,话里话外皆是想让罗二趁此干脆跟周美秀掰了。

    优柔寡断的罗二以前进大队麦收为借口拖延,罗母铁了心,中邪的媳妇儿要不得,将来影响孙子的前程,威逼利诱的让他答应了相看。

    回大队的路上,罗二抱着走累了的小军埋怨母亲做事太胡来。周家四个儿子,今天的相看若是成了,叫周家人知道,岂不活劈了他。

    “我是为了谁?我不是为了你跟小军?”罗母摔摔打打的,“孩子小不能没妈照顾,你二嫂那偏心眼子,能指望她把孩子带好?”

    “不是有妈你在吗?”罗二说得理直气壮,他一个大男人,责任是干活养家,照顾孩子属于女人的义务。

    罗母堵得拍了罗二一巴掌,重点是她在不在吗?重点是她儿子的媳妇、孙子的妈,不能是一个中了邪的疯女人!

    “我要妈妈。”小军搂着爸爸的脖子瘪嘴,眼泪汪汪的,他结合了周美秀与罗二的优点,长相乖巧可爱,要哭不哭的令罗母心疼得直喊心肝肉。

    四岁正是开始记事的年纪,小军被周美秀一手带大,离了母亲一个月里,他神情恹恹的,十足的小可怜样。

    罗二祖孙三辈人和罗父几乎是同时到的家,双方在家门口碰上,罗母疑惑他不在地里干活跑回来做什么,罗父一脸愁闷地压低嗓子,告诉他们周家人来了。

    罗母脚下一绊,周家来人了?周家人的到来罗母是有所预料的,毕竟有两个孩子,就算分,也得坐一块掰扯清楚。

    令罗母气弱的是周家人来的时机,怎么偏偏倒霉的挑了今天!

    “小军啊,等下见了妈妈——”罗母刚想哄着小军别把早上的事说出去,得知周美秀来了的小军已挣开罗二的手喊着妈妈冲进了院子。

    堂屋抱着闺女的周美秀闻声抬头,张开一只手接住了扑入怀里的儿子:“小军!”

    周母看了看亲亲热热的母子俩,满腔柔情化作刀锋划向门口的罗二:“哟,这不是我女婿,亲家

    和亲家母吗?”

    罗二的一声妈被周母噎得结舌:妈,你们、你们怎么来了? ??,记住?

    “我们怎么来了?”周母似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是觉得我们不该来?我们来不得?”

    罗二冷汗直冒,周家四兄弟死死盯着罗二,他连忙摇头,磕磕巴巴地辩解:“不、不是,我这几日正打算去接美秀……”

    周美秀环着儿女,对罗二的目光视若无睹,周母此刻说的,亦是她心中的怨怼。

    “这几日?美秀回娘家一个月,你不闻不问的,现在我们来了,你打算接了?”周母猛地拍桌,“当初你求我们把闺女嫁给你的时候你咋承诺的?你说你真心喜欢美秀,你一定会对美秀好,绝不让她受委屈?结果呢,就因为美秀病了,还是被外人吓病的,你们不仅不为她出头,反而赶她回娘家?”

    想到女儿滴水的鞋子,周母仍心有余悸,差一点,她差一点便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不是赶美秀回娘家,亲家母你误会了。”见儿子难以招架,罗母顾不上管堂屋堆放的箱笼,笑着打圆场:“美秀不是病了么,我们觉得生产队里风言风语的,耽误她休养,兴许回了娘家能好得快些。你看,她如今大好了吧?”

    周母暗暗呸了声,后悔自己瞎了眼,错估了罗家人的德行,把女儿嫁了过来。

    “我误会,我闺女大晚上一个人抱着孩子回娘家难道是假的?”周母没追究驱邪的事,周美秀的症状确实像吓丢了魂,罗家人叫神婆驱邪可以理解,但罗二万万不该让周美秀独自回娘家。

    “对不起,美秀,是我错了。”罗二迅速道歉,抓着周美秀的胳膊请她原谅。

    罗二态度诚恳,周美秀的神色略有松动,周母稍稍收敛了怒火,准备清算下一件事——钱家那老虔婆溺死孙女,把孩子埋到竹林也不打个招呼,吓得周美秀精神恍惚,她必须狠狠讨个说法。

    “爸爸,我妈妈回来了,你别给我找新妈妈了。”小军贴着周美秀的脖子,天真烂漫的童言童语使众人大惊失色。

    “什么新妈妈?”周母唰地扭头,“小军,你告诉外婆,今天早上你爸爸去公社做啥了?”

    “奶奶说妈妈不要我了,叫爸爸跟一个阿姨见面。”小军眼眸清澈,他是乖孩子,乖孩子从不撒谎。

    “好、好、好……”周母浑身发抖,指着罗二讲不了一句完整的话,显然是气狠了。

    周美秀处在罗二背着她跟人相看的震愕中,一时失了对外界的感应,周大扶住周母,性格躁的周四一拳挥到了罗二的脸上。

    罗二猝不及防地挨了一拳,踉跄着摔倒在地,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罗母覆到罗二身上护着:“住手!住手!有话好好说,美秀、美秀你赶紧劝劝你兄弟!”

    周四的一拳打得罗二嘴角流血,怕真将人打坏了,周美秀一把拉住了弟弟。

    罗二挣扎着爬起,往地上吐了口血水,他牙齿磕破了嘴角,并非伤到了内里,是他有错在先,他认了。

    “美秀,进你屋收拾东西。老大,上外面借两条麻绳和挑棍,人家要娶新妇了,我们莫耽搁他们办喜事。”周母镇定地指挥道,随即揽着外孙外孙女,对罗母假意笑了笑,“孩子小,就不麻烦你们了。”

    啥?罗母懵了,周母想干嘛?

    “妈——”懵的不止罗母,周美秀为难地站在原地,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她预期的轨道。

    “进屋收拾东西!”周母第一次冲女儿如此严厉,说完她牵过孩子,“乖乖、小军,跟外婆回家,以后和外婆住行吗?”

    两岁的乖乖懵懵懂懂地点头,小军则十分苦恼:“那我爸爸呢?”

    “你爸爸做错了事,能不能接你们走,要看他的表现。”周母没说得太绝,周美秀同罗二结了婚生了娃,若是他彻底改过自新,小两口子重新过日子,总归比周美秀拖着孩子另嫁强。

    罗二得了周母的话,焦急的表情一松,叫孩子们放心随外婆去,他改天一定来接他们。

    罗母仿佛瞧准了周母故意虚张声势,离了她儿子,周美秀一个二婚头,上哪找条件相当的?

    左右是拿乔,带走孩子,家具便不必搬来搬去的了吧?

    “不搬给你二儿媳妇接着用?”周美秀戳穿了罗母的小心思,“我话撂下了,你们罗家欠美秀的道歉一个不能少!”

    周母深觉之前的自己太好说话,让罗家人轻视了周美秀,反正撕破了脸,索性闹到底,叫他们涨涨记性,从此往后不敢再欺负人。

    周美秀收拾妥了东西,周大借来了麻绳绑箱笼。罗家外面围了圈看热闹的人,周母眼睛一瞪,看着人群里的一个老婆子,问周美秀对方是不是隔壁那杀亲孙女的老虔婆。

    “对。”周美秀咬了咬唇,拎着包袱的手一紧,褚归治好了她的病,心理阴影却得她自行淡化。

    钱婆子对上了周母吃人般的视线,见势不对扭身欲走,周母快步上前扯住她,口水劈头盖脸地砸下去:“你个丧尽天良的老虔婆,谁家闺女嫁到你家简直倒八辈子血霉了,溺死自己的亲孙女。你也是个女的,咋生下来的时候没叫你妈溺死呢!”

    “你放屁!”钱婆子用力挣脱周母的手,坚决不承认溺死亲孙女的行为,“那孩子娘胎里落的气,我担心冲撞了才埋到竹林,你闺女倒好,一锄头挖了得稀烂,我可怜的孙女,死了都不得安宁。”

    钱婆子做得出杀人的事,其实会被周母三言两语轻易唬住的,她哭天抢地的,以受害者的身份自居。

    周母丝毫不怵,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她怵什么。

    “嘶——”周母搓了搓胳膊,“你们觉没觉得冷飕飕的,哎哟!你背后趴着个啥?”

    周母煞有介事地指着钱婆子后背,手指倏地下移:“不对,下面,下面还有一个,她抱着你的腿呢!”

    围观人群齐刷刷散开,惊恐地望着钱婆子,眼神随着周母的手指移动。

    恰巧一阵风吹过,有人汗毛直竖:“你们看,钱婆子身上真有两团黑影子!”

    其实没有,不过是被周母影响的错觉罢了。但钱婆子心里有鬼,她强撑着吼了句胡说八道,然后落荒而逃。

    周母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她来前打听过,钱家近些年死了两个闺女,全是足月生产的,钱老婆子夜里估计得做噩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