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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蚀欢

    永靖二年十二月, 白雪覆宫墙。

    皇帝于金銮殿上骤然发难,一批史官无端遭戮,震惊朝野。

    一开始, 所?有人都没有当回事,只当是史笔直言,触怒龙颜。

    谁知?没多久,西南诸城流言四?起,流传出亡国公主祸国之论,说此皇女?叛国投敌, 引狼入室, 这才致使?家国不存,山河破碎。

    “朝珠公主, 叛敌祸国, 乃祸水之源!”

    皇帝震怒,下令凡涉事者,无论亲疏贵贱, 皆严惩不贷。

    短短数月之间, 被杀连坐者数万,血流成?河。

    西南之地本就民心不稳,时有揭竿而起者, 如此这么?下来?,梁人血性, 似有复燃之势。

    无数臣子上奏, 直言皇帝此举似有欲盖弥彰之嫌, 若是为了掩盖当初征伐敌国的过失, 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伤及无辜。

    然而, 帝座之上的男人神色淡然,只轻轻吐出一句:“继续。”

    已官至工部侍郎的闻祁一言不发,只有他知?道这场风暴背后的真正意图。

    与?此同?时,文人墨客对永靖帝口诛笔伐,直指九五之尊篡位夺权,悖逆天道。

    可魏溱浑不在意,上来?多少,他便?杀多少。

    拱卫司,这个?本应维护朝纲的机构,已经成?了地府的代名词,上一批的人还未处置完,下一批人便?送了进来?。

    狱卒们起初还会?清洗那些血流,到?后来?,他们也便?麻木了。

    如此狠辣手段,短时间内,无人再敢言半个?字。

    史官案一直持续了一年。

    暮色四?合,偌大的金殿上,只剩魏溱一人,孤影孑然。

    手中朱笔不停划着,无数生命从那笔端流逝,一划,百命。

    殿外传来?脚步声,以及裙摆曳在玉石板上的沙沙声。

    他抬眼,刹那的恍惚间,面?前女?子的眉眼似乎有些模糊。

    “皇后,你来?了。”

    他握着手中朱笔,目不转睛看着她,缓步朝她走来?。

    额前冕珠轻晃,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

    手中握着沾满朱砂的御笔,仿佛握着屠杀的长剑。

    他稳住步子走到?她跟前,高大的身影将她紧紧包裹。

    嘴里轻喃着:“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他伸出手,轻轻抬起她的脸,拿笔画在脸颊上,想要增添上艳丽的颜色。

    书写江山社稷的御笔轻轻划过周漪月的脸颊,留下一道淡淡的凉意。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冷寂如深潭。

    “臣妾近来?身体不适,容颜失色,污了皇上的眼。”

    “陛下看着,也苍老了许多。”

    面?前的男人双目布满血丝,几缕碎发凌乱垂下,鬓边已见霜白。

    “皇后绝世容颜,依旧如初。”

    只是,她的面?容纸上,再也不会?对他拼凑出虚伪的笑意,岑黑的一双眼氤氲着冷气。

    他小心翼翼抚上她脸颊,拢在掌腹里,像捧着一件破碎的瓷器。

    随后,他扶着她靠在了金碧辉煌的柱子旁,温热的唇瓣自?她的眉心缓缓而下。

    微敞的暗金龙袍越发凌乱。

    他不是在亲吻她,而是在噬咬,仿佛在唤醒她内心的怒火,迫使?她将满腔情绪倾泻于自?己。

    手勾掉她腰上玉带,欺身覆上。

    周漪月身上的华服褪至腰间,露出细腻的肌肤。

    只是,两具冰冷的身体,再也无法?为彼此提供丝毫的温暖。肌肤相接之处泛起的红晕,不过是身体本能的反应。

    烛光映在她暗流涌动的眼中,激不起一点光亮。

    魏溱一直在等着,等着她朝自?己爆发。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永靖四?年的二月。

    朝凤宫内,呼延朗将信交给周漪月。

    “你那宫女?没让你失望,她原是前太子府中的遗孤,已与?前太子党羽及元武帝身边的旧臣取得联系。如今,万事俱备,只等着将那篡位的狗皇帝拉下龙椅。”

    周漪月轻展信笺,看着上面?的内容:“西戎使?臣马上要回去了吗?”

    “是,就在十日后。”

    呼延朗抱臂胸前:“在大晋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我们唱一出了。”

    周漪月沉吟片刻,似在权衡每一个?细节:“西戎使?臣离京之日,宫中必定戒备松懈,又是宴饮欢送的时候,的确适合动手。”

    已经万事俱全了,周漪月心道。

    呼延朗点头,转而握住她的手,笑得轻松。

    “放心,到?时兵戈相接,我一定会?护好你,不会?让人伤你一分?一毫。”

    周漪月回以温和一笑:“好,我相信你们。”

    正当呼延朗欲转身离去时,他忽又驻足,转头看向她。

    “姐姐,若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狗皇帝已是强弩之末,我能将你带出皇宫,就能将你带出京城。”

    周漪月摇头:“不行,这样风险太大。”

    前几次的逃跑经历还历历在目,她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死,才能逃出去。

    捻指已是十日之后。

    西戎使?臣送行的宫宴上,帝后坐于上首,众宾客们喧笑不已。

    周漪月几乎全程绷着神经,等着某个?时刻的到?来?。

    “陛下,大事不好,有一伙叛贼已经攻进了宫门?!正往金銮殿杀来?!”

    此言一出,宴会?上的宾客们顿时大骇。

    “前太子党不是死绝了吗!”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还未待他们撤离,一阵杀声震天,众人骇然抬眼,只见叛军已朝金銮殿杀来?。

    一道厉响炸开,飞箭应声而来?,直直射入金銮殿的匾额!

    宾客们顿时惊慌失措,四?处逃窜。魏溱却异常镇定,迅速站起身,指挥禁军杀敌。

    方才还歌舞晏晏的宫宴,瞬间一片狼藉。

    叛军势如破竹,已经冲进殿内,与?禁军交战。

    “皇后,别看。”

    魏溱将周漪月护在怀里,捂着她的眼睛,带她离开。

    周漪月瞬间失去了视线,眼前一片漆黑,眼皮上是他掌心传来?的温度。

    刀刃碰撞声在耳畔响起,她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喊了声:“公主!”

    周漪月猛地推开魏溱,挣脱开他的保护,朝声音来?处跑去——

    “阿月!”

    他目光牢牢盯着周漪月的背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攻击。

    一支毒箭箭射中他肩膀,他支起剑勉强招架,眼睁睁看着她朝另一处殿门?跑去。

    有一个?男子拉住她:“公主,快跟我走!”

    殿内,魏溱负伤无数,缓缓倒于尸骸之中。

    宫门?外,刀剑相撞,喊杀声震天。

    朝凤宫紧挨着金銮殿,此刻已被熊熊烈火吞噬,化为一片火海。

    周漪月和闻祁跑出宫门?,没多久就见到?了接应的呼延朗,以及西戎国的人。

    “趁着晋军无暇顾及,我们快走!”

    呼延朗手持弯刀,一路带人当开叛军的攻击,杀出一条路来?。

    谁知?,至第三道宫门?,一队禁军如同?鬼魅般从身后涌现,步伐整齐,动作迅速,将众人团团围住并一举拿下。

    “阿月。”

    周漪月还未从方才一瞬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艰难扭头,看到?那个?她死也不想看到?的人。

    许是从未见过他这般狼狈的模样,竟让她有一瞬的怔忡——

    肩膀中箭,从脖颈到?胳膊处的衣服已经被烧得溃烂,露出血肉模糊的肌肤,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

    他于血雾火光中抬眼看向她,像是入了魔障。

    “阿月,我知?道你想逃走,也知?道,你想置我于死地。”

    即便?有她在暗中助力,那些乌合之众也不可能是禁军的对手。

    他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隐忍不发,只是想让她彻底断绝念想。

    “你不是说,想住进皇宫吗……我给了你能给的一切,皇后的身份,尊贵的身世,还有这座宫殿……”

    他呢喃着:“为什么?,要一次次从我身边离开?”

    就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周漪月已经明白,自?己这么?长时间的筹划,再次化为乌有。

    绝望,无力,以及多年来?压抑的恨意、怒火,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我不稀罕!”

    “魏溱,我不稀罕你的皇后之位,不稀罕你给的一切!”

    她狠狠将手腕摔打在宫墙上,力道之大,将那金镯生生砸开!

    玛瑙碎片散落一地,她颤抖着手,将残破的镯子狠狠砸向他的头。

    魏溱身上唯一完好的地方,缓缓留下一汩血,从额头蔓延至脸庞,蜿蜒而下。

    然而,他却笑了起来?,上前牵住她的手。

    “阿月,若你心中有气,我任由你发泄……发泄完,跟我回去好不好?”

    周漪月绝望看着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眼泪瞬间滑落。

    不,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我怀有身孕,已经一个?月了。”

    此言一出,不止魏溱震在了原地,连身后那两个?男人也是惊愕不已。

    一旁的凌云走上前,搭上周漪月的脉搏。

    扭头,震惊看向魏溱。

    “孩子,是谁的……”

    魏溱五官近乎扭曲,疯狂追问:“是谁!!”

    周漪月冷冷道:“你与?我近两月不同?房,我最近每晚都与?谁相伴,你不清楚吗?”

    不远处的呼延朗同?样是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

    他不记得自?己和她……

    周漪月看着魏溱几乎没有人色的脸,冷笑了一声,双目含泪。

    “魏溱,我根本不爱你,无论你多少次抹掉我的记忆,我依旧不会?爱你。”

    “即便?你让我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即便?你为了让我安心留在你身边,不断派许家人来?游说我,博取我的同?情。”

    “对了,他们还告诉我,你母亲当年为了保护你,被梁军俘虏,而你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投入油锅。而你父亲,更是将你遗弃在战场上,选择保护自?己的士兵。”

    “魏溱,我不恨你,你也不值得我的恨,因为在我眼里,你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我不奢望你良心发现,若你非要强行将我带走,我便?一尸两命。”

    “你只能留下我的尸体,或是我的骨灰,我周漪月说到?做到?。”

    说罢,她转身看向一旁的闻祁,还有呼延朗。

    目光悲凉而决绝。

    闻祁温柔开口:“公主,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你我本就是夫妻,若你选择好了,我陪你。”

    呼延朗也朝她露出笑来?:“我们西戎男子,从不会?留下心爱的女?子独活。”

    魏溱看着他们默契的样子,心像被什么?东西戳出一个?洞。

    霜凌雪欺,寒风如刀,呼啸着从他胸膛穿过。

    “原来?,我连你的恨也不配得到?了吗……”

    “可是阿月,虽然我没有心,但我,也会?痛的……”

    他站在那里,双手无力垂着,高大的身躯形销骨立。

    “难道我们之前的情意,都不作数了吗?从前在梁夏国的时候,你眼里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后来?在军营里,在晋宫里……”

    周漪月手指紧攥,整个?人都在发抖。

    “魏溱,我手底下那么?多罪奴,你有哪一点值得我与?你纠缠这么?多年?我不需要单单与?你一个?辩白计较这些!”

    “你若真想报复我,大不了,我还你一命!”

    她唰地从地上尸体上抽出一把长剑,朝自?己脖子划去——

    “公主!”

    “姐姐!”

    两道撕心裂肺的喊声同?时响起。

    魏溱攥紧剑刃,止住了她的动作。

    鲜血从指缝滴落,染红剑身。

    “阿月,我放你走,你别伤害自?己……我求你了,我宁愿你杀了我。”

    “我放你走,真的……”

    “你若再一次死在我面?前,我会?发疯……”

    “你不是要跟他们走吗,我带你去,我亲自?带你去找他们……”

    他说这话,像是将自?己的心一点点挖出来?,将自?己的肝肠剖出来?。

    他双手满是鲜血,牵着她,走到?那两个?男人跟前。

    闻祁和呼延朗迅速上前扶住她,周漪月已是摇摇欲坠,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闻祁将外袍披在她身上,捧住她受伤的手:“公主,我们走吧。”

    “好。”周漪月点头,僵硬地移动着脚步。

    “阿月。”

    魏溱再次唤起她的名字。

    “如果当初,你没有失忆,你有没有可能,会?跟我走在一起?”

    “你会?不会?……不嫁人,只选择我?”

    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吐出的话语已经被涌出的血沫模糊。

    他脚步踉跄朝她走去,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答案。

    没有如果。

    尘埃落定,周漪月头也不回地走了。

    ……

    逃出晋宫那一刻,周漪月看着高耸的宫门?,仿佛从冗长的噩梦醒来?,眼底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扭头看去,远处的冲天火光映在她脸上,盛大而绚丽。

    她含泪而笑,脱去身上的华衣,白衣素裹,朝前看去。

    目之所?及,尽是雪色人间。

    她逃离那火光,仿佛忘却了凡俗事、尘缘情、千古恨,涅槃重生。

    这一次,再没有人将她捉回牢笼。

    此后,她只是她自?己。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