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新旧年交替, 宴会有多番安排,先是除夕和元旦有两场家宴。
皇帝萧翀乾不好热闹场面,这些年他愈发?喜欢安静, 这样的日子,只是请了几个年长?的子女, 至于?宫妃, 却?只请了两个人, 淑妃娘娘是一人, 这次外出还没有回来,也请了他的母亲丽妃李娘娘。
谢婉仪来时, 华服严妆,看着气色好了许多,连眼?睛都更有神?采了, 看不出前不久生过?病, 看上去消瘦了一些, 走起路来有些弱柳扶风的单薄,她屈膝给萧翀乾见礼。
萧翀乾坐在主位,说?道:“不必多礼,安坐吧。”
谢婉仪在下首坐下,李娘娘是个四?十出头的女子, 看上去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又坐在谢婉仪下首。
几位公主在两位娘娘下首, 檀华是挨着李娘娘的,旁边是玉宁。
对面是几位皇兄,第一位就?是太子。
宴席开始, 按照习惯有歌舞助兴,侍女一一为大家倒酒, 檀华照旧是不喝酒的,她在宫女之前,自往酒杯里倒上清水。
萧翀乾这些年向来是道士生活,桌前的菜是素菜,酒是素酒。两位嫔妃,诸位皇子公主的桌上却?是有荤有素,有鱼有肉,有酒有茶。
萧恒带大家向皇上祝贺敬酒,大家一起喝过?一杯,萧翀乾也喝掉了一杯素酒,舞乐声渐渐热闹起来,檀华抬头看了一眼?,见着萧翀乾偶尔向前看看歌舞,有时候拿着筷子夹一筷子东西吃,闲适自如。
今天只是小宴,婀娜歌舞在中央,歌曲音乐婉转动人。
皇子公主不知道与他说?什么,又怕得?了他的训斥,一个个乖乖的,或是看歌舞,或是吃东西,说?话的多用眼?神?,话音也是小小的。
李娘娘寡言少语,只是偶尔喝一点水,谢婉仪偶尔和皇上说?两句,看皇上兴致不高不再说?了,低下头喝酒。
檀华低下头,夹了一只肉丸子来吃,一旁的玉宁偏过?头悄声说?:“那个蘑菇炒笋怪新鲜的。”
有些意外,檀华夹了一筷子,尝了尝,的确鲜香可口,对玉宁笑了笑,两个人压低声音说?话,歌舞杯盏声中,并不明显,大家偶尔吃喝一些东西,偶尔说?上两句话。
檀华正好夹了一筷子鱼,抬头看上首,发?觉萧翀乾不知何时不在了,玉宁看她视线转个来回,说?道:“父皇已走了半刻钟,那会儿有个青衣道童来找的,往年也坐不多时。”
她固然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放松。
檀华点点头,心知既然是道士来请,总归是没什么好事的,她将筷头的鱼肉放入口中,多少有些食不知味。
究竟是冷是热,是腥是香,也未尝得?出来,才咽下去,却?觉得?嗓子里有个软针抵在那里,她忙喝了两杯茶,喉咙是干净了,仍觉得?有什么抵在那里。
檀华撂下筷子,略做了片刻,和玉宁告辞,还是出门离开了,想来今晚,萧翀乾都不会再来了。
走出定坤宫去,檀华往前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眼?挂着红灯笼的定坤宫,见到?是淑妃披着一件厚重的披风从里头出来,侍女一旁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搀扶,淑妃帕子掩着唇,似是在咳嗽。
原来淑妃还是没好么?
竟是拖着病体来参加这次宴会的,想来还是为了皇上,檀华小的时候正是人小鬼大,她在萧翀乾身边,在后宫里看了不少事,知道淑妃喜欢萧翀乾,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
现在这副样子看着多少有些狼狈。
檀华转过?身去,只当没看到?,她往前走,故意走了一个岔路,想要绕个弯子,不被人看到?,也不看人。
只是走着走着,她一个人孤身孤影往前走,没拿灯笼,看不清路,只是循着有亮光的地方走。
不知不觉经?过?御花园里,前段时间放在花园里的冰雕已经?不见了,却?有一支琉璃灯笼挂在御花园石柱狮子头上面,檀华觉得?奇特,琉璃贵重,这里怎么会有琉璃灯笼?她伸手碰了一下,才发?现这灯笼是冰做成的,四?四?方方的一个,黑夜里光亮朦朦的,若是白?天应该能看出来灯底座的冰是白?色的。
四?周没有人,檀华提起灯笼,自上方吹熄了灯笼里的火烛,还将它挂在原位。
她再挂上灯笼,嗓子里藏着鱼刺,觉得?痒痛难忍,激起来一些呕意。
连走几步,到?背光地方,背着路,低头用帕子遮住嘴巴干呕。
喉咙里面酸涩不堪,骨鲠在喉,想呕也呕不出来,檀华都给逼出了眼泪。
不一会儿,忽地眼前白雪地一片亮光,雪里面发?着光,歪头一看,那盏冰灯被人提在手里。
站着的人一身明黄。
檀华一双眼睛也是酸涩,泪眼?朦朦看过?去,发?觉眼?前人是萧恒。
方才那盏冰灯叫他点燃了提在手里。
他微微皱着眉头,握住檀华空着的左手把脉,檀华将将克服住呕吐欲,去抽他手里的手,被他牢牢扣住。
冰灯被萧恒递给身后的太监。
她腕骨细瘦,捏在手里像是捏着细细一根玉条,萧恒不敢用力,两个人一个抓一个挣,檀华挣了几下,萧恒就?松了手。
檀华从地上捞了一捧雪对着萧恒当胸砸了过?去,雪块砸到?萧恒身上,雪的碎屑乱飞。
从他衣袍落在地上。
萧恒挥挥手,让太监远着些,他自己绕过?碎雪走到?檀华身边。
被冰雪砸过?,他略微冷静了些,看看檀华,见她站在一旁一双眼?看着雪地,也不看自己,朝她说?:“妹妹,既然身体不适,为何不肯诊脉?”
第132章
暗夜里, 冷风过处,掀起雪粒,如裹刀锋, 刮擦着人脸过去,吹得人斗篷鼓荡飘飞, 环佩叮铃作响。
檀华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晓, 也日常请着平安脉, 身体还如往昔。”
她想?了想?, 看了眼?暗中看着她,虽是有心哄她, 却?难掩忧愁的萧恒,说道:“哥哥担心什么我亦是知晓,却?是虚惊, 还请宽心。”
萧恒初见檀华作呕似女子?害喜之态, 立刻担心她是有了身孕, 只想?立刻擒住她,辨别分明?,两人争执之间又怕伤了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自己是个男子?, 自知下手没?轻没?重的,唯恐伤了她, 只好低声下气?地?求她。
现?在听檀华说不是他想?的那?样,又有些恨她懂得自己此番为何,不深想?其中事情?, 更有些担忧,怕她专心敷衍自己。
说道:“既然没?有病, 缘何呕吐呢?还是请一位太医来看看吧。”
檀华说:“我没?有得病,也没?有别的,是嗓子?里卡了鱼刺,是以干呕。”瞥了萧恒一眼?,夜幕里看不真切他的表情?,檀华说:“事情?如此,哥哥爱信不信。”
说完这句话,檀华循着微光走着。
萧恒默默跟在她身后。
安永年提着灯笼远远跟着,走了一段距离,他才抬起袖子?擦擦额头。
方才还是拉拉扯扯,像是起了争执的两个人,这会儿看着才和平常差不多了。
宴会尚未结束,两个人只是暂时离席,到?了偏殿,萧恒身边只带着一个安永年,二?人去偏殿,门前自有太监宫女守卫,因为是除夕夜,到?处张灯结彩的,殿门口和殿内也都点着灯。
萧恒和檀华进了偏殿,霎时觉得温暖,檀华解开?身上的披风,侍女接过帮着挂了起来,却?是不方便换鞋子?,也就罢了。
萧恒也是如此。
兄妹二?人在榻上坐下,侍女送来热茶一人倒上一杯,萧恒问那?侍女道:“可有饴糖,要软一些的?”
侍女说道:“有的,殿下稍等。”
在这会儿,檀华和萧恒洗了手。
才过了年,宫里不缺饴糖,檀华和萧翀乾却?都不大吃,身上也没?有,不一会儿侍女取了一碟子?半干的饴糖放到?桌上。
萧恒说了句:“赏。”
摆摆手。
安永年给那?侍女一块儿银子?,弓着腰带人退了出去,许多人都知道永寿公主不喜欢被人伺候。
萧恒将麦芽糖的盘子?推向檀华,檀华捡起一块放到?嘴里,随便咀嚼两下,直接吐下去。
一块又一块。
萧恒说:“记得小时候,你喜欢吃鲤鱼,有时候不小心被鱼刺卡住喉咙”,他笑了笑,那?时候檀华也会呕,吐不出来会眼?泪汪汪的,今天晚上光线太昏暗没?看清她有没?有泪汪汪,看过去眼?眶确实有些红。
檀华手指顿了顿,又拿了一块麦芽糖
这是太医教的方法,其实还可以用猪油,她吃不来,一直是吃麦芽糖。
她吞掉了鱼刺,喝了两杯茶,嗓子?还是有些不舒服。
檀华说:“离席有点久了,我们回去吧。”
她说话声音有些哑,喉咙有点疼,萧恒起身,走到?衣架前,先将檀华的斗篷披在她身上,又拿了自己的斗篷披上。
回去的路上,他叮嘱道:“这些天吃些清淡的东西?,暂时就不要吃糖了,想?要吃鱼叫婢女挑好刺再吃。”
二?人走了一段,望见张灯结彩的宫殿,隐隐听见歌舞的声音。
萧恒说:“今天是我鲁莽,妹妹消消气?,晚上好好睡觉。”
太监开?门,二?人入殿,萧翀乾仍是不在,席上换了一场歌舞,皇子?和公主稍微放开?了一些,有的换了位置,在和相熟的人说话喝酒。
檀华回了座位,侍女立刻给她上了一碗热茶。
旁边的玉宁在吃酒,见着檀华回来,转身凑到?檀华身边,小声说:“妹妹,你猜父皇怎么离席?”
檀华摇摇头,萧翀乾一向不怎么参加宴会,玉宁也不卖关子?,借着酒杯掩住唇,说道:“是仙师的新药开?炉。”
仙师那?个月又没?有新药开?炉呢?
看檀华一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玉宁笑了笑,问她:“也不知道仙师的药有什么功效,是能?叫人恢复青春,还是消解疾病,还是延年益寿?”
她胡乱猜测着,有几分向往,自今年夏天仙师算着了雨水停下来的季节,许多对?仙师不甚相信的人都有了三五分的信任,觉得这人应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至于这真本事究竟是什么,一个人猜的就是一个样子?了,有的是算卦批命、炼丹修仙、撒豆成?兵、修道飞升……
听说前两天有个吐蕃来的使者问朝中臣子?,仙师能?否驾云,这件事是宫里的小福子?讲来博她开?心的。
檀华摇了摇水杯里的水,黄绿色的茶汤接下红烛火光,她说:“谁知道,也许都能?呢。”
萧翀乾这些年,什么样的丹药没吃过呢?
檀华想?着。
除夕之宴,是萧翀乾身边的太监梁闻喜来宣布结束的,淑妃的席位是缺着的。
晚间为了那?颗遇刺吃了好些的糖,回到?宫里,晚上睡觉之前檀华好好刷了几遍牙齿,才盖上被子?睡觉。
初一是大朝会,初二?大宴群臣。
淑妃娘娘身体仍是不太好,由楚娘娘和魏惠妃一起接待宫外来的命妇臣妇,她们带了自己的儿女在身边接待,又问了几位公主是否要过去。
玉宁去了,宝珊也在,她们是去认人和交际的,檀华这两天都在芙蓉殿里。
她手头没?有事情?做,冬天也不想?做什么,是有点上火,被鱼刺扎了的地?方有点疼。
和人相互送了些过年的礼物,玉宁送了她两本书,宝珊送了她一件自己做的一件衣服,萧恒今年送了她一套画集,画上画的是花草鸟兽,另有两匹绫罗。
这些一一回礼。
又收到?了萧翀乾的赏赐,一桌好菜,一瓶好酒,另有女孩子?用的首饰头面,还有上好的绫罗衣料,还有一些写字用的笔墨纸砚。
檀华略吃过一桌好菜,看见素菜多吃两口,大多粘一下筷子?就离开?了。
御膳房的饭菜其实也是不错的。
别人送的礼物是要亲自道谢的,这么来来回回又过去了几天,檀华到?底是有了一些应酬,连见到?萧翀乾也没?有太多心情?说话,只是略走走。
这一天天气?好,太阳升得高高,四处一片灿然,风声歇了,偶尔有一缕从铜铃旁边溜过,带出一阵清泠泠的铃声,地?面上,白?雪是除不尽的,总有零零星星的雪屑,星星点点,亮晶晶的点缀在地?上。
新年里头,什么都是新的,连朱红色的宫墙都红得一新,投下来的影子?短短的。
檀华沿着影子?的边缘走。
一整年也就过去了,今年她十九岁了,想?到?这个就不由得想?要微笑。
新的一年又要做什么呢?
练字读书的事情?是每天都要做的,就不必说了。
去年写的真假千金,还有不到?百分之十就要写完了,崔让老师发的书,已经看完了,一鼓作气?把这百分之十写完好了。
她打算好好和老师崔让学习一段时间。
萧翀乾说要让檀华开?府,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相关的安排都做下去了,只等着春天来到?,冰雪消融。
因为这件事,檀华打算捐出去一笔钱,她总是没?办法心安理得的用国库里的银子?。
捐款要讲究技巧,这个到?时候再说。
……
初十这一天,萧翀乾当时正和仙师品鉴丹药。
有一枚金丹在两人中间桌上的白?玉盘里,萧翀乾说:“这枚丹药吃起来怎么样?”
仙师说:“聊做饱腹。”
萧恒说:“你总是这样说,外面的人都说大师可以知道过去未来事,仙师可以预知生死,撒豆成?兵,说仙师炼制而成?的丹药,延年益寿、美容养颜、起死回生。”
仙师道了句告罪,说道:“此世没?有起死回生的药,这些药还差一味药草,缺了这一味药草,好与不好,相差总是很大。过两日,略安排好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即去访山寻药。”
此时有小太监来报,行礼后说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萧翀乾点点头,让人收了丹药,宣太子?入殿。
萧恒由太监引入萧翀乾的书房里,在这里,已经看不到?仙师了,丹药也已不见踪影,桌上也只有一杯茶。
绮云香飘飘荡荡,带着一点幽微的香气?。
萧恒作揖行礼问候,萧翀乾点点头,直说:“免礼。”
待萧恒直起身,二?人也没?有多做寒暄,萧翀乾视线隔着香雾看向站在室中的太子?,说道:“太子?今日来此何事,不妨直言。”
萧恒说:“儿臣想?请父皇为五妹赐婚。”
萧翀乾的目光穿透香雾落在萧恒眼?睛上,萧恒微微垂眼?眼?睛,再次弯腰深揖,拱手行礼。
“儿臣想?请父皇为五妹赐婚。”
第133章
问仙殿的大门紧闭着, 香雾蔼蔼,缭绕飘散,三位道祖双目低垂。
这里是皇权的中心, 厚重的墙壁足够封锁一切声?音。
听了声?音的人可?以从里面?走出来。
仙师头戴玉冠,身穿一身金纹白袍, 腰上系着一条祥云腰带, 踏着一双云履, 似剑一般的眉宇修长?整齐, 一双眼乌沉沉的,像是深渊, 面?色常年略失血色。
他缓步而出,身后跟着两?个灵秀道童。
垂下头,轻轻咳嗽一声?, 手帕落下一点血迹, 他不动声?色将帕子攥入袖中。
小童见?着观主咳嗽, 有?些担忧,两?个过去要去搀扶,观主轻轻扫了扫手,说?道:“无碍。”
两?个小童仍有?些担心,其实自打夏日观主下山时遇刺, 身体就一直不太好,那些伤好不容易才好了, 到底是伤了元气,往年冬天都好着,今年冬天得了一场风寒, 却?怎么也好不得。
背对着问仙殿,皇上和太子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风声?渐长?。
将要行到观中,观主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什么时辰?”
“师父,今天初十了,再?过几天就是上元佳节,观中已经备好了祭祀一应事物,陆师兄和罗师兄也准备好了。”
观主低头,五指微动,做了一番掐算,问那道童:“去丹房。”
道童看?观主面?色,见?他色如白纸,愈发显得一双眼睛黑如点漆,说?道:“师父,您这些日子身体不好,何不吃一吃药,安心歇一歇?刚才给陛下献过药,下一炉药不该着急的。”
观主说?道:“炼药自有?天时,不可?延误,无需多言。”
师徒三人径直往丹房去了,观主洗过手先去了药房里头,不叫人跟随,他亲自挑拣药材,两?个小童在外头点火洗炉子。
只见?观主取了一小篮的各色药材,红的、黑色、白的,成块的、成片的、成枝的,未见?他取用朱砂元水之属,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白玉盒子。
取下瓶塞,霎时芳香盈室,闻到这个香味,他眉宇之间略有?舒展,眼皮微微下坠,立刻咬了口舌尖。
银勺只取了一点出来,放到一张光洁的白纸上,色质微黄,似土非土,观主立刻合上瓷瓶盖子,室内的香味少了源头,消了大半。
待他折上纸张,香味又淡了一些。
李太医来芙蓉殿为檀华请平安脉,他说?:“公主这几天睡得还?好吗?”
檀华说?:“睡得好。”
“当中有?没有?再?发病?”
檀华说?:“没有?。”
李太医摸着胡须笑了笑,说?道:“如此算来公主今年冬日里发病仅有?六回,比去要少一天,而在年后也没有?发作,也是极好,愿望今年也更好一些。若是能一年好似一年,公主这病也是渐渐能好了。”
檀华笑了笑,说?道:“不敢贪求,只借您吉言,谢谢老太医。”
而想到前些日子干呕虚惊,檀华挥手屏退宫中婢女?太监,李太医亦是让身边的弟子。
室内只剩下两?人,檀华问道:“李太医,若我成婚,当真不能有?孕?”
李太医面?带几分愧色,摇摇头,说?道:“公主服用天香养神丸多年,体内寒气凝结,行于血脉。而公主身体,虽看?似和常人无异,实则病根扎于五脏肺腑,根基薄弱。既寒且虚,实不能孕育,即使停下药,也是不能有?孕,非得经年调养才行,没个三五年是不成的。”
他摇摇头,知?道太子近来为永寿公主相看?驸马的事情,怕永寿公主有?了什么心思,有?多说?了一些:“若是三五年不服药,病是不能好的,疼痛交加非常人所能忍耐,那样?的疼痛,久而忍耐,不死也疯,而身怀子嗣之人,忍受这样?的疼痛,只怕也留不下孩子。”
“万望公主以自身为重。”
李太医心中愧疚,天香养神丸对永寿公主是最好的药,却?有?这样?的副作用。
檀华点点头,面?上并无异色,“谢谢李太医关心。”
她只是再?次确认一下自己的确不能轻易有?孕。
这个问题是檀华第二次问起,其实以前檀华发现自己月经来得不大规律的时候问过李太医,当时李太医略作犹豫,请檀华屏退诸人,也是像今天一样?回答了。
“这件事,请您为我保守秘密。”
李太医说?:“自然自然,请公主放心,出得此门,老臣即刻忘记此事。”
涉及女?子身体之事本来就是隐私,应该保密,又涉及婚姻孕育,更是秘密当中的秘密。
尤其,无所出为七出之一,实在是个恶名?。
永寿公主未嫁之身,怎可?背负这样?的名?声?,更不该言语。
“今年的天香养神丸就要炼制好了,在元宵前后,届时老臣给公主送来。”
檀华说:“辛苦您了,老太医稍等?,我这儿有?些今年的新茶,是我父皇赏赐的,我喝不得许多,您带回去一些吧。”
几日之间,诸位兄弟姐妹,欢欢喜喜聚了几回,看?了几场歌舞,听了些新的旧的曲子,又窝在宫里睡了些时辰,眨眼就到了十五,元宵佳节。
到处是张灯结彩,宫里挂着各色的彩灯和冰灯,说?不尽的精巧漂亮,檀华却?换了一身常服,挂了出入自由的腰牌走出了宫门。
元宵夜不宵禁。
一年一度的日子,街道两?旁到处是各式各样?的花灯,一个个的都点亮起来,照亮了半个夜空,一整条街道。
经过路边的小贩,檀华给对方两?文钱,摘了一支冰糖葫芦,山楂不怕冻,冬天的糖葫芦冰冰凉凉的,檀华边走边吃,边看?两?边的花灯。
灯笼是什么形状的都有?,圆的方的,动物形状的,上写字的画画的都有?,有?的写谜题,有?的写寄语,还?有?的写上两?句诗文,画画的有?的画一副嫦娥奔月图,有?的话?小儿对弈,还?有?的画个瓜果鸟兽……
两?边许多灯笼摊子,不卖灯笼的也挂着灯笼,街上的人许多也都提着灯笼。
路亮亮的,黑夜里出行不用灯笼都能看?清人脸。
檀华一双眼睛看?风景,看?热闹,哪里看?得顺眼往哪里走,有?时候不看?热闹,只是随意闲逛,看?看?两?边摊子卖的什么。
街道上,时不时的有?一两?顶轿子经过。
只是轿子是人抬着的,也是和大家一起人挤人,这会儿有?些拥挤,檀华站在一个卖灯笼的摊子旁边站定,手中的糖葫芦还?剩下六颗,若是她也一起人挤人着走,怕手里的竹签子戳到人。
一辆蓝色帷幔的轿子在人群里随着潮水一般的人群挤来挤去,像是被海水扯来扯去,两?个抬轿子的人也是拥挤着,有?些左支右绌的样?子。
檀华目光不由得随着那轿子来回,谁叫它帘子一甩一甩的。
也是这会儿在里头颠簸的人应该醒了,檀华看?见?有?人掀开小轿窗子帷幔,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对方半垂着眼睛,似是有?一点惺忪睡意。
这人也是一眼就看?见?站在摊位旁边,穿一身斑斓彩衣,手里拿着糖葫芦,看?着轿子方向,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的檀华。
她这时候的笑意,其实是有?些看?热闹的笑。
坐在轿子里的齐璟吩咐人停轿,自己从轿子里下来,吩咐轿夫走了,自己去到檀华身边。
作揖道:“多日不见?,娘子安好。”
他穿着的是和往日一样?素净的半旧白色直裰,再?加上乍见?时有?些倦怠的神色,虽然这会儿变成了轻松自然。
檀华问:“多日不见?,郎君还?是像往常一样?忙碌。”
齐璟看?着就像是连着上了好几天班,过节还?要加班的倒霉社畜。他刚才在轿子里睁眼的时候分明有?些不分地点,若不是轿子晃着,人颠簸中醒过来,可?能都没听见?街头上的繁华。
就是现在齐璟乍然听见?街头欢悦之声?,还?觉得隔着一层,各色的灯笼光线晃得有?些刺眼,对永寿公主却?是一见?就立刻熟悉起来了,好像昨天才见?过。
但见?她俏生生立在面?前,又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她的杏眼,笑靥,眼睛里的神光都是全新的。
齐璟微微笑了笑,这会儿困意一扫而空,他说?:“没什么事,都是瞎忙。”
第134章
齐璟比檀华要高一些, 他比檀华高一些,手里提着一个八角宫灯,八个角翘起来, 垂着大红色流苏,八面白纱纸上各自?画着一些寓意好的画, 蟠龙、狮子、老虎、兔子、莲花、牡丹、百合、芍药。
是方才他从?摊主那里买了的, 只说:“正是十五, 映个节日。”
如此自?然?也没什么不好。
今天?夜里, 有许多热闹,猜灯谜算一个, 还有许多卖艺杂耍的,远着看?不见人,也能听见什么锣鼓声音, 叮叮当当地响着, 还有唢呐、笙箫, 不同家不同的曲子相互交叠在一起,还有观众叫好声,交织成了一片欢乐。
一队踩着高跷跳舞的人敲锣打鼓从?两?个人身边经过。
快乐是会?相互传递的,檀华也开怀了许多,什么都看?两?眼, 但也只是看?看?。
齐璟见檀华留意到一个猜灯谜的摊子,问?她:“要猜灯谜吗?”
檀华摇摇头, 说道:“若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
“您不喜欢猜谜么?”
檀华自?身边的摊位捡起个铜铃摇了摇,她说:“我?不要什么大灯, 故作玄虚的东西我?都不喜欢。”
假若檀华有兴致,齐璟是想要陪着她的, 他只是笑?了笑?,想看?看?檀华喜欢做什么,陪着她走走逛逛。
而除却?猜谜,檀华看?什么都好,看?什么都有意思,也没什么固定爱好。
齐璟却?是没什么要看?的,街上人多眼杂,他和檀华一起,只怕被这?人流冲散,又不想哪个碰着她,也不想遇见什么人,一边留神在檀华身上,一边分神在周围人身上,并不看?什么热闹。
两?个人正走着,经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扛着一束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经过,檀华摸出两?文钱,“老板,要两?支糖葫芦。”
前面不远处,一个锦衣郎在猜灯谜的摊位之前,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看?着像是等人的样子。
此人就?是许久不见的沈修明,今天?陪着妹妹沈蔓菁来猜灯谜,妹妹兴致不错,他这?些日子心神恍惚,六神不聚,看?灯谜看?得进眼睛看?不进心里,猜过三个灯谜什么也没什么好歹,沈蔓菁就?不叫他猜了。
他也乐得个清闲,在一旁等着,手上没事儿,心里却?藏着事情。
前段时间,太子殿下为永寿公主择驸马,看?过许多青年才俊,母亲问?他说:“我?儿若是有意,母亲让人和太子通通信,也请永寿来家里坐一坐。”
沈修明为这?个念头心动,他与永寿公主是表兄妹,当今圣上是母亲的亲哥哥,他父亲是英国公,从?家世?上他是配得上永寿公主的。
比空有世?子名头的裴嘉铭要好。
太子为公主择驸马,还让这?些人和公主打个照面,就?是要公主挑一个可心的人。
但是公主不喜欢他……
而且,只要一想起永寿公主沈修明就?会?想起自?己被关入暗室的经历。
他感到恐惧。
最终他还是请托母亲把自?己的履历簿子拿给太子殿下了,心怀一点侥幸,总想着也许会?得到她的回应。
人流如织的元宵夜,他又看?到了永寿公主,她立在一个摊位旁边,穿一身袖口和领口镶嵌着白色绒毛的湘妃色窄袖衣裙,她手中捧着一个圆滚滚的泥人,看?两?眼又放下,朝着前方看?过来。
沈修明等着永寿公主看?见自?己,她转过身来了,眼神也看?过来了,忽然?,一直袖子挡在了她眼前。
视线移向袖子的主人,沈修明刚才只顾着看?檀华,一晃记得有个人站在她身边,也没大留意,现在才发觉站在永寿公主身边的人是齐璟。
英国公说齐璟很快就?要当上丞相了。
齐璟似是没有看?到他,正在和永寿公主说话,人流如织,他笑?意十分温和。
檀华看?着眼前突然?垂下来的袖子,暗青色的袖子宽袖,隐约可见袖口的暗纹。
不等她问?,齐璟说:“要有烟花了。”
话音刚落,檀华听见天?上有烟花炸开的声响,齐璟的袖子落下,她抬起头,看?见天?上亮起五颜六色的烟花。
大朵大朵的炸开。
满街上的人都在看?烟花。
檀华也跟着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视线回归,她看?向前方,沈修明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她心说:“我?早就?知道,这?就?是一个封建社会?,社会?是封建的,人也是。”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距离近一些,就?足够被人误解的。
天上蓝色、紫色、金色、绿色,各样烟花在空中随着一爆鸣,像是彩色的花雨一般,在夜幕前纷纷坠下。
齐璟在一旁问?:“什么封建?”
人声太吵,他只是依稀听见檀华说的这?两?个字眼,直觉这?个词不是字面上“封土建设”的意思,其它的又是不解,故有此问?。
檀华说:“什么都很封建。”
像什么表哥表妹,近亲结婚,还有什么,一个女人或是一个男人,和异性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被人误解的。
前几次,相看?的时候,檀华只要和齐璟流露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甚至只要说两?个一起,或是表达一点她对齐璟的欣赏,别人就?立刻会?误解。
屡试不爽。
原来这?样的招数不止有她知晓,不过也正常,古代人对这?个时代和人情的了解不会?比她这?个现代人少。
檀华咬了一口糖葫芦,咬碎清脆甘甜的糖衣,嚼碎酸甜的山楂,微酸的汁水在舌尖化开,耳边能听见自?己咀嚼的声音。
想了想,檀华对齐璟说道:“这?段时间,有一些见过我?的男子有些关于我?和你的误解,你是不是都知道?”
齐璟提在手中的灯笼八面流转,他说:“起先是不知道的。”
后来次数多了就?知道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
檀华心里没什么意外,就?算是笨蛋也不太可能一直都不是笨蛋,更何况齐璟不是笨蛋。
他说:“大概是在楚小?将军之时。”
檀华回想一下,楚小?将军是萧恒安排给她的第三个相看?的对象,一个比她小?一岁的小?将军,一看?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态度不讨厌,但对方看?见她把冷冰冰的雪球放在齐璟手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听人说,楚小?将军和兄弟打了一架,双双挂彩,不能出门?。
萧恒评价这?个楚小?将军有些好斗,看?着就?有些不喜欢的样子了。
当时檀华在看?鱼缸里长大一些的金鱼,她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至此那次相看?就?算是结束了。
后面还有一些人,大多数时候都不用叫齐璟露面,只需要她似是而非的说上两?句,那些人就?会?想出一本故事来。
思路回到现在,天?上的烟花还在放,有的行人在往天?上看?,有的则是寻常看?地。
齐璟说:“后面着意观察了一些人,也就?确定了。”
檀华说:“你没有来找过我?。”她又看?了看?齐璟,下了个结论,说道:“你现在还来找我?,就?不怕……”
都说当官员的人爱惜羽毛,尤其是齐璟这?种前途无量的高官。
他们找到一家小?店,各自?要了一碗汤圆,坐下说话。
齐璟说:“适才说起猜谜,我?没说过,元宵夜的这?些谜题,每一年变化都不大,十几年前和今年区别也不大。”
这?个话题听起来是风马牛不相及。
“这?些谜题,大约十几年前,我?就?猜过了,许多题目,纵使不记得了,看?着也是眼熟,而向您这?样青春年少的女?孩子,眼熟的大约有个十之一二?。”
有一件事,齐璟不愿意说得太明显,话出口便是一道双刃剑,一面刀锋割伤自?己,一面刀锋对着自?己。
与她这?样的年龄相比,他已?经不算年轻了,大约也是不如那些年轻人可爱。
齐璟笑?了笑?,到底如实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年三十有余,便是能活七十岁,寿数也已?然?过半。您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恰似早春之华,桃李灼灼,我?与之相比,不堪已?甚。”
齐璟从?没想过有人会?在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说要服老,这?个人还是自?己,光阴如水,白驹过隙,一切都在倏忽之间。
他看?近在眼前的檀华,却?觉得她实在年轻得可爱。
檀华说:“最近我?一直拿你当我?的挡箭牌……”檀华戳破一个汤圆,黑芝麻馅流出来。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是该道谢还是应该道歉,看?着齐璟,心里一时之间天?人交战。
说是有点歉意,其实并不多,在于齐璟给她的第一印象就?不是十分好吧。
齐璟笑?了笑?,说道:“像我?这?样年纪的人,能有一些用处就?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第135章
又有什么?叫做用处呢?
香香甜甜的芝麻汤圆味道中, 檀华看着面前的齐璟,罕见地感到一些费解。
她低头?吃掉一颗汤圆,檀华想到, 齐珣也好,齐璟也好, 这两兄弟初见时候总是让人有些讨厌的。
只是齐璟要比他?弟弟齐珣更加圆润内敛一些, 假如?说齐璟是一颗有棱有角的石头?, 齐珣就?是一个被流水磨得光滑的鹅卵石。
他?会在人际交往中不着痕迹做一些试探和改变, 让两个人能好好交流,有时候檀华甚至觉得和他?说话很自然, 像是和一个老朋友说话。
齐璟说:“公主讨厌臣么??”
假如?齐璟问檀华喜不喜欢他?,爱不爱他?,这些问题要比讨不讨厌他?更容易回答。
回答这些问题几乎不用犹豫, 略微迟疑只为措辞。
现在听?他?这样问, 檀华心里像是翻起潮水来, 她咀嚼着口中香甜软糯的汤圆,乘此体味心潮起伏。
齐璟早已知晓檀华不喜欢四郎,阿珣年轻气盛,锋芒太过,这本不是缺点, 只是永寿公主得到过太多闪亮又可爱的东西了,她看过太多好的东西, 好的人,从未经历过疼痛的人,不会喜欢被刺伤的感觉。
考虑婚姻大事的时候, 公主的父兄会为她在优秀的人当中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人。
假如?齐珣在这里,大约是个人选。
至于他?, 已是不敢想了。
齐璟默默等着檀华的回答。
檀华思绪已然明晰,她说:“我不讨厌你。”
自从身来此世,她对皇亲贵族、世家子弟,峨冠博带的士大夫,总有些说不出的讨厌,就?像是指甲里扎了一根细细的毛毛刺。
学富五车的士子,不能让她信服,双方反而因为文化隔阂太深而生出矛盾,比如?说从前那个教?导檀华读书的老探花,其实对方平生也没做什么?恶事,只是迂腐而已。
皇亲贵族,如?沈修明,算起来两个人是亲表兄妹,但她自小就?不大喜欢这人,没什么?亲近感受,沈修明小时候,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惹是生非,遭殃的必然是他?身边伺候笔墨的书童。
不独独是他?们讨厌,他?们只是其中的典型罢了。
……
虽然一直戴着眼镜,檀华尽量不偏见看人,而是敬而远之,否则也是以礼相?待。
但是现在她忽然发?现,有色眼镜还在,随时都能戴起来,指缝里的那根毛毛刺不见了。
有时候,某些人有血有肉,也没有太过讨人厌。
心头?的戾气消解了一半,做弄人的心思也就?没了。
和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做朋友,是有些麻烦的,她不缺朋友,也不喜欢麻烦。
又过了一会儿,再?次走在街上的时候,两个人变作是一个人,檀华依旧穿梭在人流当中。
她从一个摊位上捡了个红色拨浪鼓,丢下一枚碎银给对方,再?经过下一个摊位的时候,拿了一个狰狞的面具戴在脸上,卖花灯的问路过的人:“要不要买一盏花灯!”
檀华掏出钱,“来一盏。”
这盏灯是正好送她回家的。
越是靠近夜里,街道上也安静了一些,只是节日的氛围还没有消散,仍然是热热闹闹的。
行至宫门前,檀华看着守卫,只觉得人比寻常多了些,守卫也是异于寻常。
她仍然是提着灯笼,摘掉了面具,自袖中勾出令牌,走近城门给守门的看,对方也是认得她的,略一扫令牌,躬身行礼道:“今夜不宁,公主殿下早些回宫为好。”
檀华将令牌挂在腰间玉钩上,问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那二人也是实话实说,说道:“方才上官来说,宫里来了刺客,叫我等严加守卫,仔细辨别各位面孔,一旦遇上不认识的人,立即将之抓捕。”
檀华有些吃惊,问道:“有刺客,可有人受伤?”
两个守卫,歉然道:“此中细节实非小人所能知晓。”
“刺客是什么?时候来的?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严加守卫的?”
“刺客大约是在半个时辰前来的,我等也是才安排了守卫。”
也是半夜里,檀华提着灯进?去,今日民间不宵禁,宫里也是到处灯火煌煌。
她心里担忧,整个皇宫里最有价值的就?是萧翀乾和萧恒,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储君,那些刺客多半是为了刺杀萧翀乾,不知有没有造成什么?伤害。
他?找到了如?今的禁卫军首领岑远明,对方听?见她召见,来的很快。
只在御道旁边,岑远明向檀华行礼,道:“连累公主下降相见,微臣见过公主。”
“夜深了,将军忙碌,莫要多礼,我只是听?说宫里有刺客,是怎么回事?刺客刺杀的是谁人?可有人受伤?”
岑远明一板一眼地行礼,说道:“今夜陛下请仙师在观星台作法扶乩,却?有一个道士叫刺客顶替,刺向皇上。陛下只是受了些轻伤,在手臂上,匕首并没有喂毒,陛下如?今正安,公主勿要担心。只是当时淑妃娘娘也在,受了惊吓,人昏了过去,已被太医救醒,太医说没有什么?大碍。而那刺客伤了腿,大约是走不远的,我等正在搜查抓捕。”
檀华点点头?,问道:“我父皇现在何处?”
岑远明说:“陛下在问仙殿,现在恐怕是睡了。”
既然只是伤到了胳膊,与性命无碍,檀华决定明天再?去看萧翀乾,这会儿是有些晚了。
她先?回了芙蓉殿。
解下身上的杂物,更衣洗漱之后?,她回到床上睡觉。
今日热闹得有些累了,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半夜里好像听?见什么?杂音。
只是睡得太沉了,分辨不出来是真的还是梦,第二天一早也忘了这件事,满心都是记着萧翀乾昨天遇刺的事情。
匆匆吃过早饭,换了衣裳,看过时辰,萧翀乾一向早起,便?是她早一些过去,对萧翀乾来说也是不早。
心里装着事情,无暇看什么?冬季景象,带着两个宫女,一早就?到了问仙殿。
守门的太监远远见了永寿公主,即往上报告。
萧翀乾此时正在静室当中做早课,梁闻喜进?去禀告,说道:“陛下,永寿公主来向您请安了。”
萧翀乾睁开眼睛,看向梁闻喜。
梁闻喜以为萧翀乾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笑着说:“也是才过了十五,永寿公主关心着您呢。”
萧翀乾起身,中止了今天的修炼,他?起身时候左侧手臂微微紧绷了一下。
檀华过来的时候,父女二人在客室见面,桌上放着几盘新鲜的点心,一些流行的各色糖果,还有一些一看就?水灵灵的苹果葡萄梨子之类的水果。
“儿臣见过父皇,祝父皇身体健康,千秋如?意。”她屈膝行礼。
萧翀乾说:“吾女坐吧。”
檀华坐在萧翀乾对面,视线在萧翀乾左右手臂上转了一圈,只见他?两条手臂,右手摆姿势请她坐下,左手还放在膝盖上。
“父皇臣女听?说昨日有刺客?父皇手臂受了伤,不知怎样?”
“只是皮肉伤而已,没有毒,也没有伤筋动骨,过些天伤口就?会愈合了,不必过于担忧。”
他?本就?是经历过沙场的人,早些年刀剑伤也有不少留在身体上,一些成了暗病,一些成了疤。
是以那一点小伤当真一点都不怕。
见檀华面有忧色,捡起水果刀,抓来一只红彤彤圆滚滚的苹果,和檀华说:“记得从前永寿喜欢苹果。”
檀华说:“不要削了,等父皇好了,我再?来您身边找苹果吃。”
萧翀乾笑了笑,放下刀子和苹果。
他?看着檀华,见她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望着他?问:“是伤到了哪条胳膊?”
萧翀乾撩起左手袖子,只见他?左臂上缠着一条洁白整齐的绷带。
檀华仍是望着,不晓得这道伤口是大是小,是深是浅。
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眼睛里又是着急又是担忧,泛起了泪光。
萧翀乾轻轻叹了口气,落下衣袖,本以为她会安心。
说道:“永寿,万一父皇不在了你可怎么?办呢?”
檀华不解其意,望向萧翀乾的眼睛。
却?见他?说:“我给你找一位夫君吧。”
第136章
檀华从问仙殿里出来, 回到芙蓉殿里,让人备了礼品,第二天?去翠羽宫看望淑妃。
她到了地?方, 身后侍女奉着礼品,自有人交接。
侍女带着檀华到淑妃卧房相见?, 淑妃半靠在?床边, 一身菡萏色中衣, 未施粉黛, 看着憔悴苍白,她从春到冬天?今年一直在?生病, 面白如纸,唇色微粉。
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钗。
坐在?雕花床上, 身后有迎枕, 却不依靠, 看着虚弱疲乏,面带笑意,温和柔婉。
她说:“公主大驾光临,臣妾病体虚弱,却是失礼了, 还请公主恕罪。”
檀华在?她床边坐下,说:“是我听?说您昨日受惊了, 身上不舒服,过来看看,万望没有打扰。”
“哪里的话, 臣妾这翠羽宫里,一年到头见?不着几个人影, 公主来此,欢迎还不及,哪里来的打扰。”
檀华扶着谢婉宜靠在?身后迎枕上,说:“娘娘此番受惊了,且自在?些,好生修养。”
谢婉宜靠在?迎枕上,精神松散了些,闻言摇了摇头,笑了笑,说道:“也是我近来精神差,那刺客也不是青面獠牙的恶人,仙师家?的道童都是灵秀体貌,那个刺客混在?里面,也是个灵秀样子。当?时他拿的也是一柄小剑,长不盈尺,也不是什么可怖的武器。我这阵子神乏眼笨,只看一个人影闪过来,急匆匆的要转身护住陛下,却反倒叫陛下为我抵挡阻拦,连累着陛下受了一刀。”
她叹了口气,捂住心口,细眉微蹙,目光愧疚,说道:“是臣妾无用,连累了陛下。而那刺客,也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头才?见?陛下袖子染了血,再抬头就看不见?人了。再后来,宫中禁卫里里外外差了许多遍也找不见?人。”
“我却无事,只是心忧陛下,连番遇见?这些事,刺客竟能?闯入深宫,这次走脱,恐怕以后还要找机会行刺。”
檀华说道:“娘娘且安心修养,父皇身边一直有禁卫贴身保护,定然周全。”
“不知娘娘昨日为何去看人扶乩?”
淑妃说:“是臣妾想念姐姐,请安时得皇上要请仙师在?观星楼扶乩,沟通鬼神,我心念家?姐,想着过去问一些话,不想店里被刺客搅乱了,事有不谐。”
人在?病中,不便打扰,檀华和淑妃寒暄片刻,说了几句话,就要告辞了。
淑妃牵着她的袖子说道:“我与公主许久不见?,今朝才?说了几句贴心的话就叫人走了,太子也是,日日忙着,来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公主若是得闲,还望多来看看,”
又叮嘱一番,两个人就此告辞。
萧翀乾手臂上的伤口未曾见?骨头,不损筋骨,好起来也快,没多久就愈合了。
春天?的时候,已?经寻不见?伤口上的绷带和鲜血,只余下一道比柳叶细窄,比麻绳粗糙的疤痕。
冰雪都已?融化,百姓之家?修理房屋和田埂,洛京之南,一座占地?广大的府邸已?经开始修建了。
檀华的婚事也大致定下来了。
赐婚的旨意摆在?问仙殿的御书房里,等待宣读。
正值春光好,日光耀耀,微风送暖,桃李含英,柳枝挂新?叶,春燕衔泥来,郊外一片绿草绒绒,暖风吹过,绿波徐来。
少年少女闲游漫步,嬉戏玩闹,晴空之下,彩鸢高飞。
王九郎乘着春光而归,与朋友乘一座小船游于绿波之上,艄公撑船,慢行之间,两人相对而坐,桌上有菜有酒,舱门前竹帘半垂,船舱两面开窗,能?闻到春季生机勃勃的味道,亦能?听?见?鱼儿在?水中游动的声音。
他们已?经喝过了一盏茶,各自坐在?一侧。
孟凌文是个三十岁多一点的文士,头戴一顶玉冠,身穿一件天?青色长袍,微微蓄胡须,气质温文尔雅,他笑得开怀,赞道:“九郎此次归来,迁苗裔于中土,换其?耕地?三千顷,功劳甚大,明朝上奏,必定震惊朝野,此可谓是一鸣惊人。”
王九郎只是笑了笑,说道:“此非我之功劳,时也运也,凌文谬赞了,不敢当?不敢当?。”
孟凌文摇摇头,见?九郎不见?志得意满的骄矜之态,稳重?如故,对他这个朋友也是一如往昔,心中更添两分敬重?。
人有了这样的才?华能?力,又是这样稳重?内敛的性情,必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说的就是秋天?的时候,得知西南诸苗,地?理偏僻,遭遇水灾,恐怕边境有乱,朝廷便派了九郎过去查看。
孟凌文说:“九郎去年十月离京,此时正式阳春三月,算一算差不多过去五个月了。地?远路长,多有不易,这一路可真是辛苦了,今日为九郎接风洗尘,请饮一杯酒。”
二人一同碰杯,两人均是一饮而尽,酒香清冽甘甜,并不醉人。
喝完这杯酒,两人更添几分轻松。
王九郎说:“我许久不在?洛京,不知最近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孟凌文讲道:“朝廷上的事情,与往年没什么大不同,皇上仍是清修度日,国中之事由太子和齐大人共同处理。”
“老丞相身体如何了?可有好些?”王九郎问道。
孟凌文摇摇头,说道:“与去年差不多,卧病在?床,终日服药,如今已?经全然不能?理事,专心修养。听?说已?经不能?吃干饭了,平日只吃一些粥汤、肉糜、菜糜等物。”
他叹了口气,丞相就是文人当?中最高的官职,冯老丞相这些年处事圆融,大公无私,深得皇上信重?。
同朝为臣,也曾受过一些教诲和照顾,如今对方一看就是时日无多,他心中如何不伤怀。
况且,换了一位丞相谁又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
想起即将成为丞相的大人,孟凌文说:“还有一桩事,算是一桩逸闻,因所涉之人不一般,九郎或可一听?。”
王九郎抬目望去,孟凌文说道:“去年冬日,大约是九郎离开之后,太子殿下有心为其?妹永寿公主择驸马。”
王九郎表情不变,眼神微凝,听?孟凌文言语,孟凌文没注意到这点不同。
他仍说着:“洛京青年才?俊永寿公主看尽,皆是莫名其?妙无疾而终,私下里有传言说,那位齐大人和永寿公主过从甚密。”
孟凌文给王九郎倒了一杯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王九郎问道:“那位齐大人?”
孟凌文说:“适才?我们才?说过的,礼部的齐大人,齐璟。九郎也不敢相信吧,这些年大家?都说这位齐家?的齐大人有些过于洁身自好,年过三十而无妻,亦不曾听?闻有什么红颜知己,他家?人前些年常常为此忧虑,有人说齐大人许是罗汉转世,不然怎么如此不近女色。”
王九郎看着眼前的杯盏,眼毛略动,孟凌文说到这里,又是一笑,“说齐大人是罗汉转世,实在?不能?信,只看齐大人行事,也非佛门性情。”
说说笑笑之间,王九郎慢慢饮下杯中之酒。
尤听?对面的人说道:“这件事可不能?是空穴来风,但若是真的,又不知会如何。”
王九郎左眼下一点泪痣闪了闪,他说:“凌文你有些醉了。”
孟凌文说:“我不胜酒力,让九郎见?笑了。”
话语至此,两个人不再谈国事与逸闻,只说起这阳春三月的好风光,还有王九郎路上遇见?听?见?过的奇闻轶事。
而孟凌文又为王九郎如何与苗人换地?感?到好奇和惊讶,趁着兴致,请他自己讲一讲。
这样一来也少不得多喝几杯酒水。
一江绿水清波荡漾,莲花小船只在?一片水中飘飘荡荡,别人看见?,只道是三月柳如烟,遮遮挡挡看不真切。
两人说了一个下午,吃了些东西,喝了一些酒水,等到回来的时候也已?经不早了。
王九郎告别友人,回到家?中,明早要入宫递送折子,他沐浴更衣,月亮才?冒头,就开始睡觉了。
第二天?一早,王九郎带着折子入宫。
求见?皇上很顺利,早课之后,萧翀乾和眼看王九郎和去的时候差别不大,萧翀乾目光从王九郎身上扫过,他仔细看过手上的折子。
说道:“此行不易,这样的结果极好,诚然不易,九郎辛苦了。”
王九郎谦虚了两句,萧翀乾只是笑了笑。
他人虽然老了,眼力还是有几分的,一个人要有足够的能?力才?能?够完成这次的事情。
否则,若是
萧翀乾看完,将奏折合上,放在?桌案上。
他对等候的王九郎说道:“九郎才?学过人,世所罕见?,真乃明珠。”
萧翀乾笑笑,不吝惜夸赞。
王九郎恭顺如常。
待回到家?中,宫里的封赏来了,一起到来的还有萧翀乾的赐婚圣旨。
第137章
永寿公主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
萧翀乾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一旦他下定决心就?没人能让他转念,他也不像萧恒一样问她要不要见?一见?人,看看怎么样。
时间过得?很快, 又?是?一年莲花盛开。
公主府还在修葺。
檀华没有去过,只是?偶尔去别院走一走, 仍是?当初永安坊的?别院。
年后早春时节她去过一次, 隔壁院落的?门环上挂了灰尘, 门槛下钻出了野草绿色的?嫩芽。
留守在别院里的?侍女讲说:“那家人大约是?搬走了, 早晚不见?他家里有人进出,这几?个月也不见?有人出门采买。”
檀华应了一声。
当时她坐在石阶上, 双手撑在身后,闭着眼睛,晒着暖洋洋的?日光, 精神有些散乱。
那侍女站了一会儿, 又?说:“让小?的?去看过, 咱们送过去的?东西却是?不见?了。”
檀华仍是?懒洋洋应了一声,她记得?是?有几?口箱子,若说里面装了什么,也不用心想,浮掠而过, 五颜六色的?色块在眼底闪过。
她比侍女更早知道隔壁的?人已?经搬走的?事?情。
日光带着灰尘起舞,过往的?记忆一点点染上尘埃, 她再回到?这座自己从前?精心修建的?别院里,也不觉有什么异样了。
夏日的?阳光中,侍女在檀华身边放下一盘洗干净的?葡萄, 侧坐着说:“今年雨水不似去年多,府上的?葡萄也比去年更甘甜一些。”
檀华直起身, 捻起一粒送入口中,她嗜酸,吃葡萄也不用剥皮,待咽下这口甘甜微酸的?葡萄,和侍女说:“我已?吃了许多,府上的?葡萄,你们多吃一些。”
侍女陪着檀华坐了一会儿,说道:“主人不在的?这段日子,有一件事?要和主人禀明,请主人容禀。”
“什么事??”
“前?段时间常在主人身边侍奉的?奴仆丢了,管家查过,说这人没有偷盗府中财物,不知可要报官?”
若不是?那个人丢了,今天给主人送葡萄的?也不会是?她,婢女暗想着。
檀华听到?摆摆手,说:“丢就?丢了,报官就?不用了。”她动了动春日里有些发倦的?脑筋,说道:“府上的?人,若是?谁想走,让人直接来?和我说就?可以,不用逃走,也不用什么赎身钱,谁若是?想要寻亲或是?安家,直接来?说就?好?。”
侍女笑了笑说:“待会儿奴婢就?将这话说给人听,别人如何奴婢是?不晓得?的?,奴婢一直在这儿,除非您赶奴婢,奴婢也是?不愿意走。才走的?那个也是?个忘恩负义没心肝的?,再就?是?心性不定,没吃过苦头。”
檀华又?吃掉一颗酸酸的?葡萄,默默说:“也不要你们谁来?感激我,就?是?恨我怨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是?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她自来?到?这个世界一十九年,过得?都是?奴婢围绕照顾的?生活,这些人围着她转圈,少的?时候一两个,多的?时候十几?个二十几?个,也是?不多的?。
照顾不好?就?有丢脑袋的?风险。
她们多是?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年纪大一些的?姑姑也是?三四?十岁,她们怕她冷着热了,关心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穿什么衣服舒服或是?好?看、梳什么样的?头发合适……
多少人的?心思,多少番心肠搭在她身上,檀华经常想,她何德何能呢?
她对这些好?一些,大多数是?不肯领受的?,若是?好?的?过了,她自己又?担心是?不是?在害这些人的?性命。
毕竟每个世界都有它运行的?规则,一旦脱出这个规则人就?可能被规则碾碎,而仆人婢女,正是?地?位卑下,生死不由自身的?人。
这些年里,她受着这些人的?照顾与供养,宁可她们怨恨自己一点,这是?应该的?,若不是?这些“主人”奴役着她们,她们还是?有自己人生的?自由人。
只是?这些人,都是?可爱的?人,她们不肯恨她。
在这奴婢心里,没有比檀华更好?的?主人了,待人以宽,从不打骂,行事?大方自然。
此处是?她的?一个别院,不知她是?哪家人,只偶尔来?住一段时间,短则一两日,长则十天半月。
人来?了,也不见?得?耍威风,更不说风风火火的?做什么杀鸡儆猴的?事?情,府里的?丫鬟不会调香,弄混了香料,害得?主人多睡了半天,也不怪罪。
她们便是?在自己家里,也不会过得?这样自在,倒像是?个人间桃花源一般。
檀华遗下侍女和那盘葡萄,独自漫步于小?院梅林当中。
只见?满眼红粉缤纷,芳香扑面,鸟儿在树枝中间飞舞雀跃,地?上绿草茵茵,如一面长草毯子,也有蟋蟀小?虫伏在草丛当中长长短短的?鸣叫。
步行自然当中,有种超脱自然的感受。
她走了一会儿,粉缎绣鞋打了露水,微微潮湿,呼吸里全是清新温暖的空气,不知不觉之间,心旷神怡,暖意盈体。
走了几?步,就?见?地?上落着一个枝杈做成的?鸟巢,里面有几?只羽毛没长全?的?小?燕子伸着脖子叽叽喳喳地?叫,不知道是?饿的?,还是?怕的?。
檀华过去俯身捧起地上的鸟巢来?,
这些鸟的?叫声略小?了些,小?小?的?嗓门,便是?扯开嗓子叫也没有太大的?声音。
她熟悉这几?只鸟,能回忆起它们所在的?位置。
只是?树杈高,她不会爬树。
而十七,他不在这里。
檀华正想着要回去让人寻一架梯子过来?,紧跟着这个念头,便想起来?先头想着的?主仆事?。
不得?不承认,生活里有许多奴婢服侍跟随,的?确能让生活轻松许多。
若是?愿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是?日常。
如此想来?,心里又?有几?分嘲讽之情。
低头看窝巢里的?鸟儿,又?觉得?可怜,且没空想那些事?情。
一个人身穿黑衣的?人行至她对面,这人生得?挺拔修长,面容十分的?清秀俊朗,正是?檀华去年冬天在慈恩寺救过的?那个年轻人。
檀华见?他不意外,对方偶尔会来?找她,就?像是?一只鸟,偶尔会停在某个枝头休憩,又?像是?一只猫,偶尔会看一看给自己喂过食物的?人。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不能不做一些好?事?,所以施粥捐款,哪里有灾难,也愿意出一些钱财聊做搭救。
既不介意鸟儿来?屋檐下避雨,也就?不介意对方来?自己这边闲坐。
男子说:“我来?。”
只见?他从檀华手中双手接过鸟巢,托在胸前?,在树枝上踢踏借力,略作腾跃便爬上了这棵不算高的?梅花树,将鸟巢放在枝干当中。
又?移过来?两根枝杈,固定结实。
他放鸟巢的?位置和檀华记忆当中鸟巢所在的?位置分毫无差,就?算幼鸟父母回来?也不会找不到?它们。
三只鸟儿在鸟巢中啾啾鸣叫,听着声音也好?了一些。
树上的?人直接从枝干当中跳下来?,稳稳落在檀华面前?,他还是?随身带着一把长剑。
看檀华的?目光从鸟儿落在他身上,这男子总是?面无表情,现?在他说道:“前?日看了娘子的?未婚夫,的?确风采不俗,郎朗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人夸赞王九郎了,这一回檀华却笑了起来?,她说:“你看起来?可不是?在夸奖人。”
此人双眼平静得?如一潭死水,一张脸上也不见?什么笑意,唯有嘴唇在动。
别人敷衍着夸奖人也比他这样子更真诚。
见?檀华笑了,他目光中有了一点几?不可见?的?波澜,只听他道:“我说的?是?实话。”
他顿了顿,看对面檀华仍是?不信的?样子,说道:“即使如此,您若是?不想与他成婚,我去杀了他。”
“我还欠您的?救命之恩,活命之恩,无以为报。”
檀华摇摇头,说道:“不要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和姓王的?没什么关系,也别总是?惦记着欠我什么。”
她抬手指了指枝杈中间在巢穴里鸣叫的?三只幼鸟,说道:“以后也别惦记着我什么救命之恩了,本就?是?举手之劳,你今天又?帮我救了三条命,借一还三,本金利息都有了,实在不用惦记了。”
对面的?人看了看树上的?鸟,沉默着。
檀华放下手,又?说道:“更何况,你虽然是?杀手,也不喜欢杀人,又?何必做什么恶业来?谢我呢?”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是?杀手,但也没有可以隐藏过,长眼睛的?人就?能看出来?。
这个问题就?不用再问了。
至于下一个问题。
她说的?都是?真的?,却叫人不敢深思。
檀华忽然俏皮地?笑了笑,她说:“我不想成婚,你也不喜欢杀人,何必非要做这些大家都不喜欢做的?事?情呢?要不我们一起走吧?”
第138章
他的指节痉挛了一下。
浑身上下的血管和?筋膜都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扯了一下, 他站在这里?,无法移动分毫,连眼睛都不能转动。
说出口的话, 像是带着刺的铁蒺藜,磨得喉咙和?上颚一起疼痛, “你是认真?的吗?”
檀华笑笑, 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假如?你愿意, 三日之后来?珈蓝渡口。”
说完这句, 檀华背过身离开,走了一段路, 一支桃花拦在眼前,她轻轻举起来?,走过这段路。
不一会儿, 檀华自林中走出, 有两个绿衣侍女经过, 屈膝行?礼,笑说道:“我二人正要去寻主人,厨下的婆子?让我们问娘子?今天中午愿不愿吃酸汤凉面?厨下还熬了一锅酸梅汤,正待放凉了一会儿,一会儿就?能喝了。”
檀华说:“中午不必给我留饭, 我这就?要走了,让嬷嬷费心?了, 酸梅汤一会儿你们来?喝吧。”
两个婢女高高兴兴地谢过,听她要走了有些不舍,仍跟在檀华身后, 一个说道:“我来?去伺候娘子?换衣裳。”
另一个说:“我去吩咐马夫赶车。”
于是其中一个走了,跟在檀华身后的绿娟陪着檀华回到卧室, 为她从衣架上取下她来?时穿的衣裳。
换了衣服,侍女帮助檀华系好腰带,檀华出门上车,径自回宫。
猜到芙蓉殿里?,就?一阵凉意漫上来?,里?头?混着昏昏沉沉的香气,这里?向来?是寂静的。
方才掀起花厅的垂落的珠帘,就?见里?面立着一只棕红色木架子?,上面摆着许多红漆托盘,架子?上摆不开,桌上又摆了一些,长长一排,一重一重,尽是红金二色,各色的大红布料,各种各样的黄金头?面,簪钗环佩。
清凉的水汽朦朦氤氲过去,轻薄的布料起起伏伏,斑斓精美的绣花图案仅仅展现出一个边角就?叫人觉得美得不可以移开目光,薄如?蝉翼的凤冠在光线之中熠熠生辉。
几个婢女从外面进?来?,打头?的彩萍和?梅香两个,她们身后跟着五六个宫女。
婢女们一见到檀华纷纷屈膝下拜。
“请起吧。”
其中一个婢女说:“这些是绣坊送来?布料,公主大婚要做喜服,请公主选一选。”
檀华掀开帘子?走出去。
彩萍和?那个宫女说:“公主才回来?,有些累了,晚些再说吧。”
梅香说:“一会儿该用午膳了,我去问问公主今天吃什么。”
彩萍将那些宫女安排出门,这些人是最近新添来?的,皇上说公主要开府又要成婚,宫里?的这些人不够,而她们这些宫女是前些年公主还小的时候跟着伺候的,有些不知事?。
故而派了一些新人来?。
檀华才掀开帘子?就?见一身金黄色四爪龙袍的太子?萧恒站在外面,他一只手在身前一只手在身后,正看着檀华,一刻之前,他看看着檀华身后红艳艳金灿灿的东西。
脸上表情淡然?平静,檀华挑落珠帘,她心?里?怀疑这起莫名的赐婚和?萧恒有关系。
萧恒对自己逼婚,萧翀乾在山上清修,宫中的事?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宫中既有骁龙卫、又有暗卫、嫔妃宫女、太监大臣,俱是耳目。
他既然?做旁观也是心?意不定。
萧翀乾回宫之后日常都能见到萧恒,萧恒又说过什么,也只有天知地知了。
檀华知道,这些年萧翀乾再也不曾经历过年轻时候的杀伐,生活在一个相对安逸的环境里?,耳根子?也变软了。
侍女见这对皇家兄妹相见,出门施礼,鱼贯而出。
萧恒先看那些金红之物,问道:“这些布料,妹妹选中了哪一个?”
那些布料和?首饰,还原模原样放在托盘里?面,不像是被看过的样子?。
萧恒转眼望向檀华。
彩萍端了茶水过来?,却步在两个人不远处,檀华掀开帘子?,重走进?去,和?身后的人说:“几日不见,宫里?杂乱,请在这里?凑合一坐吧。而婚礼还早着呢,嫁衣盖头?还不用着急,先放在那吧。”
两个人坐下,彩萍将茶水放下,抱着托盘退下,兄妹二人各自喝了一杯茶。
不知是和?什么想?法,萧恒点点头?,说道:“婚姻大事?,礼仪繁复,细节颇多,要妹妹取舍的地方还有很多,不如?早早决定,积少成多,紧迫之余,又添加疲惫。”
檀华放下水杯,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室内遍布的金红色,柔软的布料起起伏伏,在日光下丝线流转着光泽。
她说道:“可是我没有心?情选。”
萧恒闻言,霎时沉默。
冷雾悠悠侵染,那些红的金的,布料和?首饰的颜色交相辉映到檀华的眼瞳当中,将她的眼睛染上了一点红色的金色。
她看过来的时候像是一只懒洋洋的大猫。
萧恒见她还算是平静,温言说道:“妹妹,人人都有婚姻,不是多可怕的事?情,只是找个人陪着你而已。王九郎性情温和?沉静,博学多才,学识过人,家世清白,家中人口简单,这人年龄与妹妹也正合适,再难找如?此合适的人了。”
“哥哥觉得合适,王九郎未必觉得合适,也许人家心?有所属,暗地里?衔恨皇家,跋扈霸道,夺人姻缘。王九郎也许是个前途无量的人,忽然?要做驸马,也许疑心?我父兄嫉贤妒能,要毁他前程。”
“妹妹可是听说了什么?”
檀华说道:“未曾听说什么,随便猜一猜,都是人之常情。”
萧恒说道:“他不敢对妹妹不好,若是妹妹和?他过得不开心?,只管来?找我。”
这话让檀华发?笑,她笑着说:“从不知道哥哥能管的这样宽。”
萧恒说:“五妹在我心?里?是最好的,最重要的妹妹,我愿妹妹成婚,并非是为了其他,而是希望妹妹能过得好。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妹妹不曾经历过,不明?白那是如?何可怕的局面,作为兄长我宁可妹妹永远不明?白那些。若说前程和?衔恨,妹妹也不用担忧,王九郎与妹妹成婚,自有爵位加身。在官途之中,多少人苦熬一生都未必有一个侯爵,他也不必征战沙场,也不用济世救民,只要一场婚姻就?什么都有了,正应该是感激都来?不及。”
檀华心?说,怎可能如?萧恒所想?呢?他情愿她更纯洁一些,却又将人想?的太庸俗,感情上的事?情不是填空选择,也不是加减法。
刚才的话,实在是有些瞧不起人。
萧恒一看檀华眼神,就?知道她不认可自己的话。
接着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妹妹莫觉得我情薄,这个道理,总是不会变的。”
过了一会儿,檀华摸着杯沿微微鼓起来?的花纹,问道:“哥哥,既然?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也不要为它再浪费口舌了,若是饿了,正好中午了,吃些东西吧。”
檀华吩咐了一句,“彩萍,摆膳吧。”
彩萍在外间说道:“公主,夏日炎热,这会儿外头?有点风,不如?去水榭用膳,这会儿荷花开了,景色好,临水之地也幽静清凉。”
除此一桩,也是现在花厅里?满满都是给公主看的布料手饰,这些日子?公主都不喜欢这起婚姻,看见这些东西难免的心?里?堵,吃饭时心?情大约也好不到哪里?。
还有就?是,这些绣房送来?的布料实在精致贵重,也许哪一套就?用上了,今天若是不小心?弄脏了,岂不是不美?
水榭又是正好。
檀华听梅香说,无所谓着,和?萧恒换到了水榭吃饭。
桌子?已经支好,一桌子?的菜,大半是清淡的菜色,还有一锅鲜嫩的菌子?汤,两盅冬瓜排骨汤。
看着应该是侍女们见着萧恒过来?就?去厨房吩咐来?的菜色。
水面凉风习习,送来?一阵冷丝丝的水汽,水面上粉色红色的荷花亭亭玉立,绽放开来?,下面是吸饱了阳光的深绿色的荷叶,一片一片相互连接,远远望去,铺了几里?远的绿意。
不曾在别院吃的酸汤面,却摆在此时的桌案上,正在面前,细细的面条,褐色的汤,上面漂浮着香菜、黄瓜、红色的不知是什么的酱料,还有半枚切开的鸡蛋,闻起来?有醋的甜酸味道,檀华拿着白瓷调羹舀了一勺酸汤喝下,果?然?是酸甜的味道,有些像冷面。
萧恒吃一碗白饭。
檀华问他:“哥哥喝酒么?”
萧恒说:“下午还有政务,改日再来?同?饮吧。”
檀华点点头?,她也不想?喝酒,她吃了一碗面,喝了些汤,又吃掉了几块南瓜蒸糕,就?已经是六七分饱了。
萧恒也吃得差不多了,食不言寝不语,两个人并没有说几句话。
吃完饭,檀华送萧恒出门,走了一段路,人在桥上,临水而行?,檀华忽然?说:“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命是早就?定下来?的,不成婚是如?此,成了婚还是如?此。”
她话说的平静,萧恒猛地顿住脚步,转过身,一手抬起按住檀华的肩膀,看着檀华的眼睛说道:“无需忧虑,妹妹必会长命百岁。”
这话说得笃定,檀华几乎不能将之当成一个安慰,差点以为是个承诺了。
她笑了笑,眉目舒展,对萧恒说:“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积年的顽疾,哪有好治的?又哪里?来?的长命?”
萧恒只说:“妹妹你尽管安心?,就?算是找遍天下名医,也一定会治好你身上的病。”
他一点都不想?放弃,还在寻找。
檀华说:“谢谢皇兄一番心?意,我早已安以待命,却是哥哥,不要再多做什么事?情了。只有一事?,想?要拜托皇兄,哥哥放心?,不是婚姻相关的事?情。”
“妹妹尽管说,就?算是婚姻上的事?情,只要妹妹成婚,其余的事?情,一概都是好说的。”
人成婚之后又还能有什么事?情呢?
到时候真?有什么事?情又是方便对萧恒说的么?
檀华说:“若有一日,妹妹不在,请哥哥对这些年服侍我的人照拂一二。”
萧恒说道:“举手之劳的事?情,妹妹无需担忧,不论何时,你身边的人我总是给一些面子?的。妹妹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全部用客气。”
檀华摇摇头?,两个人就?此分别。
这一个晚上,萧恒在东宫里?,却是很久才能入睡,他躺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像一块石像,沐浴着夏日皎洁沁凉的月光。
脑海里?想?着檀华的婚事?,一丝睡意也无,索性睁开眼睛。
有时候他觉得妹妹是一个大人,有时候又觉得妹妹是一个孩子?,这种印象交替出现在脑海里?。
今天见过妹妹,他看那些红灿灿的布料铺在芙蓉殿的花厅里?,再去看檀华,就?蓦地从她脸上发?现两分稚气,尤其是分别时她说话,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孩子?的眼睛一样干净漂亮。
不过是几十个宫女太监,自来?是奴仆为了主人舍生忘死,有几个是主人生死难料还记挂着奴仆?
这一想?,萧恒就?觉得檀华过于天真?了,他一时担忧她婚后受了委屈不忍说,一时又担忧她有人装好卖乖着让她受了委屈。
两样俱是难说的。
可怜他与妹妹都是没了母亲的人,父亲虽贵为天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管,于儿女之事?上便没有太多心?思了。
萧恒用着父母的心?思担忧着,不一会儿,他坐起身,说道:“来?人。”
一身黑衣的人出现在萧恒床外,一个三四十岁的声音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恒想?了想?说:“再找两个擅长观察的人去看王九郎,主要是看他吃什么做什么,待人接物如?何,有没有什么嗜好。”
交代了这件事?让别人去做,萧恒才放下心?睡着了。
第139章(修)
王家人丁稀薄, 府上萧疏,有一重重的竹影倾斜依偎。
他祖父已经去世?几年?了,他父亲在仕途上既没有天赋也?没有运气, 至今也?只是户部的一个侍郎,不大?不小的官职, 向来是不出头的, 他母亲是与门当户对的世?家女, 性情温婉, 这些日子全家接了赐婚的圣旨,认认真真, 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些日子,家里到处粉刷清理,又在修理院落屋舍。
霍夫人指挥着仆人搬搬抬抬, 本来是打算秋天换的瓦片, 提早给换掉, 二十来个匠人在屋顶铺瓦片,墙面也?新刷了白灰,院子地砖缝隙里的草是一棵都不许留,杂草荆棘,更?要清理干净。
过些天, 打算将窗户上的窗纱也?都撤下来换上干干净净的新窗纱。
王九郎的书房中。
有个人感?叹一句:“当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这人看着是二十几岁的样子, 穿一身半旧的雾蓝色衣裳,他与王九郎饮茶聊天。
刚才?一句感?慨之后?又是叹息,见?一旁王九郎神?色如常, 并未因自己这句话消沉,心中不禁生出一些敬佩之情, 因这钦佩之情,也?语法可惜了。
“九郎此番带大?功劳归京,我本以为这是九郎仕途之始,未未曾想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听?闻这些日子九郎都在和崔老编书校文,真是稳如泰山,难道九郎真的甘心当一驸马么?”
对面的王九郎微微笑了笑,说道:“能给永寿公主做驸马,是我的荣幸,如何说不甘心呢?”
“不为人夫,难展抱负,实在可惜。便是九郎日后?安于高床软枕,我却心痛于良材闲置,而人又不同于树木,树木可以百年?不朽,人又如何?”他说完这番话,有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年?纪大?了,这些年?也?是越发糊涂了。”
王九郎说道:“袁兄此言差矣,实为谬赞,九郎,普通人罢了。借换苗地,非九郎之能,全赖大?昭盛名,陛下恩威,苗人敬服信重,方能成?盟,微末之功,不敢自满。永寿公主为今上之爱女,东宫之御妹,实乃皇家之明珠,九郎不才?,有幸蒙皇上赐婚,公主许嫁,实为无上恩荣,九郎不胜感?激。”
“而陛下之事,隔墙有耳,袁兄慎言。”
这话实在滴水不漏,袁兄心中感?慨,他又想,若说陛下糊涂,单给永寿公主赐婚选了王九郎就不能说是糊涂。
袁柳不相信王九郎看不到这一点。
外面有细微的沙沙的声音,吸引了袁柳的注意力,他想了一半,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实则也?不觉得自己再说什么能打动到王家九郎。
见?对面袁柳留意到外面的动静,王九郎说:“今早家人说要在书房附近多添一些应季的花木,想来是这个动静。”
两人又喝了两杯茶,胡乱谈了一些学?问和政事上的话,如此又坐了一会儿,袁柳提出告辞。
推开书房的大?门,只见?石径两侧,一边是绿荫竹影,另一边多了新翻土栽种的几片鲜花。
袁柳说:“竹影花香两相宜,也?是好景色。”
王九郎笑了笑,道:“不当什么。”
二人似是赏花看景,又多留了几步,袁柳说:“陛下实在是爱女过甚,前些年?,永寿公主还小的时候,百官们都说,幸好永寿公主是个体弱多病的公主,否则太子之位危矣。”
“如此,九郎也?不用?过于担忧,永寿公主身患顽疾,早年?太医说永寿公主有早夭之体,活过十八已经是难得,如今活过了十八岁,往后?成?婚也?不知有几度春秋。”
王九郎面色清冷疏淡,目光看着眼前的几株瘦弱竹影,他说道:“先生慎言。”
大?约十几年?前,陛下为救女,皇榜求医。再加上宫里一向紧张,永寿公主身体不好的事情不是秘密,许多人甚至一度以为这个孩子留不住了。
皇上忌讳人提起永寿公主的病。
袁柳闭上嘴巴,王九郎看他表情有些微的惶恐,他错开眼,淡然问道:“不知二殿下手上的事情可有了结,什么时候归京?”
这些及早认识当今圣上的人,对皇上都有一种过度的畏惧。
袁柳说:“殿下来信说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再有半个月也?将要回来了,这次的事情能这么顺利结束,还要多亏了九郎,殿下说回来之后?必要亲自向九郎道谢。”
说着,他行了一礼。
王九郎虚扶他一把,说道:“顺水推舟的事情,又是举手之劳,何足言谢?”
袁柳就着王九郎动作直起身,两人如此停在石径上,他说道:“此番在下登门,也?是殿下的意思,是殿下可惜九郎的才?华。”
闻听?这番话,王九郎神?色如常,一双眼睛如净水幽潭,并未立刻说什么。
日影微转,袁柳说:“时间不早了,九郎不必远送。”
如此说,王九郎还是亲自送客出门,待对方登车远走,他才?又回到家里。
回书房路上,遇见管家带这个商贾模样的妇人走来,对方身后?跟着四个挑箱子的小子,他抬手招呼一声:“周管家。”
周管家和同行的妇人叮嘱了一句,小跑过去,行礼道:“见?过郎君。”
王九郎问:“那几个是什么人?”
周管家说道:“夫人说府上的红绸还是前些年?备下的,有些旧了,恐怕也?不时兴,虽有御赐之物,家里最好自己也?置办一部分,故而叫小的从城中请了绸缎铺子的人送了当年?上好的布料来。”
王九郎说道:“你去和我母亲说,这些还不着急,婚礼由礼部安排,诸多细节也?必定由礼部安排和验查,家中且先不要做太多事。”
管家得了嘱托,躬身答道:“老奴这就将话转述给夫人,只是这些人等……?”
“照旧带去见?我母亲吧。”
回到书房里,走到他平时看书和处理公务所在的里间,墙上有一片窗,映着静谧竹影,他拿起桌上一封红色信折。
公主婚事,钦天监合的八字,上面写着天作之合四个大?字。
他拿起这封信折,片刻又放下来,视线在半空,眼睛里映出横斜的竹影。
袁柳的言外之意,他是懂的。
却不是很有必要。
只看今日的天气,明天应该是一个好天。
第二天,阳光很暖,风很轻。
檀华照旧是出宫,还和以前一样,带着好些暗卫,她雇了一辆马车,往城西走,珈蓝渡口?就在城西的方向。
到了地方,下了马车,将银钱给车夫,檀华在渡口?附近的一个茶摊歇脚。
这个渡口?已经荒芜许多了,不见?来往行人如织,亦不见?车马相连,货物堆积。
零零散散,只见?些小客船。
曾在这里的许多店家也?都搬走了,茶摊还是在的。
檀华坐下,店家跑堂来招呼,“姑娘,要吃些什么吗?”
檀华说:“来两个烤饼,一碟酸黄瓜,一个鸡蛋,一碗热茶。”
“小的记下了。”
东西送来,檀华慢慢吃,一边吃一边等人。
她在等那个杀手,闲着便和这家七八岁的女孩子说说话,小姑娘童言稚语的也?是可爱。
不知不觉,过了约定的时辰,檀华看着天上的太阳,又多等了一个多时辰,仍是没有人影。
也?许是不来了吧。
她将没吃完的东西收走,将钱财留下,摸了摸小女孩儿的头。
小女孩儿抬头,问说:“姐姐,你下次几时来?”
檀华给了对方一只自己方才?折的蝴蝶,又塞了两个铜钱,说:“不知道呢,这钱你拿去买点好吃的。”
说罢,小女孩攥住钱,檀华提着袋子走了,到了渡口?,拦下一艘小船,说道:“船家,渡河。”
船停靠岸,檀华上了晃晃悠悠的船。
开船的人穿一身灰褐色粗布衣裳,头上戴一顶斗笠,霜染发丝,佝偻半老。
檀华跳上去,说:“就我一个,开船吧。”
船走了一会儿,檀华说:“可以了。”
她从腰间摸出一块碎银递给船夫,说道:“更?多是没有的。”
船夫哑着嗓子说:“这着实多了。”
说罢便从身上搜钱。
檀华说:“王舍人,不必找了。”
船夫闻言,直起略佝偻的身子,将斗笠帽檐稍微抬高,露出王九郎清俊的面容,还是粗布褐衣,此时见?他在船头当风而立,却显得风姿出尘了。
“小臣见?过公主。”
“请起,出门在外,不必虚礼,劳您送我远行,多谢。”
第140章
船行顺风亦顺水, 已经近岸,二人站在船头,不远处就是白沙岸。
面前的王九郎舒展身形, 摘下头上的草帽,仍是一身短褐, 微微拂衣, 对檀华躬身行礼, “小?舟于此止, 路远山高,请公?主多多保重。”
碧波悠悠, 一望无际,盛夏的天光洒下来,暖暖的。
也许是因为心情实在很好?, 现在看?王九郎也没那?么讨厌, 这大?约是因为他们?虽然站在一起但已经是毫无关?系的人了。
至于他为什么来送她, 他又是处于何种心情来送她,都不必再问不必去想。
檀华说:“后面有暗卫,你若是原路返回必定会?遇到?危险,还是另择他路为好?。船钱我已经付过了,就此别过, 后会?无期。”
话音落下,她从船上跳下去, 动作轻盈利落,才落下,没有半分迟疑往远处去了。
王九郎方才并未说话,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现在她走了, 身影消失在白沙岸堤,树影之间,这会?儿却不用说什么了。
他回头看?一眼,江水茫茫,有一个模糊黑点正在自远方晃晃悠悠地过来。
王九郎复将小?船往河水中划了一段,不一会?儿,他从船上跳下来,不一会?儿,他拽着?一个油纸包装的衣服上岸。
不一会?儿,小?船悠悠沉下去,从远方来的船,是一艘临时找到?的船,不算大?的货船,上面有几?个人,船行进刚才沉船的地方,他说:“我方才好?像看?见这里有个黑影,怎么什么都没有?”
旁边的人说:“难道是走远了?快!”
他们?的船沿着?水流远去。
檀华走了一段路,她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掉,里面穿着?一件早换好?的蓝色衣服,摘下头上的几?个簪子和发钗,收入袖子中。
寻到?小?路,走了一会?儿,找到?了附近的一户人家,三间青砖房,外头是黄泥墙,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在院子里晒野菜,身边跟这个五六岁的女孩儿。
檀华站在门口轻轻敲了敲门,妇人回头看?过去,见檀华手里垂手站在门口,满脸惊喜。
忙放下手里的箩筐走过去,说道:“上次一别已经是一年以前,娘子您一向可好??快请进快请进。”
檀华说:“承蒙关?切,我一切都好?,话不多说,今天我来取寄放在你家的马匹和行囊,迁延数月,不知东西还在不在?”
那?妇人说:“在的,在的,马在后院棚屋,您的刀剑衣物也都好?好?收在箱笼里。”
“您先请进,不如先喝杯茶。”
檀华说:“本来说好?只在这里寄养两三个月,未曾想已是两年了,实在是辛苦你夫妻二人了。我一会?儿就要走,在劳烦您和家人给?马儿喂饱水草,若是方便?,帮我备一些干粮。”她从袖中摸出?一点钱,递过去,说:“一点金银,聊做报酬,还请夫人收下。”
那?妇人不收,连连推辞,说道:“我家小?儿多亏了娘子救命,我与家夫子嗣不易,成婚五年才得这一个孩儿,宝爱甚深,娘子救了这孩子的命,就是救了我夫妻二人的命,不过是养了两年的马,一点水一些草的事儿,微末小?事何足报答?有怎敢再收金银?”
这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事,去年春天檀华救了个被人绑走的小?孩儿,说是她救人,其实那?会?儿真正动手的是十七。
思路到?此,她打住不想,面上露出?笑来,对妇人说:“如此,就劳烦夫人了。”
日头又上了一寸,这家的夫妻忙了起来,小?女孩在院子里捧着?一个蚂蚱,趴在门口,时不时偷看?檀华一眼,檀华向这孩子招招手,小?孩子有些腼腆的走过来。
檀华就是在今年春天,在市井里救了这个小?女孩儿,她长得灵秀可爱,差点被权贵劫走当奴婢。
她父母都是平民?百姓,奈何不得,那?天这孩子亲娘在一旁还好?,父亲却挨了一鞭子。
“秀儿最近还好?吗?”说着?檀华摸摸袖子,发现自己身上今天没带糖果,只带了一些金银。
小?孩子含羞低头,说道:“秀儿都好?,谢姐姐关?心,姐姐不多待两天吗?”
“一年多不见,秀儿还认得姐姐?”
秀儿说:“认得的。”
檀华留秀儿在这里说了几?句话,不一会?儿,这家的妇人来了,见着?女儿手里把玩着?一个什么金做的东西,亮晶晶的,却也只捡了要紧的事情先说:“娘子,马匹和干粮都已经备好?了。”
“我就走了,莫要与人说见过我。”
妇人:“娘子稍等,家夫正在做饭菜,一会?儿就好?,不若吃好?了再行?”
檀华说:“我已吃过了,不宜久留,就此告辞,今日多谢二位。”
说罢,马儿牵出?来,檀华在门口踩着?马镫跳上马背。
马儿旁边挂着?满满一袋子的干粮,里头多是些炒面炒米之类,还有几?个饼子,两壶清水。
这些东西沉甸甸的挂在马背两侧,马儿驰骋,她衣裙飘起,像是雾一般。
自后面望着?的这一幕的妇人说:“不知这位娘子要到哪里去?她这就走了吗?”
马蹄轻快,不一会儿功夫檀华的身影就消失在这条碧青色的路上了,那?些亮丽的颜色掠过层层幽绿色树影,也全然不见了。
却说那?些暗卫,始终没能追上永寿公?主。
此世萧翀乾正在敬奉三清,他燃了一道写满字的黄表纸,手上握着?三支绮云香,在火烛里点燃。
一身黑衣的暗卫,默默然跪在萧翀乾后面,垂着?肩膀,也垂着?头,他如实将今天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遍:“永寿公?主今日出?城游玩,行至渭水河畔珈蓝渡口,说仿佛听见动静,我等疑似是有上次袭击公?主的刺客等人卷土重来,不敢懈怠。此时公?主上了一艘自此经过的小?舟,乘水而去,我等追之不及,一路远去,再未见公?主身影。属下怕耽搁时间,留下其他人等搜查,立刻回宫来报,请陛下派人搜寻公?主。”
老太监梁闻喜为萧翀乾将点燃的香火插入香炉之中。
清淡的冷香悠悠漫起来,一个冬天过去了,萧翀乾并没有太大?变化?。
还是挺拔高大?,此时莫名有凶煞之气扑出?来,殿内气氛沉沉,此中人等噤若寒蝉,握过香的一只手在身侧攥成拳,香炉之中星火上灰烬落下,能听见指节握起来的声音。
他命令道:“传令让岑远明领两千百骁龙卫去找,往洛京远处找。”
“……此事秘密进行。”
“至于你们?……”
暗卫立刻顿首,说道:“属下失职,大?胆还请陛下从轻发落,允我等留得一命,戴罪立功,与骁龙卫一同寻找公?主。公?主在外,不免改妆易服,我等熟悉公?主,找寻起来应当更为方便?。”
他说着?,心里捏了一把汗。
萧翀乾扫了他一眼,目光过处,这人战战兢兢。
“依你之见,去吧,找不到?永寿的下落就不要来见朕。”
暗卫礼拜,躬身后退,萧翀乾望向被打开的宫门,新?鲜绮云香顺着?敞开的门飘出?去。
萧翀乾说:“去请仙师过来,算算永寿到?哪里了。”
梁闻喜弓着?腰,说道:“陛下您忘了,仙师去寻药,还未回来。”
“等仙师回来,立刻请他来见我。”
“是,老奴记下了。”
萧翀乾微微垂下眼睛,回头望向莲花台上的三清仙尊,他伸手,又捻了一炷香。
闭上眼睛说道:“三清在上,弟子大?昭第十五代皇帝萧翀乾,有一爱女,名唤檀华,辰时渡水,失路不归,弟子不敢妄求,唯盼小?女檀华,平安无事,早日归来。”
绮云香的味道渐渐浓郁起来。
这段时间宫里派出?的骁龙卫也好?,暗卫也好?,人员加了几?番,捡到?了落入河水之中的小?船碎片,向几?处河津附近的人打探消息,却始终没有消息。
有人说曾看?着?一个乌发如云的女子骑着?一匹黄马远去。
他们?循着?那?个方向去找,却只看?见一片山里,往山去找,树影茂密,地上只有野兽脚印,还有一二樵夫山客的脚印,却不见永寿公?主的踪迹,回忆公?主那?天穿着?的宫人说,永寿公?主穿了一双厚底的靴子,走路应当是平的,而马儿的蹄印又有谁不认识呢?
另一行去找船夫的人也是无功而返,不知那?摆渡的船夫是哪个,也不知道沉入水底的船是哪家的船。
找人的骁龙卫又来报说:“……已经找过了,没有人。”
谁能想一个十几?岁从未走出?过皇宫的永寿公?主离开皇宫就像是后背插上翅膀一样,一点踪迹也找不到?了。
骁龙卫和暗卫一起找了十多天还没有什么线索。
岑远明点点头,拍了拍属下的肩膀,说道:“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让大?家歇一会?儿,继续找吧。”
檀华这一路走的不快,她最初骑马,离开洛京一百里她便?不再求快,也将马儿换做了马车,也是雇了个人赶马,她倒也没有刻意隐藏,只是略做了一点打扮。
最开始几?天骑马多,腿有些酸,连着?躺了许多天。
只偶尔下来走一走,也不求快,风景好?就看?看?风景,这会?儿跟在一个商队后面慢慢走。
她坐在车里,听着?车轮碾过草地轱辘辘的声音,半闭着?眼睛休憩,偶尔听车厢外面有一些人声吵嚷。
这些人是去代郡贩卖药材的,马上就要到?了,檀华打算晚些的时候和这些人一起进城歇息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