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更何况李元阙并不是兔子,他是虎豹,是猎狼。
此一战,白兆睿不只带了五百弓骑。
这五百弓骑出手,只是围剿李元阙的第一着棋。
弓骑以火矢击其埋伏之处,在逼现铁鹞子后,再原地箭阵齐射,对其造成远程打击。
不死即伤。
第二着棋,一千精骑。
他们早已埋伏在此,林火暴露了铁鹞子的位置后,一千精锐轻骑从黑暗中现身,对铁鹞子紧追围捕。
李元阙军队在前线,能带过来的铁鹞子,撑死不过百人之数。
两支骑兵回合,便已有一千五百人计。
十五倍于敌。
第三着棋,祭台。
祭台始终坐落在不远的地方,隐藏在黑夜里,遮蔽火光,不露行踪。
如果是白日天光明盛之时,从白兆睿所在的位置,就能清晰看见那座祭台。
若是骑马疾驰,不过数息,就能抵达。
本就兵力悬殊,如今计划全盘败露,想必定是人心惶惶。
白兆睿有帅才,武艺出众,但,他绝不是李元阙这种绝顶高手的对手。
这五人虽然守在原位,却向那潦草的木板,投去了隐晦的目光。
他重新转回面对王甘的方向。
刚刚在这样近的距离一看,果然是摇曳生姿,国色天资。
今夜响起的第一阵巨响,确实不是雷。
“尾牧说,要用李元阙的贴身之物,再放掉都啰耶的血,如此,方可成此巫术……你们这帮神棍的玩意儿,邪性,我也听不懂,但既然皇上下旨,那照做便是。”
看是看不到了。
弓骑在后,手握长弓,时刻准备远射,这是合理的追击阵型。
北地干旱,这片土地上,沙漠绵延万里,雨水贵如金油。
那就一定是李元阙此行的目标。
又一道雷闪过,没有声音,空气愈发沉闷。
想必很快,就能听到他们的惨叫声了。
王甘走近那辆斜顶着木板的带轮车边,从上面取下了一把……两米长的带鞘长刀。
狭间交锋,正面应战。
……李元阙人呢?
他大叫一声,猛然回身。
“可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像?”王甘声音有所迟疑,“喂,你出去……”
王甘还在思考的时候,光渡似乎已经认清了局势。
他的作用是将李元阙拖住、反复消耗,灭其铁鹞子精锐,一直拖到虚陇加入。
似乎是要下雨了。
这座仓促搭成的祭台并不稳固,甚至在外面剧烈的爆炸下开始摇晃。
发现祭台后,李元阙定然会狂喜,来不及思虑周全,就率领强骑,向祭台冲锋。
两阵巨响连绵未绝,交相呼应。
祭台背靠两面荒山,一面临泽,能接近的方向,只剩下为东面。
马匹飞驰,撞上刀索。
他斜拖着那把刀,走向了光渡。
更离谱的是,人家还是重骑兵!
虚陇只带进来五人。
天边闪过的一道雷光,如一把利斧劈开黑压压的乌云。
未闻雷震,已见雷光。
他很少笑,将王甘晃得两眼发直时,他的眼神却向王甘身侧瞄去。
王甘目眦欲裂,伸手摸向自己的武器。
其中一人看看时辰,硬着头皮提高了声音,“副统领,时……时辰快到了,按照尾牧大人的要求,该准备最后的步骤了。”
守在外面的枪兵,看到不远处的森林燃起了滔天火光。
里面的人早在白兆睿放出火矢之时,按照约定撤掉部分顶层木板,暴露祭台上的火光。
沛泽雨霖,滋养万物。
是个人,都猜得出来里面正在发生着什么。
他将手中飞刀随手甩出去,擦着光渡的腿,扎在地上。
在刀索阵后,离祭台最近的地方,这里埋伏了一队长-枪兵。
瞧瞧,都不用出鞘,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这把刀太长、太重,从左划到右后收不住势,连王甘自己都掌握不好,想打第二下的时候,控制不住方向,甚至光渡自己就胡乱躲开了。
但王甘并不在乎,他眼前——如今只有一个光渡。
而天地间震耳欲聋的动静,掩盖着一切正在进行的变化,这短短的几个呼吸的时间,王甘不曾注意身后。
“我的本名,宋沛泽。”
突然而来的一声剧烈震响,连大地都似乎震颤。
斩-马-刀尚在空中未坠,鞘已疾速飞出,撞在身后墙壁落下,发出一声响。
祭台外的守军肃然而立,各自警惕。
骤然得知这等要命的惊人消息,王甘几乎傻在原地了。
重骑突进时,本就比不得轻骑轻装上阵的迅捷,他们以长击短占尽优势不说,还能把人追丢了!?
属下知道王甘这是听到了,忙不迭的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向下压,肉裂骨突,逃不脱鲜血淋漓的皮肉之苦。
“皇帝之前有许多嫔妃和子嗣,但自从那次陛下遇刺之后,他就不再搭理后宫,没过多久,他找来了你,传出龙阳之好,然后更加顺理成章的冷落起后宫妃嫔……”
着火之处,离这里并不遥远。
此是天意恩赐。
光渡声音微颤,连着长长的睫毛一起,在昏暗的光线下颤动。
可在他眼前,寒芒曜曜,斩-马-刀已出鞘。
光渡抬起头,眼眶通红,“没有人碰过我,以前没有,皇帝也没有,皇帝不好龙阳,他三年前受过伤,得了痿症。”
所以人都哪儿去了!
他们这一队千骑之数,愣是追丢了那不过百人的铁鹞子,皇上回去问起来,他哪还有脸?
毕竟光渡一介孱弱文臣,刚刚大概都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
祭台之上,虚陇正凝神擦拭着自己最趁手的武器——一柄用了十数年的剑。
而人间的火雷却能撼动厚土,沸光溅射,火光四溢。
这是无用的挣扎,他根本无处可逃。
那时,他便会提着这把剑,走下祭台,加入对李元阙的围剿。
第五着棋,五百枪兵。
光渡却借此拉开距离的机会,原地旋身,一记又快又准的单腿飞踢,踢在王甘脱手后尚在空中、未曾落地的斩-马-刀上。
…
那么,祭台之前,就是李元阙的葬身之地。
乌云浓重,一道雷划破夜穹。
天动雷钧,生却万法。
一切线索都串了起来。
还有那一队铁鹞子呢?
因为祭台之外,是白兆瑞的五百长-枪兵。
王甘仓皇脱出两把飞刀,闪避后退。
光渡像是疼狠了,整个人蜷缩起来,崩溃道:“从来没有,我没杀人,也没有过任何人。”
当李元阙在伏击不成、反遭埋伏后,会作何打算?
当李元阙被追赶至此,这一队骑兵就会将自己以巨大的冲力,送入一道道刀索中。
毕竟用几块木板拼出来的隔间,遮挡视线都是勉强,更是完全无法隔绝任何声音。
他们心中知道,这位王甘副统领,这是犯了一惯的毛病。
一场大雨就要下来了。
但仔细想想,似乎过去几年间,一些不合理的细节,都在这一刻一桩桩一件件的连点成片……拼凑出一个荒唐的真相。
他的话没说完。
王甘走近他,“‘光渡大人’,你让我也试试,看看我能不能……也这样死在你身上?”
王甘想把刀从鞘拔-出,用锋利的刀刃去吓一吓光渡,结果王甘就发现自己……居然拔不出鞘。
他的话没说完,声音已经淹没在接连的巨响中。
王甘眼中闪烁着奇特的光,恶意道:“……然后他死在你身上了?”
毕竟,刚刚抓过来的……可是光渡大人。
而震天巨响,不是雷声,却是从他身后发出的。
他变得合作起来。
若能出其不意,杀伤更是巨大,等冲过刀索后,若仍有骑兵保有战力,到了这一步,就是一个都别想逃。
都啰耶在祭台上。
白兆睿非常不安,他神色紧绷,在原地犹豫片刻,发令道:“左指挥使听令,分……”
他本来担心光渡会嘲笑,结果看到光渡那畏惧惊慌的模样,又瞬间心情舒畅。
但虚陇的属下听得到。
刀中之王,重锋不可当,三军退让其阵,无人夺其锋芒!
而光渡卧于地面,却从自己的骨骼血肉间,感觉到地面些微的震颤。
可那几近呜咽的声音,却总是隐隐约约的从里面传过来,令人抓耳挠腮,心中瘙痒。
刀鞘在他力道极巧的一踢之下,从刀身上剥下脱离。
他才刚刚用刀,割开绑着光渡双脚的绳索。
王甘震惊非常,没注意光渡已经从地面蜷缩身体的姿势,悄悄改成了单膝跪地。
刃身如镜,火焰跳跃其上。
刀索横切入骨,马腿会当场飞离。
光渡双手仍然绑着,可他却将被绑缚的双手并于身前,从下而上猛力一掼,重重锤在他的手腕穴位上。
而第二阵,却是天威雷震,不容错认。
暗雷无声。
纵使李元阙可做千人敌,也必死无疑。
新生之雷,震动百里,浩浩殇殇。
他双手张开拉到极致,也不足两米,自然也拔不出刀。
这是王甘掐出来的印子。
白兆睿在轻骑队中中军之位,弓骑紧随其后。
光渡抬起脸,露出不堪受辱的神色。
一片慌乱之中,若李元阙正好发现不远处的祭台位置,而此时身后还有骑兵穷追猛打,这个时候,他会有多少时间来细细思量?
王甘猛然回神,吓了一跳,回头咒骂道:“他娘的,什么动静!吓我一跳!”
只是在这样安静的黑暗中,他们手中持着火把,就像一个巨大的、明亮的靶子。
“难道是……拼了命的服侍,把你身上的……榨干了?还是说,是有人弄你时太过兴奋……”
光渡踢刀、架刀的动作是如此的娴熟,仿佛他已经用过这把刀千百遍。
“沛泽雨霖的……沛泽。”
他们离祭台有一些距离,听不到祭台下层的声音。
毕竟这种束缚,分不开腿。
王甘习武多年,力气不小,都要憋红了脸,才能将这把刀勉强取下。
“副统领,好像是外面打雷了。”
王甘顿觉丢脸。
只看虚陇试剑后,都啰耶留在地面上未干的血,就可知其一二锋芒。
这把刀立在地上时,甚至比王甘还要高上整整一截。
只是白兆睿很快发现了问题。
这处简陋的祭台,内部空间不大。
“看到了吗?这个就是我们从李元阙手里缴获的刀——斩-马-刀,这个长度,这个重量,一刀横劈出去,活生生的马脊骨都给你击成两截,更别说人了。”
隔间中的声音,短暂地停了一瞬。
刀尖正在光渡的身体上打着圈。
这说明先锋遭遇敌袭,也已经交手。
光渡持刀一横,以刀背将之撞飞,下一瞬,他已持着两米长刀,朝王甘劈砍。
王甘身蹲在光渡身边,用寒冷的刀尖,压在碎裂的衣料边缘上打着转。
王甘拿着这把两米长的刀,用刀鞘去打光渡,只打了一下,光渡就哆嗦着蜷缩起来。
“……什么?”
雷光照亮天地。
而他刚刚被割裂衣袖、露出来的手臂,还有一片逐渐变得青紫的瘀痕。
王甘并没有阻止,反而迷恋地看着他最后的挣扎。
王甘本想把刀拿走,然后立刻赶回来继续办好事的,结果他余光扫到光渡的模样后,突然改了念头。
向上挑,挑破衣服,逃离不开一点点剥开的羞辱。
光渡对着他微微笑了。
用木头搭建的祭台,若在黑夜中凝神细看,已经能看到细微的火光。
王甘看着光渡,只剩狂喜:“居然……哈,没想到,你竟然……哈哈哈,我居然捡到了这等便宜——”
祭台之外火光耀目,一瞬几如白昼。
确实是个男人,也确实是太漂亮。难怪连皇帝都给迷得三年不进后宫,光渡的确有这个本钱。
第六着棋……
黑夜是最好的伪装,地面上的陷阱,仓促之中更是难以分辨。
扎下去,他会乖乖听话吗?
但对于王甘此时在做的事,他们没人敢置喙,就算是有探头想看看热闹的,想起王甘那手段,也是不敢动作。
那把长达两米的重刀,握在光渡被绑缚的双手中,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王甘不想闻此惊人之语,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啊?”
而唯一的面东方向,地面早已牵起了锋利的刀索。
白兆睿骇然回头——
即使王甘一手持刀,一手脱鞘。
第四着棋,刀索暗阵。
“怎么杀的,嗯?”王甘在他耳边,吹着气嘲笑道,“你长成这样,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生来就是该被锁在床上的玩物,你还会杀人?”
“哪两个字?”
然后他在光渡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恐惧。
在王甘继续下手的时候,光渡从口中挤出微弱的声音,“……没有。”
光渡脸上的神色,像是怕极了,那样害怕他、却又努力讨好的样子,又让王甘移不开视线,贪婪地盯着光渡的脸。
这个鼎鼎闻名的、连只兔子都不会杀的文臣,竟然会武!
光渡的动作利落又干净,这一踢只为夺刀出鞘,力道极其巧妙,王甘也是习武之人,只一眼就看得出来,这绝不是一朝一夕就练得出来的收放自如!
李元阙如隐于夜中的暗鬼,于厉火之后,单骑现身。
“我并无兄弟……父亲是宋国商人,祖籍河东,因商队定居于夏,我娘亲是凉州平民,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沛……泽。”王甘品味这两个字,“倒是一个好名字。”
王甘顿时恼羞成怒,“你还敢躲!?”
王甘突然就笑了,“接下来,说说你是怎么杀人的吧?你连张弓都拉不开,见把刀都会发抖,更别说你这见血就晕的毛病,你能杀人?哈,你拿什么杀人?”
…
而王甘遭此打断,不得不停下来。
他会力求速战速决。
“他宠我,只是为了避开他的妻妾,遮掩他不能人道的事实。”
更别说三遇伏兵,李元阙定军心涣散,心无战意。
刀片割开衣物,在他的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缓缓渗出血迹。
外面似乎有动静,虚陇的两个手下走出祭台,去外面确认情况。
这刀非常重。
等早晚子时交接之时,就是动手生祭都啰耶的时刻,把人连同这些阴符一起烧了,他便算完成皇上的旨意了。
而根据铁鹞子手持照明火把,正全速奔袭的方向……
王甘定定的看了光渡一会,像是在判断他话中真假。
——轰!轰轰……轰隆隆!
让王甘的,是他手腕处突然的剧痛。
坠了马,碾上刀,再受了伤。
那处是白兆睿将军先锋所在。
剑锋锐利无比,一滴滴血液从刀刃坠落。
光渡双手还被绳子绑着,而他满眼都是恐惧,正在地上匍匐后退,试图离那把可怕的长刀远一些。
所以他也不曾看到,那最不可能反抗的人,已不知何时从地上站了起来,如一条灵敏的游鱼,游到了他的身前。
那击撞的位置极其巧妙,王甘瞬间整条手臂都又麻又痛,几乎难以使唤,他满脸不可置信,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极稀少的、能在光渡脸上见到表情。
那怕马腿覆钢甲,能侥幸不被当场隔断,也势必要重伤骨折,在此连人带马翻个跟头。
白兆睿见队伍已经接近布设刀索的位置,只得叫停全队。
即使是铁鹞子,也不足道哉。
震为雷。
“下一个问题,你的父母兄弟,是何身份、来处?”
“轰——”
等虚陇、白兆睿回合之时……
…
长-枪克重骑,正是铁鹞子的克星。
祭台下层。
怎么跑着跑着就没影了,大半夜的,李元阙的人竟然连火把都熄了?他们看得见路吗?
斩-马-刀重如山崩!
第二阵雷鸣声势浩大,振聋发聩,遮掩万象。
之后的诸般动静,种种声响,就此藏于轰鸣雷响中,不被人知晓。
守在祭台外的两千精兵,丝毫不知祭台中已起的惊变。
第 32 章 第 32 章
祭台外数百米处,李元阙手中没有火把,但身周却不黑暗。
他刚刚投掷了第一波开道、惊敌、掠阵之用的霹雳雷火弹。
霹雳雷火弹触地的瞬间,大地撼动,声震数里,火光四起。
长-枪兵暴露于火中。
另一端,李元阙也借此看到了骑兵阵与枪兵阵之间,莫名留出了一片黑黢黢的空地。
白兆睿震惊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李元阙。
李元阙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们阵后?
但白兆睿知道无论李元阙怎样神出鬼没,他的终点都不会变——他要救出都啰耶。
可李元阙同样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抓住他。
封疆拜侯,得赏醇酒美人,立不世奇功。
诱饵和猎者,身份转换,就在这样一个刹那。
天边雷声滚滚,乌云压顶。
却又有几个人知道,今夜响起的第一声,不是雷鸣。
李元阙深深望向闪电下显出轮廓的祭台,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中军阵,白兆睿。
面对捉住李元阙的诱惑,白兆睿当即整队,“听我号令,变阵——长蛇阵,弓骑全军后退,立远遥射,轻骑整兵,左右迂回包抄!击杀李元阙者,拜将封侯!”
他破碎的白色寝衣上,如泼墨般淋了一道狰狞的鲜血,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拦腰劈开,而事发时他就站在旁边,才会飞溅出如此模样。
很快,他们就看到刚刚还臆想过的光渡,施施然从隔间后走了出来。
从木板拼接的缝隙,祭台外的光亮一闪而过,火光星星点点,摇晃波动。
那锋利的兵刃,就如一张脆弱的白纸般,在他们面前生生地被从中撕成两截。
是天意偏爱这个持着重刀的玉面恶鬼么?
还有人间霹雳雷火,上请天威。
那双眼睛里,只有全然忘我的专注。
虚统领……
而军中各队的另四位指挥使,根本不知其中窍要,普通士兵更是无从知晓,这里夜色中隐藏着如此杀招。
但对于其他人来说,这把特制的斩-马-刀,就是一个灾难。
天威未尽,这一阵雷鸣彻响大地,塞满双耳。
可是今日,他却切身感受到那遥远岁月中的震撼。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就像一场噩梦般让人毫无准备,他甚至来不及恐惧。
那年光渡十五岁,被他们捉进了私牢肆意折磨的时候,几次接近崩溃,都不曾露出过这样一面。
他已经没有任何手段来阻止光渡的屠杀……他完全不是光渡的对手。
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祭台外站着的两位虚陇手下,正准备重新返回祭台,将观察到的外面战况禀告给虚陇统领。
而这六十四名铁鹞子调转辔头,与另一端孤身一人的李元阙,反过来完成了一次前后夹击。
即使试图逃命,也快不过光渡灵敏诡谲的步法,和他手中那把两米长的、无坚不摧的重刀。
很快,两千左金吾军都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看见了他们,微微侧了一下头。
“什么!”
副统领的飞刀。
让所有的挣扎与警示,都被震鸣湮没。
还来不及辨认,提着刀的人,已经冲到眼前。
这把王甘根本无法拿稳的刀,如今却在光渡双手下虎虎生风,无往不利。
若没有他双手中持着的那把比他还高的刀。
因自身重量导致挥砍时惯性极大,需要使用者身体素质极好,并有相当的技巧才能掌控。
返璞归真,大道至简。
长达两米,重达六十斤,与李元阙身量接近。
他们分明没有听到惨叫,却因眼前的场面不寒而栗,纷纷将手放在了腰间的兵刃上。
…
一人成军,势不可挡。
血,如泼水般溅上了墙壁。
雷响声震耳欲聋,掩盖了一切声响。
他们至死都不知,今夜不止是天雷煌煌。
下属破音大喊:“虚统领——遇袭!”
…
光渡那张脸仿佛还是熟悉的,但上面的神情,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人。
可他二人并未注意到,祭台围墙边缘的土地上,正在蔓延开湿润的血色。
而在黑夜中神出鬼没的铁鹞子,在驱赶着骑兵,迈入他们自己布置的死地。
王甘随身佩戴的五把飞刀已经尽数被光渡击飞,他只有最后一把刀在手了。
而不远处,白兆睿在见到李元阙现身的大喜之后,开始感到匪夷所思。
他要死在这里了,那他至少……能让虚陇知道,能让虚陇有所戒备。
要不为什么,会有如此巧合?
读史之时,白兆睿只觉晒然,难以置信。
最后一把飞刀,握在王甘仅剩的右手中。
古有彭城之战,楚霸王以三万军,破敌五十万。
李元阙一人冲入阵中,瞬间撕开了足有五百人的后方弓骑阵。
最后一个人在身首分离前,还在想——他们在祭台之上的虚统领,会知道他脚下正在发生的一切吗?
没人想成为他扬名路上的一颗不起眼的、无人会看上一眼的垫脚石。
却不得不承认“一力破万法”的至理。
白兆睿心头猛地一跳。
而李元阙贴身使用的这把刀,更是西夏能工巧匠,为他量身所制的。
光渡提着刀,抬脚迈过地上王甘的两截躯体,循着那把刀飞出的轨迹,走出了隔间。
但他们每个人都不曾被听到。
那本该是极美的画面。
他不知道,他的敌人早已在第一批霹雳雷火中摸清了底。
第二波霹雳雷火弹从四面八方而来,重击了白兆睿所在的轻骑前段与中段。
……和安静冷冽的漠然。
……太能藏,也太能忍。
那把长达两米的大刀,反开背刃,上面带着的不只是血。
若没能看见温热的猩红血液,还在顺着刀尖滴落。
就足以让王甘节节败退,没有丝毫招架之力。
千人敌,万人往。
他已经知道,自己绝无生还的可能。
斩-马-刀极难使用,虽有崩山断地之威,却总是缺一份机动灵敏。
此次参与围剿的兵士人数多,为了防止情报走漏,白兆睿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
乌黑茂密的长发地黏在脸上,光渡不束发冠,轮廓愈发柔和,美得男女莫辨。
在左手离体飞出去的那一刻,王甘恍然明白,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面前这个人。
就如那堵墙面上的痕迹一样。
王甘反手向外扔出。
王甘目眦欲裂地喊道:“啊——来人!快来人!”
白兆睿咬牙道:“变阵——指挥使听令——”
古有名将,其威名可止小儿夜啼。
若不是对自己的身手有着十足的自信,谁敢自取其辱,轻易将这把刀出鞘?
外面那不是雷声的怪异巨震,再一次淹没过他的呼喊。
——也淹没过兵刃相撞、刀刃火花飞溅时的刺耳嘶鸣。
盘玉点染红梅,美人回首,眼神专注,清澈不染尘埃。
光渡褐色的瞳孔中,映着刀光的寒芒,他挥刀太快,连刀刃在空中,都只是掠过的残影。
白兆睿绝望大喊:“停下——不要往前!”
光渡每往前一步,王甘都会感到一阵迷茫恍惚。
不只是白兆睿,就连他的兵都面露惧意。
不能坐以待毙。
那瞳中不装着人,不装着无所谓的感情,只有每一次挥刀角度的预判,目光追击着每一个暴露于他面前的弱点。
可是最前面被冲散的骑兵,已经做不到了。
于是那缕湿润的头发,从他脸上滑落,并在他的侧脸留下了一道红色的、湿润的痕迹。
而剩下这三人,纷纷发现了空中疾至的飞刀,在愕然躲避后,齐齐望向隔间的方向。
然后,他们看到了这一生最难忘的画面。
连斩-马-刀原本的劣势,都在光渡手中得到了极大的弥补,他足够巧,还足够快,在他手中并不厚重笨拙。
弓骑兵放下弓箭,抽出弯刀,近身交战时,甚至无人能在李元阙手中接下一招。
小队指挥使被击杀后,白兆睿军中已经大乱。
光渡手里的长刀,携雷霆万钧而来。不用多余的花招,只需要最基础的劈、刺、挑、崩——斩。
天边云层仍有光闪烁,天上雷,地火震,两种巨响连绵交错,互为补足,络绎不绝。
而如今李元阙只用一个照面,一次交手,就已让军心涣散,畏惧不前。
怪不得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能骗过所有人。
他面前这个人……是谁?
在他张开嘴的那一瞬,外面剧烈震动,仿若地动山摇。
三人本想合力动手,前后包抄,可没想甚至没有成型的机会,他三人就已经被分而击之。
刀剑再次相撞的瞬间,光渡微调了一下背刃的倾斜角度,切入对方的长剑。
弓骑队防御相对薄弱,是以白兆睿将其置于轻骑阵后,从后方支援。
雷鸣并霹雳火弹震动不绝。
这世上有许多兵刃,有凶猛厚重无坚不摧的,有四两拨三斤使巧的,也有诡谲难测出其不意的,凡此种种,各不相同。
他的呼救,连自己都听不到。
马群受到巨大的惊吓,骑兵瞬间阵型大乱。
只有让这把飞刀,飞离光渡手中斩-马-刀可以打落的区域,才可能让外面的人及时醒悟,让虚陇早点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六军总帅,骁勇尚武,如同一个活在眼前的神话。
他一直知道他们想看到什么,他在权衡,他在调量,他在表演。
或许,光渡从来都没有真正崩溃过。
“这是……”
李元阙如一道游龙,只身一人撕裂了骑兵阵,一路向白兆睿所在轻骑中军突进。
王甘最后的惨叫,淹没在轰鸣雷响的最后余响中。
论及近身接战,轻骑兵才是首选,可李元阙准确盯上了弓骑,像盯上猎物撕咬不休的孤狼。
天威地震,场面混乱而激烈。
祭台下层,如今还有三人在守,两人刚刚出去探听消息,还没有回来。
——因为他有这个本事。
……他们临死前,每个人都发出过声音。
再没有那种让他喜悦的、赏心悦目的恐惧和脆弱,不再是可以攀折的花朵,而是从血海中走出的修罗。
……李元阙这是不要命了?他为何敢孤骑冲锋?
四面八方埋伏的铁鹞子,在白兆睿发令之前,就已经在一片混乱中定点强袭指挥使,如尖针裂布帛,准确将其击杀。
诸般兵器,各有所长。
在光渡面前,他们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稚童。
更不用提三国逍遥津,张文远更是以八百死士,突入十万孙吴兵阵,杀到孙仲谋中军帐前,让东吴之主仓皇逃窜。
比如说,关于刀索阵的布置,只有白兆睿和枪兵指挥使才知晓其存在。
一瞬间,惨烈的哀嚎声、嘶鸣的马匹声不绝于耳。
…
祭台内,光渡一身血污,重刀斜指,对准了最后一个活着的虚陇手下。
那人浑身颤抖,苍白着脸,祈求地看着光渡。
无声对峙时,他们听到了虚陇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王甘,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 33 章 第 33 章
虚陇出声后,楼下对峙的两人,都一言不发。
但光渡心知,他不能沉默太久,否则会让虚陇过快地察觉到异样。
至于虚陇提问的王甘……
光渡朝隔间的方向看了看。
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迹。
活是肯活不了的,但这一时片刻也没死成,总不能把只剩一半的王甘拎过来答话。
光渡将刀对准了虚陇属下的咽喉,扬起下颌,漠然而视。
斩-马-刀可活斩马脊,那么用来横切人类脆弱的咽喉骨,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这人还算是有些眼色,准确领会了光渡的意思。
“虚……虚统领。”他大着胆子回话,“副统领在忙……忙着审问光渡大人,有什么事找我就行,我们出去确认了,外面是白将军和李元阙的人交上了手……他们还动用了火器。”
虚陇沉默了一下,随即声音如常道,“战况如何?”
这人接收到光渡的眼神,努力忍住话语中的颤意,瞎扯道:“打得有来有回。”
等了一会,虚陇那边不再说话,也没有继续提出任何问题。
于是光渡不再停留,手起刀落。
刀光落下,光渡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柔和地放在地上,没使其轰然倒地,引来虚陇怀疑。
喧嚣烦扰,心无安宁,毫无回应。
隔着一层木板,虚陇落脚无声。
虚陇亲手握过这把刀,他知道这把刀的重量。
光渡双手仍在身前紧缚,于是他将手对准木梁上插-着的飞刀上,手腕使力,将绳索从刀刃上穿过。
光渡平静道:“若我救你,谁来救当年的我呢?就像你当年对我说的那句话,都是各人的命,受着吧。”
他甚至放轻脚步移动,不再发出任何的声音。
这座本就仓促搭制、并不牢固的祭台,二层发生了一场中心坍塌。
这点声音,倒是可以制造干扰,帮虚陇掩盖脚步声。
而光渡单手持刀的架势,虚陇就知道这不是一两年能练出来的身体底子,至少得十年往上算。
既然眼睛看不出来,那就用耳朵去寻找。
虚陇环顾四周,心中惊怒交加。
那么,此时都啰耶的安危……已是刻不容缓。
因这斩-马-刀的使用条件极为苛刻,不仅需要异于常人的气力,还不可以只用蛮劲,使用者必须要从腰、到臀、到腿都灵活异常,而这样的人,通常都是从小练武的童子功出身,又兼具灵活的头脑,能善思用巧,才能掌握如此复合的刀法。
光渡熟视无睹,毫无反应。
他无法确定虚陇的位置。
光渡催促道:“都啰耶,坚持住,离远一些。”
所以他们用尽手段围追缴捕,让都啰燮变成了一个死人。
随着倾翻的火盆、在空中断折碎裂的木板、蹦出飞溅的榫卯……两个人影从被光渡砍塌的窟窿里滚落。
可光渡同样在拖延。
而虚陇握着剑,扶着未坍塌的一层木梁,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持着一把足有两米的斩-马-刀,拦在了虚陇面前,如一座怒目八臂武金刚。
…
光渡闭上了双眼,侧耳倾听。
而那属下口称“光渡大人”的瞬间,更是让虚陇确认了,事态有变。
听到光渡这句话,他终于流下眼泪。
可光渡足够快。
直到他听到了哒哒哒的轻响,从木板上面那层,断断续续的传来。
王甘在最后的时刻,也试图爬得离光渡远一点。
而翻覆的盆中炭火,已将附近周遭所有的断木,送入烈火。
——那是西风军的暗号。
很快就是和虚陇的决战,他必须拼尽全力。
光渡缓缓抬眼,“我只有一位主君,不曾事二主。既从未臣服过你主,又谈何背叛?”
都啰耶还没到安全的地方,虚陇的暗器奇诡,这个距离,都啰耶会受到波及。
这一刻,所有的线索串了起来,虚陇神色恍然,“原来,你就是他定下的六军副帅,你手握他的六军兵符,可调配西风军出军征战,是你……竟然是你!陛下这些年来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出来的第二人……”
光渡……竟然真的是光渡。
时至今夜,这把刀在第二人手中出现。
他挡在都啰耶身前,旋身一刀,打飞了所有的暗器。
平常私底下这些手下为了迎合虚陇,从来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叫上一声“光渡大人”。
绳索成功割断,双手重获自由。
都啰耶……
然后光渡提着刀走到最初的隔间。
血在脚边无声蔓延。
祭台本就易燃,按照原本计划,虚陇也是要将整个祭台都烧掉的,现在也只是提前了一点而已。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
寻找着一切蛛丝马迹的线索,让声音作画,穹顶闷雷仿佛带来故人的呢语,帮助他勾勒出此时祭台上层的画面。
那是都啰兄弟在告诉他,“敌人”的方位。
那暗器被打飞,落在地面之时,都啰耶甚至还未坠地。
人已经半昏厥了。
虚陇屏息凝神。
在这点上,皇帝对光渡的评价没错,光渡是极为谨慎的,他可以为了完成自己的目标,清理一切细小的隐患。
排除百米外喧嚣的厮杀与呐喊,去掉火焰燃烧的灼响,将天边轰鸣雷动甩到五识之外。
迟则生变,可他偏偏要追求一击得手,就不能盲目出手。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是光渡的拖累,所以他很听话,咬着牙拖着身体离开。
虚陇喃喃道:“……你这斩-马-刀法,竟是李元阙亲手所传。”
此时此刻!就是现在!
——让周围安静下来。
外面的声音震耳欲聋,扰人心画。
蛟龙出海的一刀,切开搭架祭台的木梁、和祭台上层的木板。
李元阙军中那么多人,能得他斩-马-刀传承的,屈指可数。
都啰耶被抓进私牢,动用大刑,生不如死,这许多天不见天日的绝望,都不曾让他掉过一滴眼泪。
他无法确定,都啰耶是否还活着。
……东北偏东一分,三步之距。
虚陇感觉到无比的荒谬,不可置信道:“光渡!陛下待你不薄,你竟然忘恩负义,背叛皇上?”
那是都啰耶和虚陇。
光渡终于换成单手提刀的姿势。
在虚陇叫王甘,王甘却没有回应时,就已经心中生疑。
所到之处,所触之物,尽皆劈成两截!
光渡闭着眼,单手提刀,追随于其下。
光渡按照刚刚虚陇出声的位置,走到了他所在的木板之下。
空气迅速变得灼热。
他的声音已经极其微弱,“救……救救我……”
皇帝特地将李元阙的佩刀带到这处祭台,交给王甘掌管,已经到了时辰,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
那是都啰燮,都啰耶的亲兄长。
是以虚陇没去管他。
他走到一处稍停,犹豫不决。
但光渡总是慢了小半步。
光渡空出来的那只手,捏了个古怪的诀,推算着虚陇所在的方位。
所以从一开始,虚陇就只让其他人留在下层,只自己带着都啰耶上去,才给了光渡这个机会。
竟然一直就在他们的身边!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王甘:“不……不……”
光渡刚刚这一刀从下往上的猛劈,不仅崩了祭台,还切断了虚陇半只脚掌。
他的视线落到光渡手中两米长的斩-马-刀上。
都啰耶从仅剩的那只眼睛,看到光渡在火光中的背影。
…
只是……
动如震雷,停如坤艮。
而拥有这种资质的人——万里挑一。
却也可以为了那个目标不择手段,行事堪称疯狂。
据虚陇和皇帝所知,李元阙的斩-马-刀法只传过一个人,栽培之意明显,后来还将其点为麾下六军司的一军都统。
这祭台搭得仓促,上面那层承重有限,再上去一个人,上面那层都会塌掉。
光渡眉心一动,彻底停住脚步。
而奇怪的是,虚陇本该对此关心,此时却闭口不言,不再给出任何指令。
都啰耶身体移动时,在地上留下的血痕,让光渡蹙起了眉。
他看向火盆边手脚俱被绑着的都啰耶。
他的下属,他的副手,尽皆生息皆绝。
火苗迅速肆虐,舔舐上他们的身体。
所有后患,必须在此一并根除。
上下两层,他们的行动轨迹趋近于一致,方位逐渐交叠。
即使是知道下面有变,他却也从来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被迫现身,更没想过,祭台一层会是如今的场面。
虚陇在下落的途中,暗器已经出手,泛着幽蓝色碎光的三角刺,在空中向光渡笔直而来。
“是……是。”都啰耶哽咽道,“末将遵命。”
斩-马-刀尾威未消,光渡大幅度转动腰身,未曾卸力,已再一次借力生力!
哪个方位,什么时候,才是最适合的?
王甘彻底断了气。
光渡心中一沉。
虚陇从白兆睿的左金吾卫北司,把都啰耶提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重伤,如今更是只剩一口气,连跪在火盆边都跪不住。
甚至都不得全尸。
物我两忘之境,光渡提取出了那一段信息。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提着李元阙那把刀的光渡。
剧痛之下,虚陇无法如寻常那般挪移闪避,只能倚在木梁边,不得不拖延时间,等待外面的人发现里面的情况,牵制住光渡。
都啰耶身上的血,已经放了有一会了。
刀上血液未干,他双眼追随虚陇,已索敌在虚陇的每一个动作上。
光渡猛然睁开眼睛,双手齐握斩-马-刀,腰腿紧绷,由下向上掼出一击——全身气力化成这一击猛劈!
脑袋一搭一搭的,敲在火盆边的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音。
“末将遵命?”虚陇嘶声道,“你果真是李元阙的人……不,你岂止是他的人,你是西风军,你是他的……”
光渡的出现,让都啰耶迸发出求生的意志,他虽然站不起来,却手脚并用向远处爬去。
祭台外面轰然作响,场外形势愈发难辨。
心急如焚,却偏偏要镇定冷静,找准那唯一的时机。
他果然是自己人!他听得懂自己传递的西风军专用暗号,还打出了完美的配合。
“如果你死后化成厉鬼,记得来找我。”光渡双手持重刀,这次对准了王甘的前额,“他胆子小,你不要找错人。记住,我是宋沛泽。”
果然,虚陇从刚刚的对话中察觉到了异常。
是这个见血就吐,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嗤笑的光渡!
是一个众人眼中弱不禁风,连弓都拉不开,见到一把小刀都吓到脸色煞白的废物!
“哈,哈哈,西风军第二人,这么重要的人物,李元阙竟一直埋在皇帝身旁,甚至亲手送到了皇帝榻上……他可真舍得啊!”
虚陇脸色苍白,尽是冷汗,神色却黯然,“李元阙如此狠厉,陛下这一阵,输得不冤。”
“不,你错了。”光渡眉眼森然,横过重刀,“……他舍不得,所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 34 章 第 34 章
都啰耶足够配合,他已经尽可能躲远了,但还是……差一点。
光渡收回视线。
对待虚陇他不敢分神,更不敢轻敌。
虽然削掉了虚陇半个脚掌,但这并不代表稳操胜券。
如果就此笃定自己必胜无疑,那么他和刚刚被他干掉的王甘等人,还有什么区别?
自骄而败,自大而盲,均是自葬生路的好选择。
光渡直视虚陇,“这些年来我自认天衣无缝,连皇帝都逐渐相信我了,为什么你一直都对我穷追猛打?有时想想,这究竟是你的直觉,还是你真的知道什么?”
虚陇并不直接回答:“你唯一的破绽,不在你自己身上,你很年轻,但到底缺了些经验。”
光渡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叹了一口气,“是当年太妃随手赏我的一道菜?让你察觉不妥,竟然一直记到了今日……虚统领,你确实心细如发。”
虚陇神色阴霾,“……光渡大人,你这脑袋瓜子,转得可真够快。”
光渡话锋一转,“不过你们谁都没能猜到,我是西风军的人,看来贺都统不配合,你和陛下都被蒙在鼓里。”
虚陇面上露出稍纵即逝的意外,“贺……?”
他立刻住口,随机反应过来,嘲讽道:“你想诈我?哈哈哈,原来……原来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
光渡默了片刻,将刀换为双手交握。
他已经套不出更多的信息,而都啰耶也躲到足够远的地方。
明明已是晚子时,祭台都已经放火烧了,虚陇还躲在里面干嘛!怎么还不出来帮他诛杀李元阙!
“你说,孤的人,到底什么时候会带回消息呢?”
入局之人,生死无惧。
光渡几乎以为,他刚刚是劈空了。
而左金吾北司两千精兵,甚至不需要铁鹞子来做对比,只李元阙一人奇军,就足以让皇帝的直属精锐变了笑话。
众生平等,皆是一般的挡路者斩。
李元阙的盔甲之下,他的胸膛之上,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挂着一块圆环祥云玉佩。
这个距离,光不至于太过刺眼,却足够看清房间里的摆设,看得清脚下的路,看得清帐中有人。
卧榻之上,锦被仿佛隆起一人的弧度。
他虽处下风,却不见惊慌,一双眼幽幽盯着光渡,里面的冷让人毛骨悚然。
虚陇一声痛喊,斩-马-刀碎剑后仍横斩,切开了他的小腹。
大开大阖,却细腻如许。
虚陇闷哼一声,被他踢得后退一步。
光渡左手瞬间麻痹,六十斤斩-马-刀顿时发生偏移。
虚陇数次抢攻,皆以失败告终。
他恭敬的行着礼,伏低腰脊,却藏起眼底的怨怼。
西风军中出来的人,都是这样能以一敌百的吗?
他们胶着着,谁都无法轻易让开。
……中!
白兆睿如果要应付李元阙的猛追,势必就无暇顾及指挥全军。
虚陇从未和李元阙真正交过手。
天边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雷光在乌云中如游蛇般蜿蜒舞动,李元阙偃月刀所到之处,又是人仰马翻的惨叫。
李元阙高举偃月刀,铁鹞子猛然变阵,放弃防守,全力进攻!
中兴府外,城西远郊森林。
“都啰耶——”另一道声音喊住了他,虚陇目眦欲裂道,“你的兄长——都啰燮,就是光渡亲手所杀!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你岂能认贼为主!”
…
可是他动不了——虚陇亦然!
“帮我!”光渡咬着牙,“快!然后我们逃出去!”
皇帝抬起手,掀开了盖得严丝合缝的锦被,“……光渡?”
既然已无法双手挥起刀刃——就用这柄重刀,连同他自己的体重,压断虚陇的颈椎骨!
而张四与皇帝带来的宫人,都一并留在了光渡的房门之外。
张四不能拦,也不该拦。
不曾斩敌。
与此同时,中兴府,光渡院宅。
光渡以身为器,以手中与地面垂直的斩-马-刀为轴心,借着悠荡的惯力,将自己腰腿用作直鞭,向后盲甩虚陇!
如果不是地上未干的血,和虚陇额头豆大的冷汗……
光渡左臂失力,在此生死逐斗之时,差这一道力气,就是与一击生死的失之交臂!
已经这样近了,已经触手可及——叫他怎样甘心放弃!
张四在光渡的卧室门外,支了一张小床,和衣而卧。
光渡看着虚陇,双眼冷冽,杀意坚决。
六十斤斩-马-刀去势未消,狠狠砸在地面,发出一声巨震。
而虚陇同样镇定。
虚陇侧过头,吐出了口中一颗被光渡踢掉的、带血的牙。
光渡身上多了数道伤口,胸腹的衣服也破了口,被鲜血浸透,也不知道是别人的血,还是他自己伤口渗出的。
身体瞬间腾飞,光渡以极佳的腰力,完全躲过了这一击。
…
他们没有太多时间。
土地被砍出一道沟壑,扬起足有半人高的尘土与灰烟。
而光渡借着一踢之力,重新调整自己空中身体的力势,并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重新荡到斩-马-刀的另一面,再次以正面对着虚陇,不将后背暴露于在敌前。
普通兵刃难以抗衡斩-马-刀。
光渡踏出一步,手中斩-马-刀开山劈地,掀得滚烫气流,直直扑面而来!
“既然睡不着,在哪里都是要等消息,还不如到你这里来,有你陪着孤一起,倒也不算难熬。”
即使是这座祭台周遭空气逐渐加温,这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还未触及到皮肤,就已经难以忽视。
张四立刻翻身落地行礼,“陛下。”
…
他在听到脚步声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皇帝接过烛台,走进了光渡的房间。
而每一个不得不刀刃相接的瞬间,都是光渡潜心营造、等待的时机。
光渡在祭台中,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虚陇的驰援,破了围剿李元阙的奇局。
“或许你是对的,可我从来都不需要打赢你。”
可以了。
——唯有声东击西,涣散其心,扰乱其形,再出奇制胜。
却没能切断他的身体。
被下毫无回应。
直到火光中,有一人踉跄着接近。
皇帝将烛台放到了桌上。
虚陇刚落到下层时,已经从王甘和手下的身体上,看出这把刀有多么威猛。
都啰耶还困在里面,不得解脱。
躲不开。
周围的火已经烧了起来。
光渡变抓为撑,放弃抬刀的打算,反而借着大刀扎于地面的重量,将刀当成了撑杆,双腿猛力蹬地,将腰部骤然抬高半尺。
……到底是那被砍断的脚,剧痛到抽搐的腿,拖累了他的身形。
“若你与我堂堂正正交手,你又怎么可能是我对手!卑鄙下作!”
“……我只需要杀了你。”
今夜有三支奇兵。
焰火在他们身周肆虐,光渡甚至能闻到皮肉烧焦的气味。
虚陇最后的几枚三角刺,淬着幽蓝色毒芒从他手边扬出,其中两枚没入光渡左臂。
正面交锋毫无胜算,他一直在避其锋芒。
可光渡用一把六十斤的斩-马-刀,破绽却极少,他有自己的办法,补足这个武器的笨重不足。
光渡摔倒前,推着斩-马-刀压向虚陇。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又该如何取得一线生机,绝地翻盘?
长剑的寒光擦着他的后背而过,而剑出未回,正是时机!
即使听到皇帝进来的动静,也没有任何动作。
皇帝都不曾正眼瞧他,径直推开光渡卧房的门,走了进去。
白兆睿彻底看清了四周,将他打到这一步,李元阙甚至只用不到一百名铁鹞子。
——唯有奇兵。
但并不是毫无代价。
光渡双腿落地,抬刀,起刀。飒爽利落。
这一腿疾风烈烈,气势凶猛。
虚陇小腹伤处被光渡跪下来的膝盖用力一碾,可他死死咬着牙,双手撑起,抵住了光渡向前推压的重刀。
“睡了?吵醒你了。”
六十人,或许七十人?
床帐垂落,又隔着一段距离,里面看不真切。
虚陇本就擅四两拨千斤的快剑,只要足够快,就一定能追上对方的破绽。
虚陇剑刃已现裂口,在这一次相接后,终于彻底破碎。
以少胜多,实力殊异。
所以无论蝼蚁,无论生死,无论尊贵低贱。
他低下头,隔着盔甲,轻轻触碰那块玉佩。
那就只能正面硬抗。
那是心意已定、藐视众生的漠然。
可是这座祭台已经陷入火海,身周的木梁已经摇摇欲坠,光渡……不得不加快。
…
祭台烧了起来,荒野火光燎原,夜晚愈发明亮。
然后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刚刚一击由左向右的横劈,劲力凶猛,光渡还来不及挥刀防守左侧。
光渡从地上起刀的瞬间,他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到身后的虚陇,就已经感觉到腰后袭来的冷。
皇帝掀开垂帘,坐到了光渡床边,“孤在宫里,怎么都睡不着,今夜……孤心里总是突突的跳,总觉得,是要有大事发生。”
但是在某一刻,他恍然以为,自己在面对的敌人是李元阙。
也因此,斩-马-刀在极近身交战时的另一个缺点,暴露无遗。
白兆睿大喊道:“虚陇——何在!”
虚陇快得……好似他的脚从未受过伤。
你死我活之局。
究竟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虚陇的剑虽是极难的珍品,却也很难以硬接六十斤的斩-马-刀。
到此地步,若是有耐心的长久消耗下去,光渡胜算极大。
祭台已经燃着了。
而李元阙还在这里,前面隔着一个枪-兵阵。
暗火倒映在他的盔甲上,西夏六军主帅,出入沙场的元帅,今年不过二十二岁,还长着一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华丽面孔。
光渡余光瞥到,唤道:“都啰耶!”
——他终于没能防住。
只是他脸上漠视一切的冷……
“沛泽,无论你在何处,都请注视着我,佑我百战长捷。”
刀风再起,刃热如火,席卷四方。
令他胆寒心惊。
可断了半只脚掌的虚陇,却身如鬼魅般地离开了原本所在的位置。
都啰耶手中持着一把从血泊中捡起的飞刀,正艰难的从火中靠近。他一条腿拖在地上,无法行走,却仍然握着飞刀爬到了近处。
被李元阙盯上的感觉,如手无寸铁的旅人落单在荒郊野外,被一只野狼穷追不舍。
挥空。
这么短的时间,他就已经掌握了如何用半只脚掌着力和发力,他的身法,甚至恢复了往常七八分的敏捷。
白兆睿咬牙停马,“诸君听令,随我——殊死一搏!”
光渡脸色骤变。
都啰耶茫然转头,“……你说什么?”
“杀了他!就在此处,为你兄长都啰燮报仇,快动手!动——”
虚陇的话戛然而止。
都啰耶将刀深深扎入,“我不信你,我信他。”
第 35 章 第 35 章
这一刀正中要害。
虚陇眼中光未灭,气力却已消竭。
光渡用刀背压断他的脖颈。
这一位与他纠缠三年的死敌,至此终于以生死作为结局,分出高下。
光渡最后看了一眼虚陇的首级。
……今夜,没有人赢。
光渡背对都啰耶蹲在了地上,“都啰耶,还使得上力吗?”
都啰耶看了他的后背片刻,却没有动。
“都啰耶?”光渡背对着催促。
这个地方确实不能再呆了。
火焰肆虐,烟尘弥漫,将胸膛中的空气都一并烧尽。
都啰耶的全身都在颤抖。
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体,移动到光渡后背上。
光渡用右手将都啰耶推到后背上,然后从虚陇身上拆下了染血的腰带,将都啰耶绑在了自己后腰。
他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就只能用右手将刀插-在地面,以此施力,背着都啰耶站了起来。
——退。
耳边雨声喧嚣、雷声惊魄,都啰耶只听得到他急促沉重的喘-息。
忠心耿耿的铁鹞子,将自军主帅护在中心,挡住了旁边的兵。
“我不骗你,宋珧就在前面等着,他医术极精……”
光渡躲在不被火光波及的黑暗中,确认李元阙不可能看到自己。
等到了远离交战区的地方,光渡才驻首回望,深深看向李元阙的方位。
不授之以把柄,不留下任何隐患。
光渡身上的寝衣早已不能看了,大雨淋下,洗净一切痕迹,也冲洗着他们身上的血。
“那个老太监……是先帝宫人,我出事前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他可能知道先帝的遗诏藏在哪里,咱们老大才应该当皇帝,你一定要找出那道遗诏……”
“你说。”
“世事无常,我落到皇帝手里……三年,我熬了三年,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我若是跟元哥走了,我这里经营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你别睡,都啰耶。”
雨水顺着光渡的头发往下滴落,他沉默着赶路,步伐越来越沉重。
“我们面前的敌人,早已经不是金军,若贺兰山西侧那位领军出征,除元哥外,我夏国还有几人敢挂印为帅?”
“是。”
他把他背得那样稳。
大雨也浇不灭的火,照亮那一隅的夜色。
“是我。”
挨到这一刻,一直撑着都啰耶的那股劲,在慢慢的散去。
“如今虚陇已死,朝局不稳,再给我几个月,我就坐到为他调度粮草,筹备军资的位子,如若皇帝对他下手,我也能第一时间里应外合。”
好在李元阙不过片刻就已经重整,在同袍的护持下,持刀上马。
都啰耶想在这里休息一下了。
光渡语气平淡,却听得出骄傲,也听得出沉重。
这是西风军的二老大。
天之法如此,人间道亦随。
他看到李元阙已经冲到在那焚毁的祭台前,跳下马来,就想火里冲,却被身边的铁鹞子死死拉住。
都啰耶没再说话。
都啰耶骂过他,诅咒过他,可时过境迁,如今却趴在他的肩膀上,感到无比安心。
都啰耶虚弱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二老大,你真的没有和老大……商量过今夜的行动吗?”
泽中有雷,雷震而泽随,吐故纳新,刚柔既济。(1)
他怎么可能不累?
终于,冷冽的空气冲进肺腑,洗刷灼烫的尘灰。
但预想中直接交战的情况,也没有出现。
天边的雷光闪烁,而光渡已经遁入森林。
光渡忍住咳嗽,因为他们正前方,就是一支足有五百人的枪-兵队,他不想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是袍泽,是同胞,是生死相托的兄弟。
他们在黑暗中对视。
“不曾。”光渡气息短促,“我只知道,军中主将既意已决,副将就不能退缩,必誓死追随——无论身在何处。”
“二老大,你告诉他吧。”都啰耶喃喃道,“他找了你好多年,他想你都快疯了。”
“你是我们的二老大,你应该回到西风军去……”
“原本还担心老大,现在知道了,有你这么厉害的人帮他,我就放心了……”
这一瞬间,李元阙仿佛心有所感,突然在黑夜中回头,望向了光渡的方向。
这座祭台的顶端,随着大火燃烧破碎坠落。
而光渡已经背着都啰耶,从劈出的豁口跳出去。
光渡声音有些颤抖,“况且,我已经回不去了。”
风灌入祭台,火烧得更为剧烈,整面墙壁倾斜,离祭台的彻底坍塌,只有一步之遥。
光渡的长发有一大片在今夜决斗中被砍断了,还有一部分被火烧焦了,闪电亮起的时候,都啰耶看清了。
“若真让他知道了,只怕他今夜就会闯进我家里,把我扛起来,直接扛回西风军去吧……”
因为枪-兵列阵,此刻正方寸大乱。
李元阙的眼睛,余下一片深沉的灼红。
“不行。”光渡急促打断道,“不许睡!我为你找了最好的大夫,再坚持一下。”
他从没见过相貌这样好的男人。
仪态端方,不语风流。
他的下巴在光渡的脖子上,他听得见光渡在说什么。
失控的马匹乱入枪-兵阵,将阵冲出缺口,场面非常失控且混乱。
奇怪,他却更喜欢光渡现在的样子。
“……是我。”
可这一瞬间,他的心还是颤了颤。
这是一片树林,干干净净的,也安安静静的。
“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光渡声音很轻,“他不能知道,我不想看他对现在的我……失望透顶。”
雷光照亮原地前,他已带着都啰耶离开。
光渡背着都啰耶从祭台侧面逃走,迅速遁入火焰不曾照覆的无光暗处,不曾引起注意。
“哪怕今夜并不是我暴露的最好时机,事起仓促,筹谋也不过一日而已……但,随他上了。”
六十四名铁鹞子追随于李元阙身后,虽有受伤,但无一人亡,全数生还。
光渡喘-息声愈发重了,他的体力消耗太大了。
至此,雨幕又成了一层掩护,遮蔽着光渡带着都啰耶撤离。
光渡声音平缓而笃定,“他必须能,若这点小事都能难倒他,他不配做六军统帅了。”
“元哥身边,从不缺冲锋陷阵的猛将,也不缺临阵指挥的军师——你看他被白兆睿埋伏正着,还能用六十四骑突围,并一路把战局逆转至此,他不需要军师,他是天生的统帅。”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帮光渡把头发整理好。
都啰耶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一招出手,便翻云覆雨,改定乾坤。
“……光渡。”
是火光的倒映吗?
光渡脚下迈过积蓄了雨水的低洼,那盈泽的水,也因雷震而生出波澜。
他向上猛挑,将那已经燃烧的墙壁戳了个洞。
“应理,也是你吧?”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光渡走进来的样子。
光渡的声音带了短暂的笑意,但那一丝怀念消散于雨夜,又重归寂寥与遗憾。
不是现在这般狼狈的模样。
“……光渡,别骗我。”
“是。”光渡声音颤抖,“知道了,我会处理,你放心。”
“你知道吧……我哥是怎么死的。”
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冲了自己家人。
光渡的声音有了微微的颤意,“都啰耶,你别睡,再跟我说会话。”
李元阙的背影伫立于火前,无边黑夜缩于一影,无声而恸。
光渡手中握紧了故人的兵刃,不敢多看。
都啰耶喃喃道:“阿拉善盟……成吉思汗……”
老大的斩-马-刀,他一只手就拎得动。
“老大能全身而退吗?”都啰耶轻声的问。
“……为什么?”
“都啰耶,坚持住,抱歉我没有多余的衣服,不能帮你遮一遮雨。”
空气中的气味呛人,都啰耶低下头,就是光渡身上带着血的气息。
下一刻,李元阙看着那祭台在他面前轰然倒塌,燃烧成灰。
“你会被追上的。”都啰耶声音愈发轻了,“把我……放下吧。我是个废人了,不能死在那场火里,但这里……”
偃月刀变阵。
光渡沉默着。
“谁杀的他?”
——铁鹞子在李元阙的率领下,正从另一侧强行冲锋,左金吾卫的轻骑已经士气涣散,在刀索阵的消耗后,慌不择路地冲入了自军的长-枪兵阵。
路上没遇到什么人,只有一个被冲散的兵,光渡单手劈了这名认出他后无比惊讶的兵。
那天他的头发齐齐整整,人也干干净净,在阴暗的地牢里发着光。
“我想跟他去西风军的那年,我们失散了。”
光渡刚刚经历过剧烈的决战,本就体力消耗甚重,此时还要背着一个一百六七十斤的青年,再单手拎着一把六十斤的刀,靠一双腿转移去安全的地方。
雷声轰隆作响,酝酿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是我。”
都啰耶声音已是有气无力,“在贺兰山救过老大的人,是你吧?”
光渡干脆利落。
都啰耶:“可是你受这样的委屈,皇帝这样对你……老大知道了,会气疯的。”
只是他太累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我若在元哥身边,也就只能做一把刀。可比起一个冲锋陷阵的副将,他更需要一个在朝廷中枢运作、在皇帝身边为他运筹、在蒙古使者身边斡旋的心腹。”
“……能救你出来,我也是愿意的。”
“都啰耶,抓好。”光渡走到墙角,右手提起刀。
光渡感觉到有热的东西,顺着自己的脖颈,流到胸前。
他不知道那是都啰耶的血,还是他的泪。
光渡胸膛急促起伏,“都啰耶,别死——求你,当初我救不了你哥,至少——现在让我救你!”
没有回答。
他只看见,都啰耶的手从他背上垂落,于雨中无力的晃荡。
第 36 章 第 36 章
“光渡?”
皇帝掀开锦被,看向头埋在被子里熟睡的人。
窗外雷鸣轰作,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渡看上去睡得很沉。
皇帝进来之后,已经和他说了好几句话,都没能让那道均匀的呼吸声有片刻停顿或改变。
他的头发大半紧贴在脸上,半张脸藏在手中握着的被子上,这种睡着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是个不安的孩子,在本能地寻求保护。
房中光线昏黄,看到的东西本就是影影绰绰的,也让光渡轮廓显得更加柔和,就连以往那张棱角分明的容颜,今夜看上去都多了许多温柔。
这种美丽,无关性别。
秀藏于骨,美得锋芒毕露,年岁见长,却如醇酒日益悠远。
皇帝本不好龙阳,如今三年相处,却已被光渡深深吸引。
近来治疗有望,更是让皇帝十分意动。
看到光渡睡中不安,皇帝心下怜意大起。
“竟睡得这样熟,可见平日你在孤的太极宫里……”
从未有一刻真正的放松警惕,只有自己在家中时,才能得到真正的放松和安息。
光渡头发散下来时,本就与往日的端庄干练气质不同,缩在被窝里睡觉的样子,看上去又是稚嫩了好几岁。
光渡不说,宋雨霖就什么都不问。
乌图送上水就退下了,他的脸色紧绷,没有以往那样笑眯眯地和光渡寒暄,足以见得出此时皇帝那边的情况不妙。
“光渡”侧耳细听,想听请皇帝到底说了什么话,却先听见在这吵闹背景下,数下几不可闻的轻敲声。
为了帮他们做到毫无破绽,光渡还特地将胞妹叫过来,在必要时冒充自己在张四面前露脸,力求能做到万无一失。
如果今夜光渡不出手,一切如皇帝所愿按部就班的发生,那白兆丰倒不至于立刻疑到他的头上。
出来后,光渡稍微听了一下,“皇上来了?”
宋雨霖认出这是宋珧惯用的缝合手法,却也能看出宋珧当时处理得多么仓促。
西夏干旱少雨,每一滴雨水,都是天意恩赐。
雷声轰鸣,雨声喧嚣。
但皮肤仍是黑色的,毒素残留对他的身体有影响,伤处虽用桑根线缝过,但动作间仍在渗出血液。
饶是如此,也能听见外面皇帝发了大怒。
但并不是毫无影响,只是宋珧现在倒不出手。
只是在一些人眼中,这些秘密逐渐不再是秘密。
因此,光渡有了最完美的不在场证据。
光渡身姿容貌,本就极难有任何替身。
事急从权,连光渡都不得不孤身赴险,见招拆招。
毋需多言,宋雨霖立刻明白其中利害,她眉目间闪过狠意,“我做事,你放心。”
白兆丰比他那位嫡兄更有本事,光渡更不能露出一丝破绽。
毕竟老人家医术高明,在还能用他的时候,就物尽其用吧。
“哥,你受伤不能沾水。”
宋家有两个孩子,自幼长在西凉府城南甘三胡同老宅。
要不王甘绑他走时,怎会那般顺利?
但光渡已经把自己从今夜的事中……摘了出去。
他随便披着一件外套,并不是被人抓出去时穿的寝衣。
光渡脱下了自己身上这件被雨沾湿的外套,暴露了衣服之下这具身体的真实情况。
皇帝看到他们,合上书,放轻脚步走了出去。
原本的寝衣几乎已经损坏到看不出原样,被他三两下从身上拽了下来,在这微弱的光照之下,他的肩胛骨线流畅凸起,优美的线条一路蜿蜒而下,埋入中裤。
皇帝叫宫人进来给他拿了本书,便再不许旁人打扰。
——唯有血缘相连的亲人。
“你说什么!?”皇帝的声音逐渐远离,像是走到了外面,“虚陇呢?”
而“沛泽雨霖”四个字,是世代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对故土最深的祝福。
“光渡”开口,却是不容错认的女子声音,“他来了一个多时辰。”
白玉一样的肌肤,劲瘦流畅的肌肉,连那些伤口,都呈现一种异样的美丽。
只是皇帝意外到访,完全在光渡意料之外。
左金吾卫有将领在外面行礼,不敢遥发一语。
现在,也不必叫光渡起来了。
事后无论怎么查,那都是光渡就在自己家里睡了一夜,无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宋雨霖点头道:“我晓得如何应付他,哥哥放心。”
房中再无第三人,宋雨霖在另一侧飞快换回仆从的衣服,一边往自己脸上贴一种特制的软条,将原本出色的五官变得平平无奇。
万幸灯光昏暗,他兄妹披发时侧脸相似,皇帝又未曾深究,不曾发现异样。
没人看得出他之前经历过什么。
“不要打扰宋珧,也别催他过来找我,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一切资源都以他为先……但等他忙完了,替我跟他说一声谢谢。”
他想,光渡本就比自己小上那么多,而自己前些年待他,又实在说不上有太多真心。
能全身而退已足够幸运,这点代价实在算不上什么。
光渡需要抓紧时间。
虚陇贴身暗器淬的毒,本该是见血封喉的一等一难缠之毒,结果光渡至今来去如风,活得有模有样。
“是,我记住了。”宋雨霖眼光一凝,“哥,你的左臂……”
光渡说这句话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身上有片刻罕见的松弛。
“哥哥,你事情办完了吗?”少女打量着他,“这个味道……你受伤了吗?”
而浓厚的熏香,就可以将血腥味压住。
深入光渡左臂的三角刺,如今已被宋珧取出。
等过两日,还要再把光渡接进宫里,用些好药好好调养,再让孙医正过来,给他瞧瞧身体。
而他又传了热水,连宫人都不感到意外。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等此间事毕,雨霖,你跟着宋珧归宋吧。”
往日不刻意趋同发型、衣装时,两人只有三份相似,迥异的身高气质,绝不会有任何人将他们错认。
他后面的路会只越来越难走,所有与他有牵绊之人,都可能反过来受他拖累。
换做往常,那是光渡手上割个小口,宋珧都紧张到不行,能给他缠成粽子。
确认屋中再无第二人的那一刻,床上的“光渡”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哪见得一丝睡意?
他坐在光渡床边,就这样打发起时间。
光渡只能小心、再小心的将软肋藏起来。
光渡到门边侧耳听了片刻,让外面传了热水。
宋雨霖:“我先帮你包一下伤口,很快。”
看着那些外翻的皮肉,宋雨霖嘴唇都咬出了伤口,但她一声不吭,下手稳又快,糊了一把宋珧的特制药,飞速缠上干净的白布。
他们兄妹一母同胞,光渡更换姓名斩断过往,却无法斩断最后的血脉维系。
热水是小太监乌图带人搬进来的,这代表皇帝还没走,可能还在等他。
宋雨霖想也不想地拒绝道:“不,哥哥,我和宋珧都走了,谁能在这里帮你?况且我若是认祖归宗,以宋国对女子的约束,族中长辈只怕会立刻逼我嫁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家。”
但光渡显然不以为意。
光渡沉默片刻,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雨霖,从今天后,你要格外小心白兆丰。”光渡飞速交代,“今夜我做了不少事,足够他开始怀疑你我是否有关……我在左金吾军中与都啰耶见面时,那位帮我支开白兆丰的将士,你必要断了来往。”
“已经淋了一路的雨,不差这一会。”光渡闭气钻进水里,让热水漫过他的长发,“最后一步戏必须做全,妹妹,你帮我拿那件玄黑色熏过香的衣服。”
今夜险中又险,每个入局之人都有意料之外的发展。
白兆丰在旁侍立,同样神色紧绷。
只这样待在他身边,便感到无声的安宁。
光渡穿衣的片刻,宋雨霖拿过剪子,快速剪掉他被烧焦的头发。
那是因为光渡为了配合他,不仅门户大开,还特地支开张四,就是为了让王甘不惊动任何人,直接把他带到今夜的旋涡中心去。
光渡叹了口气,“对不起,雨霖,今夜吓到你了。”
宋雨霖如今在中兴府经营了不少产业,手中掌控不止一支商队,人称小宋娘子,却鲜有人知其闺名。
光渡向来解语善意,定然能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可是如今看他睡在自己身旁,皇帝那不安的心便被安抚了。
“来不及,他另有要事。”光渡简短答道,“等下你就扮成哑仆出去,还有一件事,需要你亲自主持扫尾——虚陇的三个窝点,你都挨个去扫一次,虚陇抓了宋珧老家的仆人、和当年他救过的农夫,动作要快。”
不过片刻,光渡就拾掇齐整。
但仅从只言片语,就推测得出光渡度过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夜。
灯下两人会面,如揽镜自照。
上次孙医正为他诊过时,就已经说了,多思忧虑,伤神折寿。
皇帝临时起意来到光渡宅之前,本来是想把光渡叫起来的。
长子宋沛泽,其妹宋雨霖。
“光渡”一个猛子从床上翻了下去,把衣柜打开。
而今夜光渡一身伤,宋珧却只处理了光渡左臂上最要紧的那处,其他伤处都不曾包扎,就让他这样回来了。
索性光渡头发茂密,盘上发冠后,倒也看不出来他有一片头发断过。
这座大衣柜看似装满了衣服,实则中空,背板升起后,俨然看到连着墙外的一个洞口。
丑时时分。
可当他们披散长发,再刻意模仿彼此时,就足有六七分相似。
光渡仔细看她,“没事吧?”
“方才宋珧气极了,骂我了。”光渡露出一抹无奈,“今夜出发前,我就已经服下了解毒药,虽不完全对症,但总归性命无忧,至于其他的,等以后宋珧有空再说吧。”
就是有血迹渗出,深色的衣服也看不出。
洞口之下是一处密道,而真正的光渡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孩子思虑这样重,是他之过。
少女脸色发白,“没事,皇上没有对我做什么,他只是在旁边看着我睡觉,叫了我几声,我一直在装睡,然后他就坐在床边看书了。他一直以为我是你。”
皇帝看得心中爱怜不已,想伸出手摸摸光渡的侧脸,又怕惊醒他。
宋雨霖蹙眉道:“哥哥,你穿的是宋珧的外衣,既然已和他见过,他居然没有帮你处理伤口?”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光渡这里过了夜。
袍子宽松,他便将领口扎得格外严实,身上未干的水珠润出若隐若现的腰线,愈发显得身形颀长。
宋雨霖已经从密道离开,去替他清扫最后的隐患。
于是光渡沉肩而立,推门而出。
门前大雨淋落,听闻门框响动,皇帝负手转身。
光渡伏身行礼道:“陛下。”
第 37 章 第 37 章
一道雷,将天地劈为惨白。
皇帝面沉如水,“平身。”
光渡久伴君侧,只一眼,就知道皇帝此时心情之糟,不由正色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光渡站在皇帝身侧。
他虽夜半惊醒起身,但眼梢眉角不见疲惫,只有一段奇异的畅意,锐气藏在苍白的脸色里,不是刚睡醒的混沌。
眼尾一点病态的红,仿佛他此刻抱恙,这红不显得暧昧,细品起来,只藏着危险。
他今日情态,与往日不同。
无比矛盾,韵尾却又如此迷人。
“这件事情,孤没让你参与。”皇帝心绪不佳,美人在侧,也少了心思欣赏,只重重叹了口气,“你一向是孤的福星,唯独这次是用了尾牧……”
皇帝吞下了后半句话。
棋已落下,就算是后悔,也不能出口坦承。
“如今祭台已烧,虚陇却不见人影,白兆睿身受重伤,李元阙……”
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皇帝想到这里,脸色都是微微扭曲的。
都没脸把这话说出口!
白兆丰领命带宫中侍卫来到城郊,数人一队于四面八方分散开,搜查虚陇并李元阙的踪迹。
为了周全起见,他还是补充道:“陛下可叫刑部官员来验过,或许会有其他发现,也未可知。”
也不知道这是昨夜惊雷引来的山火,还是交战时未曾熄灭的战火,波及到了更远的树林。
皇帝沉默许久,“昨夜虚陇派了几人守于此处?”
皇帝之命,不得不从。
“而剩下六人,死因为断首或腰斩。”白兆丰深深埋下头,“臣问过了左金吾军将,其中三人的身高、体型,可确认与虚统领带入祭台的手下相符合。另三人,还需要再行确认。”
“陛下。”白兆丰清点完成后,在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祭台中共有七具尸体。”
问到血腥味,光渡立刻面色苍白的捂住了口鼻,甚至也用衣袖一并遮了眼,连一眼都不敢多看。
那么第六人,可能是都啰耶,也有可能是他和虚统领做过交易后,偷偷放出来的王甘!
辰时。
这句话出去之后,所有人都面露恐惧。
他们拉出了一具烧焦的尸骨。
皇帝只觉前所未有的冷。
他们真的害怕了。
“陛下。”尾牧硬着头皮道,“只要法阵无恙,亡魂就不得超脱飞升,同血不曾相渡,生死两无期,若虚统领已经完成法阵,想必……”
白兆睿猛地变了脸色。
皇帝喃喃道:“腰斩……怎么做到的?”
皇帝的沉默,让所有人都深深的低下了头。
以为万无一失的,竟能在这要紧时候音讯全无。
原来以为能用的,竟如此不堪一击。
而那些御前侍卫,已在白兆丰的命令下验查祭台废墟。
李元阙的斩-马-刀……六十斤的重刀,鲜有人能熟练掌握,在这祭台的方寸之地间连斩六人,却不惊动祭台十步之外的枪兵,足可见其实力奇诡。
光渡看着那废墟,已然明白皇帝心病。
御驾马车,前后皆是重兵把守。
皇帝沉默许久,最后道:“你说的对,天不亮,孤不能亲往,白兆丰,你点宫中侍卫五百人,前往北郊搜索虚陇下落,并驰援左金吾司。”
随即是第二具、第三具……
他和白兆丰隔了一段距离,方才没找到机会和白兆丰私下交谈,但是,他也没曾想到自己这个庶弟,竟然能看出这许多门道!
万幸的是,两个时辰过去了,天大亮了,他们夜没有碰到李元阙。
而都啰燮已授首。
时隔三个时辰,光渡再次来到这熟悉的地头。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左金吾卫北司精锐,数千名好儿郎,原来与那支沙场生死历练出来的杀神对比下……竟然什么都不是。
张四对这些人的出现,显然并不意外。
如果虚统领死在里面……
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的脸色。
他来到原本祭台的位置。
白兆丰深吸一口气,发现自己都在颤抖,“臣已辨认过,其中一具尸骨身形酷似虚统领,连手臂和胯骨旧伤都吻合……他的死因是颈椎断裂。”
此为六人计,若算上都啰耶,那便是该有七具尸体。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
皇帝脸色难看至极,“都啰耶呢?这里哪一个是他!”
阵未成,同血相激,怨魂从阴间归返,手持旧刃,大开杀戒。
在发现祭台烧死的不只一具——即原定烧死的都啰耶后,在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斩首或可用剑,但腰斩——必然是极快的重刀。”
昨夜大雨已经转成淅沥沥的小雨,天色业已大明。
六十四骑,将两千精兵杀得落花流水。
皇帝眼神扫了一下尾牧,尾牧立刻就闭上了嘴。
久闻李元阙赫赫战神之威名,他们从不曾真正面对过,更不曾想过,这第一次直面,自己竟是战神之敌。
“回禀陛下,昨日李元阙不曾闯入这座祭台,祭台就已焚烧坍塌。”白兆睿深深埋着头,“只是虚统领,自始至终也不曾驰援,至今也不见踪影。”
如今看着现场,果然事情不小。
见皇帝微微点头,白兆丰点头领命而去。
在今夜城郊之战后,王爷与皇帝,已进入水深火热的局面。
白兆丰深深埋下头,“未……未曾在废墟中发现斩-马-刀。”
七具烧焦的尸骨,一字排开,堆放于面前的空地。
光渡同乘一车,坐在皇帝身侧。
但雨水还没完全冲淡土地中的腥味,皇帝到来时,甚至还能看到被刀索切断的马腿,散落于土地之上。
皇帝又何尝不知道等天亮之后,才更安全呢?
而众侍卫高悬的心,也随着天亮逐渐放回肚子里。
没有人说话。
仿佛他已从皇帝的沉默中,知情识趣的得出了答案。
他们举着火把寻找,却也知道这在黑夜中,手中这束光让他们变成移动了的活靶子。
光渡沉默片刻,安慰道:“今夜天色黑暗,又适逢大雨,想必城郊传回的信息也是混乱的,虚统领武艺高强,除李元阙外无人能敌,他至今没有回信,说不定是因为追杀李元阙,才暂时失去联络的呢?陛下不要过分担忧。”
在周围侍卫和死士的保护下,皇帝下了车。
每个人都如惊弓之鸟。
他前日设阵之后,意外得了一个至凶至险的象,昨夜便故意推脱,不曾亲临祭台。
一夜之后,这里如今只是一片漆黑的残垣。
马车边,随行的尾牧面如菜色。
皇帝轻轻颤抖起来,“那祭台中,那逆贼的斩-马-刀呢?”
他盔甲已卸下,被捅了一刀的肩膀如今已经厚厚包扎了,白布上渗出血迹,看上去十分严重。
……但他们也没能找到虚陇。
“……望如卿所言。”
白兆睿负伤,却不曾敢离开,仍于此处主持收拾残局。
“臣粗通武艺,只能勉强判断死因,若有不妥之处,还请陛下恕罪。”白兆丰态度谦虚,但以他为人,既然敢说出口,心下已经有了九成把握。
庭院中雨声淅沥,就连光渡一时都不敢随便搭话。
只希望没有人认得出王甘,否则他必然难逃大罪!
光渡态度始终温和,“陛下万金之躯,一身安危重抵万钧,即使陛下心存疑虑,想亲临现场探看,臣斗胆恳请陛下等天亮后视野清晰时,再谋行动。”
除了李元阙自己,就只有都啰耶已死的长兄——都啰燮得过斩-马-刀的传承。
不仅如此,六十四骑并李元阙竟全数生还,连一具能定罪王爷无诏调兵的尸体,都没给他留下!
李元阙如此声望,再配上如此统帅之能……又怎能不让皇帝深深忌惮?
那么这大概就是皇帝在暗处畜养的死士,并无军职,与左金吾北司那些有出身的青年不同,这些人毫无显赫身份,且各个武艺极优,手上见过血,只听命于皇帝一人。
同为西夏子弟,没人希望与同族开战,他们是被迫卷进上层大人物权力交叠的小卒。
“虚统领五名手下,押送都啰耶在此。”
看不到他们后,光渡收回视线。
皇帝叹了口气,“你在这里歇着,别过去了。”
不从就是立刻死,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茫然四顾,发现身边竟无一顺手可用之人。
可惜夏朝内乱之变,已迫在眉睫,由不得他们。
光渡看了张四一眼。
…
在地势空旷的地方,光渡看到了坠在不远处的黑衣武者,人数约有百人,光渡从来都没见到过其中任何一人,等到了树林近处,这些人又会分散隐匿身形。
白兆丰顶着压力,吐出了惊人之语,“尚不能完全确定。”
当他们看过左金吾军如今的惨状后……
一处林泽,两面荒山,剩下的一面布置过刀索阵,如今那刀索已经撤下。
他隔着车与白兆丰交谈,“陛下既已亲至,不如将祭坛确认清点,才是妥当。”
此等战威,即使是皇帝,也感到不寒而栗。
皇帝罢了早朝,带领心腹,前往城郊。
沿途路上,能看到远处的山林也有数处火势,而昨夜的雨水不曾浇灭。
未曾上阵杀敌,却已同室操戈。
周围有这么多人保护着他,他却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暴露于不可见的危险之下,仿佛是被无数双黑色的手拉入地面的泥沼。
“陛下。”光渡倚着车边,虚弱道,“皇帝真龙天子,又岂有鬼怪能近身作祟之理?陛下不必……”
光渡没能说完这句话。
只因他眼光扫到这骇人的场面,不堪如此重负,身体缓缓软倒,柔弱的昏了过去。
皇帝拦腰接住光渡,将人抱起,几步抢上马车,“回宫!”
第 38 章 第 38 章
人固有一死,本是常理。
但令所有人都无比意外的是,虚陇居然会死得这样无声无息。
其他认识虚陇的侍卫也纷纷前去查验,都得出了和白兆丰相似的结论——这具尸首,极有可能就是失去消息的虚统领。
西夏内廷第一高手,让无数人胆寒的虚陇,带着那么多响亮的名目……甚至昨夜都不曾与李元阙轰轰烈烈的交过手,就这样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死掉了。
只余下一地谜团和荒唐。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快马加鞭去宣刑部的人过来了,但刑部能查出什么,皇帝其实并不抱希望。
他甚至想求助于仙鬼神佛,寻求一个答案。
可是那把失踪的斩-马-刀,在祭台那被重刀斩杀后的一地尸体,他却又熄了这个念想。
他心中有愧。
若再问仙鬼,真招来亡魂复仇,又该如何处之?
召尾牧主持此祭,一夜之后,就能弄出这么事。皇帝下意识觉得此人晦气,还是想像以往那样依赖光渡。
……可偏偏光渡晕得又太是时候,让皇帝连个想商量的人都没有。
这次卫兵布置,全部知晓的只有虚陇、白兆睿和皇帝三人而已。
李元阙不曾进入过这座塔——真的么?众目睽睽之下,那么多人盯着昨晚的李元阙,他们眼睛看到的李元阙,就一定是真的么?
“当然,连两千精兵都拦不住王爷,我这几个下人又算得了什么?不过白白枉死罢了。”光渡不见慌乱,谈笑自若,“如王爷真想杀我,我怎样都活不过今晚,不如吃好喝好,体面上路。”
左金吾军司那些出身不凡的子弟,等他们活着回到家中,就会让他们的家族知道……李元阙有多可怕。
来的人并没有坐,他动作带着一道风,直接吹来了光渡身边。
当他提刀冲阵,斩杀那些只因立场不同、就不得不自相鱼肉的陌生面孔时,他定然是非常难过的。
…
这是早在李元阙第一次因“罪不至死”而放过光渡时,光渡就想让他明白的道理。
尾牧是有些急智的。
尾牧的声音传来,“正是如此!拙帖大人请看,这颗百年老树足有三人合抱之宽,数十米之高,昨夜引雷灌入,大人若透过树皮上的裂口,就可见里面火焰仍在燃烧——是以此为道家奇珍,雷惊奇火木!”
拙帖的声音多了几分兴趣,“雷惊奇火木……此为何物?”
——若想要西夏早日结束政朝乱象,必须杀伐决断,果敢过人,这其中包括,李元阙必须承担那些违背他良知的抉择。
他真正的喜悦,不合时宜。
光渡当日之言,声犹在耳。
可光渡晕得踏踏实实,一点醒过来的意思都没有。
刀面冷冽,他能看到自己睫毛的倒影。
皇帝为展示重视,将蒙古使者一路接回宫中,设宴款待。
所以,无论这个使者知不知道,都必须要在此拦住,当场叫破身份,直接带人回中兴府,不能再让他随处走动肆意调查了!
一直晕着的光渡,被送回了他自己中兴府的住宅。
他们以往的每一次会面,都和这次不同。
李元阙用力一弹刀刃。
皇帝本就容不下李元阙,而昨夜近郊之战,只是加快了进程。
李元阙凝视他片刻,“出尔反尔,无义之至。我不信你,不与你同谋。”
卓全点头哈腰道,“前面几个闹事的刁民,侍卫正在驱散,陛下尽可安心。”
如今蒙古使者——拙帖,已被看破身份,被宫中侍卫恭恭敬敬的保护起来。
等到天色微暗时,他去了城中一家酒楼,找了个安静的包间,给自己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把张四支到了外面。
光渡甚至没有抬头,“你来了?坐。”
这个眼神,光渡看懂了。
光渡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毫不松懈,却藏不住眼神的明亮慑人。
尾牧朗声道:“此为中原道家至宝,当三气汇聚,古木引雷而入,变震为丽并引来天火淬炼时,便会呈此般木火通明之象,此物可驱辟邪祟,引福缘,只有大福泽之人才能有此机遇。”
…
祭台那般情形,都能被他掰扯到天降祥瑞。
无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皇帝更是离开得仓促。
李元阙以新鲜出炉的惊人威慑,让许多世家大族在此夜之后,为之胆战魂惊。
“他怎么会出现在此处?”皇帝喃喃道,“他又对昨晚的事情又知道了多少?难道蒙古与李元阙……”
皇帝正是心绪不佳,不悦道:“何故停车?”
他的那双眼沉了下来,压抑黑沉,不见朝气。
随即虔诚拜服于地,“陛下因祥瑞入梦,而清晨亲临于此,果然在此地得吉祥之兆!又在此处得遇蒙古贵使,这正昭示着我夏国与蒙古之交清正友安,才有此祥瑞之象!”
若蒙古使者过夜处离得不远,昨夜又如此异动,他怎能不感到好奇?
等光渡恰好"醒"过来的时候,外面的事态差不多已经稳定。
李元阙开门见山,漠然道:“门户大开,全无守备,你是在等我么,光渡大人?”
这句话一出,皇帝沉默了许久。
这番当场即兴发挥的说辞,显然给皇帝面上增了不少光彩。
侍卫厉声呵斥、动手驱赶后,外面百姓不满声四起。
他甚至尽职尽责地晕到了宫中太医过来,给他扎了几针,才悠悠转醒。
那岂不帝王颜面全无,连威仪都成了笑话?
光渡吃吃笑道:“王爷,我从来没指望从你这里拿到任何回报——在我告诉你计划那一刻,我就已经自己动手,拿到了所有我想要的。”
“臣听闻,蒙古使者近日出使我西夏国,道边那人气度奇异,非同凡人,臣斗胆,请陛下一探。”
而这里是中兴府近郊。
如果不是李元阙先入祭台,挥起那把斩-马-刀,又还有谁能腰斩祭台中这一等一的高手?
想必定是会过来探查一番的,只是皇帝也无法确定,蒙古使者已经知道了多少。
看着皇帝脸色不悦,尾牧连忙补充道:“但观其面相,倒不是逆贼刺客一流,此人目秀而长,必近君王,鼻如狮虎,乃聪明达士也。以此观之,必身份不凡。”(1)
但对于李元阙本人来说,昨夜他所求皆空,失之极痛。
拙帖笑道:“如此甚好,陛下爱民如子,合该得此祥瑞之象。”
皇帝在想,数日前与光渡的太极宫的对话。
而车外有喧嚣,远远看去,是一群百姓拦在了路上,这些老百姓因担心林火蔓延到村子中,所以提前一步来此,试图灭掉林火。
经过取舍,便有成长。
想到此节,皇帝脸皮抽动——昨夜失利之事,怎能让蒙古使者知晓!若成吉思汗知道自己武威不杨,而那李元阙如此神勇……
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把出鞘的刀,一点点逼着抬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尾牧再次求见。
谁不希望能追随一个缔造神话的将军?为其冲锋陷阵,在浩浩青史上留下自己的一角姓名?而不是被困于斗室,与同泽内乱相残。
确是一道奇观。
他心中诸般念头,烧心灼肺的理不出头,不由得轻轻推了推怀里的光渡。
可是正值虚陇离奇身亡、草木皆兵的多事之秋,就连宫中侍卫也不敢让村民于此多做停留。
皇帝以文治为尊,并不如何崇尚武艺。
可是帝王车驾从祭台刚离开没多久,在路上就遭到了拦阻。
光渡自己慢慢吃着的时候,门开了。
昨夜,李元阙是唯一大获全胜的得利者,他震慑之人,都会重新审慎地选择起自己的立场。
……李元阙这样,真不错啊。
“王爷,你也不必杀我,我们之后,仍有很多、很好的合作。”
光渡被迫仰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宛若献祭的羊羔。
皇帝的声音果然听上去温和许多,“如今火焰未熄,难以移动此树,这样罢,孤先命人协助百姓,于此古树周围砍出断火带,防止火势蔓延,再留守二十名侍卫,于此地看护此树,待火熄灭之时,孤当邀请可汗贵使,一同前来带回此天赐祥瑞!”
这正合光渡之意。
他今晚确实不能进宫……他还有人想见。
阵痛之后,必有反思。
而李元阙此人如今看来,算得上是党项皇室中百年不遇的统帅之才。
“陛下,那位出访我夏国的蒙古使臣,是一位不拘小节的变通之才,若成吉思汗对陛下心有疑忧,那么使者就会脱离明面的路线,提前动身,以其他身份进入中兴府,进行暗访。”
今日宴席,想必有朝中百官陪伴,定能宾主尽欢,不缺热闹。
光渡不得不放下了筷子。
所以,光渡要确保,李元阙必须习惯这种动摇。
“陛下。”尾牧在车外行礼道,“陛下,不可强行驱赶百姓,那道上有一人,虽作平民打扮,但容色有异,不似寻常百姓。”
光渡听到这里,意义不明的笑了一下,然后又躺回原处,继续晕了过去。
光渡眨了眨眼,那长睫也在刀面上模糊轻颤。
光渡知道他的难过,也知道他在自己面前,绝不会露出丝毫心中的动摇。
“把我送进白兆睿的埋伏,隐瞒祭台位置,你一开始就计划如此?”李元阙想不明白他能从中获得什么,“你所欲到底为何?”
光渡想要什么?
难道真有亡魂归来么?
“王爷,今日心情不好?”
车里无人,光渡倚着窗,闲闲的听了一会。
且不说其少年领兵,多年与金交战于前线,从无一败绩,就只论及昨夜六十四骑大败两千精兵之战,便足以让热血的西夏男儿心向往之,恨不得追随其麾下。
而皇帝如今,最需要的就是这份脸面和安心。
光渡慢慢地在刀面上转过下巴,终于看到了李元阙的正脸。
树干一道狭长裂痕,里面裂为中空,中空处燃着的火焰窜得几乎有一人之高,可从外面看,此树仍枝叶茂密,用树干就牢牢锁住了树干内的火。
他一定是很难过的,不仅仅是看着都啰耶在自己面前被烧死。
见光渡身体不适,皇帝没让他进宫作陪。
皇帝只得叹了口气,小心将光渡留在车里,自己下了车。
更别说李元阙本为先帝皇子,他本就是名正言顺的皇位顺位人。而这些大族掌权者今夜之后定会犹豫,真的有必要为了皇帝,与李元阙为敌么?
那蒙古使者说话时,带着一种易于分辨的独特口音,倒是很好认出其身份,“如这位尾大人所言,夜半惊雷,林中起火,反倒是祥瑞之象了?”
那些在倾轧中尚存的几份明朗少年气,终于在这张英气昳丽的脸上……看不到了。
蒙古来使。
这一次,李元阙是认真在考虑,杀了他。
无义小人,不足为谋。
用不着,不如干凑利落的除掉。
不错,光渡心想。
……以李元阙的心性来说,确实长进了不少。
第 39 章 第 39 章
光渡没去挑战李元阙的耐心。
他没有过多着墨于自己为何模糊祭台方位、和把李元阙坑进埋伏的这些事实。
事情已经发生,若是拿不出动摇事实的解释,那还不如不解释。
向前追责,只有害无益。
他需要用别的办法,让李元阙心甘情愿,收起这把点在他要害处的刀。
光渡欣赏地看着李元阙,“王爷确实厉害,以昨夜中兴府城郊一战来看,我斗胆猜测,王爷在前线与金兵对峙时,是从来没尽过全力的——你在积蓄着真正的实力,防着其他的敌人,无论是家中的、还是从外面来的潜在敌人,不是么?”
李元阙冷肃漠然,冷冷看着光渡。
他的用心能被光渡一眼看破,这个人对他的了解,已经远远超乎于他的想象。
既然光渡如此说,难道皇帝也是如此看待他的么?
……不,不该如此。他这位皇兄,这些年在军资筹备上颇多克扣,定然不敢相信他在这样的为难之下,仍然保持着出乎想象的战力。
见李元阙连交谈的意愿都没有,光渡微微一笑,“王爷,你那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用着可好?”
光渡施施然地再次叫破了一个秘密。
——光渡要用别的办法,来证明自己对于李元阙的价值。
李元阙表情终于变化,他深深吸了口气,“……难道与你有关?”
光渡眨眨眼,露出看不出真心的明媚笑意,“我其实并不难猜,我平生最怕与你‘有私’,这位不好龙阳的王爷,请你放开我。”
“你会害怕什么,光渡大人?”李元阙漠然道,“你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性子又捉摸不定,你若藏起真意,想要看穿你,不是容易的事。”
看上去足够疏远,但光渡毫不怀疑,这对于李元阙来说,是一个随时能把自己杀死的距离。
光渡如此作派时,李元阙从来都很难应付,连表情都出现一丝微不可觉的无奈。
李元阙一直旁观着,不发一语。
光渡轻轻移开视线。
咽喉被扼,这是被一只毒蛇盯上要害的窒息感。
既然再次合作,还是要有合作的样子。
至少以李元阙的了解,皇帝手下的军司中,都还未铺开这等威力的火器。
李元阙不曾入座,却眼神如刀,“你的火器厂,在向外售卖火器军备?”
光渡沉默片刻,“好。”
李元阙问道:“你并不期待我履约的回报,说说吧,你要如何自己坐上高位?”
“证明你与我有私的信物,或者任何足够私密的东西。”李元阙扫视光渡上下,光渡身上并无配饰,之前也没见过他身上带过什么贴身的东西。
但李元阙也只是微微皱了眉。
皇帝对付他,连两千精锐都出动,那就更不可能不曾派出这个能牵制住他的高手……可不知为何,从始至终,李元阙都没见到这个人。
认出李元阙身份的瞬间,张四瞬间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李元阙的目光仍是审视的,但光渡知道,李元阙杀心已散去大半。
光渡伸出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雪白的皮肤上,有一条刀背压出的红痕。
光渡想抽回自己的手,抽了一下未动,于是他又加力挣动,这一回李元阙终于松动钳制。
“这样真好,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光渡端坐桌前,双手甚至有闲暇去笼好自己的袖子,“王爷,你从一开始,就不该从我身上寻求诚信和仁义,对于我这样的人,只有一致的利益,才永远不会背叛。”
可李元阙却突然伸出手,压住了光渡为他斟的那只酒杯……连同光渡的左手,一并按在自己掌下。
光渡提起酒壶,亲手斟酒。
今日“赴宴”前,李元阙定是清洗过身上血气,他的发梢,至今带着微微的水汽。
李元阙:“光渡大人,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要权位,并无意于商贾博弈之道,但如今看来,我对你也有所误解。”
“我从未……”李元阙垂下眼,视线落在光渡的左手上,“我只是看出你的左臂受伤了。”
往日里他极少笑,笑时眉眼风光容色摄人,换成旁的人,恐怕眼睛都会看直。
可在光渡完全离开掌控的瞬间,李元阙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李元阙收回了刀。
“当然,我还知道很多别的消息,王爷同样可能会感兴趣,比如说,今日现身的蒙古使者,西凉府的战马分配……我知道王爷对我有所疑惑,但今日,我也愿意为王爷解答,以示我的诚意。”
昨夜大捷并未让他眉目恣意,那双黑眸之下有流淌的熔岩,他在压抑着一座不曾喷发的火山。
李元阙头发茂密而微带蜷曲,束成一束高高吊在后脑勺的样子,让脖颈和肩膀的线条更清晰漂亮。
光渡对着他笑,“别杀我,像我说的,我能给王爷提供很多好东西,比如说下个月,我还可以再为王爷送去二百五十枚霹雳雷火弹。”
光渡笑容全部散去了,神色冷淡地阻止道:“你不是他对手,张四,你退下。”
但在什么情况下,会伤到这里?
这份证据的恶劣程度,和主帅用替身守阵、并擅离前线的性质截然不同,若有确凿证据,不用抓到李元阙擅离前线的本人现形,只一件私下交易军火之罪,就足可让他陷入完全的被动。
“王爷看上去似乎对我的话不以为然,那么我便举个例子吧,王爷,你真以为你这批火器,是从灵州道商道胡人手中买来的吗?”
光渡微笑回答:“等皇帝从你昨夜的震慑里回过神后,他就会发现如今他身边无可信、可用之人了,虚陇已死,而白兆睿犯了猜忌,工部因火器一事早已失圣心,兵部因王爷之威愈发势弱……皇帝信任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李元阙抿了抿唇,不作一言。
他并不认同这种观念,但也不准备与光渡争论。
“王爷能为我提供的回报,只是锦上添花,正如王爷不信我,我同样不信任王爷。是以,在王爷出手袭左金吾卫北司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拿到了此次交易的回报,如今正是我等待许久的时机,只要运作得当,我便能……登高览小,更上一层楼。”
光渡身边这个高手,是皇帝耳目,可现在看来,光渡似乎已经有足够的信心控制此人。
——一份会让他非常难受的证据。
光渡言笑晏晏,“对了,说到锦上添花——我还未曾谢过多亏王爷帮忙,替我杀掉虚陇,除此心腹大患。”
“是。但目前为止,我也只卖给过王爷一人。”光渡不慌不忙道,“我所制火器,不曾有一件流落外族,毕竟王爷的西风军,到底也是我西夏国最大的倚重,算不得外人。”
长剑倏然出鞘。
今日见到李元阙,光渡笑容倒是不少。
光渡看过来的视线,似是怨嗔。
他站起身,在李元阙的注视下,利落地解下腰带,搭在椅子上。
李元阙静静地看着光渡。
他目光锁定光渡。
昨夜他不曾与虚陇交手,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
这样的沉稳与坚毅,反而压得那眉眼愈发深邃危险,但一眼看上去,露在外面的却只有极致的安静。
李元阙微微怔了一下。
光渡微微一怔。
李元阙刀尖转动,就看到光渡不得不顺着他的力度行动。
李元阙微微蹙眉。
确实很有手段。
李元阙并不习惯这样被动的局面——猜不透这个人的下一步,看不穿他的目的,而他偏偏又太过了解自己,一切都如此反常。
李元阙彻夜鏖战,侧脸见得出些微疲惫,可是毫不损耗他原本的英姿勃发。
而如今听光渡这话的意思,再加上宫中内应的回报……虚陇果真是死了。
光渡深不见底的褐瞳,映着包间华灯的流光溢彩,“王爷,看在一百七十枚霹雳雷火弹的份上,请入座吧。”
“出去,我不说第三遍。”光渡冷下了脸,“你什么都没看见。”
在张四离开后,光渡再次露出笑容,“既然你我再次坐在谈判桌上,王爷,我们这一次,可以谈一谈那二百五十枚的霹雳雷火弹了。”
李元阙目光如炬,只一次出手试探后,就确定了光渡受伤的位置。
在这番话后,李元阙终于拉开了座椅,坐在了光渡身侧的位置。
光渡含笑道:“反正左右都是王爷的人。你说不是,那便不是吧。”
“这好像不关王爷的事。”光渡轻声道。
他眼波流转,埋怨道:“王爷,你下手真重。”
李元阙摇头道:“此人之死,非我所为。”
之后他又脱下了自己的外袍。
霹雳雷火弹,这是夏国目前为止最先进的火器,光渡显然已经研制成功许久,甚至可以达到规模量产,却不曾报给……皇帝知晓?
也不知他今日拿不拿得出来。
这座包房的门再次打开,张四一回来,就见到了座上一位不速之客。
张四僵持不动,双眼望向光渡,眼中是焦急和不可置信。
最后张四还是收起了剑,复杂地望了光渡一眼,抱剑退出房间。
李元阙点点头,“既然你怕与我有私,那这一次,你留下些东西。”
李元阙至此确定,光渡能这样说,定是手中已掌握非常确凿的证据。
“什么东西?”
他判断光渡并未在军备要事上撒谎,事实上,光渡确实没有。
外袍之下,尚有中衣和内衣。
光渡依然不停,只动手继续解着。
这一刻,李元阙脑海中倏然闪过他曾经在军中搜出过的东西。
那些军中男儿在出征前,与情人在月下依依不舍,两情浓好后,男子拿走了肚兜、小衣之类情浓之物,在分别的长夜中聊以慰藉。
李元阙怔住了,这是……这是要干什么?
第 40 章 第 40 章
光渡并不需要用内衣来当“彼此有私”的证物。
他只脱下半身的中衣,依次露出右肩、右臂。
满目盛雪渐入眼中,除此之外,更另有一段金光璀璨,映入眼中。
光渡赤着的右臂上,赫然带着一只金造护臂,从胳膊肘往上,罩住了大半上臂。
护臂似乎有些紧。
光渡雪白紧实的肌肤上,护臂首尾两端都被勒出肌肉的起伏。
这并不是臂环,更像是一段专门护着手臂的甲胄,只不过纯金打造,观之灿灿金烁,曜曜满室,上面还镶嵌着玉石,一眼望去便知富贵堂皇。
他纤长指节在护臂边缘上轻触,也不知道扣了何处,这个坚硬的臂环就从他的手臂上脱落。
在卸下护臂后,还在他的手臂上,留下两道红色勒印。
“这个护臂曾帮我挡过刺杀,我一直贴身用着,宫中许多人都认得。”
光渡斜拉着半身没穿好的衣服走过来,将护臂塞到了李元阙手里,又转身拂柳般离开。
他今日身上的新雪之香夹杂熏香,衣衫翻动时,气息愈发浓郁。
而这个金护臂接到手里时,尚带着光渡身上余温的温热细腻。
光渡开始往回穿衣服,“如此,你也拥有我的把柄了,只用这个便足可以让皇帝疑我,这回,你可安心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吉祥之象,让本该因设祭一事失利而被君王厌弃的尾牧,再一次站到了众人面前。
其中有一段格外加厚,厚厚的金镶嵌了玉片,这样的工艺让它更为沉重。
“光渡大人,没事吧?”张四眉目紧张,视线在光渡身上检查,“那逆贼可曾对你无礼?”
光渡一边穿外袍,一边侧过头,“两头下注罢了,我等小人逐利而往,本就无情无义,这不是王爷自己说的么?”
张四虽然并不完全相信这番说辞,但看到光渡这样充满依赖的动作,原本凶恶的眼光,立刻就柔和下来。
众臣在尾牧的引领下,先祭拜了天地,又做了一场缭乱繁杂的法事,至此才得了皇帝首肯,御前侍卫带着斧头上前。
提起太妃,李懋面现悲色,拎起了他的衣领:“你又不在宫中当值!怎会知道内情?休要胡说八道!”
这一刻,全场皆静。
光渡抬手抓住了张四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以物易物的交易而已,他的人帮我解决了虚陇……这件事也别告诉皇帝。”
刚才桌席遮挡,张四无法看到。
光渡的肩膀、手臂一丝赘肉也没有,他拥有这样的体态,原来也可能不是因为习武……而是因为时常佩戴这枚颇有分量的金玉护臂,才练出来这样的手臂模样么?
“都凉了,不好吃。”光渡推开椅子,“咱们回家,再叫小厨房做一桌。”
这是他的选择。
当年明明约好了一同投身西风军,明明说好了到中兴府安顿过妹妹就去前线找他,可沛泽为何整整三年,都从无音讯?
“如今西夏朝内局势,王爷无论心中作何想法,已是不得不争的局面了。”光渡自己喝了半壶的酒,脸颊红润,却毫无醉意,“今夜与王爷详谈,收获颇丰,临别时,倒是突然有一问题。”
可是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他仍是气淡神闲,毫无众人预想中的困窘和难堪。
“如今震没入地,雷惊奇火木已至完全的——木火通明,有此三清之象,正是天运恩赐,昭示我夏国国本稳固,国运亨通!”
“但问无妨。”
空心的树干,终于暴露于天光之下。
如今皇帝的意思,就是要将这颗树砍下来带回宫中,再着令能工巧匠,将其躯干做成珍器,将吉兆昭示四方。
只因——这颗三人合抱的百年古树的空心树桩里,静静躺着一把在场许多人都十分眼熟的刀。
如今这把刀,在昭示天地后,出现在了只有天子配享的福泽祥瑞——雷惊奇火木之中。
光渡正拿着筷子,挑起一块冷掉的红烩羊肉,品尝片刻后,他轻轻说,“不一样,不是最好么?”
尾牧满脸恐惧,已经发起了抖。
李元阙眉目森然,“我亲自去会会他。”
正如他的主人,龙潜于野,一朝跃出潜渊,一鸣惊人。
“王爷你脖颈间那条绳,挂着的是什么?我的金玉护臂已赠予王爷,王爷怎么这么小气,也不给个回礼?”
“王爷助我登上高位,我必然投桃报李。”光渡含笑道,“希望王爷能提供同等的价值,不要让我失望。”
这其中诸多猫腻,他又能不知?
“我没胡说八道!我内人是当年宫中的宫女,她虽不在春华殿当值,却也躲在暗处,不小心亲眼见到了那日的变故!”
李元阙推开椅子,不给光渡再询问的机会,“那么先告辞了,择日静候佳音,光渡大人。”
白兆丰手持利斧,沿着那道狭长裂痕猛砍数下,这才让这颗祥瑞轰然倒下。
皇帝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带着文武百官、蒙古使者前往郊区,一同觐见祥瑞。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怎么回事?
可是偶然间隙,也会将目光瞥向光渡。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刀。
与光渡共谋,宛若悬崖沿线行走,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这个金护臂一入手,他便知道这东西足有近二十斤的重量。
这一刻,之前李元阙关于光渡一切的细小猜测,都在此严丝合缝的串起了前因后果。
翌日。
城郊那“天降祥瑞”的“雷惊奇火木”,在一日两夜的燃烧后,终于熄了火焰。
他扔掉了故人的刀,背着都啰耶,在雨夜全速急行。
左金吾卫北司在天亮后清点时,就发现了一个怪事。
“是……是。”兵士道,“太妃娘娘那段时日在准备宫宴,特地从中兴府招来了一个戏班子,只是宫变当日,所有与太妃娘娘接触过的人,都被虚统领给带走了,后来再也没人见过那个戏班子,我内人还感慨过,这戏班子着实无辜。”
张四不明其意,疑惑道:“光渡大人?”
光渡扬声道:“不送,我明早还会再送王爷一桩厚礼——为了表示这次合作的诚意,还望王爷笑纳。”
光渡本在屋内看信件,突然神色一动。
李元阙看着手中的金护臂。
中兴府……戏班子……他告诉过沛泽的中兴府据点……
这是他出仕以来,站得位置离皇帝最远的一次。
光渡没去看那把熟悉的刀,他将脸藏在长袖之后,随着众臣一起惶恐请罪,动作合群且毫不突出。
可是这个人,提出了李元阙难以拒绝的交易。
李元阙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我收回前言,如今看来,你与他完全不像……你们,完完全全的,不一样。”
虚陇带走的人,没有人能活得下来。
这是一出好戏,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前夜子时,光渡背着都啰耶艰难在雨中行进,就在都啰耶因伤重昏迷不久后,一道雷在光渡面前劈中了林中古树,引来林火。
与李元阙交手之后,这两千兵除了伤亡之外,竟然还有一个……失踪?
而如今,这个他们遍寻不到的左金吾卫北司的兵士,此刻正跪在李元阙面前瑟瑟发抖,“王爷饶命!王爷饶命——三年前……三年前的那事,我家人确实不曾参与!”
只有蒙古的使者拙帖毫不畏惧,当场大笑出来:“这把刀,可是你们西风军统帅那把传奇的斩-马-刀?哈哈哈,是我理解错了吗?可你们这承载国运的祥瑞,怎么应在你们西夏的王爷身上了?”
尾牧神色激动,激昂道:“陛下、众位大人、蒙古贵使,敢请诸位在此观瞻雷惊奇火木,乃天下一等奇物——夫雷霆者,天地枢机,故雷乃天之号令,其权最大,三界九地一切皆属雷可总摄!”(1)
随即又问:“王爷,昨夜你从战场上抓回那个人,该作何处理?”
可李元阙偏偏问他,“光渡大人,我们这就算是有私了?”
这一天,关上的包间门里,两人谈至华灯初上。
他的话带着斩钉截铁的意味,如果不是光渡了解李元阙,他不会看出李元阙藏在平静面庞下的陌路之意。
光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
李元阙没有回头,他推门离开,不愿多做停留。
门开后,张四迫不及待地走进来。
皇帝面露欣赏,显然对尾牧的表现很是满意。
玩笑般说出来,便不会当真了。
他将张四支出去后,关闭房门,打开了卧室的大衣柜。
……有一种可能,李元阙从来不敢深想。
李元阙想的却不是这个。
他没有犹豫多久,就将这把斩-马-刀顺着那道缝隙,扔进了这颗古树中。
明光闪烁,冷若游龙,刀刃虽沾染火烟,却多了一份古朴醇厚。
…
傍晚,中兴府,光渡院宅。
过往的一角迷雾,终于揭开了血淋淋的真相。
众臣目露敬意,都非常捧场。
光渡刚好躲过了这道雷,他目光移向这被劈出一大个裂口的树干,看到了里面燃烧的火。
“分批启程回羊狼砦。”李元阙回到城外,“受伤的兄弟隐入沿途城池据点修养,剩下的兄弟做平民打扮,注意隐蔽和分散,我明日动身。”
那是李元阙的斩-马-刀。
见李元阙眸光深沉,不发一言,该兵士愈发战战兢兢,“我没有说谎,这是我妻子亲眼所见,当时太妃娘娘当日会见之人,在宫变后全部被收押审讯,其中包括一个宫外请来的戏班子……”
没有人敢说话。
——弃刀救人。
李懋应道:“是!”
光渡笑容不变,“自然。”
他站起身的那刻,张四目光瞬间下落,凝在光渡的腰上。
一桌子的菜都放凉了,却始终不曾有人动筷。
光渡神色古怪,“故人之物?什么故人?该不会是王爷之前说过的那位……不爱钱,但爱书的故人吧?”
…
李元阙神色未变,“此为故人之物,不便转送。”
树干上有一道狭长裂痕,里面漆黑幽深。
…
直到昨夜撤退时,李元阙撞见了这个与主军失散的兵,他为了不被李元阙灭口,开口就吐露三年前的宫中密辛,只为能活下来。
李元阙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宫外来的……戏班子?”
李元阙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冻住了。
是那把在祭台着火后,不见踪影的六十斤重刀。
怪不得能挡下兵刃,寻常兵刃与之相击,确实很难从正面切穿。
于是,这就是他们密谋的证据。
但如今清清楚楚地不容错认——光渡的腰带是重新系过的,翻面的结与他今天傍晚出门时不一样了。
毕竟往日都是光渡站在皇帝身边,为皇帝解天下人间事吉凶的,如今这个位置骤然换了人,这代表着……光渡失宠了。
这份压迫力,让兵士逐渐崩溃道:“王爷!我……我知道太妃死得冤枉!”
李元阙看了片刻,却是有些意味索然,“光渡大人好手段,就连皇帝也不知道你在背后卖了他吧?”
李元阙神色木然,这不露喜怒的样子,愈发威重。
他一直无法确定,到底都是谁一同参与逼死了自己的母妃。
三年前,他母妃明明身体健壮,还能操持宫中事务,怎么就会突然急病殁了?
只是当年他远在军中,腹背交敌自顾不暇,中兴府实在鞭长莫及,等消息传回时,宫中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这以物易物的交易,光渡付出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在看清树桩里有什么后……所有人的脸色都是骤变。
尾牧激动道:“如今已昭示过天地神佛,请为陛下劈开此树!陛下既授于天,当承其福泽!”
而光渡站在群臣队伍之末。
“有私。”
光渡没有回答,但也看得出来,他在和李元阙独处时,并没受到什么伤害。
“雷法引离为丽,行持无上之气运!阳雷收镇恶鬼,使天下归心,万邪归正。而阴火辟邪化煞,祛晦熔浊,气象清明!”
李元阙不发一语,只冷漠的看着他,旁边数位铁鹞子,一同将目光投向他。
这两个字玩笑般说出来,在此时此境,便也只是一句类似于“绑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的话。
——光渡大人,刚刚到底与那小白脸逆贼在里面做了什么?
密道里钻出的人,是宋雨霖。
宋雨霖第一句话便是:“哥哥,都啰耶救回来了。”
光渡骤然听到这个消息,表情都有一瞬的空白。
“宋珧说,你当时把人送到的太及时了,若再晚上一时片刻,这人就救不回来了。”
宋雨霖羞愧道:“但也有坏消息,哥哥,那几个能指认你和宋珧身份的沙州旧人……我没能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