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第 51 章
蒙古可以开口从西夏要走一个无足轻重的司天监少监。
但于情于理,成吉思汗都不该要求盟国一位在朝的重臣,随行入蒙。
比如说,夏国的工部尚书。
至于尾牧,他已经是一枚弃子,从他在国之祥瑞、木火通明奇象中揪出李元阙的刀之后,皇帝就想杀了他。
可那个时候,是光渡保下了他的命,没想到如今还有这种用处。
但光渡对尾牧,另有想法。
如果夏国国运昌盛之祥兆,真有一日能应在李元阙的身上,光渡觉得这个人应该活下来。
所以他出手了。
何况尾牧为李元阙立下了如此声望,光渡自认为自己也算是赏罚分明,好好干活的人,都要好好活着。
那些有仇的人,他也都一个个记着。
如今,正好将尾牧直接送到蒙古,毕竟人家要的就是一个懂天文会术数的少监,西夏也不算违诺。
他能活着离开,去蒙古谋一条生路。
而光渡升任工部尚书一事,也已成定局。
这样都好。
皇帝对宋氏酒楼的菜色满意,“如今已是腊月,这酒楼却能弄到鲜活的螃蟹,再配着这别有味风味的腌橙,做了一道橙酿蟹,孤特地叫人去问,说是自入秋起,这酒楼就用炭火供着养着活蟹的屋子,蟹屋温暖如夏,这螃蟹就不会死亡,为了这一道菜,这宋氏的老板,真是下了好大心思。”
……
也有人在看好戏。
那食客在街上摇摇晃晃的站稳,不忿道:“得意什么!一介商贾女流,下九流的身份,老子想看她,那是给她脸面,还敢跟我拿乔做态?知道我是谁么?若不是听说这小宋娘子长得有几分……几分像那位西夏第一美人,嘿,谁稀罕看她?”
这发言听得出小宋娘子的不屑与轻蔑,也让酒楼中数位客人哄然叫好。
满朝文武无论心中想着什么,看了太子的遭遇后,都无人敢在朝上出声反对。
只是不知道等光渡大人听到小宋娘子这番话,心中又该如何记恨?
今夜,除了他这位侍卫之外,更有他的兄长白兆睿跟随在皇帝身边。
“这算什么?”皇帝晒然,“孤发话,以后这里就给你留个雅间,你想来便来,不用像他们那样等。”
仇敌是最好的身份切割,往后他们的名字再被一起提及,也不会让人多做猜疑了。
身为男儿,本该魁梧阳刚,粗放不拘小节,一个长得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那能是什么有本事的?
只是在自己没看见之处,光渡怕是受了不少这样的委屈,毕竟之前光渡身份更是低微。
皇帝听到此言,并没有诧异的表情,显然是早就知道小宋娘子与光渡相貌相似的传言,但听到别人这样议论光渡,也有些不悦。
光渡并未被此事影响情绪,君臣二人聊过几个话题后,皇帝重新带了笑意。
可白兆睿即使知道弟弟与这位小宋娘子相识多年,仍要趁着陛下私服出访之时,跑来与宋雨霖私会。
宋雨霖站在街上时,正好对楼上皇帝所在的雅间,露出了一面侧脸。
或许正面与光渡会有更多的相似之处,要不传言怎会毫无跟脚?
这样想想,皇帝也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多对不起光渡的地方。
那护院大汉听了这话,上去一顿猛揍,将食客打得当街连声求饶。
宋雨霖的声音清清凌凌地传遍大堂内外,“以后再见到这人,直接给我打出去。”
让皇帝都看得移不开眼。
“这宋氏酒楼做的东西确实别致,据说有一位从江浙请来的大厨,果然比之孤宫里那些中规中矩的御厨,更有一番花样和风味。”
……
片刻后,一个女子声音响起,“可以了,差不多停手吧。”
而当时白兆睿脸上露出的那种兴味,让白兆丰本能地感觉到危机。
宫中侍卫已经清过场,又守好各处通道,是以最上面一整层,除了光渡与皇帝,就再没有第二桌客人。
可看看光渡的相貌风度,又是如此年华,总觉得皇帝不至于现在就脱得开手。
往日在宫中,皇帝饮食皆有极严格的管制,每个环节都不敢出错,但今夜皇帝即突发奇想在外时用餐,他们便少不得谨慎,将厨房围的密不透风。
宋雨霖微微一福,与白兆睿错身而过,抬起眼,便看到了堂内另一端站着的白兆丰。
“这种小事情,倒是算不得什么。”光渡面色平静道,“待臣从黑山归来后,说不定就要拜访宋氏商铺,与这位提到我名字就要打出去的小宋娘子当面讨教一二。”
可此时,皇帝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她探究的欲望。
她今夜当街这番发言,讽刺的可是如今新任工部尚书、身在风口浪尖的光渡大人。
他安的是什么心?
宋氏酒楼开张已有月余,占据着中兴府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之上。
光渡微微笑道:“西夏……唯有真正的君主才有天命加身,陛下,伪善小人,是不得天顾的。”
多半是狐媚圣上,才得了这个工部尚书的位子。
更别说小宋娘子如此美貌,冬夜红妆,更是亭亭玉立,若人生能得此红颜知己,又该是何等美事?
朝中的老狐狸,都能从此举中嗅出些特别的意味。
光渡今夜穿了一身银白色的狐裘,下面一套绣着云纹的月白丝段长衣,头发用云冠梳着,少见的穿了一身白。
皇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来了些兴致,“那既然如此,今日由孤作局,将这里的老板上来好好分说,以后不许为难孤的光渡大人。”
皇帝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助蒙攻金九死一生,若李元阙真有天命,没能死在战场上……那就由你在黑手把守最后一道防线,别让他活着回来。”
翌日,中兴府,宋氏酒楼。
他平时多穿暗色,也不用名贵装饰,衣饰都十分低调,今日他一身稍稍打扮过的衣饰,顿时风度气韵大不一样,眸光水潋,清逸与醺色在一起糅杂,不仅有往日的冷,因这几杯热酒下肚,脸上飞起薄红,又露出一两分不一样的清妩。
“陛下不知,此地老板倒是与我有些过节。”
皇帝面带怜惜,“今日腊月初八,明日你便要出发,你过年的时候是回不来了,大概要在外面独自度过……孤等你回来,再给你补办一桌盛宴。”
楼上雅间中。
但更令白兆锋心急如焚的是,这两个月来,关于宋雨霖容貌的传言,传开得用心险恶。
他何尝不知道光渡名声如今这样难听,也有自己早些年默许放纵的缘故?
白兆睿一直在冷眼旁观,直到此时才露出微笑,“……有意思。”
看了片刻,皇帝叹了一口气,“孤突然后悔,不该就这样让你走了。”
皇帝有些讶异,“哦?”
白兆丰在厨房中亲自看着人一道一道的试毒。
皇帝定睛看去,果真是个极为明艳泼辣的美人,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长相却与光渡不如何相似。
皇帝虽微服出宫在外用膳,但是一应饮食,无人敢懈怠。
就连他这位素来并不十分亲近的嫡兄,几日前都问了他一句,“你常见的那位小宋娘子,果然长得有几分像那位光渡大人吗?”
他本来在暗处小心的守护着明珠,突然发现有一天,这明珠的美名被人所知,顿时引来了所有人的觊觎与无端的揣测。
“你明日便走,孤怎么舍得与你分开?”皇帝将临街的窗推开片刻,看了看下面一无所觉、人来人往的街道,不由笑道,“今夜在此坐坐,倒是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样的烟火气了。”
皇帝此举,似乎别有深意。
光渡:“陛下怎么不在宫中,特地出来陪我?”
光渡将窗推开一条小缝,见一男性客人,被宋氏酒楼的护院推搡到了街上。
做得不错。
宋雨霖一身红袄黑裙,踏出酒楼,亭亭玉立于街面一侧,“我虽是一介商贾,却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子,知廉耻,懂忠义。此身虽薄,却也不屑于奸佞为伍……呵,我与那位大人,有何值得相提并论的地方?”
光渡:“倒是托了陛下的服气,我才能进来这宋氏酒楼,此地开业以来异常火爆,若不是陛下做东,臣享不得这等口福。”
光渡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
这个工部尚书,给他到底是有些晚了。
光渡这番话,皇帝显然非常受用,“给你的张四,你已用习惯了,但你却不知,这张四原是孤所密训影卫的副首领,如今,孤的影卫你带走一百人,这一百人每个都是好手,均能以一敌百,既可做保护你安危之用,也可在必要时机……截杀李元阙。”
一个彪悍的护院叉着腰站在门口,吐了口声,“汰!什么混账小子,就凭你,也想见我们家小宋娘子?”
但细玉尚书离开前,深深望了一眼光渡。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有骚动。
而光渡酒后,容色更是潋滟。
皇帝今夜酒兴不错,被光渡连着劝了好几杯。
“以后所有宋氏经营的铺面,只要有人说我与那位有半分相似的,都给我当场打出去,别想再次登门。”
可是无论皇帝怎么做,只要光渡这个人往朝上一站,凭他的身段容貌,朝内朝外也会是风言风语不断。
皇帝叹了口气,“虚陇死后能做这些事情的人……除了你,孤还一时想不到第二个更合适的人。”
皇帝心中怒意散去,怜意顿起。
唯独光渡放下了心。
小宋娘子出身虽然低了些,却也是一身清正,是有见识的好女孩,只怕今日之后这番说辞传出去后,又要引得许多文人墨客争相赞扬,等美名扬出去,说不得许多人登门求娶。
皇帝皱起眉,“此女妄议朝廷重臣……”
“是,老板。”彪悍护院顿时住手,老老实实地站到了门口。
“我明白的,陛下。”光渡柔声道,“他们如今畏惧李元阙,行事必不尽力,但臣不怕他,会在黑山坐镇调度,两面夹击,定会牢牢掌控李元阙军中粮草物资等一应军备,让他寸步难行。”
皇帝立刻听明白了,这是光渡想回来后自己下手,自然无有不允。
等到明日,城中的人便都会知道,宋氏酒楼这位性子火辣的小宋娘子,即使相貌与光渡有几分相似,那也是势同水火的仇人。
若说只是为了在黑河修建水利,皇帝大可去叫别人前去,不一定就非得让光渡出去,此举有将人远远打发出去的意思,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光渡失了圣心。
光渡按住可皇帝的手,淡淡道:“一个小姑娘家,不值得陛下出手,陛下也不必为我生气,她说说也就罢了,更何况,她说的原也是事实。”
只是白兆丰有些不甚明显的心不在焉。
而如今皇帝光渡上了楼,不许旁人打扰,白兆睿却待在小宋娘子的账房中,听说他还特地屏蔽了众人,也不知道要与宋雨霖说什么。
而君臣二人,坐在视野最好的雅间中对饮。
中兴府许多自认怀才不遇的男子,听了这话,都深以为然,觉得小宋娘子说出了心中所想,一个个将其因为知己。
“陛下的事,总要有人去做,而陛下选中了臣,臣怎能叫陛下失望?”
他脖颈上了一串晶莹剔透的琥珀,雅间中燃着香烛,灯光明盛,更是与他暗琥珀色的瞳孔遥相呼应,那双眸看上去更是含情脉脉,只要被他扫上一眼,就移不开对视。
皇帝握住了光渡的手,“他们在外一切听你指令,别让孤失望。”
光渡行礼道:“是,臣领命。”
今夜几杯酒下肚,就连皇帝都身体发热。
更别说光渡今夜这样诱人,连皇帝的欲望都有了几分松动,“孤马上就要几个月见不到你了,今夜孤去你住处,你可愿意?”
第 52 章 第 52 章
光渡中兴府宅邸。
即使皇帝今夜临时起意在外留宿,一位君王该有的保证,也一样都不缺。
早在他们回来前,这间屋子就有人搜过,确保没有任何刺客藏匿。
不仅如此,连送进光渡房间的每一杯水,屋中备下的每一根香,都有专人验过。
屋中摆了第二轮酒,君臣两人围炉夜坐。
皇帝今夜不想醉倒,但交谈时气氛正好,他也不忍推辞。
几杯酒下肚,皇帝慢慢就感到……浑身懒洋洋地温暖轻松,舒服到有些睁不开眼。
从踏进光渡的房间开始,在这一个有些狭窄的房间中,他就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
面前坐着的人,是他如今信任的人,他用了三年时间去观察光渡,培养光渡,最后得到了这个完全属于他、不依附于任何羽翼,在朝中毫无派系从属的纯臣。
在这个方圆之地,皇帝也不需要做强硬无缺的帝王,他可以在自己如今最信任的人面前,做他自己。
温过的酒,满室的醺香,像一把钩子,将连绵数月的疲倦,从皇帝的骨子里勾出,在这一刻向感官汹涌袭来。
气氛太好了,但他困了,未免辜负美景。
面前端庄跪坐,手执酒壶的人,不止是心腹。
三年前从泥水里捡起的花,如今已经攀上枝头,摇曳盛放。
他该摘下这朵花,该品尝这独一无二的盛宴,这件事只有他能做,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有资格染指。
声音来自脚下。
但都啰耶确实知道,如果没有这个任务,他近来想见光渡的心,都已经忍耐到快要爆炸了。
……所以混进来的难度,也比想象中轻松。
与此同时,皇宫中。
以往他爬个树快得像只猴,如今这枣树也爬到一半,他便已经感觉到气喘。
那只鸱吻,牢牢固定在原处,根本无法移动。
……
尤其令都啰耶想不到的是……这么危险的任务,光渡没把自己的人拨给他,居然是借别人的成手给他用。
“陛下?”光渡扶起皇帝,将昏昏沉沉的皇帝,扶到了卧室唯一的床上,“陛下今夜饮了不少酒,歇一歇吧。”
“陛下?”光渡在皇帝耳边呼唤,可是皇帝没有任何回应。
皇帝最后一丝清醒沉醉于光渡温柔的照顾中,陷入了最深沉的梦乡。
孙老猛地起身,前去打开了门。
药乜氏宫中走水了。
光渡注视到批注,沉吟片刻,另拿出一张纸,随手写下了几个名字,然后翻开了下一页。
光渡坐到了几步之外的太师椅上,在烛火的映照下,随手翻开了一本批注过的《水部式》。(1)
一双手替他解开微紧的领口,而身上那些不舒服的束缚,都被小心仔细地一一取下。
又因为皇帝夜宿光渡宅邸,动用了最精锐的那批御前侍卫,宫中侍卫大半今夜都跟着皇帝出了宫,贴身保护。
都啰耶一瞬面露惊恐,难道他又把什么东西给怼碎了?
门外站的正是一身黑衣的宋珧,他接过孙老的包裹,上手搀着孙老,“师叔,我接你走。”
今夜,药乜绗将自己辫子上那些耀眼夺目的宝石全都取了下来,一个黑色头套罩上去,将自己灰扑扑地藏入夜色中。
这是对他有多大信心啊?觉得他能管住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虽然有守备,但聊胜于无,是真正的外强中空。
好利落的身手,显然对这皇宫也颇为熟悉,他们如今没法再找人,只好打起精神,抽出了刀,砍了一个不小心撞到他们的倒霉太监。
孙老已经将皇帝调养的七八分恢复,他压抑了太久,就这样放光渡走,他不甘心。
屋中烧着暖和的炭,光线昏暗下来,一切都是那么贴心舒服,让人昏昏欲睡。
都啰耶牙一咬,心一横——就按照光渡说的做!
两位用了化名的人互相点了下头,转身潜入夜色中。
但他始终没有醒过来。
可是如果要都啰耶自己去指定搜索计划……他放弃,自己丁点头绪没有,这里枣树这么多,他一个人,又不能全给刨了。
药乜纺拿着刀,拉开了床帐,正准备发疯的时候,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他输惨了。
他今夜实在过于疲惫。
二老大这个人或许有问题,但他的本事绝对没得说!
这是他在西夏皇宫住了半年,所有需要带走的东西。
他将带入宫中的人手分成两拨,吩咐道:“你们跟着叶小哥和宋小哥,半个时辰内,从这里按原路返回。”
枣树林就在旁边,他却不去看枣子林,那个疯了的老太监说得那么模糊,光渡靠什么确认了该从亭子开始找?
能被委以重任,这让都啰耶无比振奋,但他也有些摸不准光渡的行事风格。
想到这里,都啰耶难免有些心浮气躁,他在过去检查最后一个鸱吻的时候,手有点重,不小心直接将那个兽头掰了下来。
如今情状不同往日,李元阙这一次必须死在外面,皇帝狠心召回一百影卫随光渡去黑山,这已经是倾巢而出。
虽已是深夜,但老先生衣衫齐整,正襟危坐地等在自己房中,他随身的东西收在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有两套衣服,剩下的只有医案抄本。
宫殿中的太监侍女们,早已不敢随便招惹这位疯掉的贵女,一到晚上,就闭门不出,躲得老远。
随即是进来的脚步声,落在地上虽然轻,但也足够清晰。
比起那个脑子鬼精的二老大光渡,那个武力值让他无比安心的二老大,亲口承认杀了他哥的二老大……他算得了什么?
他并未下狠手,只在皇帝的脸上留下了一些微红的指痕,想必过一会就可以消去,但是声音清脆,皇帝的脸都被打歪到另一个方向。
不过宋珧早有准备,只叫这些人执行现在的命令,护送老医正平安出宫。
还有……还有这玩意儿他该怎么处理?一会直接扔地上?还是安回去?
都啰耶有些焦虑。
今夜他要去皇后宫中的枣树林一探究竟。
这两个月以来,都啰耶虽然早就能下地了,但完全康复还要时间。
……
这无疑可以避免自己人手的损伤,但与之相对的问题,却是任务的服从性和保密性……
在他们躲避路上巡视的夜巡侍卫时,再一回头,那位小叶公子已经不见了人影。
可还没等都啰耶找到答案,他就听到了古怪的、沉闷的响声。
可是这汹涌而来的疲惫与困倦,如一座缓缓倾倒的山,袭向了他的神识,将他压到动都动不了,连抬手脱下外衣的力气都没有。
“叶小哥”都啰耶出口道:“杭公子,千万别暴露。”
借来的这些人听上去是西凉府左近的口音,也不知道光渡是从哪里找来的人,个个都是好手,出手狠辣,尤其是那个领头的看上去十分精明,很不好惹。
皇后宫中离接应他们入宫的那个口最远,他一路过来已花了不少时间,而约定撤离的最后时辰,也越发接近。
都啰耶紧张地滚动喉头,伸手去拨弄离他最近的兽形鸱吻。
都啰耶目瞪口呆,随即狂喜。
一个宫女打扮的人在路边等着药乜绗,见到他便行礼。
但不可以。
今夜宫中本就没有闲值的侍卫,又出了这等事,少不得要分去更多人手帮助灭火。
这么漂亮的花,他精心养了三年,明天却要放他离开。
药乜绗带着一半的人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都啰耶收回目光,“跟我走。”
药乜纺跳下床,赤着脚奔了过来,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喜悦。
但现在正是需要咬牙坚持的时候,都啰耶爬到足够高的位置,向斜下方轻轻一跳,就落在了皇后宫中的三角拱顶的亭台之上。
这两日来,孙老牢牢记着光渡最后传给他的那张纸条,如今时间已到,安静的夜晚被外面的尖叫打破,让他眉毛猛地一跳。
药乜家主不会出力做白工,他借出这些人,自然有自己的打算。
他感觉今夜这个任务其实是需要动些脑子的,这东西他有,但也不太多。
可他早就闲不住了,就在他即将暴躁闯出去见光渡前,光渡没露面地交给了他一个任务。
……都啰耶瞪圆了眼睛,震惊地望着自己手里这只兽头。
那一刻,都啰耶不是没有动摇,光渡为什么叫他来看这个三角亭的鸱吻?
两月前,皇帝下令诱杀李元阙的时候,显然低估了李元阙单方的实力。
这位疯掉的嫔妃,众人早有所闻,但是能把自己宫殿点了,还跑出来大笑跳舞,这是真疯得不轻。
都啰耶的外伤虽然已经长好,但等他爬树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养回来。
而在他身后,站着几位蒙面的劲装好汉。
都啰耶凝神,再次回思光渡亲自探得的皇宫地图,这几个白日,他已经把那地图背得滚瓜烂熟,即使是在黑夜里,也可以根据四周的建筑,迅速分辨出方向位置。
……
他们想不明白,另一个人,是怎么跟着跟着就突然跟丢了的?
……
就在都啰耶试图把这玩意塞回去的时候,他拿着的兽头与断裂的接口相碰撞,似乎搅动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自从药乜纺疯了后,她宫殿的已经完全不许闲杂人靠近了,等入夜后,若是有人发出声音,她轻则大声尖叫,重则伤人见血。
药乜绗脱下黑色头套,对着药乜纺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这本书页脚都有些卷了,空白处也已经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但其上并不是光渡的字迹。
让皇帝舒服地躺在床上后,光渡吹灭了近处的蜡烛,又为他盖上了棉被。
这个老太监藏着的秘密,由他开始,也该由他来收尾。
就连遥远的太医院也听到了声音。
只是今夜事关王爷,他自己的想法不重要。
那一夜,皇帝并没有将自己的影卫召回并派去城郊协助,他以为虚陇、白兆睿和那两千精兵可以。
想到光渡,都啰耶就牙痒痒的,也不知是恨他怨他,还是想和他坐下来说说话,好好问一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显然光渡准备了不止一手。
又过了好一会,光渡反手给了他一耳光,柔声道:“陛下?”
于是都啰耶站起来,缓慢而轻巧地在斜拱上行走,来到另一方的鸱吻边,重复刚刚的动作。
光渡这边,今夜一共就派了两个人。
都啰耶低头一看,却发现月色之下,这三角亭下的石桌中央,突然凹陷下去了一个洞。
洞口不大,但里面俨然有物。
药乜氏嫔的宫殿安静无比,只是今夜,却传来吱吱呀呀的推门声。
此时此刻守在皇宫里的侍卫,较往日要少上许多。
一听这个任务,都啰耶所有的烦躁不满,立刻就压了下来。
……这什么动静?像是机械转动的声音。
白日中绿红陶带角的兽形鸱吻,在月下闪着幽光。
两拨人于接应入宫的地方,准备分道扬镳。
“纺妹,今夜,你最好要再疯一点。”药乜绗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妹妹房中的床帐。
无论光渡用他的人去干什么,他都想知道其中奥秘,若有机会,再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
喧嚣的夜中,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只是……
依然毫无收获。
“孙老?”
这让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刚刚真的使了那么大的劲吗?前几个怎么掰都不动,为什么这个一碰就两截了?
都啰耶现在动身前往脱离地点,时间才差不多够用,若是因为路上着急暴露行踪,引来巡逻侍卫,那就更不好收场了。
——光渡没有骗他!真有东西在这里,他也真的找到了!
都啰耶立刻从亭顶跳了下来,扑向了石桌中央。
可就在这个时候,原本平静无声的枣林外,猛然窜出了许多人。
他们已经不知在这里埋伏了许久,他们静静看着都啰耶跳进来,静静看着他打开这座机关,然后才亮出刀刃,齐齐向那凹陷的石桌围去。
第 53 章 第 53 章
今夜有些事,是明暗交锋。
“白将军。”
白兆丰叫住了一同值夜的嫡兄白兆睿。
这两位兄弟并非一母同胞,感情并不如何亲密,但算得上是礼貌恭敬,表面上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
白兆睿一点头,“白侍卫,可有问题?”
“没有问题。”白兆丰单刀直入,“有一件私事,想拜托兄长。”
“如今孝期已过,家中已无在世的长辈,长兄如父,我有一位心仪的姑娘,还请兄长为我提亲。”
白兆睿的眼中多了些兴趣,“哦,你看中了哪家闺秀?”
白兆丰紧紧盯着兄长的脸,“正是小宋娘子。”
“门不当,户不对。”白兆瑞嘴角虽然牵起弧度,语气也温和,可是那脸上的笑容,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真心实意的样子,“区区一介商贾之女,怎配为妻?”
“你虽是庶子,但白家这一支只有你我两人,你能力不错,又深得皇帝信重,前途无量,在娶亲之事上,兄长也一直为你打算着,你长嫂前些日子进宫见过皇后,皇后已经为你挑好了人选,说是这之前陛下御口吩咐的,是名门之女,对你入朝会颇多助力。”
白兆丰的眼神带着不明显的审视,“那今夜在酒楼,兄长与小宋娘子关门说了什么?”
白兆睿玩味道:“……呵,白侍卫,闲聊时间够久了,御前当值,还是不要懈怠为好。”
白兆睿心想,这个小宋娘子虽然比不上光渡那般绝品容貌,却也足够漂亮,又以孤女之身经营商行,若是纳进来当个美妾,那是财色皆得,再富贵不过。
不过……
孙老被刺激了一晚上,虽然疲惫,但重获自由还是令他精神尚可,“也好,那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正好和宋师侄研究一下……光渡那孩子身上的东西该怎么处理,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咱得让他没病没灾地活下来。”
“宋小哥,叶小哥,请替我转告光渡大人。”药乜绗露出了有些奇怪的笑容,“光渡大人要我做的事,我已尽数办妥。接下来,我会按照计划假装返回西凉府递上请折,再之后,便静候佳音了。”
而他今年才十八岁。
宋珧看着他叫光渡的名字时的那个神情,就本能地感到不喜。
宋珧连忙扶住了自己的师叔。
乌图的袖子压下来时,卓全的身体剧烈弹动,奋起挣扎。
连皇后都怀疑起来,光渡那日难道就是心血来潮参观了一下她的宫殿?
“师父,你身体这么硬朗,在这个位置,你怕是还能再坐十年、甚至二十年吧?”乌图贴着他的耳朵道,“可是徒儿等不及了,徒儿想要你的位置,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已经不能再等了——你放心,徒儿会好好安葬你的,逢年过节也都会给你烧纸钱的,你且安心去吧。”
如同一只危险的野兽,不声不响的藏起爪子,却藏不好那凶恶的眼神,没有声音却无比危险。
而药乜绗,是唯一藏在这座着火宫殿中的活人。
如果说从那个时候起,母后身边就换了一批脸生的新人,那他确实都没怎么见过,他认不出来,好像也是有可能的。
司天监少监的符牌已经收了回去,他现在拿着的符牌,写着工部尚书——光渡禄同。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来过人,只是在试图叫醒皇帝时,被皇帝暴躁地打了下去。
两个月前,光渡诓着太子进了她这座地坤宫。
蒙面的好汉手持涂黑的刀,刀上的血还在一滴滴的往地上淌。
这会已经烧秃了好几个宫人,根本没有人敢靠近她。
宋珧面容肃漠,“我们没有一个月的时间,除去我去黑山在路上要用的时间,我们只有不到半个月了……师叔,请你全力助我。”
太子大怒,“居然敢擅闯母后宫殿?快上,把这些黑衣人给我拿下!”
乌图吼着:“还愣着干什么?快找个干净的地方,带我进去!”
“来人!快来人!”
只是宋珧始终记着这是为光渡做事,一切正事要紧,只追问道:“杭公子,你们最后,到底怎样处理的卓全?”
……
有的人,在坐而观局。
“师父……师父?”乌图将卓全从火海中亲自背了出来,“快来人!这是我师父卓大总管,快叫人来救他!”
“将他扔进起火的宫殿里,一起烧了。”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光渡对皇帝的影响力太大了,如今更是直接从司天监数级连跳,直升到了工部尚书。
都啰耶眼疾手快,从石桌中的凹陷处抽出东西,护在怀里,就地一滚,同时抽出了自己的佩刀,挡住了身后的冷剑。
但皇帝在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前,他应该会看到自己留下的信。
这是一个极其有价值的人。
但他在心中默默道,感谢你,陌生人,你真的很好。
被打了好一会,其中一黑衣人才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大喊道:“太子殿下,我们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抓闯宫之人的!我们已经在这埋伏了两个月了!冤枉啊!”
这个庶弟,倒是有点麻烦。
皇后目光深邃,“但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看住那天光渡来我宫中去过的那两个地方。小心声东击西,别让咱们的人被转移了注意力。”
宋珧顾念着孙老的年纪,开口道:“师叔,你折腾一夜了,先休息一会,接下来这个月,师叔你都要藏在城中,等事情平息一些后,你再跟着妹妹的商队一同返回宋国。”
是谁来解了他的围?都啰耶不认识。
那个“太医”被推进去前,还有一只医药箱仓皇的落在外面地上,见过孙医正的人,都认出这正是他随身携带的那只漆木药箱。
听到那个声音,药乜纺眼睛一亮,立刻甩开众人,自己冲到一处宫殿前,尖叫了一声,往里面跑去。
如果说从一开始,光渡只是个男宠,他若是只被皇帝锁在后宫里,那也不值得皇后多看他一眼。
太医立刻推门上前,探看片刻后,黯然道:“乌公公,卓公公伤势过重,已然去了……请节哀。”
趁着月色,越往有的声音的地方走,太子越能确定,这里就是当时和光渡待过的枣树林附近。
……
时机是重要的。
宋珧……是光渡的人。
皇宫外,中兴府在月色下安静沉睡。
女官:“是,娘娘,我们的人已经在枣树林看守了整整两个月,从无一日懈怠。”
他转过头,对旁边守着的宫人发火,“你在这里杵着做什么!蠢货,快去找太医!拿清水,拿纱布来!我师父等会都要用,你们快去!”
他看了眼白兆丰冷着脸离去的模样。
很快,房间里的人都出去了,而乌图拉住了卓全的手。
太子:“胡说!你们若是我母后的人,我怎能从来没见过?”
“快!快去传孙医正,只有孙医正能给娘娘看病!”
乌图满眼含泪,在旁边蹲着,小声唤道:“师父,师父?”
但宋珧还是坚强着主持大局:“快快快,把这个太监送到那边着火的地方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藏好,假装是他在火中烧死的,这次别让人看到!”
……
皇后嗤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厉害的,说到底,不过威逼利诱罢了,古往今来多少人都玩过了?”
抓住他,感化他,利用他,他很有用。
乌图跪在床前,已经哭到浑身抽搐,显然是悲伤已极,“师父——师父你醒醒!太医,你救救我师父——”
听了这句话,宋珧吓得变了脸色,他也与卓全见过一面,记得这个颇有权势的太监。
皇后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但这并不妨碍皇后对他留一手。
在光渡离开中兴府时,火药厂全权交给了光渡的心腹格隆去运作,一切都已经交接好。
身后的高墙,截断了都啰耶的退路。他想跳出去,必须先爬树。
等太医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隔着门,就听到了一声凄厉至极的哭嚎,“师父——!”
“若这个光渡,真能为我细玉氏、为太子所用,我们就必须知道他需要什么,害怕什么,先让他陷入绝望,甚至动手先将他推入绝望,然后在最好的时机出现,对他施以恩惠。”
太子发现今夜宫中起火,直接带人来了皇后宫中。
皇帝这一夜好眠,睡得异常踏实。
没有人拦得住她,更没有敢真正伤害她。
昨夜的行动虽出现了差错,但一切结果都是对的。
“药乜氏今夜放火烧宫,已经烧了两座宫殿,伤了十数位宫人,还请皇后示下,该如何处理她?”
宋珧炸毛道:“你们不要瞎砍!我们的目标是不要惊动任何人!”
卓全之死,必然会掀起波澜。
他脱下身上太医的服饰,将一具早就准备好的老者尸体,小心放在刚刚入口处他假装摔倒的位置上。
为什么这里会有动静?
光渡狼子野心,竟藏得滴水不漏,这个人太可怕了,陛下必须知道,陛下不能再被他蒙骗……
宫人将乌图引到距离最近的一个空房间中,乌图找了个干净的床,将背上半成焦炭的人,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
孙医正虽说过这个疯病是治不好的,但他有办法,只要几针下去,总能让药乜纺消停上一时半会。
药乜眼也不眨道:“既然你叫人给我送过来,那便一起都烧了干净。”
这句话说完,太子就突然想起——皇后惯用的人手,在两个月前一次行动中,尽数死在中兴府城里,至今没能揪出是谁干的。
但很快,他们发现刺激的事还不止这一桩。
药乜纺不舍地望了眼已关闭的殿门,手持火把,转身就对着外面的人冲了过去。
一支奇军突入战场,瞬间冲淡了都啰耶的压力。
可是他们晚了一步到,就只看到……药乜纺将一个太医装束的人点燃,然后将他用力推进了一座空殿。
还是说他年纪轻轻,但格外沉得住气?
皇后从黑暗中睁开眼,手伸出床边,女官立刻上前,将皇后从床上扶了起来。
乌图满眼不敢置信,眼中含泪,嘴角却已露出笑容,“我师父还活着!太医!太医怎么还没来?”
再这样下去,他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天渐渐亮了,而他们今夜有惊无险,每个人都全身而退。
都啰耶一路赶了回去,终于赶在最后的时限内撤退,他在内应的接应下,安全离宫。
她甚至还很欢迎光渡得宠,能长长久久地占据皇帝的视野。
女官低眉顺眼道:“娘娘高明。”
……太子发现,他可能闯祸了。
可是皇宫内却充满了刺耳的尖叫。
一听到这是皇帝身边最受仰重的卓全公公,宫人立刻行动。
都啰耶虽然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一步,但并不妨碍他在刚刚混战之时,找准机会爬树跳墙而走。
至于皇帝为什么突然改了口味,她虽疑惑,但不甚在乎。
可是卓全说不出一句话。
……
可两个月过去了,光渡毫无动静。
太医院外,在宋珧带人找到了孙老后,还没走出几步,就已经见了血。
孙老年纪大,今夜又一直提心吊胆着,突然看到面前这样刺激的画面,腿一软差点瘫下去。
而他身上那个已经烧到看不出面目的人……
众人只能与她拉远距离,叫苦不迭地跟着这个贵女到处疯跑。
“这……这个太监是……”孙老颤颤巍巍道,“这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太监总管,你们……闯大祸了!”
“如果此人实在无法拉拢,那就将光渡最需要的东西握在手里,必须要让他为我们做事。”
药乜纺赤着脚满地跑,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到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宫殿。
乌图语气哽咽,“……师父?”
从皇帝在酒楼吃下那一道橙酿蟹开始,他就别想醒过来。
今夜之事,与光渡脱不开关系。
“一个疯子,从哪儿弄到的火?这件事有蹊跷,去查。”皇后娘娘声音仍有困倦,“一群没用的东西,连个疯女人都看不住,叫她宫里人立刻制住药乜纺,否则她殿中所有的宫人,每人五十大板。”
卓全确实还活着,他用力拉着乌图的手,发出“嗬……嗬”的痛苦呻-吟,显然非常痛苦。
太子在月色下,骤然看到了一群黑衣人。
她母家身份显赫,连皇后都不敢为难她,他们这些普通宫人哪敢随便动手?
场面一时混乱无比,但万幸,很快就有了令人振奋的好消息。
卓全在着火的宫殿里吸入了过多的烟尘,此时喉头生疼,发出声音,宛若用刀片在割。
等回到了宋雨霖的地盘后,宋珧和都啰耶都松了一口气。
事态的转机,发生在太子来了之后。
可是蜂拥而至的攻击,让他根本没办法爬树。
众人定睛一看,这个刚从着火宫殿里钻出来的灰头土脸、满身烧伤、几乎认不出长相的圆脸年轻人,正是御前行走的乌图公公。
他们虽然没看见人,却听到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中气十足地喊:“孙医正来了,孙医正来了!快把娘娘带到这边来!”
……
他冷酷道:“这家伙躲在暗处听到了我们的谈话,不能留。”
殿中迅速起了火。
有的人,入困局自解。
“……师父啊。”乌图语气低了下来,“你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还活着呢?你应该死了啊。”
让皇帝安睡若此,光渡确实借助了一些手段,但他没在自己的住宅里动手。
殿外尖叫四起,众人仓皇逃窜,所有试图过来救火的宫人,都被药乜纺拦在了殿外。
此时他翻过来看了一下这个太监,果然认出其身份,两眼一翻,脸都绿了。
——此行诸事颠倒,但负负为正,反得顺遂。
在清点过所有人都安全出宫后,他们就地解散,各自隐入城中藏匿身形。
是以无人再敢打扰皇帝。
“母后今夜宫中起火,情势有异,我来护——诶?”
他想说,他在奉旨给孙医正赐白绫时,在太医院遇袭了,可是他在遇袭后,看见了宋珧。
有些事,是计划之内。
太子随身护卫的都是一等一好手,一瞬间就形成包围压制,把这群黑衣人打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啊!药乜娘娘杀人了!”
有的人,做出了选择。
在乌图的呼唤下,卓全竟然动了动手指。
再睡一会,皇帝应该不得不起床了,到时候,他就会知道昨晚发生的事。
等他确认那具尸体被火舌完全吞没后,才从烧坏的窗户中跳了出去。
有的人,是早有准备。
有些人,长夜不得眠。
皇帝宠爱他,比宠爱那些嫔妃让她省心太多,毕竟是个男的,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太子稳如泰山,她有什么可担心的?
……
他们还将孙老医正安全无恙地带了出来。
天微微亮的时候,光渡已经坐在出城的马车上了。
皇帝看过自己离别时信后,定然情意翻涌,等再知道昨夜的事后,那么,药乜纺出宫的事,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她发疯得太厉害了,谁靠近她,她就直接拿火点人头发。
都啰耶本来都要走了,听到这话,竖起耳朵,噌地一下又蹿回来了。
宋珧不曾亲眼见到现场,也不知道他处理得好不好,有没有给光渡留下隐患,但现在追问也得不到答案了。
兵器叮咚作响的声音,引起了太子的警觉。
……
有些事,是节外生枝。
……
五日后,光渡在前往黑山的路上,听到了药乜纺奉旨和离出宫、回西凉府娘家养病的消息。
果然,正如光渡所料。
圣旨已下,定局已成。
第 54 章 第 54 章
光渡到达黑山时,已是五日后。
他虽然领的是筹修水利的工部尚书之职,但是到了地方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探查耕地和河道湖泊。
至于查阅当地卷宗,询问地方负责水利之官员这些程序,光渡更是一个都没做。
当地的官员并不感到意外。
这位过分年轻、从司天监跳到工部又立刻连升数阶的光渡大人,来到这里,只是代表皇帝的态度,或者只是工部尚书新上任,出来巡查一下,扬一扬名声,大概也并不准备真正做什么实事。
毕竟一月前,黑山下的军营就开始从夏国境内筹调粮草军需,这么大的动静,瞒不住这些在这里常年生活的人。
而光渡大人离开中兴府,来到这即将与金国交战的前线,名义上是考察水利。
实际上他来是要干什么事,没人说得准。
前线的军报,每日三次的经由黑山发送,即使是快马加鞭,昼夜不息,也要一日多的功夫,才能传至中兴府,送到皇帝手中。
这次负责粮草筹备调运的是一位党项贵族,从族系上来说,与皇帝也有些关系。
此人这几年时不时就朝上参李元阙一本,也因此被视作皇帝的派系。
按理来说,军备筹调没有光渡什么事,但皇帝疑心实在太重,即使是这位效忠皇帝的党项贵族,皇帝依然担心他可能会另有其他的打算。
毕竟换个角度来说,李元阙还是皇帝堂弟,这位贵族和李元阙同样也是远方血亲。
李元阙除了那样大的风头,皇帝可不敢保证,这人在听闻李元阙的事迹后,真能做到毫不动摇。
张四眼中多了几分清醒,“……光渡大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一百人……就是影卫的所有人么?”
虽然说他高价求粮,定会有投机者暗度陈仓,如果足够幸运,加上他之前准备的份额,或许可以度过这次难关。
反正李元阙脸皮够厚,坦然求助,被拒绝也只是丢脸罢了,他不过多问了一句话,但若真能从光渡这里试出其他办法,只会有赚无赔。
这时机太过巧合,而这世间,从没有纯粹的巧合。
[光渡大人实在是高看我,又不是神仙妖怪不用吃饭,凡夫俗子肉体凡胎,总是要吃喝的,皇兄用断粮来对付我,我真没办法。
光渡漫不经心道:“虚陇死后,你不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了么?张四,难道你不是吗?”
粮筐上面压着一分粮,下面装着九分草,给马吃尚可,给人吃,还叫人日日奋勇杀敌,实在是有些为难。
他不得不主动追问:“王爷,可你到时候深入金国,我该听什么指令?或者……我该听谁的指令?”
有一步棋,极为冒险。
贵就贵吧,李元阙虽然被狠狠敲了一笔,但这都在接受范围内。
直到绢纸干干净净地烧成了灰,他才懒洋洋地唤道:“张四”。
[王爷亲启:
他信是这样回的,可是不出两日,李元阙的属下就传来了好消息。
“张四,陛下说,你是这一百影卫的副首领。”
粮食这种东西,总会在缺的时候有价无市。
张四不允许任何其他的影卫过度接近。
李元阙并不觉得这事情会这么简单。
他推开门,没给张四更多分说的可能,直接下了楼,等到了无人的地方,光渡厌恶的看了眼自己的脚。
这个李元阙,倒也算是很会因地制宜了。
但若沾上了光渡这个名字,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的事情,他都愿意再多转个脑筋。
光渡手里握着一百名影卫的调动权,若是这位党项贵族有里通外合的确凿证据,光渡便就地格杀,取而代之。
而其中一个属下,接到了之前一家粮商的准话。
张四毫不顾忌身份,任劳任怨地给光渡洗脚。
……那个念头只要划过心中,他日夜难寐,甚至有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疯了。
直到光渡踢了他一脚,踢得水花四起,沾湿了张四的脸庞和衣摆。
水面波光粼粼,而水面之下的脚洁白精巧,他执在手中,半晌都不舍得放开。
但内容却让光渡啼笑皆非。
在皇帝眼里这是两重保险。
可是张四不以为意,看着已经空了的掌心,反而有些留恋不舍的意味。
粮草之事,光渡不相信李元阙会毫无准备,但他这样主动提起,反而能试一试光渡深浅。
皇帝之所以命令光渡来到此处,明面上是奉旨修筑水利,实则让光渡手携密旨在旁监看,保证这位贵族无有二心。
我已经验看过黑山司的库存,只待你拔营起军、深入金地后,从此运入你军中的粮草,就会变成草车。
李元阙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风险太大,可是他这一生中,总有不得不赌的时候。
如今这里是不挂名的宋氏产业,里面的老板伙计,都是一等一的得力之人。
他弯下腰,靠近张四,轻声问道:“你说,那个首领,比你还厉害吗?”
近来,张四抢了这些下人的活,光渡并未阻止,默认地放纵了他。
不知王爷可有应对这断粮之法?]
厨房火未熄,光渡为了避开在房中与张四相处,便借口自己饿了,特地去厨房要了碗面。
“是!”李懋大声应道,可是他等了一会,也没能等来王爷后面的指令。
之前这位粮商态度一直含含糊糊,最近被下属诚心的请求打动了,改变了过去的态度,还透露了确凿的消息,说他有一批前几年从宋国收来的粮。
张四没有犹豫,如实相告:“不止,离宫之前,我还看到影卫首领亲率三十精锐,守护在陛下身侧。”
现在或许不是最好的时候,但这两个月来,有一件事,时时刻刻在李元阙心头盘旋,留下了厚重阴影。
张四喉头滚动,“我们从未交过手,但想必此人不简单,虚陇统领活着时,曾经夸过他武艺高强,与虚统领在伯仲之间。”
……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屋外有人敲门,是客栈中的下人,“大人,热水来了。”
光渡。
信件上,李元阙的字迹苍劲潇洒。
李元阙在军营中收到这封信的时候,笑了:“这要价至少比当初收粮时,高了五、六倍不止吧?不过,继续接触,要多少都可以给他。”
光渡看完这封信,就将之举到火苗上烧了。
好大人,我知道你有办法,求你给我弄点粮,条件随你开。]
今日,光渡清点过刚到的军甲和药物后,回到自己暂居的驿客栈中,打开了李元阙送来的密报。
李元阙抽出了一封信,递给了李懋,“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
下属的信报惊喜之情溢于纸面,而李元阙却从中品出了不同的味道。
虽说入口的食物张四会帮他验过毒,但张四也不会知道这一整座客栈,其实早在一年多前就被宋雨霖全部买下了。
“陛下还说全派出来给我了。”光渡似乎有些不高兴,“他果然在骗我。”
“是。”
可皇帝信重的这第二重保险,前两日,刚给李元阙写了一封回信。
……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见光渡姿态舒适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张四亲自出去接了水,回来后将热水兑入木桶,单膝跪在他面前,替他除去鞋袜。
这种“独占”光渡的感觉,让张四感到格外的踏实和幸福。
光渡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维持住脸上的倦怠慵懒。
他写信管光渡要粮,果不其然被拒绝,还在信中被光渡嘲讽了一顿,可是转头却在临拔营出发前,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
在一百个影卫的注视下,这份密报从客栈的厨房中进入,再一路畅通无阻的摆到光渡的客房中,听起来很难,但做起来尚可,毕竟影卫只有张四才全权负责他的身侧。
“李懋。”李元阙下定了决心,“你带走……这些兵,明早我会以你为先行军,将你支出军中,但当你离开众人视线后,就立刻夜间疾行回头,返回黑山左近,静待指令。”
偶尔,光渡也会这样叫他过去,和他闲闲聊天。
自从离开中兴府,张四有了许多和光渡独处的机会,虽然光渡白日里忙碌,可夜晚却总是在他的视线之内。
自从蒙古可汗的使者要求出兵后,李元阙的属下就已经在各地做着准备。
直到看到了信上,那位粮商承诺的粮草分量,李元阙才感到了惊讶,“居然囤了这么多?也真是有手段,明明宋国税赋不轻,这人却能搞来这么多的粮。”
光渡拿起炭笔。
[光渡大人,我军中已收到了你的霹雳雷火弹,关于你日前告知的草药与军衣之事,我已知晓,多谢。]
[王爷,我只管卖你霹雳雷火弹,粮草生意我不做。]
虽然据这位下属说,他为了取信这位粮商,已经辛苦运作了一个多月,直到近日才松了口,经历了种种不容易之事,一切都看上去合情合理。
不等张四回答,光渡已经自己穿上鞋袜,站了起来,“你记住,我只喜欢最厉害的人,也只用最好的刀,如果你不是,那就没意思了。”
可是出来煮面的人,并不是以往眼熟的厨师。
都啰耶压低了帽子,也压低了声音,“清水面?还是鸡蛋面?”
光渡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要你过来。”
“可是我不能在中兴府傻傻等着你,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光渡大人。”都啰耶盯着他的眼神,仿佛要把他吃了,“如果我不追过来,你是不是就会这样一直躲开我?永远也不见我?”
第 55 章 第 55 章
光渡从不曾限制过都啰耶的行动,但有些事情他们是心知肚明的。
比如说都啰耶这个“已死之人”,至少该保持低调,隐匿行踪,不要到处乱跑。
在中兴府的前两个月,都啰耶躲在商行里养伤,如今他身体好多了,心思也活络了许多。
在都啰耶参与了这次深夜闯宫的行动后,宋雨霖的人对他愈发放心,结果一下没看住,居然真的自己从中兴府跑了出来。
“都啰耶,我身边有一百影卫,个个是高手,有部分就在这座客栈里,还有许多人,我都不知道他们躲在什么地方,此时此刻,不知道正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光渡语气很淡,声音不大,可是每一个字,都仿佛敲打在都啰耶的耳内鼓膜上。
“等他们见到李元阙,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砍下他的首级,带回去给陛下——这是这一百影卫出来时,得到的唯一命令。”
光渡脸色平静,但都啰耶能感觉到,他此时情绪并不好。
他在因为自己擅自过来的事而着恼。
只是光渡连生气,都不像别人生气那样难看。
他眼睛格外亮,凛冽的目光传递着奇异的真诚和坦荡,都啰耶本来是过来兴师问罪的,结果此时却有了几分心虚。
“都啰耶,你真的以为,你不会被发现么?这些影卫并不是完全是皇帝的人,还有不少是虚陇死后皇帝收编进来的武者。”
光渡:“如果他们认出了你,再顺着你把我揪出来——我埋伏了这么久,藏得这么深,因为这件事而暴露,你说我冤不冤?退一步说,我生死事小,只是现在没了我,你老大在前线,可就真的是少了一个强援了,到时候,这些后果,你想过吗?”
都啰耶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无措。
光渡手指有些发颤,被气的,他难得发了怒,手中的纸条都捏皱了,“李元阙!你想干什么?”
李元阙真的会留下这样大的疏漏吗?
房中再无第二人,光渡焦急地踱步,“李元阙行踪诡异,最早明日,最迟不过后日,蒙古的消息定会传至黑山,到时候,黑山的蒙古骑兵定会动手,李元阙到底有什么底气,或者说,他到底准备了什么后手?”
李元阙善用急行军,军中的粮草若是数量足够,就能支撑足日,那会给李元阙带来更多战术的可能。
可当他这样说出口时,都啰耶就愿意这样相信,事情定会如光渡所说那般发生。
李元阙在地图上的行进路线,已经偏至一个连光渡都没有想象过的方位。
名义是协防驻守,实则是用以震慑。
光渡眉头抽了一下,“下次不要偷听,不……我不会死,你且放心。”
他确认了一件事。
在李元阙出征后,蒙古就派了骑兵过来,驻守在西夏黑山近侧。
光渡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一次,我会替你遮掩,但以后不和我商量,不许这样乱跑了。”
如果夏国不听话,如果李元阙有别的心思,光渡毫不怀疑,蒙古定会借此机会把黑山顺势吞并,等到机会,再挥师西上,蚕食夏国的领土。
但这一天晚上,是都啰耶唯一一次与光渡接触的时机。
光渡迅速盘算一遍李元阙可能留的后手,只是他怎样都算不出,西夏现在直接和蒙古开战的十全把握。
光渡轻轻应道:“好。”
“能藏在山里的人不可能多,李元阙已在数百里之外,怎能即时应变?信报不通,下将自令,除非有人灵活带队,因地制宜,才能以巧补力,避其锋芒……这三年中,李元阙发掘出了这般能手?”
都啰耶到底还是个孩子,被自己晾了这么久,确实心中不安。
他要完全悖逆而行。
“李元阙确定金兵不会偷袭黑山,并且黑山会有人替他兜底拦住蒙古的兵,才敢这样走……果然,在这场联蒙攻金开始前,他就已经和金国私下结盟!”
都啰耶抬起脸,眼角是红的,他定定看着光渡,眼中有闪烁的泪光,“可是……我听宋珧和孙老说,说你中了毒,解不了,就活不过半个月,这是真的么?”
于是那碗面,都啰耶特地没放盐。
光渡回思梳理两个月前发生的事,城郊之战那夜后,李元阙是可能知道更多细节的,虚陇等人的尸体在刑部走了一遭,除了宫里的人,还将更多人牵扯进来。
更光渡不安的是,两日之后,都啰耶递给光渡的一张纸条。
可皇帝的回复很简单。
“金军主力在此,侧翼藏于河川,东胜州与大同府互为犄角,近地驰援。”
光渡实在没有办法对他生太久的气。
可如果,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位足以弥补兵力劣势的将士的话……那么,黑山的吞并势在必行,而且,西夏很快就要面对成吉思汗的发难……
光渡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他比对过皇帝圣旨中的询问,光渡才发现——李元阙在单独给他通报军中情报。
[二老大,我今日在黑山镇上,看到了西风军的兄弟。
“你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光渡白日里在应付压粮的贵族和官员,同时还在摸底藏在暗处的影卫,事情不少,为了摒除干扰,尽可能专心在李元阙之上,光渡有些事情提前处理完了。
如果李元阙已经查清了死因,连那把刀的前后经过都已确定。
之前光渡一直不理会都啰耶,一是让都啰耶独自冷静冷静,二是……光渡确实也不知道若是真见了面,自己该如何解释。
爱卿多虑,依令而行。
“二老大。”都啰耶声音颤抖,“关于我亲大哥是怎么死的,你欠我一个交代。”
只是这样用兵……这样选线……
难道现在就要和蒙古撕破脸面码?
我跟了一段,他们去了镇子外,他们没有看到我,我就回来找你了,我已经确定了大致位置。
光渡没有留下来看他煮面。
但如此这般脱离,用不了三四日,蒙古就会发现他的异常。
光渡回想时,觉得此事虽然略有些急了,但前后的戏都做全了,况且,他不觉得李元阙会过分关注他,并自认已经给出了足够迷惑人心的干扰。
“你和我哥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都啰耶执拗地盯着光渡,“你不要骗我,或者,如果你骗我……你就一直永远都骗着我,好好骗着我,别让我醒过来。”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指节攥得苍白,半晌才说出话,“如果你想要原原本本的知道这一切……我答应你,等这段时间后,等王爷安全回来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然后我会将全部都告诉你,毫无保留。”
光渡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完全剥离事实的自信笃定。
光渡顿时冒出冷汗。
自从李元阙拔营离开黑山后,每一份军报都会牵动他的心神。
光渡看他这个样子,其实已经有些心软了。
比如说,将多年收购的粮草,教人牵线卖给李元阙之事,本可以做得更周全些,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只是,没时间了。
只是光渡在后厨耽误许久,引起了张四的注意。
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光渡并没觉得意外,他心中最后那微弱的桎梏,散了。
等厨房出现第三个人的时候,光渡与都啰耶的对话不得不终止。
他——这是自己打过去的,还是纯属运气好,一路都没遇到任何金兵?
更何况……看着都啰耶脸上那只被头发挡住的眼睛,那里有一道疤,里面曾经亮晶晶的眼瞳,如今只有一片黯淡。
光渡最近心神紧绷着。
都啰耶低下头,小声道:“是,二老大。”
“蒙古木华黎,在此领军对峙。”
都啰耶抹了把眼睛,转开了脸,恶声恶气道:“好,说定了,你必须要兑现承诺,不许食言,不许耍赖……不许死。”
光渡给皇帝写了一封急报,陈述了其中利害,他没有提李元阙,只是陈述了西夏国与金国边境的现状,试探皇帝口风。
……
“……而李元阙,在往这个方向走。”
在李元阙出征前,必须将口粮全量送到李元阙手中。
……
第二天,他就被调到客栈做杂工,负责劈柴火,等闲进不来客栈,更别说见到光渡了。
这个问题愈发鼓噪,在沉默中震耳欲聋。
李元阙在筹划什么?
……李元阙连皇帝都瞒着,只给自己说了实话,只给自己报了准确的战报,李元阙这是想干什么?
他有别的打算。
前线军机多变,李元阙深入腹地,而他军中的情报,却能每一天都送到光渡手上。
光渡在房间中铺开一张地图,每一日,他都会随着军报,变动所有势力的位置。
“……那天晚上,你都听到了。”光渡移开了视线,苦笑了一声。
……光渡原本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
光渡神色变得凝重,待时——蒙古军队镇压黑山,直接抄底的话,该如何应对?
他撇撇嘴,顺着光渡的安排,以杂工的身份在客栈待了下来。
都啰耶打断了光渡的思绪,“那就……清汤面吧,我就会煮这个,你自己放盐。”
光渡短暂的笑了一下,李元阙这家伙果然不会乖乖的去前线为蒙古送死。
他终于知道,自己追过来这件事,会给光渡和老大李元阙带来怎样的风险。
但更令光渡牵肠挂肚的,是从第六日起,李元阙在密报中传递的内容。
虽然我不知道山那边有多少人,但是我确定,老大已经在这里留人了,二老大,这事你知道吗?]
光渡慢慢攥紧了拳,“他这样做,不会是……”
李元阙离得越远,能到手的信息就越是模糊,在无法及时沟通的情况下,光渡要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准确推测出李元阙的意图。
……那么他这样做,最可能的目的,只有一个。
“……李、元、阙!”
这三个字,在光渡的齿间碾压嚼碎。
“你是在逼我出来?”光渡气得在房中转圈,“为了一个根本不知死活的人,你就这样赌?你疯了吗?”
第 56 章 第 56 章
都啰耶正蹲在后厨的灶台边,往灶台风口里塞柴生火的时候,突然看到光渡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
光渡平常都是温文尔雅的,所以见他这样推门,还一句话不说冷冷站着的样子,反而比较少见。
“你们出去,守好这里。”
厨房的三个人,立刻动身。
都啰耶一瞬间就看出来,原来这几个都是光渡安排的人,当都啰耶也正准备装模作样地退出去时,被光渡横了一眼,“别装了,你留下。”
等没有别人了,都啰耶直接问:“看你脸色这样,是发生了什么事?”
光渡当着他的面,掀开了菜窖的木板,走了下去。
这菜窖之下,都啰耶从来都没机会来过,他跟着下来,才走了半截楼梯,却看着光渡已经从里面熟门熟路地拎出了一把大刀。
这把刀,都啰耶不能算是不熟悉,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花样不像,但若是见过、甚至碰过它的行家仔细辨认,就能看出这把斩-马-刀换汤不换药,还是原来那一把。
毕竟光渡就是抡着它,把都啰耶从祭台火海里救出来的。
都啰耶对它的印象不可能不深刻。
当然他也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再次见到这把刀。
“元哥的刀。”光渡单手拎了起来,“花了些功夫弄回来,不曾真让人熔了,但也让工匠做了些表面花样,就是被人看到,也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一把刀凝刻着过去的荣光。
原本冷光闪烁的暗纹,如今镶上了张扬的宝石,足够欺骗什么都不懂的外行人。
“那夜我从宫中带出来的密匣,里面的圣旨……虽然你传话给我,叫我自己保管,但我也不知道你发没发现,其实我把那圣旨匣子藏到你府上的密道里了。还有,我这些年攒了十两银子,就在我老家宅子的树底下陶罐里埋着,我要是死了,那银子就都归你了。”都啰耶站在厨房中,认真交代了后事。
……夏国与蒙古开战,居然就是现在吗?!
都啰耶不知道想了什么,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光渡袖子下的手,“……你也是,二老大,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但你也要……好好活着。”
这是李懋在黑山秘密驻守的第十天。
光渡声音又柔又轻,像是情人趴在耳畔的呢喃:“说话啊,你叫什么名字?”
王爷的命令,头一次像这样来得没头没脑,而李懋唯一能做的,便是服从和执行。
他知道,此战艰难,这些朝夕相处的兄弟,必然死伤甚重,十不存一。
周围所有兄弟,在听到这个称呼后,都立刻跟随李懋行礼。
——完全一致。
“李元阙出现了。”
哪怕这是都啰耶不擅长的事,他也会认真完成。
影卫仓皇抬头,看到了一张明艳的脸,正神彩熠熠地盯着他。
红尘烛色,夜半幽昏,就连空气中,都有光渡发间的冷香。
张四来叫醒光渡的时候,已是入夜。
很快外面有人敲了门,一个陌生的男子在门外道:“光渡大人,奉张四大人之命,由我来替值。”
张四一句话,让光渡睡意顿消,“确定是他?”
“是。”张四抬头注视着光渡,“属下亲自带领影卫前去,光渡大人,请你在客栈中等候,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离开客栈。”
在张四起身那刻,光渡揪住了张四的衣领,仰头望着他,目光盈满了潋滟的依赖。
[李懋,见信如晤。
“李元阙此人不可小觑,陛下嘱咐,必须认真对待。”张四忍不住,轻缓地摸了摸光速光滑的侧脸,“为你留下一人,专门保护你。你好好睡一觉,或许天亮后,我就回来了。”
……
余光中,却看到光渡起了身,走了过来。
……
都啰耶立刻道:“你等等,有几句话,我先告诉你。”
光渡:“……”
一进去,就看到光渡已经穿好了一身黑衣,正坐在桌边束发。
没办法,影卫只好走了进去。
他态度非常客气地告罪,然后迅速到无人的地方,举着火引子拆开了李元阙为他留下的信件。
光渡看上去有些迟疑,“确定吗?人不多?不会是什么诱敌之计吧?”
刚才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都啰耶已经非常确定了。
都啰耶刻意粗着声音,避免熟悉自己的兄弟听出端倪,“这里可有常年和金兵交战的兄弟?若是会说几句金国话,那就更好了,你把他们都叫过来。”
入目便是一枚拓印,李懋刚刚还见过原印的样子。
光渡无奈道:“知道了,你好好的能活下来,不用想这么远。”
这不合规矩。
里面立刻就有声音传来,“你进来。”
光渡却已经道:“张四让你听我的话,我的话就是让你进来,你进不进来?”
“这次行动非常危险。”光渡毫不隐瞒,“我不愿骗你,你若同意去,甚至有回不来的可能,所以我提前告诉你,去不去,由你自己决定。”
张四笃定道:“我们的人已确定,他身边没几个兵跟着。”
若见到他,莫问姓名,莫问来处,待他如待我,尊之重之,无有所疑,完全听令行事。]
光渡深深看了他一眼,“有两件事,但你要记住八个变化,每个可能的变化,都对应着不同的方案。时间很紧,你要记牢。”
老大留在这里的,是六十四名铁鹞子,和军中最精锐的兄弟。
他不知道李元阙叫他在这里等什么,但他也不知道,自己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影卫迟疑道:“这……”
和都啰耶接触多了之后就发现,他原来是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人。
“他带着一队骑兵,出现在距离黑山东南,似在仓皇逃窜。”张四单膝跪在光渡床前,“李元阙身边人不多,正是趁乱杀人的好机会,光渡大人,要动手吗?”
李懋恭恭敬敬道:“如今在此的,有三百位兄弟,均是骑兵。”
见自己没看到什么要命的场面,影卫偷偷松了口气,光渡既然没有后续吩咐,他便沉默地站在了门边。
……光渡嘱咐过他的,他一点都不能错。
十天以来,镇子里接应的人,总会在夜色之后隐蔽的送来物资,可是今晚,接应的人居然带来了一个单枪匹马到来的陌生人。
都啰耶默了一刻,“我若是不愿意,你会怎样对我?”
虽然李懋早就从李元阙的态度中看出了苗头,但他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极其不可能的任务,李元阙居然交给了他——去打出这与蒙古反目的第一仗。
李懋手心骤然冒出一层冷汗。
张四说走就走,并带走了九十九名影卫。
他很少笑。
看清那枚印的瞬间,李懋骤然变色。
在见到李懋的那一刻,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印。
[此人为我军副帅,是我军师,是我至交至信之人,若他出现,此事定另有转机。
影卫都有些恍惚了,“我……属下……庚六……”
张四脸上神色本来是冷酷的,可低头看光渡的眼神,却变得极之柔和。
光渡坐在床边,看着张四点亮了蜡烛,满脸惺忪睡意,“怎么了?”
“我会派人送你入宋国,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替你安顿身份,为你安排钱财土地,足够你娶妻生子,后半生衣食无忧。”光渡款款说来,显然认真做过这样的打算,“其实,如果你愿意选这条路,你兄长未尝不愿意看到你能安稳一生。”
他面目肃穆地翻去下一页信纸。
李懋立刻警惕起来,“来者何人?”
都啰耶端正了神色,“二老大,要做什么?”
李懋震惊地睁大了眼。
若是熟悉光渡的人,都知道光渡此时的情状与往日不同,他唇角带着笑,眼神却执着而阴冷。
而站在中间的、身着面具和秘银铠甲的青年,显然有些手足无措,他有那么一瞬间想挠挠头发,但是忍住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李懋,若你见有一青年持此印而至,以上军令,全部作废。]
李懋不怕死,但他此时心情也难免沉重。
来人一身厚重的黑披风,遮住了其下显眼的一身秘银铠甲,戴着一顶银色面具,手持一把眼熟的大刀,酷似老大那柄斩-马-刀。
都啰耶沉默片刻,笑了,“那你可是小看了我,也小看了我哥。二老大,我怎么可能把你和老大独自留在这里,自己去过安稳日子?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待第十一日晚,若无人前来,我会安排人让你自己来打开这封信。第十一日夜,你需要率军偷袭黑山的蒙古驻军,将其引离黑山。切记避免主力交锋,多利用山野地形牵制黑山蒙古军,一直坚持到我率主军回援。]
光渡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确定了,那就动手!去……杀了他。”
光渡小声问:“全都要带走吗?”
李懋出去的时候,已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将军。”
久闻光渡大人之名,更是知道面对这位大人的诸多忌讳,他不敢多看……却也一时移不开视线。
他本意是知会光渡一声,让光渡知道自己到了,然后就在外面守着就好。
“你叫什么名字?”
他喉头紧张地滚动。
整座客栈都瞬间安静下来。
光渡袖间的刀,已经割断了他的咽喉。
果然,老大留给二老大的,全是顶顶好的。
影卫双手捂着喉咙,痛苦地倒下了身体,血呛进气道,他说不出话,更无法再吸入空气。
光渡蹲下搜了一遍影卫的身体。
今夜光渡穿着漆黑的衣服,头发也是纯黑的,即使是沾了血,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抬起袖子,擦掉脸上飞溅的血,然后迈过地上不再挣扎的人,打开了门。
第 57 章 第 57 章
“李元阙,他怎会出现在此处?”黑山驻守的蒙古将领很是不解,“他不是正与金兵交战于丰州么?”
“回禀将军,李元阙看上去十分狼狈,难道是被前线的金兵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将领狐疑道:“确定是他?”
“我们是没见过李元阙……但西夏人总该认得自己的王爷吧?将军,从西夏朝内收到的消息,西夏皇帝手下一整支精锐影卫倾巢而出,就是为了杀皇帝自己这个堂兄弟。只是这个王爷运气不太好,刚从前线回来,就被自己的君主派人截杀。”
“西夏内乱,对我蒙古有百利而无一害。”将军点了点头,“我们不需出手,可在此坐山观虎斗,无论被追杀的那个是不是李元阙,他是死是活,我们都不用去管。我们只需见机行事,找个由头,为成吉思汗占下夏国黑山,便是大功。”
说着说着,蒙古将领不屑一笑,“所谓西夏军神,又能怎样?生不逢时的王爷,朝内权利倾轧,外有强敌环伺,就算能活下来,也不成气候。”
不成气候的李元阙,此时尚在数十里外。
蒙古甚至不知道,李元阙刚刚在明面上收割了金国一城之地,还反手暗割了蒙古一刀。
他已从丰州脱身。
蒙古本来是想用李元阙的精锐用作前线消耗,来折损西夏精锐兵力的,可如今李元阙不仅脱离了蒙古的掌控,还偷偷拿下金国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再班师回援。
他与金军合谋,不仅将羊狼砦划地交易,甚至还将东胜州西边的村镇尽收囊中。
李元阙已全速疾行了一整个白天,如今入夜,他仍在赶路。
……他不知道,宋沛泽会不会真的现身。
如果他这次的试探是完全的无用之功,那他同样要回去救援自己的副将李懋和兄弟们,稳住故国边境。
待与蒙开战一事事发后,他便不得不面对皇帝的问责,皇帝会拿他向蒙古请罪,现在绝不是图穷匕见的时机,西夏经不起一次内乱和分裂。
在最前面打头的是光渡。
六十人很难在平原上做出千军万马的声势。
六十人,李元阙的三百骑兵,再加上那些追杀他们的、以一当十的一百名影卫……在黑夜中乱起来,足够让人分不清敌我。
但如果有了他……有了这西风军的第二人,所有的计划都不会存在失败的可能,他将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完全确定的成功。
蒙古黑山驻军的将领,从今夜异常沉闷安静的空气中,察觉到了异样。
光渡特地叫都啰耶挑选了会说金国话的兄弟,结果光渡去点人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令他难言喜怒的事实。
蒙古兵瞬时乱成一团。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危机四起,又该如何自处?
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时机,可是张四不想再等了。
行军辛苦,仪容难整。
以及他们追着的李元阙,居然径直扎进了……那是蒙古军营?!
实际上,今夜根本没有金兵来袭。
一位颇有威信的首领,顷刻间就能将手下兵士指挥得井井有条。
张四咬紧了牙。
女子迅速掏出火石,点燃一路背上来的包裹,将燃着的巨大火球,放到那简易投石车的装弹凹括,再数人协同用力,搬动机关。
沛泽……
这也远远不是弓矢可以达到的距离,这是只有攻城器械才能达到的射程。
他们的帐篷表面本来做了防水防火的油层,并不怕火,此时却被大火球砸下碎裂时飞溅的液体腐蚀,顷刻间就着起大火。
……
可是那火球砸下来得太快,已经来不及。
光渡给出了答案。
不如驱虎吞狼,借力打力。而如今计划顺遂,只差最后两步。
然后,他们将后面刹不住马的影卫,全部暴露在蒙古军搭起的弓箭射程之下。
若是交手,西风军死伤定然即为惨重,所以都啰耶要按照计划,将这些人往光渡所指定的方向引去。
“救火!有人烧到了!快救人!”
宋雨霖立于夜色之下,毫无废话,“是。”
他面对的,是绝对在计划之外的对手。
蒙古将领走出军帐,“整军出阵!弓骑兵上马前排列阵!余下的人灭火,抢救伤员,抢救粮草!再一百人,守住面朝黑山的方向!”
但他们刚刚在平原冲得太快了,而且蒙古军不知为何帐篷起火,看着并不对劲。
营中深夜遇袭的慌乱,逐渐止息。
哪怕这个任务是最危险的,他会成为所有人的靶子,他也义无反顾。
正如都啰耶不会质疑光渡的决定。
她用很轻的声音说,“第一轮,点燃。”
光渡用来伪装金兵的人,其实并不多。
出发前,都啰耶连脸上都做了易容——光渡变戏法似的带来一个婶子,她巧手在都啰耶脸上一顿动作后,都啰耶都认不出自己的样子了。
结果只在极乐与地狱的两端摇摆。
营地中火光尽熄,彻底于黑夜中隐藏。
刺杀一刻不停,他的兄弟是护着他时倒下的,都啰耶嘴唇咬得满嘴腥苦,却不能回身厮杀。
那么西风军所有的兄弟就会跟着他,不会质疑他的决定,为他生,为他死。
光渡早些年被皇帝一直盯着,能用的人手实在有限,所以他从一开始着重培养训练的,就是不引起任何注意的帮手。
黑山半山腰上,蒙古用来值夜的兵,被捂住口鼻一刀毙命。
足有半人高的火球,带着烈风声砸向他们的帐篷。
他脸上更是不知道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就是他皮肤的颜色,干掉之后,却连脸型都变了。
只是——
他已经等不及了。
光渡在山上看了片刻,“这件事必须我去做,雨霖,这边你来,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计划走。”
这六十“金兵”早在黑夜中埋伏许久,出动那一刻,是确定了自己的伙伴们——“二老大”与李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那一刻,他身边的队伍立刻分散打乱,像分开的裂帛般干脆齐整,骑兵向两侧急转。
光渡告诉他,他今夜的敌人不止一波。
如果……如果沛泽还活着,如果沛泽有能力窥视自己送给光渡的情报途径,如果沛泽出手了…
金人?金国的兵,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
光渡吩咐他扮作李元阙,走上一圈,去引出他们的敌人。
黑夜中人声喧嚣。
假的李元阙引来了足够多的敌人,来到了蒙古的驻军地。
他们听见金国人在大喊,“冲啊!杀啊!”
他夜能视物,黑夜在他眼中,是一种特异的白昼。
待到了合适的地段,山上的女子一字排开,五人一组,清理地面,将自己背来的东西汇聚一处,熟练而敏捷地组装着。
光渡在这一刻,相信即使自己不出现,李元阙也有留好的后手。
心中的感情喷涌翻滚,几乎将他的甲胄烧化。
……
而光渡的身影已经完全落入黑暗。
蒙古对西夏的忌惮与觊觎,早晚有此一战,他只是将一种必然提前。
光渡悄无声息地杀掉最后一个蒙古卫兵,收起刀,对着后面的人一挥手。
守夜的蒙古兵看到山腰处亮起火光时,便大声呐喊,用蒙古语出声警示:“敌袭!敌袭!”
“今夜营帐附近,再加强守备。”将领命令道,“连那边山上都布置人守着,等天亮后再撤。”
自己如今这幅邋遢的样子……他只希望,故人还能认得出他。
——会说金国话的人,李元阙早就为他备好了。
宋雨霖看到下面火势,轻声道:“第二轮——结束,好,拆车,立刻撤!”
那个未知的答案,就在那里等着他回去,等着他回去亲自揭晓。
他身边已经有兄弟跟不上了。
他的帮手,多是女子。
离得足够近,蒙古人认出了这不是火矢。
张四瞳孔瞬间紧缩,“躲避!跟着李元阙走!”
即使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要所有人踩着他走过的地方,就知道该如何在夜色中行走,也不曾有一人掉队摔倒。
他要拿着老大的刀,带着铁鹞子兄弟们,协同老大的副将李懋,装作溃败而逃的西风军,吸引敌人的注意。
或许是默契,或许是李元阙只是单纯猜到他有使用这种战术的可能,李元阙在城中的据点,不仅准备了近百套从战场上缴获的金兵刀刀、甲胄、旌旗,甚至,李元阙还特意在城中留下了二十个投诚的金兵,他们最知道金兵该如何行军。
黑夜之中,这样就足够了。
但李元阙还在前面。
皇帝派出了一百个影卫,他们并不准备交手,也不可以交手。
李元阙根本就不在这里。
第一波弓矢飞离蒙古军营时,光渡将手中的弓收回背上,请出了手上的刀。
但如果有更多的人呢?
这是光渡叫他去做的事。
李元阙用力抹了一把脸,他的胡子长了出来,已数日不曾刮过。
此处军营位于黑山脚下,一面临川,两面平地,地势并不复杂,周遭若有异动,会被立时知晓。
都啰耶本就是用作诱敌的。
“金兵来袭!”
而前面那队“仓皇逃窜”的军队,突然,“李元阙”举起了大刀。
是时候该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张四不退反进:“不惜一切代价,诛杀李元阙!”
再加上都啰耶点回来的人,这一队“金兵”,有六十人。
而他一刻都没有办法再忍耐。
没有人行军时会戴着面具,也没有人故意在逃跑时穿着银铠。
但这你死我活之局,在金蒙之战后,只会解无可解。
一群纤细窈窕的身影迅速抹黑跟上,她们身影在山林中穿梭,月色被枝叶遮蔽,她们排成一条整齐的队,每个人都严格遵照前一位的脚步行走。
他的眉毛被剃掉了,婶子在他脸上不同的高度画上了逼真的眉毛,他鞋底垫了东西,让他健步如飞的同时,还能看上去和老大差不多高。
虽看不清身影,却能听到地面的震动,那是骑兵在黑夜中迅速接近。
只要他拿着二老大的军令符牌。
一团火如坠星般从半空中出现,向营中急射而出。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便是杀死李元阙……以及,消耗他自己带出来的一百影卫,能多消耗一个,他张四的计划,就多一分成功的可能。
蒙古今夜面对的挑战,不止如此。
“听令——蒙古全军上马!”
蒙古将领足够谨慎,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没出过错。
而此时,带领一支无影军团追杀李元阙的张四,逐渐发现此时情况失控。
宋雨霖查到第一千个数时,已经完全看不到哥哥的行踪了。
都啰耶用来遮挡自己失明那只眼睛的额发,仍然垂着,只是在戴上盔甲之后,变得并不是那么明显。
蒙古将领十分谨慎,在乱象之中仍有防偷袭的意识,他所在之处被层层保护,光渡已经没有办法中程射杀他。
擒贼先擒王。
想让蒙古军大乱,想让计划成功……这个人必须死。
光渡趁乱从侧翼摸入了蒙古帐营。
第 58 章 第 58 章
蒙古弓骑的这一轮齐射,让直面压力的影卫损伤惨重。
张四冷酷地看着旁边的影卫哀嚎着坠马,心中毫无波动。
今夜,这些影卫在追杀李元阙的同时,若是能多熬死几个,都是好的。
金、蒙、夏三边局势剧烈变化,即使是张四这个不太懂朝政的人,都已察觉不妥。
滔天巨浪即将拍上陆地,看不见的危险在逼近,不该再于岸边停留。
……如果皇帝的影卫死得七七八八了,他就能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光渡从这里离开,两个人远走高飞。
待事发之时,这些影卫一定会穷追不舍、刀剑相向,所以能在今夜多消耗一些影卫,那么他带着光渡私逃那日,就能更少受一些阻力。
那位蒙古将领确实颇有能力,他在深夜遇袭后,没用多久就重新凝聚军心,如今营中大火已经灭了十之八九,所接之敌亦逐渐明晰。
他确定山腰方向,定无后援。
山上若非兵力不足,敌人定不会放弃此良机进行突围,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只能说明那边其实没人,笃定了他们不敢随便过去。
这些军械前所未闻,能在山地悄无声息的组装,想必极之轻便,若能缴获送回大本营研究,定意义非凡。
现在派人过去,说不定能逮到那些带着军械的大鱼。
蒙古将领派出一位百夫长带队前去查看,再回头看向战场,已经在心中分出……这是三波人。
西夏内乱,自相残杀的情报他是知道的。
可是无论是李元阙的兵,还是皇帝的人,怎么会和金人混在一起?
他一定是藏在黑山附近,在这里监视了许久。
他扎进树林,弃马步行。
李元阙刚刚才到,他一下马,马儿都累得倒在了地上。
他身上的血太重了,井水顺着漂亮的肌肉线条流下,瞬间变成一团脏污,流向荒芜的地面。
一位百夫长仇恨道:“金兵……是金兵突破了前线,快去报给前线的木华黎将军!”
……
在将领发现他并喝止其靠近,大声询问他的编队归属时,他用蒙古语焦急地说着什么。
李元阙怔怔问道,“……他人呢?”
今夜的混战牵扯进了多方势力,也不止一处战场。
这个昨日此时还有千人值守的蒙古驻军,如今只剩百余人。
借着这个机会,百夫长已经骑马靠近。
李元阙认了出来。
所有的西风军,皆心神已定,从昨夜凶狠的激战中多了几分安慰。
一击得手,一击即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而客栈门口出现的人,也显然是大吃一惊,“这这这,张四大人?这是发生何事了呀?”
哀兵必败,光渡也需要避其锋芒,以巧卸力。
他落下的时候,正好落在那匹无主狂奔的马背上,一切都计算的正好。
但敌手身份未明,今夜颇多蹊跷,他不能妄下结论。
蒙古军营外堆满了尸身,蝇虫嗡嗡,血臭扑鼻。
如跃渊之鱼,窥视化龙之门,又复归深黑水面,找不到一丝踪迹。
昨夜他挥刀杀了太多的人,如今已接近力竭。
此时,光渡正站在一家弃置的农家中,从井中打上了一桶水。
“必须快些回到光渡身边。”张四心中有一种极为不安的恐惧,他大声道,“放弃交战,杀李元阙!”
可蒙古将领并不知道,他此时的慎重,却在日后彻底误导他手下的兵将。
张四已经没有了带光渡离开的机会。
如一条游鱼摆尾,奋力跃出水面,银色的鳞只在唯一的角度闪烁过璀璨。
他身体尚在空中,手中的长刀却已经砍下了蒙古将领的头颅。
影卫从不是正式军队,他们擅长暗处刺杀,将自己暴露于敌前,本就是大忌,可是此时,影卫们却不得不与蒙古的骑兵缠斗于前线。
他重复洗了许久,发丝流下的水,才终于从暗转清。
光渡不曾回头看来处。
如今他出现在这里,代表皇帝的耳目,也代表着皇帝从不曾完全信任于他。
但那不是一尾黑夜中跃入半空的银鱼。
而斥候刚刚于同袍交接过,知道王爷已至的信息,无疑于心中多了一根定海神针。
他身后五位百夫长率领队伍紧咬不放,不给光渡一点犯错的余地。
乱作一团。
他下马问了几句话,就抓住了自己的副将,“李懋,说话!他怎么了?!”
而昨夜死得太早的将领,还不曾告诉过这位百夫长关于西夏的内乱倾轧。所以百夫长先入为主,已认定了这些身份模糊的偷袭者,都是金人。
光渡叹了一口气,但此时此地他没得挑挑拣拣,也就只能对付着打理了。
他甚至还要再次求助于皇帝的人手,找回他心爱之人。
可是,为何看这一切的张四,会感到如此心慌?
百名影卫,如今十不存一,死伤惨重。
只要他带走更多的人,就能给西风军的兄弟更多活下来的机会。
光渡如今已无法支援任何人。
这是……那年他曾经亲手赠与沛泽的令符,赠与他西风军的统帅之职,此兵符可调动西风军全军。
那是一把闪烁着银芒的刀,这个人是一把刀。
头尚未落地,喷射的鲜血已经飞溅周围众人的满头满脸。
他并不因斩敌而动摇,只是此时的疲惫,也难以忽视。
李懋双眼通红,双手递上了一块兵符。
四十多位影卫不曾被蒙古骑兵缠住,及时脱身后调转马头,杀向那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的银甲。
他心知有异,难道夏金在暗地里联手了?
在卓全死后,太监总管这一肥缺经过一番明争暗抢后,终于尘埃落定,落在了卓全生前最心爱的徒弟——乌图的身上。
只要他逼着蒙古骑兵下马,在黑夜中进山近战,就能给自己带来更大的生机。
那边惊慌悲痛的怒喊,亮刃攻击的仓皇,都尚未追上他的衣角,就已经被他自上而下横刀压下,再次借力空中翻滚着跳出包围。
但那身被血泡着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
天亮了。
……
如今已是深冬,光渡冷得微微打颤,可是那股血腥味依然散不去,那是他昨夜做过什么的证据。
光渡放下桶的时候,手臂微微抽搐。
距离够了。
光渡喃喃道:“雨霖她们,安全撤出了么?”
客栈空空荡荡,无一人值守,敞开未关的窗户灌进风,凉得令人心慌。
这些人是要杀了他,为他们敬爱的蒙古将领报仇。
虽然不懂蒙语,但看得出来,无论这个百夫长说了什么,都让附近的人大惊失色。
来人穿着太监服饰,这个时候,宫里的人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
可如今,这枚兵符沾了血,中间多了一道明显的斩痕,放在李懋的手心中。
张四听不懂蒙古话。
张四疾步上楼,房屋推开,光渡不在里面。
将领已死,这位活着的百夫长,如今竟是这处营地最高级别的军官。
光渡向后猛退,却见到一支鸣镝穿过屋门,落在了他脚边不远的地面上。
后面的千夫长大声嚷着他是叛徒,蒙古兵士还来不及阻拦,那些“金兵”却已回马杀至。
一夜乱战后,张四一身浴血地赶回了客栈,他身边只余数名影卫,个个负伤。
但这个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但光渡有办法让他们无法立刻锁定自己。
乌图惊恐变色,“你说什么!?谁丢了?”
而远处那位“百夫长”的表现,才更像是一个影卫,一位刺客。
李元阙转身就走,“所有没受伤的兄弟,整装上马!跟我走。”
这是一场惨烈的战斗。
他将自己身上的衣甲尽除,将一桶凉水兜头倒下。
张四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大踏步走进客栈。
他此时全心专注于这场突袭战的指挥和反击,“弓骑兵,散射!阿涵纳,巴登,其牧格,你们三个在掩护下突进!”
而这农家显然格外干净,主人家大概因为战乱而早已搬离了此处,屋中食物、钱财、衣物一应俱无,他唯一找到的,只有一条脏兮兮的被褥。
他此时所在之处,离黑山的战场有段距离,只有折返回去,他才能亲眼确认他们的状况。
张四忍下耻辱,“乌公公,昨夜围捕李元阙的行动死伤惨重,但已将其击毙,而光渡大人客栈遇袭,不知所踪。”
可就在他即将迈出房门的那刻,他听到了空中细微而尖锐的响箭声。
蒙古兵在辨认战场上的痕迹。
那一刻,他突然从马背上跃起,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弧线,他就这样从上方扎到了被众星拱月的蒙古将领身旁。
他不信他的沛泽,会这样轻飘飘地死在这场乱战中,他要亲自去找,将这一片片土地搜过。
他决定回去洗洗那身衣服,然后就套在身上吧……只盼他速度够快,那衣服洗干净后还不会结冰。
外面的天,慢慢亮了。
张四猛然回头,那满脸鲜血的凶恶模样,将来人吓得一个屁墩摔在地上。
但如果没有这神来一笔的奇谋,或许他们此时能活着站在这里的西风军兄弟,不过寥寥数人。
“……都啰耶也顺利脱身了吗?”
这只松散组拼的影卫,并无太多团体作战的经验,虽然他们不懂配合,但他们却知道如何执行此行唯一的皇令。
——砍下李元阙的头,不惜一切代价,换来封官晋爵。
昨夜五名上山为将领报仇的百夫长同陨,甚至带过去四百多人,如今也才稀稀落落地回来了一百人。
张四猛地得咬紧了牙。
可是代价……
所以也不曾看见暗影一拥而上,将那银甲如覆潮一样淹没。
战场上有些尸身穿着黑衣,分不清是籍贯身份,但身边零星散落着金国的刀、弓和旌旗,昭示着他们的来处。
他看到了脚下漫开的血,和那已经凉透的庚六。
勉强从战场中带回几个重伤的影卫,情况都不是很好,其中甚至还有一人瞎了眼睛,至今昏迷不醒。
…
……
“我们……没能带回他的遗体!”李懋满脸悔恨,自责道,“昨夜六十四名铁鹞子,伤十三,无损亡。三百十七名精兵,亡十七,重伤二十三,兄弟们的尸体全部带回来了,没留下任何西夏军的印记,只除了……这位,他吸引了全部影卫的火力,不幸……不幸……”
西风军队终于将刀对准了皇帝的影卫,而皇帝的一半影卫与蒙古混站在一处,那一小撮“金兵”来回添乱,在蒙古大营游击破坏。
他冲出军营时,在军营边缘的蒙古兵士,还不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
都不是他的血。
他是乌图。
在远处伏于地面的铁西风军斥候,正盯着蒙古军营的一举一动。
此时,有一个百夫长打扮的蒙古兵,正骑着军马向众将领靠近。
片刻后,有白色的烟雾在屋中炸开。
光渡掩住口鼻,不过片刻,神识已变得格外昏沉。
他扶着旁边的墙壁向窗口移动,可瞬息之间,身体就已经失去控制,摔倒在地面。
有一双精致华美的鹿皮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光渡看到的最后画面。
第 59 章 第 59 章
光渡醒来的时候,能感觉到身下的颠簸。
耳边传来的声音,是车辙在冻土上碾过的震动。他是在一辆马车上。
“哟,醒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毫不见外地打起了招呼。
光渡将有些涣散的瞳孔聚焦到面前的人身上,认出了他的身份,哑声道:“药乜绗。”
这是一个温暖而封闭的空间,车厢里面铺着柔软的金毯,配着精木定制的固定小桌,甚至连车顶四角都镶着拳头大小的海珠。
“光渡,声音怎么哑成这样了,你多久没喝水了?”
药乜家主狐狸一样的眼眸弯了起来,里面装着真实的关怀。
光渡试图动作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绑住了。
双腿交叠摩擦时,那是皮肤的触感。
他没有衣服。
车里面的炭盆烧得温暖,而光渡则被一张暖和的毯子整个包裹着,虽然他看不见毯子下面,但里面大概也是不着一物的。
而药乜绗将身子探了过来,手隔着一张毯子,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的上身扶起,以免喝水的时候被呛到。
因为变化的姿势,光渡微微低下头,看着毯子从自己的锁骨处落下,一路滑到腰腹。
这是一具极为美丽又有力的身体,洁白的皮肤上散落遍布着新伤旧疤,近乎于完美的体态,往日只会隐藏在衣服之下,丝毫都看不出其中的力量。
光渡一字一顿:“你们这些人,都令我非常恶心。”
可是药乜绗却从他紧绷的腹部,和刚刚呼吸屏住的胸膛上,看得出来自己刚刚这一番话,对他确实是有冲击的。
药乜绗被骂其实并不生气,但他的笑容确实慢慢消失了。
不仅如此,光渡还在劝:“便是好色,以族长的权势地位,身边什么美人求不得?你不需执着于我,你在绑架朝廷命官,比起你要承受的风险,是不是太不值得?何苦为了一时之快,断送自己往后的富贵荣华?”
他近乎于赞叹地窥视,“只有从小练武的童子功,才练得出这样漂亮的身体……可惜多了好多疤,我会为你一点点去掉的。”
柔软,却也锋利,该为他寻些蜜糖,细细涂抹这些细小的伤口。
光渡过了一会,才道:“药乜族长,我们不必走到这一步,我们以前是朋友,以后也可以是朋友,在朝廷中有一位朋友,总不是一件坏事,不是吗?”
“光渡大人,你说得没错,但是在这件事上,看来你也不是很了解我。”
车内拉着窗,根据透过窗的光暗,光渡估算着确切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吗?”
光渡脸色冷了下来,“所以你的倚仗,果然就是你在给蒙古秘密供给军马?到时候即使蒙古攻下西凉府,屠杀满城夏人,你也能因与蒙古的结盟而全身而退,并冷眼旁观一切发生?”
药乜绗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光渡,“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确实厉害。”
毯子被揭开一片,而他并起的长腿,露在外面。
药乜绗笑了起来,“钱财权势虽美,但我这俗人,平生最好的便是‘色’这一道。无论男人,女人,甚至太监都无所谓,只要足够漂亮,我都喜欢。而你……”
光渡注视他片刻,直接就着那杯子喝了。
他今日头发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戴满金玉首饰,却也象征性的带了三块宝石,他嘴角掀起笑容,薄眉轻轻挑起,眼神很亮。
药乜绗摇了摇头,“虽然后来你跑了,改名换姓的,还落到皇帝手里三年,但我不看以前,我只在意你以后,你以后……只能在药乜家里,做我们的人。”
光渡脸色格外苍白,在这样温暖到令人昏昏欲睡的车中不知待了许久,都没能将他脸上多熏出几分血色。
“没错。”药乜绗大大方方地任光渡上下打量,“我没有骗你的必要。”
药乜绗说话的声音又轻又快,他在控制着音尾的颤抖,那是因为得偿所愿而太过喜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光渡大人,我就惦记你这口‘色’,不狠狠咬下一口,我这辈子都放不下。”
药乜绗笑出了眼泪,“光渡大人,你劝不动我。”
如今看来,他那时的想法太幼稚了。
即使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光渡依然能维持着从容。
而且……从醒来之后,光渡就感到非常不适。
光渡仿佛在替一个朋友担忧,连劝说让药乜绗放了他的话,都能让人感到真诚。
城南甘三胡同的那家橘饼铺,做得真的是太难吃了。
光渡试图向后退,但是空间狭小,他躲不开,仓皇中撞到刚刚放在一边的杯子,连那半壶水都一并撞倒。
他声音温柔下来,“别去拼命了,我会对你很好的。为那个皇帝不值得,如果你是私下押注了李元阙……那就更没必要了,他们谁爱当皇帝,都与我们没关系。”
光渡用这样的表情对他,他很不喜欢。
恨就是恨,爱就是爱。
药乜绗歪头想了一下,“金国于蒙古成吉思汗有杀父之仇,两者已是不死不休,西夏如今内乱自顾不暇,无力与蒙古为敌,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但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唇有些裂开了。
他看着光渡,甚至第一次,他起了不愿意将这个人与妹妹分享的心思。
“……不会有人发现我绑了你的,光渡大人,这都要感谢你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天衣无缝的,就连你离开黑山客栈时都没留下任何尾巴,倒是方便了我把你带走。在此之后,没有人知道你去了何处,也没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
“我可不敢松开你,你别想骗我小瞧你啊,光渡大人。”药乜绗笑嘻嘻道,“这段时间,我都没敢跟你跟得太近,就怕被你发现,但昨天晚上,我都被你吓到了,你脑袋又聪明,杀人又这么厉害,说不定放开你之后,连我都打不过你,皇帝知道你这么凶吗?这位……不通武艺的光渡大人?”
光渡脸上依然没有惊惶。
药乜绗的视线扫过去时,都不得不佩服光渡的稳了。
药乜绗挪动手指,轻轻抬高杯子,方便光渡喝水,却也借机碰了好几下杯壁之下的唇。
光渡轻声道:“……药乜绗,你真是恶心,家国抱负在你心中毫无意义,你所庇护的百姓,在你的眼里同样一文不值。”
不只是因为用井水冲洗着凉了,骨血深处藏着的阴寒酸痛,在一点点逼入他的身体。
这一刻,药乜绗对的渴望与喜爱,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
那并不是推拿过血的力度,更不是这种意图,药乜绗对他似乎有些意动,但双手继续向上不过片刻,还是停住了。
他的动作,过于磨人。
嬉笑怒骂,憎恶无惧。
药乜绗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继续扩大。
只有这个人,他惦记太久了。
光渡对于这些恶劣的触碰不动声色,他一连喝了好几杯才停下,而药乜绗也愿意伏低做小,伺候着他喝水。
当年就该把人抢走,管他愿不愿意,关在府里日夜疼爱,串着链子,打上烙印,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药乜家的人。
药乜绗笑得更开心了,“我以为你不会喝的,怕我在里面下东西。”
“若你真是为我好,不如提前恭喜我得偿所愿……省省力气,留着待会在床上求饶吧。”
若是他愿意……那光渡便是药乜绗最好的契弟,同食同宿同止,他有的权势和财富,都愿意与他共享——为如光渡这般的美人,他舍得。
他心中为原本的计划作出修改,等把光渡带到西凉府后,需要施加更加漫长严密的看守,因为这样的人,是不会轻易屈服的。
像他从前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喜怒哀乐都那样明晰,不需要这样一层层伪装,将所有的情绪锁在这层不动声色之下,看不清也摸不透。
“不愧是练了十三年武功的底子,是……十三年吧?我算算,你母亲带着五岁的你,改嫁给西凉府那位姓宋的商人后,你的便宜爹就为你请来老唐做你的启蒙武师傅,在你家道中落前,一直文武不辍。没错,就是十三年。”
他这几句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手伸向毛毯。
这个话题的走向,药乜的接触、眼神,都变得越来越不对。
可他若不是为了等着那位每日回家都从路口经过的人,又何必雷打不动地去买那橘饼?
他是真的心情很好。
光渡手脚被绑,躲也躲不开,于是抬起头问:“药乜绗,如今蒙金环伺,家国之危对你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吗?如果你亲眼所见我昨晚所做之事,那你一定知道我的立场和我的能力,等我回到西夏朝中,我能推动许多改变——即使这样,你也要把我带走?像一个奴隶般把我藏锁起来?”
药乜绗言笑晏晏地打断他:“我妹妹不愁嫁,有我坐镇西凉府,手握供给军队的几处大马场,就有的是人想娶她,不敢对她有丝毫怠慢。更何况,我家纺妹本来最中意的是你……至少这几年是,我们兄妹兴趣相同,口味也出奇一致,我们看中的美人都会一起分享,以后也会一起玩。若是你也喜欢她,我可以做主让你们成亲,给你一个妹婿的身份,以后咱们三人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过日子,没人敢说什么。”
而药乜绗笑吟吟的,完全没有为光渡遮蔽一下身体的意图,只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了他唇边,“喝一点?”
光渡沉默许久,“原来那人是你。”
“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是真的有意思,我对你用的迷烟,寻常人得睡上三天,而你呢?大概只有三个时辰,就已经完全恢复清醒了。”
说来奇怪,药乜绗反而喜欢看光渡现在的样子。
“所以说,咱们是有什么误会吗?药乜族长?”光渡语气和善,“我们或许不需要这样相见,我们的利益从来都非常一致,之前的合作非常愉快,我以为我们取得了对彼此最基础的信任,不是吗?”
光渡神色冷下来,“为了一夕欢愉,连身家性命都搭上,值得吗?”
药乜绗靠得很近,将气吹进光渡的耳朵,“等你洗干净,我会让你很舒服的……你喜欢水里,床上还是马上?我都可以。”
光渡依然没有生气的模样,“药乜家主是不满意我将令妹送出宫的名目,坏了她的名声吗?请给我一些时日,我保证会让令妹的声誉恢复如初,不愁再觅良婿。”
这一刻,光渡脸上那种不以己悲的稳消失了,转变成一种深刻的厌恶。
而药乜绗炙热的视线,也从毛毯下不及遮掩的结实腰腹,移动到光渡的肩膀手臂上。
如果他当年下手果断,也不至于自己离开西凉府那一趟,这个人就带着他妹跑得没影了。
他语气依旧平静,“若你想对我用药,在我昏迷的那会有很多动手机会,我此时再反抗,着实有些不知好歹。况且我方才确实很渴,多谢你了。”
药乜绗看了片刻,也不由得发出赞叹,顺着他被绑的脚踝,按上他的腿,“绑了很久有点疼吧?先帮你过过血,虽然你以后都只能在我身边,但我会好好养着你。如果你表现得好,我也会带你出来的。”
在光渡注视的目光中,药乜绗慢慢说道:“无论外面是谁在称王当帝,我都自有办法独善其身。这世上没有不败的王朝,荣华富贵加身之时,本就该及时享乐,我劝你不如也看开些吧,比起螳臂当车,还不如跟我去西凉府享福。”
他曾经想过循序渐进,想过两情相悦的,只要光渡是迷人的,只要他好看一天,他就可以为他一天不变心。
“等晚上到了地方,我要帮你好好洗洗,你身上还有血污,我不喜欢这种味道。”
光渡只希望这一切不要往那个方向发展。
“太值得了,死了都值!”药乜绗大笑道,“那年我在西凉府的武馆中,第一次见到你的当天晚上,就托人往你家送了一箱黄金,又递书求与你结契,想和你恩爱相好,可你一次都不曾理过我,把我的人打出门,还将我的信撕了。”
“看来不用等到晚上了。”药乜绗沉下脸,去抓他的肩膀,“现在就该好好教你以后的规矩——”
光渡猛然扬起一直在旁垂落的双手。
那双手腕上,多了几条划开的血痕——而那绑缚双手的绳索,已经被割断大半。
光渡指间抓着一个瓷片,这是刚刚争执时打碎在车中的器皿,也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药乜绗愕然时,光渡却已经双臂同时用力崩开了断绳,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第 60 章 第 60 章
光渡的反击,并不只是一拳砸中药乜绗的脑袋。
他出拳的手臂带动腰身力量,砸中的每一下,都能让人伤筋断骨。
这样凶猛的力道,连药乜绗都不敢硬碰,药乜绗躲开第二拳,而光渡的拳头,直接将车内精致木几从中击穿劈断。
木几的案板,能有女子握起一拳时的厚度,光渡一掌下去,木灰纷飞,断口处连毛刺都劈出来了。
药乜绗傻眼了。
但药乜绗很快就回神还击,毕竟他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是什么花架子,除了第一下出其不意被打,第二下就已经有模有样地近身接战。
到了这个地步,药乜绗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宋佩泽的过去,不曾被那披着“柔弱文臣”外表的美人所迷惑。
药乜绗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野兽般凶猛的敌人,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光渡双手虽然恢复自由,但还来不及解开腿上的绑缚,他躲闪不及,这样下去必落下风。
他拼着挨了药乜绗一拳,双腿并起伸直,被绑着的双脚在车厢壁上,用力一蹬,同时腰身发力,狠狠将自己砸到了药乜绗身上。
药乜绗被他砸得重重落在车厢底板上。
“光渡大人这是等不及了,已经要对我投怀送抱?”
这话一出,他又狠狠挨了光渡一记肘击,这下力道太重,他歪过头吐了一口血沫。
并不是投怀送抱。
而是在这种狭隘空间搏斗,长久拉锯下去,光渡必输无疑,所以直接强行猛进,制住了药乜绗躲避的可能。
能在乱世之中如此招摇富贵的出行,药乜绗必然配有相应的武力,更别说车厢异常颠簸,里面发出的声音,也早已吸引了外面人的注意。
可他什么时候哭了?
“光渡!咱们立刻回西凉府!”药乜绗全程都很配合,赤身赤脚站在光渡马边,焦急地看着光渡,“我为你找大夫,我保证,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至少在你身体恢复之前……”
药乜绗被打得耳鸣眼晃,可是竟然还在笑,“光渡,你还想不明白吗?你生来便是如此模样,除非你毁了你这身皮,否则,你永远打不消别人对你的垂涎,也永远管不了别人梦中对你会如何肖想。”
药乜绗一一照做,看着光渡穿上自己衣裤,光渡动作很快,穿好衣服后,就揪着药乜绗一同下了马车。
又凶又狠,变招又快。
光渡低下头,那披散下来的、黑沉沉的发,愈发衬得出他脸上毫无血色。
但药乜绗这座马车之外,不止他一人。
药乜绗被光渡打得连头都骗过去,缓了一会儿才说:“你们都退下。”
“族长,可有异常情况?”
为什么光渡说起这个人的时候,眼神都有细微的变化。
“这才是我认识的宋沛泽,你如此厌恶龙阳之好,这三年来是怎么在皇帝身边待下来的?被他玩,你一点都不喜欢,对不对?”
“别让你的人进来。”光渡一边套上衣服,一边交代着,他此时尚能如常活动,“叫外面备马,放我离开。”
“你又懂什么?”光渡披头散发的抬起脸,他说话虽然并没有大喊大叫,但药乜绗却看得出光渡的笃定,“他就和你不一样。”
光渡凑了过来,双手扣上他的衣领,“给我你的衣服。”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光渡。
这一次光渡看着他的目光中,刚刚的厌恶消失了。
药乜绗一句废话不说,立刻就脱。
脸上的液体在往下流,很凉,是眼泪吗?
而药乜绗重得自由,立刻就用一只手去抓毛毯,去擦光渡脸上的血,直到把那可怕的黑色完全擦干净,重新露出下面那张惨白的脸庞。
若光渡忍不下去,他早在三年前就在宫里自我了结了,怎么可能忍到皇帝将他放出宫,还一路做到工部尚书?
是了,光渡的脚还绑着,他需要把自己打晕,才有机会能割开腿上绳索,又不能打死自己,因为光渡需要用活着的自己做人质,从外面突围。
有这个最好用的人质做要挟,药乜绗的下属不敢妄动,立刻为光渡送上了最好的马。
可是药乜绗的凶性,也被这一拳拳地打了出来。
“谁?谁能对着你的皮相无动于衷?”药乜绗讽刺道,“七八十岁的入定老僧?没这本事的太监?还是说,那人是个真正的瞎子,连你长什么样都看不见?”
就在光渡彻底离开前的最后一刹,药乜绗猛地一声大叫,“等等!”
药乜绗看着光渡笑道:“你离开西凉府那年,就已经很出名了,夏天你去河里抓鱼的时候,好多人闻讯过来看你,男的女的都有,我还记得有几个年轻男人想偷你衣服,被你上岸后打了个半死,你那时候的狠劲……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不必。”光渡一鞭子抽下去,决绝地分开了药乜绗,“你帮不了我。”
药乜绗的脑子里,仍在快速盘算着光渡所有的逃脱路径。
“你别动了,别动!我不挣扎!”药乜绗怒吼道,“喂!你们外面的,把懂医术的叫过来!快!进来的时候不许对他动手!”
药乜绗的下属一定在车外听出端倪,可这一次,没有任何人再来询问。
从他眼角流下来的,是两道黑色的血。
被打到鼻青脸肿的药乜绗,这一刻竟然露出了慌张的神色,“光渡,光渡!你怎么回事?”
光渡也察觉到了脸上的冰凉,他有一瞬间怔忪。
虽不曾肉绽骨裂,但只一下后,药乜绗就再也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手的存在了。
在狠狠挨了几拳,药乜绗的半张脸都肿起来后,他反而盯着光渡笑了出来。
车内的光渡下手是真的狠,药乜绗被他打得耳鸣不止眼冒金光,可他依然没有昏过去。
这句话让光渡彻底动了怒。
这意识和反应,连药乜绗也生平罕见。
他手脚都在发冷,整个身体都有些变沉。
……原来不是泪水。
药乜绗颇受震撼。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但光渡没有将那沾着自己血的瓷片,再一次架到药乜绗的咽喉前。
光渡坐在马上,回头。
药乜绗慢慢凝固了表情。
外面的人又敲了一次,“族长?”
除非他选择在这里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刀剑压鞘而出,周围的武者无声散开,从各个方向对准了中心的马车。
光渡武艺又精进了。
光渡看了一眼药乜绗,见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挣扎的斗志,于是迟疑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自己的脸。
光渡的眼神变了。
他流了不少血,就连此刻,都能感觉到疼到几乎裂开的鼻梁,正在缓缓流血……
……他才不会轻易自尽,药乜绗无比肯定。
药乜绗精于投机,尤擅谈判和洞察人心,他却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嫉妒。
不对!这不是他自己的血。
“药乜绗,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毫无礼义廉耻,活着宛若发情的牲畜。”
然后光渡抓住药乜绗的一只手臂,将他手按在地面,屈肘在他手臂上重重砸了下来。
药乜绗在说什么?
只是,光渡打得真狠啊。
捶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再次从车厢中传出。
不过他哪来的机会?从西凉府离开后,光渡东躲西藏了近两年,再现踪迹之时,就已经被收在皇帝后宫中了。
光渡不明白,他在打人,还能怎么回事。
光渡的眼神是无法掩饰的厌恶,又狠狠给了药乜绗脑袋一拳。
他顾不得自己头脸仍在被揍,双臂猛地挥出重击光渡脖颈,可光渡反应速度比他的出击还快,瞬间收手回防。
他这些年一直在皇帝身边“不通武艺”,哪来的可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让身体持续保持这等的灵敏和力量?
“你这个姿势,真是美不胜收。”
光渡逃不掉的。
光渡停下了殴打,示意他回答。
可是光渡没有割开脚踝上的绳索的时机,如果他将手上刺片,从自己要害处移走,就无法阻止自己下属闯进来重新控制局面。
光渡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我不介意再废掉你另一只手。”
可为什么,药乜绗会露出这样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一刻,光渡有些想找件衣服套在身上了。
他是谁?
药乜绗愣了一下。
光渡眯起眼又给了药乜绗一拳,让他闭了嘴。
光渡此时是岔开腿坐在药乜绗胯骨上的,立刻就感觉到药乜绗身体发生的变化。
光渡看了药乜绗一眼,见他此时方寸大乱,正是好时机,于是干脆松开了对药乜绗的钳制,翻到马车旁边屈起了腿,将自己双脚的绳索割开。
药乜绗已经被打得懵了,而光渡已经借机调整被绑着的双腿,以自己身体的重量压在药乜绗胯骨上,废了他腰以下的所有回击。
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药乜绗在这一刻突然醒悟,在光渡眼中,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不值得光渡欢喜,也不再值得他憎恶。
他怔怔问道:“宋沛泽,你会死吗?”
光渡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控着马辔,转过头,一鞭挥下。
马儿扬蹄飞奔,带着马背上的人,向黑山的方向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