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京兆府负责行刑的衙役一般是固定的。
鞭笞、脊杖等都需要技巧, 有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实则休养一两个月就活蹦乱跳的,也有行刑完犯人还能独立下地行走, 当?夜回去?就暴毙的。
个?中差别?, 全凭执行衙役的手上功夫。
晏如看起来是前一种。
尖细的牛皮鞭子高?高?扬起, 甩出锐利的破空之声, 落到柔软的皮肉上,“啪”,“啪”, “啪”。
一鞭、两鞭、三?鞭……
素色单衣很?快划破,血色随着鞭痕一道道渗出来?, 起初还不显眼,鞭笞过?三?十下,背上已?是淋漓模糊的一片。
暮鼓响起,栅栏前围观的百姓有一半被催促着离去?。
还剩下一半不愿离去?的, 又被衙役以妨碍行刑为由, 强行驱散, 公堂外庭转眼稀稀落落。
那一声声又快又急的鞭响更显得凌厉刺耳。
晏如额前冒出冷汗, 鬓角几缕乱发罩住了眼帘。
天空飘起了雨丝,正月里的第一场雨。
俞知光耳朵隔着兜帽,被薛慎捂着,听不清报数,抬头觑他一眼:“还差多少了?”
“快了。”薛慎讲话时胸腔微微震动,望见栅栏被撤走,亮出了金吾卫腰牌, 带俞知光到中庭避雨的地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人,一同跨过?了京兆府门槛。
衙役要拦下, 薛慎回眸看一眼,身后跟着的女郎戴长纱款式帷帽,从头遮掩到腰,手?里执一把黛青色油纸伞。
薛慎示意衙役:“是一道来?的。”
负责报数的衙役数到第六十鞭。
眼前一道虚影晃过?,有人给正在受刑的犯人撑起了伞,正好遮在了头顶一片天。戴帷帽的女郎声音柔婉,语气坚持:“我就给他撑这么一小会儿,不会妨碍行刑。”
执鞭衙役看向了汲奇正,汲奇正没示意停止。
凌厉的鞭响又起。
汲奇正饶有兴味地看温、姜两家的人,温裕不悦,但姜家人的表情更耐人寻味,似愠怒,愠怒中又有几分惊慌,竟去?觑温裕的脸色,更怕他不高?兴。
温裕径自快步到中庭屋檐下,冷声问那撑伞女郎:“你是何人?要为一个?偷盗撑伞?”
女郎正是姜殊意。
她今日身上长裙绒袄,腰间香囊珠缀,都是在姜府时的寻常打扮,管事以及兄长能?够认出来?,并不奇怪。
“我是何人,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
姜殊意偏了偏伞,又抽出绣花手?帕,替晏如三?两下拭去?了额头的冷汗,将挡住他眼帘的乱发拨开。
若撑伞还算勉强,整理鬓发已?是逾矩。
姜家大郎君疾步赶来?,厉声呵斥:“你放肆!要是叫父亲知道了……”他气急了,说漏嘴了才想起顾忌,只好向汲奇正求助,“大人还不将这扰乱行刑的女子屏退。”
温裕眼睛一眯,心里有了猜测,手?中折扇一伸,去?撩姜殊意的面纱,被她一把打下。
“我说过?,小公爷还是不知为妙。”
“若我非要知道呢?”
“那就遂了你的愿。”
姜殊意手?腕一抬,坦然地揭开了帷帽,一双凤目衬着柳眉琼鼻,朱唇一点?若桃花,与姜府送到国?公府的画像一模一样,也与温裕几月之前在宫宴的惊鸿一瞥无二。
温裕脸色沉下来?,冷笑几声。
“好,好啊,姜府真真是教养出了一位好女儿,还未出阁,就与三?教九流有了首尾,还想高?攀我家门楣。”
他拂袖而去?,打定主意一回到就同父母亲说退婚。
姜家大郎君急急忙忙追在后头解释:“小公爷留步,小公爷……”又回头命令管事:“还不快把她带走!”
鞭响在他们说话时也未停,衙役已?数到了一百。
晏如脸色苍白,手?攥紧了俯身趴着的长条板凳一角,微微发颤,仍旧努力抬头去?看姜殊意,“你何必来?。”
姜殊意蹲下,对上他眼眸看,瞧着人的神志还清醒,知道这顿鞭子要不了性命,口气便淡了几分,“你别?多想,我给你撑伞,是敬你有侠盗之气,有胆量自首,但你假扮女子骗我这件事,我、还、没、气、完。”
她肃容正色,一字一顿。
晏如听了一愣,想起身看得更真切些,又牵扯伤口。
姜府管事早在一侧催促:“三?小姐,别?让小的为难……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慌什么,这便走了。”姜殊意起身,拍拍裙裾,对上晏如欲言又止的神情,把伞往他手?里一塞,也不管他还有没有力气握住,“你留着命,好好想怎么叫我气消。”
飞天大盗事件霸占了皇都茶余饭后的谈资好一阵。
就这么以一百鞭笞落下帷幕,受刑后神秘失踪了。
实则,晏如被薛慎接回了南营军中休养。
他养伤也没很?专心,十个?指头最是忙碌,今日给薛慎一个?比翼双飞结,明日再编个?五福彩花络——让薛慎转给俞知光,俞知光再去?给姜殊意。
这夜,薛慎回府晚,洗漱完到了已?快戌时。
俞知光正坐在床榻边,双足踩在一张绣墩上,张开圆圆的脚趾头,让元宝拿凤仙花汁给她染趾甲。她之前走出的小块淤血养了个?来?月都没完全消。姑娘家自小就爱俏,自己看着嫌丑,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来?遮盖。
俞知光见薛慎回来?了,带点?好奇,朝他伸出一双手?:“我看看,今日晏如又给三?娘编了什么好玩的?”
薛慎丢给她一个?信筒:“改写信了。”
“噢。”俞知光敲了敲信筒,这个?不新?奇了,她递给元宝收好,元宝连同那一套染色的物什收走了,叮嘱她:“小姐记得要等汁液完全干透了才好穿袜子或睡觉。”
“嗯嗯,我知道。”俞知光双足并拢碰了碰。
薛慎坐在一旁的月牙凳上饮茶。
俞知光皮肤白,脚背同样白皙细腻,如腻鹅脂,脚趾染的那点?丹红一下子就撞入人的眼里。寝室烧着地龙,她嫌热,寝裙穿了薄的丝绢质地,怕裙裾碰到染色,一只手?拢起来?拉得高?高?的,快能?看到小腿肚子起伏的曲线。
枕边人对他,不知何时起,就是这样不设防。
视她为责任时还不觉得有异常,待有情意了,夜深的二人独处就分外难熬起来?。偏偏小娘子纯澈无辜,难熬的只有他一人。薛慎看了一眼,再倒了一杯凉茶去?解那口干舌燥,只怨地龙烧得太旺太热。
他想起今日听见晋国?公府退婚的传闻,“姜三?娘不是想晋国?公府退婚,才特地去?给晏如撑伞,造个?话柄。”
“是啊,殊意回到府里跪了好久祠堂呢,不过?这回禁足,她可以见客。”俞知光歪头,“有何不对吗?”
薛慎露出了微微嫌弃的表情:“可那小子还是每日都给我这么些鸡零狗碎的玩意。姜三?娘子竟真在生气?”
俞知光听了一静,菱唇一抿,不太满意地盯着他。
薛慎挑眉:“怎么?”
她的语气同仇敌忾起来?:“什么叫竟真在生气?当?然要生气啊,晏如骗了她那么久。殊意一直把他当?女子看,半点?对男子的防备也没有。在绣庄那日,我还看见,殊意想也不想地就挽起了晏如的手?。”
说到激动处,小娘子认真地比划起来?,连裙裾都忘了挽,花朵似的散落开,幸而凤仙花汁已?经干得七七八八。
薛慎心里升腾起一种奇怪的心虚。
他对俞知光的“骗”,应该不在这范畴里。
他与她已?经成婚了,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可俞知光说完,感同身受地代入了起来?,闷着声道:“要是有人骗我这么久,把我完全蒙在鼓里,我肯定会比殊意更生气的。晏如的东西殊意还愿意收,我的话……”
薛慎捏紧了茶杯:“会如何?”
她冥思苦想一会儿,没想出具体的反应:“我小时候被街上的拍花子骗过?一次,他假装腿脚受伤,骗我带他去?医馆,还是云城老?家的邻居发现了,才把我救下来?。”
又叹了口气道:“坏蛋骗我就算了,身边亲近的人可不能?骗我,就像三?娘,她是真把晏如当?朋友才生气的。”
脚趾染的色干了,在灯火下映出悦目的嫣红来?。
俞知光低头瞧了一会儿,裙裾整理好,躺回拔步床里侧,没多久薛慎睡过?来?,跟她之间的距离,宽得还能?再躺下一个?人。明明前几晚,还不是这样睡的。
她困惑地戳了戳薛慎的背:“你不怕滚下去?吗?”
薛慎没理她:“我热。”
地龙烧起来?是热,她最近盖的锦被都换薄了,俞知光没说话,很?快陷入沉眠。薛慎从背对着她的姿势翻过?来?,在昏暗的床帐里看了枕边人一眼,沉沉呼出一口气。
这一觉睡得短促烦躁,睁眼,背上汗涔涔的。
晨光清浅,薛慎垂下眼,毫不意外看到滚入怀里的小娘子依旧睡得酣然甜美,这条鹅黄色的寝裙领口太宽松,折出一个?弧度,叫那一抹雪色在朦胧中若隐若现。
薛慎难耐地闭了闭眼,试着推开她。
清晨不是什么好时刻,清晨很?危险。
小娘子被推远几寸,没像往常那样翻身继续睡,手?脚并用缠上来?,将他抱得更紧,柔弱无骨的身子压着他。
薛慎屏住呼吸,等了又等,无法,最终一手?握住她的小巧下颔,食指和拇指陷入绵绵的脸颊肉里,用了些力。
“俞知光,醒醒,我要去?巡营了,你放开我。”
俞知光被弄醒了,没有不悦,只有几分迟钝,手?依旧圈着他结实的腰,声音轻得飘起来?,在抱怨他:“薛慎,你怎么睡觉了金吾卫腰牌还不摘,好硌人。”
她手?往下去?摸索,薛慎头皮一炸。
第32章
俞知光的手被牢牢扼住。
指尖停在他腹部, 透着衣衫,触到紧绷的肌肉。
薛慎力道之大,叫她怀疑腕上要留两个指印, 人也在吃痛的一瞬间清醒过来, 一眼看?到他的燕居服。
燕居服没有腰封, 更没地方挂令牌钥匙。
俞知光脑海里一些朦朦胧胧的描述, 同婚前家里给的简笔小人避火图串联起来,她灵光一闪,磕磕巴巴:“薛、薛慎你是不是……我是不是碰到了?你的……”
“没碰到, 还没。”薛慎打断她说出更糟糕的字眼,力道松开?, 看?她两颊染上霞红,呆若木鸡地退开?了?一些。
小娘子喃喃道:“堂姐说的是真?的呀。”
薛慎有了?不太好?的预感:“说什么了??”
“我之前让厨娘做那些药膳的方子……就是从三济堂开?的,堂姐,”她看?看?薛慎神情?, 小心翼翼道, “就是大夫, 她说这样临门?一脚不行的毛病是心病, 药石无用。”
薛慎沉默了?一瞬,要说心病,倒也无错。
俞知光又补充:“堂姐还说要想别的办法,最重要的是放轻松,多多尝试,失败了?切勿懊恼逃避。”
薛慎喉头一滚:“如何试?”
小娘子杏眸轻眨,又慢慢贴近他, 将那双伶俐清澈的眼眸闭上,口吻中有一种大义凛然:“都?可以试试。”
又是为了?他治愈“心病”而鼓起的勇气。
薛慎那一腔热冷了?下去, 冷静之中,品出一丝转圜的余地,既是“心病”,怎么治,什么时候治愈他说了?算。
昨日睡前还在想,如何坦白不惹她生气。
今日就有了?瞒天过海的对策?
俞知光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正?要睁开?眼看?,颈脖之间忽然感受到男人喷薄的呼吸,薛慎的唇印了?上去。
温柔耐心的亲吻没持续多久,很快变成啃啮,时轻时重,激出她颈窝处的鸡皮疙瘩。他唇齿所到,肆无忌惮,热意从她颈侧一路燎到了?耳根。
俞知光咬唇,忍住想发出的轻哼。
直到锁骨被不轻不重地吻了?一下,她猝不及防,“唔”了?一声,一下子揪紧了?薛慎肩头的布料。
薛慎停下,往上寻到她的唇轻啄。
“后悔了??”
“……没。”
俞知光睫毛簇簇轻颤,视线低垂着,不与他对视,又深吸一口气,重新?闭上了?双眸。她手也从薛慎背上拿开?,揪紧了?身侧的茵褥,蓦地,听见?薛慎低笑了?一声。
“就试到这里。”
薛慎松开?她,“大朝夜里有宫宴,散场时等我。”
男人离开?时,那腰牌的触感,她还感受得?清晰鲜明。俞知光在拔步床里打了?个滚,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
今日大朝,太极殿内设御帐,天子受群臣朝拜,各州郡镇守官员以及各藩属国亦一同到来,进奉祥瑞贡物。
朝拜之后,天子巡视十二卫禁军,是自?除夕夜以后,薛慎等戍卫皇城的武将最为忙碌的一日。
入夜后,卫镶将俞知光送到朱雀门?下。
华亭宝盖的香车盈门?,都?是各家来赴宴的女眷。
俞知光穿了?一条银红相间的百褶如意月裙,裙摆飘带挂着玉环绶,走起路来,环佩叮咚。她随一众女眷在下车处步行,跟着领路小黄门?往设宴处走。
女郎们路上细声闲聊,话题从裙裳钗环,转到夜宴的宫廷佳肴,再转到今夜要登台献舞的崔家小七身上。
“大朝日临近太后娘娘诞辰,娘娘喜歌舞音律,听闻小七精心编排了?一场西域金铃舞来贺寿呢。”
“我说怪不得?朱雀门?下,没见?崔家七娘子的马车。”
“此时此刻,应在密锣紧鼓地排练去了?。”
……
“说起来,音娘你怎么不去献艺?”
话锋一转,众女郎都?朝卢家长女卢若音望去。
近来前朝催促陛下选后的奏折日多,她们亦听自?家的父兄说起过,皇后人选非卢家即崔家,更有甚者的,依照家族立场,授意她们择其?中一家交好?。
卢若音没少承受这些或虚情?或真?心的逢迎。
她身为长女,本就处处要为妹妹们以身作则,及笄后面对的挑剔目光更多,竟方方面面都?要与崔七娘作比。
两人明明一动一静,从性情?到爱好?都?相去甚远。
“我只懂舞文弄墨,都?是些闷的,怎好?拿到太后娘娘那里去献宝。”她生了?一双卧蚕眼,面如满月,饱满匀净,宽心地笑笑,“我只抄了?一卷佛经聊表心意。”
此话勾起俞知光一些被迫礼佛的回忆,她蹙了?蹙眉。
卢若音认得?俞知光,从前在贵女圈里,这姑娘就恬静慢热,嫁了?薛慎后去的闺阁聚会更少,这一路都?没插话,只揣个暖手炉,一双明眸随话题时而弯起,时而瞪大。
卢若音突然就想逗逗她:“知光这是什么表情??莫非嫌弃我的佛经,觉得?也比不上七娘的金铃舞?”
俞知光没想到话题冷不丁抛到自?己身上,茫然片刻:“没有,我是不知音娘抄的是哪卷佛经。”她看?看?前边领路的小黄门?还远着,悄声说:“《心经》好?抄,两三页纸就写完了?,要是《金刚经》快足足有五千多字呢。”
卢若音乐了?,她抄的正?是《金刚经》。
“这么熟悉,莫非你也抄过?”
“我没抄过,觉得?它怎么看?也看?不完,数过一遍。”
两人轻声漫话间,女眷们走到御花园,阴翳里快步走来一位衣着考究的嬷嬷,似乎等了?有一阵,远远对俞知光道:“夜宴还未开?场,太后邀薛家大娘子去雅苑叙话。”
俞知光不认得?这位嬷嬷,踌躇了?片刻。
卢若音附耳提醒她:“这位是郑嬷嬷,从前伺候南康公主的,后来又回到太后娘娘身边。”
南康公主是明盈郡主的母亲,而她听过一些风闻,说明盈不似寻常贵女,不喜文臣,尤青睐保家卫国的武将。
个中幽微,这才到皇都?两年的俞家女郎不知懂不懂。
卢若音看?那玲珑身影亦步亦趋跟着郑嬷嬷走了?,等再穿越御花园,临近宴饮地,肃容巡逻的守卫更多了?。
眼前是个拐角,再往前就是直通宴会的宫道。
“我帕子好?似掉了?。”卢若音顿步,广袖在腰间粉色丝绦上拂过,“你们先走几步,我随后就来。”
她裙裾飘飘,当即撇下女郎们,身影闪入拐角一侧。
拐角那边,巡逻经过的金吾卫被拦下。
卢若音只留一句话:“告诉你们薛将军,太后邀请俞娘子到雅苑叙话,夜宴即便她晚到了?,也不必担心。”
卢若音的话,有弦外之音。
只是待属下来报,距离俞知光被邀请已有一段时间,薛慎再去找人,雅苑已空,俞知光的席位上同样无人。
太后明面邀请,俞知光断然不会在雅苑中出事。
只能是雅苑出来往夜宴的路上,薛慎沿着可能的道路快步急走,不见?俞知光踪影,却在地上察觉一道湿漉漉的鞋印,鞋印小巧,底下带着花纹,一直延伸往凉亭后。
他在凉亭后的树丛里找到了?俞知光。
女郎缩成一团,躲在树影后,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披风装饰的边穗,他手中风灯的光渲染开?,将她发丝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泽,为宴会而精心装扮的钗环熠熠生辉。
俞知光比他还惊讶:“薛慎,你怎么在这里?”
薛慎拉起她,从头打量至脚,等看?到她一边湿漉漉的裙裾和?绣花鞋,声音沉下去,“谁干的?”
他蓦地拉下脸,俞知光吓了?一跳,想起刚嫁给他那会儿对他发怵的时候,“没谁……是不小心的。”
薛慎显然不信。
俞知光同他解释:“太后请我到雅苑讲话,说了?会儿家常,等再赴宴,小黄门?说来不及,要带我抄近道。我们走了?莲池栈道,迎面过来一个小宫女跑得?急……”
有栈道的莲池,薛慎知道。
冬季只有枯叶,水浑浊却不深,人错脚踏进去,至多淹没到脚踝,就是俞知光这样的情?形。
“她撞你了??”
“说不好?谁撞谁,栈道挺窄的,我就一脚踏下去了?。小宫女吓坏了?,叫我先躲在这里,她给我拿干净鞋袜。”
“你在此处等多久了??”
“快两刻钟。”
俞知光跺跺脚,脚底都?站得?发麻了?才蹲下去的。
薛慎咧嘴扯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
俞知光不解:“怎么了??”
薛慎不解释,食指拇指曲起,打了?一声呼哨,没多久就有佩刀金吾卫小跑着靠近了?树丛。
“头儿。”
“清出一条往熹微殿的道来,偏房里备炭火。”
又有一刻钟。
薛慎带她到最近的熹微殿,一路经过的金吾卫不是转开?视线,就是背过身去,直到她与薛慎到了?偏殿房间。
“薛慎,这里能用吗?”
“熹微殿前几年起过火,钦天监说此殿不吉,修缮后还是一直空置。”薛慎拉过炭盆,将她摁到旁边鼓凳上,脱了?弄湿那只脚的鞋袜,架到一旁烤。
男人脸依旧黑沉,不苟言笑时,严肃得?吓人,偏偏在面无表情?地单膝跪地,给她活络冻僵了?的腿脚气血。
通完穴位,将她赤足直接塞到自?己衣袍的右衽里。
俞知光一愣。
偏殿安静,只有炭盆燃烧的细微爆裂。她细细端详他风雨欲来的表情?,再回想前情?:“太后是不喜欢我吗?”
薛慎看?了?她一眼,不说话。
俞知光一回生二回熟,轻蹬上那暖热的腰腹。
“那条栈道,并非通往夜宴的捷径。”
“那小宫女叫我等在树后,也是骗我的吗?”
她声音低了?些,缩着的手从袖子里伸出,将百褶如意月裙的裙裾散了?散,好?烘得?快些。
小娘子圆润的眼眸半敛着,薛慎看?不出哀怒,但想到昨日她说的话——“坏蛋骗我就算了?,身边亲近的人可不能骗我。”他确实不能,也不应该骗她。
太后喜不喜欢她,与她何干呢。
她自?有俞家人千娇百宠,将她养成明澈无垢的模样。是他将她牵扯进这桩无端的是非,就像冬日里踏湿的鞋,不致命但哪哪都?叫人不舒服。
“他们骗你,你可以怪我。”
“怪你什么呀?”
薛慎身后传来敲门?声:“头儿,我同若岚姑姑借了?新?的鞋袜,宴会那头出了?点?变故,应要提前散场了?。”
“拿进来。”薛慎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
俞知光整理完毕,同薛慎赶上了?宴会尾声。
歌舞毕,鼓乐停,宴会场气氛沉凝,她在女眷这一圈安安静静地落座,才看?清楚跪在殿中锦毯上的崔家七娘子竟不是在跪谢赏赐,而是瑟瑟发抖地告罪。
之前来时同她讲话的卢若音亦脸色煞白地看?向御座。
第33章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崔七娘跪着?, 身穿一袭婀娜的茶花红对襟舞裙,水袖缀金铃,袖口如花瓣嫣红, 色泽与裙裳不一样, 像沾了?颜彩, 有几分染到了地面锦毯上。
她身后是一副素白底的纱帘, 上?头绘几朵花,是她在舞蹈时甩出水袖,利用衣袖飘扬而作的画。
俞知光离得远看不清楚。
待太后一脸不悦地吩咐大内监黄福来将纱帘抬前?时, 她看清了?上?头飞溅的颜彩,花朵位置恰好构成一条高低错落的斜线, 像七星连珠的天?象。
七星连珠每个几十年至一百年出现一次。
传闻是皇权覆灭,朝代更替的预兆,不论传闻是否真实,这样的图案在庆典时候很是避忌。
“大朝日群臣和藩属国皆来道贺, 又临近太后寿诞, 崔七娘你?这是何用意?”南康公主质问。
崔七娘身姿单薄, 背后一对伶仃蝴蝶骨随主人颤抖, 惊慌地解释:“臣女不知……臣女原意给太后贺寿,以水袖舞作画,要绘的是繁花似锦图,而不是……”
七星连珠四个字,万万不能讲出口。
她落下?泪来,别人不信她无妨,只要陛下?信她。
御座之上?, 与她年龄相仿的皇帝身穿玄朱冕服,目光在十二旒冕冠下?沉静如水。
太后先摆了?手, 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口吻道:“南康讲得不错,今日是好日子,本?宫相信崔家小七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给我闹心?,纱屏所画的乃是巧合。”
崔七娘愣了?愣,背后腾起一股恐慌。
她以舞作画,“巧合”地绘出了?不详图案,无论有无惩罚,崔家自此都与凤位无缘,她更会连累整个家族。
怎么可能是巧合。
崔七娘目光一凛,转向一同跪下?的伴舞娘子们,几人亦深深垂首。她膝行?几步,大力叩首道:“陛下?与太后娘娘明鉴,臣女苦心?造诣,自半年前?就开始设计和排演这场金铃舞,每一次练舞,纱帘所绘都是花团锦簇。”
“定是这些舞姬……定是她们受了?指示,在献舞时偏移了?纱帘位置,叫臣女水袖落点有偏差。”
金铃舞设计为观赏好看,纱帘是变幻移动的。
舞姬们矢口否认,纷纷喊起冤来。
卢若音母亲王夫人就坐在太后左侧,不紧不慢劝道:“太后娘娘宽和仁善,说是巧合,不与你?计较便算了?。”
崔七娘目光执拗,朝她递去似怨非怨的一眼。
王夫人口吻便不耐了?些:“我好意劝你?。你?一口咬定其中有冤屈,倒是说说,这场舞那么多人,舞步与鼓点繁琐,何人竟要用大费周章的手段陷害于你??”
那自是得益最大的人家。
同席的崔尚书夫人心?里不齿,理理裙摆,跪到崔七娘身侧,“小七自幼体弱,五岁习健舞以强身,断然不会犯这么简单的错误,妾身请求陛下?和太后彻查。”
她话落,太后默然不语,似在思量。
忽然一道柔婉的年轻女音接了?话:“崔七娘舞技有目共睹,臣女钦佩在心?,亦请陛下?和太后娘娘细究缘由。”
崔尚书夫人循声望去,声援她的女子竟然是卢若音,与七娘共争后位的人。王夫人阻拦不及,同样满脸错愕。
太后依旧不语,捻着?手中碧玺。
半晌才道:“行?了?,高高兴兴办一场宴会,都愁眉苦脸跪下?去作甚?起来。”她脸色仿佛六月时分酝酿暴雨的天?空阴沉,通身威仪逼人,与雅苑里的判若两?人。
俞知光看到此刻,才想到薛慎所言。
将宝座上?的威仪老妇人与让她大冬日踏入莲池的幕后主使联系在一起。
女眷的动静传到御座右侧的百官之列。
天?子清朗舒润的声线响起:“老师以为如何?”
李相年迈,声音沉厚微哑:“既是为太后贺寿所舞,当以太后娘娘的意见为凭,再作其他?考量。”
“臣不赞同,七星连珠虽为天?象,未必于国运有损,但若有人别有用心?,借题发挥,将宫闱之争蔓及朝堂,则此事理应彻查到底,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七星连珠四字一出,原不明就里的群臣哗然。
这个跟宰相唱反调的声音,是她爹俞弘的。
俞知光替父亲担心?,目光投向了?御座后待命的薛慎,薛慎微不可察地摇头,示意她无碍。
天?子思忖片刻,做了?决定。
“此事交由大理寺探查,薛将军协同大理寺将伴舞的舞姬押入狱,至于崔七娘……”
她本?是官宦女子,入狱不适合,放着?亦不适合。
长公主适时提议:“崔七娘接到公主府吧,府里幽静居所不会委屈了?七娘,案件未查明前?,她暂不见客。”
天?子点头应允。
夜宴被搅扰了?兴致,他?没多待就离场了?,离去前?亲自为宰相倒了?一杯酒,当着?群臣面让掌笔内侍送至席边。
薛慎吩咐手下?把舞姬们带走。
太后未离席,不紧不慢问道:“我记得薛将军有个姐姐,嫁到了?太常寺卿崔家,同崔七娘也算沾亲带故。”
“臣与崔家鲜少私交,今日才初见崔七娘子。”
“薛将军能秉公办理,最好。”
太后伸手,内监黄福来扶她离座,织金凤尾裙逶迤,在大殿门槛处停留片刻,目光不冷不热地扫过?了?俞知光。
天?子与太后离场,侍从散去大半。
殿内灯火通明,只余杯碟凌乱,残羹剩酒,颇有人去楼空的清冷。俞知光没走,薛慎押送舞姬去的大理寺狱在宫城外?西侧,来回?折返到朱雀门,还需要一段时间。
她打算在殿内坐到差不多了?再去,托腮见女眷席位上?陆续离去好些人,转眼剩下?她和另一位女郎。
留下?的人是卢若音。
来赴宴时无论女郎们怎么打趣议论都安之若素的她,此时姿态雅静,独坐酒席边,神?色几分寂寥。
俞知光靠近她:“音娘没有与王夫人一道走吗?”
卢若音抬头,露出了?勉强的笑:“方才情形你?也见,母亲气我不该多管闲事,拂袖离去了?。”
“将军府马车就在朱雀门外?,音娘要同我们一道走吗?我还未曾好好谢谢音娘。”
“谢我什么?”
“是音娘告诉薛慎我被太后唤去,他?才找到我的。”
卢若音自己都快忘了?这一桩,再看眼前?道谢的人,明明在太后那遭了?磋磨,杏眸里还有宁静盈动的光彩。
“母亲会在朱雀门等?我,我只不想那么快回?去。”
不想那么快回?卢家。
卢若音话锋一转,“知光,你?对崔七娘的事怎么看?你?也觉得是我……是卢家做的吗?”
“我没看到过?程,来时献舞已?完了?。”俞知光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眸,宽慰道:“大理寺刚接到调查的命令,真相还不得而知啊。音娘你?是害怕被人误会吗?”
“我不怕世人误会,只怕……”卢若音手抚过?案台,她只怕那人也这么想,日后就算登上?凤位,亦是怨偶。
殿内寥落,膳食局的宫女前?来收拾残羹。
卢若音与俞知光姗姗而行?,沿着?宫道往朱雀门去。
“说起来,知光怎直呼将军大名?”
“我习惯了?,其实,将军也成日地喊我本?名。”
“听起来倒像青梅竹马。”
卢若音笑,全把这当成了?一种夫妻情趣。
俞知光知她误会了?,并不解释。
她看宫城之内重楼飞阁的灯火,试着?想自己会在什么场景下?喊薛慎夫君,发现自己既想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大概是二人至今有名无实的缘故。
宫道远处,有身形高挑利落的男子大步跑来。
来人一边跑,一边碎碎念,似乎在背诵着?什么话,待距离她们十步远就止了?声。那人玄色衣袍,上?头用金线绣辟邪图腾,腰佩银月刀,是金吾卫。
他?来到俞知光面前?停下?,黝黑皮肤在宫灯映照下?,泛出健康色泽,又生了?一副白皙齐整的好牙,讲话时十分地吸引注意:“大娘子,我叫陈俊英,我来替将军传话。”
这热情洋溢的声音有几分耳熟,是她与薛慎新婚夜,那场有头无尾的闹洞房里的其中一人。
俞知光问:“他?同你?说了?什么话呀?”
俊英嘴皮子一掀,无比顺溜跑出一句话:“将军说,告诉夫人我今夜宿在营里,我受伤的事瞒下?来。”
俞知光眨眨眼,表情凝固了?一瞬。
俊英完完整整传达,正神?清气爽,听得俞知光身侧的女郎推敲道:“或许薛将军,只想让你?传达前?一句。”
只要前?一句,不要后一句吗?
俊英细想一番,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再看大娘子,俞知光语速都快了?:“受了?什么伤?为何要瞒我。”
变故是发生在薛慎押送舞姬的路上?。
一行?人已?靠近大理寺狱,宫墙突掠过?一道黑影,薛慎点了?几人去查探,与剩下?的守卫继续押送,相反方向霎时有流簇射来,不是向他?们,而是向舞姬脆弱的颈脖。
舞姬共计十人,死了?两?人,伤了?两?人。
薛慎为救人,背部中了?一箭,带倒勾的袖珍箭簇。
处理死伤,剩余人安全送至大理寺狱,忙完这一切,才得空点一人去给俞知光传话,乱中并不记得点了?谁。
大理寺狱的狱医,剖死人比治活人熟练得多,小心?谨慎地用小刀划开薛慎背上?皮肉,提醒面不改色的男人:“薛将军,箭簇看起来没毒,但你?最好再找军医看。”
“你?这儿最近。”薛慎撩起眼皮。
狱医屏息,若非他?对着?的不是囚徒就是死人,眼前?人纵马横刀练出来的悍气,指不定叫他?拿刀的手抖上?一抖。
狱医划开十字,拔出箭簇,血流涌下?。
简单到清贫的医室里,骤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抬头见一位穿着?百褶如意月裙,披羽毛斗篷的漂亮女郎闯入。
女郎鹅蛋脸,杏仁眼,容光熠熠,叫医室蓬荜生辉。
只是红唇紧抿,神?色冷淡,不看薛慎,径自问他?:“大夫,伤势如何?会伤及性命吗?”
狱医拿棉花堵上?流血的地方,深思熟虑了?一阵。
“以薛将军的体格,不会。”
“好。”
娇小玲珑的女郎乖巧点头,伸出缀着?珍珠的绣花翘头履,用力踩了?他?凶神?恶煞的伤者一脚。
第34章
大理寺狱的医室安静。
一道脚步声?跟着俞知光匆匆而?来。薛慎不痛不痒看了一眼她身后的人, 陈俊英。
行?,点了金吾卫里最愣的那个去传话。
俞知光绕到薛慎背后去看伤口。
伤口被一团棉花盖住,不大, 看不出深浅, 周边溢出的血挺多。她反思起来, 好像踩得太重了。
薛慎伸出另一只麂皮六合靴, 语气很认真:“消气没?”大有任她再踩一脚的意思。
俞知光不说?话了,坐到长条凳的另一侧。
薛慎去盯陈俊英,陈俊英额头冒汗, 脑子里那根筋终于通顺了一回,拉着正给薛慎裹完伤, 准备整理好纱布,最后打个结的狱医走了。
“哎?我还没替你们将军包扎完呐?”
“死不了,往日我们将军被戳个血窟窿,两天就都好全了。”两人拉拉扯扯走远了。
俞知光粉腮鼓起, 如剥新荔, 带点肉感的指头在抠长条凳上的木纹, 蓦然被身旁的人握起来。
她挣了一下, 没挣开。
薛慎问她:“真生气了?”
俞知光不想回答。她从?宫道跟着陈俊英跑过来的路上,已经听他大概描述了薛慎的伤势,知道他伤得不重,方才又同?狱医确认过一遍,才去踩他。
说?不出来为何气,更多是?急。
伤势不重都要瞒着她,日后要是?有更大更凶险的情况, 是?不是?都捂得严严实?实?的,让她从?头到尾无知无觉?俞知光不喜欢这样。
小娘子闷不吭声?。
薛慎将她柔荑捏在掌心?, 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一遍又一遍,看她莹白?洁净的额角一缕发丝,被薄汗粘住,弯成了小勾子,一看就是?小跑过来热的。
她惯了万事不计较,她却冲他发脾气。
“俞知光,别气了。”
“……”
“俞知光?”
“……”
“知光。”
俞知光腾地一下站起来,耳廓烧起来,忘了手还被他攥着,下一瞬就被男人结结实?实?拽入怀里。
薛慎不说?话,头低下去。
医室墙壁上挂着灯,火苗温柔地摇曳。
暖光照亮了从?相拥到亲吻的两人。
薛慎闭着眼,吻得专心?,连背上的疼都好像轻了几分。俞知光的唇瓣异常软,恍若口感最绵醇的酒,尝过之后,只觉食髓知味,不知厌字为何意。
薛慎慢慢顶开她齿关:“不准缩。”
人不准缩,三寸丁香也?不准。怀里女郎是?当真怕牵扯到他伤口,睫毛颤抖着也?一动不动,任由他攻城略地,轻易地捕获了目标。
明明是?上一次,她还有几分害怕。
薛慎触到那灵巧湿润的一点芬芳,心?头涌起来一团不知餍足的火,恨不得把?人融了化?了,拆解入腹,再松开时,她唇上都是?涔涔水光。
俞知光好似喘不过气,又似在忍耐,蛾眉微蹙,杏眼低垂着,饱满细腻的两颊都是?绯霞色。
薛慎抵着她的额头。
他很贪心?,想得寸进尺,想恣意妄为。
可他更想,俞知光对他有同?样的渴望。
今日在熹微殿,他就想过了,他不骗她。
受伤的事情瞒着,只是?想伤口处理好了再说?。
当初顺势而?为的借口,迟早要叫她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此时裹着半拉纱布,没准还能博他素来心?软心?善的小娘子半分同?情。
“俞知光。”
薛慎捏着她的手,往胸口按去,顺着中线往下,一寸寸下移,从?微微粗糙的纱布,移到光洁弹韧的皮肤,再到金吾卫服配的黑色缎子裤。
俞知光反应慢了片刻,任他牵着,结结实?实?地按了下去,掌心?之下,触感在变,别的也?在变,一点一点,灼得她指尖发烫。
她脸颊轰然一热,像触到热水要缩。
薛慎偏不让:“你在山寨,踢了我一脚。”
俞知光窘迫得快哭出来,咬了咬唇,“我都说?是?误会,当时以为你是?山匪,不是?故意的。”
薛慎带着她的手偏了位置:“是?你误会。”
他带着她完全脱离了让人面红耳赤的所在,按在精瘦紧实?的腹部上,“你那时,踢到的这里。”
俞知光一愣,指尖不自觉照那位置,戳了戳,平坦的,紧实?的,日常锻炼维系的武将腹部。
“这里啊,那,那就好。”
她只想从?当前窘况中快些脱离,不自觉就顺着薛慎的话去讲,直到对上男人闪烁的目光,慢慢地悟出了某种不对劲来。
“不是?啊,我明明,”她低头一看,男人墨色缎子裤随坐姿,露出深浅不一的褶皱,她飞速移开目光,“你当时写给我的信上明明说?……”
“我骗你的。”薛慎松开她的手,“我告诉过你,太后想给我赐婚,我要个借口推拒。”
俞知光的思绪像一团被加热过的浆糊,勉强得出个结论来:“所以,我真的没把?你踢坏吗?”
薛慎:“没有。”
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一开始就没毛病吗?”
“没有。”
“那我让你吃药膳的时候,我对着穴位图给你用艾绒炙疗的时候……你、你怎么不告诉我呀?”
“艾绒条不是?……已经叫你扔了。”薛慎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目光又闪烁起来。
俞知光还是?觉得不对劲,她说?不出来。
过往对薛慎毫不避忌,亲昵相贴的画面一幕幕浮上来,一直浮到今日早晨,暖香融融的床帐。
她一掌按在他胸口,用力将他推远:“那我在今晨说?‘都、可、以、试、试’的时候呢?”
薛慎到抽一口冷气,作?出吃痛的模样。
痛什么痛,狱医都说?他伤在后背,没有大碍。
陈俊英还说?,往日这样的伤,两日就好了。
俞知光从?他腿上跳下来,往后撤了一步,听见薛慎缓了声?:“知光……”
“不准知光!”
俞知光漂亮的绣花裙摆一转,环佩叮咚又响起,随着她消失在医室通往大理寺外的过道上。
薛慎看着乌皮靴尖新添的一道鞋印,叹了口气,自己摸到后背的纱布布头,娴熟地绑了个结。
距离宫宴过去,已有几日。
许是?男人自知不受她待见,这几日,都宿在了军营里。俞知光穿着白?绒裘衣,左手握着白?瓷瓶,右手捏一根干净的狼毫笔,踩在绣墩上,整个人把?上半身探进了小花园的腊梅枝前。
晌午下了一阵小雪。
雪花微弱,持续个把?时辰就停了,似是?寒冬的尾声?。俞知光睡醒见了,便赶来搜集。
碎雪封存起来,融后水里会有一股梅香,芬芳清雅,拿来酿酒或者泡茶都很好。
元宝在她身后,随时提防她掉下来,“小姐仔细着,这活儿让我来就好了呀,又费神又冷的。”
“我爹生辰快到了,这是?给他酿酒用的,从?头到尾都要亲自的。”俞知光手往腊梅枝深处去探,够不着,又踮了踮脚,把?整个身子往前倾。
元宝咳了好几声?。
俞知光没回头:“你是?不是?冻着风寒了?你换陈嬷嬷来陪我,别站这儿吹风了。”她清理完面前的这棵腊梅,晃荡瓷瓶,才满了小半瓶,还得再去搜集左边那棵,重心?收回,本来平稳的绣墩一晃。
俞知光手臂在虚空抓了下,“元宝!”
一只带着老茧,筋骨分明的手稳稳托住了她,她吓了一下,以为摸到了哪个小厮,急回头一看,却是?薛慎,披着金吾卫的薄斗篷,刚散值的模样。
薛慎一手扶她,另一手去揽她腰,一下将她抱下来,又托到左边那棵积雪多的腊梅下。
俞知光霎时顾不上苦不苦肉计,把?她抱到这么高要用到全身筋骨肌肉,伤口容易结痂又崩开,她推了一下那人钢筋铁骨似的肩膀:“放我下来。”
薛慎不动:“这样更快。”
俞知光坚持:“不行?,我要绣墩。”
薛慎伸腿勾来绣墩,将她安安稳稳放好上去,又耐心?陪了她两炷香时间,俞知光才积满白?瓷瓶。
小娘子提裙从?凳上下来,下来时慢吞吞,故意不去扶他递过来的手。
薛慎不着痕迹地皱眉,三天了,还没气消。
夜里到了寝室,拔步床枕头分了两个枕头,锦被分了两条锦被,端得是?泾渭分明,互不相干。
俞知光洗完了率先钻进去,把?自己卷成一条被子卷,只给他留个后脑勺,连柔顺乌亮的发丝都齐齐整整拢进去,不给他有丝毫可乘之机。
薛慎盯着那条被卷,伸出手指戳了戳。
俞知光不为所动。
他又戳了戳,俞知光慢慢滚动,离墙更近了。
军营里那些娶了妻的汉子,平时聊天扯淡说?到惹媳妇生气,都是?怎么做的?他素来少?参与闲谈,此刻把?脑袋想破了,都没想到一条应对之策。
哄俞知光没进展,大理寺那边一天一个消息。
本该被送去大理寺狱的重伤舞姬,经过太医诊治,却先后都没有保住性命,隔一日,就死一人。
牢狱里只剩下六个伴舞娘子。
“陛下,臣等已仔细审问过六名舞姬,各人均坚持自己是?按着崔七娘要求的舞步排练的,并没有自行?变换位置,或出错。各人家中情况已查验,并无收受大笔钱财,或受人要挟的异常之处。”
大理寺卿递去奏折,内侍转呈到御案上。
皇帝扫了一眼论断,有机会接触纱帘的那几个舞姬,已死无对证了。他提起朱砂笔,落笔前仍是?问:“在大理寺狱附近行?凶的人,抓到了吗?”
大理寺卿声?音低下去:“已在尽力缉捕了。”
朱砂笔批下,此事揭过。
夜宴上闹得人心?惶惶的金铃舞,查探了快十日,雷声?大雨点小,结案依然以“巧合”论断。
堆在少?年天子御案的折子越来越多。
有人为崔家喊冤辩解,有人催促他早早地册立皇后,有人提醒今年祭祀需得提上日程。各怀目的里,凤位最终尘埃落定,册书不日就送去卢家。
薛慎这日从?南营回府,霞光璀璨。
他先绕道去买一包嘉庆楼的玫瑰酥。是?大舅兄俞明熙支的招儿——“笙笙爱吃的,就是?很难排队。”果真很难,队伍从?嘉庆楼一直延伸到街尾。
薛慎抱臂,等在队伍最末,一打扮斯文?的男子走来,压低声?音道:“薛将军,我家主人有事相求,邀你到前面茶舍的天字号雅间一叙。”
他打量一眼那男子形貌,没认出来,今日身上不着金吾卫服,是?寻常短打,对方指名道姓认出了他,不是?普通人家,“可不巧,我正忙着排队。”
“薛将军愿意前往,嘉庆楼点心?即刻送到府上。”男子郑重承诺,“玫瑰酥、杏乳酥都有。”
一刻钟后的茶馆雅间。
薛慎见到了这不愿露面的主人,正是?朝臣天天挂在嘴边,日后还要尊称皇后的卢若音。
卢若音见了他有些紧张,到底维持着世家之女的镇定,朝他一礼:“若音自知冒犯,不该私下里请求薛将军帮这个忙,可实?在无法。还请薛将军安排,让我与陛下见上一面,条件薛将军尽管提。”
她说?完,心?头惴惴,等着薛慎的答复。
这几乎是?她做过最叛道离经的事情了。
半晌,她听见薛慎道:“两个条件。”
“将军请讲。”
“陛下愿意见你,我才安排。”
金吾卫负责皇城与皇室安防,此举合情合理,卢若音点头,“好,第二个条件呢?”
眼前面容冷肃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卢若音掌心?冒出一点汗,薛慎要金银财宝,以卢家能力定能办到,若是?要她册立皇后之后的政治利益交换,难免会涉及更复杂之事。
她等得越久,越是?不安地怀疑薛慎所求贪婪:“薛将军,第二个条件是?什么?”
薛慎慢慢道:“你当今日没见过我,再去求我夫人搭线,来开这个口。”
第35章
“要我转达吗?”
俞知光听完眼前人的话, 面上浮现困惑。
宫宴里见过的卢若音,今日突然带着嘉庆楼的玫瑰酥和杏乳酥来?登门?拜访,请求她向薛慎传话。
卢若音点头:“还请知光帮我。”
俞知光没道理?拒绝她, 卢若音是?帮助过她的人, “可是?……你为何不直接找薛慎?”
卢若音笑了笑:“将军贵人事忙, 不是?在皇宫就是?在军营, 哪是?我说见就见的。”
看着时?辰差不多了,卢若音起身要走。
俞知光去送,卢家车架才驶出?, 她便听见远处一阵马蹄声清脆,追电换了一身乌金镂空马铠, 威风凛凛,驮着高挑的男人,转眼来?到?将军府门?前?。
薛慎要是?再早到?半刻钟,就赶上卢家娘子还未离去时?, 能当面谈啦。就是?现在, 她抬眼去看, 还能望见卢家车舆顶挂着的铜銮铃。
这也太不巧了。
俞知光转身回府。翻身下马的薛慎很快跟上, 同她沿着游廊回主院。
“晚膳厨房做了什么?”
“清蒸鲂鱼、粉蒸肉、菠薐豆腐汤。”
“这个?季节有菠薐菜?”
“家里给的。”
她娘在俞府有个?小小的暖花房,冬日拿来?种植容易长成的蔬菜,能隔三差五吃上一口新鲜的。
俞知光并不详细解释,转头看了薛慎一眼,他只专心致志地看路。这人从来?厨房做什么吃什么,何?时?问过一句,薛慎只是?在没话找话。
但她还是?不想主动讲话, 没想好怎么面对他。
俞知光一直觉得自己嫁过来?是?要对薛慎,对将军府负责任, 要把日子用心过好,可薛慎突然告诉她这个?包袱不用背,她的愧疚和责任心都能放下。
那以往那些亲密、亲昵又算什么呢?
遮羞布被揭开了,她同薛慎变成了尘世间里的普通夫妻,能够行夫妻敦伦之礼。薛慎喜欢她吗?她……喜欢薛慎吗?她霎时?间懂了殊意之前?的话。
原来?喜欢真的很重要。
晚膳后,俞知光和元宝绕着小花园散步。
小花园是?个?圆,按太极阴阳图案,铺光洁圆滑的鹅卵石道。两人还没走够半圈,来?了第三人,人腿长步子大,姑娘家走两步,才赶得上他一步。
方向还是?她们的逆向。
俞知光遛弯一圈,能见薛慎两面。
元宝实在顶不住这频频而?来?的擦肩:“小姐,我突然想起来?,明日去看小小姐带的物件还没收拾妥当呢,我这就回去整理?。”
“就几件玩具和小兜呀,我都放好了。”
“小姐……”
“去吧。”
俞知光放元宝逃跑去,拉着披帛有一搭没一搭地甩,自己不急不慢地散步。墙角花灯落下来?一片莹莹的光,照着她慢腾腾的影子,没多久,小影子旁多了一道更斜长的影子,稳稳缀在了身边。
俞知光走至微微出?汗,看向不知何?时?又改道跟在自己身侧的薛慎:“你有话要同我说吗?”
薛慎盯着鹅卵石道:“没话讲,就不能走在你旁边散步了吗?”
“可散步悠闲,不够你强身健体。”
“多散几圈就够了。”
“多几圈才够?”她认真问。
“十圈八圈。”薛慎打?定主意不走。
可俞知光走了:“好,那薛将军慢慢散步。”
俞知光走出?了小花园,并没有往寝室去。
而?是?悄悄改道,躲在石墙垂落的枯萎藤蔓下,透过镂空的菱格花墙往里看。
说好了要散十圈八圈的男人立在原地,挺拔的背脊无端佝偻了几分?,如霜打?茄子,蔫了数息,又站得笔挺,转身大步往寝院走去。
俞知光眼睛弯起,心头郁闷消了些。
谁让往日她操心地为“治疗”他忙前?忙后时?,这人一直装傻充愣呢,没准还在心里觉得她好骗。
“薛慎,你过来?。”
她透过菱花的墙格喊他。
薛慎霎时?停住,大步朝她走来?,停在另一侧。
俞知光这个?角度,看不到?他眼睛,视线通过墙格,落到?他尖尖的喉结上,“卢家娘子想私下见陛下一面,要请你代为询问安排,能不能办呀?”
“你想我帮她吗?”
“跟我想不想没关系,我欠卢家娘子的人情,我可以自己想办法报答。不要妨碍你当差了。”
俞知光认真道:“陛下定然不会喜欢臣子结党营私,要是?误会你站在卢家这一边……不太好。”
“陛下虽则年少,明达沉敏,远超同辈,不会轻易疑心臣子的忠心,”薛慎听着女郎轻软的嗓音,便知她气?消了几分?,不禁静了一会儿,“整晚散步都在皱眉苦思,你就在想这个??”
怎么生闷气?时?,都在为他的立场考虑?
薛慎本还觉得卢若音的请求正中下怀,如今再看,又是?另一番心境。
俞知光避而?不答,只问:“那你帮不帮呀?”
“接下来?有拜祭仪式,陛下会离宫到?祭坛去,卢家娘子要见,那时?是?最好的时?机。”
薛慎思忖片刻,“以我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会见,可大婚未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为避免瓜田李下,卢家娘子那里最好带个?人,你陪着她去。”
“好,我可以陪着她去。”
“我会安排,”薛慎手透过菱格花瓣的镂空,伸过来?在她脸侧贴过去,“俞知光。”
俞知光手贴在裙摆一侧,捏了捏那光滑布料,到?底没躲开去,抬眸见薛慎喉结在讲话时?滚动,听他问道:“你现在对我,对将军府没有责任了。”
“嗯。”
“为何?还担心我仕途?担心我受陛下猜忌?”
俞知光一愣,声如蚊呐,半天想出?来?一个?颇为正当的理?由:“我想你庇护俞府,我说过的啊,我爹常同李相唱反调,我担心他。”
“圣眷不倒,才能庇护俞府。”
薛慎没有反驳,但很快又问:“那我伤口崩开?我受伤了瞒你,为何?要气??在芙蓉宴,被那些闲言碎语那般议论,你都不气?。”
俞知光说不出?话,感觉薛慎温热的手掌贴着她,指腹一下下揉过她耳珠,既发痒,又生热。
“旁人不认识我,议论我有何?干系。我们日日同住一屋檐下,不是?陌生人,关心你也很自然。”
“关心到?这样也可以?”
薛慎贴在耳廓的手辗转,拇指移到?她唇间,陷在湿润温热的红唇上,按了一下。
晚风喧嚣,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闯入脑海。
俞知光缩了回去,躲在菱格花墙后,没多久,听见了薛慎离去的脚步声。她等脸上热意消退了,再回寝院,薛慎寻常挂令牌马鞭的地方空了。
男人接下来?都没回府,直到?皇家祭拜。
钦天监算出?祭拜的吉日吉时?。
提前?一日,天子就携贴身保护的千牛卫,以及维护祭祀庆典的金吾卫离宫。朝中事务,暂由中书令、门?下省侍中和尚书令代管。
三位辅臣共同监理?一日。
祭坛所在处,建有行宫。
卢若音跟在随行队伍,入了夜,跟着薛慎安排的人,前?往了天子所在的屋舍。
薛慎告诉她,“陛下不欲违背礼法,但若卢家娘子坚持要见,且屏退左右,留屋门?敞开。”
卢若音戴着帷帽,心跳如擂鼓,一路低头行走,到?屋舍门?槛处,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迈入。
为敬奉先人,屋中布置清简,正中一张黄花梨四面平琴桌,清润舒朗的少年天子身着常服,静坐其后。两侧灯山高耸,烛火满照,明如日间。
薛慎抱着刀,沿着屋前?的平地,不紧不慢踱步走,俞知光作为某种“见证人”,看起来?比屋内的卢若音还紧张,立在屋门?后,不敢挪开一步。
两人的对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臣女敢问陛下,册立臣女为后,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听从了李相的建议?”
“李相匡扶天下,待朕如师如父,他的意见,朕自然要听从,卢家娘子何?出?此问?”
“若是?李相的建议,臣女恳请陛下,趁着册封敕书还未送到?卢家之际,收回成命。”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
“卢家娘子原来?不想当这个?皇后?”
“我想。自进宫陪伴太后,有缘得见陛下龙章凤姿,我就想过有这么一日。可后位争夺,波澜四起,我自问无心谋害崔七娘,然不敢保证我背后的家族和支持者同样清清白白。”
卢若音收住了自白时?的颤音,换回了恭敬本分?的语气?和称谓:“臣女知陛下与崔七娘少时?相识,有过青梅竹马之谊,若陛下对献舞心存疑虑,臣女就是?被卢家摒弃,也不愿与陛下做一对怨偶。”
重重的磕头声响了起来?。
屋舍外的俞知光与薛慎一愣,同时?朝门?内望,天子平静冷冽的声音响起:“门?关上。”
薛慎箭步上前?,阖上了门?扉,顺带拽走了呆呆立在门?角的俞知光,俞知光一步三回头,语气?里尽是?担心:“薛慎,音娘她……她会不会有事啊?”
“不会。”薛慎很肯定,将她送到?了另一间厢房,明日才是?正式祭拜,俞知光今夜同样要留宿。
厢房是?给薛慎准备的,只摆一张单人榻。
屋内早放了他的起居物品,看起来?就是?个?男人的房间,不像将军府的寝室,处处是?她的痕迹。
俞知光坐在胡床上,一会儿动一下,理?理?裙摆,喝喝茶,想到?那夜隔着菱形花雕,他一句句地逼问她的问题,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薛慎看她这样,借口检查祭坛布置就出?去了。
祭坛里,中郎将陈镜才巡查完。
他负责打?点同行人手,知俞知光和另一个?女子跟来?,却不知后者身份,颇为感同身受地嘲笑:“被媳妇赶出?来?了?薛将军也不爱喝花酒,难道是?藏私房钱了?这可是?大忌啊。”
薛慎踩在石雕栏上拉筋,没应他,听见陈镜又语气?老练地安慰:“放心,没几日就气?消了。”
薛慎看向了这位同僚,想起他成婚已有好几年,连娃娃都抱了两个?:“几日是?几日?”
俞知光气?消了大半,可对他话还是?很少。
“这个?分?情况,你是?在尊夫人快发现藏私房钱的时?候坦白的,还是?她没发现时?坦白的?”
“算是?……快发现。”
“将军坦白时?机不对,照我说,就要趁夫人最感动的时?候坦白过失,往往很容易被原谅。”
“要是?她本就在为别的事生气??”
陈镜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他:“将军此举,与火上浇油何?异?”
行,怪他操之过急。
薛慎换了一条腿拉筋,祭坛西侧的入口,飞快跑来?一个?身背官驿旗帜的邮役小吏,将今日朝堂的邸抄交到?他手上。陛下来?祭拜,这两日都有邸抄。
薛慎接了就往天子所在的屋舍送去。
屋门?紧闭,卢若音还在,他等在门?前?,不经意瞥见邸抄第一页头一行就是?他岳父的名字。
几个?关键字眼串成了不太妙的字句。
一刻钟后,卢若音离去。
薛慎将邸抄送入,快步回到?了俞知光所在的厢房,小娘子解了外衫披着,在胡床上缩成一团小小的芍药红,像是?坐久了打?瞌睡想眯一会儿。
薛慎单膝蹲到?她身前?,拍了拍:“俞知光,醒醒,有个?事情,你要知道。”
第36章
“俞知光, 醒醒,有个事?情,你要知道。”
薛慎沉沉的嗓音在唤她。
胡床本就窄小, 俞知光睡得不熟, 一下子醒来望见他面容严肃, 平日里薛慎就冷着一张脸, 此刻又有不同,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坏消息。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是何事??”
薛慎道:“邸抄传来,之前派去曹州探查的巡盐御史和两个钦差死了, 你父亲接任,从?御史台派往曹州督办盐税, 即刻启程。”
俞之光听到钦差死了几个字,心头一颤,等再听到即刻启程,更是不解:“怎这般急?连一日都不能缓, 我爹他, 他已经出发去曹州了吗?”
薛慎看着她, 心中有猜测, 没说出来。
俞知光完全清醒了,轻声问:“是不是就因?为陛下来祭拜?”这日陛下来祭坛,宰相代为监国,政令有三位大臣盖章就能签发。
她父亲素来和李相针锋相对,要调走他,今日便是最好的时机。
薛慎找来一件斗篷裹住她:“现在说无?用,我找人快马送你回去, 或许能在城外驿站赶上。”
俞知光站了起来:“那卢家?娘子……”
“我再派人护送。”薛慎找来找来亲兵交待,俞知光不会骑马, 只?能坐车,他将追电换了马车的马,解下一块令牌,叮嘱赶车的亲兵:“保证夫人安全为先,其次,有多快就走多快。”
俞知光钻进马车前,不安地看了薛慎一眼。
薛慎看了看天?色催促:“走吧。”
曹州地方?势力自?成一派,俞知光早听闻兄长和爹爹议论?过,朝廷有根除之心,然而无?从?入手。
此时巡盐危机重重,不知一年半载能否回来,何况他爹又是过分禀直的性子。
俞知光扶着车壁,在疾行的颠簸中,唇色愈发苍白起来,推开挡门看了一眼驾车的亲兵背影,又阖上。薛慎明日要负责皇家?祭坛的守卫,走不开。
她要紧了牙关?,忍着那阵眩晕和不适。
马车赶到驿站前,天?还未亮。
皇城城郊的驿站繁忙,便是这时辰,也有驿丞和小吏当差。驿丞对上她的问询,仔细回忆道:“俞大人一行早出发了,上半夜走的,赶去鹭津渡乘船周转,耽误不得,得在十五前到曹州。”
十五就要到曹州,难怪爹爹接到调令就启程。
俞之光松开了扶着柜台的手,脚踩在地面?,坐马车里那种轻微的摇晃感还久久不散。
亲卫提议:“上半夜到眼下,至多两时辰,要是大娘子想追,我再驱车带大娘子赶一赶。”
俞知光对上他疲劳神色,又记起拉马车的是追电,摇了摇头,“就在驿站休整吧,辛苦你待会儿送我回俞府。”爹爹赴任了,她要去看看阿娘。
挨着快晌午的时辰,元宝在将军府见到了提早回来的俞知光:“小姐不是说等祭拜结束了才回,这般早就到了?”她瞧见俞知光眼眶发红,神色恹恹,连忙去探她额头,“小姐可是不舒服?”
俞知光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爹爹被?调去曹州赴任了,我没赶上同他告别,更不知他何时能回来。”最重要的是,要平安回来。
元宝一直在将军府,无?人通知她这变动,呐呐道:“小姐别难过啊,等老爷到任安定下来,还是能去看望他的……小姐要不要回府?去陪陪夫人,住上几天?,还能再看小小姐。”
俞知光憋了一路的眼泪,“啪嗒”落下来:“我就是刚从?家?里回来,他们说,阿娘知爹爹赴任的地方?危险,说什?么也要跟着去。俞府里现在只?有嫂嫂和关?关?,连兄长都在京兆府当值。”
元宝脑袋嗡嗡地响,只?剩下一计了:“小姐你吃了没有?饿吗?我叫厨房做些吃食来。”
“是挺饿的,这一路都在啃干馍馍。”俞知光自?己?擦干净那星点泪,“对了,府门外还有个将军的亲兵,叫王二虎,是他送我回来的,记得让曹叔好好招待一番,别让他就这么累着回卫所。”
她游魂一样,脚步飘荡,飘到了汤泉间。
等沐浴过后,洗去一身疲劳,又用了些吃食。平日就不是惯了昼夜颠倒的人,很快就没撑住困,等睡醒过后,竟然到了天?擦黑的时辰。
薛慎应该早跟随陛下,班师回朝了。
俞知光盘腿坐起来,看到梳妆台侧的白瓷瓶。
搜集这些梅花雪水的时候,还在同薛慎别扭,薛慎在她身后等着,看她一点点把花瓣积雪扫走。可惜来不及等到爹爹生辰,当礼物送去了。
她坐着想了一会儿,又生出用驿站寄送的想法,官宦人家?使用邮役寄私人物件,得再加钱。
品级高的官,有权用更快的邮役。
薛慎能用的,应该比阿兄还快。
俞知光喊来厨娘,吩咐做几道薛慎爱吃的菜,找卫镶去金吾卫所递了消息,“问他何时回来?”
卫镶打马来回,很快回禀:“将军说今夜不回府里用膳,大娘子不必等,还说夜里赶车疲劳,让大娘子晚膳后,最好早些休息。”
俞知光愣了愣,不知薛慎不回,是真的有事?,还是……因?为她同他闹别扭才避开的。
她已经没有生气,只?是,独处时做不到像往日那般自?然放松。她继续问卫镶:“拜祭刚刚结束,朝廷里还出了什?么重要事?情,要他连夜值守吗?”
卫镶亦有几分疑惑,不知该不该告诉她,还是坦白道:“我去传话的时候,正?听见将军与同僚在调换值守的时辰,说要把明日后日都空出来。”
空出来,又不回将军府,要去哪里吗?
俞知光心头空落了一瞬,摆摆手让卫镶下去。厨房送来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福满楼厨娘手艺依旧出色,只?是她吃得很慢,一粒粒米数着似的。
夜里就寝,身旁摆着多出来的那床枕头锦被?,存在感变得强烈起来。俞知光手按上去摸了摸,闭上眼,想到薛慎在祭坛给她安排马车时的神色。
至多,后日再找人问问薛慎吧。
俞知光打定主意,钻进了属于自?己?的那条锦被?里,连梦里都是马车里的摇摇晃晃,发髻上又有些拉扯,像元宝平日里给她穿戴打扮。
她双眸半睁半闭,看到指示三更半夜的刻漏,放心地睡过去,又睁开,寝室灯火点亮,元宝是真在给自?己?梳头穿戴,已经收拾出了出门的模样。
“元宝?”俞知光茫然地看向了她。
元宝一手拿着个小皮革袋子,一手拉她起来,推她出寝屋,带她到将军府门外,“是将军吩咐的,给小姐简单穿戴,他就在府外等候着。”
将军府外一条宽敞的青石大街。
霜白月光流淌,落下一人一马两道影子。
薛慎牵着追电,原本那套乌金马铠换成更宽大的双人马鞍,他朝她伸出手来,问的问题却?是“今日拢共睡了多久?”
“算上白日的,快四个时辰 。”
“够了。”
薛慎双手钳住她腰,轻轻松松把她抬上马,在马鞍后部坐下,自?己?随即也翻身上来。
“薛慎,这是要去哪儿?”
“去到就知道了。”
“这个时辰,还能出城门吗?”
“能。”
薛慎带着她,一路持令牌,穿越了城门。
追电飒踏如风,奔走如电。
两侧树影浓黑,在墨蓝色天?幕下,飞快模糊成连绵不断的曲折掠影。夜风清寒,被?薛慎宽阔后背挡去了大半,她手拽着薛慎腰侧的衣料,呼吸间是林道里的清野气息,马背上颠簸比马车更甚。
追电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快坐不稳。
“薛慎,骑得太快了。”
“你抱紧我。”
薛慎沉声道。
俞知光双手搂过去,箍紧了他的腰,疾风吹翻她的兜帽,扬起泼墨一样的发丝。她偏头,脸完全贴在了薛慎宽厚的背上,挡去风沙尘土。
薛慎马不停蹄,前面?经过三个驿站都不停留。
直到第四个,带着她换马,尔后又再换马,把干粮和水囊塞给她在马背上用。
俞知光记不得换了几匹马,只?记得蓝紫的天?边烧出了一线橘红,愈发盛大,有一刻铺天?盖地般,比晚霞更炽烈。尔后,天?幕就明亮了起来。
最终,薛慎带她跑到了不知何地的江边。
码头挂着的木牌,写着鹭津渡三个字。
木牌下有一行人,轻装从?简,鲛青色的夹棉直裰和厚褂子,龙葵紫的云绸裙裳,叫她熟悉到眼眶发热,光是看两道背影,就生出一股亲切来。
薛慎带她下马,从?马鞍挂的皮革小袋里头,翻出一只?小小的白瓷瓶,塞到她手里,“去吧。”
俞知光嘴唇嗫嚅了下,说不出话,攥紧瓷瓶,大步跑了过去——“爹爹,阿娘!”
江边风潮,在明晃晃的日光里氲出水雾。
薛慎立在树下,眯眼看,恋恋不舍的小娘子扑进了家?人怀里,说了一会儿话,又指指他的方?向。
告别时分,总是漫长而短暂。
小娘子拉着阿娘的衣袖晃了晃,再不舍得,也要将双亲送上船。白瓷瓶如愿送出去,人两手空空揪着衣摆,垂着脑袋,慢慢向他走来。
她停在他面?前,圆杏眼红红的泛着水光,鼻尖像扫了一抹胭脂,再近一步,脑袋埋在了他胸口。
“薛慎。”
“嗯?”
“薛慎。”
“嗯。”
她细弱的肩头颤动起来,薛慎胸口的衣襟晕开一片,正?不知她要哭到何时,那芙蓉美人面?扬起,眼睫泪珠如碎星子,绽出个笑来,“你真好。”
江水粼粼,映着婆娑树影。
他的小娘子终是气消,踮起脚抱抱他,脸庞贴在他脸颊上,触感轻柔得像一阵春风。
第37章
薛慎将值守安排空出两日, 回程便不如来时匆忙。鹭津渡在鹭洲,不设宵禁,夜市繁华, 听闻今日正逢本土节庆, 有风俗舞蹈游街而过。
两人商量了下, 当夜留在鹭洲游玩再回皇都。
唐泸街夜市, 灯火辉煌,叫卖声不绝于耳。
孩童们手持晶莹红润的糖葫芦,成?群结队, 穿过这?条巷,跑过那条街, 到夜市口的大树下拐弯,又原路嘻嘻哈哈地跑回。
跑得太快那个,撞上?一双长腿,将他猛地弹回去, 摔了个屁墩儿, 糖葫芦掉在地上?。
小童嘴巴一扁, 哭嚎涌到嗓子里?, 瞄到对面的人,男人穿一身黑,高得抬手就能摸到遥远的青色酒旗,正面无表情,把?铁钳般的大掌伸来。
小童哭嚎戛然而止,倒吸了一喉咙北风。
小伙伴们七手八脚,将他拉起来, 逃也似地,远离了看似要下黑手的男人。
薛慎准备要扶人的手滞了片刻, 又收回。
他表情寻常,仿佛不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俞知光只好牵着他继续走:“薛慎,你别不高兴,鹭洲的小孩怕你,但我家小表弟可崇拜你了。”
“在皇城时,还不至于这?样。”
“为何这?么说?”
“巡逻护卫皇城,多是青天白日,又多骑马佩刀,小男孩喜欢威风的人。”
两人说话间,经过卖傩面具的地方?。
俞知光随手拿起来一枚色彩鲜艳的傩面具,又惊讶道:“这?么沉?”
“这?是香樟木雕的,放在衣物箱笼里?,还能驱虫防霉,小娘子随意挑选。”老板热情介绍。
俞知光选了两枚,一枚给薛慎,一枚自己戴。
还没研究出来怎么套上?,鹭洲巡逻夜市的衙差过来了,径直问他们:“二位看着脸生,不是本地人?通关文引拿出来看看,来鹭洲做什么?”
俞知光看向?衙差来的方?向?,巷子口几个小孩正扑闪着眼睛,紧张地盯着看,真把?薛慎当坏人了。
薛慎没带文引,只给出金吾卫令牌。
衙差拿到商铺匾额旁的红灯笼下辨别,认出了真伪后,双手交回去:“近来鹭洲在抓拍花子,就查得严格了些,官爷还请勿怪。”
衙差走后,鹭洲本地特色的驱邪舞蹈就来了。
俞知光定睛一看,驱邪舞队里?,人人都戴了与他们相似的面具,敷彩上?漆,而且也都穿一身黑色舞服,窄袖束腿,与薛慎惯常穿的有几分相似。
舞队涌到了夜市大街上?,将路人随意裹挟。
他们选中特定几个,围绕着对方?腾转舞蹈,以传达新年趋吉避凶,扫除厄运的寓意。
俞知光和?薛慎分别被舞者?围拢。
她朝薛慎的方?向?咧出一个笑,目光就转到眼前?舞得卖力?的舞者?身上?,驱邪舞似拳法非拳法,似舞蹈非舞蹈,激昂的节奏里?迸发出欢腾的活力?。
舞者?手臂伸展,齐齐在她面前?竖起,摆成?波浪,再一哄而散,去找下一位有幸被挑选的路人。
俞知光再去看薛慎,人却不见了。
她在原地等了等,出行是元宝替她收拾的,身上?没有带钱财,就连刚刚两个傩面具,都是薛慎付钱买的。她在原地徘徊许久,正左右为难,想要不要回客栈时,街边一家卖糕点蜜饯的店小二喊她。
“小娘子,你是不是同你夫君走散了?坐这?里?等吧?站着怪累的。”店小二搬出一张竹凳。
“我站着好,怕坐下来他瞧不见我。”
俞知光向?店小二道谢,又观察这?家铺子,还有二楼看着像是住人的地方?,小竹梯修在店铺外围,通往的是有雕花栏杆的露台,露台后透着灯光。
“小二哥,我能上?去看看吗?视野更广一些,没准能找到我夫君在哪?他应该就在附近。”
“二楼是咱掌柜在住,我得问问。”
店小二很快上?楼下楼,从柜台里?夹出两块晶莹剔透的马蹄糕,拿荷叶纸裹好,“小娘子上?去吧,我们掌柜说可以,还叫你拿些糕点垫肚子。”
俞知光捏着糕点道谢,登上?二楼。
凭栏后的门扉半掩,隐约能看见有一对母女在灯下,母亲正在教女儿剪纸花,轻声细语的氛围。
俞知光咬了一口软糯清甜的马蹄糕,马蹄脆脆的口感在舌尖滋啦啦爆开,有几分熟悉。
她顾不上?多想,一双眼睛往街上?看,灯火阑珊中,果真看到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薛慎已摘下来面具,正往走散地方?的更远处去,同样在找她。
俞知光握着凭栏,喊了一句“薛慎!”。
薛慎回首,朝她的方?向?大步跑来。
门扉后哐当一声,像是把?剪子掉在地上?,掌柜女儿稚嫩的声音响起:“阿娘……”尾音突兀地没了,俞知光透着半掩的门扉往里?看,却见掌柜捂着自家女儿的嘴,嘴唇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薛慎大步上?楼,转眼已来到她眼前?。
他顺着俞知光的目光往门扉里?看,目光扫过糕点铺掌柜和?她的女儿,同掌柜无声对视了一眼。
“怎在这?里??”
“我找不到你,这?家店的伙计让我上?楼看看,薛慎,你刚刚去哪里?啦?我一眨眼就不见了。”
“被舞队围着的时候,看到有个拍花子带小孩往外走,我喊来附近的衙差去追,已抓到了。”
薛慎看了一眼,确认她安好,“回吧。”
俞知光点头,推开那扇半掩的门,朝掌柜福身行礼。掌柜女儿并?不如鹭洲街上?那群小孩那样惧怕薛慎,反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又去看他手上?的那色彩鲜艳的面具。
薛慎将面具留下:“当是谢礼。”
客栈开在夜市长街最末端。
回程再次经过了驱邪舞队,这?一次,薛慎把?她手攥得紧紧的,一路贴着街店走。
“薛慎,方?才糕点铺子那对母女你认识吗?”
“为何这?么问?”
“就是感觉上?……”俞知光说不上?来,还觉得店里?马蹄糕的味道有几分熟悉,正想着,前?头薛慎停住脚步,她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这?里?是距离客栈没多远的路口。
人潮拥挤,摩肩接踵,一眼望去都是年轻男女。众人围拢一个小摊子,还有人以为他们是来插队的,把?空隙堵得更严实。
“这?里?头卖得是什么呀?我想看看。”
“卖锁的。”
俞知光身高差距看不见,扶着薛慎的手臂,踮起脚尖,腰上?忽地一紧,薛慎将她抬高了一些,叫她看清楚。摊位是一张平头案,放两盏风灯,头发花白的老夫妻正戴着水晶叆叇,慢慢给锁刻字。
“两位不是鹭洲的吧?”
同样在排队的男子一指里?头,“今日除了驱邪舞蹈,还是我们鹭洲本地的女儿节,传说这?日男女买一把?同心锁,刻上?名字,挂在鹭洲桥的桥头上?,就能永结同心,像卖锁的老夫妻一样。”
男子的妻子见俞知光快坐到薛慎肩膀上?了,也
笑道:“小娘子也试试吧,就当来鹭洲的纪念。”
薛慎托着她的手动了动。
俞知光扶着他肩膀,往里?头的老夫妻看,两人精神矍铄,雕刻的工序配合默契,无需言语。
她摇了摇头:“我们就不买啦。”
到客栈休憩时,奔走过百里?的疲惫才涌上?来。
俞知光拉起薄棉被,靠近隔了这?些天,再次睡到自己枕侧的男人,“想抱着睡。”
薛慎手臂圈过来,目光幽沉,俞知光以为他要亲过来时,他只吹灭了床头的灯,“睡吧。”
客栈的床不比将军府的舒适。
俞知光入睡快,醒来却比寻常早,身侧薛慎还闭着眼,呼吸沉稳安定,眼底有淡淡的青色阴影。
想来他从祭坛守卫回来,得知她没有赶上?送别父亲,就立刻调换轮值,筹划如何在鹭津渡口赶上?行船前?的最后相送。
俞知光一手托腮,侧在床榻上?看。
晨光稀薄,男人眉眼还是初见时那样,不苟言笑,冷肃,某些时候刻意露出威势来,凛如寒冬,但她已经很少感到初见时的害怕了。
如今再看,只觉出几分沉稳踏实。
她伸出手去,在薛慎挺拔的鼻梁上?碰了碰。
薛慎依然闭目,呼吸都不曾乱过一分。
她胆大了些,指头触到他浓密的眉头,从眉骨一路摸到眼眶,颧骨,下颔角。薛慎下巴有微末的胡茬冒头,淡青色,有点扎手。
俞知光拿肉乎乎的指头去摸。
摸完了,去摸喉结。
薛慎握住了她的手:“别乱动。”
她收回手,重新躺下来,脸颊贴在他胸膛上?,隔着一层中衣,听见男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俞知光,”薛慎讲话时,胸腔最细微的震颤透过了她的耳廓,“为何不挂同心锁?”
“刻字的老夫妻,快六七十了。”
“所以?”
“他们刻得仔细,还要戴叆叇镜,刻一对名字要好久,摊位上?那么多人,如何轮得到我们?”
俞知光睡饱了,眸光灵动盈亮,似一汪春水,脸蛋子搁在他胸口,挤着软绵绵的颊边肉。
薛慎手指陷进去:“若不用等呢?挂吗?”
俞知光眨眨眼,“嗯”了一声,“挂啊。”
几个字轻轻柔柔,像羽毛,扫过他耳朵,又像颗小水滴,徐徐渗透进他心尖的某个角落。
她说挂,她愿意做永结同心的夫妻,同他。
薛慎翻了个身,把?人困在怀里?,吻下去。
男人吻得贪婪而急促。
俞知光闭着眼,呼吸渐渐被侵占,两人贴近到只跟两层素中衣,蓦地,她又睁开了雾蒙蒙的眼,把?目光投向?了床榻前?的马蹄月牙凳上?。
上?头放一根马鞭、一串铜匙和?一块精铁腰牌。
薛慎嗓音微哑,透着极力?克制。
“笙笙。”
“笙笙帮我。”
第38章
还有一刻钟就到巳时。
客栈小二按吩咐, 来提醒催促,轻轻敲了三遍门,无人应答。“客人, 马喂过了豆子草料, 还?有仔细刷过浮尘了, 要帮忙牵到门口套车吗?”
门扉内依然安静, 就?在小二要?再?敲门时,里头传来沉声回答:“不必,晚些再?来。”
客栈小二应声走了。
薛慎垂下视线, 看缩在怀里,如惊弓之鸟被吓得整个人都停住的女郎, 哑声安抚道:“继续。”
俞知光缩在他怀里,衣襟剥开,露出一片新?雪般的肩头。她着枫叶红的丝绸主腰,鲜艳炽烈, 连同几缕黑发, 衬得皮肤白莹莹晃人眼睛。
女郎肩头下的手臂线条圆润, 如腻琼脂, 薛慎低头吻下去,她轻轻颤了下。
“你别,别干扰我?。”俞知光小声抱怨。
她躲不开,眼睛半睁半闭,哪哪都不敢看,掌心要?起火。男人的手掌宽厚,斤斤计较地控着她的手背, 不允许她有任何松懈或走神的时刻。
她在混乱中去看厢房角落,窗几摆了一只梅花瓶, 并没有计时刻漏,“到?时辰了,还?要?收拾。”
“东西少,不急。”薛慎气息乱了,深吸一口气,哄着她,撩开贴在她颈边的发丝,去亲颈窝。
“笙笙。”
“笙笙专心些。”
俞知光从没觉得清晨这?般漫长过。
等到?薛慎又喊客栈小二送来温热的清水,她很确定已过了原本该出发的时辰。
薛慎帕子打湿了,慢条斯理地裹上了她的手,一根根揉过白生生的指头,留下温热湿润的感觉。
俞知光垂着脑袋,蛾眉蹙着,又松开。
“生气了?”
“没有。”
“那?抬头看看我?。”
小娘子依言抬眸,对上他眼睛,强自镇定着不躲开对视,颊边那?抹无需胭脂的薄粉色又浓了。
薛慎心软下来,摸摸她毛茸茸的发顶。
回?程雇了一辆马车,他骑追电伴在身侧。
“你骑马要?是累了,也进来一起坐吧。”
“真想我?进来?”
马车窗框上被小娘子掀开的纱帘飘荡一下,又落了回?去,薛慎笑了下,不紧不慢地控马。
俞知光回?到?将军府,没有按往常习惯去洗漱,而是直奔主院,吩咐元宝:“元宝快替我?守在寝屋门口,谁也不准放进来。”
“要?是……将军要?进来呢?”
“也不准,就?跟他说我?在换衣裳。”
俞知光声音模糊,已入了里间?。听起来也不像同将军闹别扭的模样,元宝困惑但贴心守着门。
八宝八仙柜前,玲珑娇俏的身影在翻箱倒柜。
“到?底放哪里去了,明明之前还?用过的。”
俞知光嘀嘀咕咕,仔细回?忆,忽而扑到?了拔步床里,在枕头底下摸索,翻出了一叠纸折小册子,是薛慎之前塞进去的,她出嫁时家里给的避火图。
翡翠交、鸳鸯合……眼花缭乱的姿势,干巴巴的笔画小人,偏生没一页讲得清楚明白。
她翻到?最后,底页终于不是简笔小人,描绘得生动?详细,还?把关键之处画出来,用簪花小楷标注上了“麒麟角”三个字。
薛慎的似乎还?更……
俞知光看了下自己的手掌,回?忆今晨朦胧之间?一眼瞥见的,还?有清晰得过分,在掌心里怎么都挥之不去的触感,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她将小册子一丢,歪倒在拔步床里,瞪着头顶的承尘,圆房真的要?这?样吗……
看起来好勉强,好容易受伤。
*
金吾卫值房的案头,堆满了左右街使的奏报。
薛慎特地空出了两日,待他处理的杂事又更多?,没处理一半,宫里来人传唤,是陛下身边的掌笔内侍,“陛下让薛将军去一趟御书房。”
内侍将薛慎带到?,不料御书房里早有人。
“薛将军,你看,陛下正与李相忙着议事。”
“我?在此候着。”薛慎摆摆手,立在门外,他无意窥探内里所议之事,偏生耳力?强,听了个清楚分明,陛下的语气有责怪之意。
“老师不该如此仓促就?调走俞弘。”
“俞御史刚正不阿,秉直忠厚,是曹州巡查盐税最适宜的人选。陛下若不满意老臣监国时所做的调令,可?下令撤销,俞御史应才?抵达曹州。”
“曹州凶险,朕派出去的探子都折在那?里了,俞御史要?是出了意外……”
“御史一职,本就?督查天下政务与民生百态,俞御史正是这?样不畏艰险之人。”
两相僵持下,御书房陷入了沉默。
李相迈步跨过门槛,须发斑驳,连眉毛都显露出杂乱,唯独一双眼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薛慎待他走后,才?进御书房。
书案后,着明黄色常服的天子叶聿琤面沉如水,打开镂空雕饰的博山炉,在拨弄香灰。
“老师辅政十年有余,朕亦跟他学习治国十年有余,他至今仍把我?当个未出师的孩子。”
“李相耄耋之年,无论看谁,应都如孩童。”
“薛将军不必安慰朕。”
“陛下将及冠,青壮盛年还?有可?待之日。”
叶聿琤闻言一顿,很快将自己从情绪中抽离,“朕叫你来,是想让你派人去曹州保护俞御史。”
他叮嘱几句,同薛慎商讨了如何安排,临走又喊住薛慎:“朕听闻薛将军同夫人去了鹭洲游玩,鹭洲的罗家母女,不知可?好?”
“一切安好。”
“待朕大婚之后,就?将她们接回?来。此事隐蔽,不到?万全之时,务必不能叫旁人知晓。”
薛慎面色严肃几分,颔首离去。
从御书房往外走,已到?寻常散值时辰。
薛慎踏上了宫道,之前险些驾车撞着俞明熙的宫道。远远见一人贴着墙根快步疾行,不是俞明熙又是谁,看来上次留下的阴影不轻。
“俞少尹有事进宫?”薛慎问。
俞明熙抬头,大步过来一抓薛慎衣袖,又讪讪放下:“我?听闻薛将军回?皇都,正要?找你,卫所说你来了这?里。我?是有事,走,到?去宫外说。”
俞明熙带着他出了皇城小角门,来到?大街上。
“笙笙父亲被调去曹州的事情,你应已知晓,我?是想问……”他压低了声音,左右看看,近旁无人,“你有没有可?用的人,忠心且身手好的,当是为了笙笙也好,当是给我?俞家的人情也好,派人去曹州给我?父亲用?随调令派去的那?么丁点人,真的不够看,我?也不放心。”
“兄长意思是……”
“就?是死士,或者私兵。”
俞明熙吸了口气,把字眼明明白白讲出来。
前朝就?有高官之子圈养死士,被揭发,落得个按谋逆论罪斩首的下场,但各世家大族明里暗里,都有些人可?用,哪里像他们家这?样。
俞家不缺这?个本钱,可?他爹俞弘不让,连府里护院的人数都严格遵循规制来。
俞明熙顶着被薛慎直视的压力?,轻声道:“我?听闻各州军府的将领,做到?高位,都有私兵。”
天高皇帝远的尤甚,薛慎这?样从北地调过来的将领,不知还?有没有……他想要?的人。
“今日陛下召见我?,正为此事,命我?从金吾卫中抽调人手,前往曹州协助岳丈。”
“竟然是为了这?个……那?就?好,那?就?好。”
俞明熙松一口气,擦擦额头的汗,冷不丁又听见薛慎道,“不算金吾卫,我?私自调出去的已在路上,快赶上岳丈脚程了。”
“你……”俞明熙愣了,喃喃道:“你真养了私兵?笙笙她知晓此事吗?”
“不知,”薛慎提起俞知光的名?字,语气温和几分,“笙笙不知此事。”
俞知光不需要?知道这?些,她只要?快快乐乐地当俞知光,当俞家的掌上明珠,当他薛慎的夫人。
月上柳梢头,将军府主院的支摘窗半掩。
吹入的夜风晃得寝室几盏小灯的火苗跃动?。
俞知光一头乌发水润,刚刚洗完,拿棉帕擦得半干,人缩在玫瑰椅里打瞌睡,让元宝替她通发。
她手里捧着《簪花词》的续集,看得出不是同一人所作,故事差点意思,看得人昏昏欲睡,头皮忽而一扯,被元宝梳掉了一根头发。
俞知光往后掸了掸脖子,好方便她通发。
她垂下眼,找到?刚刚走神的地方,试图再?看进去,头皮又是一扯,这?次痛得,没准要?掉两根。
“元宝……”
俞知光抬眸,透过磨得新?亮的铜镜,不期然对上明亮的剑眉星目,惯了舞刀弄枪的男人,一手握一把小小的牛角梳,一手捧着她的发尾在梳。
难怪她说元宝手艺怎倒退许多?。
薛慎一顿,从梳齿里抽走她掉的两根头发,搓了搓,丢到?地上,“梳痛了?”
“嗯。”俞知光后背倒在椅背上,一双杏眼倒着凝望他,水盈盈地央求,“再?梳几遍吧。”
薛慎更耐心几分,手上攥着一把发尾,先从最末端开始,一点点往上梳,终于通顺了,梳到?头皮时不敢用力?,把俞知光挠得发痒。
等到?亥时,俞知光头发才?干透,可?以睡了。
薛慎抱住她,手掌往纤细的腰肢上抚去,她不禁僵硬起来,“薛慎,我?我?月信快……”
“抱着睡,又不喜欢了?”
俞知光摇头,掀眸看去,薛慎眸光平静澄明,带着罕见的温柔:“堵不如疏。”她闻言一滞,紧张中听见他后半句:“已在疏过了,在鹭洲。”
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听见薛慎问:
“俞知光,你想学骑马吗?”
“我?小时候学过,摔了一次,就?不敢去了。”
“还?想不想学?”
不会骑马,确有诸多?不便,像赶去鹭津渡那?种?情况,如果她会骑马,就?不用薛慎一路带着换马,单骑速度还?会更快。
“可?我?怕摔。”
“明日酉时前到?南营找我?,不会让你摔。”
“我?是不是要?穿骑装,戴护膝去……”俞知光想到?少时坠马的阴影,“这?样摔了没这?么痛。”
“摔了你罚我?。”
“罚你什么?”
“三日不能亲你?”
薛慎的唇贴过来,俞知光攥着他衣襟,在神思变成一团浆糊之前,努力?争取保障:“罚十日。”
第39章
俞知光心心念念着学骑马, 一早起来,就?去光顾丹霞制衣店。店里有现成的女?子骑装卖,裁缝熟悉她尺寸, 略作修改, 就能改得既保暖又轻便。
海棠色骑装的肩头、腰身、膝盖等易擦伤的地方拼缝了柔软皮革, 缝线用对?比鲜明的银线, 衣摆缀着流苏,马靴头尖翘,还绣了胖乎乎的绒球。
好看, 俞知光在试衣铜镜前转了圈,当即买了两套, 并护膝护具,也顾不上到?底学不学得会。
出了丹霞制衣店,远远听见同一条街的街口有人在吆喝着卖马肉——“折价卖马肉哩,新鲜的马肉, 今晨才宰的马肉!”
今日?对?这个“马”字就?格外敏感?, 何况皇都?本地居民的日?常饮食里, 马肉和马酪都?不是常见食物, 酸酸甜甜的马奶酒都?很少见。
俞知光留了心,等马车驶过街口,从窗框旁探出脑袋去看,只?见屠肉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刀痕,大咧咧地摊着好几块已被放了血的马肉,马肉旁一块剥下来的皮子,有梅花鹿一样的星点浅白。
马头被砍下来倒在一侧, 闭着眼,睫毛直溜溜的像把小刷子。这场景颇为吓人?, 俞知光眯起眼,要转开脸去,又?被另一人?吸引了注意。
那人?站在膘肥体壮的屠夫旁,更显清瘦羸弱。
他拿快旧巾子,在擦拭一架小板车,似乎就?是推整匹马来屠宰的车。仿佛是嫌弃血腥气重,面上围了块灰蓝色巾子,把下半张脸都?遮住了。
马车很快驶过了街口。
俞知光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便也回去了,她要休息好,申时前到?南营找薛慎。
距离申时,还差一刻。
薛慎巡逻完皇城,打马至南营,俞知光早早到?了。小娘子穿着轻便骑装,勾勒出玲珑身段,坐在马场的围栏上,两腿悬空一晃一晃。
靴头两颗毛球松软,被风吹得瘪下去。
副将陈镜在陪她说话,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畅快地笑起来。申时未到?,马场仍有几人?在,还有新兵培训,不少人?都?被吸引,朝着那边看去。
主要看的还是俞知光。
薛慎正要过去,被军马署的小吏先一步拦下,对?方?战战兢兢问:“薛将军,前、前日?骑兵演练,交回来的战马少一匹,名册和编号上对?不上。”
这事薛慎知道,骑兵团自己就?有马,演练需要更多,特地去借了军马署的。二团负责此事的人?叫郝赤峰,“郝赤峰已说,马匹受惊走?散了。”
肃云山为演练用,山脚都?是围起来的,马当时受惊逃逸,事后军马署再找,定然能?找到?了。
小吏为难道:“郝校尉只?说走?丢在山脚一带,我们快把草地都?掀起来了,愣是没找着啊。”
“不能?当成损耗报上去?”
“一年中损耗有限额,总得有尸体才能?……”
小吏觑薛慎脸色,若不是为了业绩考核,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找这冷面阎罗。薛慎皱了皱眉,小吏心头更颤,却听见他答道:“我让郝赤峰去找你,骑兵团的人?陪你一起找,找到?为止。”
小吏如获大赦,千恩万谢走?了。
再看那头,两人?已经去南营马厩里选马了。
“初学者挑选马匹,最重要选个性情温顺,身高矮小的马驹,这样容易克服恐惧。”
“中郎将,我如何知道哪匹马性情温顺呀?”
“大娘子试着靠近,那些你一靠近,就?警惕地改变姿势,焦躁地踏步的,多是有脾气的。任由你靠近,甚至摸摸它?,它?还来嗅你的,就?对?了。”
陈镜在絮絮叨叨给俞知光讲,小娘子没了声。他转头一看,俞知光正目不转睛地看马厩今日?轮值刷马的小兵,营里的人?都?喊他六六。
陈镜心里“嘿”地笑了一声。
六六,可是薛慎手底下长得最俊的兵,跟一群晒得黝黑光亮的糙老爷们不同,六六天生肤白,眉清目秀,就?像养在家里念书的小少爷,就?说那什么面如冠玉的形容也不过为。
果然女?郎都?爱俏。
六六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薄棉衣,左臂右肩都?冒出几缕灰扑扑的棉絮,还能?吸引到?俞知光的注意。
陈镜摇头感?叹,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威迫感?,斜眼见阳光照下一道高挑身影,在马厩外围,一手扶在围栏上,并不踏入内。
陈镜咳了一声,企图拉回俞知光注意,“大娘子,你快快来选马吧,将军来了就?带你骑。”
“哦,好呀……”
俞知光按照他教的方?法,选了一匹最合眼缘也最温驯的红枣马,眼睛又?朝六六的方?向扫去。
“你是负责这里刷马的兵吗?叫什么名字?”
“回将军夫人?,小的叫杨六榕,大伙儿都?叫我六六,营里刷马是轮值的,每人?轮一日?。”
俞知光点头,正要再细看,眼前蓦然一道阴影,男人?肩膀快直直贴到?她面门,挡住了视线。
这么近,鼻梁都?要撞上了。
俞知光后退,不满地盯着突然冒出来的薛慎,腰上陡然一热,男人?手掌抚上去,将她半是拉半是抱地带出了军营马厩。
跑马场在申时后就?少人?了,薛慎特地清的场。
红枣马乖巧地站在俞知光面前,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薛慎说要先熟悉马,俞知光摸摸它?脖子,发现与马衔连接的马镳上有刻字,是几个数字。
“薛慎,这是个它?的编号吗?”
“对?,军马署打的标记。”
“我怎么没看到?追电有这个编号?”
“追电是陛下赐的马,不归军马署管。”
俞知光想到?今晨看到?的马肉贩卖现场。
“要是军马病亡或者战亡了,它?们的编号还保留吗?马匹尸体怎么处理?”
“一般是由别的马匹顶上,方?便管理。战死的要烧掉,病死的看情况,能?卖就?卖,军马署有专人?处理。军马遗失了很麻烦。”薛慎想起军马署的小吏,随口道:“前一阵骑兵团演练,就?弄丢了一匹梅花斑的马,明早还要派人?去找回来。”
俞知光闻言一愣:“梅花斑的是白点吗?”
薛慎点头:“跟红枣马额上的白毛差不多,一团团白斑点,马估计是混种?,应该好找。”
俞知光朝马厩看去,“军营的马有人?偷吗?”
“偷盗军马是重罪,外面的人?偷要徒刑,军营的人?偷不止要革除军籍,还要罚一百军棍。”
一百棍下去,命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就?没有什么减免罪罚的方?法吗?”
“把偷盗军马的价值十倍补回来。”
俞知光试着攥缰绳的手一顿,能?把主意打到?了军马头上冒险的人?,怎么会拿得出十倍价格免罚。
薛慎拍了拍她的手,“左侧上马,手放这。”
他带着她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握住马鞍前桥,给她摆好姿势,低沉嗓音响在头顶:“踩马镫,翻身上马。”简单指示后,两手松开站到?一旁。
俞知光瞬间忘了讨论偷盗军马的重罚规定。
“这,这就?可以上马了?”
“你同它?足够熟悉了。”
她手心出了薄汗,犹豫道:“可我会不会拽得它?向左边翻?害它?跟我一起倒。”
“你拽不倒它?,但是要快。”
俞知光试了几次,头两次不够果敢,要上不上时,都?有薛慎贴在一个箭步就?赶到?的距离,她安心下来,第三次顺顺当当,一踩马镫,就?上了马。
视线忽然抬高了许多。
俞知光小小地“呀”了一声,握着缰绳,那种?无?处借力的感?觉很陌生,她想去扶薛慎的肩膀。
薛慎不准她松手。
“坐直,身体可以向前倾一些,重心放在腿上和臀上。”薛慎帮她调整坐姿,嘴上说一下,手掌就?在对?应部位按一下。
本是心无?旁骛地教着,手掌触到?海棠色骑装包裹的女?子大腿,又?挪到?臀部,掌心有别于男子身体的柔软弹韧,叫他飞快撒开手,两指搓了搓。
俞知光攥着缰绳,顾不上害羞,根本没察觉他碰了她,“薛慎,我、我我好像在晃!”
“你在马背上,它?不是死物,会呼吸,抬头,转头,有轻微摇晃很正常。”薛慎轻拍马腹,红枣马慢慢地踱步,在还未冒出青绿的草地上前进。
“缰绳不要拽那么紧,身体不要同马对?抗。”
薛慎上了追电,跟着一侧,一边走?,一边同她就?讲控制的技巧,“感?受马的节奏,试一试随着它?颠簸起来,把自己想成是挂着的布袋,软的。”
薛慎陪着她,维持着这样慢的速度,踱步了到?夕阳快完全沉下去。俞知光适应了马背摇晃后,再学控马前进停止,左转右转这些就?轻易很多。
没练习一会儿,已经能?独自跑一段距离。
小娘子兴奋得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薛慎,我想要试试自己跑。”
“好。”
薛慎退开一段距离,跟在她身后,不料俞知光突然加速,红枣马意外跑到?了没有清除的路障前,俞知光躲不及,还不懂避障,而军马训练有素,即便控马者没有命令,已然自行?跳跃起来。
“薛慎!”
俞知光惊呼一声,重心一变,右脚踩着的马镫松脱,人?已半挂在马背上就?要往下栽。
她人?一慌乱,就?忘记技巧,紧紧闭上了眼。
蓦然间,听见薛慎喊她:“松手!”
她手还拽着缰绳,松开就?真掉了。
可俞知光还是松了,她结结实实摔下去,摔到?薛慎怀里,薛慎不知怎么赶上这段距离,又?是怎样及时下马赶到?她身前,将她保护好。
天旋地转,晨昏交界的地平线跟着滚了两圈。
俞知光愣愣地,睁眼发现自己将薛慎压在身下,脑袋后热热的,是薛慎的手掌在贴着。
这一滚发髻都?松了,发丝斜落下,垂在了薛慎肩头,俞知光拨开,“你有没有摔着啊?”
她感?觉了一番自己的手手脚脚,都?无?事。
“那么点高度,摔不着。”
薛慎仰躺,看她眼里光亮未消,脸蛋还是兴奋透出来的胭脂色,忍了又?忍,两指掐上去。
“骑那么快!”
“好……玩……”小娘子灵眸带着虚惊一场后的放松笑意,被掐着,吐出的字在走?调,一看就?是没汲取教训的模样,“摔下去了,十日?不能?亲。”
“还骑吗?”
“你还接着我吗?”
“你骑就?接。”
“那就?教我怎么避开那个障碍。”
俞知光拍干净身上的枯草絮,拉薛慎起来,等学会熟练避障,已是日?暮西沉的时刻了。
“薛慎!快看我!”
小娘子骑在红枣马上,缎子似柔顺的发丝飞扬开,每一根都?似浸染了夕阳的灿金色。
她控着马,轻轻一跃,第十次跃过了马场里最简易的障碍,骑装的彩色流苏跟着一阵阵摆荡。
薛慎挥手,示意看到?了。
也不知有什么好高兴的,骑兵团随便哪个新兵闭着眼都?能?跃过去,但莫名其妙,他也想跟着笑。
十天不能?亲都?高兴。
第40章
俞知光没在军营里睡过, 这是第一次,看什么都新鲜,包括军营里?的澡房。澡房是座石头砌的小屋子, 墙壁凹洞放着?壁灯, 光圈只能照亮脚下。
薛慎先去洗了, 帮她将澡房刷过一遍, 才让她去,俞知光洗的时候,还能?透过壁顶透风的一排排小洞, 听见外头巡逻走过的士兵步伐声。
她洗完出来,才一打眼看清楚薛慎的方位, 他就拿一条不知哪里?翻出来的斗篷,连兜帽将她严严实实裹上,系带快绑到下颔,只?露出张脸来。
“我带了换洗的衣裳来, 挺厚实的呀。”
“厚实也不给看。”
薛慎绑好结, 带她回中军主帐, 恰好路过了夜里?手执火把巡逻的卫兵, 六六就在里?头。
他抢先一步,挡在俞知光身侧。
俞知光回到主帐营里?还是问:“薛慎,我看到好多营里?的士兵,冬衣都破洞了还在穿。可我阿兄讲,参军了除了钱粮,每年都会发两身新棉衣。”
“这些是皇都普通驻军,”薛慎说?道, “他们不如金吾卫所的卫兵能?够出入宫城值守,所领钱粮也不如金吾卫所。除了武将世家来历练, 多是贫寒人家的子弟,一件棉衣没准要?轮几兄弟穿。”
俞知光听?了一静:“那,今日在马厩里?做事的那个?六六,家里?也是这样的吗?”
又是六六,薛慎坦言:“六六家里?更困难。”
中军帐里?,两张行军榻拼成了一张,铺着?厚厚的被褥。薛慎将她斗篷解开来,叫她趴下去。
俞知光不解,腰上被薛慎手掌按住,她痒得一缩:“薛慎,你别挠我痒痒。”
“明日不想骑马了?”
“想啊。”
她留在军营就是想第二日,趁着?马场还没有正规用途的时候用,趁热打铁地巩固今日所学。
“今日骑了至少两个?时辰,明早会酸。”
“那你按吧,我不躲了。”
她把心一横,抓紧行军榻上硬实得有些过分的枕头。薛慎笑,宽厚的手掌附上去,她习惯了就没一开始那么痒。俞知光渐渐放松,薛慎按过了腰,按过了大腿、膝盖后侧、小腿肚子,甚至是脚踝。
就是漏了一个?地方。
今日坐在马背上,他说?也要?用力的地方。
俞知光转过头,水润乌眸眨巴眨巴,确实感觉到臀部肌肉后知后觉有一种?隐隐的酸痛。
她歪头,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薛慎垂下眼眸:“躺好。”
按完是舒服很?多,俞知光浑身懒洋洋地不想动?了,翻了个?身就要?睡觉,听?见薛慎道:“明日我命骑兵团去找马,在找人去市集里?看看马匹是不是被偷盗贩卖了,你自己醒了去马场,陈镜会陪你。”
“六六跟你去吗?”
“怎么总问六六?”
薛慎一把掐她的脸蛋。
俞知光摇头,“睡吧,快睡觉,我困了。”
她在街口屠夫那里?看见的遮面年轻人,上半脸神?似六六。起初只?觉得他长得好看才多看两眼,可和偷盗军马联系起来,她想再找六六问问。
翌日一早,薛慎就出发了。
陈镜本要?带她去马场,路上被一个?校尉来请示别的事情,俞知光便道:“中郎将有事情忙,就昨日马厩那个?兵,叫六六的,骑马跟在我身侧就好。军营里?我认得的人不多,他算是一个?。”
校尉请示的事情确实着?急,陈镜只?好喊六六过来,“你先替我顶一阵,我忙完就来。”
六六牵着?两匹马,和俞知光到马场空旷处。
“六六,我听?将军说?偷盗军马是重罪,你要?是有难处好好同他讲,薛慎会想办法帮你解决的。”
“我不知道大娘子是何意?”
“我那日在街口屠夫那里?看到了,那匹梅花斑的马,是你偷偷拿去贩卖的吧?”
六六一愣,转过脸去,“大娘子看错了。”
俞知光骑着?马往前不急不慢地踱步。
六六被她拆穿了,还是不远不近跟随在侧。
“薛慎今日不止是去找马的,他还找人去市集调查最近有没有马区贩卖,要?是给他先一步查到,还不如坦白,或许还能?保留军籍。”
六六沉默了许久,脸色变了好几番。
“大娘子,我不是故意偷马的。前一阵子骑兵演练,那匹马走丢了,我们几个?兵帮着?军马署的人去找,我恰好在半山腰找到了,那马落入猎户放的捕兽夹里?,已经失血过多快要?奄奄一息,本就是要?死的。我就偷偷把它藏起来,找机会拉去卖。”
“大娘子,薛将军真的愿意从轻发落吗?”
六六想坦白,又不确定起来。
俞知光正要?安慰,陈镜处理完事情赶过来,看了一眼六六,“我来,你先回去,薛将军找你。”
“薛将军不是去……这么快回来了。”六六的心头一突,下了马,磨磨蹭蹭地回去。
陈镜陪着?俞知光跑了好一阵
待士兵要?使用马场,二人就回到营地里?。
营地一片鸦雀无声,气氛比她离去时更紧张,明明成百上千人阵站在现场,却静如无人,目光都一致地投向?了校场外?。
校场外?,一道纤细羸弱的身影,背着?沉重无比的沙袋,佝偻着?腰,绕着?跑道跑。
日头悬空,照出他额头冷汗和发白唇色。
被罚负重跑的人正是六六。
薛慎端坐高台,居高临下盯视。
满场列阵注视的士兵大气不敢喘。
六六跑过白线,才有人报道“第十圈”。
“你自己选的,”薛慎扫一眼六六摇摇欲坠的身形,“偷盗军马当革除军籍,罚一百军棍,不想革除军籍用惩罚替代,这负重跑一百圈完了,自取领一百军棍。有心思偷马者,下场同等。”
营里?发丝斑白的军医叹了口气,随时准备去救人,六六本就不如常人健壮,跑完就够去半条命。
别提还要?再打一百军棍。
午休时分到了,解散的军号响起。
士兵们各自低声议论着?散去,还有同六六交好的人,陪他跑在旁边:“我都说?了,六儿,听?老哥一句劝,这兵不当了,好歹还留着?命啊!”
“我……不要?。”六六话音像从喉咙深处挤出来,跑得浑身被汗水湿透,他偷盗军马卖的钱,是为了替他爹还赌债,赌债还上了才保住爹一双手。
可这军籍,他就是把肺跑炸了,也要?保住。
六六负重跑的速度已很?明显缓慢下来。
俞知光在校场遮阴处看,见薛慎从高台下来,她迎上去,还没开口就被薛慎堵了话。
“想替他求情就别说?话。”
薛慎摘下军帽,大步回到主营帐内。
俞知光跟进去,男人顷刻间回头,逼到她跟前:“你是不是早认出来,六六偷马。”
俞之光点头。
“怎么不告诉我?”
“我想等他去自首,看处罚会不会轻些。”
“太?晚了,我还没派人去西市调查,他自己就留下行迹,恰巧被出去采买的伙头兵看见,已举报到军马署去领赏钱了。”
“那他等下,还要?受军棍吗?”
“该罚的不罚,底下就乱套了。”
薛慎的理由让她无法辩驳,可军医说?六六跑完再受军棍就没命了。她揪着?骑装的流苏,认真想了想:“不是可以用钱抵消惩罚吗?我借钱给他。”
薛慎手指一敲她额头,用了力,疼得她哎呀了一声,“菩萨转世的吗?心这么软,午休了。”
薛慎不同她讲,军营生活安排紧凑,每个?时辰都有每个?的用处,昨日教她骑马是特地抽出来的。
男人长腿一伸,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穿得还是早上那身不知去哪儿弄得风尘仆仆的黑色短打。
俞知光睡不着?,一想到六六在校场跑就叹气,还不如她昨夜知道军马被盗,立刻就叫他去自首。
她掀开挡帘,独自出了营帐。
下午有体能?训练,营里?士兵吃过饭,绝大多数都同薛慎一样在抓紧时间休息。俞知光来到校场,监督六六跑圈的人和六六还在,陈镜也抱手在看。
“中郎将,六六还剩下多少圈啊?”
“这才哪到哪儿,远着?呢。”
陈镜神?情闲适,并不担心六六能?不能?跑完。他朝六六招手,“六儿,你跑过来。”
六六一抹脸上的汗,朝着?二人跑过来。
“背过去身去,原地跑。对,就这样。”
陈镜示意俞知光看六六背后的沙袋,沙袋很?大一只?,被一根粗麻绳捆绑在六六瘦削的肩背上,“大娘子摸摸这个?沙袋。”
俞知光伸手去摸,不是厚实密集的砂砾。
她手掌按下去,沙袋随之下陷,是棉花。
“何时换的?”
“午休就换了,人少,人多还是不行,精明的人一眼就看出来区别。”
俞知光看着?最宽大舒畅的中军营帐,“薛慎他,他知道你们偷偷换掉吗?”
“哈,”陈镜笑了一声,“大娘子以为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那一百军棍……”
“不同人有不同人打法,死不了。”陈镜轻踹一脚,让六六继续跑,“你小子敢偷马,罚跑还是免不了,给我认认真真跑完。”
六六喘着?粗气,清秀白皙的脸涨得通红,眼里?闪烁着?愧疚,应了一声,转头跑了。
主账的行军榻上,薛慎睡得正熟。
他身侧忽而下陷,俞知光穿着?骑装,和衣躺在他身侧。他撩起眼皮:“又不担心六六了?”
小娘子嘿嘿笑了一声:“薛慎,你洗脸没?”
“没,”薛慎故意,“还不能?睡了?”
小娘子皱眉想了一会儿,“没洗也可以吧。”她手肘撑起,在他脸侧留下一个?香香的濡湿唇印。
薛慎眯起眼,对了,他不能?亲,但她可以。
申时马场清空,正经用途的军职少了。
俞知光骑着?昨日那匹红枣马,撒欢儿跑在马场上,薛慎不知何时结束了体能?训练,换了一身干爽常服,骑着?追电赶上她:“想不想骑追电?”
“我自己骑吗?”
“你载我。”
“那也要?!”
俞知光眼睛一亮,当即把温顺的红枣马牵到树下,翻身上了追电,薛慎坐在她身后。
操控追电的缰绳握在她手上。
薛慎道:“往缓坡去,进场平地有人。”
俞知光踩着?马镫,轻夹马腹,追电跑了起来。
她回头,看到进场处有一位同样着?艳色骑装的女郎进来,身侧跟着?三个?侍从模样的人,一个?给她牵马,两个?骑马跟随护行。
女郎骑装用了水亮的宫绸做,在夕阳下焕发着?莹润光彩,比俞知光身上这套更精致漂亮。
她远见了追电上载着?的双人,当即一愣。
俞知光还想细看,薛慎握她的手抢夺控制权,转了方向?,叫追电速度更快地朝缓坡奔去。
颠簸之中,俞知光才想起那女郎有几分熟悉,是太?后颇为宠爱的明盈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