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一天的旅程气喘吁吁地在夕阳中停下时,中岛敦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
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对泉镜花露出灿烂的微笑,和对方一起坐在海边的长椅上。泉镜花依旧抱着自己的兔子,眼眸倒映出横滨波澜起伏的大海,耳边柔软的花朵在日光下闪动着粉红色的晕光。
灰狸花已经累了。她趴在泉镜花的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呼噜,耳朵很有节奏地来回晃动着。那条耷拉下来的猫尾巴又被少女细心地提起,盘在了毛绒绒的肚子边上。
沿着海岸蔓延的长堤下,橘红色的海浪正舔舐着岩石,潋滟的水光传来一阵阵连绵起伏的柔软声响。
昏黄的灯光在树叶里亮了起来。远处的货轮在灿烂的水面上激起一道白浪。
中岛敦抬头看着那轮硬币大小的落日,只感觉到了内心无与伦比的宁静。
——没有饥饿的威胁,没有来自他人的厌恶目光,没有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担忧,只有时间正在缓慢移动的恍惚感。
一切都在流逝,但一切都温顺而波澜不惊。好像这样的日子可以再持续一天,一个月,一万年,永远都不会出现改变。
“谢谢你,敦。”旁边的少女说,“我今天真的很开心。”
她的声音融合在风里,来自大海湿润的空气正吹向陆地,使得她的话语仿佛都带上了湿漉漉的气息。但她的眼睛却倒映出了橘白色的太阳,在一片碧蓝里燃烧。
“没什么,这都是我该做的。”中岛敦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傻乎乎地笑着,“而且我今天也很开心!”
真的很开心。自从被孤儿院赶走后,他就没有这样开心地和别人一起玩过了。
泉镜花“嗯”了一声,她靠在兔子的头上,最后整个脸都埋到了兔子里面。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她说。
中岛敦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嗯?什么?”
“我要离开横滨了。”泉镜花轻声开口,她抬起眼睛,与中岛敦对视,“接下来我可能要前往东京……对不起。”
前往东京?
中岛敦脸上的表情僵住了。他呆呆地看着泉镜花好一会儿,突然反应了过来:“是因为港口黑手党吗?”
“我的异能只听从电话那头的命令,所以港口黑手党会使用我的异能来杀人。”
泉镜花的声音很轻:“我不想这样。黑手党的主要势力范围就是横滨,而且东京是首都,他们不会在那里随意动手的……”
我才不信!
中岛敦差点脱口而出。
横滨和东京的距离那么近,如果真的有这么简单,那你早就从这个泥潭里面逃走了。如果只是离开了个城市就不用担心追杀,港口黑手党也绝不会这么令人闻风丧胆。
所以,毫无疑问,这是个谎言,而且是个拙劣的谎言,甚至到了连中岛敦都没有办法骗过去的程度。
——但,为什么要撒谎呢?
是为了你呀。
她不想再这样麻烦你了,她不想再把你牵扯到危险中了,她不想你帮忙背负她痛苦的命运。她知道,你对此也无能为力。
国木田独步的声音似乎再次回荡在了他的耳边:“而你,真的已经有了承担这一切后果的觉悟了吗?”
我有吗?我能救下她吗?
想要反驳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带来肿胀的酸痛感觉。中岛敦尝试着张开嘴,却只能茫然而痛苦地发出“啊”的一声,只好胡乱地攥住对方的那只手。
就和在现实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再次感到这个女孩像是某种容易消失的东西,某种绝对不可以松开手的东西。
“今天,今天就要走吗?”他不知所措地问,“你看,今天已经很晚了。要不明天再去?明天我送你去车站,然后去武侦上班,怎么样?”
再拖延一点时间,再让这样的时间长一点。
我想……
“敦。”泉镜花把另一只手盖在他的手上,她认真地回答,“已经很谢谢了。”
“不不不,我还觉得不够呢。该说谢谢的应该是我才对……这样,我带你去靠近车站的地方找一个宾馆住下怎么样?就住一个晚上。”
中岛敦连忙把对方的另一只手抓住。他看着少女,目光中带着恳求:“你都说了今天感到很开心,那至少也要开心得有始有终嘛。”
“就几个小时而已,没事的,镜花。”
只有几个小时。
或许是这句话打动了还在犹豫的少女。她低下脑袋,轻轻地“嗯”了一声。
浮岛小姐也被他们之间的拉拉扯扯给折腾醒了。她歪头看了两眼,慵懒地换个姿势,做出不被人类抱就不起来的样子,最后还是被中岛敦抱到了怀里。
他用另一只手拉着泉镜花,带着重新变得安静沉默的少女往市区内走去。
“你看,城市里面的霓虹灯都亮起来了,看上去真的很漂亮呢。”
“嗯。”
“还有远处的摩天轮!镜花你看到了吗?它还会变颜色!”
“嗯。”
“街边油炸天妇罗的味道真香啊,感觉肚子都饿了……”
“喵呜?”
灰狸花突然支棱起了耳朵,用无辜又期待的表情看向了中岛敦:说这么多,难道是要给咱吃点好东西吗?
正在尝试让泉镜花重新开心起来的中岛敦朝猫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
好吧,看样子不大像是要给猫吃好东西唔。
浮岛小姐遗憾地摇摇头,把目光重新投向了泉镜花。
小姑娘低落的心情她自然也感受到了,不过她对中岛敦尝试进行的补救方式相当不屑一顾。按照她的说法就是:靠这种拙劣的手段,就算是哄上整整一周都是不行的。
真正的办法么……
灰狸花甜甜地叫了两声,用尾巴活灵活现地比了一个心:你超可爱哟!
泉镜花低头看着猫尾巴比出的爱心,微微地笑了一下,用手揉了两圈猫耳朵,把猫给揉得脑袋都晕乎乎的,不幸败下阵来。
“喵呜……”她晕头晕脑地爬回中岛敦的身上面,迁怒似的用爪子拍起了对方。
笨蛋,看咱干什么啊?你快点学学咱,把老虎尾巴和耳朵给变出来,这样哄小姑娘绝对是一哄一个准的啦。
很可惜,中岛敦并没有理解到里面的深意。他只是紧紧地抱住狸花猫,继续尝试使用自己的蠢方法,差点把猫气得咬他几口。
最后他们找到了一家高铁站旁边的宾馆,中岛敦付了入住的钱。泉镜花一直不声不响地抱着兔子看着,直到对方把所有的一切都笨手笨脚地安排妥当后才“嗯”了声。
“等等,我突然想起来,我们好像还没有吃晚餐呢!”中岛敦等收拾好后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少干了什么事情,一下子睁大眼睛,变得着急忙慌起来,“镜花你等一下,我和浮岛去找个好店铺,打包一份给你。”
话虽如此,但猫咪只是不太领情地哼了声,就从宾馆打开的窗户里面跑走了:她真是受够这个在女孩子面前笨手笨脚的笨蛋啦!
中岛敦呆愣愣地看着猫咪消失的地方,几秒钟后才有些艰难地转过头:“那?我们两个……”
“我在这里等你。”泉镜花说,“我不会跑走的,敦。”
可是我不知道这里哪家的饭菜比较好吃啊。
中岛敦沮丧地低下头:如果,如果今天之后对方真的要离开,而自己无论如何都拉不住她的话,他也希望这顿晚饭是回想起来时能让她时刻感到幸福的。
看样子要在路上问人了。
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暗暗地鼓劲,好接下来能积蓄起在路上和陌生人搭讪的勇气:“我出去的时间可能有点久,别担心。”
“嗯。”平静但坚定的回复声。
泉镜花看着中岛敦犹犹豫豫地走出房门,一只手抓着兔子,抬头望向窗户外面逐渐暗下去的天空。微弱的几颗星子浮动在紫罗兰的夜色里,不言不语,就像一对对忧郁的眼睛。
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垂下脑袋:“妈妈……”
“太宰先生?”
刚刚走出宾馆的中岛敦有些震惊地看着躺在地面上的太宰治:“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问题也太不礼貌了,敦。说得好像我出现在这里很奇怪一样。”
太宰治拍拍自己衣服上的灰,从地面上站起来,甩甩头发,重新变成了玉树临风的造型,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我只是过来慰问一位之前朝我寄情书的可爱小姐而已。顺便再告知一下她,她写的情书内容实在是乏善可陈,在那批同时到达的情书里怎么也得算是垫底……”
中岛敦突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看到太宰治的时候,对方分明就是一副被丢出来的姿势了。
“结果没想到这位可爱的小姐不仅情书写得有点失败,而且脾气还比较暴躁。”
说着说着,太宰治朝中岛敦眨了眨眼睛,露出露出狐狸捉到鸡那样的愉快表情:“不过敦君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家了吧?怎么也在这里?难道是——”
“也与一位小姐有约吗?”
“没,当然没有!”中岛敦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否认道,“我就是出来买晚饭而已!啊对了,太宰先生,你知道这附近有哪家店的味道比较好吗?”
“嗯。”太宰治挑了下眉,“在回答这个问题前,你得先告诉我那位姑娘喜欢什么口味才行。毕竟味道这种东西可是相当主观的。”
“这个,她喜欢吃豆腐……”
正在努力回忆的中岛敦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就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睁大了眼睛,连忙挥着手试图补救:“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很喜欢吃豆腐!尤其是橘堂的汤豆腐那种口味的!”
太宰治的眼睛笑得眯了起来。
“呜……”发现补救失败的中岛敦生无可恋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垂头丧气地给出了回答,“其实真的不算约会,就是,和自己的一个朋友出来逛逛而已。”
太宰治依旧保持着笑眯眯的表情:“才离开孤儿院没多久,敦就已经有朋友了?”
中岛敦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前辈突如其来的八卦欲.望:“那个,真是朋友啦……”
太宰治摸着下巴,了然地点点头,一副“我已经完全懂了”的模样。
“是泉镜花,对吧?”
他冷不丁地开口。
效果斐然,小老虎差点被吓得跳起来。那对紫金色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儿圆,满是不明白面前人为什么能看出来的茫然,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变成了紧张。
他咬了咬牙:“太宰先生,你,你该不会是过来……”带走镜花的吧?
“放心,放心。我来就是单纯地慰问可爱小姐的,这可没有说谎。”
太宰治不在意地摆摆手:“不过你今天突然维护起别人的样子……嗯,只要没有瞎,估计都会觉得里面有猫腻,猜到也很正常。而且今天早上,我可是仔仔细细地听你讲了遍昨晚梦里的女孩到底有多可爱的。”
“诶?所以太宰先生从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梦到的是小镜花了吗?”
中岛敦也想起来了这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后脑勺:“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如果早点知道的话,他就不会在遇到镜花的时候表现得那么呆了。
“这还不简单?如果她很在意你的话,会自己过来告诉你关于她的身份。这个代表信任的环节可是不好由外来者插足的。”
太宰治摇摇头,背过手去,抬头看着天空,高深莫测地叹了口气:“敦啊,所以女孩子的心思你还是不了解……”
中岛敦欲言又止。
可您明明也好不到哪里去吧?您刚刚才被一个女生丢出来欸!
“我不一样。”太宰治似乎听到了中岛敦内心的想法,依旧是高手寂寞的表情,“我的追求者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不得不用这种手段让她们减少一点。毕竟,每天打开信箱都掉出来一堆情书还是很令人头疼的。”
中岛敦的表情更加欲言又止了:“……”
真、真的有这么多情书吗?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敦你怎么想。”
太宰治突然转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得低沉:“就像国木田君所说的,她杀死了三十五个人,这是无可置疑的死罪。她既没有办法作为正常人生活下去,也不能回到憎恨叛徒的黑手党。如果想要她活着,就要面对接踵而来的麻烦。”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想要拯救她吗?”
拯救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中岛敦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在中午的时候,国木田独步就问了他一个类似于这个的问题。在那个热血上涌的时刻,内心强烈的情感催促着他说“是”。
但现在,他的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他重新审视着自己,回顾着今天发生的所有的一切,最后停留在了海边。
那对湛蓝的眼睛中点缀着火红,太阳的火光似乎已经照亮了少女的全身,要将她燃尽,化为烟,化为透明的玻璃。
他依旧想说“不”,却只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苦涩正在蔓延。
“我……”他垂着头,茫然地回应道,“我真的能够做到吗?”
“这无关于你能不能做到。”
太宰治叹了口气,用力地揉了下小老虎白色的头发:“这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你想吗?”
他说:“告诉我你的想法,告诉我你产生这个想法的原因。”
想,当然想。
中岛敦无意识地跟随着太宰治的脚步。
但原因是什么呢?
因为自己觉得对方很孤独?因为自己很同情这样的命运?因为他觉得这种审判对这个女孩来说并不公平?因为她的哭泣和笑容?因为照片里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目光?因为她在游玩时乖巧而满怀期待的眼神?因为她宁愿死也想要让自己活下去?
这些肯定都是原因。但还有一个原因,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充当着关键的一环……
中岛敦怔怔地想着,傍晚有些寒冷的风吹拂在脸上,让他突然回忆起了在孤儿院的日子。
无穷无尽的指责,无穷无尽的憎恨。有一个声音问:“你这种只能带来麻烦的家伙,为什么还不去死?”
什么是“麻烦”?
麻烦是指他的异能会让他变成老虎。
是指他的异能会让他不受控制地变成老虎。
异能从来不是只会给人带来幸福的东西。
“我想救她有很多原因……但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我们两个很像。我,我能够理解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中岛敦的声音中充满了困惑和茫然:“她是因为异能只听电话另一端的控制才成为了杀手。而我也是因为无法控制异能,被大家当做灾星。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有资格这么幸运?我被侦探社的大家接受,成为了这里的一员。但她就只能靠替黑手党杀人才能活下去。我每次看到她,就感觉很内疚……她不想杀人,她就是个喜欢兔子、猫咪的小女孩,她连打雷都怕。也许她比我更有资格得到这一切。”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梦呓,中岛敦甩甩脑袋,努力不让眼眶内些微的舒润变成泪水涌出。
“我还想……如果当初我变成的白虎不仅仅是伤了人,而是杀死了人的话,我的结局大概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提出这个假设的时候,他的声音都在颤抖,但依旧坚定地说了下去:“但、但我们都不想伤害别人,我也不想变成灾星,我不想去偷窃别人的粮食。我每次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必须得帮她些什么才行。因为就算是现在,我回想起孤儿院生活的日子时,也在想如果有一个人能去帮帮我就好了。”
“哪怕……我现在已经知道,确实是我的异能太过危险才会遭到责骂,这本来就是我的错。但我还是很希望有人能不在乎这些,哪怕安慰我一句也很好了。”
中岛敦努力地试图在自己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只是那个笑绝对算不上好看,只是紫金色的眼睛在夜晚的灯里依旧闪闪发亮,冲淡了那张带着泪水的脸上的不协调。
太宰治始终都安安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而且大家都说我没用,所以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只要让一个人稍微开心一点点,给一个人带来一点点幸福的回忆,我也不会那么没用吧?我也有活下去的资格了吧?我也可以证明大家对我的照顾其实是值得的了吧?”
中岛敦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道:“所以对不起,太宰先生,我其实并不像国木田先生说的那样,有着拯救他人的决心。说到底,我其实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法……我承认。但,但这件事不仅仅是这样!镜花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异能力而去死!”
我想帮帮她。
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别的什么,都想要帮帮那个抱着兔子玩偶的女孩,那个用带着哭腔的平静声音说出“我再也不想杀人了”的女孩。
太宰治停了下来,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背面打落的灯光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中岛敦跟着停下,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就像是等待一场审判。
“哦呀。”对方沉吟着转过头,“你真哭啦?”
哭了?中岛敦突然反应了过来,赶紧试图用袖口去擦脸上的泪水。太宰治叹了口气,给这只小老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手帕。
“好了好了,让外人看到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他安慰般地拍拍小老虎的脑袋,指向在黑夜里发光的霓虹招牌:“附近做豆腐很好的饭店已经到了。要进来陪我一起打包份食物带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