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敬珩抬手摸左脸的时候,阮绪宁便预感大事不妙。

    她很清楚对方想起了什么。

    事实上,自己的思绪也飘回到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

    整座城市陷入闷热躁郁,阮绪宁的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轻松愉悦。

    特别是收到连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她如同一只即将破笼而出的小鸟,拥抱了每一位家庭成员,随即钻进书房,列好了未来四年内的待完成梦想:从“染发”到“加入漫画主创团队”,列表长到能卷好几个弯……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谈一场甜甜的恋爱”。

    刚放下笔捂住发烫的双颊,阮绪宁就接到了谭晴打来电话,说是回学校拿资料时看见周岑与贺敬珩在篮球场打球,问她要不要过去瞅一眼。

    彼时的阮大小姐膨胀到如同打足了气的氢气球,只等着系绳一松,马上就能招招摇摇地飞上天……

    过去“瞅一眼”,定然是不能满足的。

    所以,她换上最喜欢的连衣裙和当季新款包包,略显生疏地将自己从头到脚捯饬一番,从抽屉最底层取出那封早早就准备好的情书,揣着一颗忐忑的心,直奔学校篮球场。

    周岑与贺敬珩已经毕业两年,曾经形影不离的好友各奔东西,只在节假日才有时间小聚。

    阮绪宁许久未见过他们在篮球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身影,不忍叫停,便静静站在球场外候着。

    然而,少女的身影很快吸引了不少男生的目光,在一声高过一声的口哨中,周岑与贺敬珩也发现了她的到来,两人彼此递了个眼色,拾起地上的外套,一前一后离开球场。

    夏日午后,心仪的男生踏光而至,微笑着招呼她:“想吃冰淇淋吗?走吧,我请客,顺便和你说说大学里的事。”

    阮绪宁愣了愣,本以为周岑会对自己说“好久不见”或者“你怎么来了”之类的客套话,谁料,竟是一起吃东西的邀请……

    记忆中的邻家哥哥还是那样温柔、体贴、照顾人,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以后,也一定不会改变。

    臆想和错觉令人信心倍增,蝉鸣鼓噪,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一切都是夏天该有的样子。

    阮绪宁将长发挽到耳后,深吸一口气,余光却不经意间瞄见了正在仰头喝水的贺敬珩——他漫不经心地侧目看着他们,喉结滚动,麦色的肌肤上还留有一层薄汗。

    刻意移开目光,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周岑身上。

    并不急于应约,而是从包里摸出装在粉色信封里的情书,鼓足所有勇气,双手呈到他面前。

    显而易见的表白场面。

    周岑僵在原地。

    贺敬珩也不声不响停下了喝水的动作,退开两步,将主场让给青梅和竹马,饶有兴致地抱肩看戏。

    但周岑并没有接那封情书。

    他为难地皱起眉头,挤出两个字:“抱歉。”

    听到这个答案,贺敬珩的反应远比另一位当事人更大,他冲好友“喂”了一声:“你不是……”

    周岑扭头,示意他别说话。

    阮绪宁这才仰起脸,用眼神询问为什么。

    周岑目光躲闪,半晌给出答案:“……不喜欢太乖的。”

    阮绪宁瞬间睁大眼睛:事先设想过很多个被拒绝理由,但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是嫌弃自己太乖?

    转念再想,所幸是性格太乖,这个容易改。

    默了两秒钟,阮绪宁咬紧牙关,抬手甩了周岑一个巴掌,脱口询问:“现在呢,够野了吗?”

    她承认,这个举动有赌的成分。

    但更多的,是出于本能的一种反驳和自证——我才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乖。

    被打懵了的清俊男人捂着腮帮,愣愣盯着出手既准又狠的小姑娘,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世界被按下定格键。

    周遭恼人的蝉鸣也像是被消了音。

    只有在旁看戏的贺敬珩忍不住轻笑出声,也不知是在笑被打的周岑,还是在笑突然转性的阮小姐。

    阮绪宁似乎从没有看过那家伙露出这样的笑容——就连手中的泉水瓶,都被他捏得凹陷下去一大块。

    笑声随风入耳,她登时涨红了脸。

    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箭步上前,也赏了贺家继承人重重一记耳光。

    只有耳光还不够野。

    还要丢下一句狠话。

    可惜……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因为过于紧张,“狠话”说得结结巴巴,无端带上几分软糯:“你……你你,你笑个屁。”

    世界再一次被按下定格键。

    比上一次更长、更久、更不真实。

    贺敬珩不笑了。

    他冲着“不乖”的小姑娘,玩味地眯起眼睛。

    *

    阮绪宁忘了自己那天是怎么离开学校的。

    她只记得,后来洛州的每一个夏天,都闷热躁郁。

    再没有能送来清凉的风。

    再没有好吃的冰淇淋。

    结束回忆,视线重新聚焦在贺敬珩脸上。

    阮绪宁心虚,妄图率先占领道德高地:“贺敬珩,你怎么这么记仇呀。”

    男人眼角的笑意还没有褪去:“谁让你当时打得那么重。”

    阮氏小钢板狐疑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下手很重吗?”

    “是啊。”

    “但周岑被打以后都没什么反应……”

    “反正,我脸上的红色巴掌印好久都没消。”

    “真、真的?”

    见小姑娘当了真,贺敬珩微微抬起下巴,继续逗弄她:“到底是心疼周岑,打我比打他下手更重。”

    被戳穿小心思,阮绪宁慌着辩解:“才没有!你一定是……是敏感肌!嗯,所以,才会留红色巴掌印……”

    胡说没理但有效。

    尽管贺敬珩告诫自己这种时候要装得严肃一点、委屈一点,可听到某人的胡言乱语,他还是不禁抿笑,将脸伸过去:“那你再试试?”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人也不能两次在同一件事上作死。

    阮绪宁拼命摇头,将两只手藏到身后,暗自咒骂造化弄人:当初她明明是向周岑示的好,结果,却和贺敬珩成了一家人……

    英文歌铃声打断了两人间的“对峙”。

    贺敬珩低头瞄了眼手机,敛起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表情。

    来电显示是周岑。

    事实上,贺敬珩很期待能和好友通话,但不是在这个时候。

    他瞄着脸色微变的阮绪宁,按下接听键:“你的电话可真难等啊,这两天忙什么……”

    听见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贺敬珩不禁蹙眉,转而改口:“你在哪里?”

    周岑的声音略显沙哑:“吃饭。”

    “在外面吃?”

    “是啊。”

    “酒店没有餐厅吗?”

    “出来了,想换换口味,尝点儿当地特色。”

    贺敬珩边说边留意阮绪宁的反应,而后发现,用“望眼欲穿”四个字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于是,他用口型冲她说出“周岑”两个字,又很“大度”地摇了下手机,示意他们可以聊一会儿。

    阮绪宁如临大敌般连连摇头,转身就往外跑,却忘了半开放式的健身房围有落地玻璃,只听“咚”地一声,直接和脑袋撞了个正着。

    贺敬珩一惊:“喂,没事吧?”

    顾不上回答,阮绪宁低头继续跑,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转角。

    贺敬珩没有去追,只缓缓呼出提着的一口气——没哭没闹,还有力气跑,许是没有撞坏。

    听见这一边的动静,周岑问他怎么了。

    自那块玻璃上收回目光,贺敬珩淡淡道:“没什么,小姑娘冒冒失失的。”

    周岑迟疑:“阮绪宁在你旁边?”

    觉察到对方似有顾虑,贺敬珩咂了砸嘴:“跑了……有什么事,说吧。”

    周岑这才接话:“我还是想住学校宿舍,麻烦跟你朋友杰西卡说一声,那房子不用替我留了。”

    “之前不是说好……”

    “真的不想麻烦别人。”

    “你能住习惯宿舍吗?”

    “总要习惯的。”

    贺敬珩压根不信这些鬼话:暂且不提留学难过语言关,生活上肯定不适应,周岑要读的是音乐学院,他需要一个良好的创作环境……能住在杰西卡那里、有信得过的朋友照应着,肯定是最佳选择。

    临时变卦,必有蹊跷。

    贺敬珩沉声询问:“你身上的钱还够吗?”

    周岑默了两秒钟,突兀地笑了声:“我什么时候缺过钱?你放心,再难,我爸妈也不会委屈我的。”

    “其他的先不说,等你到了伦敦,给她……给我发个消息。”

    “用不着,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搞得定。”

    “没说你搞不定。”心知撬不开周岑的嘴,贺敬珩没再掰扯,“不发消息给我也行,那就发条朋友圈,你知道的,有人记挂你。”

    就差把阮绪宁的名字直接报出来。

    周岑轻声回应:“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贺敬珩反问:“怎么没有意义,只要你们心意相通,总会有办法的,不用考虑我的存在——非得让我说这么明白吗?”

    周岑的呼吸乱了:“你知道我对她……”

    很熟悉的句式。

    是结婚第一晚,敲下来又删掉的坦白。

    贺敬珩深吸一口气,给予肯定的答复:“我跟你认识多久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周岑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宣称还等着吃饭,匆匆将电话挂断。

    偌大的健身房,只剩贺敬珩一个人。

    他倚靠在冰冷的器械架上,摸出根烟,低着头,慢慢点燃。

    确实没什么意义。

    不仅没什么意义,还显得有点虚伪——如果自己当真记挂好朋友的感情归属,当初就该坚定拒绝这桩婚事。

    但是,他没有。

    阮家所面临的困境,周家帮不上半点忙,倘若贺家也拒绝,那么阮斌一定会把阮绪宁再往别的地方推。

    据贺敬珩了解,那些需要阮斌借用自家宝贝女儿去打通的“人脉”里,没几个好东西。

    周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极力劝好友接受这桩婚事:贺敬珩不一定会成为阮绪宁的好丈夫,但贺家一定是阮绪宁、乃至整个阮家的靠山与荫泽,能护她衣食无忧一辈子。

    烟燃过半,手机再度震动。

    隐隐有了预感,贺敬珩第一时间点开聊天界面。

    果不其然,方才还自称“钢板”的小丫头,眼下说起话来软绵绵的:我以前去过伦敦,那边的天气好糟糕,你让周岑多多注意,千万别生病了。

    反复扫视那一行字,直到香烟快要燃尽。

    思绪随着指尖猩红再度凝聚,贺敬珩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又点了另一根烟。

    他没有烟瘾。

    这个时候,除了吸烟,不知道还能怎样迅速平复情绪。

    果然是假的。

    果然是口是心非。

    舌尖抵着上颚,贺敬珩赌气般敲下一行字:你自己去和他说。

    睡不着的阮小姐几乎是秒回:都说了,我已经不喜欢周岑了,也不想再和他私下有联系。

    关心至此……

    她管这样叫“不喜欢”周岑?

    贺敬珩面上冷笑,指尖敲出的文字倒是很虚伪、有温度。

    贺敬珩:但你们还是朋友。

    贺敬珩:关心朋友而已,不需要避嫌。

    阮绪宁:那你不介意吗?

    贺敬珩:我介意什么?

    阮绪宁:我关心以前喜欢过的男生,而且,那个男生还是你的好朋友。

    贺敬珩:我的一个好朋友关心我的另一个好朋友,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彼时,他整个人都被困在薄薄的烟雾里,如同被蛛网包裹住的飞虫,忍不住轻咳数声。

    莫名狼狈。

    灭掉烟,清了嗓,贺敬珩眼皮一掀,看见两条刚刚送达的新消息。

    阮绪宁:但是我介意。

    阮绪宁:我们是夫妻。

    四肢一僵,脑内有瞬间空白。

    那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已经自我放弃一般沉入水中、不见天日,却又被人用两句话、十个字,轻飘飘地捞起来。

    嗯,轻飘飘地。

    贺敬珩敢打赌,那个小姑娘只是理所当然地随口一说,并不是刻意讨好自己这个能庇护她的丈夫。

    他只能半真半假地夸: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道德感。

    阮绪宁却真心实意地回复:你也很有道德感呀。

    许多话堵在贺敬珩的嗓子眼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有道德感?

    就因为婚后一直没碰她?

    就因为配合她在长辈与同事面前演戏?

    还是,就因为愿意帮她与好朋友暗度陈仓?

    这样一想,“道德感”这个词放在自己身上,也并非是褒义词。

    凝视着手机屏幕,男人倏地勾起唇角。

    许久,才别有用心地回复道:是有一点,但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