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第 181 章
逢雪又道:“劳烦城隍送我上去。”
城隍笑了笑, 正欲说话,神色忽然一变,拱起双手, 态度恭敬地拜道:“小生廉州城隍薛渊,拜见玄虎神将。”
逢雪侧过身, 往回看去。漫长无边的山阶上夜色笼罩, 昏黑暗夜里, 猛然出现两团幽绿的鬼火。
小猫从她怀里跳出,蹬蹬爬上几个台阶。
“喵?”
它竖起尾巴, 用力往前一扑,消失不见了。
黑暗里走来一头比夜色更黑的玄猫。玄猫体型堪比猛虎, 两只幽绿眼睛, 似闪动的鬼火。
泰山府君座下有一只神虎, 原型本是只黑猫。黑猫常伴府君左右,说不定阴司还未建成时,它便已经在了,资历比城隍判官要老得多。
逢雪也拱了拱手, 撩起眼帘在一片融为一体的漆黑里, 找寻小猫的踪迹。
黑猫跳到黑猫上,如同泥牛入海, 怎么看都只有黑色。
她猫呢!
玄虎将军跳下山阶, 围着她蹭了一圈, 姿态慵懒。
逢雪趁机抬手,搓了把猫头,从将军的头顶往下, 一路顺着脊椎往下,摸到尾巴根, 把吊在尾巴上的小猫拎了下来。
城隍心中暗惊:莫看玄虎将军只是头黑猫,它跟随府君千万年,已生神性,再凶悍的恶鬼,也只是供将军扑杀取乐的玩物。地府众鬼神,没几个能遭住将军利爪的。
猫的性子本就古怪,亦正亦邪,诡谲多变,连他见着玄虎,也只敢低头打招呼。
小仙师竟抬手把它当作凡间狸奴,摸了起来?
他正暗暗提起心担忧,却听见一阵如雷鸣般低沉的呼噜。
城隍与判官相视一笑,放下心来:看来仙师也得玄虎神将的喜欢。
小猫趴在逢雪肩膀,看见玄虎毛茸茸的耳朵,如两只小鸟扇翅,不由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想去咬它的耳朵。
逢雪把小猫按住,“神将可有话要说?”
玄虎神将几步跳到山阶,看着她,口吐人言:“府君在山上等你,你怎地回了头?”
逢雪道:“不想爬了,就回头了。”
玄虎哼了声,扫帚一样的尾巴甩来甩去,砸断山路旁几棵松树、几块山石,“凡人总喜欢半途而废。城隍说你是不知后退,一往无前的人,怎么快见到府君,却扭头就走?”
逢雪抱住小猫,“承蒙城隍府君错爱。”她顿了顿,“我想赶紧回到阳世。”
小猫道:“不见什么府君了!”
逢雪:“我听小猫的话。”
玄虎神将低喵,道:“想走?也没这样容易?”
它抬起爪子,往地上一拍,山阶崩裂,一团漆黑阴气从地里涌出。不等逢雪反应,黑雾迅速涌来,她拔出飞剑,剑光如电,煌煌闪烁,却听城隍高声道:“仙师,不可!”
黑雾凝固于空中,却化作一块漆黑笏板。
玄虎神将道:“哼,你对府君这般轻慢无礼,罚你干活去!”
……
等玄虎神将折返入山中。
“恭喜仙师、贺喜仙师。”城隍拱手贺喜,笑道:“以生人之身,被府君赐神职,你可是头一位。”
逢雪拿过笏板,当剑一样耍个剑花,“城隍爷,这块是什么东西?”
“是平阳县城的城隍令。如今仙师与我俱为阴官,算是同僚,直呼我名便可。”
逢雪蹙眉,“城隍令?可是我是个活人,能做阴官?”
“生人也有魂魄,亦能入梦来到阴司,受用香火。仙师多攒点香火,以你之能,日后定能飞黄腾达,一个平阳县留不住你。”
逢雪愣住,“可是……”她挠头,“我连阳间的官都没做过。”
“不必担忧,城隍前设文武判官、日夜游神,他们自会来助你。小仙师,”廉州城隍道:“我送你上任吧。”
茫茫然然,逢雪就跟在城隍后,飘到平阳县城地下。
廉州城隍跟她说了实话——
平阳县城上任城隍莫名失踪,阴司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请她上任,一是她几次斩妖除魔立功,获此成神机缘,二是想让她去城里查一查,是否有妖魔作乱。
听到此处,逢雪终于露出浅笑,“妖魔?早说便好了,我去瞧瞧。”
城隍笑着摇头,心想,仙师见了妖魔,就跟猫见了耗子。他温声提醒:“仙师经过几战,在妖魔间威名赫赫,这些妖魔闻见剑仙之名,怕不是会闻风丧胆,若没有窜逃的,恐怕并非善于之辈,仙师当心。”
“小生只能送到这儿了。新官走马上任,稍后便会有阴吏来接仙师。”城隍客气告别,“我先告辞,仙师在此稍候片刻。”
“好。只是。”
逢雪按剑,“你们阴司莫不是在耍我吧?”
他们正立在地底,隔绝天日,昏暗无光,头顶漆黑如夜,夜色中偶尔闪过丝金光,如缕缕霞云,在天空铺陈。
“此地佛光炽盛,想来有高僧坐镇,会有妖魔?”
“仙师不知,万法寺主寺离此地百里,东西南北四座分别为明月寺、菩提寺、灵石寺、心隐寺。其中明月寺在平阳三十里开外,和尚日夜念经,香火鼎盛,才有此盛景。”
三十里外佛光能透过地面?
逢雪问:“城里人人都是虔诚居士?”
城隍颔首,“大抵都是。”
万法寺如日中天,佛法昌隆。在前世,逢雪身为妖魔,不敢踏入佛光中一步,没想到今生,要跑到万法寺的地盘来做阴官。
世事真奇妙。
城隍拱手飘去。
逢雪留在此地,等了一会,没等到来接自己的阴吏。她素来不喜欢等待,直接纵身一跃,跳出了地面。
身上带着的笏板,犹如阴阳两界的通行度牒,按理她应出现在城隍庙里。
但眼前是间颇为冷清荒凉的院子。
月色凄凄,杂草茂盛,土墙下一团黑雾游动,发出人声:“快快!城隍走马上任,我们赶紧把院子扫干净!”
“你干活仔细些,檐下的蛛网快除去,扫帚呢扫帚呢?”
扫帚递到黑雾面前。
“总算灵醒点……咦?”黑影摇晃,钻出个黑衣弓背的老头,“哪儿来的女娃娃?”
逢雪打量这座颇为寒酸的小院,“这儿是城隍庙?”
“正是,你是来上香的?还是许愿的?不对不对,你怎地能看到老夫?”
逢雪拿出笏板。
老头打量她几眼,神色大变,恭恭敬敬地喊:“恭迎城隍。城隍您……死时这样年轻啊?”
“我还没死呢。我是生人,只有入梦时才能来此处当值。”逢雪长话短说:“有什么要我做的赶紧说,天亮梦醒,我便不在此处了。”
老头连忙点头应是。
他是平阳县的土地公,庙里除却他外,只剩一个土地婆婆,和一只颇有灵智的野狐。婆婆得知新官上任,还在庙里给她缝制官袍。
小狐狸看见逢雪,早偷蹿到角落,趴着歪头看她。
逢雪问:“日夜游神、文武判官、牛马将军呢?”
土地公嘿嘿笑,笑得腼腆。
逢雪:……
瞧这庙宇破败模样,想来是没这么多下属。
一团旋风急冲冲飞入院里,土地公伸手把旋风拦住。
旋风里伸出只手,“啪”地一声把他给拍开,“干什么呢,袍子我缝好了,我们赶紧去接城隍老爷吧。”
土地公小声嘟囔:“老婆子,这回不能喊城隍老爷啦。”
黑风原地打旋,旋作人形。一位老婆婆手执拐杖,怀捧布包,转几个圈停住,看见逢雪,她露出诧色,不确定地问:“新上任的大人?”
“没想到大人如此年轻。”土地婆婆把衣袍一抖,“来试试官袍,我怕是缝大了些。”
逢雪本想拒绝,耐不住他们热情,还没说话,就被拉着披上官袍,戴上乌纱。
乌纱帽比她脑袋大一圈,径直陷下去,遮住她的眼睛,逢雪摇了摇头,双翅乌纱轻颤。
袍子也宽大许多,纵有土地婆婆缝制,也显得破破烂烂。
土地婆婆笑着说:“第一次看见这样漂亮的城隍大人咧。早知大人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我该摘几朵花缝上。”
逢雪把帽子取下,垂眸看着身上的大袍,县城隍等于人间四品官吏,说起来也算一方要员,但官袍上虽有些微香火神力,却打上许多补丁,破损寒碜。
瞧着不像阴官官袍,倒像是胡同边讨饭的。
“平阳县也不小,城隍庙怎么变成这样?”
土地公公叹了口气,“大人有所不知,原来这庙里,是什么都有的。”
原来的城隍庙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城隍坐中间,原有判官无常、枷锁将军等副将拱立左右。
加上平阳县富庶,香火不少,每每出巡,很是气派。
逢雪扫了眼小院,“这个小房子,塞不下你说的那些判官无常吧?”
“大人,原来城隍的庙宇并不在此地。只是……唉,后来建了明月寺,大家常去寺里上香,不怎么来庙里。”
原来的城隍庙比衙门更气派,外面两座大石狮子,里头红墙泥瓦,广场、大殿、偏殿一应俱全。
后来明月寺建成,僧人各处宣讲经文,弘扬佛法,人们常去寺里上香,城隍庙便不如往日昌隆。
作为一地阴官,就算香火再少,本也不至于此。
可忽有一日,城隍不知所踪,神像变成普通泥像。
失去城隍庇佑,一切截然不同。过了些年,庙宇破败,泥胎褪色,无常判官这些神将逐渐失去神力。
后来城里一个善信富绅,瞧上城隍庙那块地,想将其改建成一座大庙,弄到地后,就将里面的神像都拖了出来。
城隍塑像好歹得了一处容身之处,在此破屋栖身。跟在他旁边的其他阴吏,便被随意丢弃。
只剩下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待在这破庙里,守着毫无神性的城隍塑像。
他们期盼着城隍归来。
但等到新城隍上任的文书,他们明白,以前的城隍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
逢雪走到布满灰尘的神台前,捏碎插在铜炉的半支香,“还有人来这儿上香?”
“有的有的。”土地公公连忙回:“偶尔还是有人来求,若是不太难的愿望,我们便会悄悄去帮了。只是我们位微力弱,能做的不多,做不了的只能记在册子上,等城隍您来帮忙。”
逢雪:“这个人许的是什么愿望?”
土地公公拿出册子,翻了翻,“这户是平阳七柳胡同张氏,家中……咳咳,有鼠猖獗,偷吃粮谷,惊扰孩童。恳请城隍显灵,帮他除去恶鼠……”
想到让新上任的城隍去抓耗子,实在太不体面。他声音渐低,“大人,您先在此等候,我们备好些酒菜为您接风洗尘,这等小事,不必你出手,交给我们就好了。”
第182章 第 182 章
清晨。
小猫昂首挺胸, 嘴里叼着只堪比普通狸猫大小的恶鼠,从容从一户人家走出。
土地公飘在它后面,高兴道:“原来城隍还带了如此得力的狸奴, 以后用不着我和老婆子钻炕洞抓这些乱窜的耗子啦。”
逢雪颔首,闻见鸡鸣, 停下脚步。
“我大概……”
话未说话, 人与猫皆如晨露消失无痕, 地上只余一个死不瞑目的大耗子。
……
江河金光灿灿,霞云在头顶升腾。
正是云蒸霞蔚, 浮光跃金。
逢雪从叶蓬舟背上睁开眼睛,下意识蹭了蹭他的后颈, 轻声说:“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我被府君罚到一个地方当个落魄城隍, 给人抓了一晚上耗子。”
叶蓬舟笑道:“那可真够累的!”
逢雪“唔”了声, “还好,主要是小猫抓的,好奇怪的梦。”
小猫跳到地上,不甘地说:“我的耗子不见啦!”它四处寻找, 转了一圈又一圈, “耗子呢,那么大一只耗子呢?”
逢雪沉默片刻, “看来不是梦了。”
叶蓬舟忍不住莞尔。
小猫注意到他, 不再管什么丢失的耗子, 高兴地翘起尾巴扑到他的脚上,“小叶!”
“想我啦?”
小猫“喵喵”叫几声,用力在他鞋上蹭来蹭去。
逢雪微微一笑, 搂住叶蓬舟的脖子,什么被府君赏识、什么泼天富贵机缘、什么任命城隍, 都比不上此刻,朝霞漫天,大江涌流。
若有若无的莲花香从风里飘来。
她扯了扯叶蓬舟的头发,“师姐怎么样?”
“她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说要去做点紧要的事了。托我跟你说一声,年底山上见。”
逢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喃喃:“不知道到时候大师兄会不会回来呢……”
“会的。”
“以前我没有见过他们。”她低低说,前世大师兄二师姐三师姐只是一些天骄的传说,是压在她头顶的阴影,她以为,就算他们在山上,也会与自己合不来。
就像和四师兄一样。
“原来他们是这样的人。”
叶蓬舟低笑:“我瞧来,你们青溟山的人,横看竖看,左右都差不多。”
逢雪靠在他背上,青年人筋骨如金玉,后背坚实宽广,很是可靠。
她偏头望着江流,云螭城破,渔舟不再在江上飘荡,只剩几只水鸟,倏尔从半空飞下,一头扎入水中,叼起条肥鱼。
“叶蓬舟,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叶蓬舟啊?”
青年微怔片刻,勾起嘴角,笑道:“大抵是我命轻贱?江河湖海,一叶蓬舟。”
逢雪捂住他的嘴,“不要这样说。”
她想了想,“就算你的命数轻,如今你背着我,我们两个的命叠在一起,就贵重了。”
叶蓬舟笑着道:“好,那我日后一直背着小仙姑。”
“不要。”逢雪翻身一转,从他背上跳下来,微扬起下巴,“我也可以背你。对了。”
她伸手一握,凭空出现一股黑雾,黑雾凝成笏板和官印,“这就是阴司送我的城隍令。”
叶蓬舟接过笏板,在手里转个圈,一上一下逗小猫玩,“我瞧着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长得和人间衙门里那些东西差不多。”
“城隍是阴官,与阳间官吏相对,东西肯定也相仿。不过我当值的地方,香火稀少,穷得很,连袍子都破了。”
“小仙姑入梦就会去平阳当值?”
“不错。”
叶蓬舟眼珠子一转,道:“我一个人留在此地,与小仙姑咫尺天涯,唉……”他长长叹口气,“阴司也太不厚道了。”
“你在想什么。”
看他眼珠子转,逢雪知道他没什么好主意,“直说。”
叶蓬舟眉眼弯了弯,“不如小仙姑封我做个判官什么的。这样我们就能一齐入梦了。”
“判官?”逢雪蹙眉,“每次我们都在一起,按理功劳也是一样,若你去阴司,那边应该还有更多的神职可供你选择。”
何况叶蓬舟鬼缘颇好,与她不同。她惹恼了府君,都被封了一地城隍,若是他,说不定能封一州城隍。
“做个判官不是太委屈你了?”
叶蓬舟:“小仙姑,你是知道我的,什么城隍太守,我都不稀罕。”他弯起的眼睛似一轮弦月,映着天边的朝霞,江流的波光,“只想做小仙姑的马前卒,裙下臣,长长久久被你使唤着。”
逢雪静默半晌,脸颊若烧,好半晌,才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是啊,我就这点出息,小仙姑不喜欢吗?”他稍倾身,如玉面孔逼近,笑道:“你若想要个飞黄腾达的夫君,我也去一趟阴司,跟府君求个官当当。不过嘛,我只干白天的活,晚上仍要和你一起。”
“白天晚上都要当值,”逢雪认真想了想,“那不是要从头睡到晚?”
“哪用得着睡?我当即自刎,做个阴间的鬼,就不用分什么白日黑夜……”
他话没说完,就被逢雪拿剑柄戳住,“呸!你说这样的话,我就、我就……”
逢雪心头火起,杏眼瞪圆,柳眉倒竖,竭尽脑汁想了会,才凶狠地说:“先把你的舌头削下来下酒吃!”
叶蓬舟哈哈大笑,双肩颤动,快活无比地说:“我的舌头能进仙姑的嘴里,那真是它的福气。下酒的时候记得少放些油炒,我怕我这油嘴滑舌,腻到了仙姑。”
逢雪冷哼一声,“你的舌头待在自己嘴里最好。”她拿着城隍官印,“我那破庙,香火已断,庙里只有一尊城隍塑像,其他副职还空缺许多。判官、游神、无常、枷锁将军,你随意选一个吧。”
“这么多空缺嘛,要不都封我一个玩玩?”
逢雪瞪他一眼,“阴司之事,岂能玩玩?我封你做,唔……我的随行将军。”
小猫也喵喵叫:“小猫也想当将军!”
逢雪笑着摸摸它,“封小猫作我的夜游神,巡游全城,专抓恶鼠。”
“喵!”
小猫高兴地围着她跑圈。
入夜。
二人寻了间破庙,庙里拜的是位不知名姓的野神。石台上神像被屋顶破瓦漏下的雨水冲刷得腐烂,难辨真容。
逢雪照例给石台拂去尘土,插上自制的信香。
叶蓬舟生好火,铺好床,变戏法一般,从褡裢拿出一块烤肉、一只烧鸡、几碟糕点、几盘果蔬。
逢雪上完香转过身,看见地上的金杯玉筷,“你也学会从蟠桃宴上偷吃食了?”
“不止!”叶蓬舟又取出两个精致的夜光杯,碧玉盈盈发光,葡萄美酒被火烫得香气醇厚,“我还偷了几壶酒呢。”
逢雪盘坐在地上,拿起块糕点吃起来,“你也知道享受。”
“不是我知道享受,是监天司那帮子蠹虫会享受,”叶蓬舟变出一盘焦脆的油炸白条,小猫迫不及待地扑到他怀里,前腿搭着他的肩,身体竖成一根猫条,急得喵喵叫:“快给小猫吃、快给小猫吃。”
“好嘛,别着急,这可是天河钓来的鱼。”他微笑着喂小猫,“别吃撑了,待会要吐出来。”
小猫已经把头全部埋进盘子里,吃得吧唧有声。
逢雪抿着酒,“监天司的人全死了?”
“是。”
“你受伤了没?”
叶蓬舟抬眸,笑着看她,“那些人不算什么,比不上蜃妖难对付。再者,我谨记仙姑教诲,没杀几个人,不过是拖时间等到二师姐回来。”
“二师姐,”逢雪叹口气,“她是皇家的人,监天司是皇家护卫,如今她动手铲灭监天司,或许心中也有为难吧。”
叶蓬舟笑道:“那监天司卫也这样说了。”
“哦?”
“那时监天司卫将我围在一起,我以毁去蜃珠作威胁,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我便在旁边喝酒。喝到一半,二师姐回魂了。”叶蓬舟扬眉一笑,“监天司当看见救星,让她杀了我。”
“二师姐怎么做的?”
“她嘛,接过我的酒,喝了一杯,然后说我抢来的葡萄酒不好喝,比不上你的月露酒。”
逢雪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对酌后,她弯弓,要一箭射穿了蜃珠,说蜃珠留着,蜃妖便有可能借机重生,不若早些毁去。监天司的人急了,他们先前吸取龙气制作飞龙旨,龙脉早已衰朽,若是蜃珠碎裂,龙神离开,哈,那些千秋百代的美梦是不必想了,只怕原来那条龙脉也维持不了多久。”
天寒。山上白雪未化,雪光透过门洞,洒入小庙。
逢雪盘坐在地,垂眸看地上摇曳的火光,“在阴司,我坐的黄金船是昔日帝王为求飞升所建,富丽堂皇,世所罕见,走上的九万九千级台阶,也是昔年为登天耗费国力,天阶下白骨累累,结果谁求得长生,谁求来飞升?”
人既如此,何况是一个王朝。盛极必衰,皆有定数。
叶蓬舟莞尔,温着壶中酒,“千年百年过,大家都是地上一抔黄土。”他继续说道长孙昭,“二师姐自然不管他们,弯弓射穿蜃珠,珠裂镜破,什么千秋万代美梦,镜花水月一场空。她没有放过监天司的走狗,一箭箭射出,来不及躲的,都被箭串成糖葫芦。最后剩下的那老头有些能耐,大抵是监天司的头目?”
“不愧是监正,话说得一套一套,说什么身为公主,反而助邪魔外道,斩断龙脉,祸害大殷……”
逢雪问:“等等,邪魔外道是谁?”
“应该不是我们吧?”
逢雪冷哼一声,“真会倒打一耙。二师姐怎样说?”
“她说,她可不在乎什么千秋百代,国祚万年,长孙昭,愿请大殷入棺。”
第183章 第 183 章
城隍小庙的铜炉擦得光亮, 里面多了几柱香,木案上则多了几个烤好的山芋。
“大人!”土地公公高兴地来贺喜:“那张家人早上起来,开门看见好大一只耗子, 连忙来庙里还愿。还拉了几个街坊上香咧。”
小猫焦急道:“耗子呢耗子呢?”
“哎,那耗子可真够大, 一般的狸奴都奈何不了。它们成了精一样, 还会成群结队, 去围杀狸奴咧。去岁就被咬死好多猫儿了,也就城隍您带着的狸奴威武雄壮, 才能灭得了鼠患。”
逢雪接过册子,翻看起来, 新近来庙里许的愿望, 基本都与恶鼠猖獗相关。
看来小猫可以吃个饱了。
土地公公依旧在说:“闹耗子这种事, 大师们不会管,也抓不着,莫以为这是小事,大家一年到头, 也攒不了多少存粮, 养肥这么多耗子,不知要饿死多少人。”
“小猫不怕耗子!”
土地公公慈霭笑道:“小狸奴, 你可立大功啦。”
小猫仰起头, 骄傲地说:“小猫是小仙姑封的夜游神, 晚上为百姓抓耗子!”
“啊……”土地公公迟疑了片刻。
他活这么久,也没见过把一只狸奴封作夜游神的。想想以前跟随在城隍身侧的阴兵阴将如何威风,再看看脚下这只黑煤球般的小猫。
“也好。不管什么神, 能给百姓抓耗子,就是好游神。”土地公公弯腰, “夜游神大人,今晚要去一共五户人家抓耗子。”
“好!”小猫胡须微颤,“你来带路。”
“遵命。”
“等等。”叶蓬舟忽然作声。
土地公公这才看见暗处的青年,看他从神像后面转出,登时眼前一亮,“这位是……城隍相公?”
城隍庙里的塑像时常成双成对,若是城隍老爷,旁边便立着城隍夫人,若是城隍姥姥,旁边就陪着城隍相公。
不过新上任的城隍模样实在年轻,土地公公便以“大人”代称。
他见青年生得俊美至极,桃花眼似笑非笑,风流倜傥,心中暗暗点头——配得上他家城隍。
叶蓬舟忍不住偷笑,看逢雪一眼,逢雪扭过脸,耳根泛红,“什么相公不相公,一个狭促鬼罢了。”
青年走到小猫面前,拿出彩纸剪刀,剪出一顶小小凤翅兜鍪,一面赤红披风,背后插着几枝小旗。
很快,小猫就有了自己的一身行头,有模有样,威风凛凛,宛若戏台上威武雄壮的武生。
“小猫第一次出门当夜游神,自然该置办身行头。”他笑着给小猫戴上兜鍪,拿出面铜镜,“狸儿神,你好威风啊。”
小猫惊喜地看着铜镜,晃了晃脑袋,头顶兜鍪上的红缨也晃动,甩了甩尾巴,身后挂着的披风飞扬。
它惊喜道:“小猫好威风!和天上的神将一样威风。”
有了一身行头,小猫的脚步都稳重许多,跟在土地公公后,优雅地走出了院子。
逢雪弯了弯嘴角,留在庙中,拿起土地婆婆递来的册子,与叶蓬舟一同翻看。
边看边问:“这几年,平阳县有妖魔作祟的事吗?”
土地婆婆想了想,摇头,“平阳距明月寺近,寺里香火鼎盛,法师们修为精深,就是有妖怪伤人,恶鬼回魂,也会被法师们超度。”
叶蓬舟跳到神案上,拿起冷掉的山芋,剥皮边啃边笑说:“不会吧,一个妖魔鬼怪都没有?我就好奇了,人死以后,无常勾魂,判官索命,把魂魄押送到阴间,你们这边又没无常又没判官的,死了人魂去哪儿?”
(′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大人有所不知,每户人家死人后,便有寺里的高僧法师举办法事,直接超度亡魂,不用无常前去勾魂。”
叶蓬舟“哦”了声,“法事?不便宜吧。”
土地婆婆道:“有贵的,也有便宜的。贵的直接请寺里高僧,一连举办七七四十九日法会,将亡魂超度到彼岸,先祖能保佑子孙家业兴隆,一世富贵,飞黄腾达。至于普通人家,请普通的师傅,停灵七日,举办七日法会,先祖也就让子孙安安康康,无灾无病。”
逢雪蹙了下眉,“七日法会也不便宜吧?那再穷一些的人家呢?”
“再次一等,只能请最末等的小僧,唱一日一夜,把人超度了也就超度了,想讨个祖先的庇佑,那自是别想了,把人送走就好。”
“但是……若不愿意做法事呢?总有人不愿意白掏这笔钱,也有人家贫穷,置办棺木就不容易,哪有什么余力大办丧事?”
“城隍不知,若不将人好生安葬,死者会回来作祟,闹得家宅不宁。”土地婆婆低眉顺眼,说起几桩旧事。
一桩是前两年,平阳县来了一位员外。
周老爷宦海沉浮多年后,携家人衣锦还乡,回到故里养老。
住了没多久,家中一位老者过世。
要办白事时,家里来了位乞丐讨食。
周家便给了他一顿饱饭。乞丐吃完饭,告诉他们平阳有办法事,请法师超度亡魂的习俗。若是不请人做法,让老太爷魂魄安息,只怕家宅难宁,必有祸事发生。
周老爷性情倨傲,听他恩将仇报,不说吉祥话,反说这等诅咒恶语,气得不轻,命人把乞丐给打一顿轰了出去,照例办了白事。
白事请来戏班,弹弹唱唱,单没请和尚。
办到一半时,便出事了。
周老太爷生前爱听戏,请戏班来唱的是夜戏,也叫鬼戏。夜深,戏班在台上咿咿呀呀,台下座位空无一人。
忽地一阵阴风起,白烛闪烁,灯笼摇动。
每唱到一段,台下掌声雷动,叫好阵阵。
往下看去,昏黑板凳却是空空。
年少的小生吓得发出一声尖叫。
这声可惹恼了听戏的鬼祖宗——叫好声马上变成咒骂,一阵阴风卷起四周的碗筷、香烛、白纸,往戏班子的人身上砸。
还是班主见多识广,带着众人强忍惊悸,唱完了戏。
天一亮,他们便带着钱,马不停蹄地跑了,连打赏都没来得及要。
闹鬼之事远未结束,后面又出了几件怪事。譬如香烛点燃又灭,说明逝者心愿未了,又或者守夜时,怪风吹来,把纸钱刮得到处都是,风里飘来古怪的哭声。
人人都被吓破了胆,都以为老太爷魂魄难以安息,劝着周老爷尽快去请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办一场四十九天法会,超度老太爷的亡魂。
但周老爷自持读过这么多年的书,深信天地自有乾坤正气,若心中无鬼,怕什么鬼来敲门?
当即,他便决定把老太爷落棺安葬,埋入土穴。
埋葬先人后,周家便夜夜闹起了鬼。每夜,人们都梦见老太爷双目圆睁,怒骂他们不肖子孙,连累先人。
家里碗忽然掉在地上,裂成数片,空房传来拖拽声,家里桌椅翻倒,柜子换了地方。
被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周老爷却是个倔强的读书人,死犟不肯认输,还拿本诗书,痛斥小鬼无礼,如此这般扰人清静,马上就有阴司的无常来缉拿。
黑雾里传来“嘻嘻”笑声,碎石砖瓦,一股脑砸向周老爷,把老爷砸得鼻青脸肿。
后来闹鬼愈演愈烈,连家里的小孩都遭到毒手,差点被推入井中。周老爷只好松了口,让人将老太爷重新挖出,打开坟墓的瞬间,阴风四起,人们冷汗涔涔。
棺木中的老太爷尸身半腐,怒目圆睁,与梦中骂人的老太爷一模一样。
周老爷瘫软在地,这下彻底心服口服,亲自去明月寺,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大操大办念了几十天的经文,终于让老太爷合上眼睛。
此事后,他也成为虔诚的信徒,每年自愿送上大量香火钱。连城隍原来那座庙宇,也是周老爷买下,想将其改成一座寺庙,方便高僧说法传经。
这是一桩有钱人家被感化后成为善信的美谈。
自然也有普通人家,吝啬家中几两银钱,招来大祸的惨事。
城外杨柳村,有一户人家,家中五个孩子,每张嘴都嗷嗷待哺,饿得个个面黄肌瘦。有个孩子意外溺水暴毙而亡后,他家实在舍不得钱办法事,把人把草席一卷,埋进坑里,草草了事。
不曾想翌日,全家都被吊死在了房梁上。
人都说是孩子死后不得安息,回来索命,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有这两桩事,胆子再大的人家,也不敢在丧事上轻慢。由是逐渐形成重死不重生的习俗。
叶蓬舟嗤笑:“倒是有趣。那若是街头乞儿、无亲无故的人呢?他们总没办法为自己请个秃瓢来超度吧?”
土地婆婆道:“那自然是乡邻一齐筹钱。”
逢雪面无表情,慢慢翻看香火册,边问:“我们的无常呢?阴司不能再派几个鬼差上来,负责勾魂吗?”
无常勾魂不用凡间钱财,至多烧点纸钱,人也乐得轻松,鬼也乐得轻松。
土地婆婆叹息,“城隍大人,无常塑像已经从庙里抬出去,变成一抔黄土,如今没人来拜城隍,庙里也没无常,人心既不信,哪儿能勾得动他们的魂魄呢?”
第184章 第 184 章
不知何时起, 再来庙里时,破瓦之下,腐朽神像旁, 多了个小小的泥像。
泥像小巧,头上捏了两个耳朵, 勉强能看出是猫儿的形状。
猫儿趴在城隍的脚边, 前面还多了个小小的泥碑, 上面刻着“狸儿神”三字。
叶蓬舟大笑,坐在案上, “小猫,如今你真成狸儿神啦。”
小猫认真转了圈, 打量着泥像, “小猫比它好看。”
“那当然!要不然, 我给你雕个更像你的狸儿神像?”
小猫想了想,“不要!这是小猫抓耗子换来的。”它跳上神台,用脑袋蹭蹭泥像,留下自己的气味。
“还有一条小鱼!”它高兴道。
平阳的人纯善, 只给他们抓了些耗子, 就把城隍庙上的破瓦补好,给小猫立了塑像, 还送上小鱼做供品。
但也因深沐佛法, 纯善至极, 没有出过一桩妖鬼闹事的怪谈。
除了香火少,此地无妖无鬼,风平浪静, 仿佛是片世外乐土。
白日里,逢雪与叶蓬舟留在古碑村附近, 追杀从云螭逃窜而出的妖魔,时不时在路上遇见饿殍,水边望见浮尸。
入夜到这边当值,好似转眼从地府到了桃源。
她也乐得清闲,坐在庙里,慢慢温酒,入庙中后,信徒的声音慢慢在耳畔响起。
她的信徒不多,只有十来个人。
“城隍老爷,我家也有耗子作祟,能派狸儿神今夜去我家吗?”
“城隍爷,请保佑我家能过这个冬天,家里的牛棚不会被雪压垮,不会再闹耗灾……”
“城隍爷,我家小子被大师看上,去寺里修行学法了,您能保佑他吗?”
许愿之人的面容在眼前浮现,他们的籍贯生平,也如书页般一张张呈现,齐齐塞入逢雪的脑海。
她坐在干草织成的蒲团上,把冷山芋烤得热烘烘,外面酥脆一层蜜一样的壳,里面是金黄软糯的流心。
“这儿说是城隍庙,不如叫狸儿庙。”逢雪笑着摇头,“我们两个无所事事,忙坏了小猫。”
每天收到的愿望,都是求狸儿神帮忙捕耗子,唯一一桩不相干的,是让她保佑一个和尚。
他们儿子去剃度出家,不该求庙里的金佛保佑吗?她也不能冲到人家庙里抢香火。
“为何不能?”
逢雪抬头看去。
火光灼灼,青年黑眸亮得出奇,弯了弯眼,“正巧雪夜无聊,不如到庙里逛一逛,抢几个什么虔诚的居士过来?”
逢雪眼睛一亮,饮尽杯中酒,正要按剑而起。
肩膀却被人给按住。
“城隍大人,这可使不得啊使不得。”
逢雪:“如何使不得?”
“寺里高僧佛法精通,护卫僧人能降妖伏魔,很是厉害。况且这么多年,平阳县深沐佛法,多亏有法寺庇佑,才免了妖鬼作祟之苦。大人何苦同法寺做对?”
逢雪抿了抿唇,甩手把剑掷出,半晌,扶危如电飞回,剑身串着数条从冰河里捞出的肥鱼。
“算了,给小猫烤鱼吃。”
————
鱼被剥去内脏,烤得外皮金黄,内里雪白嫩香,小猫却还没回来。
逢雪和叶蓬舟把自己那份吃了,坐在庙门前,夜深风雪重,不见狸儿归。
“土地婆婆,”叶蓬舟左右坐不住,“你说之前城隍爷旁边的无常判官塑像都被随意丢了,丢到了哪儿?这样的雪夜,给他们送些酒和烤鱼去。”
“禀相公,塑像都被废弃在一个山洞中,我去过几次,它们神性俱散,变成堆黄泥,只怕不能尽城隍饮酒观雪之兴。”
叶蓬舟笑道:“人死化鬼,小仙姑,神死作什么?”
逢雪想了想,“神不会死,只会消散为天地清气。”
“总归是在这天地之间,怎么就不能饮酒作乐了?”
土地婆婆说不过他,只好看向逢雪,城隍大人性情稳重,想必……
逢雪点头,认真说:“来这有些时日了,应该去拜访昔日同僚。婆婆,烦请带路。”
土地婆婆无奈,笑着点了点头。
雪片飘飞,弦月如钩。
废置的神像不能随意搁置,一则对神不敬,二则丧失神蕴香火的土偶,很容易被孤魂野鬼占据,惊吓祸害到行人。
因此,昔日陪在城隍身侧的几尊木偶泥像,被人丢在了凄冷黑暗的山洞里。
山洞前杂草齐膝,冷风如泣。
洞不深,七八个泥胎木偶被随意丢在地上,挤在一起,逢雪矮身一进洞里,就对上它们模糊的脸。
山洞潮湿,塑像面容上的彩绘早就斑驳,泥上褪了层皮,从肉里扎出丛丛稻草。
判官、无常、枷锁将军、日夜游神……
风吹雨打,神像面孔斑驳,但从他们的褪色衣袍,还能辨明身份。
逢雪一一扫过,没在其上感觉到半分灵性。果如土地婆婆所言,神像灵性消退,已与泥胎无异,至于过去的无常判官,也都随着香火断绝,消散天地之间。
叶蓬舟把酒往地上一洒,酒香在洞穴飘散。
“诸位共饮。”
逢雪抬起酒杯,饮尽杯中酒,俯身去扶起地上的神像。到第四尊神像时,她轻咦了一声。
这尊无常像倒地,脸正对着漆黑岩石,雪水从石缝往下滴,滴答滴答,从伞面弹开,落在旁边草根上。
也因有把伞挡着,无常脸上颜料并未褪色太多,能看出坚毅轮廓,浓眉虎眼。
看见油纸伞,土地婆婆会心一笑,“这是小花伞撑的。”
“小花伞?”
这是城里一位制伞人。她生得俏,做得伞好,人们便笑喊她为小花伞。
“以前小花伞可是城隍庙里的虔诚居士。”土地婆婆摇了摇头,“她也很久没来过城隍庙了。”
至于伞为何会出现在无常头顶。
想来是花伞姑娘进洞避雨时,看见满洞弃神,随手把伞一放,让无常免于冷水侵蚀罢了。
逢雪把伞放在原处,扶正其他神像,忽听洞外传来脚步声。
她拉着叶蓬舟的手,站到神像旁,与这满洞的无常判官融为一体。
“窸窸窣窣。”
洞前杂草荆棘被柴刀劈倒,一个满头白发的汉子矮身钻进来,看见洞里废神,他拱手拜三拜,“无常老爷,有怪莫怪。”
回头朝着洞外喊:“小心别被棘条刮到衣裳。洞里有几个泥像,不要怕,是以前城隍庙里的无常老爷判官老爷,你小时候我们还带你去过咧。”
又过片刻,妇人撑着伞,牵一位光头的小少年走了进来。
妇人用手帕裹着头,满头灰白银丝,牵着的少年十一二岁,头没剔干净,短短的发岔从青头皮上冒出。
看见他们的一瞬间,逢雪耳畔响起城隍庙里的许愿声。
她微微一笑,是昨日来庙里上过香的人。
汉子把洞里干草拢在一起,让妇人与少年坐下,擦了擦头上的雪,“等雪小一些,我们再走,等赶到寺里,正好天明,若是寺门没开,你就在外边等着,不要敲门,免得扰了大师们清静,万一他们不开心,日后暗暗欺负你。”
“呸。”妇人啐一口,“大师是出家人,怎么会欺负人?福生,”她从竹篮里拿出个烤鸡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到了寺里,你就要跟着法师们吃素了。”
“娘,你吃吧。”福生咧嘴一笑,“我听说寺里的大师吃得可好啦,说不定有好多鸡蛋吃,不差你这一两个。”
“胡说八道。这话不能在外面说,”妇人把蛋磕在地上,用掌心搓了搓,把外壳整齐剥下来,圆溜溜的白水蛋塞到少年的手里。
福生扭过脸,打量着洞里的泥偶。
“当年城隍老爷旁边的神像都被丢到这儿来,里头稻草都扎出来了。我说周老爷他们做得太绝了,好歹给判官无常他们一个容身的房子,万一城隍老爷显灵,发现破房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动了怒怎么办?”
“庙里的大师不是说过吗,城隍不会再显灵啦,他丢下我们平阳了。庙里的侍神都没了神性,变成普通泥偶,和泥巴捏得偶人没什么区别。”
妇人却笑了笑,道:“城隍不会显灵?也未必,前两天我们家不是闹鼠患嘛,张家妇人同我说,城隍庙许愿除鼠,城隍老爷就会派只狸儿神来咬死耗子。”
“狸儿神?”男人咧嘴乐道:“我怎么没听说过,城隍的座下还有个狸儿神?是哪儿来的狸猫吧。”
“张家门口的耗子,有小孩手臂长,寻常狸奴哪斗得过这些恶鼠?何况那狸儿神来去无影,也不知它是怎么同恶鼠相斗,只听一声耗子吱呀惨叫,再看时,大耗子喉咙被咬断,狸儿神却不见踪影,到处都寻不见。不是狸儿神是什么?”
妇人在认真为狸儿神争辩。
逢雪却听耳畔响起声低笑,叶蓬舟凑到她耳边,笑着说:“只怕是小猫太黑了,在那一蹲,谁也瞧不见。”
逢雪不禁莞尔。
汉子依旧不信:“我看,说不定是只有了灵性的狸奴,窝在城隍庙里,偷吃香火修炼咧。你们别乱拜,万一拜的是一只猫妖怎么办?”
“既然受了香火,就不算猫妖了吧。”福生捧着圆溜溜的鸡蛋,仰头看着神像斑驳面孔,“若是善的,就是神,若为恶,就是妖。法师们说善恶一念,我想妖神也在一念之间。”
汉子怔了片刻,哈哈大笑,一手拍在少年青头上,用力搓了搓,“我儿果然聪慧,有悟性,难怪被大师们看上。”
妇人侧过身,悄悄抹了把眼睛,“聪慧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去念经吃斋当和尚。先生说福生聪明,说不定日后能考上状元,何苦去庙里苦修?”
“还不是为了几吊功德钱。去岁街上死了三个人,法师们做法事的钱匀下来,每户头上要交四吊钱,家里东西都抵押出去了,哪儿凑得出来这些钱,孔公又催得急,”汉子长叹一声,揉揉儿子的头,“世道如此,福生去庙里,至少不用怕恶鬼回魂。”
“我说死在臭水沟里的那人,就是外边鸡鸣村的老乞丐。他们看人快死了,不想出这钱,把人丢到到我们这边来,哄骗他喝点酒,一脚踏错,溺死在沟渠里。不然,只有膝盖深的水,怎么会溺死人?”
“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谁叫他就死在沟里,变成恶鬼作祟,也只会闹附近的人。”男人望着洞外飞雪,神情木然,喃喃自语:“今年冬天,怎么这么长啊。”
妇人低下头,眼角红肿。
每每死人,都需要举办法事超度。若不超度,恶鬼返魂,祸害乡邻。因此那些无亲无故的人死后,只能由乡邻来筹办法事。
可这笔法事钱,匀在各家各户头上,是笔不轻的负担。
这几年光景不好,他们家从寺里的长生库里贷了不少钱,钱滚钱息生息,家中早掀不开锅。只好把孩子送去庙里,减轻家中负担,也免去长生府库的贷息。
两个大人一坐一立,齐齐看着洞外。
福生却静不下来,扭头数着神像,“无常、判官、咦,这个将军模样的是谁?”
“是枷锁将军。”
“奥,枷锁将军。”福生忽然愣住,浑身冒冷汗,侧头看着声音传来之处。
那儿漆黑一片,黑雾底下露出双布鞋。
“一、二……七、八……九……”福生扭头数过去,洞里泥像数来数去,多了两个。多出的两个身影隐在昏暗中,只看出模糊轮廓。
他瞪大了眼睛,不敢靠近。
“嘿。”又响起声低笑,一个清朗男声道:“小秃瓢,你吓傻啦?”
福生问:“你们是谁?”
女声回:“我们是城隍。”
“城隍?”福生怔怔重复,“城隍不是早就走了吗?”
“我是新上任的。”
黑暗中的城隍复问:“福生,你想出家吗?”
“我……”
“不必怕什么厉鬼回魂,筹不齐功德钱,我会出手。”
福生想了想,点头道:“我想去学点大师的本领,而且,听说庙里的伙食很好。”
“哈哈。”黑暗中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揉了把小少年的光头,“是颗机灵的小光头。”
城隍说:“那你拿着这个,带在身上。”
她递来一块石头。
石头粗糙黑皮下红色血丝交错,入手温暖,顿时驱散他身上的寒意。
福生捧着暖石,问:“这是什么?”
“护身符。”
“谢谢城隍老爷!”福生又觉不对,改口道:“谢谢城隍姥姥!”
“姥姥?”叶蓬舟低笑:“这便宜可被你占大了。”
坐在地上的妇人站起来,喊:“福生,雪停了,走了。”
福生应了声,怀里抱着护身符,跟着父母走了几步,快出山洞时,他悄悄回头,拱起手,朝黑暗里的城隍拜了三拜。
逢雪也同他拱手行礼回拜。
土地婆婆不解道:“城隍拜他作什么?”
逢雪道:“我的香火是他们给的。”
土地婆婆神色奇怪,嘟囔:“从来只见过人拜神,没瞧见神拜人。”
“现在你瞧见了。”逢雪摸向腰边长剑,按住剑柄,“婆婆,哪儿在办法事,带我去看一看。”
第185章 第 185 章
一口薄棺停在灵堂中。
灵堂白灯笼风中晃动, 一盆炭火前,两个和尚坐在火盆前,炭火照亮他们锃光瓦亮的脑门。
大和尚叫广信, 是寺里的武僧。小和尚法号悟弘,刚进门两年, 扫了两年的地。
悟弘拨弄火盆, 从炭火堆里翻出个山芋, “师兄,烤焦啦。”
广信拿起旁边火钳夹住烤黑的山芋, 往悟弘身上一丢,悟弘急忙用手接, 被烫得哎哟一声, 快跑到院里拿起捧雪, 使劲搓着掌心。
大和尚戏弄了人,不禁哈哈大笑。
小和尚似鹌鹑般瑟缩一下,跑回火盆前,乖乖剥好山芋, 递给广信, 讨好地说:“师兄,你吃。”
广信啃着山芋, 在棺材前转了圈。棺前供品稀少, 十几粒皱巴巴干瘪的枣可怜兮兮挤在瓷碗里, 旁边是碗白饭,饭上插着一双竖直的筷子。
他拿了粒枣丢嘴里,骂道:“这些人也不知礼, 摆的供品这么寒碜,鬼见了都愁。”
悟弘嘟囔:“这白事办得不情不愿的……”
薄棺里躺着的是前两日溺死在水渠的老乞丐。乞丐无儿无女, 无人操办后事,照例由旁边两条街的人家筹齐法事钱,勉强办了法事。
出钱如割肉,人家出钱指不定心里怎么骂呢,能凑几碟供品,已算不易。
“师兄,我们要不要念几句经文?”悟弘第一次来办法事,对一切颇为好奇。
一粒干瘪的枣砸在他光溜溜的脑门上。
“哎哟!”
“蠢货,先头不是唱过了嘛,又无人在旁边,你念什么念?”
悟弘摸摸脑袋,看着棺材发呆,“不念的话,能把施主超度到乐土吗?”
“才几个铜板,就想着去西天?”广信朝着薄棺啐一口,“活着的时候当乞丐,死了还想当皇帝。呸。”
桌上两截素烛微微一晃。
悟弘搓着手,冷风直往衣领里灌,问:“那死后这些人会去哪儿?”
“管他去哪,不变成鬼回来祸害人就行。”
“师兄,你吃了供品,明日不会被发现吗?”
广信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明日咱们借口闹鬼,从这些人身上榨点油水出来。”他打好算盘,几口吃完山芋,坐回火盆前,脑门忽然一痛,一粒干枣从他脑袋弹开,骨碌碌在地上滚几了几圈,“你好大的胆子,敢拿枣砸我!”
“师兄,不是我砸的啊。”悟弘惊恐地望向棺材,“师兄!真闹鬼了啊!”
干枣噼里啪啦砸似雨点兜头兜脑砸向大和尚。最后连装贡品的瓷碗,凭空飞起,撞在和尚的脑门。
“啪——”
瓷碗四分五裂。
和尚头破血流。
素烛幽幽化作惨绿,纸钱飘飞,两个纸人咧嘴咯咯大笑。棺材砰砰作响,薄木板猛然掀开,里头直直立起一道人影。
“鬼、鬼啊——”
悟弘双腿颤颤,□□一暖,裤·裆洇开湿痕。大和尚满头是血,抄起旁边的木棍,怒目圆睁,大吼:“小鬼大胆!”
广信口念经文,木棍劈空,砸向棺材。
还没碰到棺材,禅棍断成两截。
寺里的武僧学过拳脚,每日诵念经文,自有佛光护体,禅棍也受过开光加持,一棍下去,打散寻常魂魄不成问题。
广信因此见灵堂闹鬼,并不害怕,本能抄棍便打。但如今,能让禅棍瞬间断成两截,是何等凶煞厉鬼?
“师、师兄……”小和尚抖若筛糠,“这鬼好凶,该怎么办啊?”
他回头一看,师兄早就跑得没影啦。
————
两个和尚屁滚尿流跑远。
幽绿鬼火变成暖黄烛光,棺材微晃,灵堂响起爽朗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逢雪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叶蓬舟靠着棺材,捂住嘴巴,却仍笑得双肩发颤,眉眼弯弯。
逢雪轻哼:“都怨你……”
方才叶蓬舟手贱,非要用枣砸大和尚的脑袋,她只好配合 ,把棺材板掀开,上演这出闹鬼戏码。
吓跑两个和尚她倒不在乎,可这出举动好似有些出格,把土地婆婆也吓个不轻。
土地婆婆:“城隍,你、你们……”她连声叹气,不停摇头,“这可使不得啊。”
逢雪抿了下嘴角,冷着脸看叶蓬舟,装模作样凶神恶煞地说:“下次再这样轻率,我就罚你去陪小猫抓耗子。”
叶蓬舟笑着拱手,“是,小的遵命。”
逢雪便对土地婆婆说:“你瞧,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他了。”
“狠狠教训?”土地婆婆苦笑,“城隍大人,这下可得罪明月寺了。”
逢雪满不在乎:“得罪就得罪了呗。”
叶蓬舟笑道:“婆婆啊,可别说使不得了,这下使不得也只能使得了。”他晃晃赶尸铃,把尸首驱使回棺里躺下,“我瞧这些光头也没什么本事嘛。”
土地婆婆摇头,“明月寺里的大和尚个个都了不得,庙里方丈更是一位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高僧。我只怕……”她轻轻摇头,“寺里的师傅找上门来。”
叶蓬舟:“真找上门又怎么?”
他弯了弯眉眼,盘腿坐在棺材上,“还怕他们不来呢。”
“城隍。”土地婆婆只好望向逢雪。
逢雪点头,正色道:“我觉得他说得对。”
“唉——”土地婆婆却是神色担忧,望着沉沉夜色。
等了又等。
逢雪仰头望着蒙蒙灰的天色,轻咦一声,“怎么还没人来捉鬼?”
明月寺距平阳县三十里开外。两个僧人被吓破了胆,星夜赶路,疾跑回寺里,来城里用了两个时辰,回去一个时辰便跑到了。
赶到寺里时,正是子夜时分。
一勾寒月悬于天际,乌云涌动,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砰砰砰——”
庙门拍得砰砰作响,打破寒夜静谧。
“快开门!有鬼,闹鬼了!”小和尚悟弘边哭边喊,敲得手又紫又肿。
但广信已经逐渐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好歹是个武僧,半夜被鬼吓得如此狼狈,说出去恐惹人耻笑。
何况这并非什么凶狠妖怪,只是个回魂的老乞丐。
师傅刚夸过他有胆量,好武功,话中有提携之意,若是此次半夜敲响庙门,闹个满寺皆知,当众出丑,说不定会从武僧降至扫地僧、火头僧,一辈子干些烧火扫地的活。
广信想到此处,连拉住悟弘的手腕。
“师兄?”
广信压低声音,“别敲了,你不怕人笑话?”
小和尚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兄,我更怕鬼。”
广信眼珠子一转,“莫急,有个地方鬼决计不敢去。”
明月寺往西,有片茂森竹林,竹林幽幽,其中藏着一间偏僻的小禅院。
院子原供一位老法师清修,参悟禅法,后来法师圆寂,禅院便荒废下来。
广信和悟弘静悄悄走入院中。
院里一颗老长春树,树冠如云如伞,底下放着一口大缸。距当年封缸已过千日,缸上落层厚厚的椿叶。
“师兄,这儿怎么有口大缸?”悟弘好奇走近,“腌咸菜用的吗?”
他靠近大缸,拨开上面的叶子,鼻翼翕动,“怎么里面有股臭味?咸菜坏了……啊!”
小和尚厉声惨叫。
广信喝道:“你叫什么?”
悟弘指着大缸,“师兄,叶子底下有双眼睛,缸里有人在看我。”
“胡说八道,你再瞧瞧。”
悟弘定睛一看,缸上覆满落叶,叶下另有一层陶盖,盖得严丝合缝。
“师兄,这缸里究竟是什么?”
“没见识过吧,缸里是当年住在院里的明念法师。”
悟弘瞪大眼睛,“明念法师不是圆寂了吗?”他恍然大悟,“是肉身佛!”
肉身佛是万法寺闻名天下的原因之一。
高僧圆寂之后,肉身封入缸中,三年后开启缸,若颜面如生,肉身不腐,就是修炼成了肉身佛。他们会被镀上金身,送至万法寺的金身崖上,让香客瞻仰供奉。
明月寺作为万法寺的分支,自然也有高僧坐化修成肉身佛的神通。
悟弘连忙朝缸一拜,口念佛号,看向大缸的眼神尊敬又好奇。难怪师兄带他来此处了,若是明念法师修成肉身佛,此地就是禅门圣地,还怕一只鬼不成?
然而……
小和尚心中忧虑,“师兄,明念法师修成肉身佛了吗?我怎么闻见了一股臭味?”
……
竹林里响起脚步声。
两个心虚的和尚连忙藏进柴房里,推开条小缝,往外看去。
一队僧人执火把鱼贯进入禅院,来的都是寺里高级武僧,监事。
悟弘呼吸一滞——竟连主持也来了。
两个武僧径直走到缸前,打开沉重的陶盖,倏尔之间,一股刺鼻的腐臭味充斥满整间禅院。
那味道如有实质,化作刀兵剑戟,迎面杀来,刺得人眼冒金星,喉冒酸水。
僧人神色难看极了,一个个都捂住鼻子,后退几步。
缸中哪有什么宝相端庄的肉身佛,只有一池腐水,水里泡着截惨白的骨头。
“肉身佛没成?”
“明念师叔佛法精湛,竟没成佛?”
“盛会不日便要开始了,听说其他几座寺里都有人成佛,若独独我们寺不成,岂不是让人笑话?”
众僧交头接耳,神色难看,望向主持。
主持走至缸前,双手伸入其中,从腐水里捞出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森冷月光照在惨白的脸上。
悟弘惊骇低叫一声,马上被广信捂住嘴巴。
那是一个老僧的头颅。比起满缸腐臭的尸水,头颅并未腐烂多少,依稀能瞧见稀疏灰白的长须,松动的牙齿。
主持低叹一声,“昔年四处起灾荒,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小庙收养附近孤儿,想要普度众生,可要养活的人越来越多,吃饭的嘴也愈多,而香火愈少。小庙的老方丈不吃不喝,绝食七日,肉身成佛,由是小庙才名声大作,引来无数香火,养活庙里的孤儿与僧众,还能救济附近百姓,福泽一方。”
“这位老僧,是我们的祖师,照松。小庙也从千年的破庙,变成如今信徒万千,香火鼎盛的万法寺。肉身成佛,从此成为我寺传统。只是……”他捧起明念的脑袋,仰头问:“为何如今却无人可成佛了呢?”
“明念啊明念,你怎地没有成佛呢?”
老僧双目低垂,长须晃动,神情悲悯。
“主持,”监事上前一步,“现在如何是好,”他压低声音,“是不是用那个老办法?我们再去找人……”
“何必找人?”主持转身,望向漆黑的柴门,“机缘已到,恰在此时。”
……
柴门被轰开,广信与悟弘被武僧拖了出来。
悟弘面如土色,汗流如浆,广信跪到在地,砰砰磕头,不停求饶。
素日慈眉善目的主持,只是手捧老僧头颅,站在尸水前,望着他,问:“你可愿成佛?”
“弟子不愿成佛!”
武僧们搬出个莲花宝座,宝座上却有一根半人高的铁钎,钉尖闪烁寒芒。
主持又问:“你可愿成佛?”
广信磕得头破血流,大喊:“弟子不愿成佛!”
“你可愿成佛?”
“我不愿成佛……啊!”
广信满脸是血,神色惊恐,被武僧们搬上莲台。长钉从他的谷道插入,直没头顶,他坐在莲花座上,七窍流血,莲花座上亦是血迹斑斑。
趁着尸身尚软,武僧们让他盘起双腿,双手拢起,放在膝上。
一手捏花,一手搭膝。
宛若捏花微笑的佛陀。
只是莲花座上血迹涔涔,只是宝座上的“佛”眼睛瞪出,表情扭曲凄惨。
僧人们围着莲花座,诵念经文,主持走上前,摘下广信的脑袋,红的血白的脑浆,流泻一地。
他将老僧的头颅插在铁钎上,与底下身体严丝合缝接在一起,又提起老僧僵硬的嘴角。
至此,捏花微笑、慈悲为怀的肉身佛终于制成。
主持转身,垂眸望着吓得几近晕厥的小僧,问:“你可愿成佛?”
在他身后,新成的肉身佛双目微垂,一行血泪从眼角悄然滑过。
第186章 第 186 章
“我不愿成佛!”
一声尖叫从逢雪耳畔炸开。
她猛然坐起, 环顾四周,晨光从头顶破瓦洒入,淡金的光柱落在脚边。
梦醒, 魂魄已经从平阳飘到了玉带河边。
她坐在小庙里,想起听见的惨叫, 不由出神——这声音, 听上去几分耳熟。
砭骨寒风呼呼刮过, 叶蓬舟挪开木板做的“门”,一手拢着, 看见她,双眼弯起, “睡醒啦, 你看我带了什么过来。”
逢雪下意识眯了眯眼睛。
淡金朝阳裁出青年挺拔身影, 他快步而入,挡去外面的寒风薄雪,半跪在逢雪面前,打开怀里的包裹布。
一只圆头圆脑的橘纹小虎紧张地瞪圆眼睛, 嗷嗷叫唤。
逢雪忍俊不禁, 翘起嘴角,伸手摸摸小虎的脑袋。
小虎在她抚摸下, 逐渐平静, 奶声奶气地叫几声, 忽地张开嘴巴,咬住逢雪的手指。
叶蓬舟急忙掰它的嘴,“小心!”
山君虽年幼, 一口尖牙却已长成,咬下去少不得要见红。
他焦急拎起小虎的后颈, 把不满叫唤的小山君丢到地上,垂眸看逢雪的手指。剑客的手洁白如玉,指腹有薄薄剑茧,有新掉痂的粉痕。
手指蒙上层晶莹的口水,没有破皮见血的地方。
逢雪道:“它只是拿我手指吸奶,你……”
叶蓬舟忽然拿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含住她的指头,舌尖轻卷,一点点舔舐掉小虎留下的痕迹。
逢雪瞪大眼睛,手指麻麻痒痒,热意从指尖席卷全身,她别过脸,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叶蓬舟闭上眼,羽睫微颤,认命地说:“我又孟浪了,你罚我吧。”
逢雪冷哼,“认错倒是快。”
叶蓬舟勾起嘴角,快声道:“天上仙子近在眼前,这哪忍得住,何况……”话未说完,唇角忽而覆上柔软,而后又是一痛,痛得他轻呼一声。
少女声音霎时紧张,“我没有咬很重。”
叶蓬舟睁开双目,桃花眼盈满笑意,“哎哟,好疼啊,该不会是被咬破皮了吧。”
逢雪这才明白自己又被骗了,气得一推,转头抱起地上嗷嗷叫唤的小虎。
叶蓬舟后背触地时,脸色一白,呼吸微紧,这下是真有些疼了。他马上弯起桃花眼,凑到逢雪身畔,不怕死地继续调`笑:“小仙姑,你的牙怎么比山君还要利呀。”
门外忽而响起声雄厚的虎啸。
兽王之音贯彻山岭,树上白雪簌簌落下,几只鸟雀惊飞,从灌木飞起。
“仙师!”苦闷的人声传来,“快把崽子还给我,我夫人要发怒了。”
逢雪往门外一看。
一头橘纹大虫趴在雪岭里,厚厚鬃毛上堆了层薄薄新雪。
叶蓬舟笑着说:“不就借你崽子玩一会嘛,班头,莫要这样吝啬。”
大虎甩了甩大圆脑袋,碎雪飘飞,碎雪粒让它打了个喷嚏,可怜兮兮地说:“再过一会,我夫人就要把我给揍得鼻青脸肿啦。”
逢雪快步走过去,把小虎递给它,“班头,别理他,日后他再这样,你咬他!”
“小仙姑,怎么这般无情?”叶蓬舟倚门笑问。
大虎直立而起,双掌拢于胸前,做出拱手之态,朝逢雪一拜,它粉红的鼻头耸动,嗅嗅空气中的滋味,“仙师身上香火气更浓了,如山神降临,我看见了仙师,只忍不住趴在地上拜咧。”
它又道:“崽子在仙师身边沐浴香火,是它的福分,旁的妖想求也求不来。只是这头今日还没吃过奶,腹中饥饿,仙师若喜欢虎子,待会我再将它送来。”
逢雪摇头,“不必,云螭逃窜的吃人妖怪都被清得差不多了,若还有作怪的妖物,要劳烦山君清理了。”
虎头重重点下:“这是自然。说来奇怪,”大虎喘出口热气,口中气息再无常年饮血食肉的腥臭,反添上几分清新,“分明云螭是场幻境,回到山上后,我偶尔开始做梦了。有时梦见自己还在城里,被人唤作虎班头,恍惚间不知是猛虎梦见了班头,还是班头梦见了猛虎。是耶非耶,孰真孰幻,有时倒分不清了。”
逢雪:“坚定本心,莫陷入迷惘之中。”
“敢问仙师,该如何分辨?”
逢雪抿唇,微蹙起眉,叶蓬舟走过来,撑起油纸伞,盖在她的头顶。
片片白雪翩跹飞旋,柔软地落在伞面上。
叶蓬舟笑道:“这有何难?夫人的巴掌是真,怀里的崽子是真,想那么多干嘛?”
巨虎沉吟片刻,如梦初醒,俯身低头,脑袋埋入松软雪地,高兴道:“多谢仙师解惑。”它叼起地上崽子的后颈,纵身一跃,跳上山石,艳丽橘纹没入雪岭中,铁杆似的尾巴一晃,只在地上留下行爪印。
叶蓬舟托着下巴,“这头虎子悟性惊人,再过些年岁,说不定能像黑老爷一样,当个山神,酿几瓮月露酒。”
“说来说去,你还是惦记着酒。”逢雪没好气道,“他真修成山神,你我都是头发白花花的老头老婆婆了。一把年纪,为老不尊,还想着和妖怪厮混,偏人家的酒喝。”
叶蓬舟嘴角翘起,很欢喜地说:“若活到头发苍苍,旁边有小仙姑,还有美酒作伴,就是神仙我也不换啦。”
“什么小仙姑?”逢雪反驳:“哪有喊老太婆叫小仙姑的?”
叶蓬舟歪头看着她,笑吟吟地说:“小仙姑是仙子,自然不会老的嘛。”
“油嘴滑舌!”
“是是是,要不要把我的舌头砍下来下酒吃?”他反而把脸凑过来。
逢雪觉得这人好不要脸,拔出长剑,冷哼一声,提剑劈开雪下拦路的荆棘,快步往前走。
“小仙姑,不要生气嘛。”
逢雪忽而停下脚步,怔怔望着前方。
叶蓬舟快步追上她,弯起桃花眼,正想说什么惹人一笑,顺着逢雪目光往前望去,他脸上笑容凝滞,抬手轻咳一声,霎时安静下来。
逢雪偏头看他,雪光照得天地皆白,青年薄唇紧抿,面无表情,俊美无俦的面孔难得肃然正经,倒像尊冷冰冰的玉像。
然而他朝逢雪眨了下眼睛。
冰冷霎时一空,只剩春光融融。
逢雪转动长剑,剑柄戳他一下,才磨磨蹭蹭上前,对着独立寒江的人影微低头,尊敬喊道:“师父。”
立在江边的道人转过身,朝她点了点头。
“师父如何下了山?”
青年模样的道人望着滔滔江水,低声说:“我来送送师妹。”
逢雪咬了下唇,悄悄抬眸,看向师凌云。
江水沉静向东流去,道人立于江畔,薄薄白雪落在他的发顶,他安静地凝视江水,似乎与天地一样永恒。
逢雪想起前世。
前世入魔后,记忆断断续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一日行到江边,雪花飘飞,天地披白。
江水沉静流往远方,她立在素白天地间,望着江水里映出的妖魔面孔,心中忍不住想:师父会后悔收她为徒吗?
青溟山是玄门魁首,真人亦如日如月,而她堕为妖魔,只能在尘世狼狈奔逃,仓皇苟活。
现在她自然是不会再有这样的担忧。但立在苍茫飘雪的江畔,望着如仙人临世的真人,前世一幕幕从脑中闪过。
江面如镜,镜隔两世,孰真孰幻,是耶非耶。
她晃神之际,手背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扭头看去。
叶蓬舟抿着唇,垂眸看她,羽睫微颤,犹豫了片刻,忍不住低声问:“你怎么走了神?”
逢雪摇头,“没什么。”
杀了蜃妖后,她已把云螭之事告诉青溟。如今不再赘述,只又对师凌云说了些最近在全州斩妖除魔,清理云螭余患之事。
师凌云颔首,来到她身前,“有一物,我与掌教商议后,予你。”
他翻手,掌心出现一方法印。
逢雪瞪圆眼睛,震惊道:“真人法印?”
真人法印是祖师爷飞升前留给弟子的法印,现世仅存三枚,每一枚皆是镇门之宝。法印叫青溟天师印,唯有德高望重、修为高深的真人,才配拥有此印。
带佩符印,可护身辟邪,百病不侵,传说中,它更能策使百神,驱动天兵。
师凌云道:“按理本应在山上,祭祀祖师,上表天地,才能授予此印。不过,你一直不回山上,我想你喜欢留在人间,便把法印送来了。”
逢雪急忙推辞:“弟子修为浅薄,历练尚浅,没有资格佩戴法印。再说,二师姐回来了,以后大师兄也会回去,就算师父想授印,也该给他们。”
画完的符篆、摆好的法阵、施展的术法,只要盖上法印,威力便能大增。可她画符摆阵、种种术法皆不精通,法印送给她,岂非明珠蒙尘?
师凌云却蹲下身,亲手将法印系在她的腰上。
逢雪低下头,只能看见真人漆黑的发顶。她身子微颤,唤道:“师父……不必如此……”
师凌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系紧绳结。
“法印如此贵重,”逢雪想伸手碰碰腰上玉印,又怕不小心把它碰坏了,“弟子怎么受得起?”
“你受得起。”师凌云转过身,继续看着江流,薄薄白雪飘入水里,与水融为一体,如同无数红尘故人,从他面前流淌而过。
“我,”逢雪有些不大好意思,“法印要精通术法才用得好,我拿着岂不是浪费?我只会些凡俗剑道,有把剑傍身足够,不用什么法宝。”
她还怕自己砍妖怪时,不小心把祖传的法印磕碰坏,没法和师父交代呢。
“凡俗剑道?”师凌云轻轻摇头,“正是凡俗剑道,才至为可贵。青天高远,难以触及,对于世人而言,你所行之道,比青天更高。”
逢雪听得浑身热血上涌,不住摩挲剑柄。
叶蓬舟凑近,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看,还是咱师父知道心疼徒弟。”
“要我说,阴司那帮人也太小气了,连块黑旗也不肯给。”
“下次再去阴司,好歹得从阎君手里弄点法宝,若他们不肯给,把法印一亮,咱逞逞真人的威风。”
逢雪斜他一眼,小声回:“是狐假虎威吧。你就瞎胡闹,日后我可不和你一起了。”
叶蓬舟弯起笑眼,“是,我来借迟真人的虎威。”
逢雪用手肘撞他,低骂:“正经一点,师父看过来了……”
叶蓬舟马上侃然正色,模样谦恭,拱手拜道:“真人。”
师凌云望着他,“可还有再出现幻障?”
“不曾了。”
他答得彬彬有礼,君子如玉,逢雪却忍不住在后面暗自腹诽:“装个人模人样。”
叶蓬舟嘴角微弯,挠了挠她的掌心。
师凌云又说:“日后莫要再用鬼图,常念清静经。”他送来一枚木符,桃符清气萦绕,“戴在身上,可以攘邪避灾。”
叶蓬舟恭敬接过桃符,“多谢真人。”
逢雪却认出这枚桃符的来历,心中诧然。昔日师父曾救过一片桃林,其中有一株万年桃树精。树精为了报恩,送出自己一截木心,木心便被制成几块桃符。
师凌云的弟子都得一块木符,而眼下这一块,是师父平日贴身所佩。
逢雪低头,翻看腰侧的法印。她本以为这枚法印是紫云师叔那枚,翻看一看,却是属于师父的【太上抱朴印】。
“师父。”她忍不住问:“欲往何处去?”
师凌云道:“我顺着江再送送师妹,之后会去一趟沧州。”
“去见三师姐吗?”
师凌云轻一颔首,“修缮阵法。”
逢雪定定看着他,“之后呢,师父会回山上去吗?”
师凌云沉默片刻,才开口:“或许不会了。”
“师父要飞升了吗?”逢雪心中早有准备,却不免遗憾:“二师姐年底回山上,她应很想念师父。”
在她记忆里,前世师父并未这样早飞升。
师凌云微微一笑,“人间有你,我很放心。”
第187章 第 187 章
真人涉水远去, 背影消失在茫茫雪色里。
逢雪立在江边,目送师凌云离开,叶蓬舟静静撑起伞, 伞面稍斜,挡住她头顶的雪花。
“小仙姑, 别伤心。”
逢雪微怔, 说:“我不伤心。师父迟早要飞升, 师叔说过,夜晚每一颗星辰, 都是一位天上的仙君。只消找找看天上多了哪颗星辰就行了。”
叶蓬舟笑道:“说不定日后我们爬着神仙索,一直爬到天上去, 还能同仙人叙旧。”
“只怕你是想着天上的仙酒吧。”
“知我者仙姑也!”
逢雪坐在雪中, 接过叶蓬舟递来的美酒。就着茫茫江河、飘飞白雪, 两人一杯杯对酌,酒意驱散身上寒冷,热意涌上全身,逢雪摩挲法印, 喃喃:“真没想到, 师父会把法印给我。”
“这有什么想不到的。”叶蓬舟扬眉,“青溟山年轻一代, 独你最出彩, 妖魔闻之丧胆, 剑仙之名如雷贯耳。”他眉眼弯弯,笑吟吟地望着逢雪,“就算真人把掌教交给你, 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啦。”
在他看来,小仙姑什么都好, 便是把天下捧到她面前,她也值得。何况一方小小的天师法印。
逢雪掀起眼帘,青年玉面泛红,眼波如醉,眸里说不尽的温柔缱绻,她痴怔片刻,有些醉在这双波光粼粼的眼里,轻声问:“若我没有这般出彩呢?”
若她和前世一样,堕为妖魔,只能在人间仓皇逃窜,惶惶如丧家之犬呢?
明知多想无益,脑中却忍不住浮想联翩,逢雪微蹙起眉,下意识抚上胸口,想起盘踞在心庙的邪神,“叶蓬舟,你喜欢的是剑仙,若我不是……”
一块带着酒香的糕点塞到她的嘴里。
叶蓬舟弯起眼睛,大笑道:“小仙姑,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不是剑仙啊。”
“那我若是变成妖魔了呢?”
“我便把这块桃符扯去,和你一起做对妖魔恶鬼。”
逢雪抿紧嘴角,看着他飞扬的眼睛,情不自禁越靠越近。
叶蓬舟呼吸微紧,“小仙姑……”
酒意上涌,逢雪摸上他冰凉如玉的面孔,摩挲他柔软唇角。
叶蓬舟垂着眼睛,长睫如蝶翅轻扇,声音沙哑,“小仙姑,你这样,我要忍不住啦。”
“忍不住什么?”
他嘴角勾起,亲了亲逢雪的手指,“忍不住变成吃人的妖怪。”
“吃人?”逢雪咬了下唇,轻声问:“为何要忍呢?”
叶蓬舟呼吸急促,把她压在雪地里,“尊天师令。”
滚热的吐息在脖颈缠绵,刺激得逢雪如陷一池春水中,身下松软厚雪也降不下心头的灼意。酒气烫得身子发热,她眯起双目,看着面目如画的青年低头,一点点亲吻她的眼睛、脸颊,神色认真又庄重,仿佛最虔诚的信徒。
但他只是磨磨蹭蹭地亲来亲去。
逢雪被亲得脸上滚烫,麻麻痒痒,低声说:“你成不成?”
“成不成?”叶蓬舟气急反笑,“天师在上,待会便知道我成不成。”
逢雪冷哼:“你也知道天师在上。”她勾住青年的脖子,学着他的模样,亲了几下,见苍白肌肤泛上桃花般的颜色,喉结不耐滚动,她低笑一声,咬上凸出的喉结。
叶蓬舟唔了声,身体轻抖,笑道:“天师的牙怎么比飞剑还要利?把我的心一戳一个窟窿。”
他揽住怀里少女,意乱情迷之际,却忽而被重重推开。
逢雪微蹙起眉,眸中潮意如潮水涌去,神色冷厉。
叶蓬舟愣了下,做错事般小心问:“小仙姑,你生气啦?迟天师?”
逢雪冷着脸,说:“城隍塑像被人给砸了?”
叶蓬舟还没缓过神,“什么?”
逢雪:“我能感觉到,庙里的那尊像刚刚被砸了。”
城隍像原是前任城隍的法身塑像,被砸不会伤及她。这些时日她以小庙栖身,与塑像有了些感应。
“我们得去平阳城看看。先去找个安全地方魂魄出窍。”逢雪提剑走了几步,没见叶蓬舟跟来,回头望去。
叶蓬舟跪在雪地里,俯下身,把头埋进松软白雪中。
逢雪问:“你在干嘛呢?”
叶蓬舟抬起脸,桃花眼湿漉漉的,眼尾泛红,“灭火。”他低哼了声,“毕竟我是个俗人,可不像迟天师,翻脸无情,宛若雷霆。”
……
平阳县城。
破败小庙内挤满了人。几个短打灰衫的精壮家丁从庙里搬出一尊泥像。
泥像半边脸被雨水侵蚀,油彩斑驳,黄泥覆面,另外半边脸眉目温和,沉静地注视前方。
“城隍早已离开平阳,”一位长衫公子大声说:“只怕有恶鬼妖精借城隍泥像,想修炼邪法,不如将塑像早早砸碎,免得让其他妖鬼占据,借城隍法身作乱。”
围观之人议论纷纷,有人忍不住出声:“不妥罢,毕竟是城隍爷的法身,万一城隍爷回来了咧?”
公子斜睨他一眼,“若真是城隍爷回来,怎能让他寄身在这破烂泥像、漏风破庙里,届时咱们再为他塑一尊像,盖一座庙,岂不是更好?”
一位妇人道:“周公子,说不定城隍爷已经回来,你不知道,近日来庙里许愿,灵验得很,原来作祟的恶鼠被城隍座下的狸儿神咬死,街坊们不必再担心鼠患,不必怕粮食被耗子吃掉了。”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妇人纷纷点头,“狸儿神厉害着呢。”
“哼,妇人之见!”周公子不屑道:“什么狸儿神,分明是只成了精的猫妖,偷用城隍之名,窃取香火。今日它吃耗子,等明日耗子吃完,又该吃什么?我可听人说,猫妖最爱吃襁褓中的婴孩。你们居然还给猫妖塑了像!”
小猫的泥像被丢到地上,摔断尾巴,折了前爪。
“近日闹鬼之事,怕也是这猫妖作祟,害得乞儿诈尸。”周公子一脚抬起,踩在泥像上,狸儿神的泥胎霎时四分五裂,他抖了抖裤脚沾上的泥土,使唤众家丁:“砸吧。”
一只碧眼野狐从人群蹿出,咬在男人脚上。
周公子大声惨叫,用力把野狐踹开,狐狸撞在城隍泥像上,吐出口血,染湿皮毛。
野狐趴在城隍脚下一拜,哀哀鸣叫。
“这头狐狸莫不是有灵?”
“我认得它,它不是以前总在城隍庙里出没,偷吃供品的那头狐狸?”
“这狐狸,还念旧情呢。”
“我就说吧,城隍塑像不能动,城隍爷以前庇佑过我们,连狐狸都知道顾念旧恩,人岂能不如禽兽?”
周公子听得火起,挽起裤脚一看,腿上牙印赫然,沁出淡淡血丝。他骂骂咧咧地夺过家丁手里的木棍,骂骂咧咧地靠近,骂道:“杂毛狐狸,是不是也修成妖怪,想要害人啊?”
狐狸扭过头,不闪不避看着他,碧绿眼眸幽亮。
男人高高扬起棍子。
木棍砸在狐狸的脚上,它哀叫一声,声音幽怨如泣,听得人心生不忍。
周公子又抬起木棍,这下是直接对准了狐狸的脑门。
眼看狐狸马上要砸得头破血流,脑浆四溢。
有人喊:“傻狐狸,还不快跑!”
狐狸哀哀哭泣,尾巴扫过城隍脚上泥土,这才一瘸一拐,拖着条被打折的腿跑远。
周公子还想追去,但人群有意无意拦着他,他又伤了条腿,这才气得提着棍子骂:“下次再见这头杂毛狐狸,我非剥了它的皮不可!”
“看什么看?还不快把泥像给砸了!”
……
逢雪差点回不了平阳。
城隍庙被毁,塑像砸坏,饶是她有城隍令牌,却只能干站在地底。
庙宇与塑像是连接阴司与人间的通道,没有门,她便不能以城隍的身份进入平阳,只能龟缩地底。
城隍神力来自人心,香火鼎盛,神威便显赫,香火稀少,就只能像她这般,无门可入,无计可施。
逢雪拧着眉,闷闷不乐,心中觉得不快。
来平阳这段时日,她不说多了鞠躬尽瘁,舍生忘死,但也是尽职尽责,有求必应。
可人们却毁她小庙,断她香火。
难免有些气闷。
叶蓬舟凑过来,大声道:“这些人实在可恶,依我看,既然他们砸了小仙姑的庙宇,我们也去把他们的房子给拆了。”
逢雪:……
“再让他们重塑神像,神像一定要塑金,庙宇一定要三层,就跟龙神殿里一般,雕龙画凤,金碧辉煌。”
逢雪冷嗤一声。
叶蓬舟又说:“还要他们日夜供奉,香火不停,要信徒如云,供品鲜美,要信徒虔诚信奉,认真跪拜,诵念城隍仙姑迟天师之名。”
逢雪想想那般场景,就觉得头疼,“那得有多麻烦。”
她对上青年弯弯笑眼,忽而恍然,摸了摸腰上剑柄,“原来如此。”
她要的本不是信徒云集,香火鼎盛,也并非要威武壮观的神庙,金碧辉煌的塑像。
本只想仗剑而行,斩妖除魔,若平阳没有妖魔,百姓安居乐业,她的剑出不了鞘,留在此地也无趣,何必在乎一塑像?
若是平阳有妖魔作祟,便执剑荡破漫天阴云,又何必在乎一塑像?
她心中烦躁被清风一荡而空,豁然开朗,扫了眼叶蓬舟,“别以为你话说得好听,我就会夸你。”
叶蓬舟笑道:“不消城隍夸我,只要城隍亲我一口。”
“油嘴滑舌!”逢雪重重拧了下他的手臂,“不过,我们该怎么上去呢?”
她顺着叶蓬舟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腰侧的天师印。
……
夜色深沉,乌云蔽月。
一辆马车在路上徐行。
车里烛光旖旎,周公子枕在佳人腿上,听她唱粉词艳曲。
红袖添香,温香软玉,恰是人间销魂时。偏偏小腿传来阵疼痛,打破了此刻雅兴。
狐狸那一口并不深,并未伤筋动骨,可偶尔有些疼痛。
“该死的野狐狸,下次遇见,非把你皮剥了,肉做菜,骨头泡酒!”
周公子骂道。
车上歌姬柔声劝道:“公子还是敬畏神明为好,莫要得罪这些东西,我常听说,有人得罪了狐仙,被掏出心肝报仇咧。”
周公子不屑:“你懂什么?我家有佛光保佑,怎会怕这些妖怪?”
恰在此时,车外却响起一阵幽怨的哭声。
一位绝色佳人跪坐在漆黑长街,泪痕点点,低低啜泣。
周公子见她模样,浑身酥软,连忙殷勤问:“半夜小娘子怎么在路上哭泣?”
佳人抬起柔媚面庞,哀怨道:“路遇恶霸,被人砸了屋舍,赶出家门,只能在路边哭泣,盼望遇见好心人。”
“娘子不妨来车上,我带娘子去府上休息!”
“我的腿伤了咧,行走不得。”
周公子看她半露的□□,脑门一热,“我来背娘子!”
第188章 第 188 章
纤纤玉手如蒲柳从公子垂下。
周公子背着美人, 走在寂静长街,马车不知何时远去,他满心只有后背的美人。
美人身子很轻, 柔若无骨,抱起时仿佛团温香暖玉。
时不时在他耳畔呵上一口香气, 他的魂魄就被勾走, 半截身子都酥麻了。
“小娘子, 我带你去我的院子,你就在那儿休息, 好好养伤,有什么委屈, 尽可以同我说。”
美人声音勾魂, 低低应一声, “只是辛苦公子了。”
不知背了多久,他把美人带到自己在外购置的院子,安置屋内,这才能牵着玉手, 殷勤探问。
“小娘子, 你是何方人氏,为何半夜在路上哭泣?”
“禀公子, 奴家出生乡野, 本与祖父相依为命。可是有恶徒趁我祖父病重, 抢我家田宅,霸我家钱财,把我们赶出家门。”她低低哭泣, “还打断了我的腿呢。”
“竟有这种事!小娘子你莫怕,我替你做主, 那些恶徒是谁,我让衙役把他们抓了去!”
“那些人厉害得很,若我说出来,岂不是连累了公子?”
小娘子的头发丝扎进他的脖子里,刺得他缩了下脖子。
周公子笑道:“我家老爷子以前在京中为官,在这儿说得上话,你尽管开口,我一定为你出气,谁抢了你的屋子,就把他们的屋子给砸了,谁断了你的腿,就把他的两条腿都给断了。”
小娘子闻言,嫣然一笑,让青年看得眼睛都直了。
“公子,占我屋宅的,是寺里的那些贼僧。”
“怎会……”周公子瞪大眼睛,一拍床,愤愤道:“贼秃驴坏得很,亏我父亲那般信他们。难怪了,翠玲说有僧人爬墙去花柳巷,我本还不信的。看来寺里真是藏污纳垢,有不少贼子淫僧。你放心。”
他看着娇柔婉转的美人,拍着胸脯保证,“我家每年都给寺里捐一大笔钱呢,你只管说那些贼僧是什么名字,我在这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我便亲自去同主持说!一定还你一个公道。”
美人轻拭眼角泪珠,说:“占我屋宅的,住在左边的叫做妙音。”
妙音?
周公子挠头,这名字委实有些耳熟。但美人在前,他来不及细想,说道:“呸,什么妙音,霸人屋宅,我看叫贼音。”
小娘子嗤地一笑,露出嘴角森白牙齿,“住在右边的那个叫天心。”
周公子心中愕然,这回想起妙音天心是谁的名字。他家占了原来城隍庙那块地后,将庙里塑像拖走,丢弃在破山洞,准备另新盖一座气派的寺庙。
寺庙左边偏殿供奉妙音如意菩萨,右边偏殿供奉的是天心法意菩萨,至于主殿中央供奉的……
小娘子歪头,碧绿的眼睛挂着泪,冷笑道:“住在中间的,人们唤他千世佛。”
“公子你说,该要怎么替我做主?”
周公子眼睛瞪圆,惊恐万分地盯着她,灯下的美人不知何时换了副模样,尖刺般的毛从皮里扎了出来,琼鼻变成尖吻,樱唇化作血口,已然非人形。
“你、你是那只狐狸!”他悚然大叫,把手抽出,可玉手早就变成利爪,勾住他的皮肉。
狐狸嘻嘻冷笑,“公子要怎么替我做主?”
“不如让我剥了皮,抽了骨,打碎身体,抛尸山野,日晒雨淋,与庙里泥胎一般,何如?”
狐面猛然逼近,周公子眼睛往上一翻,吓晕在地。
野狐露出尖牙利爪,铁钩般的指爪往公子肚腹一划,重重叠叠的衣物就如纸片剪开,散落地上,连肥白的肚子,也勾出条暗红血线,露出里头黄黄红红的脂肉。
指甲往前一点,正要剜破肚皮,挖出他的肚腹。
忽而窗裂灯灭,虹光掠过,狐狸疾缩回爪,指甲尖被齐齐削断。
它怒视窗外,喝道:“多管闲事!”
月光清寒,剑客手提长剑,剑光如雪,但她的脸却乌漆嘛黑,黑一块白一块,只有双眼睛印着月光,冽冽生寒。
她轻轻望来,狐狸浑身炸毛,龇牙咧嘴,凶狠地说:“别以为你是城隍我就怕你!”
剑客倒没有就再出手,只道:“杀了人,吃了人血,你就是妖怪了。修行不易,何苦如此?”
狐狸呲了呲牙,“我才不怕,妖怪就妖怪,难道当神仙就很好吗?哼,这是我自己的事,不用你来管!”
“禀天师,”立在剑客旁边的,却是一位粉面朱腮,披着朱红外袍,笑意盈盈的年轻神君,“这小狐狸原被以前那位城隍爷收留,同城隍关系好得很,这是气不过想来报仇。”
神君招了招手,“小狐狸,过来,你小的时候,我还喂过你糖吃。”
狐狸继续呲牙,不理会他们,一爪按住公子的肚皮,低下头就要咬破喉咙,痛饮仇雠血。
快咬到时,它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了起来,四爪悬空,只能徒劳在空中挥舞。
“好了好了。你该庆幸才是,”抱住它的人低笑着说:“你可真是世上运气最好的狐狸了,领教过剑仙飞剑,只掉了几个指甲。若是日后去山上吹嘘,拿飞剑剪指甲,可能吹一辈子了。”
狐狸气得骂骂咧咧,尾巴炸毛,在地上扫来扫去,扫得尘土飞扬。
逢雪拱手,“多谢灶神引路。”
灶神爷低头一笑,“不敢不敢,天师身上带着法印,自可号令我等小神,只愿天师莫嫌弃我的灶脏。”
逢雪擦了擦脸上的灶灰,手背也蹭得漆黑一片。她抿了下嘴,忍不住腹诽:这户人家是多久没收拾过灶了啊。
不过居在漆黑灶里的神君,竟是如此……
她忍不住多瞟了两眼灶神,就听见旁边响起声冷哼。
逢雪偏头看眼叶蓬舟。
和她一样从灶里爬出来,叶蓬舟自然也没比她好到哪去,晃眼望去,看不见脸。
逢雪嘴角往上扬了扬,问灶神:“神君和昔日那位城隍是旧相识?”
“略微有些交情。”
“城隍是如何失踪的?可是妖魔作祟?”
灶神摇头,“禀天师,附近皆是奉佛善地,百姓良善,法寺庇佑,不曾听闻有什么妖魔。”
叶蓬舟拎住狐狸后颈,“没有妖魔?我却不见得。闹鬼不是很凶吗?”
灶神笑说:“人死为鬼,鬼怪本不足为奇。城隍曾和我说过,本地百姓信奉千世佛,魂魄不入冥府,飘往了极乐世界,超度法事才由此兴盛。”
叶蓬舟问:“寺里的香火愈多,城隍庙香火愈少,城隍和明月寺是不是有了龃龉?”
逢雪心中一动,叶蓬舟又与她想到一处去了。就算是妖魔,也难以让一地阴官无故消失。但明月寺说不定能做到。
灶神却摇头,否定道:“城隍并非那么心胸狭隘之人。天师知晓,只有生前有功于苍生,死后才能被封为阴官,享受供奉。”
“据我所知,城隍生前是个县官,被任命到古辟城,城中有以婴孩祭祀河神的传统,他废除祭祀,惹怒了河神,河神掀起洪水,水临城门,指名要吞下他,不然不消洪水。他便身怀利刃,吞服毒药,跳入水中,不多时,被毒死的河妖翻了白肚皮,浮在水面,原是条成精的鲤鱼。他便也因此被百姓立了祠堂,受香火供奉。”
逢雪颔首,“是位义士。”
“人间从来不缺慷慨赴死的义士。城隍座下的几位无常,也皆是生前义勇之人,”灶神笑着说:“以我对城隍的了解,他不会因香火被抢就心生不快,况且,城隍还与明月寺里一位高僧有些交情,关系不错。”
“是哪位高僧?”
“这,小神便不知晓。”
“是明念和尚!”狐狸忽然开口,碧眼粼粼,“有时候城隍会和明念和尚去说法论道。但是,明念和尚早就死掉了。”
逢雪蹙眉,“圆寂了?”
狐狸点头,“烂掉了!都臭啦!”
逢雪垂眸看它,问:“你知道些什么?”
狐狸扭过头,耳朵抖动。
灶君揉了揉它的耳朵,叹道:“小狐狸,你学聪明些,真以为天师的剑刺不中你?莫逞一时气,真成了吃人的妖怪,可就回不了头了。”
狐狸看眼逢雪,不信任的模样,“天师是出家人,和尚也是出家人,出家人都不是好人,狐不信出家人!”
“你的意思是,和尚不是好人。”
狐狸大声道:“和尚抢了城隍的庙,把判官无常大人赶出了庙,他们肯定不是好人。”
灶君摇头,“小狐狸,你莫胡说,抢城隍庙的可不是和尚,是寺里的信徒。”他看向逢雪,“天师有所不知,里头这位周公子的父亲,就是位虔诚的信徒,想要把城隍庙改建成佛寺,方便高僧来城中说法。小狐狸只是一时置气,想不开,才差点酿成大祸,恳请天师看在以前城隍的份上,饶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一命。”
逢雪:“它别杀人,我自然不会拔剑。神君,依你看,明月寺怎么样?”
灶君笑笑,“我不过是个小神,惹不起这些大佛,不过,寺里的灶烧得火热,吃饭的人倒是很多。”
“咦,来人了。”他拱手,“佛光炽盛,小神先告辞。”
说着,人走到厨房前,化作片虹光钻入了灶里。
逢雪说:“灶君天天钻灶,怎么还能这样干净?”
叶蓬舟笑猜:“他是不是在里头弄了盆水,没事的时候就在里头洗洗脸梳梳头,谁家惹灶君不开心,洗脸水往外一泼,火就灭了,那些人还疑心是拾得柴不干。”
“尽胡说。”
脚步声渐近。
火光照亮道路,马夫带着人急忙跑来,说:“没错,公子就是中邪了,他遇见那位娘子后,眼睛直了人痴了,也不搭理我们了,非要跳下车瘸着腿去背人。可我分明看见,小娘子的裙子底下,露出条狐狸尾巴!”
“定是他早上在城隍庙砸断了狐狸腿,狐狸回来报仇了!”
“早知道就把狐狸给宰了。”
……
狐狸缩了下脖子,把尾巴卷了起来,夹在两腿之间。
叶蓬舟叹道:“你瞧你,化形不利索,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
狐狸:“呜!”
逢雪与叶蓬舟对视一眼,“走?”
“就这么走了?”叶蓬舟拉住她的手腕,“他们砸坏城隍塑像,若不小施惩戒,只怕狐狸气不消,想不开还要吃人。”
逢雪看向狐狸,“你想怎么办?”
狐狸呲牙,“咬断他们的喉咙,吸干他们的血,把他们砸得稀巴烂!”
逢雪蹙眉,眸光转利,冷冷瞥着它,“当真?”
叶蓬舟:“别说气话,小狐狸,你要是杀人,飞剑就不会只给你剪个指甲啦。”
狐狸耳朵抖了抖,想了片刻,想出个不吃人的主意,大声道:“我要吸干他们的阳气!”
逢雪:……
她皱了下眉,听见外头响起了诵经声。
金光如细雨绵绵,洒入庭院,狐狸跌落在地,哎哟大叫,疼得满地打滚。
第189章 第 189 章
叶蓬舟松开抓狐狸的手。
逢雪不及去看嗷嗷叫痛的狐狸, 马上看他,青年面上被灶灰糊得漆黑,瞧不见脸色, 只是唇角抿了下,嘴唇发白。
瞧逢雪望来, 他弯了眼睛, 眼里亮晶晶, “怎么了,小仙姑, 你不喜欢和尚念经?”
逢雪冷哼一声,曲指捏诀, 大风骤起。
外边的人被吹得东倒西歪, 大声道:“妖怪, 一定是妖怪作乱!”
“快请出佛像,快……”
还未说完,门板忽地碎开,碎裂的木屑四溅。
一道虹光从门里飞出, 化为残影, 直刺向供桌上的佛像。
盖在佛像上的红布被大风掀翻,千世佛垂眼, 金身威严, 法相慈悲。
剑尖还未触及佛陀眉心, 佛像上忽地漫起金光。
金光煌煌,如同烈日。
飞剑一滞,逢雪抬脚踹翻桌案。金佛落地, 在地上翻滚几圈,旁边白发老者扑身飞来, 把佛像当宝贝一样抱住。
老者喊道:“这妖怪厉害,还不快去寺里请明慈大师。”
“是,老爷!”
逢雪如今是本地城隍,不愿在众人面前露出本相,便无人能瞧见她。在人们眼里,是妖风吹过,连供奉金身的供桌都被掀翻在地,足见妖怪凶猛。
周老爷忽地后领被拽着,悬在空中,他吓得两手挥舞,佛像从怀里坠落。旋风把他放在地面,而那尊佛像,却被风吹得飘了起来。
妖风如龙旋,佛像在空中不停打转。
一声巨响,金身四分五裂。
周老爷苍白着脸扑来,只抱住半截佛头。佛头眼下裂缝蜿蜒,仿佛泪痕。
风渐停。
供桌方正摆稳,上面供着的,换成了早上被砸烂的城隍像。
“不是妖怪作祟,是城隍爷回来报仇了啊!”
……
月影幽深,小庙一地狼藉。
“狸儿神的像没有了。”小猫呆呆站在神台下,仰头望着空荡的石台。它跳到神台上,查找一圈,扭头朝逢雪大声喊:“小猫的像没有啦。”
叶蓬舟道:“咱们不稀罕那破像。”
小猫瞪大圆圆的眼睛。猫的表情很难看出情绪,但逢雪还是从它眼里察觉出几分震惊与伤心。
它低头认真嗅几下残留的土灰,跳下神台,嗅到院子角落。
狸儿神的塑像就倒在那儿,潦草的脑袋与身体分开,被捏出的两个小耳朵碎在地上,身体也是粉身碎骨,难以分辨。
小猫总是昂扬如旗帜的尾巴垂了下来,轻扫地面,跑到逢雪脚边,望着她说:“小猫的像没有了。”
它委屈地重复,蹭蹭逢雪的小腿,寻求安慰:“没有了,被砸坏了。”
逢雪轻叹口气,“我们帮你粘回来。”
“小猫抓了很多耗子,为什么要砸坏小猫的像?他们不喜欢小猫吗?”
叶蓬舟打了捧清水,湿毛巾轻擦逢雪的脸颊,听见小猫的话,回头笑道:“世上多得是恩将仇报的人,小猫,不如别当什么狸儿神了,同我和小仙姑一起浪迹江湖吧。”
“可是小仙姑是城隍,小猫是城隍封的狸儿神。”
“是啊,如今小仙姑是城隍……”叶蓬舟垂下眼眸,“小仙姑,我瞧阴司让你当城隍,未必安着什么好心思。”
逢雪抿了下嘴,默然半晌,低声道:“这城隍当着,实在没什么意思,不如斩妖除魔来得痛快。不过。”她顿了顿,摊开手,六寸金佛默坐掌心。
叶蓬舟皱起眉。
逢雪握紧掌心,“方才佛像里藏着的东西,也是困住二师姐的‘棺材钉’,是万法寺的法宝,名为六寸金身。这东西厉害,我用石兄留下的石佛舍利,与师姐魂魄齐聚,才冲开了金棺桎梏。”
叶蓬舟问:“那几枚钉子呢?”
逢雪摇头,“师姐拿走了,之前我没想那么深,她好像不想让我同法寺扯上关系。”
叶蓬舟嗤笑,“这就巧了,二师姐想让你避开万法寺,阴司却把你差遣过来作阴官。”
“二师姐是不愿让我涉入危险中。”
“可她不了解小仙姑。”
逢雪毫不客气回:“也不了解你狗拿耗子的德性。”
“小猫也爱拿耗子!”小猫端坐在叶蓬舟的鞋上。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已有决定。
“万法寺太远,先去明月寺看看。”
叶蓬舟笑道:“顺便去瞧瞧那两个小和尚吓傻了没。”
逢雪按剑,便准备去明月寺一探,然而要出庙门时,却被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给喊住。
两个白头老人挡在门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土地公公颤巍巍地上前,拱手拜道:“城隍,不可如此轻率啊。”
土地婆婆说:“塑像被砸了,正好让人新起一个,原来的塑像是上一位大人的,如今恰好可以重新为您塑起神像。”
叶蓬舟问:“瞧两位的意思,莫非是觉得上一位城隍神像活该被砸?”
“小神不敢。”土地公公把婆婆拉到自己身后,对二位年轻的神君低下头,恭顺地说:“只是上位城隍消失经年,连塑像也久无回应,我们等待这么久,其实心中早就放弃希望。如今好不容易等到您,自然不想您去冒险……”
逢雪问:“冒险,我们不过是去佛寺瞧瞧,法寺能有什么危险,叫你们这样害怕?”
土地公公犹豫了下,低声说:“有、有妖怪。”
逢雪眸光转利,冷声道:“妖怪?”
“城隍在平阳见不着妖魔,是因着山里的妖怪,都聚在寺庙里。”见城隍的剑蠢蠢欲动,兴奋嗡鸣,他连忙道:“城隍莫急,是被收编的妖怪哩。”
原来明月寺中主持慈悲为怀,不忍杀害妖怪,降服山上妖怪后,会将其带回寺中。妖怪们日夜听经文佛法,逐渐被感化,最后自愿投入寺里,拜在佛陀脚下。
“但妖怪毕竟是妖怪,”土地公低垂脑袋,白须颤抖,“凶性尚存,原来妖怪拜佛是件美谈,不久后,又传出有妖吃了寺僧的消息,再后来,这些妖怪便没了消息。我看,它们说不定还藏在寺里。”
“这妖怪中有修行几百年的虎狼,也有大蟒黄皮,很是凶悍。我怕城隍贸然前去,会遇到些麻烦。何况,就算没有妖怪,寺里的明慈大师修为高深,降龙伏虎,明念法师又快修成佛……”
逢雪一怔,“明念成佛?”
“明念法师圆寂后封入缸中,以修成肉身佛,算来快到成佛吉日了。”
叶蓬舟扬眉笑道:“这寺里可真热闹,又有妖怪又有僵尸,看来这个热闹我们是非得去瞧不可啦。”
“哎,城隍相公,老身是想劝你别过去,你怎么更兴奋了?那不是僵尸,是肉身佛!”
“死而不腐,我只知道僵尸,不知道什么佛?”他见土地公公气得颤巍巍,连忙拱手笑拜:“老爷子莫生气,我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这不是去正好去庙里长长见识嘛。”
逢雪点头,“没错。”
“我们又不是去和寺僧舞刀弄剑,只是去礼佛上香,听听佛法,洗涤心灵。”
土地公公狐疑问:“当真?”
“自然。小仙姑师从青溟,精通玄理,去佛寺也是同和尚们论道辩经。寺里高僧又不是邪祟,我们怎会拔剑呢?”
逢雪颔首,“我曾有过一个和尚朋友,对点石成人的佛法颇为向往。”
“老爷子,”叶蓬舟笑着把土地公公拉到旁边,“劳烦让条道吧,不必操心,你瞧你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土地公公嘟囔:“我的头发都白了几百年了。”
“一把年纪,您就好好歇着去,同婆婆去采花看灯,过阵子就是上巳节,给婆婆摘好了花没有?”
土地婆婆臊得抬不起头,“郎君别打趣,我们都是几百岁的老家伙,还讲究这个?”
土地公公:“呸,你小子,也恁不正经了。”
……
山道杳杳,冷风淅淅,碎冰飘在积雪道上。
寂静月夜,山林里偶尔传来几声啾鸣。忽然“啪”地一声脆响,山雀吓得倏地飞到树梢。
逢雪一巴掌拍开鬼鬼祟祟摸过来的爪子。
叶蓬舟摸摸被拍红的手背,嘴角翘起,拿脸蹭了蹭手背,悄悄靠近,挤到逢雪的身边。
山道狭窄,同行有些拥挤。
逢雪快走几步想甩开他,可他却亦步亦趋跟上来,不死心又来牵她的手。
“狗皮膏药。”逢雪低声骂,任由如冰玉般的手指摩挲自己的掌心剑茧。
叶蓬舟喜笑颜开,侧身贴近她,拂去她肩头碎雪,“方才骂我是狗拿耗子,现在又说我是狗皮膏药,左右我是条小仙姑的走狗了。”
“你不乐意?”
“乐意至极,”他拿着逢雪的手亲了亲,“喜不自胜。”
“没出息。”逢雪看向前方,山道尽头,一座富贵金寺露出一角朱红穹顶。
小猫仰起头,“好大的庙哦。”
“你们留在这儿,我进去看看。”逢雪握住剑柄,往前走了步,却被拉住了手腕。她心中叹气,“这儿佛光炽盛,你身上鬼气重,进去不大好,也容易打草惊蛇。”
“戴上桃符便能隐匿气息了。”叶蓬舟话锋一转,可怜兮兮地说:“这儿金刚怒目,迟天师留我在这儿,就不怕我被和尚们抓走?”
逢雪:“我怕你去把和尚脑袋当木鱼敲。”
叶蓬舟不禁莞尔,肩头微颤,“倒是个好主意。”
逢雪瞪他一眼,抓紧他的手,直视前方。
紧闭的庙门不知何时打开。白须白眉的老僧立在石阶上,与她静静对视。
“原有天师到访,有失远迎,还望贵客莫怪。”
逢雪往前走一步,把小猫和青年都护在身后,冷声问:“你是谁?”
“贫僧明慈。”
“明慈法师,”逢雪上下打量他,明字辈的僧人辈分很高,眼前这位不是个主持也是个执事了,“叨扰。”
“雪夜探访,仙师有何贵干?”
逢雪想了想,“我听说明月寺有人成佛,想长长见识,来观摩下传说里的肉身佛。”
明慈法师默然,久久不说话。
风雪扯紧,呼号不止。
老僧沉默半晌,合上双手,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他走过来,身上袈裟鼓满冷风,说:“天师此行,怕不是来看佛的吧。”
逢雪:“你说我是来做什么?”
“天师是来兴师问罪。”他微微笑道:“天师初任城隍,却被善信砸了塑像,坏了庙宇,才找上门问罪。”
逢雪冷哼一声,“我倒不至于这样狭隘。不过,倒真有些不解想问一问法师。你们法寺不总说慈悲度世人吗?怎么我来到平阳县,看到却不是如此。”
“百姓生活困苦,死亦艰难,办个白事就把人逼得卖儿鬻女,也能算是慈悲善土?”
明慈合掌,问道:“天师斩妖除魔,想必去过不少地方,平阳县城比之你去过的那些地方,何如?”
逢雪:“倒是没有什么妖魔,人们也算能吃饱穿暖。但……白事昌盛,每死一个人就要向寺庙交一笔法事钱,大师不知民生艰苦,人们早就负担不起?”
“近年各地饥荒四起,流寇丛生,附近流民涌入,寺庙开仓赈粮,救济流民,其中钱财,就是善信们素日所出的功德钱。”
“功德钱?”逢雪微微蹙眉。
“流民衣不蔽体,寒风朔雪冻毙时,为他们送上热粥、寒衣、炭火,岂不算功德一件?”
逢雪想了想,说:“就当你们是为了做好事才攒这功德钱,但收揽妖怪,又是做什么打算?”
明慈微笑道:“若按天师所想,这满山妖怪,该怎么处置?”
“有吃过人的,就杀了,其他逐回山中,与人间城池隔开。”
“若是有一只母兽,为了嗷嗷待哺的幼崽,才下山捕猎,意外伤人。若是杀了它,一窝小兽皆会被饿死。天师说,此时该杀这只母兽吗?”
逢雪面无表情,“杀。”
“若是一只妖怪修炼多年,从不伤人,可全族被猎人所杀,剥皮抽骨,贩卖街头,它一怒之下犯了嗔戒,吃人报仇。天师,这等情有可原的吃人妖怪,也当杀吗?”
“杀。”剑客声音没有半分迟疑。
“若是有妖怪吃一人后幡然醒悟,愿意救一千个人,来弥补自己的过错。宁可为这一人报仇,杀了这只妖怪,也要坐视一千个无辜之人丧命吗?”
“我怎么知道妖怪许的誓是真是假?就算它真要弥补过错,”逢雪冷笑一声,“我杀了它,以命偿命,便是替它弥补过错,何须那么麻烦?”
明慈轻叹口气,“素闻青溟山的仙师刚强冷酷,斩妖除魔从不手下留情,妖魔闻之丧胆,今日所见,果然如此。”
又扯到青溟山上……
逢雪蹙紧眉,扯了扯叶蓬舟的衣袖,青年马上会意,笑道:“我也总是听说,万法寺的高僧慈悲为怀,放虎归山,妖魔鬼怪听了恨不得箪食壶浆相迎,今日看见,才知名不虚传,小生佩服佩服。”
明慈法师涵养极好,听见这阴阳怪气的一通说,只是微笑置之。
“天师,斩妖除魔容易,教化却难。若能让妖怪改过,教恶人变善人,岂不比一味惩戒要好。”
叶蓬舟道:“法师这话说得不对,教恶人从善何其艰难,再说,饶他性命,如何慰受害之人的魂灵。不如一剑杀了,他想做好人,投胎再做一个好人,不更加容易得多?”
饶是明慈法师修为深厚,听他胡说八道乱扯,也一时语塞,不再说话,沉默走向竹林。
竹叶沙沙,碎雪上下翻飞。
僧人的布履悄无声息地踩在雪上,“昔年我们的两位祖师相约,青溟山永镇魔窟,万法寺渡化世人。可妖魔鬼怪,如何杀得尽,茫茫苦海,如何渡得完。苦海无边,只愿众生回头是岸。”
“好一个回头是岸!坏人一回头就是岸,被他们所害的好人,可还有机会回头是岸?”
第190章 第 190 章
“这话可说得不对!”
竹林里远远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一座偏僻禅院藏在林中, 锃光瓦亮的脑袋越过院墙,在月光下明晃晃的发着光。
“好亮的脑袋!”小猫惊讶。
亮光脑袋在墙后说道:“为恶才会在苦海中挣扎,行善岸自在脚下。”
禅院的门打开。
一个武僧低头, 从门中弯腰钻出,朝她合掌, “阿弥陀佛, 广仁见过天师。”
武僧身材高大, 比身后院墙还要高一截,出门时只能俯身低头, 才堪堪挤过。
而跟在他后面的小僧却生得瘦小,形如侏儒, 瞳孔血红。
逢雪与叶蓬舟刚从云螭走一遭, 见惯各种妖魔, 一眼便认出,这两个武僧,一头是黑熊精,一只是兔子精。
若在山中, 熊兔不能同行, 可如今,两只妖怪竟互唤师兄弟, 神态平和。
“广仁, ”明慈呼唤熊妖, “贵客来访,去准备一下。”
“是,师父。”广仁双手合十, 朝逢雪低头,微微俯身一拜后, 转身回到禅院,搬出桌椅。
“广敏。”
兔子精耳朵动弹,会意道:“师父,我去热壶茶来。”
他一蹦一跳地跑开,动作活泼灵敏。
逢雪扫视圈院内,屋檐下摆着方矮桌,桌上红炉小火,茶香袅袅,似乎两只妖怪方才对坐于此,正在赏雪品茶。
好雅兴。
她盘坐在蒲团上,叶蓬舟抱着小猫,站在她的身后。
小院干净,中间有一颗大槐树,树叶苍苍堆满白雪,偶尔树枝弯折,雪粒簌簌落下,溅起雪白的尘埃。
逢雪与明慈法师对坐。
黑熊精递来一杯茶,青瓷盏里,翠绿茶叶如针,悬在水中。
逢雪没有接黑熊的茶。
黑熊扯起嘴角,讥笑:“青溟山的天师,不敢接妖怪的茶吗?”
逢雪瞥它一眼,接过茶盏,但长剑一转,剑鞘微微往下,压住熊妖大手。
熊妖没把普通一把剑放在心上,“天师难道不知道,我们熊生来巨力,皮糙肉厚,你这把剑,我不消用力,就能当树枝一样折断。”
“是吗?你尽可以试试。”
逢雪松开手,剑横在桌上,压住熊妖粗壮的手腕。
熊妖憋得面色通红,也未挪动长剑一毫,明明瞧着是把普通的剑,鞘身朴素,却好似重逾万斤,似座山压在他的手上。
饶是它用尽全力,浑身颤抖,连人像也维持不住,脖子上长出漆黑的针毛,可莫说挪动剑了,连系在剑柄的暗红穗子安静垂落,纹丝不动,只偶尔风吹过时,才轻颤一下。
熊妖想不通:难道它搬山之力,竟不及一阵穿堂轻风?
明慈法师轻叹:“广仁鲁莽,得罪天师,还望天师海涵。”
广仁吃了瘪,神色变得恭敬,单掌行礼,“小僧瞧天师年轻,心生怠慢,未曾想天师修为如此高深,请天师饶恕小僧无礼轻慢之罪。”
逢雪却低下头,凑近它的手,嗅了两下,确定道:“你杀过人。”
广仁面色大变,看向明慈。
明慈:“那是过去横蛮的熊妖所犯。昔年熊妖已死,活着的,是明月寺中参禅念经一寺僧而已。”
逢雪不理会他,又问熊妖:“杀过几人?”
“前尘、前尘往事,小僧已不记得!”
逢雪不作声,慢慢拔出剑,剑出鞘一寸,冽冽寒光压过满院风雪月光。
飞剑锋芒只泻出一毫,就叫黑熊精经受不住。
它不知不觉现出原型,大喊:“方丈,救我!”
剑没有再出鞘。
念珠缠在皓白手腕上,每一颗珠子浑圆温润,散发淡淡佛光。
广仁只觉长剑桎梏猛然消失,连忙缩回了手,跑到旁边,揉着自己手腕,惊魂未定,看向少女。
年轻的女子侧颜冷肃,安静垂下眼睛,似乎和她的剑一般,回到了鞘中。
广仁心中长松一口气,他以前成妖时,吞过不少人,后来来到寺里,改邪归正,常年念诵佛法,按理说身上不应有血气。
除了……
那位成佛的和尚。
他惊魂未定,呵出好几口白气,目光不自觉扫了几眼槐树。见念珠收回,剑客也将剑按回鞘里,广仁心中悬石落地,果然如此地长舒一声,心想,这位新上任的城隍,总不至于为了过去一些没人在意的陈年旧案,得罪万法寺。
一边是熊粪里几片残骨。
一边是煌煌如日月的法寺。
但凡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当年放弃山野快活生活,投到法寺底下,果然没有做错。
广仁正满怀庆幸,视线忽而天旋地转。
他看见坐在茶桌前的剑客已经放下剑,拿起茶,安静品茗;看见方丈维持不住面上的慈霭,飞快转动念珠;兔子精广敏瞪大红眼睛,头发丝里竖起两只白耳朵。
看见长廊之下,青年慢慢擦拭一把漆黑的刀,血珠从刀刃淅沥滚落,溅开一地血泊,他的身边,一具无头尸身慢慢躺倒,血冲檐柱。
视野又转。
漆黑暗夜,寒月如钩,几点星子闪烁。
斗大的脑袋仰面落地,广仁微眯眼睛,嘴角微扬,犹带笑意,过了片刻,武僧的头上长出漆黑针毛,变成个又大又圆的熊头。
明慈转动念珠,默默念起超度经文。
广敏见师兄惨死,嘴角裂开,两颗兔牙冲出嘴巴,如白光冲向执刀的青年。
逢雪把手搭在剑柄上。
兔子精惨叫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就往外跑。袈裟轻飘飘落地,一只雪白的兔子从僧服下跳出,一蹦一跳消失无影。
叶蓬舟把鬼哭化为铁扇,别在自己腰侧,笑着说:“我看这妖怪身上的袈裟,脱下倒是挺容易的。”
明慈叹息:“它们既已放下屠刀,施主何苦执着不放?”
逢雪摇了摇头,“法师,妖怪食人血后,是无法忘记血食滋味。纵是一时穿上袈裟,改念佛号,日后终究还是会犯下杀戒。”
她把《云游记册》翻了许多遍,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师兄师姐用血记下的教训,便是除恶务尽,切莫心慈手软。
“仙师不信有妖怪能改过自新?”
“我信。”她顿了下,把一杯血红的茶饮尽,目光冰冷地望着地上的熊头,“但我知道,它没有改。”
“阿弥陀佛。”明慈神色缓和,“广信,再沏一壶茶来。”
……
残雪弯月,红炉小火。
若非地上的脑袋汩汩冒出热血,此情此景,本是良辰美景。
逢雪放下茶盏,嘴里清茶淡而无味,若是换成壶酒,熊血配酒,岂不正好?
她在山里功课本没学得多好,待在这儿同个张口慈悲,闭口超度的和尚说法,实在无趣。
“城隍失踪经年,庙宇落灰,善信才想将其改建。如今天师上任,庙宇也该归还。”明慈和尚放低姿态,徐徐说道:“天师明察秋毫,白事费用本该减轻,可附近百姓皆习惯大办丧事,移风易俗并非一朝一夕,还望天师海涵。”
逢雪不再好说什么,拍拍衣上尘,提剑起身,告辞前未忘记一事,“肉身佛在何处?法师能否让我们开开眼?”
明慈微笑:“便在此处。”
此处?
逢雪顺他所指,望向树下,原来圆寂高僧的大师还藏在缸中,未到启缸之时。
围着缸转了圈,没瞧出什么出奇之处,只隐约闻见股幽沉浓郁的檀香。
尸身带香,难道里面的高僧真成了佛?
“一月后,万法寺召开燃灯大会,届时,香客善信皆可拜新成的佛。天师若是有意,何不参加这场盛会?”
逢雪脚步微顿,“再说吧,大师见谅,我拜惯了天地,不习惯拜佛。”
走出院门。
院外不知何时多了几十个武僧。
武僧个个威武雄壮,执棒拿枪,怒目圆睁,冷冷看着他们。
逢雪冷哼一声,摩挲剑柄。
叶蓬舟转动折扇,“这么热闹啊。”折扇一拍脑门,他转身回到院中,拖住地上的熊尸,“大师,熊掌可是好东西,熊皮也能御寒,熊骨还能入药,要不我们一人一半,把它给分了?”
明慈闭上眼睛。
“大师不想要,我就全拿走啦。”他拖着无头熊尸,走出院子,那些武僧瞧见熊尸,拦在竹林前,把逢雪与叶蓬舟团团围住,恨不得冲上来把他们分而食之。
叶蓬舟笑道:“听说和尚不能吃荤,怎地,诸位大师是舍不得这蜜烤熊掌,想同我们分一分。”
“莫要欺人太甚!”广敏大喊。
丝丝磨牙声穿入逢雪耳中,她按住长剑,剑穗晃动。
“天师不喜人远送,”明慈长长叹息,“都散了吧。”
如此,僧人们才不情不愿分开一条道。
逢雪与叶蓬舟坦然地从群妖中穿过。
并肩的背影渐远,暗红血迹蜿蜒,打破了禅院清静。
等他们走远,广敏跑到院里,跪在明慈身前,红着眼大声说:“师父,他们未免欺人太甚!居然敢当着您的面杀了广仁师兄,也太猖狂了。”
其他妖僧也跟着附和,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就是,不就是想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吗?”
“以后他们是不是想来就来,想杀人就杀人?”
“视法寺如无物,视佛祖如无物,简直无法无天了!”
明慈不理会这些妖怪们嘁嘁喳喳,睁开眼睛,望见院子里时,白眉一抖,“广仁的头呢?”
地上只剩下一滩乌黑血迹。
“莫不是被他们给拿走了?”
无人注意,放置法身的大缸后,多了几点猩红血迹。新雪飘下,落叶坠地,很快就将血色掩埋。
……
回到破庙。
土地公公婆婆在焦急等待,见他们平安归来,终于松口气。
但看见叶蓬舟拖着的熊,又吊起一口气,“这是?”
“运气不错,猎了一头熊回来。”
“熊?山上有熊?我怎么没听说过,城隍相公该不会是从庙里抢的吧。”
“老爷子,”他揽住土地公公的肩,“你就莫操心了,待会一起喝酒吃肉啊。”
小庙篝火腾腾。
肉香四溢,小猫窝在暖和的熊皮窝里,四爪朝天,翻来翻去。
逢雪肩披毛裘,坐在火旁。
忽地长剑嗡鸣不止,抬头一看,串在剑上的大块烤肉烧得焦黄,滋滋冒油。
她抢过叶蓬舟手里的葫芦,“切肉去。”
“遵命。”
逢雪仰头,温热的酒水入喉,她看着夜空,数一数天上的星辰。
乌云翻涌,薄雪翻飞。一片雪花轻落在她的眉心,微凉。
很快伸来一只手,曲指把雪花掸走,“尝尝。”
肉香四溢,香气扑鼻,她对上双映着火光的闪亮眼眸,不由弯了弯嘴角。
管他什么阴司法寺,成佛成仙。
不及此刻,好肉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