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阵子上禾路不太平,上过好几次晚报日报的新闻报道。
可听到猫叫的那会儿,林雨娇什么都没多想。
是想救猫,还是想救那个十六岁时放在走廊外的伞总是被人带走,困在暴雨天无家可归的自己。
她没有答案。
此时巷子很深处里响起几声离开的脚步声。
之前听到的猫叫戛然而止,树影晃动下,依稀看得清离开的好像是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
林雨娇这会儿脑子清醒了一点,想起那些关于人贩子用各种方法拐骗人口的触目惊心的标题,手心一阵冷汗。
她不敢想象如果自己真的一时冲动,真走进了这条巷子里会怎么样。
祁司北在确认了那个男人仓皇而逃以后,放开了勾在她裙子腰后的手。
感受到她身体微微的颤抖,什么也没说她,转身往巷子外头走。
巷子里的电线坏了一大片,错综复杂垂落下来,夜风吹动旁边楼上几件鲜艳的衣服。
他穿着一双黑色拖鞋,还是那副困倦又淡漠的样子,抱着手倚着墙等她。
两人走回居民楼,狭窄的楼道里,祁司北很自然地举着手机手电筒,自觉走在她的身后打光。
走到二楼的时候,手机振动了几下,他好像摁了挂断。
没多久,手机不依不饶又一次响起来,祁司北啧了一声,接通电话放在耳边。
“有事?”
“真有事。”周沉在电话那头叹气。太熟悉自己朋友混乱的作息,所以凌晨也不管不顾打了电话过来。
“就学院路演海选那事儿,不知道谁带头造的谣,说你挑节目的时候给人放水。”
路演海选那阵子祁司北在学校,艺术团的部长跟他熟,让他一块儿来看。
他那阵子因为写歌昼夜颠倒,也没插手海选的事,就坐在第一排当观众,因为部长一句“你来看他们心里就更有底”,整场也是专心认真。
一散场结束,程译野顺路,开车来校门口接他。
跟后座人还没说完一句完整话,后视镜里就看见祁司北外套一扔,整个人躺在座位上。座位放不下一米九的身高,缩在角落也睡得天昏地暗。
“刚在外头我跟人吃饭,场子里碰见严末。喝多了,一只脚踩椅子上可劲骂你。”电话那头周沉不好擅自作主为他出头,继续说,“你管还是我管?”
严末骂得无非就是他看海选那件事。郑琳当时上台拉提琴失误了三处地方,也选上了,谁都知道郑琳漂亮,在音乐系一入学就出名,跟他关系又近,严末就是怀疑祁司北给女朋友放水。谣言越传越离谱,变成了他祁司北私下多乱一人。
手机手电筒没关,白色的光线透过接电话的人指间,落在楼道上斑驳的水泥灰墙壁。
林雨娇站在楼梯旁静静等他。
在这破旧不堪的地方,偏偏祁司北这样是站在光里。
活得再堕落落魄,也绝不会用狼狈这个词形容他的一个人。
林雨娇等他打完电话的间隙里,有些木木地站在楼梯旁边。突然意识到自己什么都不干,像是在监听他一样。把手机翻出来胡乱翻了几下。
这个点发朋友圈的几乎没有,除了校园墙在发白天整理漏掉的投稿。
有人发了一张拍到一个长头发波浪卷的女孩,和几个人一起坐在食堂吃饭,笑着聊天的照片。
捞的是柯牧彤。
林雨娇看着这张照片,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没过去。
是她白天的时候在教学楼卫生间,在柯牧彤面前说人品行不端,让那当事人从柯牧彤忘记挂断的微信电话里听去的事情。
楼梯上,祁司北还在跟朋友打电话,听对方讲严末的事情。显然他没耐心再听下去了。
“闹呗。”两个字从他嘴里轻描淡写吐出。
周沉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祁司北就是这样极端一个人。周沉见过他真较劲的样子,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也知道他对于懒得搭理的人和事情,那双眼睛里就是不屑和冷漠。
结束那一通电话,祁司北才重新从楼梯上走上来。
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等到林雨娇走到四楼,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忽然感受到在耳边掠过的温热气息。
“是不是还背后觉得我就一人渣。”
她手中的钥匙一抖,落在地上。
没想到他还是跟她翻了旧帐,只是在挑合适的时间而已。
“人渣刚救了你一命。”
楼梯里的声控灯悄无声息熄灭,昏暗里,她看见那双漆黑玩味的眼睛。
没喝酒,没有没睡醒。
清醒着的祁司北,居高临下站在她面前,就是在跟她较劲这件事。
他在意。
他非常,非常在意。
-
几天后,舟川市进入漫长的雨水季节,暴雨总是在夜深人静时突然来临。
白天停雨,整座城市阴天,云层缓慢漂浮在一层灰色上面。梧桐树叶飘落下窗外,雨痕在玻璃上,一滴滴往下流淌,视线里外面的街道就变得模糊了起来。
林雨娇经常在睡梦中听见屋外的暴雨。
只是有时候半梦半醒,分不清是今夜舟川的雨,还是梦里又回到了杭南的大雨里。
以前上高三时候,两周放半天假,林雨娇平时住在学校的六人间。夏夜每个人都要洗澡,每次轮到她的时候都是最晚。整栋宿舍楼都是十点十分宿管阿姨强制熄灯。
卫生间里一片黑暗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林雨娇随便擦两下头发,走出来,在微微有光亮的地方看到手上没洗干净的沐浴露泡沫。
湿答答的头发披在肩膀,身上的睡衣黏黏糊糊。
女寝照例在关灯后偷偷聊天。林雨娇习以为常,戴上耳塞一个人躺在床上盖上被子。
“你真去了他生日?”
“当然,他邀请我去的嘛。”谭佳妍的声音带着几分少女的得意,“给你看照片。”
“这是什么地方,居然能看到整座杭南的夜景。”
“金立国际的顶楼。”
“包间最低消费2w的那个地方?”
有人提高了说话声音,耳塞也挡不住她们八卦的声音。
谭佳妍的手机在宿舍里传阅。
林雨娇把耳塞摘掉,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了四格。
上铺的女生高度近视,凑近看完了亮着屏幕的手机,黑暗里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机胡乱递下来:“接着啊。”
她不知道垂下手递给的是林雨娇,还以为是另一个女生。
林雨娇的视线里被一片刺眼的光亮晃了一下。
鬼使神差,接过了谭佳妍的手机。
粉红色的包边手机壳,挂着一个可爱的招财猫吊坠,是那年路边摊很火的刻着字的小猫,可以组成自己或者其他人的名字。
手机链小巧的小猫肚子上,只有一个字。
北。
人在黑暗里,被突如其来的光线照一下,会短暂失明。
林雨娇眼前就陷入这样一片突然的黑暗里。
所以手机上的视频,是一点点清晰起来的。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霓虹闪烁的整座城市夜景,坐在沙发上的人穿着半个身子弓着向前,似乎是在听别人讲话。
手里的黑色罐装可乐微微倾斜。
可乐的边缘,有一圈鲜艳的口红。
沙发上的人没看,或许根本不在意,仰头喝了一口,深深低下头,灯光下落在黑发上。
配上他这一身混不吝的气质,像是在一饮而尽一杯酒。
谁能想到他还未成年。
“看好了没啊秦汛。”上铺的女生不耐烦催促。
“你说什么,看什么啊。”秦汛一脸莫名其妙爬起来。
大家这才看见,手机在林雨娇手里。她掀开被子下床。
“不好意思。”林雨娇踮起脚,把手机还给谭佳妍。
谭佳妍没说话,接过手机翻身躺下。宿舍里陷入一片奇怪的安静里。
很久,林雨娇闻到寝室里酒精消毒水的味道。她被味道呛的小口呼吸,耳畔传来谭佳妍用纸巾在擦手机的声音。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和祁司北是两个连走都走不到一块去的陌生人。
周六晚上是学校放假回家的时间。林雨娇习惯再洗个澡。
闷热不透风的楼房,李青和林中敏的呼噜声震耳欲聋。
浴室里的水汽凝结成了雾气,依附在镜子上。她摘下发绳,正准备脱衣服,没来由的一阵恐惧感,颤抖着手一把拉开摇摇欲坠的破旧卫生间大门。
李奉没跑,摸着自己的寸头站在夜色里,下巴上的疤痕不知是从哪来的,显得整张脸更加狰狞。
“不是要洗澡吗。”
“怎么不脱了。”
雨水的气息从窗缝里弥漫进来。
林雨娇终于意识到自己没噩梦,没有真的回到过去,只是在想自己在杭南的那些雨天。把被子拉过头顶。
疲惫张开双手。纤细的胳膊,就像是一双很薄的蝴蝶翅膀。
房间里的窗帘不遮光,雨夜的光线阴沉沉落进来。
第二天醒来,雨又停了,只有满街积水。
她有时候分不清是梦,还真的经历了一个雨夜。就像每天早上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也不确定隔壁房间的人深夜到底有没有回来过。
有一天晚上她从酒吧下夜班回来,倪雾心情不好,两个人待在mist,一定要拉她一起喝一杯。
聊着聊着,都喝了不少,喝醉了的人却只有林雨娇。倪雾不放心,跟着她一起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进楼才回去的。
“林林,以后上班赚了钱就换个地方租吧。”倪雾穿着黑色高筒靴,心疼叹气,站在灯光明明灭灭的巷子里。
这个城市最廉价,破败的地方。
林雨娇有钥匙,但因为喝多了还是大晚上用力哐哐拍门。走出来开门的人穿着一件无袖背心,手里夹着一支烟。
对方看了一眼她那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样子,没理她,坐回沙发上,低下头挡风点烟。
打火机的光照亮他棱角分明半边脸和那一头银发。
她不知道他没睡是因为半夜烟瘾,还是在等她回家。
她不敢猜。
那晚的记忆完全零碎了。等到酒醒,林雨娇捂着发痛的头,只记得一个片段。
她没回自己房间,整个人安静站在门边上,看着窝在沙发上抽烟的少年。
窗外不是他十六岁时待过的大厦顶楼,而是一巷残败月色。
两个人的影子孤单各自落在客厅地上。
林雨娇醉醺醺开口。
“小北。”
“你的头发为什么不是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