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惧内“温良恭俭让,你吗?”……

    八月江陵,正是燥暑天气,日头毒辣,久旱不雨,环绕江陵的护城河半干,蒸腾为半空中的闷热水气,像是把一条泡过热水的湿毛巾,平等地甩在每一个江陵人脸上。

    棋院没有寒暑假,江陵长玫的训练亦然。无论天气多么反人类,江陵长玫的成员们都需按时按点出席集训。即便是住在训练室附近的言宜歌,趁着清晨尚未升温时出门,抵达训练室,都会被热得去了半条命,对室友兼同事庭见秋真诚提问:

    “请问这里是地狱吗?是我造口业太多了,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吗?”

    庭见秋热得失去表情:“有道理。但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也在地狱里?棋上屠龙也算杀生吗?”

    蒋阳成升二段后暂时离队赴朝深造。一开始觉得他做决定过于武断的同事们,现在都说小蒋走得聪明:江陵这鬼天气真不是人呆的。

    正在这时,谢颖出台一条雪上加霜的新政策:

    空调不允许低于24度。

    江陵棋院一片哀鸿遍野。不大的训练室里,人齐全时,能挤将近二十名棋手,24度根本不够制冷。

    丛遇英数次尝试偷空调遥控器被赵良甫缉拿之后,谢颖终于坦言:“不是我要折磨你们,是咱们俱乐部没钱了。”

    这倒不是秘密。大伙早就看出来了:盒饭一荤一素一半荤,变成一荤两素;教练携队员出市比赛,买廉航机票,陪着队员住设施简陋的二人标间;上个月三十块钱的打车费拖到现在都没有报销……

    最关键的一点是,谢砚之的衣服肉眼可见地变朴素了。可见谢家真的穷得揭不开锅,全家都在勒紧裤腰带。

    但穷到要在空调上节流也太离谱了。

    棋队众人集思广益,如何开源。

    言宜歌:“实在不行让老仇直播跳舞吧,这行很赚的。”

    仇嘉铭路过被踹,紧张地捂紧自己的直播账号不敢吭声。

    杨惠子转移火力:“我觉得让谢砚之直播跳舞赚更多。”

    庭见秋沉吟:“不是不行,但我怕他发现跳舞比下棋好玩,从此之后开辟人生新赛道,四头骡子都拽不回来。”

    谢砚之微笑坦白:“别指望我,我的四肢是美丽摆设,打小就顺拐。”

    丛遇英建议:“惠子姐那个公众号现在是不是人气挺高的?要不你写点师兄和宜歌姐的cp文,赚点赞赏。”

    京城华一的cp炒作营销贻害无穷,被害者言宜歌呵呵冷笑:“我会举着身份证举报不实信息。”

    谢颖终于打断这一场闹哄哄:

    “现在窘迫成这样,主要是因为按计划联系的一些赞助商,都黄了,俱乐部账上没钱。”

    赞助商谈黄一批又一批,背后原因显而易见:

    京城华一。

    江陵长玫虽在围乙和定段赛表现突出,但还是没办法和眼下围甲势头正热的京城华一相比。如今围甲已赛至常规赛第8轮,京城华一场分遥遥领先,绝尘第一。

    多次担任主将的元天宇六段,更是赛出了令棋友与媒体大为震惊的六胜二负的高胜率,棋风依稀现出年轻时元修明的风采。有棋友打趣说,原来棋手认真下棋,棋下好了连面相都会变。元天宇瘦了很多,原先的圆脸现出了下颌骨方正的轮廓,神情也肃穆不少,几乎辨不出过去那个元天宇的影子了。

    八月,新一轮职业棋手等级分公布,元天宇升七段。

    这一切,赞助商们自然都看在眼里。他们还记得江陵长玫与京城华一之间势如水火的关系,自然不会把钱往江陵长玫投。

    之前谈好的几个赞助商,扭扭捏捏地变了态度;那些约好接下来详聊的赞助商,索性打着官腔拖延,然后顺理成章地消失不见。

    只剩最后一家,世界女子围棋邀请赛的老金主,弈世网。

    弈世网功能强大,集竞技、娱乐和社交于一身,无论是初学还是职业,凡接触围棋的新老棋手,几乎人手一个账号。十年前,围甲等顶级赛事,也依托弈世网,将赛事中的记谱工作,从笔录,革新为电子录入。棋圈虽小,但弈世网作为一家独大的刚需产品,垄断整个领域,财力相当雄厚。

    谢颖开诚布公地和棋手们分析了目前的窘境,最后说:“下周我请弈世网创始人周柏周总吃饭详谈,但临时接到通知,喜州表演赛时间变动,我下周不在江陵。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砚之了。”

    周柏好酒出名。谢砚之不厌恶应酬交际,唯独不爱喝酒,推脱:“老仇比我合适,他会来事,人缘好。”

    仇嘉铭被哄得一脸感动:“小谢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周柏最大的特点是惧内。周柏隐婚多年,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妻子,却不知道他妻子是谁,只知道周太太爱棋,因此周柏每年赞助世界女子邀请赛。而且,周太太还是砚之的粉丝。砚之去了,说不定周太太也愿意出席。把周太太哄开心,周总也就拿下了。”

    谢砚之干笑两声:“妈你要不直接在我头上插朵花把我卖了。”

    谢颖又向庭见秋:“小秋和砚之一起去吧,你俩一起,有个照应。”

    她担心庭见秋不喜欢应酬场景,又补充一句:“我订了家人均一千五的私人会所,菜特别好吃……”

    庭见秋果断:“我去。”

    月中,傍晚,暑气稍歇。名为“浮山碧”的会所,黯在暮色之中,门前荷塘水面摇动着暗紫深红的光影。

    庭见秋与谢砚之做东,很早便到了,坐在预定好的雅间内,等待周柏的到来。

    雅间内,空调冷气充足。庭见秋不时别扭地拽拽紧绷在自己腰背上鹅黄色的轻软衣料。谢砚之眼光绝佳,出手阔绰,挑出来的套装确实美丽,但穿起来堪比维多利亚时代的束身衣。

    她暗暗发誓,如果以后谢砚之再带她买衣服,请他先进试衣间试穿,用腹式呼吸唱出一套音阶,她再试。

    她都怀疑穿着这样一套衣服,她还能不能吃得下人均一千五的饭。

    庭见秋歪过头,冲谢砚之小声抱怨:“谢老师怎么不叫宜歌来啊?无论是形象还是工作经验,宜歌都比我合适。”

    谢砚之沉默半晌:“可能怕被宜歌骂吧。”

    上一个把言宜歌当社交应酬时的招财猫的,被言宜歌骂了没屁/眼。

    “……也对。温良恭俭让真落不到什么好。”

    谢砚之诧异地睁圆眼:“温良恭俭让,你吗?”

    庭见秋恶狠狠亮出一记攥圆了的拳,谢砚之立即高举双手投降,笑:“温良恭俭让打人啦。”

    ——“谁打人了?”

    门口,一名三十出头的男性笑着绕过屏风似的一扇半开折叠门,两手各拎一个没有纹样的素色瓷瓶,走到桌前,将两瓶重重搁在桌上。

    庭见秋与谢砚之忙起身:“周总好。”

    周柏身量中等,不胖不瘦,模样俊朗文气,剔着清爽的板寸,平易开朗却没有商人的轻浮气,说话也不见油滑腔调,不像来应酬,倒像是约见酒搭子,喜庆地招呼:

    “两位好,都坐都坐。都能喝?朋友家里泡着玩的药材酒。我太太不喝酒,我这才找到机会启封。尝尝,不是什么贵东西,别客气。”

    谢砚之大方应下,随便挑起一瓶,在周柏和自己面前的杯里,浅浅地斟满杯底。

    周柏笑:“谢九段果然很爽快。”又向庭见秋,“这位是?”

    庭见秋忙起身否认:“我是江陵长玫的棋手庭见秋,刚定段。”

    周柏问:“小庭,也尝尝?”

    庭见秋道声谢谢周总,本着金主就是爷的态度,恭敬递上杯子,任周柏倒酒。

    她见谢砚之因她倒酒有些不安,低头在手机上打字,递给他:“没事,我会兑大麦茶。”

    大麦茶颜色与药酒相似,倒可以混过去。好在周柏带的不是红酒,不然她还得偷偷让服务员上可乐,把气都晃出来的那种。

    谢砚之也打字:“别人劝酒的时候,你倒温良恭俭让。”

    人齐,便开始上菜,厚重檀木制成的圆桌之上,按照谢颖事先与会所商量好的菜单,摆满精细如工艺品的菜品。桌上半数,进了品不出细糠的庭见秋的肚子里。

    周柏一边品酒,一边和谢砚之状似随性地聊天,问起江陵长玫的人员构成和未来规划。谢砚之准备齐全,对答如流。

    半壶酒下肚,周柏面色微红,思绪和声调一样,不受控地乱飘,竟想起太太了,掏出手机打电话。

    庭见秋和谢砚之互看一眼,知道机会来了。

    “喂,柔柔。”周柏被酒浸得滑润的嗓音,腻得庭见秋发慌,“我在浮山碧,和江陵长玫的棋手吃饭。你不是很喜欢谢九段吗?他在,你要不要来聊聊天?”

    谢砚之略紧张地坐正,一双手在桌下飞快地理了理暗灰正装,抻平方才坐着压出来的褶皱。

    相当有身为商品的自觉。

    手机对面,似说了什么,周柏:“啊?脱粉了?什么时候的事?云松杯咋了,他不是冠军吗?……哦。也有道理。”

    庭见秋又和谢砚之一对视线,事态突然,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慌乱和为难。

    十有八九,周太太是被谢砚之与元天宇的对局败了好感。

    周柏又随口补了句:“还来了位女棋手,也是长玫的,叫小庭。庭什么来着……”

    庭见秋正想给忘性大的周总提个词,周柏已在对面的提示下想起来:“对呀,就是庭见秋。”

    随后,周柏挂断电话,笑眯眯:“我太太马上到,各位。”

    庭见秋掏出手机打字:“什么情况!!!”

    谢砚之接过手机,在她的三个感叹号后面又补了三个感叹号,又把手机递回去。

    十五分钟后,折叠门传来轻嘎声,周柏发出嗲声:“柔柔。”

    “恶心恶心我得了,在外人面前收敛点吧。”折叠门后传来带笑的女声,很耳熟。

    门后,探出一张秀美的鹅蛋脸,柳叶眉,杏仁眼,黑发如缎,面上铺着淡妆,气质如清水芙蓉般出尘高华:

    “你好,庭初段,正式自我介绍一下……”

    庭见秋惊喜:“攀柔前辈,我认识您。”

    她的解说是庭见秋下饭专用的电子榨菜。哪怕她解说的这盘棋臭得不行,她的讲解也总是能让人耳清目明,为棋增色不少。

    早就听说攀柔已婚,婚后忙于照料家庭生活,退出一线,以解说为主业。没人想到她的丈夫,是弈世网的创始人周柏。

    攀柔也面露喜色:“那太好了。”径自绕过丈夫,又绕过谢砚之,搬了把椅子挨近庭见秋坐下,撑着下巴说悄悄话,“裙子很好看呀。”

    “好看有什么用,勒得我吃不下饭。”

    “同意。你背转过来对着我,我看看哪里能帮你挣松一点。”

    ……

    周柏被无视,习以为常地呵呵一笑:“谢九段,要不我们另开一个房间,她俩一桌,我俩一桌,接着喝。”

    似这时才发现谢砚之的存在,攀柔半抬起脸,对着谢砚之,沉声:“我不喜欢你和元天宇那盘棋。我对元天宇也没有好感,但棋是棋,人是人。你要是讨厌元天宇,你可以趁他走夜路,往他头上套个麻布袋,把他打一顿,我路过看到,都帮你踢一脚。”

    庭见秋赞成:“我加入。”

    周柏:“老婆我帮你拿鞋,尖头高跟的,踢人包痛。”

    谢砚之语气诚恳:“您批评得是。以后如有机会对阵元天宇,我一定该杀哪里杀哪里,该赢几目赢几目,绝不懈怠。”

    “你最好不是为了拉赞助应付我。”攀柔少见地露出近乎冷嘲的神色,“更何况,京城华一革新了集训的方式,元修明、邱左思、应礼、钱文平几位当年的悍将,轮流负责队内训练。元天宇天赋不差,多年来忙于经营俱乐部,拿围棋当生意做,所以才表现平平。如今他出让京城华一的主理权,带着报复你的决心,全心练棋,围甲几盘棋,进步极大。他已经用能力证明,京城华一没有谢砚之,也不会怎么样。

    “——你怎么还一副稳操胜券的轻敌语气?”

    第42章 破局(三章合一)天地诸神,棋上黑白……

    谢砚之深吸一口气,提起酒杯,起身向攀柔深鞠一躬:“前辈,您说得对。”

    攀柔抬手一挡,不受他的敬酒:

    “你做事倒是周全活络,但是,我不吃这一套。我知道你们今天来是想拉老周的赞助。如果江陵长玫只有你,不行。但是,谁让你们队里,还有庭见秋初段和言宜歌五段。”

    庭见秋微讶地看向攀柔。

    “你们俩在世界女子邀请赛决赛上的那盘棋,是我今年看过最好的棋,生动,灵活,手筋新颖,战斗欲旺盛。更重要的是,你和言宜歌在一盘对局中,都能够不断突破自己的既有风格。就凭这一点,你们也有无穷潜力。”攀柔温声道,“我非常希望,能送你们走得更远。”

    周柏笑说:“我太太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攀柔夫妇态度爽快,庭见秋这时才放下心来,捧一杯偷兑了大麦茶、颜色偏深的药酒,拉着谢砚之谢过两位。

    药酒入喉火辣,她只喝一口,眼前便似腾起了雾似的有些发昏。

    正事尘埃落定,庭见秋与攀柔聊着天吃菜,谢砚之和周柏永动机似的互磕酒杯陪喝。又过几轮,谢砚之歪着脑袋,似有些撑不住了,往桌上一趴。

    周柏诧异:“这就不行了?年轻人这么虚?我连脸都没上呢。——那小庭呢,小庭还能喝?”

    庭见秋能喝。本科时,一窝数学系里混了一个俄语系的姑娘,钟爱伏特加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每逢周末就在寝室特调莫斯科骡子,邀请室友一起喝。一屋子喝倒了,只剩庭见秋还坐着,听俄语系姑娘表演弹舌。

    但季芳宴女士千叮咛万嘱咐,出门在外,不可暴露酒量。

    事急从权,赞助费要紧,庭见秋心一横,捧酒杯起身:“我陪您——”

    趴下的谢砚之猛地起身,挡开庭见秋敬酒的手,向周柏说:“我只是缓了一下,咱俩继续。”

    周柏眯眼一笑,了然地“哦”一声。

    一场饭吃到近九点,周柏带来的两瓶药酒告罄,他才恋恋不舍地宣布今天就先这样。庭见秋暗暗长出一口气。攀柔起身,探过上半身,熟练地扛起喝得七荤八素的丈夫,还不忘踹他一脚,骂一声“死相”,回身向庭见秋和目光呆滞清澈的谢砚之说:

    “走吧,我开车送你们回去。你们先去停车场等我。”

    庭见秋学着攀柔的动作,搀起谢砚之。

    “能走吗?”

    谢砚之缓慢地将目光移动到庭见秋脸上,点点头。

    他喝酒不上脸,身上酒气寡淡,也不说话,乖得让庭见秋怀疑这个时候她不管问什么,谢砚之都会点头。酒品不错。

    庭见秋半扶着他,走出浮山碧。

    夜色深沉,浮山碧的灯影在水面上徘徊,荷香浮动。

    走出不远,快到与攀柔约定好的停车场了,庭见秋忽听头顶谢砚之叹了口气:

    “攀五段讨厌我了。”

    庭见秋没想到他其实这么介怀。

    他还在自言自语:

    “攀五段讨厌我,很对。我表现不好,我做错了,我没听老师话,我不是一个好棋手……”

    他的自责声,恰似赵良甫那日落在他身上的戒尺。恭顺学棋多年,他早已将父母师长对自己的规训内化。

    庭见秋扶着他肘部的手下意识地攥紧:“别这么说自己。”

    谢砚之充满怨气地嘟囔:“你也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

    “你生病了,跑来看我,我对你很恶劣……”

    原来这就是喝醉之后的谢砚之。一只诚实的棉花娃娃,将内心七弯八绕的念头,柔软脆弱的内心,讨好他人的欲/望,絮絮叨叨地袒露出来。

    他就是想听别人坚定地对他说,不讨厌。就算他露出真实的一面,依旧不会被讨厌。

    “听好了,谢砚之。”庭见秋再一次重复,咬字清楚,“我不讨厌你。说几遍都可以。”

    谢砚之似终于被说服,纠结起了新的问题:“那,如果仇嘉铭和我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谁?”

    庭见秋哭笑不得:“关老仇什么事?”

    “你讨厌我……”

    “救你。”庭见秋欢快地,“把你捞上来的同时,把老仇踩下去。”

    谢砚之满意,安静地跟着庭见秋走了几步,又停住,认真问:

    “如果我,和十二岁的我,同时掉水里,你会救谁?”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好吧,我们认真地把这个问题掰扯清楚,虽然你酒醒之后,大概率什么都不记得。”庭见秋板起脸,反手拖拽着步履歪斜的谢砚之,将他摁在荷塘边的木质长椅上。

    谢砚之似有些懵,乌黑瞳仁蒙了一层黯淡的水光,抬头对着凶巴巴的庭见秋,无措地眨眨眼。

    “你,和十二岁的你,都是你。围棋世界冠军,和在围棋之外幼稚得像个小朋友一样的你,也都是你。和元天宇那局棋,作为一名棋手,的确不妥;但作为一个人,你有原则,有正义感,也有拔刀相助的勇气。无论这些年你对围棋的观念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一点,从来没变过。”庭见秋略一顿,“而我喜欢这样的你……和你做朋友。”

    夜风暗涌,卷起庭见秋颊边的发,她下意识地抬手将长发别至耳侧,腮边皮肤不自然地灼烫着。

    她费劲说了一大堆,谢砚之仍目光发直地盯着她看,半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秋秋,我腿麻,站不起来了。”

    离停车场还有不近的一段路。庭见秋抓狂:“你喝那么多干什么啊?”

    谢砚之语调委屈:“我本来都在装醉了,可是我不喝,你就得喝。”

    “我可以喝。”

    “你能,是我不愿意你喝。”谢砚之说梦话似的,将脸向庭见秋侧挨了挨,小声嘟囔着撒娇,“热。”

    上午,谢砚之在橙花气味的被褥里睁眼。睡得昏朦,他花了几秒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

    是庭见秋的房间。

    卧室不大,只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桌上摆着折叠棋盘和笔记本电脑,几本棋书上,压着一个黑色马克杯。再没有多余的摆设,简单明了得像她的个性一样。

    他身上还是昨日的衣服。折腾一晚上,又在庭见秋的床上窝了一宿,一身皱皱巴巴的。

    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领口。

    臭。

    他绝望地抬起手,重重盖住脸,不想见人,在被里滚了两圈。

    卧室外,传来言宜歌的声音:“醒了就起,别磨蹭了。”

    客厅里,言宜歌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手机里新一轮围甲的赛事转播,见谢砚之黑着脸从庭见秋房间出来,飞速地指指卫生间又指指客厅茶几:

    “刷牙去那,蓝色牙刷是昨天晚上你用过的;早餐搁这,但已经冷了,要吃自己热。”

    谢砚之拖着步子去洗漱,打理得有点人样了,又拖着步子回来:“今天不是休息吗,秋秋呢?”

    “她一大早就出门,去岳州参加新象杯了。”

    新象杯由华国围棋协会主办,是竞技与表演性质兼备的棋赛。每年定段赛后,定段两年内、职业三段及以下的年轻棋手可以报名参赛。在这种严苛限制之下,每年符合要求的棋手不超过四十个。新象杯采取特殊的积分循环赛制,为让选手之间充分学习切磋,共赛四天八轮。最终,冠军新人,可与棋协安排的神秘九段棋手,下一局公开的表演赛。

    新象杯奖金不高,却是刚入行的新人所能参加的曝光度最大的赛事,和九段前辈对弈一局,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

    “新象杯不是后天吗?”

    “见秋姐认床,先过去适应一下。”言宜歌露出一个揶揄的笑,“她的行程你记这么清楚啊。”

    谢砚之装没听见,转身回庭见秋房间,把他睡过的床单被套,掏出来全洗了,又用从卫生间找到的拖把,把地板拖了一遍,在不大的出租公寓里忙里忙外。

    言宜歌坐在沙发上接着看棋赛,每当谢砚之扶着拖把墩到她脚边,她就轻快地把脚翘起来,欣赏多年来压着自己一头的师兄,弓着修长的身子,在她腿边打扫卫生,柔软黑发睡了一宿被压得凌乱,在他低下身子的时候一翘一翘的。

    翻身做主人咯。

    言宜歌强压着嘴角,掏出手机:

    【小嘴抹蜜钱多多:见秋姐,沾了你的光,好爽。[鲜花]】

    【见秋:[小猫疑惑.gif]】

    两日后,岳州江心大酒店,新象杯正式开幕。

    大半参赛棋手,与庭见秋同期定段,她在一个多月前的定段赛闭幕式上见过。这批初定段的棋手,大多十六七岁,年纪小的不过十三岁,参加比赛时,父母、教练陪伴在侧,一片青葱之气。

    这些孩子就是华国围棋的新象。

    庭见秋在年纪上实在和他们差得有点远,不指望和他们做朋友,赛前见这些年轻棋手总是聚在一起摆棋、约饭,唯独她和辛芸,游离在人群之外,她还有些羡慕。

    后来她才知道,闭幕式一结束,这群小朋友就拉了一个王者开黑群,每天下了棋桌就组团进峡谷,都是过命的交情。

    就她和辛芸两个人不在群里。

    来到新象杯,这一届定段的年轻棋手,和上一届定段的年轻棋手,世纪大会晤,一问,各有一个王者群,两群合一,队伍壮大,更加热闹。

    唯独庭见秋和辛芸,仍然不在群里。

    一想到这,连对棋态度轻慢的辛芸,她看着都有种同呼吸共患难的顺眼。

    新象杯赛程两天过去,庭见秋抽签对弈的小棋手,肉眼可见地挂上了黑眼圈,比赛时气息奄奄,下着下着眼睛就要闭上了。

    中盘,庭见秋有意逗逗小孩:“王者荣耀真这么好玩?”

    小孩立马来了精神:“那是!抢人头,刺激啊!我爸跟我住一屋,我半夜躲厕所里开黑。”

    庭见秋先冲,再断,分断长龙之后分别绞杀:“这算不算你们说的Double Kill,抢人头?确实刺激。”

    “……阿姨别笑了我害怕。”

    庭见秋连胜六局,凶悍力大的棋风,碾过一众熬得神志不清的小孩。

    终于,有同期定段的年轻棋手羞涩地捧着微信群二维码,问她要不要加入。

    她正想回绝说自己不会打游戏,发现群聊名称变成:

    【王者哪有围棋香(新初段交流群)】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接续老爸未竟的志业,以这种方式为青年围棋教育做出了一点贡献。

    赛程第四日,上午,第七轮。

    庭见秋第三次,对弈与她同为六连胜的辛芸。

    庭见秋讶异于辛芸的胜率。在定段赛上,数十名冲段的少女之间,取得七胜二负的高胜率,已是难得;短短一个月出头,又在一群成功定段的棋手之间连胜,更是质的突破。

    ——真的会有人进益如此之快吗?

    比赛开始,庭见秋熟练开局。她是快棋强手,棋感敏锐,即便是常规赛制,也落子极快。

    可辛芸落子比她还快。

    全然不假思索,在庭见秋落子的下一秒,便紧逼一步。

    庭见秋的布局,是短刀横陈的荆棘林,刃树剑山,令人望而生怯。

    可偏偏辛芸是天下最不识什么是“怯”的人。就算是荆棘林,也总有可以落脚的软泥地。找准薄弱之处,谨慎踏入,细心攻杀,未必没有破解之法。

    辛芸熟悉庭见秋布局的每一处紧要。似摁住长蛇七寸,牢牢把握庭见秋布局命脉。

    好像庭见秋的所有谋划,都在她的预料之中。庭见秋贪快,她便牵住庭见秋的步子,令她速度减缓。庭见秋争先,她便严厉拷问庭见秋薄弱之处,令她不得不应对,不敢擅自脱先。

    庭见秋如深陷蛛网泥沼之中,动弹不得。

    她是擅长力战的悍将,唯独面对辛芸,却如利斧劈入流动不居的野水,破开空无,空无毫发无伤。一腔蛮力徒然,面前的辛芸全不费力,气定神闲。

    362手,庭见秋粘上最后一个单官。

    庭见秋持白,三目负。

    这是一场布局时期便注定的惨败。

    “短刀流”布局——围乙时期,已有棋迷在讲棋时,大胆地为庭见秋的布局命名——高效占场、孤子互动的优势特点,在与辛芸对弈时,荡然无存。辛芸有备而来,洞察短刀流的几处致命缺陷,攻击犀利准确,在降低庭见秋布局效率的同时,切断孤子之间的联系,再分别作战。

    盘面上,庭见秋所持白子,一片残山剩水,破败黯然。

    如果庭见秋的布局不能发挥长势,实现棋子之间的有力配合,那么,庭见秋的所谓创新,和不会背定式、随性乱下的小孩无异。

    纵使后半程,辛芸的攻击杂乱无章,防守空虚疏漏,任庭见秋用力搜刮,仍然,正如无法在流沙之上搭建巨塔,布局时期的败势已无法挽回。

    “辛芸,”她的声音,随着落在棋盘之上未稳的白子,克制不住地发颤,“请你告诉我,这棋谁教你的?”

    言宜歌,仇嘉铭,谢砚之,赵良甫,谢颖,韩智闵……如此之多的前辈同仁,在过去的四个月里,帮助她打磨这套布局。无数次实践也证明,她的天赋棋感,能够将这套布局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仅凭一个今年围乙才露头的新人,她不信,辛芸能凭三盘棋,破了她的布局。

    辛芸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元修明九段,你认识吗?”

    见到庭见秋乍变的脸色,辛芸扬眉一笑:“原来他真的很出名啊,我还说他怎么摆这么大的谱。”

    辛芸拾起椅背上的包,一边离场,一边快活地念念叨叨,音调像只小鸟似的轻盈:“哎呀,又赢了,好无聊。”

    庭见秋无声跟在她身后,走出赛场,才轻声叫住她:“辛芸。”

    辛芸转过头来,神色昂扬轻蔑:“怎么,手下败将?”

    “这场比赛……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辛芸蹙眉:“什么意思?”

    她不再说话,只深深地看了辛芸一眼,转身离开。

    庭见秋离开赛场之后,没有回选手休息室。

    她顺着逃生标志,在无人的楼梯间里,蹲下,将脸深深埋进手心里,嗅见指甲、指缝之间沾染的棋具陈旧的气味。

    两只细瘦的手,泛着苍白的颜色,在八月的酷暑天气里,却如坠冷窟,寒意深重,染上她短促而克制的呼吸吐出的水汽,像濒死的白蛾一般,不断挣扎颤动。

    在棋桌上,她废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握子的手的颤抖,将棋子落在准确的位置,至少,将这盘棋完整地下完了。

    此刻,如果能大哭出来就好了。

    把胸口压抑的情绪,化作眼泪和大喊,如将自己方才惨败的记忆一把火烧尽,使得整个人都变得轻盈透明。

    但她哭不出。她就像是一只应激的小兽,艰难地顺着气,思绪前所未有地紊乱,连关于刚下完的棋的记忆,都如一地尖锐的破玻璃,难以拼合。

    她不得不承认,此刻裹挟着她的情绪,不是输棋之后,她习以为常的不甘,或是伤心。

    ——而是恐惧。

    被远比自己强大的生物,牢牢牵制于股掌之间的恐惧。

    辛芸大胆灵活的棋路,佐以元修明精心的筹划设计,至少在棋局的前半程,令庭见秋没有任何挣扎之力。

    她像是骤然被长灯照彻的粗布玩偶,拙劣的针脚,微小的、漏着棉絮的缝隙,都暴露无遗。

    这就是二十年来被称为“三国第一人”的元修明九段的棋力。

    幼时,她在庭岘的指导下,学习元修明的棋谱。她一向不喜欢元修明的棋风。元修明有一番独门的行棋节奏,慢,厚,棋势极重,如一把钝刀,不见锋刃,却始终将局面控制在自己掌下。

    她爱看杀棋紧气,元修明的棋风,和她的棋路不对付。

    十余年后,隔着辛芸,真切地与元修明作战,她方知纵横十九道之间,有以杀止杀,更有不战之战。

    下午,“新象杯”第八轮。

    辛芸对阵一名去年定段的二段青年棋手。

    她下得兴致缺缺,对面却出了一脑门子汗。她定睛一看棋盘上自己下出来的棋。哪怕就她这种除了对阵庭见秋时动真格、其他时候都下着玩的水平,也能看出来,自己盘面上这坨白色形状,实在不像是出汗才能杀掉的棋。

    她是多缺心,直到庭见秋提醒,才反应过来不对。

    辛芸心念一动,放着断点不补,潇洒地往外飞了一手。

    对面汗流得更厉害了,好像突然瞎了眼似的,不知所云地跟了一手飞。

    辛芸不下了,撑着下巴,一脸好笑地看着对面的年轻棋手:

    “堂堂二段,想让棋还不能被我看出来,跟着我的棋,下出这种狗屎,不容易吧?”

    对面闷声不答。

    “我爸给了你多少钱?你努努力,下赢我,我能给更多。”

    说完把自己的断点补了,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手的招式。

    对方失明又失聪,没听见似的,接着下臭棋。

    辛芸明白,她能拿得出的,只有钱。作为棋协重要赞助商,辛战国可不止拿得出钱。——机会,名声,前程,做顶尖棋手,做围棋教练,又或是凭借围棋赛事中的成绩录取更好的大学。多少棋手在灰茫的棋院里耗尽自己的青春,才挣得一丝未来。在这些事物面前,比赛的规则,围棋的道德,根本不重要。

    他们不像庭见秋。

    只有庭见秋除了棋,什么也不要。

    正因如此,也只有庭见秋值得做她的对手。

    她本想直接扔两枚子上去投降,转念一想,还是留在棋桌上,陪对手又演了几步,才不耐烦地:“你赶紧投降,交差去吧。”

    那棋手看着快哭出来了,感恩地连下两子,连声说谢谢辛姐。

    她锁着眉,起身离开。

    这是她做过的,最没意思的慈善活动。

    走出门,她拨通辛战国的电话,接起的却是辛战国的特助张庞,对方和声细气地:

    “喂,小芸。”

    “胖,”辛芸语气低沉,“你让老头接电话。”

    “辛董在开会,有什么话,可以先告诉我,我来转达。”

    辛芸压抑地一顿,下一瞬,对着电话那一头厉声:“你让他滚出来接我的电话!”

    对方仍语气温和,音调却冷下来,如一面冰墙,划分出一道高位者与下位者之间的天堑:“辛董说,希望你情绪冷静下来之后,再跟他对话。”

    总是这样。

    辛芸是辛建国宠爱的一匹小马驹,在辛建国划定的草场之内,他会竭尽所能地给她一切,哄她开心。

    但她如果想要往外再迈一步——

    “我很冷静,我冷静到一听到是你接起电话,就能猜到你们派了人在现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知道我意识到你们买棋,知道我要来找老头问个清楚,问到底有几盘棋,我是凭我自己的能力赢的……”

    对面听得无声,似包容孩子的胡闹。

    她无力地止声。

    她对着电话咆哮的样子,像是阁楼上的疯女人。裁决她情绪是否稳定的权力,不属于她自己。威权高高在上,予取予求,沉默而巍然,她撼动不了半分。

    半晌,张庞柔声哄道:“小芸,拿了冠军,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才不会,按照你们的心意,你们想让我高兴,我就高兴。”辛芸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

    第八轮,庭见秋状态不佳,出现两处失误,好在后半程表现顽强,又将局势拉回来了,有惊无险地赢棋。

    她第八轮的对手,十五岁的季开诚初段,下棋时手里握着一柄纸扇,局势一紧张,便学着古装片里的样子装模作样摇两下;输棋之后,一点也不见伤心,两眼亮晶晶地把纸扇递给庭见秋,请她签名。

    季开诚说:“我看过江陵长玫在围乙中的几盘棋,太精彩了,我是你们的团队粉,我要在纸扇上集齐你们的签名。”

    在围乙一众策略性放水、让棋的乱象之中,江陵长玫的确算是赛出水平赛出风格,没给围乙这种级别的赛事丢份。

    庭见秋淡淡一笑:“你也可以试着加入,我们队里有几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

    “不了不了。”男孩摇头,“我拿职业段位就是为了高考降分录取的,忙完这场比赛,我就要回去读初三,准备考高中了。”

    “也好,祝你顺利。”

    裁判登记赛果后,对庭见秋道:“庭见秋选手,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上午,颁奖仪式后,你要参加和九段棋手的表演赛。”

    “嗯?”她一怔,“辛芸呢?”

    就算辛芸丢了第八盘,她直胜庭见秋,也是冠军无疑。

    “辛芸选手放弃参加明天的闭幕式和表演赛了。”

    庭见秋了然。照她对辛芸的直觉,她不信辛芸会主动作弊买棋。辛芸这么聪明,只需要轻轻一点,便能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况。

    她更相信,辛芸不会接受买来的冠军。

    辛芸对围棋没有如她一般执拗的理想,但她爱赢,爱凭自己能力、堂堂正正的赢。

    她对裁判应了声好,接过季开诚递来的马克笔,趴在桌面上,摊开折扇。

    “也不知道这大小姐是怎么想的,”裁判语带惋惜,“和元修明九段下指导棋的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季开诚讶异:“元老前辈?!”

    她落在折扇扇骨上的“秋”字,歪斜如枝桠错生。右手无端地再一次颤抖起来。马克笔端,在扇面上晕出泪珠大小的一点墨。

    ……

    新象杯赛程最后一日当晚,庭见秋简单向谢颖汇报了战况,告知辛芸放弃表演赛、自己将与元修明九段对弈的事。谢颖回复说:

    “不必紧张,好好休息。指导棋不像正式对局,不追求胜负,目的是交流教学。你只管全力下,暴露问题。”

    又补一句:

    “元修明为人如何,与他的棋无涉。他毕竟是当年的第一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庭见秋道了声好。

    之后,无论是谢砚之、仇嘉铭发来的消息,还是谢颖的赛前嘱咐,都不见她回复。

    谢砚之隐隐有些不安,敛去笑意,沉默地坐在庭见秋惯坐的靠窗角落位子上摆棋。

    仇嘉铭笑他多虑:“说不定秋秋只是比赛太累,早早睡下了,不回消息也很正常。”

    谢砚之垂眼摆棋,长眉微压,低声:“她今天输了一盘棋。”

    “可能是一盘比较无聊的棋,没什么好复盘的,也就没跟你提?”

    谢砚之抬起头:“在庭见秋那里,没有无聊的棋。”

    “……好好好。”仇嘉铭尴尬笑了,“那她可能自己一个人复盘了吧。你不觉得你介入她的生活有点多了吗,她也不需要做什么都要跟你汇报吧?”

    集训摆棋时,不允许带手机。唯有谢砚之棋桌边,手机屏幕向上放着,迟迟不见亮起。

    他只是不想,在庭见秋伤心的时候,哪怕一瞬,他不在她身边,任她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消化情绪。这是介入吗?他反思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他想要变得很小很小,跟在庭见秋身后,躲藏在她经过的草叶里,听她向前走时坚定勇敢的脚步声,扣合自己心跳的节律。

    这些,除了天地诸神,棋上黑白,冥冥相知,他谁也不会讲。

    “介入”二字如一枚鱼刺,令他难以释怀地不快,他没头没尾地回应仇嘉铭:

    “你知道我和你如果同时掉水里,秋秋会救谁吗?”

    “哈?”

    谢砚之一夜低沉,此刻终于露出一抹小男孩似的得色:“我知道。”

    翌日上午,岳州江心大酒店礼堂,新象杯闭幕式开始。

    闭幕式后的表演赛,首次邀请到元修明九段,在棋圈轰动不小。这一日,江陵长玫的日常集训,改为集体观赛学习。

    闭幕式领奖时,主持推说冠军辛芸初段因身体抱恙,不便出席。冠军专属的、面额高达五万元的巨型支票,走完颁奖流程之后,便被摆在台边,无人问津。

    也是,区区五万,连辛家这几日上下打点的花销的零头都占不上。

    电视另一头的言宜歌都馋哭了。

    镜头一扫,丛遇英咋咋呼呼地叫起来:“小庭姐姐!”

    台下,庭见秋穿着一身简素的炭黑正装,腰身处扎得细窄,长发盘起,额边落了几撮弯曲的碎发。她坐在天蓝色的塑料方凳上,困得歪歪斜斜,主持人叫她上去颁奖,她反应迟缓,慢慢悠悠地撑开眼,上台。

    棋协副会长邱左思七段热情地握住她的手,夸张的晃动幅度令庭见秋清醒不少。

    “今年新象杯史无前例,冠亚军是两个姑娘,你们这些年轻小伙子也太轻敌了,看到漂亮姑娘就不会下棋了吗?哈哈。”

    见邱左思笑得喜庆,庭见秋捧场地跟着笑,张嘴却是:“下不过还找这么多借口。”

    邱左思干笑两声:“庭初段误会了,我是想说华国女子围棋发展得好。”

    庭见秋细长狐狸眼眯起,眼底不见笑意:“男子围棋看到漂亮姑娘就不行了,可不得轮到女子围棋发展吗,是不是?”

    电视外,集训室里。

    言宜歌呱呱鼓掌:“爽!”

    丛遇英:“姐是不是熬狠了脑子还没醒……”

    仇嘉铭:“放过邱老吧,等她睡醒了骂得更狠。”

    会场尴尬地沉寂数秒后,邱左思讪笑着圆场:“对不起,对不起好吧,我说错了,不得体,性别歧视了。”

    “这倒是说对了。”庭见秋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拈过邱左思手里捧着的巨型支票一角,不等摄影合照,迤迤然往下走。

    邱左思撑着脸皮又叫住她:“庭见秋选手请先去后台备场,一会我们表演赛立即开始。”

    她呼吸声略重了半分。

    前一晚,她在房间里一个人复盘至凌晨,思考怎样调整自己的布局,才能抵御辛芸攻破“短刀流”布局的几手进攻。

    她没有向江陵长玫的队友寻求帮助。

    一开始,她只是想凭自己的努力,证明这盘棋,她是有机会的;再后来,当她意识到,一己之力不可能挽回败势,独自对着棋盘钻牛角尖不会有任何进展,时间已经太晚了。凌晨四点,所有人都在梦中。她不愿意为了自己的一场败仗,打扰别人的酣梦。

    一夜挣扎,毫无结果。

    黎明前夕,她上床用枕头盖住脸,强迫自己入睡,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粘稠的清醒,数十枚黑白子毫无道理地跃动着,令她难以成眠。

    于是她从床上困难起身,穿衣梳洗。镜中,她的脸上泛着疲惫不堪的青白色,眼底是被极力压抑的恐惧,和果决。

    破晓时分,她出发去棋手训练室。

    像辛芸那样潇洒地放弃,不在她的选项之内。她会奔赴每一场棋,无论结局是什么。

    上午十时,表演赛开始。

    庭见秋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来到江心大酒店专为新象杯表演赛布置的会场。

    元修明九段已在棋桌前坐定。

    他五十出头,身着一件休闲的铅灰色西装,中等身形。面容方正阔朗,两颊之上,短髯连鬓,泛着灰白,霜鬓尽处,耳上别着一枚银白色的助听器。灰发夹杂着几星白,略长,齐整地梳至脑后。浓眉深目,眼神如一柄极钝极重的刀,带着好奇与审视,在庭见秋身上从头到脚地剜过。唇薄如一线,带着工整疏离的微笑。

    有关元修明的传闻,或好或坏,堆积起庭见秋对他复杂的印象。

    见庭见秋来,元修明起身,以一个前辈的姿态,递出右手,在庭见秋握上的瞬间,另一只手很轻地在庭见秋肩上拍了拍,呵呵笑道:“这是今年的新初段?”

    一旁,棋协的秘书,作为本次表演赛的记谱人员,面向直播镜头笑眯眯地解说:

    “我们元会长一向奖掖后进,提拔新人。棋协主办‘新象杯’十余届,也是想给予新入段的职业棋手,更多切磋锻炼、展示自我的机会。”

    元修明的动作,几乎称得上是风度翩翩,举手投足间,是上位多年的潇洒自如。庭见秋却觉得手掌皮肤相接处,肩上衣料被他微温的掌心触碰的地方,泛起一阵不悦的悚然。

    她深屏一口气,落座在厚重榧木棋盘的下位。

    表演赛,出于观赏考虑,双方行快棋,各有十次四十秒读秒。

    九段让先,庭见秋持黑先行。

    江陵长玫的集训室里,大家都对庭见秋的布局了若指掌,知道开局大概会走成什么模样,氛围一片轻松。

    看着看着,丛遇英哈哈笑说:“小庭姐姐这定式走得,怎么跟我一样俗了。”

    转头,却见谢砚之、仇嘉铭、言宜歌脸上都不见笑容,他讪讪地止住笑声。

    ——“短刀流”布局,对常规定式作出了细微而创新的改造。

    庭见秋按照原定式行棋,意味着她放弃在与元修明的作战中,使用“短刀流”布局。

    连着三个定式,庭见秋都是本手,步步坚实。

    仇嘉铭低声念:“这棋下得这么乖,都不像她了。”

    “再等等。”谢砚之沉声,“就算她不走自创的布局,无非是下回她已经下了二十几年的棋,也不会差。相信她有自己的主意。”

    棋至中盘,庭见秋始终不见杀意,小心地逡巡避战,建设自己的阵地。

    丛遇英急得直叫:“断他!断他!打入!倒是罩啊,这一手不罩不就放他进来了吗!我去我低血压都要治好了……”

    谢颖和赵良甫面色凝重,谢砚之也闷声不语,言宜歌和仇嘉铭坐不住了,搬出一块棋盘,坐在一旁试棋。

    言宜歌越下越上火:“这不是可以打入的吗?让老登白得十几目。这么喜欢尊老爱幼能不能在公交车上表现……”

    谢砚之冷冷斜过来一眼,言宜歌才悻悻闭嘴,安静摆棋。

    庭见秋破天荒地改换棋风,不顾效率,只求走厚自身;元修明则下得锋芒毕现,步步紧逼,破入庭见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大空之中,积极分断黑子,挑起对杀。庭见秋匆忙逃出长龙,元修明白子穷追不舍,一路攻击,黑色长龙痛苦地扭作一团,挣扎求生。

    丛遇英看得心惊肉跳:“元九段还记得这是指导棋吗?这下得也太……”

    指导棋,不会凶成这样。

    这分明是将面前年轻的初段棋手,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以盛年时期作战的状态,全力绞杀,步步都是精悍的杀招。

    “不同的棋手,面对不同的低段棋手,有不同的指导棋风格。这当然也算是一种指导棋。”谢颖一顿,“只是这样一盘棋,与其说是指导,更不如说是……”

    令人灰心。

    年轻棋手们望向电视里的棋盘,代入庭见秋的持方时,面上都忍不住现出惧色。

    棋盘周围没有安装收声设备,电视之外的观众只能看到元修明带着温煦的笑意,双唇上下动了动。

    只有庭见秋能清楚地听见,元修明用刻意压低的声音,拉家常似的闲絮:

    “这就是你父亲教出来的棋吗?”

    提及庭岘,庭见秋握子的手攥紧,久不落子。

    元修明笑:“你用这样一手棋,很难证明父亲的清白啊。倒是让我觉得……喔,难怪。”

    第43章 败仗他出现,她就可以哭了。

    “错了。”

    “不对。”

    “你在想什么?”

    “短视。”

    “女棋手的大局观。”

    ……

    指导棋不似正式对战,不必顾及行棋不语的规矩,指导者可以在行棋过程中,随时发表对行棋的意见。

    庭见秋落子,元修明带着低微笑声的评点便随着响起。

    她学棋多年,无数师长给她下过指导棋。她知道,元修明这些话语,比起指导,更多的是撼动她心理防线的讥嘲。她只当听不见,神色不变,垂首下自己的棋。

    她可以控制面部表情,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棋。随着自己的心被这些锐利的批评声动摇,她越下越见畏葸。

    元修明提及庭岘的一瞬,她仿佛被刺醒,眼底,盘面上的黑棋,早已被元修明的白子瓜分殆尽。

    她曾在记者面前,立誓要用老爸教出来的棋,替亡故已久的老爸言说。但眼前的破碎山河,不是庭岘教出来的棋。

    是一个节节败退、慌忙逃窜的懦夫的棋。

    324手,庭见秋投子认输。

    她站起身,强攥着双手,依照礼节,向元修明微鞠躬。

    元修明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用眼神摹画她微颤的脸部轮廓:

    “小姑娘,我也年轻过,知道二十几岁,正是气盛的年纪。但如果我只能下出这样的棋——”

    他抬起手,用大拇指处环着的一枚墨绿色的厚重扳指,缓慢扣响铺满黑白子的棋面。

    “我至少会学会和长辈说话最基本的礼貌。”

    他指的是闭幕式上,庭见秋回敬邱左思的事。

    但分明不止这一件事。庭见秋能感觉到,眼前外貌端方、面上挂笑的男人,无论是棋,还是言语,都挟着私怨。

    这不是一局指导棋。

    这是一场元修明精心设计的打击。

    能从根本上击败一名棋手的,只有一场刻骨铭心的败仗。所以,无论是通过辛芸,还是他本人亲自持棋,无论是这次表演赛,还是未来的某次对弈机会,他都会趁庭见秋尚未以职业棋手身份站稳脚跟,将她对自己的棋的信心击垮。

    表演赛结束后,元修明简单在庆功宴上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乘飞机,傍晚,抵达京城家中。

    元宅坐落在京城近郊,外观现代,内部装潢典雅庄重,以深棕色为主调,实木地板光洁,桌椅柜橱多为黄梨花硬木所制,纹理细腻,雕工精美,不染纤尘,足见女主人保养的用心。一楼平层打通,只设几扇屏风,隔开单间,透过半透明屏风精细的荷花竹叶纹路,可以影影绰绰地见到另一侧的景象。客厅正前方,不摆电视,却摆一案红木小几,案上有一尊小臂长的菩萨低眉像,是元修明年轻时在寺庙中进修棋艺时,亲自选木、雕刻,以见诚心。

    元天宇正在客厅沙发上摆棋,见元修明自玄关进屋,隔着屏风,恭敬地起身,道了声:“爸。”

    元修明“嗯”一声,不冷不热地:“棋看了?”

    “和张博新、迟纬、葛皓他们一起看了,下午又研究了几个小时,他们才刚走没多久。您几处杀棋治孤,手筋绝妙,庭见秋没有任何赢棋的空间。”

    元修明很轻地嗤笑:“谢颖捧出来的人不过如此。”

    “当然没有办法跟您相比,谢颖本人的棋也远逊于您。”

    屏风另一侧再无人声,只传来元修明趿着软底拖鞋走动的细微声响。

    隔着屏风,元天宇见不到父亲的脸色,却本能地知道自己说话得了父亲的意,语气终于轻快了些:“更何况我们京城华一,有一整个团队,庭见秋那么点伎俩,棋形单薄,手段稚嫩,拆解起来不是……”

    元修明眼风不紧不慢地向屏风映出的人影扫过来:“你的意思是,我是靠你们这群孩子,才能下赢庭见秋?”

    “我不是……”

    “元天宇,要我说几遍,你的棋根本就不成样子。”元修明冷笑,“你围甲赢了几盘棋,又开始自大,得意。围棋吃的是天赋,上天赏什么饭,你就吃什么饭。饭碗,在谢砚之那里。”

    提到谢砚之,元天宇脸色骤变,喘息渐急促。

    “谢颖这辈子唯一得意的,就是生了个不错的儿子。我哪里下得不如她,娶了个没脑子的女人,生了个没脑子的儿子。”

    毛壶冰正从厨房里端一锅炖足一下午的鸡汤出来,闻言,在厨房门口止住脚步。

    她不会下棋。

    刚和元修明结婚的一两年,学过,但下不好,一输,元修明就用一副“我就知道”的语气,要她别再浪费时间。

    生育元天宇之后,她更是再也没有尝试过围棋,甚至单是见到棋盘棋子,都会想起元修明讥嘲的语气,浑身发冷,喉口泛干,感到一阵不适的晕眩。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没脑子”这三个字。

    或许是吧。和世界围棋冠军所拥有的、顶级的人类大脑相比,自己的脑子,只够生儿育女,料理家政,洗手作羹汤。

    更何况,若非她为了照料夜闹的元天宇,没有察觉到元修明夜半高热,送医不及时,元修明不会听力受损,只能常年佩戴助听器。每当争吵时,元修明举出她照料的疏失,毛壶冰便深深觉得歉疚,愧对他,任他生气发泄。

    嗅见手里鸡汤的香气,毛壶冰又重新拼凑起自信心,端正手里的鸡汤,笑吟吟地迎出来,柔声:“修明回来了。”

    她比元修明年轻六岁,皮相极美。年轻时是高级酒店里的迎宾小姐,接待前来比赛的元修明时,得知他是世界冠军,华国知名的棋上英雄,满怀钦慕,费尽心思与他结缘。如今虽然她的眼角、额头略生纹路,皮肤黯淡泛黄,一双翦水秋瞳仍与年轻时别无二致,笑时温婉动人。

    元修明应一声,似方才当着妻子的面贬损她的事从未发生一样,面色如常地,如一个体贴的丈夫一般,接过她手里的鸡汤,替她摆在餐桌桌面上,又牵过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呵气,低声:“下次这种事,叫王妈做,你的手都烫红了。”

    毛壶冰任他亲昵的动作,心头一片软和。

    他有时嘴上不饶人,有时却浪漫体贴。她深知元修明能看上没文化没本事的自己,还愿意对她展露温柔一面,已是她幸运万分。她知足,惜福,暗暗盼望元修明觉察到她的忍耐与奉献,能包容她的不足,原谅她的过失,对她关怀更多。

    她失望的是元天宇。

    听到父亲贬低母亲后,别开脸假装无事的,她一手养大的儿子。

    趁挨近元修明,她小声对丈夫说:“那两个日国人,下午又来过了。我看有孩子在家,没让他们进门,把他们打发走了。”

    元修明面沉如水,应了声“知道了”。

    “新象杯”表演赛,因有久不在一线作战的元修明的加入,上万人收看直播,关注度远胜围乙。一局终了,互联网上,对庭见秋在“新象杯”表演赛上表现的讨论,将对庭见秋在世女邀请赛和围乙上的惊艳表现的报道,沉沉地压下去。

    检索“棋手庭见秋”,冒出来的热度最高的文章,是“新象杯”闭幕当日下午,京城日报体育栏目的总编刘柏巍撰写的:

    【女子围棋并不乏人,眼高手低何以代言?】

    这篇报道依次叙述“新象杯”闭幕式上庭见秋将邱左思呛得连声道歉一事,和庭见秋与元修明作战时的糟糕表现。刘柏巍拎出本场表演赛庭见秋的几处问题手,细细分析,斥为“业余积习”“女流作风”。

    他又大论华国女子围棋发展,称近年来,华国棋协扶持女子围棋,力度不可谓不大:鼓励包括世界女子邀请赛在内的多项女子赛事,创办女子围甲之事也提上日程,年初宣布提高女子定段年龄上限更是明证——就连庭见秋初段本人,也是沾了这一项政策的光,才能以二十五岁的大龄入段。如今吃饭的竟把锅掀了,反手指斥棋协副会长,委实是目无尊长。就算要给棋协提意见,也轮不到一个业余水准的女棋手,登鼻上脸。从言宜歌,至庭见秋,江陵长玫引为主力、视若珍宝的这二位女棋士,棋不见得有多好,态度却是一个赛一个地嚣张跋扈。

    杨惠子和言宜歌读了,气得吱哇乱叫,拉过丛遇英邦邦捶了一顿。

    言宜歌大骂:“王八犊子四条腿,小爪子噼里啪的,码字写稿确实是快。”

    杨惠子从包里掏出笔电,战斗力旺盛:“我高中非主流那会也扣过字,你等我写稿骂死他。”

    丛遇英虚弱:“……姐别打我了我找同学给你做水军转发。”

    好在,话题中心的庭见秋并不检索自己。表演赛结束后,她没胃口吃饭,草草收拾了行李,便打车去机场,回江陵。

    江陵今日暴雨。

    庭见秋要搭乘的航班,先从江陵飞至岳州,再从岳州折返。由于江陵的天气原因,飞机延误晚点。庭见秋安检之后,便在候机厅里,坐着发呆。

    前一晚没睡,她困得有些晕眩,呼吸都费劲,却睡不着,脑子里昏昏然闪过这几日下的棋。

    一想到棋,她便又一次体会到棋势不利时,那颗心空空吊起、悬荡不已的失重感,搁在大腿上的手,又开始不自觉地颤动。

    她把手机关机,倒扣在包里。

    她知道此刻有很多人急着联系她。

    不知道为什么,在她重返棋坛之前,她按照社会最认可的人生轨迹,按部就班地生活,却忙于学业生计,总是独来独往,能称得上朋友的,只有罗佩佩一个;选择走围棋这条独木窄道之后,反而身边多了许多朋友,叽叽喳喳地围着她,不许她孤独。

    唯独这一刻,她想从这些关心爱护她的人身边逃开。

    她承认,比起麻烦他们,她更怕的,是让别人见到自己因为输棋而崩溃的样子。她无法接受自己也有孱弱的一面。比起输棋,因为输棋而崩溃更令她羞耻。

    小时候,她经常在棋院的走廊里,见到输棋之后边走边哭、神情灰暗仿佛世界末日降临的小棋手。她一向不解。输棋只令她兴奋,令她见到围棋的更多可能性。更何况,用哭泣暴露软弱的一面,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不会使你的下一盘棋变得更好。庭岘离世之后,在棋盘之外,她更不许自己软弱。家里只剩积郁成疾的季芳宴,和阿尔兹海默症逐渐加深的外婆,她若是任凭自己下坠,没有人能接住她。

    直到她也无比惨痛地输一次。

    输到觉得自己像玩具一样地被暴力地拆卸,再也拼不成型。输到仿佛沉入浓雾之中,找不到自己的棋,好像无论怎样下,都是错的。此刻她才知道何为输棋的绝望,仿佛自己被抛掷回周末午后暴雨降临之前,晦暗憋闷的棋院走廊。在夹道怪异的注视目光下,那个垂首哭得整个小小的身子都在颤抖的棋童,是幼时与此刻交叠的,她自己。

    从江陵飞来的飞机,冲破岳州天顶层层阴云,终于落地。

    在延误三小时后,庭见秋背起包,手握登机牌,准备登机。

    登机的人流形成蜿蜒的长队,她排在长队中腹部,迟缓地前进着。

    忽听身后传来剧烈的跑动声,和中年男人尖刻的骂声:“挤什么挤,赶去投胎啊,排队都不会吗?小后生素质真差!”

    她被吵得头疼更剧,重重闭了闭眼,又往前踱两步。

    ——手肘被捉住,力度大得将她上半身拧转过来,迫使她懵然地抬头看。

    眼前人气还没有喘匀,屏了气低低念她的名字,珍重到不许自己的喘息搅扰这三个字:“庭见秋。”

    他从江陵来,搭那班延误的飞机。下飞机,又过同一班飞机的下一趟行程的安检,一路跑来,在候机室里找她,一袭薄衫跑得凌乱汗湿,鼻尖、发梢、额上,沁着汗珠,狼狈不堪。

    明明买了同一班飞机的票。明明迟几分钟,就能在机舱里见到。

    最好面子的谢砚之,走哪里都要优雅漂亮的谢砚之,为了早见到她几分钟,宁可插队,被人骂没素质。

    她本来只是想应一声“欸”,张嘴的瞬间,却像孩子一样地“哇”一声哭起来:“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说得好像她本来就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他出现,她就可以哭了。

    第44章 回家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庭见秋一哭,谢砚之就慌了阵脚。一旁排着队的旅客们好奇地探头探脑,不带恶意地围观,起哄说原来插队是为了哄女朋友,让谢砚之有些发窘。他用手掌温和地将庭见秋推至一边,脱离登机的长队,站在一旁调整情绪。

    等庭见秋哭够了,谢砚之才和她一起登机。谢砚之的机票订得晚,两人的座位相隔很远,庭见秋一人靠窗,坐在前排。谢砚之本想把她送到座位上,就回到自己的位子,然而庭见秋身边的大姐,一眼认出这是登机时一个哭一个哄的小情侣,干脆地啪嗒一声解了安全带,强硬地摁着谢砚之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自己拿了谢砚之的登机牌,笑眯眯地往后排去。

    飞机起飞,庭见秋平稳情绪,顶着一张哭成皱皮红杏子丑了吧唧的脸,慢慢地把这两天的经历说了一遍。

    她一宿没睡,头晕得说话颠三倒四,却把两盘输棋的棋谱记得一清二楚,复盘时语速极快,一子不差。谢砚之只见过表演赛上庭见秋惨败给元修明的棋,如今才知道辛芸——实则是元修明——破解“短刀流”布局的事。

    “难怪你换了一种棋风。”

    庭见秋点点头:“原来的路子走不通了,临时决定换的。但这种步调的棋,我太久没走过了,心里没底,棋上也露怯。”

    “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们一起研究一下,你脸色太差了,先睡一会。”

    谢砚之向空乘要来一张小毯子,将毯子的两角,分别掖在庭见秋两肩之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庭见秋老实地任他照料摆布,将后脑勺向后一靠,合上红肿的眼皮,试着入睡。

    没两分钟,她又睁眼,抱怨:“睡不着。”

    谢砚之转过脸来:“为什么?”

    “满脑子还是棋。白子黑子,一颗又一颗。想到好多我能下得更好的地方。又觉得,就算这些地方都走对了,我还是赢不了棋。”庭见秋一哽,“我觉得我好像一点机会都没有。”

    谢砚之想了想,笑说:“那我们聊聊和棋没关系的事情。”

    庭见秋眨眨眼,抱着怀里柔软的小毯子,很轻地“嗯”一声。

    “你还记不记得丛遇英暗恋的那个高二女生?那个女生是数学竞赛班的,成绩很好,遇英想和她有共同话题,就在训练间隙,偷偷做数学题。”

    “真的啊?赵老师不允许的吧。”

    “所以,他把数学习题的封面拆了,套上了一本围棋死活题的封面,训练的时候捧着看。”

    “鬼点子不少。”

    “还是被发现了。赵老师说,你这本死活题,怎么这么多英文字?”

    庭见秋噗地一笑,纤长双目眯成两弯新月。

    “小阳在朝国,也过得很好,交了很多新朋友,还开始追星了。前几天发了和朋友一起去演唱会的朋友圈。”

    “他语言没问题吗?”

    “可能是因为日常交流多,他学得比我那时候还快。没想到他其实是个阳光的孩子。在国内,他觉得自己的普通话有口音,不好意思开口,反倒是说外语的时候,自在很多。”

    “他在国外生活的经济情况呢?”

    “江陵长玫照常给他发工资,首尔围棋道场有奖学金制度,他自己也争气,一直在打比赛挣奖金。”

    “真好。”

    谢砚之又说了杨惠子公众号吸引来的奇葩读者,堵到江陵长玫集训室楼下、又被言宜歌骂走的男粉丝,仇嘉铭下棋进步很大,和过去判若两狗。

    庭见秋小声嘟囔,声调软得像从舷窗外,拈了一片云:“我只是走了一个星期,家里怎么发生这么多的事?”

    她念出的“家”字,令谢砚之心头轻错一拍。

    他侧脸低头,望着庭见秋蓬松柔软的长发,轻声:“我们都在等你回家呢。”

    庭见秋不应声了。

    她两眼仍肿着,却已经合上,长睫在飞机橙黄顶灯的映照下,随着平顺的呼吸轻颤,面上随着情绪而起的淡红已经褪去。她微张着嘴,睡得一点都不设防。脑袋微微向谢砚之处歪着,像是还在等着他说话。

    飞机尚未降落。万里层云,千山暮雪,谢砚之却觉得自己已经抵达。

    庭见秋一回到江陵,就往训练室里钻,脸色惨白似索命怨鬼,把谢颖和赵良甫吓了一跳。两位教练连连劝她去休息,最后是谢砚之,连椅子带人一起扛出了训练室。

    在室友言宜歌的监督下回家休息前,庭见秋当着俱乐部教练和队友的面,在棋桌上摆出她和辛芸的那局棋。

    一整个训练室,望着盘面上这局凶险万分的棋,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谢颖牵过庭见秋,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劝说:“小秋,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接下来,这盘棋就交给我们。”

    谢颖的怀抱温暖,散发着淡淡的檀木香气,令庭见秋一阵心安。

    接下来几日的训练,庭见秋被特批只需参加半天,剩下的时间,她窝回自己的小房间,疯了似的下网棋、找手感。

    弈世网哀鸿遍野:秋老虎回来了,当年和秋老虎一起炸鱼虐菜的那批人,一起回来了,还都变得更强了——

    她掩门下棋,时间的流逝对她而言,只剩下了30秒一次读秒这一个意义。她感受不到饿,也感受不到困,越下,她越觉得握着鼠标的手落子时坚定如剑士持剑,刀客握刀,之前的迷茫、恐惧、不安,和这些情绪造成的手部痉挛的症状,逐渐消弭。

    每到饭点,言宜歌,和新搬进蒋阳成房间的丛遇英,轮流敲着饭碗,在门外扯着嗓子喊饭。

    门内总传来一声敷衍的哼声:“嗯好,等一下,马上。”

    言宜歌和丛遇英都不是什么耐心足的人,催过几遭,见庭见秋还在拖延,一个负责踹门,一个大喝一声“好个锤子”,双双进门,一左一右,将大叫“要超时了”的庭见秋架出卧室。

    他俩收了在外比赛的谢砚之的工资,兢兢业业地监督庭见秋吃饭睡觉。

    仇嘉铭忙于训练,偶尔回家早,就上线,开着直播,陪庭见秋杀两局,一边下一边向弹幕反复解释,拍胸脯保证:“秋老虎真是女的,我和她现实认识,朋友,包熟……没错,女的也能下这么凶的棋。”

    “秋老虎”重出江湖,高密度下网棋,再加上仇嘉铭直播带来的热度,一跃成为弈世网粉丝数第一的未实名账号。每日庭见秋一上线,就有一批观众蜂拥进棋室,等着看她的棋。

    “短刀流”布局已破,江陵长玫的研究久久没有进展。没有人敢用一把被外人配了钥匙的锁。庭见秋又下回常规定式与开局,常法之中,流露出秋老虎独属的贪快嗜杀之风,仍然杀伐快意,越下越凶,妙手迭出。棋室聊天框底,是清一色的气泡串:

    【被自己的棋臭到了看看秋老虎的棋洗眼睛。】

    【洗眼睛+1】

    【日常洗眼睛+2】

    ……

    秋老虎的棋室里,除了匹配的随机棋友之外,还经常出现一个使用默认灰色头像、用户名是随机生成的字符串的棋手。

    一开始,有一些急着和秋老虎杀一局的网友,对这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默认用户,意见很大。他们在默认用户和秋老虎对弈棋室的聊天框里,刷屏一般地自我推销,学习仇嘉铭第一次吸引秋老虎注意的技巧,买了花里胡哨的气泡和话筒特效:

    【秋老虎看看我!和我下一局棋吧!】

    第二天,默认用户突然挂上了SSSVIP的橙黄标,灰色默认头像上围了一圈炫彩图案,妆点得像一棵圣诞树。就连他的线上棋室,都沾染了一股资本的腐败气息,页面边框纹样精致,棋盘做成3D特效,落子时,棋盘上还会出现涟漪纹路。

    庭见秋在这样的棋室里下棋,根本专心不起来,隔两分钟就忍不住大笑:

    怎么会有人,到处跟人比美啊?!

    再有人用特效气泡,在聊天框底下蹦蹦跳跳,试图吸引秋老虎的注意,默认用户就会用更加显眼醒目的特效气泡,冷酷地攻击回去:

    【?】

    默认用户和秋老虎棋风迥异,却实力相当。秋老虎注册以来,棋风进益飞快,速度不减的同时,补足过去纤薄的不足,渐见雄厚,炼作一柄玄铁重剑;而这新冒出来的默认用户,棋如银丝软绳,绵密之间,束缚全盘,暗藏杀意。重对轻、刚对柔、力战对控盘,慢棋时,默认用户胜率更高,快棋上,秋老虎更胜一筹。

    数日后,终于有围观棋手,说出了那句所有人心里盘桓着的一句话:

    【这个默认用户的棋,是不是有点像小谢……】

    聊天室立即有人回应:

    【我从小学棋,练的就是小谢的谱,这要不是小谢,我把默认用户头像框上那一串乱七八糟的吃了。】

    【老仇直播的时候好像是说过谢砚之认识秋老虎???谁做过切片???】

    【想验证太容易了。明天下午小谢有天元战十六进八的比赛,到时候看默认用户上不上线就完事了。】

    第二日下午,在秋老虎与默认用户日常约棋的时间段,默认用户头像灰暗。

    头像下多了一个红色V标,ID旁,一排实名认证的小字:

    【谢砚之职业九段】

    弈世棋闻论坛一排高楼,都在问一个问题:

    ——这秋老虎到底是哪来的野神仙,引动从来没有社交账号、更不下网棋的谢砚之下凡,甚至还能和谢砚之下得有来有回,不落下风?

    仇嘉铭的直播间也热闹起来,偏偏这一次,他嘴严得连刷礼物都撬不开。

    “没经过我好朋友的允许,不能说!”

    秋老虎皮下真身,只有江陵长玫内部成员知道。攀柔问过庭见秋,入段之后想不想脱马实名,拉高曝光度。庭见秋想了想,说,暂时不要。

    “庭见秋”三个字,搅合进了太多是非恩怨,蜚蜚流言。

    反倒是“秋老虎”这个身份很好,是露天野地里,横生而出的一只野兽,只认棋,不认人间事。

    八月底,华日友谊赛预选赛启动。

    华日友谊赛的前身,是华日擂台赛。

    华日两国一衣带水,却一直以来关系不睦。每年的华日擂台赛,都是举国关注的焦点,在华日擂台赛表现优异者,甚至会被媒体誉为“民族英雄”。

    正是为了调节紧张气氛,突出“以棋会友”精神,十年前,元修明作主,将“华日擂台赛”,更名为“华日友谊赛”。同时,赛制大变:不设擂台,不颁奖项,不论输赢,强调交流棋艺、展示两国新生围棋力量为主,竞技为辅。每年赛前,两国各选出五名从未参加过华日友谊赛的棋手,一对一,下五番棋。五,蕴含五行之意,象征和谐与稳定,亦是这场赛事的旨归。

    场面话是这样说了,但现实是,每逢“华日友谊赛”,两岸棋坛还是会弥漫一阵紧张气氛。

    庭见秋向棋协投递了华日友谊赛预选赛的报名表。

    这是十三年前,庭岘被指作弊的比赛,庭见秋一直以来的心结。

    两日后,棋协的邮件回函上说,她段位太低,积分不足,没有参加预选赛的资格。她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打算等明年升段之后,继续尝试。

    又过十日,预选赛接近尾声,庭见秋接到华国棋协工作人员的电话,告诉她,日国棋院提出要求,指名华方派出一位棋手出战。

    初段棋手,庭见秋。

    第45章 石川流“杀穿他。”

    预选赛结束后,华国棋协与日国棋院,分别公布华日友谊赛的五员参赛人员名单。

    日国队五名棋手,是清一色的“石川流”:石川介的侄子,石川理九段;石川介最得意的女弟子,同时也是日国的女子围棋第一人,高桥依子七段;石川介的关门女弟子,小松制造的小女儿,小松雪二段。另外两名男性棋手,渡边一野七段和竹内方五段,也都是石川介的弟子。

    华国队的五名参赛棋手,分别是:

    【京城华一】迟纬九段,【渝都广行】冯安康八段,【喜州淮造】杜律成六段,【江陵长玫】言宜歌五段,【江陵长玫】庭见秋初段。

    名单一出,国内舆论一片哗然:

    庭见秋,一个初段女棋手,连预选赛都进不去的无名之辈,半个月前刚在“新象杯”表演赛上出丑,是哪里塞进来的关系户?

    华国棋协发表补充通知,声明:是日方棋院,指名要求庭见秋参赛。

    友谊赛并非正式赛事,流程松散,按照日国棋院的要求,选入一名指定棋手,并不违反规定。华国棋协也乐意卖日国棋院一个面子,日后可以以此为托词,指定不屑参与友谊赛的日国强手参赛,给华国棋手更多研究敌方、锻炼自身的机会。

    这则通知,非但没有平息异议,反而更激起棋友愤慨,庭见秋头上一时扣了几顶名为“勾结外敌”“日国细作”的大帽。

    事态严重到谢颖再三向庭见秋强调,这几天不要出门,不要来训练室,丛遇英会把一日三餐给她送来,她就安心在家里练棋,备战华日友谊赛。

    谢颖语气凝重:

    “这场比赛,说是不看胜负,只交流切磋,但你情况特殊,骑虎难下。赢棋也就罢了,如果输棋,只怕舆论环境会对你更不利。”

    庭见秋应下。

    虽然不能和队友一起集训,但不必考虑三餐、两眼一睁就是下棋的日子,还不错。

    至于谢颖所说的“舆论环境”,自打她重新开始下围棋,在世界女子邀请赛上露了脸,“舆论环境”对她就没好过。

    都说人言可畏,可人言又不能咬她一块肉,人言不能跳到她的棋盘上,搅合她的棋。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初秋天气,暑气稍褪,清晨与傍晚,空气里沁着微凉。

    江陵长玫一分为二,赵良甫担任领队兼教练,带仇嘉铭、丛遇英等数位棋手,去宜川参加“丰健杯”市级团体赛,杨惠子作为工作人员随队;谢颖、谢砚之领言宜歌和庭见秋,北赴京城,参加华日友谊赛。

    庭见秋和言宜歌心态如常,抵达京城之后,便在酒店里呼呼大睡,养精蓄锐。反倒是没有比赛任务的谢颖和谢砚之,不允许庭见秋和言宜歌擅自出酒店,紧张地来回检查酒店和赛场的安保设施,确保两名女棋手在出入赛场时,尽量少地接触身份未知的陌生人。

    正赛开始三天前,两国棋院、棋协同时公布首战安排:

    【华国】庭见秋初段对阵【日国】石川理九段。

    石川理,石川介所创“石川流”围棋最好的继承人,十二岁入段的少年天才,最年轻的名人头衔获得者。十一年前,石川理十七岁,在钟氏杯决赛,以大优局势,战胜彼时华国最热门的棋手仇嘉铭七段,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钟氏杯冠军。

    石川理行事作风,大异于日国含蓄内敛的文化气质,总是随心所欲,落拓不羁,屡次顶撞身为长辈与恩师的石川介,公然臧否石川介的棋,不顺从日国棋院的诸多安排,甚至随意缺席自己不被允准担任主将的比赛。日国棋坛对少年天才,既爱又恨,爱他一扫石川介因病退役之后,日国棋坛的颓风,恨他桀骜难驯,不为体制所用。

    正因他下棋参赛,全凭兴趣,入段多年来,也不见他有参加华日友谊赛这样妆点政治的棋赛的意向。

    这一次,日国终于派出爱重万分的珍宝,却对上了华国无名女将。

    棋友戏评:

    【华国棋协玩的好一出田忌赛马。】——用自己的下等马,对战对方的上等马。

    【不知道庭初段是幸运还是不幸,刚入段就接连对阵九段棋手。】

    【初段对九段,还是石川理这样的强九段,这不又是一场指导棋?不会又下得跟和元老那场一样难看吧。】

    ……

    对阵名单公布之后,江陵长玫四人,加上华国国家队的其余三名成员,齐心帮助庭见秋,研究石川理的棋谱。

    远在宜川参加“丰健杯”的仇嘉铭,得知昔日大敌来华,抛下自己的棋不管,每日按时按点,询问庭见秋的训练进展,帮着摆棋研究。

    仇嘉铭大狗撒娇:“秋秋啊当年就是这个家伙把我虐到看到棋就心悸,你要为我做主啊,帮我赢回来,赢得漂亮点。”

    庭见秋好笑:“网上都说我给石川理塞牙缝都不够。”

    “那是网上,网上那些不认识你的人,爱怎么说怎么说。”明知庭见秋根本不会为恶评介怀,不需要他的安慰,他仍积极分享自己深耕直播赛道多年的抗压经验,“我们认识你,你听我们的,杀穿他。”

    庭见秋捧着手机,轻轻一笑。

    所谓“石川流”,是对石川介一脉棋风的概括。这一派棋手,棋风稳定,专注力强大,落子如闲庭信步,看重后半盘、尤其是官子阶段的精密计算,能以细腻的棋路,在毫厘之间,锁定胜势。

    备战室里的华国棋手,棋风各异。其中,迟纬九段,虽效力于京城华一俱乐部,但既然此时他身为国家队的成员,和庭见秋组为临时队友,便竭尽全力相助。他和谢砚之,是唯二曾与石川理在国际大赛上交过手的棋手,有不少深刻的经验。他语重心长地拉着庭见秋倾囊相授,开口便是小庭我告诉你,你这棋如何如何。

    后来,言宜歌索性忘了昔日队友迟纬大名,背后提起他,便一脸揶揄地将他称为“小庭我告诉你”。

    有一日,迟纬正讲着棋,庭见秋突然笑眯眯地插了一句:

    “迟九段,我怎么觉得,您对我的棋特别熟悉呢?”

    庭见秋生就一双狐狸长目,笑时一脸坏相,生生笑出迟纬一身冷汗。

    庭见秋又问:“不会是,我有这个荣幸,被您研究过吧?”

    迟纬干笑两声,连声说“没有没有”。

    何止他,由于元修明、元天宇的要求,整个京城华一的所有高段棋手,七八两月,训练之余,都在扒庭见秋的棋。庭见秋在世界女子邀请赛、围乙和定段赛上的几盘棋,还有她参加小赛时对手记下来的谱,都被扒透了。

    他甚至有自信说自己比庭见秋本人还熟她的棋。

    庭见秋两眼被棋桌前的护眼台灯映得透亮,眼神如早秋晨风一般很轻地,在他尴尬挂笑的脸上撇过,平平一声:

    “哦。”

    九月中旬,第三十二届华日友谊赛,正式开赛。

    为照料远赴华国、客场作战的日国棋手,赛程安排松散,每日一盘棋,中午开赛,选手们可以在各自所在的酒店里,睡饱喝足,再来到华国棋协精心布置的赛场,京城围棋道场的大礼堂。

    京城围棋道场,位于京城市郊,原身是围棋国家队训练专用的棋院。上世纪末,棋院破旧不堪,元修明感念曾在国家队训练的青葱岁月,拨款重修,将棋院改造为京城围棋道场。京城围棋道场拥有全国一流的设施、师资、训练和比赛机会,吸引无数小棋童千里迢迢北上学棋,为京城,乃至整个华国,孵化有潜力的年轻棋手。

    赛场离酒店有近一小时车程。谢颖和谢砚之一路陪送,将庭见秋平安送至赛场门口。

    谢颖面露忧心:“小秋,你记着我跟你说过的话……”

    “我记得,谢老师。”庭见秋微笑,“我只需要下好棋,围棋之外的事,您会替我处理好。”

    谢颖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对。”

    谢砚之悄悄向她比了个手势:微微提起右拳,攥紧,摇一摇。

    这是他们俩之间的暗号,意味着加油。

    庭见秋也握紧拳头摇回去,然后一拧身,进入赛场。

    赛场明净,瓷砖地上纤尘不染,橙黄的顶灯炽烈,照得人睁不开眼,浑身生热。台上,是主席、裁判、记录员等工作人员的位置,台下,空旷的礼堂正中心,摆着一张棋桌,两张适宜久坐的软椅。

    棋桌边,石川理九段已入座。

    他身形修长健硕,两肩宽阔,身着版型休闲的浅灰色西装,身子重心向后倚靠在软椅后背上,右手搁在棋盘上,小指别着一枚银白色的尾戒。他生了一张可称年轻俊美的脸,眼尾长而深刻,看向庭见秋时,勾着一丝好奇的笑。他在自己的领域,常年被举国尊奉为天才,傲气直露,却并不引人反感。

    礼堂边缘,围着一圈记者。他们一见庭见秋露面,便着急起身,按动快门,想要抓拍她入场面对石川理九段时,惊惧不安的表情。

    但她没有。

    她很平静地偏过脸,向台下一扫,又如视无物,拉开石川理正对面的椅子,站在石川理面前,微鞠一躬:

    “您好。”

    石川理也起身,向她轻轻颔首,目光却仍凝固在她的脸上,似乎是嫌她太认真了,绽出一个笑,用标准流利的华语说:

    “你也好。”

    在异国棋手处听到母语,庭见秋有些诧异,坐下后,趁比赛还没开始,小声:“您的华语说得很好。”

    石川理不似传闻中那样无礼,顺着她的夸奖,笑说:“谢谢。小时候,伯父石川介先生,让家里的每个孩子都学了华语。他说,他在华国结识了重要的朋友,却不曾用朋友的语言和他对话,十分遗憾。”

    “石川先生原来是这么重视友情的人。”

    石川介九段深居简出,抗拒采访,来华次数不多,大众只认识他的棋,对他的为人了解很少。至今,在互联网上检索石川介,材料有限,连照片,也只有他早年下棋时的剪影。

    “如今我能用华语与你交谈,也算是圆了伯父的一个心愿。”石川理笑,“庭小姐,很高兴,我终于见到你了。”

    第46章 遇袭“你怎么敢伤他下棋的手——!!……

    终于见到你了。

    ——这是什么意思?

    庭见秋歪了歪脑袋。见石川理没准备解释,她也不问,低下眼,等待裁判宣布比赛开始。

    石川理试探一般古怪的目光,令她有些发毛。

    十二点过半,华日友谊赛, 第一组五番棋, 第一轮,开始。

    庭见秋持黑,按照这几日与队友共同研究的成果展开布局。

    不过四十手,盘面尚未呈现出明显的优劣势,庭见秋却鲜明地感受到,对手并不认真。

    不是辛芸那种圈外人来棋圈玩票的不认真。而是对她本人的不认真。像是不认为她是值得竭尽全力的对手,所以早早地将注意力,从盘面上,移到盘外的她身上。

    庭见秋落子后,无意间抬眼,正好撞见石川理带着玩味的笑意,细细打量她的眼神。

    庭见秋相当谦逊地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石川理九段下棋心不在焉,一定是因为自己的棋,平铺直叙,寡然无味,不够吸引他。

    于是下一手,庭见秋直接断入石川理空中薄弱处。

    再抬头,对手终于扶着下巴,低头看棋,形状好看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惊讶于她的胆大。

    ……和难缠。

    石川理终于摆正态度,用心行棋。

    他棋风缜密,计算精确,步调从容不迫,较“石川流”的开创者石川介九段,更进一步地发挥出“石川流”的优势。开局前百手,他在和庭见秋的乱战之中,略占下风。这一不足五目的劣势,在后半盘的拉锯之中,逐渐被石川理的官子优势扳平。

    庭见秋,三目憾负。

    近六个小时的战局,二人杀得势均力敌,有来有往。她尽了全力,哪怕是输,也输得畅快。

    第一盘棋的结果,在棋迷记者预料之内。

    赛后记者会上,媒体记者对胜方石川理,简单提了几个问题走形式之后,便开始按照一开始预备的采访稿,刁难庭见秋,从“未通过预选赛便入选华日友谊赛是否感到才不配位”,问到“新象杯表演赛棋风不振是发挥失常还是水平如此”。

    庭见秋心知华日友谊赛表演性质大于竞技性质,从外交的角度看,赛后记者会和赛上棋局一样重要。她耐着心,一一按照和谢颖商议好的说辞,不卑不亢地答了,语气平和,不疾不徐,嗓音清冽低缓,无论记者再怎么试图激怒她,她都不露一点作色。

    她只是失望。围棋的优劣势瞬息变换,观棋者不似弈棋者本人,看不出这局棋是如何你来我往、势均力敌。明明这是一盘很精彩的棋,这些记者却只顾着在她身上找选题,做文章。

    长达四十分钟的记者会终于结束。

    两名棋手端坐台上,等记者都散场后,才起身。

    会场门口,半开的门外,庭见秋辨认出谢砚之侧脸的轮廓。他站在门边,等庭见秋结束,带她回酒店休息。

    在她离席的前一刻,石川理转向她,微笑说:“庭小姐,我想送给你一份礼物。”

    他抬手,赛场另一侧的工作人员捧上他早已备好的红檀木盒。

    “我特意从日国带了三本珍珑棋局的珍稀藏本,书页存有本因坊秀成的朱笔手批。这三本棋谱,过去一直被珍藏在日国京都古道寺之中,不见天日,缺少研究。我想,你或许会感兴趣。”

    岂止是感兴趣。

    她快兴奋疯了。

    石川理拨开锁扣,露出盒中三本蟹青色封皮的古籍。古籍保存细致,页脚生脆泛黄,却不见破损与霉变。

    “我可以摸摸吗?”庭见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撞坏了古本。

    石川理狭长双目微垂,看她素来表情平淡、此刻却盈着雀跃的眼角眉梢,笑说:“当然。如果连摸都不能摸,怎么研究它?”

    庭见秋将脸低下,凑近略带尘灰的木盒,探出一根食指,好奇地去触页边。

    石川理大笑:“不要紧的,没那么脆弱,我可以跟你简单说说保养的方法……”

    台上二人说笑的几分钟里,谢砚之半身进门,后背抵在门框之上,与石川理眼神相接的一刻,面沉如水。

    石川理在世界赛上,有幸和谢砚之相遇过数次。两人各为自己国家的翘楚,胜率不分上下。他对谢砚之印象最深的,便是那张从布局,到中盘厮杀,到终盘,或胜或负,都不会流露出多余表情的脸。他像是一串漂亮精致的代码,自洽,稳定,遵照着棋类游戏的规则而生,永远不会有崩溃的一刻。

    此刻,二人之间隔了不远不近的一箭距离,男人眉目的情绪,如笼烟雾,难辨分明。

    石川理平静地将视线移回庭见秋发顶。她用指尖勾动书页,长睫一眨不眨,淡色嘴唇动得飞快,无声地读着

    第1篇 谱。

    见她读得专注,像是要将脸埋进他手上捧着的木盒之中,石川理笑说:“带回去,慢慢读吧。”

    庭见秋迟疑了一瞬。

    她知道,从她被日国棋院指定来参加友谊赛,到石川理的举止,没有一样不怪异的。她心里也有模糊的猜测。

    眼前的礼物太贵重,暗藏着一份她不了解、也未必支付得起的价格。

    但她没办法拒绝本因坊秀成的细密朱批。

    匆匆几眼,她已经入了迷。

    庭见秋横下心,郑重地接过红檀木盒。木盒质重,裹着一股淡木香气,纹路触感细腻。再三向石川理表达感谢后,她抱着红檀木盒,噔噔噔地跑下台,和谢砚之汇合。

    步子快得像是怕石川理反悔。

    石川理仍在原地,淡笑着看庭见秋小跑时翩飞的浅棕色发梢,和门前的谢砚之,在她转过身来的瞬间,如玻璃上的水雾化去一般,逐渐变得显豁、直白与欣悦的神情。

    “这是什么?”谢砚之眼神掠过她手里不菲的木盒。

    “宝贝。”庭见秋脸上闪过一霎的得意,转瞬又担忧地小声,“非常非常贵重,我是不是不应该收?”

    说得好像谢砚之如果说不应该,她舍得还回去似的。

    谢砚之掀起眼皮,飞快地扫一眼仍站在台上抱手看向这边的石川理,不动声色问:“你想要吗?”

    庭见秋坦诚:“想。”

    谢砚之勾了勾嘴角,抬手按在她纤薄的脊背上,腕处使劲,引她向石川理背过身,沿着会场外的长廊向外走:

    “那就拿着,没事。”

    “太好了,我跟你说……”庭见秋高捧起怀里的木盒,一边急步追着他的步子走,一边絮絮地描绘自己刚收到了怎样的一份大礼。

    临去前,谢砚之最后侧过脸,一瞥赛场正前方的主席台。

    石川理九段已经离开了。

    翌日,五番棋,第二轮。

    庭见秋仍较石川理稍晚入场。又一次,她直直无视了场下躁动的记者,向棋桌走去。她状态奇佳,神采照人,长发梳至脑后,步调轻快,两眼柔光熠熠,在见到石川理的瞬间,她轻快地一笑:

    “石川,谢谢你的书,我跟着摆了一晚上棋,有大长进,请你今天多小心。”

    石川理也随着她笑:“事先说明,我送书是出于好意,不是想靠打扰你休息这样的盘外招赢棋。”

    “你不了解我,”庭见秋入座,顺手捧过棋碗,唇边露着一粒虎牙,亮晶晶的,“我看棋只会越看越精神,比睡饱了还有用。”

    石川理爽朗大笑:“受教了。”

    庭见秋注意到,当她与石川理对话时,记者显然有些躁动,快门声、私语声不停。

    她及时地敛了笑意,埋头数棋盘上的交叉点。

    中午十二点半,友谊赛第一组第二轮正式开始。

    持方互换,庭见秋本轮持白,落子极快,攻势猛烈,如疾风骤雨,在盘面上肆意搜刮。

    友谊赛是慢棋制,双方各有两个半小时,保留时间耗尽后,各有十次一分钟的读秒。

    两个半小时,足够一个棋手将细腻的算路发挥到极致。

    前半场,庭见秋似完全不顾时间的富余,全凭直觉,怒海惊涛般地攻杀。石川理见她与昨日棋风略有不同,短暂调整之后,稳健应战。

    棋至中盘,庭见秋猛然停下来长考。

    棋盘之上,数条黑白长龙,蜿蜒缠绕,逐渐探出长牙,逼向对手柔嫩的颈部。生死复杂,全在毫厘之间的计算。

    石川理趁对手棋钟转动,计算完接下来的几处变化,便停下来稍作喘息。

    他承认,庭见秋确实如她所说,只要对着棋便不会累,越计算,越精神。两眼形状特殊,双眼皮狭窄,眼周熬得赤红,反倒衬得一双淡色眼瞳,如猫眼一般晶亮醒目,为平静无波的脸上平添一丝生动。

    半小时的长考过后,庭见秋落下了第132手,一手镇,似横空而来,毫无因由,舍弃两条未做活的长龙于不顾,挺向黑子阵地,进一步贪婪掠地。

    石川理分毫不让,在与白棋镇子作战的同时,暗暗威胁白棋长龙。

    庭见秋施展治孤强手,白棋身法轻盈,寥寥数步轻松走畅,视石川理的攻击为无物,在石川理的领地之中做活、出头。

    盘面上,白子落地,步步生花,看似棋形轻薄,实则盘根错节,令石川介难以轻易下手。

    若非棋赛不允许双方在行棋过程中对谈,石川理愿起身,为这一弃子争先的大胆治孤叫好。

    后半盘,双方情势较第一轮更为焦灼,咬得难解难分。最后,占据时间优势、有更多时间计算官子的石川理,以一目半的微弱优势,再次取胜。

    庭见秋起身,向石川理再一次,深鞠一躬。

    前一日的赠书,固然昂贵,今日石川理以好棋相赠,更是难得。

    石川理负手一笑,也回一礼。

    工作人员拉开赛场大门,宣布记者可以进场采访。

    庭见秋按照昨日流程,向赛场前方的主席台走去,脑中仍不住地计算最后几目官子的得失,面上不自觉地挂上兴奋得有些古怪的笑容。

    她走至中途,突然被一名记者叫住:

    “庭见秋初段,你连输两盘,是由于收受了日国什么好处吗?”

    庭见秋懵然回头:“没有。”

    记者厉声斥道:“昨天有记者拍到你拿着一个贵重木盒走出京城围棋道场,这个木盒在日国棋队入境时的照片上也出现过,证据凿凿,你不承认吗?”

    庭见秋心中突地乱了个拍子,提声解释:“那不是贿赂,是棋书……”

    “那就是承认了!”另一侧,传来炸雷一般的洪声。

    一个穿着沾满尘土的冲锋衣、生有一张紫红色肥胖面容的中年男性,从记者之中猛冲出来。

    他的胸前,没有记者证。

    形状粗短、凝血一般的深色手指,埋在外衣宽大的口袋里,似乎在探取着什么。

    在听到一声几乎挣破耳膜的“卖国贼”的下一秒,庭见秋眼前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却没有感受到疼痛。

    有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出现得比她向后躲闪的速度还要快,挡在她与袭击者之间,只发出了一声很低的闷哼。

    她大脑一片空茫,不受控制地叫出他的名字:“谢砚之……”

    谢砚之用右手手心,本能地遮在她颈前一尺处,生生替下一刀。

    刀刃刺破肌肤的触感,令袭击者晃神片刻,安保人员抓住这一间隙扑上前。

    袭击者被制服时仍在叫骂庭见秋的名字。

    但庭见秋耳畔只听得见嗡鸣,触目是谢砚之右手心,皮开肉绽的一道尺长的伤痕。他手掌薄而有力,这一刀入得极深,再进一步便要刺穿。

    “这是他下棋的手!”

    她听见自己尖锐刺耳得变了调的尖叫,掺着颤抖的哭音响起。她越过谢砚之,疯了似地向前扑,冲向膀大腰圆、体型两倍于她的攻击者。

    “这是他下棋的手——你怎么敢伤他下棋的手——!!!”

    谢砚之赶忙从身后捞住她的腰,将她往回拉,右手鲜血如注,点点滴滴,落在她布料柔软的米色衬衫上。

    庭见秋像是被落在自己身上温热的血吓呆了,哑了声,一动不动地僵在谢砚之怀中,任他抱着,任他拨过自己的肩,面向他,直视他惨白忍痛的脸。

    “没事了,没事。”谢砚之呼吸急促,额上挂着渗出来的细密汗珠,却仍挂着笑,抬起没有受伤的、干净的左手,替她揩去浸满整张脸的眼泪,“一点都不痛,不要哭了。”

    第47章 三十年“害死她,你也一样赢不了她。……

    救护人员赶在庭见秋把眼泪哭干之前抵达,紧急处理伤口之后,将谢砚之带往附近的急救中心。

    最是游刃有余、处乱不惊的谢颖,这时候却哆嗦得话都说不完整。陪谢砚之上救护车时,她两腿发软,怎么也踩不上去,靠医护人员在车上扶了一把。

    庭见秋也要跟着上车时,被医护人员劝下。她衣服上落了一大片血渍,脸上沾了血又被泪水晕开,脏兮兮如涂鸦一般,看起来状态比患者还差。

    庭见秋一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脸色,又拧在了一起,眼里蓄起薄薄一层眼泪。

    谢砚之苦笑:“让她来吧,她不来的话会一个人胡思乱想。”

    护士震惊:“手都成这样了你还说得出话呢?”

    庭见秋抽了抽鼻子,用力一揉酸疼的眼睛,紧张问:“到底有多疼啊?”

    刀是冲着她来的,她宁愿自己受。至少和谢砚之平分,一人一半。

    “不疼不疼,别吓唬她。”谢砚之脸色虽白,仍镇定自若,言笑晏晏,仿佛那道触目惊心的豁口,不是横贯在他的右手手心上。

    在急救中心,医生为谢砚之诊断说,伤口较深,伤到了肌腱和血管,需要手术缝合。术后认真复健,大抵可以恢复术前状态。

    谢颖早就不忍听,坐在诊室角落里崩溃地无声流泪,只剩庭见秋,强撑着,咬着嘴唇埋头在手机上记笔记。

    此时已至深夜,医院里人潮退去,谢颖压抑的哭声显得格外鲜明。

    缝合手术宜早不宜迟,越早越有益于手部恢复。

    手术在后半夜开始,黎明前夕结束,医生说,一切顺利。

    坐在手术室前熬了一宿没有合眼的谢颖和庭见秋,这才长舒一口气,揩着眼泪,从来不信神佛的两个人,在心中默默将所有叫得出名字的神明都谢了一遍。

    庭见秋不敢想象谢砚之失去他纤长漂亮的右手,因为她。

    因为她贪心,大意,愚蠢,没有意识到眼下的氛围有多么紧张,竟然不多作考虑就收下了石川理的礼物。

    因为她输棋。

    她才明白,棋无法像她和谢颖想象的那样,孤立于外部世界而存在。

    有些棋,是不能输的。

    她回想起,自己对于重逢后的谢砚之的记忆,就是始于他的右手。

    在火锅店里,他礼貌又满怀期待地,伸出这只手,向她说:“我是谢砚之。”

    他分明认出自己,笑眼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兴奋,指尖含着轻微的瑟缩。忐忑得不像是数次站上过国际领奖台的世界冠军。和她在比赛影像里见到的气定神闲的九段棋手,大相径庭。

    她记得谢砚之指腹上的棋茧,指甲上的磨痕,像是木质雕塑之上,雕工误刻的一笔。

    后来这只手牵过她,抚过她的脸颊。总是很轻,像怕碰坏一片羽毛,温柔又很坚定。

    她把这只手弄伤了。

    术后,谢砚之陷入昏沉的睡眠。医生劝谢颖和庭见秋先去休息,等病人醒来再来探视,不然,照她们俩的脸色,下一个进急诊的就换成她们了。

    庭见秋仍不愿走。

    她一向犟,认定的事,谁说了都没用。

    谢颖叹了口气,让她记得去吃点东西,如果守在病房能舒服点,就随她去吧。

    她一个人打车回到京城围棋道场。

    这是她三十年前在国家队训练时,住过七年的棋院。

    她还记得,外墙墙角之下,埋着她和陆长玫用来计算胜负的棋子。她赢了,埋一颗黑子。陆长玫赢了,埋一颗白子。

    后来元修明将棋院整修作京城围棋道场,那块埋棋之地,恐怕早已在动工时,被挖土机搅乱,棋子四散。

    不知道她少女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以残损脏污的棋子的样貌暴露在别人面前,是不是只显得荒唐和可笑,像孩子的恶作剧。这是一个只有她和陆长玫知道谜底的谜题。

    棋院虽大修,几条如动脉一般的走道维持原样,她轻车熟路地直通最顶层,校长室。

    元修明果然在这里。为方便承办华日友谊赛,这几日,元修明将办公地点从棋协本部,转移至京城围棋道场。

    见到她,元修明仿佛知道她会来找自己,毫不讶异,热情一笑:“小颖,好久不见。”

    “为什么?”一夜没睡,谢颖双目大睁,晕红的眼角染上近于疯癫的怒意,声音随着身体的战栗而颤抖不止,“你我之间的事,你我之间解决,为什么要在孩子身上下手?”

    元修明状似苦恼地蹙眉:“砚之的事,我也很遗憾。请你放心,我已经和日方交涉过,他们也同意延迟比赛,等庭初段精神状态好转……”

    “在我面前你就不要费劲演这出了吧!”谢颖锐声打断。

    “小颖,你是觉得,是我害了砚之吗?”元修明神态自若,微笑,“可是,关我什么事呢?”

    庭见秋私下收受日国棋手礼物的事,不是他能决定的。

    拍到庭见秋收礼的新闻,不是他发出来的。

    昨日赛后的袭击者,不是他。

    他干干净净,一身无尘,清白无辜地坐在高位上,仍是登峰造极的强九段,提携后进的棋坛前辈,炙手可热的华国围棋掌门人。

    谢砚之受伤的事,引爆棋圈,棋迷一片心疼愤慨。很快,元修明满脸憔悴,一袭深色正装,在记者面前深鞠躬,为本次友谊赛安保不力、错令一个没有佩戴记者证且有案底的社会闲散人员持刀进入会场致歉。他语气诚恳痛心,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这真的只是一场安保疏失导致的意外。

    唯有谢颖,知道他华美面具之下的真容。

    狡黠,善妒,阴毒,诡计多端。

    谢颖冷声:“元修明,做任何事,都不可能不留痕迹。”

    元修明听了仰面哈哈一笑:“小颖,这些年我在北,你在南,不常见面,想不到你还是那个偏执的小女孩。昨天的事,还有三十年前陆长玫的事——”

    熟悉的名字一出,她心口霎时一紧,两眼猛地大睁。

    “——你都往我头上赖。”元修明笑着摇摇头,“我何必去害谢砚之、庭见秋,两个孩子而已。你要怪,不如去怪庭见秋,在这么敏感的时候,竟敢收礼,输棋……”

    眼前的男人神情里毫无愧怍,带着悠游的笑意,坦然地将所有错误,推给受害者本人。

    谢颖感到脊背上漫过冰凉的惊悚,像是见到了一个伪人。

    肉体凡胎,与人类在模样上一般无二,学习模仿人类的情感表达,却自视凌驾于人类的道德规范之上的,全然空心的……伪人。

    彻夜未眠,体力透支,造成她胃部轻微的痉挛,她望着元修明,喉口一阵恶心,从齿间咬出一句:

    “元修明,你该死。”

    “想必是你教的吧,教她只需要下好棋,棋之外的事都不必管之类的……”元修明好笑地低声,“屁话。你以前单纯的时候,还挺可爱的。但五十岁了还这么单纯,就是蠢了,谢颖。”

    谢颖眸色低暗:“元修明,你知道你和陆长玫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元修明笑意一滞。

    “陆长玫只在乎棋。而你,棋只是你沽名钓誉的工具。这就是为什么,你赢不了陆长玫。害死她,你也一样赢不了她。”

    三十年前,元修明、陆长玫与谢颖,参加第一个围棋世界大赛“小松制造杯”之前,和棋院其他棋手,进行了积分循环制的预选赛。

    陆长玫将一众男棋手挑下马去,八轮全胜,稳居第一。

    最后担任主将的,却是七胜一负的元修明。

    理由是,华国围棋国家队,从无让女棋手挑大梁的先例。让女棋手做主将,等于表明国家队里的一众男棋手,连女人都下不过。他们的脸面金贵,丢不得。

    陆长玫顺从地接受了这个决定。她无意争做主将。于她而言,主将台和副将台,都是棋,只要能下棋,她便满足了。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想。

    元修明面上神情短暂僵了一瞬,转而又是一阵大笑:“我害死陆长玫?这不过你臆造的童话故事,好像这出烂戏里有一个恶人,剩下的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做受害者。如果不是陆长玫大晚上浓妆艳抹和两个陌生男性在卡拉OK这种地方共处一室,如果不是她自己心态差、这么难看地输了棋,谁举报得了这位大棋士,女巾帼?”

    元修明念出陆长玫的名字,每一声都令她作呕。

    她冷冷地露出一笑:“元修明,这三十年来,你就是这样说服自己,才能每晚心安理得地入睡的,是吗?”

    元修明厌烦地摆摆手:“我没有什么可睡不着的。”

    这注定是一场无法进行下去的谈话。

    谢颖转身离开,顺着她熟悉的长廊,一路向北,摸到她曾住五年的寝室。

    昔日她摆了一日棋之后倦极休息的房间,已改作一间杂物室,摆满积灰的棋具。

    上下铺已拆,白墙重新粉刷过,她和陆长玫嬉闹的痕迹,尽数消弭。

    她在自己熟悉的一方小空间内,躬下身子,深深地呼吸着,将似被重重按压得生疼的胸腔里,翻涌的情绪——愤怒,痛苦,悲伤,不甘,一并吐出。

    等情绪略平复下来,她从口袋里,掏出正在录音的手机,点下终止键。

    华国围棋协会的处分公告里,只说陆长玫私会日国男棋手。

    可没说,是几个男棋手。

    三十年。没有证据、空空挣扎的三十年过去,她终于让元修明亲口承认,当夜,在朝国的卡拉OK里,和日国棋手共处一室的,不止陆长玫一人。

    还有一个,多年来踏在陆长玫枯干血痕之上,光鲜亮丽的元修明。

    谢颖深知,录音中的一时口误,效力太低,无法作为决定性证据,他大有狡辩的余地。

    但这是元修明出错的开始。

    她会耐心布局,谨慎经营,如狩猎前的母狮,迂回周旋,静候对手的下一个失误。

    谢砚之睁眼时,天已大亮,身侧只有庭见秋一人。

    昨夜,她没来得及回酒店换衣服,米色衬衫上的血污发黑。连着下了两天比赛,本就体力大损,又因为他的伤,又是大哭又是折腾,她终于累得趴在谢砚之病床左侧睡着。她睡相很乖,小臂交叠,脑袋搁在手臂上,怕打扰他休息,只占了很窄的一点床边,沾过黏腻血水的长发结作一绺绺的,凌乱地散下来,落在臂弯、榻上、脸颊侧。

    他抬起安着镇痛泵的、没有受伤的左手,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头发。

    庭见秋猛地睁眼,坐起身来。

    他低声问:“吓着你了?”

    “吓死我了。”庭见秋眨了眨眼,眼底泛红,嗓音本就低,如今全哑了。

    谢砚之忙道歉:“对不起,以后不在你睡觉的时候打扰你。”

    “我是说你的手。”床单下,她手指用力绞在一处,竭力抑制眼眶里快要坠下的眼泪。

    谢砚之无奈:“医生不是说没什么大事吗?我好好复健就可以了。你哭得像我残废了一样。”

    “不许胡说八道。”

    她突然沉下上半身,将整个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谢砚之左臂的肘弯。谢砚之左臂一僵,右手麻药失效之后钻心的痛觉霎时消退,他只能感受到肘部贴着的、她温热柔软的皮肤,和湿润睫毛抖动的细微痒意。

    “我以前不常哭的。没时间哭,哭一分钟就少赚一分钟的钱,少看一分钟的书,太奢侈了。”她吐息温热,嗓音沙哑清冽,“认识你之后,好像总是哭。”

    谢砚之心头蓦地一跳,像无数只蝶,刹那破蛹。

    “但我还是觉得,小燕子,认识你是我遇见过最幸运的事。”

    第48章 脱马拥护秋老虎暴政。

    九点,言宜歌从酒店里带了早餐和换洗衣物来。

    华日友谊赛第二组的赛程安排已出,她将要对阵日国男棋手渡边一野七段,每日闷在房间里研究对手的棋谱,不看手机,睡得也早。第二天醒来,发现谢颖、谢砚之、庭见秋都没有回酒店,华国国家队气氛低压,她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立刻备上谢砚之和庭见秋需要的东西,打车去医院探视。

    新闻里,打码的现场照片上,血迹模糊凌乱。她自认为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在进入病房,看见谢砚之被精细包扎起来、一动不动地摆在床侧的手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崩溃大叫:

    “谁干的?!杀千刀的东西……”

    “小点声吧,这是在病房,怪叫大耳朵驴。”谢砚之安抚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还以为你讨厌我到巴不得自己划我一刀。”

    言宜歌瞪圆了眼:“是啊,第一刀被抢了,我能不急吗?”

    庭见秋接过言宜歌手里的一包衣物,说她去换身衣服,请言宜歌照看一下谢砚之。

    谢砚之幸福躺平,言宜歌挂起邪恶的微笑,坐在他床边,举起一袋散发着温热甜香的蟹黄小笼,在他眼前晃了晃:

    “喊声师姐听听,我就给你吃。”

    谢砚之呵呵冷笑:“饿死事小,师姐事大。”

    “……”言宜歌露出嫌恶表情,不情不愿地把小笼包递到他左手边,“好烂的谐音梗。”

    她和谢砚之,是当年首尔围棋道场里,仅有的两名的华人棋手。

    十一岁那年,她刚到首尔,尚不能熟练使用语言,是谢砚之不厌其烦地带她练习朝语,帮助她和老师同学交流,在朝国棋手排挤她的时候,陪她摆棋。

    她真挚地向谢砚之道谢,男孩一向端着装腔作势的老成笑容的脸上,现出一瞬的认真:

    “不客气。我也很想听有人跟我说华语。你来之前,我只能在网上找点华国电视剧,吃饭的时候放着听。”

    原来她不在的两年里,谢砚之也曾经像她一样寂寞。

    无论后来怎么彼此嫌弃结仇,互相拆台作弄,在首尔并肩学棋的三年,他们算是对方唯一的亲人,唯一可以托付信赖的后背。

    一笼包子,谢砚之吃得慢条斯理,边吃边假装不经意地瞟向大门。

    他在等庭见秋回来。

    庭见秋这才走了十几分钟。

    “谢砚之,我确实是讨厌你。”言宜歌看他吃得心不在焉,神色复杂,“之前。”

    谢砚之突然被骂,微扬眉梢,等她下文。

    “我讨厌你虚伪,总是想讨好所有人,但其实又没真的把谁放心上。”

    谢砚之垂眼,含糊地“嗯”一声。

    “但现在,我又觉得,你爱她爱得太认真了。”

    言宜歌没有说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但两人心照不宣。

    谢砚之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吃包子,半晌,才绽开一个自嘲般的苦笑,低声:

    “原来我是爱她吗?我还以为我只是喜欢她呢。”

    庭见秋在医院的卫生间里,换了身衣服,简单洗漱了一把,用清水把身上的脏污洗净了,才拾掇出一个人的样子。只是脸色仍然差得要命。

    她从兜里掏出手机,略过微信里弹出的无数问候消息,打开弈世的棋闻论坛。

    弈世论坛中的几座千层高楼,都是有关华日友谊赛的。

    首先,是有关国家队人选的争议。

    庭岘的丑闻,她在新象杯闭幕式上对邱左思出言不逊,还有表演赛时的失常表现,都令棋迷网友无法信任她有代表华国出战的能力。

    她在华日友谊赛中,连输两局,更是让棋迷网友愤慨:

    五番棋,几乎没有让二追三的先例。庭见秋连输两局,败势已定,甚至有可能,华日友谊赛的第一组比赛,就被对方零封,剃成光头。

    这种可能性,是华国围棋绝对不能承受的耻辱。

    之后,她看到了那张作为导火索的照片:第一轮比赛后,她捧着红檀木盒,跟在谢砚之身后,扬着下巴正对他说着什么。

    这张照片,坐实她和日方有故。

    评论里,骂她的居多。还有不少,连着谢砚之,乃至于整个江陵长玫一起骂,说庭见秋收受日方贿赂,身为领队的谢颖和谢砚之不可能不知情,都是一丘之貉。

    ——纷繁复杂的舆论,她一概不知。谢颖把她保护得太好了,卸载她手上所有与围棋无关的APP,减少她与外界的接触,她自己也从来没有好奇过,每日吃饱睡好,睁眼便是下棋,成了个无事小神仙,还胖了几斤。

    那些骂她的话,质疑她的话,她尚且可以不放在心上。

    唯独偶尔冒出的几句“谢砚之活该”,刺目,钻心,她忍不了。

    又往下划,划到一层高楼,标题赫然是:

    【华国职业围棋棋手要是没人了,让虎哥去华日友谊赛,也比庭见秋强。】

    评论区一片附议。

    由于秋老虎一直没有实名认证,所以弈世的棋友将她当作一名名不见经传的业余强豪,还为她编出了一个晚年悟道、错过定段机会的辛酸故事。虽然仇嘉铭在直播时几次透露过秋老虎是一名女棋手,但绝大多数的棋友还是根据秋老虎的棋风,直觉地将她当成一名男性;又因她经常走出十几年前流行的定式,猜测她年龄应在三四十岁左右,称她为“虎哥”。

    她第一次顶着“秋老虎”的三字ID,在论坛发言:

    【真的吗?】

    弈世论坛很活跃,立即就有人发现秋老虎跟帖:

    【秋老虎来了!】

    【当然啦!拥护秋老虎暴政!虎门!】

    【别看虎哥没入段,据我的人脉说,不少俱乐部里,职业棋手的集训还在观摩虎哥的网棋。】

    一个空洞的网络账号,所拥有的拥趸与偏爱,比庭见秋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还要多。

    她哀哀地笑一声。

    重返棋坛以来,她一直沉浸在黑白的围棋世界里,满脑子都是理性精密的计算,忘了非理性的爱恨,才有移山倒海的巨力。

    她寻了个安静的角落,蹲在医院的墙边一角,疲乏地将头向后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拨通了攀柔的电话。

    攀柔接得极快,语气急切:

    “秋秋,你还好吗?砚之的手术怎么说?你们需要钱,还是需要法务和公关?”

    听到攀柔清亮柔和、带着关切的声音,庭见秋眼框顿时涌起酸意:“柔柔姐,手术很成功,这边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想请你和周总帮个忙。”

    半个小时后,庭见秋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回到谢砚之的病房。

    正好言宜歌待烦了,背着包准备离开,对谢砚之响亮地交代:

    “小笼包两千,豆浆八百,没收你劳动费,我很有良心了。”

    谢砚之长叹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

    见庭见秋进门,言宜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往她缺乏血色、疲惫浮肿的脸上一瞥,任庭见秋疑惑地看向自己。

    谢砚之沉声:“保密。”

    言宜歌:“保密五千。”

    “快滚。”

    说滚就滚。言宜歌和庭见秋打声招呼,背着小包离开。

    谢砚之坐在病床上,用左手别扭地划手机。

    庭见秋撑起一个笑:“你在看什么?”

    “看你的棋谱。”谢砚之转过显示着弈世APP界面的手机屏幕,竖起来,向着她,“你不是说不打算实名吗?”

    “秋老虎”三字旁,小字注明:

    【庭见秋职业初段】

    她可能是第一个要在弈世网里实名认证,一个电话直接打到总裁夫人那里去的棋手。

    只因为这样最快,而她一刻也等不了。

    “他们讨厌你,是因为讨厌我。”庭见秋语气寡淡,面上不见半分委屈,只是陈述事实,“我要让他们喜欢我,最快的方法,就是成为秋老虎。”

    谢砚之神色微动。——她如壁立千仞,无欲而刚,从不为外物所累,从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自己。

    这样的人,为了他,第一次去努力讨别人的喜欢。

    “可惜,之前听你说想匿名下棋,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庭见秋眯眼一笑:“没关系,我还有四个小号。”

    谢砚之:“?”

    这也太多了吧!

    因谢砚之、庭见秋遇袭,华日友谊赛赛程暂时推迟。日国棋院表达了惋惜和理解,尊重华国棋协的安排。

    谢砚之出院后,谢颖为他就近在京城郊外选了一家疗养院,之后,便整日不见踪影,只说觉得华日友谊赛的安保有古怪,她在调查。

    谢砚之的手伤恢复缓慢,不时要复查,康复之后,还要进行为期八周的复健。庭见秋索性把棋盘搬到了疗养院里,和谢砚之对下,谢砚之口述,她摆棋。一日一盘,下得磨磨蹭蹭,从清晨,下到暮色四合,病房外传来其他病人家属带来的盒饭的香气,谢砚之耍赖说肚子饿,没饭吃,就不下下一手。

    言宜歌,和在忙碌科研间隙里从江陵飞来京城的孙建民,来陪伴谢砚之的时候,她就在京城城郊逛一逛。

    庭岘去世多年后,她偶然读到庭岘二十七年前,在京城参加华日擂台赛时接受的采访。采访里说,他在训练的间隙,时常会在京郊的梦溪河边草坡上散步。

    她沿着老爸走过的路线,慢慢悠悠地散心。

    三十年,沧海桑田。昔日光秃秃的梦溪河畔,建起一片居民区。沿河,有几处供游人歇脚的凉亭,凉亭内摆着石桌石凳,有风闲过,落了一地米粒般的四季桂,残香幽幽。

    清晨,有不少老先生、老太太,结伴在河堤上锻炼身体,闲话玄宗。也有在凉亭石桌上下棋玩的,多是下中国象棋,“将军”声、起哄声,一片热闹。

    她对象棋只略懂皮毛,但她喜爱下棋者聚精会神计算时仿佛入定的神情,总是忍不住探头探脑,围观看棋。

    庭见秋太年轻,在花甲老人之中,尤为扎眼。

    有一日,她往人堆里凑时,被一名老伯叫住。

    老伯年纪大约六十上下,并不算老,只是显得过分佝偻和瘦削。九月初,天气仍炽,他却戴着一个深灰色的编织帽,将整个脑袋包裹住。

    他对庭见秋笑得和蔼:“小姑娘,你懂象棋?”

    庭见秋急忙摇头:“只知道规则。”

    “喜欢象棋吗?”

    她直言:“象棋不如围棋好玩。”

    老伯哈哈大笑,指向凉亭外,一处供游人野餐的木质长桌:“围棋,我也会下一点,能不能向你讨教一二?”

    那张木质长桌,她每每经过,总是空空如也,今日却多了一张轻薄的围棋棋盘。

    她本能地兴奋:

    “好啊。”

    第49章 夜会“且看我用本因坊的棋,试一试元……

    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清晨时节,日光轻暖,落在盘面上,黑白云子熠熠生辉。

    无论是对阵九段棋手,还是眼前体弱的老伯,庭见秋都拿出最紧绷的状态,全力作战。

    老伯坐在棋盘另一侧,上身微微前倾,面对她凶悍嗜杀的棋路,不时露出微微一笑。无论庭见秋下出多么棘手的一着,都不见他有丝毫慌乱,落子轻盈,既避她锋芒,又扼制她的进一步发展。

    棋面上,老伯执白,正手行棋,棋风温和平淡,柔中见刚,左右全局的发展。当庭见秋执着于不必要的蜗角之利,白子便向外飞跳,引她着眼于全局。当她过于冒进贪胜,走得粗糙,老伯又会落下严厉一子,强迫她回过身来补断。

    这是指导棋。

    不是元修明那样一味杀棋、以大力相搏的下法,而是如这位老伯一般,和风细雨地引导她发现自己行棋过程中的不足。

    老伯面无血色,身形瘦削,显然抱恙,庭见秋不敢长考,赶在日头升至正中之前,果决地将这盘棋收尾。

    无需数子。她知道,老伯将这盘棋,控制在了白棋略胜一二目左右的程度。

    她起身,向老伯微鞠一躬:“石川先生,我输了。”

    石川介柔和一笑:“孩子,下得已经很好了。”

    “我听说您身体不好,没办法长途旅行,怎么突然来华了呢?不会影响病情吗?”她语带忧虑。

    虽然只是下了一盘棋,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老者棋风之中的仁和慈厚,与对她不加掩饰的善意。

    石川介也起身,面露惭色:“我要来跟你道歉。我那愚钝的侄子,做事太不周全,给你带来很多麻烦。”

    事后,庭见秋想过,会不会是石川理借送礼一事挑动情绪,引导极端的人来伤害她。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石川理没有对她显露出丝毫的敌意。更何况,三册本因坊秀成的真迹,千金不换,天底下哪有人舍得布下这么珍贵的诱饵。

    只是她仍忍不住想,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事态会不会演变到如今这么极端的情况。

    庭见秋神色低落,石川介又叹声说:

    “如果你有什么闪失,我在九泉之下,见到庭岘,都抬不起头来呀。”

    “您认识我老爸?”

    一时间,华日友谊赛的种种怪异之处,都有了解释。

    石川介微笑:“附近有一家老店,鱼头汤炖得很好。当年,庭岘一赢棋,就会去那家店里喝一锅汤庆祝。二十七年过去了,老板娘仍在那里熬汤,你想不想去尝尝?”

    三十年风雨过去,老店几经装修,铺面窄小依然,装潢简陋,却有不少回头客,一进门便熟稔地大声向老板娘点单。

    两人来时尚早,店里仍有几个空位,石川介引着庭见秋,在靠里端的一张方桌边上坐下。

    昔日当垆卖酒煮汤、青春明媚的帮厨,已变作掌柜,兼任一对双胞胎小女孩的奶奶。她一边忙着招徕客人,麻利地端菜,一边温柔地斥责围在自己身边、扯着自己围裙玩的孙女们,要她们别添乱,快去写作业。

    石川介温声慢气地点单。

    一锅鲫鱼清汤,少放胡椒,一份炖得软烂的牛肉,再炒一份时蔬。

    老板娘热情应下,染着霜痕的眉眼笑得弯弯:“我们家的鱼头汤好喝吧,我看客人连着来了三天了。”

    “是啊。我有一位老朋友,很爱喝。”

    “怎么没和老朋友一起来?”

    石川介笑:“他有事,脱不开身。我带他女儿来尝尝您家的鱼汤。”

    老板娘看向庭见秋,笑开来:“我还以为这是你的女儿呢,真漂亮。”

    “我没有孩子,”石川介也望一眼有些无措的庭见秋,柔声说,“老朋友的独女,和我自己的女儿,没什么分别。”

    二十分钟后,一锅新炖好的鱼汤呈上。鱼汤奶白,散发着淡淡甜香。石川介先动筷子,剜出鱼面上最软的一块圆肉,送进庭见秋碗中:

    “尝尝。”

    庭见秋埋下头,用调羹就着鱼汤,轻咬了一块鱼肉。鱼肉鲜美细嫩,入口即化,只剩齿间鱼汤的余味,她惊喜地眯起眼,欢快赞美:“好香好香。”

    石川介被她贪吃的模样逗得大笑,自己只盛了一碗鱼汤,很细很慢地咂着。

    与结肠癌缠斗的十年里,他与死亡共生。他的人生仿佛一半在人间,一半在冥府。由于身体的限制,他再也不能长久行棋,饮食起居也有不少要注意的事情。如此,生并不值得贪恋,死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直到他读到一则华国的棋闻,说,作弊丑闻缠身的已故庭岘五段,有一个棋风凛然的女儿,名叫庭见秋。

    他在病床上,看了她在世界女子邀请赛上,对阵言宜歌的那盘棋。稚拙,冒进,却又无畏,不屈,如一杆长枪,悍然捅穿棋面。

    恍若庭岘再世。

    他这才觉得,人间尚有未完成的事。

    等一个疗程结束,身体好了一些,他嘱咐门生四处搜集庭见秋的棋谱。

    世女邀请赛,到围乙,又到新象杯,她与元修明九段的表演赛。

    从棋路,读心路。他在棋上,见到了一个与故友一般无二的青年棋手,棋心澄明,聪慧颖悟。

    只是她公开下的最后一盘棋,和元修明的表演赛,行棋畏缩,像是受了什么打击,竟然连自己的棋风都变了。

    在石川介看来,那盘棋,庭见秋的确表现不佳,但更狼狈的,是元修明。经验更丰富的长辈,身为指导棋中的师长,却下得招招凶恶,赶尽杀绝,把指导棋下成了一场挟私报复。

    他与元修明交手数次,无论是棋力,还是在各自国家的年辈资历,都相当。

    他清楚,一名老棋手,得被逼成什么样子,才会下出这样的棋来。

    乳虎张目,幼狮初啸,群山为之震颤。

    ……

    等一锅鱼汤鱼肉被庭见秋扫荡了个七七八八,她终于开始探问:

    “您和我老爸,是怎么认识的呀?”

    “二十七年前,我来华国,也在京城,参加华日擂台赛。”

    “我老爸连赢五局,锁定华国胜局的那一次比赛。”

    石川介思及往事,病容带笑:“是啊。彼时,我已升至九段,手握名人头衔和三个世界冠军,风头正盛,心气高傲。”

    八九十年代,围棋的世界级大赛极少,而且,多是团体赛。

    三个个人的世界冠军,的确意味着世界顶尖的水准。

    “……擂台赛,华日两国各有八名棋手。我为日国主将,一个人挑落华国队半数成员。第五日,华国国家队,派出庭岘上场。”

    后来的故事,庭见秋听庭岘说了无数遍,就连那局他战胜石川介九段的棋,她也摆得烂熟。

    那是一场劫争缠绕的激战。

    “华日擂台赛,为防止作弊,不允许中途封盘。那盘棋,我与他相对枯坐在棋盘两侧,下了足足九个小时。最后,两个人都力竭。我自认用尽全力,他还是胜我半子。

    “我当然不服气。你父亲当时只是一个三段的青年棋手,甚至没有参加过国际大赛,闻所未闻。我觉得我之所以输棋,是因为我已经连下了几天擂台,在体力上弱势。于是我找了一个信得过的翻译,替我递话给他,要他晚上偷偷出来,跟我一起复盘。”

    庭见秋牙尖咬着鱼骨头,边听边笑:“《西厢记》。”

    “比《西厢记》难办多了。我们那时候,外事规矩严苛,中日棋手,是绝不能私下有交谊的,不然,一人背一个大处分。”石川介也笑,“我们白天在京郊的中华宾馆比赛,晚上,在京郊又破又小的善华寺里下棋。每天半夜,我抱棋盘,他抱棋子,躲过管理人员,沿着墙根,再往郊外,偷偷走上两公里。语言不通,只下棋。初秋,蚊子毒辣,我们一边下棋,一边在身上乱抓乱挠。”

    庭见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眸光微动。

    “他赢了我,还要继续守擂,和日国棋手下棋。我也担心过,夜里约棋,会不会影响他的比赛。没想到,他压根不用睡觉,越下越精彩,连赢五局,将日国队早先的优势一举扳平。最后,华国战胜日国,报上将他推举为‘民族英雄’,想必你也知道。”

    她当然知道。这是老爸职业生涯中,最光辉的一刻。

    “擂台赛结束后,我要随队离开华国。我与他无法通信,只好约定,如果我有机会,来华比赛,无论在哪个城市,当夜,都会在当地最知名的寺庙里,摆好棋盘等他。”

    “——而我老爸,”庭见秋眼底湿润,“要带上棋子。”

    石川介全然不知她为何神色微变,笑着点点头。

    “你父亲是一个守诺的人。我和他的约定,一旦被人知道,两个人的职业生涯,都将毁于一旦,还可能有其他麻烦。然而,十五年间,我访华七次,他赴约六次。”

    庭见秋搁在铁质餐桌上的手微微颤动。

    不,第七次,他也去了。

    拖着病体,抱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昂贵云子,倒了一班又一班的公交。

    只是他没有抵达。

    扑朔迷离的往事中,空缺的最后一块拼图,终于补上了。她终于知道老爸是为了什么,每年报名华日擂台赛的预选赛,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抱着两罐棋子,孤身离家,坐上没有返程的公交。

    “你父亲去世很久之后,我才得知他患病的事。他过世后,我再也没有下过那么好的棋。——直到你出现。”

    “我?”庭见秋微怔。

    石川介轻笑:“这不是你的原话吗。你的棋,是庭岘教的,你要用你的棋,为他言说。”

    她眼眶微热,用力点点头。

    “见秋,你的棋,有你父亲的风采,也已经远胜于他。假若庭岘在世,见到你的棋,想必会很得意吧。”

    “真的吗?”庭见秋嗓音里带着轻微的颤意,“可我现在……”

    石川介正色,缓慢说:“你和小理的两盘棋,我看了。论中盘战斗的手筋,你并不逊于他。之所以连负两局,都是因为开局,你没有发挥出你的优势。”

    提及开局,庭见秋心头一紧。

    “——你明明有可以克制小理的一套布局,为什么不用呢?”

    他说的,是短刀流布局。

    庭见秋坐正,肃然说:“请您随我来我们棋队的训练室,我有一局想向您请教的棋。”

    谢砚之受伤后,庭见秋为方便照料他,一直和谢颖住在医院和疗养院边上,没有回过训练室。

    这一日,训练室里人很齐。除了在疗养院陪护谢砚之的言宜歌之外,选手和教练都在,在庭见秋携石川介走进训练室的一瞬,齐刷刷转过来看向她。

    杜律成结巴两声:“虎、虎哥!”

    冯安康伸手,一记头槌:“屁!男女都不分了,这是哥吗你就乱叫?”

    杜律成赶紧改口:“虎神!”

    庭见秋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秋老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几名选手呆呆地看向她。

    “虎神你都不上网的吗?!”

    庭见秋摇了摇头:“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了,看了心烦,好几天没用手机了。”

    冯安康幽幽:“弈世论坛都炸了几天了……”

    秋老虎实名之后,庭见秋的口碑一朝逆转。

    庭见秋可能是个无名无姓的初段棋手,公开的棋也就那么几盘;但秋老虎,那可是拿弈世网当鱼塘练手、把仇嘉铭七段治得服服帖帖、能和谢砚之九段打个来回的,匿名之神。

    骂庭见秋的棋手一时偃旗息鼓。毕竟他们学了秋老虎半年的棋,也算是互联网门生,对老师,不敢大不敬。

    更有庭见秋在“新象杯”上结识的年轻棋手们,站出来替她打抱不平:

    如果庭见秋的水平,真的只是表演赛上展现出来的那种程度,真的像刘柏巍在报道里渲染得这么糟糕——那怎么解释她能够在“新象杯”战胜为数甚众的新职业棋手,拔得头筹?

    难道要说,新初段,都菜?

    媒体也不再吭声了。

    如果庭见秋,就是弈世网今年风生水起的新任顶流“秋老虎”,那么,她与元修明的那场表演赛,就并不能代表她的真实实力。反而,她在围乙上的惊人表现,定段赛全胜直升、新象杯亚军等鲜亮的战绩,乃至她与石川理差距微弱的两盘输棋,都重新被提起、分析。

    庭见秋究竟水平如何,媒体不敢妄断。

    所有人,都在等华日友谊赛重启之后,庭见秋与石川理的下一轮比赛。

    如果是秋老虎,能和谢砚之掰手腕的秋老虎,或许,和石川理有一敌之力。

    趁“秋老虎”脱马事件热度正高,公众号【观棋不语杨惠子】贴出一篇时论:

    【秋老虎:重新定义“女人棋”】

    这篇文章,与一个月前刘柏巍贬斥庭见秋的报道针锋相对,爬梳了弈世论坛长期以来对于秋老虎性别身份的种种臆测,将以棋风断男女、“男人棋”应当如何而“女人棋”又该如何的言论,称为“男权神话笼罩下的陈旧叙事”。

    围棋只分黑白,不论男女。

    秋老虎的棋,便是明证。

    秋老虎本人,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也丝毫不感兴趣,应了声“哦”,就向队友们介绍:

    “这位是石川介先生。”

    石川介患病之后,鲜少在外露面,近十年定段的棋手,没有在公开赛事上见到石川介的机会。

    在场的三名国家队成员,听到这个名字,又望向庭见秋身后,身形佝偻瘦削的老先生,一个比一个吃惊。

    迟纬:“哪个石川介?”

    冯安康:“我想的那个石川介?”

    杜律成哆嗦:“虎神人脉……”

    石川介温和谦逊地向华国棋手们问了声好:“叨扰了,借贵地摆棋。”

    杜律成:“您客气了,您要是喜欢,在我头上摆都行。”

    冯安康又伸手,一记头槌。

    迟纬九段毕竟见过大世面,立马狗腿地为石川介布置好棋桌棋局,摆好适宜常坐的软椅,又说:“您身体如果有任何不适,及时跟我们说。”

    石川介认识迟纬,微笑谢过:“多谢小迟。我这阵子恢复不错,不必担心。”

    庭见秋不多话,落座在石川介面前,飞快地摆出她与辛芸的第三战,将自己短刀流布局的设计理念,以及辛芸如何将自己的短刀流布局一一拆解,讲给石川介听。

    石川介垂首,安静听棋看棋。

    半晌,石川介问:“我让小理给你的三册本因坊秀成的珍珑棋局,你读了吗?”

    庭见秋答:“只研读了第一册。”

    “我患病之后,不再参加比赛,潜心研读秀成先生的几部手记。唯有这三册,我病情恶化,无暇研究,所以让小理转送给你。”石川介神情庄重,“研读秀成先生的弈理,我才悟到大音希声,是围棋至上妙法,棋力也由此精进。”

    庭见秋轻屏呼吸,听得专注。

    “元修明这套棋,之所以克制了你的布局,原因有二。一,他看穿你布局上的几处漏洞断点,在恰当的时机分断作战,牵制你几处棋形的呼应联系。二,他把自身走得很厚,使得作战全无必要,他可以以厚势取胜,这正是大音希声之法。”

    这些话,谢颖和赵良甫也说过。

    但石川介的语气,显然是知道如何破解。

    “你能做的,就是快。”

    庭见秋轻声:“快?”

    她已经很快了。她的短刀流,正是以高效布局著称。

    “对,比你现在,还要更快。”石川介温厚一笑,“围棋的公平之处在于,一人,只能下一步。只要你把每颗子的效率,发挥到极致,将棋走快、走畅,他便来不及分断,也来不及做厚。”

    庭见秋点头称是。

    “本因坊秀成,便在高效手筋之上,颇有研究。他并非如你一般的力战棋手。他的棋,轻盈、迅捷,快到可以止战于未战之际,这又是另一种不战之战,正好可以用以应对元修明的棋风。”

    石川介拈起庭见秋所持的白子,肃然道:

    “且看我用本因坊秀成的棋,试一试元修明。”

    第50章 让二追三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一连两日,石川介展现出以他的身体状况而言可称惊人的体力与毅力,稳坐棋盘边,陪同庭见秋设计布局。

    他孱弱体虚,话音轻如一阵微风,需要庭见秋凝神细听。

    庭见秋怕老先生身体吃不消,八点之后,便催促石川介先进房休息。

    温厚平和的老人,此时却表现出惊人的固执,强硬地留在棋桌上,说:

    “抱歉,我还想下棋。”

    不是为了指导庭见秋。

    而是他想。

    能和情态、棋风与故友近似的女孩对弈,一解平生之憾,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幸运。

    夜半,几位年轻棋手都撑不住,早早回房洗漱休息,石川介仍抿着无血色的、干皱的唇,对着棋盘长久凝思,不时出声与庭见秋讨论。

    庭见秋再三问他是否需要休息,石川介哈哈一笑,念出一句华国古诗: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多长。有限的时间里,他只争朝夕。

    两日过去,谢砚之不满地给庭见秋打来电话,问她为什么这么久没来看自己。

    庭见秋还没解释几句,背景音传来冯安康向石川介讨教的声音:“石川先生……”

    谢砚之手一抖,按断了电话。

    庭见秋和那个送书的石川理呆在一起。

    他一向知道庭见秋认棋不认人,谁的棋好,她就和谁走得近。

    石川理九段,和他在国际赛事上的几次对弈,互有胜负,应当说是棋力相当。他大概是输在新鲜感。庭见秋少见石川理的棋,难免要和他多交流几句。

    他对着窗台发呆,无端一阵压抑。

    这时,庭见秋发来微信消息:

    【见秋:[小猫摸头.gif]】

    【见秋:石川介先生来了,我这几天有点忙,忙完来看你。】

    【见秋:你多休息,不要碰水。】

    窗台外,午风吹散暗云,本是将雨未雨天气,一时放晴。

    他没察觉到自己正在笑,在一串语气词里,精挑细选了一个“嗯”。

    因事故被推迟的华日友谊赛,在短暂休赛一周后,重新启动。

    仍是庭见秋,对阵日国棋手石川理九段,五番棋,第三轮。

    庭见秋在网棋上表现惊人,但在已有两场败局的情况下,第三轮比赛,还是令广大棋迷网友心中打鼓。

    再一场败局,庭见秋就再无转圜之地了。

    赛前一刻钟,庭见秋准时入场。石川理又一次提前入座,见她进场,不避台下的记者,起身,一振身上的正装,当众躬身,为自己不够周全的行为,向庭见秋致歉。他声明,礼物是自己出于对庭见秋的仰慕,主动赠送,并不存在利益交换。

    他罕见地收起不驯气质,歉意真诚。

    庭见秋轻声:“谢谢你。”

    他谦恭的态度,能让她和谢砚之、谢颖所处的舆论状况,好转很多。

    比赛正式开场前,两人小声地互相交流了几句。

    石川理半开玩笑地问起石川介在华国国家队训练室里的状况:

    “怎么样?我大伯很难伺候吧?他是不是一个爱念叨、规矩多、吝啬、洁癖、古怪的倔强小老头?”

    庭见秋疑惑:“你在说谁?”

    “就是我死板、苛刻、刁蛮、嘴毒的大伯石川介呀!”

    庭见秋瞪大了眼。

    她接触到的石川介,像是掉进河里之后,被河神换上来的一个温柔敦厚、爱棋成痴的文弱老先生。

    见到她的神情,石川理一脸绝望:“我懂了,是我大伯区别对待。”

    十二点半,在记者疯狂按动快门的抓拍声与闪光之中,第三轮棋赛开始。

    按照赛事规章,棋赛的前十五分钟,媒体记者可以留在现场拍照。

    十五分钟后,第一名从赛场离开的记者,江陵晚报体育栏目棋牌板块的记者许向东,兴奋地在社交媒体上敲下一段话:

    “棋迷朋友们,让我们见证,今天,秋老虎短刀流的重生——”

    华日友谊赛重启的前一日,宜川“丰健杯”比完最后一轮,落下帷幕。赵良甫带领江陵市代表队夺下团体第三的佳绩,仅次于京城市代表队和喜州市代表队。

    仇嘉铭担任江陵市队主将,表现尤为亮眼,七胜一负,甚至擒杀京城市代表队主将张博新九段。

    如同宝镜十年蒙尘,一招拭去尘埃,光彩鉴人。

    弈世棋闻论坛上,网友戏称:

    【恭喜仇嘉铭终于回想起了大号密码。】

    【坏消息:老仇退步了。好消息:退步回十年前了。】

    【仇嘉铭的棋谁懂啊……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天马行空完全不知来处但又完全杀不掉。这是什么,醉拳吗?牛。】

    只有赵良甫一行人知道,这场比赛,他们并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

    队里的每一个人,都因为庭见秋、谢砚之在京城遇袭之事,忧心不已。

    仇嘉铭最是坐不住,情绪起伏巨大。赵良甫为让棋手们专心比赛,没收了全队棋手的手机,仇嘉铭趁赵良甫不注意,出门买了新机新电话卡,注册小号,通宵和往谢砚之、庭见秋身上泼脏水的网友骂战,第二天顶着青黑的眼眶比赛。

    比赛终于结束。闭幕式领奖后,江陵长玫成员班师回朝。

    不回江陵,北上飞往京城。

    抵达京城城郊围棋道场时,已是薄暮时分。

    由于一周前谢砚之遇袭事件,华日友谊赛的安保史无前例地严苛,赵良甫一行人被拦在了京城围棋道场外,一个个扶着行李箱竖起的把手,杵在门口生闷气。

    谢颖收到赵良甫的消息,特意从赛场内出来,向安保出示工作人员牌,接他们进观赛区。

    赵良甫忧心地问起第三局棋赛的情况。

    谢颖神色平静:“小秋又走回她最拿手的布局,但能看出来,她进益很大,棋势比以前更激进。”

    仇嘉铭好奇问:“‘短刀流’……不是已经被元修明破解了吗?”

    “现在的‘短刀流’,行棋效率已经高到——”谢颖缓慢地措辞,“元修明如果还想用他的老一套断吃手段,破坏小秋的布局,除非,他放弃自己的布局。”

    不守角,不拆边,用尽全部解数,全心全意阻挠庭见秋的步调。

    这样的下法,纵使能够分断庭见秋的棋子,也无法在后续的对杀之中取胜。

    “那现在的布局,对石川理有效吗?”

    “开局,小秋形势大好,石川理显然有些应对不过来。但到了中盘,石川理非常顽强,慢慢把局势扳平。现在战况很焦灼,看不出谁的赢面更大一点。”

    几人聊着,随谢颖来到观赛区。

    观赛区里,空无一人。观赛区正前方竖起的棋盘上,摆着两百余手棋,却不见有人解说。只剩下几名工作人员,在将特邀记者、两国教练与棋手坐得东倒西歪的椅子复原。

    连谢颖都分不清状况,呆立在门口:“人都去哪了?”

    工作人员认出她来,好意提醒:“谢老师,已经下完了,所有人都去赛场,看两名选手参加记者会。”

    三分钟之前,谢颖还在对赵良甫一行人说,局势十分焦灼,辨不出好坏。

    瞬息之中,不知道是谁下出了决胜一手。

    谢颖快步走向竖起的棋盘前,飞快扫过全局。——只比她离开观赛区前,多了一子。

    庭见秋的一手黑棋,落在右上白子尚未定型的角部。

    点三三。

    点三三是初学者入门时学的第一个定式。看似简单甚至呆笨的一手,却指向白棋大龙断点。石川理所持白棋,要么自补一手,任落在三三之上的黑子肆意搜刮角部的三十目棋,要么就会被黑棋分断,上方整片白棋大龙不活。

    谢颖离开观赛区之前,看遍整张棋盘,大小战场,以为黑白都下得颇为坚实,暂时难以找到可以动手的地方。

    转眼,庭见秋便在右上出棋,锁定胜局。

    从这一手棋,往前看,庭见秋所有看似行得稍缓的棋,都是在为这一手绝杀做铺垫,在外围悄无声息地紧气,将白棋逐渐逼往绝路。

    诚然,石川理可以选择保守的下法,将角部这块有限的实地拱手让给庭见秋,加强白棋在外部的封锁,增厚外势,在实地不足的情况下,等待庭见秋的失误。

    但石川理没有。

    这一手三三,令他心服口服,爽快地投子认输。

    这是石川理对对手的信任和尊重。这种敬意超越了棋局的输赢。他相信能下出这一棋的棋士,绝无可能在后半盘犯下足以逆转形式的错误,不必再为了贪胜,空耗彼此的时间。

    谢颖与赵良甫站在棋盘前,沉默相视,从彼此眼里都认出了惊艳。

    ——这不是他们能教出来的学生。

    她的棋路,受到了另一种风格的微妙影响。

    “赵老师。”观赛区门口,传来庭见秋惊喜的唤声,“你们怎么来了?”

    杨惠子扔下手里的行李箱,一个猛冲扑上去:“秋秋秋秋,我们担心死了——”

    庭见秋拍拍她的背,抱着她轻轻晃了晃,权当安慰。

    谢颖问:“记者会这么快结束了?”

    上一次记者会,记者们拿庭见秋开刀,刁难了她半小时。

    “嗯。赢得太快了,他们好像还没反应过来,没问几个问题。”

    五个小时,二百四十手棋,初段斩了一个九段。

    能反应得过来才有鬼吧。

    夜里,谢颖挑了家昂贵的京城菜,请客庆功,既为“丰健杯”,也为庭见秋的胜利。孙建民一路护送不能磕着碰着的谢砚之,从疗养院里驱车赶到。

    菜还没上完,谢砚之和庭见秋双双消失。

    谢颖操心谢砚之的手,嘱咐孙建民陪客,她出门去找两个孩子。

    在酒店走廊尽头僻静的一角,谢砚之和庭见秋蹲在花坛边上,捧着平板,在弈世APP的电子棋盘上复盘。庭见秋摆棋,谢砚之用完好的左手指点下在哪里。

    两颗脑袋并在一起,沉思的时候都一动不动,像花坛边上的两颗装饰用大椰子。

    很乖,像小时候,他俩在业余围棋升段赛上初相识时一样。

    谢颖深深看了一眼,转身回席上。

    仇嘉铭很关心:“他俩偷偷去哪玩了?”

    谢颖笑:“复盘呢。”

    丛遇英往嘴里扒着菜,欲哭无泪:“我还没吃两口呢,不要再卷了——”

    散席后,谢砚之低落地被孙建民押回疗养院,庭见秋回训练室,继续和队友与石川介复盘至深夜。

    翌日,五番棋第四轮,庭见秋以更加积极主动的姿态,再次中盘屠龙。

    都说石川理九段是官子强手,中后盘计算力惊人。

    庭见秋让他根本进行不到中后盘。

    华日友谊赛第一组的五番棋,从一开始无人看好的零比二,逐渐拉平至二比二。

    第四轮比赛过后的记者会,华日记者们群情亢奋,视日国的国宝级九段于无物,堵着庭见秋连连发问:

    “连续赢下石川理九段是什么感受?”

    “最开始的两盘是在有意保存实力吗?——噢我知道了,让他一马!让他有点体验感!国际友人都别白来!”

    “对接下来的第五盘棋,庭初段有准备什么战术吗?——不好意思差点忘了石川理九段还在,麻烦您捂一下耳朵。”

    主动让出C位、在一旁装聋的石川理:“……?”

    赢棋、输棋,记者的态度天壤之别。庭见秋仍以她素来低而和缓的声音,平静谦逊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无论采访者是敌是友,她诚实坦率,态度如一。

    又过一日,五番棋决战,第五轮。

    石川理终于熟悉庭见秋的新布局,稳健地与她拉锯,迂回避战。他知道她跟随父亲庭岘启蒙,回归棋坛之后又师从谢颖,两位老师走的都是中盘力战的路子。

    然而,在擅战好战之余,庭见秋的棋路又有一丝微妙地别于两位老师的气质,令他觉得有些熟悉。

    在某一刻,当庭见秋本可以纠结于一处断点、却又轻轻向外跳开争夺大场时,他恍然意识到:

    这是朝国棋圣韩智闵的棋路。

    如果说,前两日的中盘屠龙,充分地展示出庭见秋的作战能力;那么今日,庭见秋令石川理见到了她凶悍拼杀之余,一缕冰冷的绵意。她不仅关注着眼底的死活,更有全局的考量。

    中盘作战的尾声,石川理主动开启劫争。

    劫争极为考验棋手的计算力,在这一点上,石川理自视甚高。他能在短时间内算清楚毫厘之间的利害得失,衡量劫材的价值,与消劫的时机。

    而庭见秋,是制造劫材的好手。

    她一边利用劫材,一边手筋迭出,源源不断地生出新的劫材。

    素白指尖点至盘面上,恰似杨枝露水垂落,春草蔓生。

    眼前女孩面无表情,长眸微垂,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盘面。如神祇,杀伐而又慈悲。

    石川理劫争失利,进入官子,企图将劣势拉平。

    长达三小时的官子战,又是另一番景况:庭见秋的官子,竟一敛中盘的强悍凶猛,与他惯下的棋风,是如出一辙的细腻精密。

    石川理幼时便听伯父说过他与华国棋手庭岘五段之间的故事,他并不意外石川介会将“石川流”的官子技巧,向庭见秋倾囊相授。

    毕竟连他珍藏多年、从未启封的三本本因坊秀成珍珑棋谱,他都舍得送给未曾谋面的挚友独女。

    他诧异的是,他和高桥依子、小松雪等“石川流”传人,苦学勤练多年才领会的棋路,短短数日,庭见秋竟能吞吃、内化,不着痕迹地运用出来。

    一盘棋,从布局,到中盘,再到官子,庭见秋出入各种棋路之间,根据不同形势的要求,转换风格。

    第五局,石川理撑到最后一处官子,最终一目半憾负。

    本次华日友谊赛,他落败而归,眼看对手缔造让二追三的神话,心悦诚服。

    之所以让二追三罕有先例,最大的原因是前两场败局往往会极大地动摇棋手的心态。更何况庭见秋还遭到如此多不分青红皂白地谩骂与攻讦,亲眼见到谢砚之遇袭受伤。

    庭见秋是凡人。他亲眼见过她崩溃的神情。

    但外界施加给她的一切,当她进入棋局时,都如肩上的尘埃一般,被她轻盈地抖落。

    枷锁是如此。

    桂冠亦是如此。——赛后记者会,面对一众将她捧作英雄的记者时,她微微露出困惑的表情,见不需要她作出回应,便微垂下头,发呆。似乎仍在心中复盘刚刚那局棋。她苍白的颊边,落了一撮微卷长发,他略略侧脸看来,发梢正好掩在她挺俏的鼻尖。

    漂亮澄净,像松树巅的一抔雪。

    令他心生好奇,这抔雪若在掌心慢慢融化,会是什么样子。

    记者终于全部离场。偌大的赛场内,只剩下两名棋手,和数名安静履职的安保与工作人员。

    石川理起身,喉咙口有些不自在地紧绷着:

    “庭初段,请问你有兴趣,今晚和我一起吃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