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惩罚+罪行+扮演(入v三合一)
草长莺飞, 京城渐渐步入了三月。
庭院内的梧桐翠绿,不知何处而来的鸟儿在上面做了窝,为孤寂的督主府添了几分活气。
一只装满粟米的玉碟落到树下石桌上, 时鹤书立在一旁,看着叽叽喳喳的鸟儿飞来啄食。
春风吻过青衣,和煦日光暖暖的照在时鹤书身上, 更衬得他白璧无瑕。垂下的鸦羽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饱满的指尖蹭过毛茸茸的鸟儿。
鸟儿似乎也很喜欢时鹤书,愉悦的偏头蹭蹭他。
只是忽然, 鸟儿后背一寒, 它“啾”的一声从温柔乡中拔出,警惕的看着周围。
但它没有发现任何危险, 只有一个面色阴沉的黑衣男子正死死盯着他。
“景云。”
黑衣男子的神情在瞬间变化, 从让鸟惊恐的阴郁变成了温和的笑容。
“九千岁,怎么了?”
清润的声音响起,时鹤书收回手, 拢了拢肩上的外衣。
他开口欲说些什么, 却先轻咳了两声。
景云的神情几乎是在瞬间紧张起来,他大步上前握住了时鹤书的腕。
“九千岁,别吹风了,我们回房吧。”
方才的咳嗽令时鹤书的眼尾泛上浅淡的红,如春樱般让人移不开眼。他轻轻点头, 没有拒绝。
虽已不再燃暖炉,但屋内到底比外面要暖和些。
放好府中厨子做的糕点,景云端起茶壶为时鹤书倾茶。
玉白的指尖捻起一块桃花酥, 淡粉色的糕点抵上了淡粉的唇。时鹤书轻轻咬下一口,抬眼时却刚好看到那松散的领口暴露出一道深色痕迹。
“你受伤了?”
正在倒茶的手一顿, 已满了的茶水从杯中溢出。
景云忙将手上东西放下,从腰间锦囊中抽出干净的棉布,仔仔细细的擦着桌上的水。
待桌上的水被擦拭干净,他牵起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都是小伤……抱歉,九千岁。”
“小伤?”
放下糕点,时鹤书忆起自己方才看到的痕迹,若有所思:“你觉得那是小伤。”
景云轻声道:“是。那是属下不小心弄出来的,多谢九千岁关心。”
不小心?
听到这话,时鹤书也不与他争辩什么,直接抬手按在了景云伤处。
没有长好的伤口在瞬间撕裂,血液打湿了黑色的里衣。
景云的手不自觉颤了一下,但他没有避开时鹤书的动作,而是挂着得体的笑容,继续注视着他的九千岁。
待到血液彻底浸湿衣衫,时鹤书平静的收回手,垂眼捻了捻指尖:“这是绣春刀的刀伤。”
他抬起眼,看向景云:“你去找谢无忧了?”
景云的笑容短暂龟裂一瞬。
“九千岁,属下……”
景云勉强牵嘴角,时鹤书一看就知道他在试图负隅顽抗。
“说实话。”
“……”
冷冷的声音响起,景云垂下头:“是。”
谢无忧的那把破刀和他的刀法时鹤书再熟悉不过了,时鹤书认错什么都不可能认错谢无忧留下的刀伤。
“你去找谢无忧打架做什么?”
听到这话,景云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却又被他很快控制住。
“九千岁……属下就是看不惯他总是对九千岁动手动脚。”
时鹤书顿了顿,而景云缓步走向他,单膝落地。
仰视着面前如画一般的人,景云轻轻将头落到时鹤书的膝上,开始给谢无忧泼脏水:“何况他那样熟练,说不定是个多脏的男人,都那样了还要来骚扰九千岁……就该被好好教训教训。”
时鹤书对替谢无忧辩白没兴趣,他推开景云的头:“所以你就去找他打架了?”
景云抿唇,试图狡辩:“不是打架,是切磋。”
切磋与打架对时鹤书而言都无所谓,他直接道:“注意分寸,不许杀了他。”
“谢无忧对本督很有用,明白吗。”
景云顿了顿:“明白。”
在某种意义上,时鹤书是一个好上司。
随着血腥气渐渐蔓延开,他扫过景云胸口上慢慢变深的黑衣,抬手招来了立在一旁装聋作哑的小太监。
“去传府医。”
小太监干脆利落的应是,并小跑着退下了。
本以为自己会被惩罚的景云愣住了,他想过那所谓“青梅竹马”在时鹤书心底的分量不重,想过时鹤书或许不会追究,但他怎么也没想过,时鹤书会为他传府医治疗。
“九千岁……”
时鹤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回你厢房,收拾好了再来见本督。”
府医来的很快。
景云褪去了身上的衣装,暴露出结实的皮肉与那一道道因未好好处理而开始发炎的伤疤。
“你不是巫医吗?”
府医看着那一道道伤痕,忍不住蹙起了眉。
景云冷冷瞥他一眼:“怎么了?医者难自医。”
其实是他根本懒得为自己打理伤口。
身为前世货真价实的医生,景云很清楚该怎样处理刀伤,可他根本懒得为自己费心思。
对他而言,发炎又不会死,最多也就痛一痛,他一个大男人痛一痛怎么了。
景云觉得没什么。
由于发炎的不严重,府医很快处理好了伤口。
而他刚为景云缠好绷带,景云就马不停蹄的穿上衣服,去找时鹤书。
景云到的时候,时鹤书正在小口小口地啃那一小块糕点。
时鹤书吃的很优雅,却依旧在唇边沾了些碎屑,无端让人觉得可爱。垂下的羽睫纤长,那双烟灰色的眸注视着捻在指尖的糕点,似乎是吃到喜欢食物的缘故,另一只落到腿上的手正轻轻叩击着。
立在屏风侧的景云抬手,默默捂住了鼻子。
……好可爱。
可爱这个词其实和时鹤书的适配度不高,虽然他确实生了一张值得这个形容的脸,但他的性情与气质实在很难让人对他说出这个词。
但此刻,第一次看到时鹤书这幅模样——这幅如兔子一般模样的景云,实在想用这个词来形容时鹤书。
“景云。”
那一块糕点不大,慢慢就被时鹤书吃完了。
他掏出帕子轻点唇角,随后细细擦着手,偏头看向早已立在那里的人。
长发从鬓边垂落,鸦羽掀起,时鹤书的目光如一潭古波无澜的井水,静静注视着景云。
景云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流鼻血,才放下手,向时鹤书走了过去。
“九千岁。”
再次单膝跪到时鹤书身边,景云抬眼注视着时鹤书。
水润的薄唇轻启,时鹤书轻轻吐出几个字:“你说,本督要罚你吗?”
景云顿了顿。
其实景云也知道自己那夜去找谢无忧有些太冲动了,可他就是不想忍,不想让时鹤书受到那样轻浮之人的羞辱。
于是他主动握起时鹤书的手,贴上了自己的脸颊:“属下冒犯了指挥使,该罚。”
说罢,景云目光灼灼的望着时鹤书。
时鹤书:“……”
他勾起唇角,对景云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去抄书,一百遍。如何?”
景云:“……”
景云放下了时鹤书的手:“其实属下觉得,属下与指挥使是公平公正公开的切磋,惩罚什么的……”
“一千遍。”
景云:“…………”
他默默注视着时鹤书,在发觉时鹤书是认真的后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即视感对其行了一礼:“是,九千岁。”
时鹤书注视着他,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脸。
“乖。”
最后那一千遍书,景云还是抄了。
虽然字有些过分狂野,狂野到时鹤书都不想看,但他总归是抄了。
抄书千遍所废的时间不少,在景云抄完后的第二日,早朝也重新开始了。
大宁的早朝平静了许多。
颓靡的太后,依旧神游天外的小皇帝,和谨言慎行的百官。
自刘献忠与周巩一被废,一被贬后,朝堂上针对时鹤书没事找事的就少了许多。
哪怕是太后党,在痛失了两个骨干后也不再找时鹤书的麻烦,甚至他们在奏章里都老实了许多,没再有以前那种“你就是个批奏章的奴才”的嚣张感。
时鹤书对此很满意,并惋惜自己动手的有些晚。
早动手,早享受。
这样想着,时鹤书抬眼看向珠帘后铺了厚厚一层粉,却依旧难掩憔悴的太后。
平阳谢氏……
谢无忧虽有些吊儿郎当,但他并不是会在大事上欺骗时鹤书的类型。更何况有前世的记忆佐证,时鹤书自然是信谢无忧的。
但布局与准备都需要时间,在这段日子里,时鹤书也不会闲着。
他收回视线,环视一圈朝堂。
这些太后党……也该处理一下了。
……
不要误会,时鹤书说的处理一下,并不是将这些人处理掉。
虽然如果可以的话,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样做——毕竟死人,才是世界上最安分的存在。
但东厂是要讲证据做事的。
于是按照档案室的档案,时鹤书有理有据的贬了不少属于太后的爪牙,令太后又憔悴不少。
而这样做的代价,就是时鹤书被太后请去喝茶了。
“时掌印,坐吧。”
金碧辉煌的殿内,稍显憔悴的女子不掩其美艳,她依旧保持着自己尊贵的模样,并骄矜地抬起了下巴。
时鹤书行了一礼,端正的坐在了太后对面的位置上。
“时掌印近日很得志啊。”
太后掀起眼帘,直视着时鹤书,语带讥讽:“时掌印上次那么得志,还是在先帝驾崩前吧。”
听她提起先帝,时鹤书的目光沉了下去。他垂下眼帘,脸上带着不出错的笑:“太后,臣只是按规矩贬了几个不中用的朝臣,您何必如此针锋相对。”
“不中用的朝臣?呵。”太后冷笑一声:“时鹤书,你真是好样的。”
“难怪先帝那么喜欢你。”
时鹤书的脸色骤然阴沉下去。
他抬眼看向太后,唇角的弧度不变:“过誉了,太后。”
龙涎香在炉中燃烧,白烟袅袅升起。
“臣贬的人,都是切实犯下错处。太后与其在这里为难臣,不如让他们别犯错,别被臣抓到把柄。”
时鹤书轻声道,太后阴沉着脸:“人无完人……难道时掌印就从不犯错?”
时鹤书笑而不语。而见他这幅模样,太后默了半晌,冷笑出声:“呵。时掌印真不愧是先帝的亲密之人。”
殷红的唇开开合合,太后吐出暧昧不明的字眼。
“你可真是像他啊……”
呕吐欲几乎是在瞬间出现,时鹤书脸上的笑容消失一瞬。
他凝视太后片刻,轻笑一声:“是吗?这是臣的荣幸。”
说罢,时鹤书站起身,语气依旧有礼:“太后,东厂还有事,臣就不多留了。”
他向太后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砰!”
眼见他真的要走,染着丹蔻的手怒拍桌案,太后高声威胁:“时鹤书,你今日若是就这样出了那扇门,本宫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时鹤书脚步一顿,回眸看向太后。
凌厉的桃花眸里是不加掩饰的冷意,时鹤书脸上的笑却并未消失。他勾着唇角,注视着太后:“我期待,您会怎么不留情。”
“告辞。”
无视身后噼里啪啦的声响,在大步迈出燃着龙涎香的宫室后,时鹤书只觉得自己终于能再呼吸。
他抬眼看向四四方方的天,嘲弄的扯了扯唇角。
真是……
狭长的宫道带来无形的窒息感,但那枝繁叶茂的春樱却伸出宫墙,带着不属于皇宫的自由与活力。
跟在时鹤书身边的大太监低着头,思索自己该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死寂的气氛。
但还未待他想出个所以然,漫长的宫道已走到了尽头。
“督主,太后她……”
冷冷的视线扫来,大太监默默掉转话题:“督主路上小心。”
时鹤书微微颔首:“多谢。”
冰雪早已消融,车轮碾过一片树叶。马车平稳的行驶在大道之上。垂下的车帘轻轻晃动,却并未暴露出那张惨白的脸。
翻涌而上的记忆早已如巨兽将时鹤书吞噬,冷汗打湿了额角,被撕咬到出血的唇紧抿,垂下的鸦羽颤抖,修剪整齐的指甲死死掐着掌心,心脏在胸腔内跳的极快,时鹤书仿佛又回到了那一个个无助的夜晚。
有什么比和自己最厌恶的人相似还要令人感到恶心的吗?
时鹤书一边清醒的意识到那只是太后说出来恶心他的话,一边不可抑制的感到不适。
薄唇被撕咬出密密麻麻的伤口,鲜血给他涂上了口脂。绣着青竹的帕子轻轻点上唇瓣,带来细密的疼痛,却让时鹤书感到清醒。
人死如灯灭。
时鹤书闭上眼。
他不必,耿耿于怀。
沸腾的情绪与糟糕的记忆渐渐褪去,被抚摸的错觉也消失不见。时鹤书微微垂首,一朵粉樱却顺着他的发间滑落。
羽睫轻颤,时鹤书捻起那朵花。
“……”
去往东华门的路上几乎一路无人,马车很快便驶到了东厂。
高挑瘦削的人立在车旁,时鹤书收回落在景云掌心的手,而景云垂眼注视着身旁人。
他的目光从额角被冷汗打湿的碎发一路向下,最后落到了那张红的不正常的唇上。
时鹤书的肤色白,一点其他的颜色便会被衬得格外显眼,更不要说是鲜红的唇瓣。
景云顿了顿:“九千岁,您……”
时鹤书抬眼看向他:“怎么了。”
景云不语,只微微俯身,用指尖轻轻抚过时鹤书的唇。
呼吸交织在一起,鲜红沾染在他的指尖,黝黑的眸子里倒映着微微睁大眼的青年,景云面不改色的直起身。
“出血了。”
听到这话,时鹤书的睫毛颤了颤。他抬手轻点了点自己的唇,鲜红的血液挂在如白玉般的手指上,夺人心魄。
“……”
时鹤书捻了捻指尖,粘稠的红蔓延开。他抬起眼:“下次不要直接靠过来。”
景云从善如流:“好。”
门卫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没看到那极尽暧昧的一幕,默默推开了门。
如巨兽般的大门缓缓打开,出乎意料的,佩着傩面的高挑少年人正立在门后。
“督主。”
无视与时鹤书挨的极近的景云,烛阴语带笑意的向时鹤书问好。他大步上前,在注视时鹤书片刻后,烛阴垂首将自己的头落到了时鹤书的颈侧,并很小心的没有让狰狞的傩面碰到时鹤书。
“烛阴?”
时鹤书抬手推了推烛阴,烛阴闷闷应了一声,顺从的抬起头,那张一成不变的傩面上竟平白出现几分委屈。
“属下已经许久未见督主了……督主,属下好想你。”
继续无视已经开始冒黑气的景云,是货真价实少年人的烛阴拖着嗓子对时鹤书撒娇。
“督主今日来东厂是要做什么,属下可以帮到督主吗?”
说着,他主动圈住时鹤书的腕,将时鹤书带入门内。
柔软的半指手套贴着娇嫩的皮肤,时鹤书抬眼看向烛阴的背影,轻轻应了一声。
他并不在意烛阴为什么会提前出现在门后,而他要做的事,也确实需要烛阴。
这家伙是故意的。
看着烛阴将时鹤书拽走,景云在心中确认了这一点。
他是故意用那种姿态出现,是故意对着时鹤书撒娇,又是故意将时鹤书带走的。
的确。
烛阴本就看景云极不顺眼,自时鹤书将他调回身边又调走后,烛阴更是彻底记恨上了景云。
他已认定景云是个心机深重,故意到时鹤书身边夺走时鹤书对他关注的混蛋。
彻底被景云取而代之的可怕‘未来’近日常常在烛阴的梦中出现,因此烛阴专门去找竹青取了经。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会闹的孩子有人疼。”
竹青轻笑着:“你哭一哭,闹一闹,还怕他会取代你吗?”
“督主最心软了。”
哭一哭闹一闹烛阴是做不到,但撒娇他还是可以的。身为时鹤书养大的孩子,烛阴知道时鹤书面对格外热情格外肉麻的人手无缚鸡之力。
虽然时鹤书本就没有缚鸡之力就是了。
烛阴顺利带走了时鹤书,他在心中默默给竹青比了个赞。
好兄弟!
然后在下一个拐角,他的好兄弟就抱着一堆档案,险些撞上了他。
若不是烛阴护着时鹤书璇身避开,竹青怀里那堆档案绝对会全砸在烛阴身上。
发觉烛阴避开,竹青又莫名其妙来了个平地摔,怀里的档案撒了一地。
“啊……”
竹青看向时鹤书,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来:“抱歉,督主,属下不是故意的。”
说罢,他开始捡地上的档案。
看着满地狼藉,时鹤书有些无奈,也蹲下去帮竹青开始捡档案。景云无法,只能陪着一起。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那一本本钉装好的档案,时鹤书随意扫了一眼,便顿住了。
——这是平阳谢氏的秘闻?
“……你什么时候去收集了这些?”
竹青轻声道:“属下在收集谢指挥使消息时无意发现的,想着督主或许会有用,便用了几个月时间打理出来了。”
他将怀中档案展示给时鹤书看:“也怪属下,若不是属下为了这些资料几日未好好休息,也不会险些撞上督主与……”
竹青轻轻看了眼烛阴,而烛阴面具下的脸已经绿了。
坏兄弟。
“竹青,你现在可要去休息?”
竹青抱着档案,轻轻摇头:“属下正打算将新收到的资料整合一下,督主要去吗?”
轻轻翻开手中的册子,时鹤书沉吟片刻:“我与你同去吧。”
竹青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多谢督主赏脸,属下很高兴。”
而一旁的烛阴已彻底阴暗扭曲了。
他轻轻拉住时鹤书的手:“督主……那我呢?”
薄唇轻启,时鹤书没有任何迟疑:“你想的话,也可以来。”
竹青笑而不语,而烛阴立刻表示:“那属下陪着督主!”
说罢,他又看向竹青,狰狞的面具似乎在死死瞪着这个心机深重的男人。
竹青面不改色,甚至还风度翩翩的向时鹤书伸出手。
“请,督主。”
东厂,档案室。
档案室中央的那张大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纸张。上面的字迹不一,却都是平阳谢氏的秘闻。
竹青搬来椅子,拉着时鹤书的手带着他缓缓坐下。
“属下今日备了些糕点……督主用膳了吗?”
竹青凑到时鹤书的耳边,低声问道。
他们的督主对进食的热情不大,常常不饿到胃痛不吃东西,因此竹青才会问这么一句。
“已用过了。”
时鹤书随意拿起一张纸:“这些是未整合的吗?”
“嗯……”竹青轻轻包住时鹤书的手,俯身去看那张纸。“这份已经整合好了,只是属下还未清理桌子,有些有碍观瞻。”
他的气息喷在时鹤书的耳尖,而从他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垂下纤长睫毛与光洁的脸颊。
竹青的指尖动了动,而时鹤书用舌尖轻轻顶了顶腮。
“原是如此。”
他将手从竹青的掌心抽出,轻轻放下那张纸,“平阳谢氏订装了几本?”
“目前是七本。”说着,竹青将一旁的档案拿来:“都在这里,督主。”
时鹤书扫过那不知何时被摞整齐,并按编号摆放的书,从最顶端取下了第一本。
修长的手指翻开书页,端正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鹤书垂眼看着纸上的内容,渐渐蹙起了眉。
平阳谢氏在平阳肆意妄为,谢无忧所说的罪证甚至只是冰山一角。
他们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土皇帝。平阳百姓每年甚至要交两份税收,一份给中央朝廷,一份给平阳谢氏。
两份税收如两座大山,狠狠压在平阳百姓的身上,汲取他们的骨血。
大宁本就实施重税,且并不是什么清明之地,百姓正常交税都会受到层层剥削。平阳有不少百姓无法负担两份税收,想要举家搬迁,却又负担不起平阳谢氏定下的迁离费。
但天下总会出现英雄,总会有人看不过去平阳谢氏的行为,想要为自己与旁人讨一个公道。
只是那是在平阳。
应得的公道没有讨到,讨公道的人却莫名其妙死在了家中,心脏中三刀自杀。
时鹤书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心善的好人或好官,“好”这个形容词和他没有半文钱关系。
但时鹤书也是真的厌恶欺压百姓之人。
平阳谢氏……
时鹤书放下手中的档案。
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抬眼扫过那厚厚一摞档案,时鹤书开口:“烛阴。”
清清冷冷的声音打碎了萦绕在烛阴身上的阴郁,如一只阴暗蘑菇一样缓慢整理桌上资料的烛阴猛地抬起头:“督主,怎么了。”
垂下的眼帘遮住了那双眸子里的冷意,时鹤书轻轻叩击桌面:“你愿意扮演锦衣卫,潜入平阳吗?”
他需要一个武力高强的生面孔扮演锦衣卫,被平阳谢氏囚禁。
而这个人选,唯有烛阴。
虽然很不喜欢锦衣卫,但烛阴并未犹豫:“在所不辞。”
时鹤书满意的勾起唇角,清浅的笑容再度让烛阴无声红了耳根。
他最喜欢看时鹤书笑了。
心脏因兴奋而跳的极快,就在烛阴沉浸于那个清浅笑容中时,时鹤书开口了。
“走吧,去北镇抚司。”
比起门可罗雀的东厂,北镇抚司显然要好上许多。
至少平民百姓不会刻意绕道而行。
马车停在了北镇抚司门前,虽并没有提前递拜帖,但时督主的脸本就可以在北镇抚司畅通无阻。
时鹤书刚带着烛阴迈过大门,便听到一个压抑着怒气的女声。
“谢无忧,你再这样跟我说话试试。”
“殷指挥使,消消气消消气……”
殷重光拨开千户的手,怒而指着谢无忧:“再敢挑衅我,我就带人把你的北镇抚司给砸了,说到做到。”
谢无忧扬扬眉,火上浇油的话刚要说出口,便听到一声熟悉的轻咳。
“本督来的不巧了?”
帕子抵着唇,时鹤书抬眼看向殿内干练的女性与吊儿郎当的谢无忧。
谢无忧缓缓闭上了嘴。
殷重光回眸,一双飞扬的凤眼看向时鹤书:“原是厂公,来的真巧啊。”
未涂口脂的唇轻启,殷重光抬起下巴:“还望厂公多管管谢无忧,让他别一天到晚惹是生非。”
冷淡的视线落到谢无忧身上,时鹤书微微扬眉,谢无忧举手投降。
殷重光没兴趣管他们的眉眼官司,一甩长马尾:“本使很忙,来北镇抚司和你算账都是浪费本使的时间。谢无忧,管好你自己。”
谢无忧冷嗤一声,还未回嘴便听到时鹤书又咳了两声。
谢无忧:“……”
算了,不和姓殷的计较。
他的闭嘴刚好合了殷重光的意,殷重光冷声道:“今日便这样算了,再有下次……你等着。”
“告辞。”
说罢,她便直接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冷冽的背影。
收回落在殷重光身上的视线,时鹤书再度看向谢无忧:“你做什么了?”
谢无忧一脸无辜:“也没什么,就是去南镇府司说了点话,殷重光就打上门了。”
时鹤书:“……”
时鹤书轻轻眯起眼:“所以,你说什么了?”
谢无忧“唔”了一声:“也没什么,就是说殷重光给的情报太多太杂,让她重新整合再交上来……”
时鹤书上下扫视一下谢无忧:“你怎么敢的?”
谢无忧更无辜了:“我为什么不敢?殷重光又不能打死我。”
时鹤书:“……”
谢无忧从小到大都热衷于说歪理,时鹤书也不欲再与他废话,直接便坐到了椅子上。
“本督来找你借衣服。”
他开门见山,而谢无忧颇为稀奇的扬起眉:“怎么忽然要借衣服?难道厂公对本使芳心暗……”
“噌!”
长刀出鞘,垂首的烛阴轻轻抬起头,空洞的目孔注视着谢无忧。
谢无忧:“……”
千户倒吸一口凉气:“厂公消消气消消气……”
时鹤书冷笑一声:“谢无忧,我说过我的属下都护主。管好你的嘴。”
其实又看出了什么的谢无忧:“…………”
谢无忧对着时鹤书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正了神色:“厂公要借什么品阶的衣服?”
时鹤书想了想:“总旗?”
谢无忧并未拒绝:“好,是厂公的尺码吗?”
“不是。”时鹤书轻轻抬起下巴:“是我这位属下的尺码。”
虽是少年人,但烛阴比时鹤书高出半个头,且要结实不少。若按时鹤书的尺码,烛阴穿定会小。
谢无忧扫了眼收刀入鞘的烛阴,支着下巴:“……没问题是没问题,但厂公要拿去做什么?”
羽睫掀起,暴露出烟灰色的眸。时鹤书看向谢无忧,微微偏头:“帮你报仇?”
呼吸一滞,没想到时鹤书还记得那件事的谢无忧捂住心口:“厂公,你再这样我要爱上你了。”
时鹤书平静:“敬谢不敏。”
他们并未废话多久,谢无忧便给了时鹤书一套总旗品阶的服饰,并友情赠送了两把绣春刀。
“告诉你这位属下别戴面具啊。”
谢无忧倚在门框旁,对时鹤书挥挥手:“我们锦衣卫不戴面具的!”
时鹤书并未理会谢无忧,而烛阴正了正时鹤书赠予他的面具,狠狠瞪了眼谢无忧。
就你话多!
马车驶回了督主府,景云将茶点与温茶为时鹤书摆好。
立在桌旁的时鹤书抚过飞鱼服,抬眼看向烛阴:“试一下?”
“好。”烛阴接过飞鱼服,默了好一会才道:“要摘面具吗……督主。”
时鹤书顿了顿:“你随意。”
烛阴闷闷应了一声:“好……”
除了时鹤书与小时候的竹青,没有人看过烛阴面具下的脸。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傩面就代替了五官,覆在烛阴的脸上,哪怕入睡都从不摘下。
而今日……
有些畸形的手将傩面放下又拿起,烛阴纠结半晌,终是将傩面再度扣在了脸上。
景云还在。
烛阴讨厌景云,也不想给景云看他的脸。
烛阴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长腿,颜色鲜亮的飞鱼服比黑色的劲装更衬得他俊朗无比。
但景云只是看了眼便收回视线。
还是他的九千岁好看。
细细的眉,弯起的眼,上扬的唇角蓄着一抹笑意,看的景云心都要化了。
不过景云还是第一次看到时鹤书露出这样的神情——有些慈祥,又有些欣慰。
但这样的神情在那张冷淡的脸上并不违和,甚至还带着些诡异的、不该属于时鹤书的母性光辉。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景云的目光从时鹤书被血染红的唇一路向下,脑中的联想再度有些失控。
但时鹤书并不知道景云在想些什么,他注视着烛阴,只觉得自己真的很会养下属。
比先帝会多了。
烛阴也无视景云,站定在时鹤书面前,慢慢转了一圈。
“督主,怎么样?”
时鹤书笑着,语气轻缓:“很帅气,很像锦衣卫。”
耳根通红的少年逼近时鹤书的面庞,傩面与鼻尖几乎要蹭到一起,注视着近在咫尺的人,少年抿起了唇。
“督主……属下比谢指挥使还要帅气吗?”
红润的薄唇扬起,时鹤书抬手拍了拍烛阴的头,毫不犹豫的选择拉踩谢无忧:“还要帅气”
烛阴瞬间自信了。
无视因过近距离而又开始冒黑气的景云,烛阴将头抵在时鹤书的肩上轻轻蹭着,毛茸茸的发丝蹭的时鹤书有些痒,他向后退了一步。
察觉到时鹤书的动作,烛阴不自觉握住了他的手。
“督主放心,属下一定会完成督主的任务!”
少年的指尖炙热,哪怕只是虚虚包住也带着暖意。
时鹤书抬起眼。
“我信你。”
第23章 有用
“那督主, 属下先回去准备一下。”
烛阴笑的愉悦,却在转身时狠狠甩了一直瞪着他的景云一个凶恶的眼刀。
不过景云并未管他,甚至在他离去后也大步上前。
“九千岁……”
忆起烛阴方才的动作, 景云也将额头抵在时鹤书的肩上。
时鹤书蹙起了眉,刚要说些什么,景云便闷闷开口:“属下嫉妒。”
忽然听到这话, 时鹤书不解:“你嫉妒什么?”
景云抿了抿唇,真正嫉妒的原因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他只能继续闷声道:“属下只是嫉妒, 烛阴大人能够帮到九千岁……九千岁有什么需要属下做的吗?什么都可以。”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 似是有些无奈:“你对我很有用,并不需要在这些方面与烛阴比。”
但景云真的很不安。
他已清楚认识到, 烛阴的段位不同于以前。而他与烛阴的定位撞了一半, 若他比不过烛阴……被九千岁厌弃只是早晚的事。
他的有用程度必须超过烛阴,超过竹青,超过所有人, 才能一直留在时鹤书身边。
平阳……谢氏。
挺拔的鼻梁蹭过时鹤书的脖颈, 药香与花香混杂的独特香气涌入景云的鼻尖,令他的心稍稍安定。
“九千岁,属下会更有用的。”
顿了顿,景云又补充道:“属下一定会成为您最有用的下属。”
虽并不理解景云为什么对有用有这样大的执念,但听到誓言的时鹤书还是没有打压景云的士气:“好, 本督信你。”
时鹤书的回答更让景云下定了决心。
九千岁既然信他,他就更不能让九千岁失望。
夜幕降临,月亮渐渐爬上树梢, 朦胧的人影被烛火映在窗棂上。
圆月夜,子时初。
时鹤书端正的躺在床上。
一盏昏黄的小灯落于床边, 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照着螓首蛾眉。
烛火平白为那张脸添上了三分血色,垂下的睫毛纤长而浓密,似是碧凤蝶的蝶翼。他如童话故事中的睡美人般静静的躺在那里,布满伤痕的唇瓣如成熟的草莓,勾的人想咬一口,尝尝是不是如看起来那般甜。
微微散开的衣领暴露出锁骨与部分胸膛,白皙的皮肉令人移不开眼,也或多或少挑起了些破坏欲,让人想在上面留下一些痕迹,如红梅落雪般。
但此刻,一个站在他床榻边,以诡异的兔子面具覆面的男人打破了一切的旖旎。
那男人静静的站在床边注视着时鹤书,末了,他俯下身,理了理散落满榻的长发。
晚安,九千岁。
做个好梦。
宽大的手自发间滑落,下一瞬,如志异故事中所描写的一般,高大的身影竟彻底消失不见。
男人似是从未来过。
但同一时刻,平阳的一条暗巷中。
一个扣着兔子面具的怪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那里。
……
第二日,寅时。
革带勒出细腰,换上蟒袍的时鹤书接过三山帽。
“景云呢?”
没有在忙碌人群中看到熟悉身影的时鹤书随口问了一句。
正在为他整理衣服的小太监恭敬回道:“回督主,巫医昨夜匆匆来找过督主,见督主睡下了便告诉奴婢,他今日有事,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
时鹤书轻轻颔首:“既如此,侍从便带刘从兆吧。”
早朝。
虽然太后昨日放狠话放的很凶,但她并没有什么实质的措施,或者说,并没有有用的措施。
她的人早已被时鹤书贬的一塌糊涂,还有几个直接被贬出了京,现在已经在去往新任地的路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太后就算有心要给时鹤书难看,也只能出言讽刺,或是给他穿些不足为惧的小鞋。
但是太后忘了,现在的朝堂几乎是时鹤书一家独大。
她的所作所为不仅没有伤到时鹤书,甚至还被时鹤书一派的官员反气到说不出话。
“你、你们……”
时鹤书抬眼看着高台上脸色难看至极的女人,面无表情。
“恭送太后。”
他躬身开口,与他一派的官员也跟着他一起躬身:“恭送太后。”
太后脸色铁青,手攥起又松开。司礼太监看看太后,又看看时鹤书:“呃……退朝——”
早朝结束了,在平静中结束了。
虽然被阴阳怪气了半个早朝,但早已习惯被辱骂的时鹤书没有因太后的话产生任何不适。
骂的更难听的他也不是没听过,太后终究是大家闺秀,说不出什么太恶心的形容,也不能在高堂之上旧事重提,自然就伤害不到时鹤书。
只是他不在意太后的话,并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
如在出宫的路上,为他折了枝桃花的季长明就很在意。
“多谢。”
时鹤书接过花枝,季长明走在他身边,偏头注视着他,小心翼翼:“督公不用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
走在另一旁的江秋悯难得赞同季长明的话,并又折下一朵花,别到了时鹤书的鬓间。
微垂的羽睫掀起,时鹤书看向动手动脚的江秋悯。
察觉到他的视线,江秋悯轻轻笑起来:“督公真美。”
殷红的桃花贴着苍白的美人面,昨日被撕咬的唇依旧鲜红,病态的美人抬手抚了抚鬓边的花,虽比不上人面桃花相映红,但也别有一番美感。
面对江秋悯的调戏,时鹤书平静地取下发间的花:“多谢江尚书夸赞。”
江秋悯低笑一声,俯身凑到时鹤书耳边:“不是夸赞,是实话,督公不必言谢……督公喜欢吗?”
“若不喜欢,本督不会收下。”时鹤书扫过他的拐杖:“江尚书,注意看路。”
江秋悯直起身:“多谢督公关心。”
拐杖落地的声音清脆,江秋悯的目光落在时鹤书的侧颜上:“只是我很好奇,我与季尚书折的花,督公更喜欢哪只?”
时鹤书连看都未看,便继续平静的给出回答:“不分伯仲。“
看着明显有些失落的季长明,江秋悯唇角勾起:“督公,好花才能配美人,您该说更喜欢江尚书的才是。”
季长明:“?”
季长明不甘示弱:“分明是季尚书。”
江秋悯冷冷瞥他一眼:“季尚书折的粗糙,江尚书折的精细,自然是江尚书的更好。”
“是不是啊,督公。”
时鹤书:“……”
两人的视线都落到了时鹤书身上,但他并不想参与这二人莫名其妙的针锋相对,默默加快了脚步。
季长明见状也忙跟了上去,而走路不太方便的江秋悯轻笑一声,慢条斯理的缀在他们身后。
他们三人以一种奇怪的模式出了宫,又在宫门处道别。
“督公,明日见。”
江秋悯眨眨眼:“我会想您的。”
季长明不甘示弱:“长明也会想督公,特别想。”
又开始了……
时鹤书垂下眼,颇为礼貌道:“多谢,本督有时间也会想念你们。”
说罢,不顾耳根瞬间烧红的季长明与笑意更浓的江秋悯,时鹤书搭着小厮的手,上了马车。
“都怪你。”
时鹤书的马车缓缓离开了宫门处,江秋悯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慢条斯理的开口:“若不是你这个蠢的,督公方才也不会被吓跑。”
季长明不信:“难道不是你的问题?督公可是很喜欢我的。”
江秋悯上下打量他一遍:“太医院怎么说?”
季长明皱起眉:“什么?”
江秋悯唇角笑意加深:“脑疾都严重到出幻觉了,太医院没给你开点药?”
说罢,不管脸色千变万化的季长明,江秋悯哼笑一声,直接转过身走了。
宫门前的针锋相对时鹤书全然不知,就像他不知道有一个“大惊喜”正在府中等着他一眼。
在清脆的鸟鸣声中,绕过郁郁葱葱的梧桐。时鹤书刚回到院落,不知从何处出现的景云便冲到他身前,握住了他的腕。
“九千岁,请随属下来。”
烟灰色的眸子微微睁大,不待时鹤书开口,景云便直接带着时鹤书跑进了他的书房。
“等——”
话音未落,景云便在屏风前莫名其妙来了个急刹车,时鹤书险些一头扎入他的怀中。
景云手忙脚乱地抱住时鹤书,冰冷的人如坠落的蝴蝶般跌入他的怀抱,时鹤书的眼眶微红,正紧抿双唇死死注视着他。
“景、云。”
时鹤书近乎一字一句:“到底怎么了。”
景云露出一个歉意的笑。他没有开口,而是轻轻牵住时鹤书的手,带着时鹤书绕过了屏风。
时鹤书的书房依旧是那个书房,没有任何变化。
——除了那张堆满东西的桌子。
注视着桌上摆放整齐且带有炫耀意味的东西,时鹤书顿了顿:“这些是什么?”
景云轻咳了两声:“是属下从平阳取回来的。”
平阳?
“等等。”时鹤书抬眼看向景云:“你什么时候去平阳了?”
平阳距京城足足近千里,而景云离开时鹤书还不足半天——千里之距,哪里是半天就能赶过去的。
“这个啊……是秘密。”
景云现在还不想暴露那个对时鹤书张口老婆闭口爱妻的系统,他对着时鹤书笑了笑,将人带到了桌旁。
“督主快来瞧瞧,都是属下从谢氏里拿出来的。若是有用便留下,没用属下再送回去。”
时鹤书:“……”
话到了嘴边又被咽回去,时鹤书闭了闭眼,终是认真看起了桌上的东西。
景云带回来的东西有些乱,又极全。从密信到族谱,时鹤书严重怀疑他是不是把谢氏里可能有用的都带回来了。
的确如此。
拿起那装满密信的匣子,时鹤书用指尖轻轻拨开被撬开的小锁。
“辛苦你了……”
泛黄的信纸暴露出来,烟灰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张狂的字迹。
“有劳。”
第24章 遇袭
或许是自觉高枕无忧, 又或许是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平阳谢氏几乎没有毁掉这些年的罪证。
这就导致景云从平阳谢氏带回来的东西,有不少连竹青都未查到。
时鹤书用了几日时间仔细看完了堆满桌子的密信与族谱, 这些密信最早的来自同岳年初,最晚的来自建元二年。有不少还带着些许焚烧的痕迹,也不知为何没有烧除。
据时鹤书观察, 险些被焚毁的信中的内容多是谋逆之言,保存极好的信件则是与其他大族串联的书信。
时鹤书一封封看下去,却发现了一个意外。
拿起那张被烧到一半, 但也能看出满是颐指气使的信件, 注视着信边角处与张狂字迹截然不同的娟秀小字,时鹤书微微扬眉。
“我不会再帮你们隐瞒了……”
淡粉色的薄唇轻启, 时鹤书低声念出那行小字。
这封信似乎是被来回寄了两次, 除去焚烧处也已有些破损,与那些平整的信件格格不入。认出那是太后的字迹的时鹤书略顿了顿,轻轻放下那张信纸。
太后……
外衣轻轻落到时鹤书的肩头, 略有些畸形的大手抚过时鹤书的长发。
“九千岁, 夜深了。”
时鹤书抬眼,恰见天边明月从云雾中显露出来。
冷冷的月光洒在人间。立于窗边的青年在明月照耀下更是肤若凝脂,仿若剥了壳的荔枝。
“消息递给赵觉了吗。”
“赵尚书已收到。”
时鹤书起身,将手落到景云的掌心。
既如此……便可以开始了。
天光乍破,红日从山峦中升起, 沉闷的钟声自皇城蔓延开。
明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夹杂在红官服中的蟒袍格外显眼。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司礼太监拖着嗓子。虽已弱势, 高台上的太后依旧维持着她的尊贵典雅,隔着珠帘注视着下首人群。
自太后党式微后, 大宁的早朝便渐渐走上了正轨。
虽偶尔还会出现无意义的弹劾与争吵,但较比先前,已好了不少。
至少真正有事相报的官员,不会无处开口了。
“秉太后,臣有事要奏。”
户部尚书赵觉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去岁国库入不敷出,税收较比同岳年间下降近三成。长久以往,恐成大患。”
“哦?”
染着丹蔻的指尖轻叩扶手,那双飞扬的凤眸微微眯起,太后沉声:“新帝登基难免有所缺漏……赵卿,你可核对过?”
“是。”赵觉不卑不亢:“臣核对税收,查得以平阳为中心的多个地区均税收有异。不知太后可否命厂卫前去探查一番。”
平阳?
太后脸色稍变。
没有人比太后更清楚自己母族的风气,可税收有异,国库空虚是大事。既已在大庭广众下说出,便不可以轻轻揭过。
“那便由锦衣卫派人去探查一番吧。”
虽并不认为谢无忧是自己阵营的人,也清楚他与时鹤书私交甚好。但若一定要在东厂与锦衣卫中选择一个,太后只会选择已见过平阳阴私的锦衣卫。
她,别无他选。
京城,督主府。
青烟自香炉上袅袅升起,梧桐树叶发出簌簌声响。
垂下的眼睫遮掩了烟灰色的眸,玉白的手端着茶杯,粉嫩的唇轻触杯沿。
“厂公真是……料事如神。”
将糕点推到时鹤书面前,注视着正端着茶杯啜饮的时鹤书,谢无忧语带笑意。
“你不必在这种地方吹捧我。”
水润的唇瓣轻启,如南方进贡的蜜桃,让人满心都是咬一口的欲望。时鹤书抬起眼:“已出发了?”
谢无忧轻快的应了一声:“他们脚程快。至多十日,便会到平阳。”
指尖试探性的缠上面前青年的长发,谢无忧把玩着小青梅的发丝,轻声道:“厂公还真要为我报仇啊……”
“本使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如何?”
时鹤书拨开谢无忧作乱的手,平静拒绝:“不要。”
谢无忧笑了笑,没有如往常那般缠着时鹤书。而是移开视线,注视着门外随风而动的梧桐树叶:“接下来……要有好戏看了。”
的确。
在锦衣卫出发的第二日,东厂便拦截到了太后递回平阳谢氏的书信,景云将其递交到时鹤书手上。
展开信纸,熟悉的娟秀小字跃于纸上。
在信中,太后质问平阳谢氏是不是真的吞了税收,究竟将她置于何地。又要求他们放了锦衣卫,别留下把柄。
时鹤书沉吟片刻,将信又封了回去。
“不必找人临摹了。”
“寻个靠得住的驿邮,送去平阳谢氏。”
时鹤书并不认为平阳谢氏会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无论这封信是早到还是晚到,都不会影响他的计划。
既如此,那便不必拦了。
……
斗转星移。
如谢无忧所预想的一样,锦衣卫只用了七日便到达了平阳。
这次锦衣卫的领队是一个眼生的娃娃脸少年,看服制阶级是总旗,腰上悬了两把绣春刀。
“老大……”
一个眼尾还带着青紫痕迹的锦衣卫小心翼翼地上前:“我要去小解。”
望着不远处的平阳城,少年蹙了蹙眉:“快去快回。”
“是,是。”
锦衣卫忙点头应下。
到了树后卸下裤子,锦衣卫满脸屈辱的开始小解。
他们真正的老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中了厂督的美人计,硬是把一个来自东厂的少年塞进来做他们此行的首领。
他们兄弟几个以为对方是关系户且是太监,刚出发就好一顿拜高踩低看不起,结果不止挨了顿打,对方掏出来还比他们大。
真是……
锦衣卫抬眼看天,以防眼泪掉下来。
而那个娃娃脸少年——也就是卸掉面具的烛阴,又摸了摸袖中令牌。
那是时鹤书在出发前给予他的督主令,见令即见人,拿着令牌的烛阴便也拥有了先斩后奏的权利。
锦衣卫是此行的先锋,大宁的士兵跟在他们身后。时鹤书并不打算给平阳谢氏苟延残喘的机会,他要一朝覆灭谢氏这座压的平阳百姓喘不动气的大山。
出去解手的锦衣卫很快回来了,烛阴抬了抬下巴:“走吧。”
太阳渐渐爬上最高点,锦衣卫也到达了平阳繁华的城门。
来往的布衣皆面带笑意,摆摊的小贩热情的叫卖着,挑着扁担的农户在街上吆喝,一派繁荣模样。
但……
烛阴环视一圈,手攀上了腰间绣春刀,握紧了刀柄。
“停。”
他开口拦住了欲要进城的锦衣卫,目光死死盯着那些和谐到甚至有些诡异的人们。
这些人都是成年男女。
且那双手……
烛阴的视力极好,他清晰的看到门前妇人的那双手——那是武人的手。
“郎君,你们怎么不进来啊。”
女子的娇呵声伴随着破空声,出鞘长刀击飞了一个向他面门袭来的暗器。
“遇袭!”
绣春刀齐齐出鞘,伴随着几声清脆的响,又是三两个暗器被击落。烛阴飞身上前,一刀刺穿了那投掷暗器之人的心脏。
而同时,他也进了城门。
“抓活的!”
伴随着一声高喝,四面八方的人皆向锦衣卫袭来。
血液四溅,烛阴一双银刀舞的熠熠生辉,生生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甚至有心情救一下差点死在那里的锦衣卫,提着人的衣领便飞身上了城墙。
在将遍体鳞伤的锦衣卫放下后,烛阴又跃了下去。双刀架住了劈下来巨斧,烛阴一脚踩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有人见情况不对,趁机想要跑开报信,却被锦衣卫发现。
“别跑!”
身上挂彩不少的锦衣卫冲上前,一刀砍断了那人的脖颈。
但他还未来得及欣喜,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飞剑也刺穿了他的腹腔。
一口鲜血涌出,锦衣卫无力的睁大眼,软软的倒在了地上。
烛阴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投身到了战局中。他的身上已满是鲜血,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在人群中,无处可避的短刀刺入了烛阴的臂膀,他反手又是一刀,直接贯穿了两人的心脏。
长刀抽出,鲜血溅到了那张娃娃脸上。
突兀的掌声忽然响起,烛阴冷着张脸,看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真是好武功。”
一袭锦衣的贵公子站在尸山血海中,他嫌恶的看了看弄脏他鞋子的尸体与血迹,又含笑看向烛阴。
“不知这位总旗……姓甚名谁?在下怎未曾听说过,锦衣卫中除了谢指挥使,还有如此人物。”
还活着的杀手退去,还活着的锦衣卫站到烛阴的身后。
鲜血从刀尖滴落,烛阴注视着那富贵天成的公子,微微抬起下巴:“那是你孤落寡闻。”
贵公子笑容一僵,随即他又笑道:“总旗真会开玩笑。”
他走向烛阴,端详着那张绝对陌生的容颜:“所以总旗,姓甚名谁呢?”
烛阴抬起长刀,直直指向这位贵公子,威胁他不要再上前。
“在下姓时,名阴。”
“时?”这个姓氏在贵公子的唇齿间转了转,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弯起眼睛:“在下也认识一京城时姓公子,他名时清,姿容俊美,不知总旗可否见过?”
“督主可是你——我等能见的。”
痛骂对方直念督主名字的话被烛阴咽了回去,却见他话音落下,那贵公子的神色微变。
“原来……哈。”
贵公子轻笑出声,俯身行了一礼:“在下姓谢,名唤含瑾,诸位,请随在下来吧。”
他笑眯眯的说完,见无人动作,又缓声补了一句:“若诸位不愿,在下也能想些别的法子。诸位觉得呢?”
第25章 谢氏
“荒唐!”
瓷瓶被重重摔到地上, 侍女们惊恐地跪在地上,看着鲜红的血液顺着太后的指尖滴落。
“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
太后拿起烛灯,抄起桌上的书信焚烧殆尽。
纸灰洋洋洒洒的落下, 太后垂眼注视着自己染血的双手。
“呵……”
抬起受伤的手,展开五指,鲜血顺着手背蜿蜒而下, 被层层华服吞没。
不顾侍女们惊恐的喊声,看着光洁皮肤上刺眼的红,太后扯了扯嘴角:“他们就是想逼死本宫……”
“谁敢逼太后?”
太后循声看去, 却见时鹤书端正的站在门外。
一袭赤红蟒袍更衬得他肤白若雪, 如远山般的细眉下是似蒙了层雾气的明眸,他直视着太后:“太后, 您受伤了。”
太后注视他片刻, 轻轻抬起下巴:“一些小伤,不足挂齿。”
说罢,太后屏退了一旁的侍女, 时鹤书自觉迈入门内。
“时掌印今日来寻本宫, 所为何事?”
绕过满地狼藉,时鹤书如松竹般立在那里。
“臣的事乃是小事,太后的事才是大事。”
说着,他招来一个小太监:“去传太医。”
太后没有阻拦时鹤书的动作,她扫过躬身退下的小太监, 又看向时鹤书:“哦?”
“时掌印这样说,本宫可真是害怕啊。”
时鹤书笑而不语,而太后轻哼一声, 也没再开口。
僵局持续到了太医到来。
得知是太后受伤,且是时掌印命人去传他的太医眼前一黑又一黑, 在同僚怜悯的目光下,老太医手忙脚乱的收好东西跑来了。
见不是如想象中那般时掌印逼宫弄伤了太后,太医的心又狠狠落回了肚子里。
“太后手受伤了,劳张太医处理一番。”
听到时鹤书的话,张太医忙躬身应是。
太后伤的并不重,只是被爆裂的瓷片划伤而已,太医很快处理好了那几处口子,并缠上了纱布。
在太医退下后,太后再度看向了时鹤书。
“时掌印,你究竟有何事?”
时鹤书垂下眼:“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后面不改色,她是不会信时鹤书一句鬼话的。
果然——
“不知太后,可还记得同岳二十三年的妖书案?”
气氛在瞬间凝滞,染着丹蔻的手骤然攥起,鲜血打湿了纱布。太后死死盯着时鹤书,冷笑开口:“时掌印,难道连锦衣卫已查出结果的案子,你也要插手吗?”
“结果?”
羽睫掀起,时鹤书看向太后:“太后指的,难道是谢指挥使仅告诉您一人的结果吗?”
“不错。”太后抬起下巴:“本宫既已知道,便是天下人已知道。”
时鹤书若有所思:“原是如此……”
他弯起眼睛,薄唇轻启,吐出毫不客气的话语:“或许臣不属于天下人的范畴吧,臣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谢指挥使在平阳驻足了三月余。为什么此次的锦衣卫到了平阳也全无消息。”
“太后可知道?”
太后自然知道。
她那个该死的好父亲张扬得意的告诉她,锦衣卫不足为惧。
……是啊,锦衣卫不足为惧。
但已与锦衣卫名义上合并,在厂卫中占据绝对统领地位的东厂与东厂提督时鹤书对她而言,可尽是烦恼。
飞扬的凤眸微垂,太后的声音冷硬至极:“时掌印这是在插手锦衣卫事宜?”
时鹤书轻笑道:“太后说笑了。厂卫乃是一体,怎能被称作插手呢?”
“更何况,臣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鬼才会信他只是好奇。
太后已认清时鹤书来者不善,她抬起眼,冷冷的看着那姿容姝丽的青年。
“是吗?”太后冷声道:“时掌印好奇,本宫自也好奇,掌印来问本宫做什么?”
“本宫也不知道啊。”
“是吗?”时鹤书慢条斯理:“既如此,那臣只好自己查了。”
时鹤书抚了抚衣摆,轻轻颔首:“告辞。”
迈过大门,又是一声重物落地,接着便是瓷片四碎的刺耳声响。
时鹤书抬手取下三山帽,将其递到了景云手中。
“走吧。”
他此行来寻太后,只为要一个名正言顺插手此事的由头。
烛阴传来的消息里,他们也被谢氏二公子谢含瑾抓入了地牢,但先前与谢无忧一同被抓的锦衣卫还活着。
而大军也已到了平阳城外,只待一声令下。
现在,时鹤书已拿到了那声“令”。
京城,督主府。
茶杯上升起浅淡的白烟,如云雾般衬得那仙姿玉貌的青年更为飘渺出世。
“你去往平阳的方式,可以带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景云愣了愣才道:“不可……但若九千岁想去,属下可以想些别的办法。”
苍白的手捻起杯盖,时鹤书垂眼,轻轻研磨着茶杯:“那便不必了。”
温热的蒸汽染红了指腹,圆润的指尖仿若晶莹剔透的石榴。
“你可否于明夜去往平阳?”
景云忙不迭应道:“可以。”
放下杯盖,时鹤书轻轻捻了捻指尖,抬眼看向景云:“那你明夜便去平阳寻烛阴,可好?”
见时鹤书看来,景云勾起唇角:“好。”
他单膝跪在地上,轻轻拉起时鹤书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侧。景云的声音很轻,却又带着笃定:“九千岁放心,属下定满载而归。”
时鹤书注视着他。
“我信你。”
……
日月交替,一日光阴很快过去。
是夜。
兔子面具斜斜的挂在景云头上,他此时腰上悬满武器,而惯用的短刀被他攥在手中。
下一瞬,他的身影晃了晃,随即消失不见。
平阳,地牢。
干净利落的一刀结果狱卒,景云拿着从其腰上卸下的钥匙走入了地牢。
烛阴……烛阴……
目光毫不留情的越过那些锦衣卫,景云在地牢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佩着傩面的烛阴与疑似烛阴的人。
就在景云准备询问系统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喂。”
景云猛地回头,便看到那个被他越过两次的娃娃脸翘着二郎腿,斜斜的倚在墙边坐着。
那娃娃脸生的实在稚嫩,只像十五六岁的孩子,景云主观上并不愿意相信他是烛阴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但谁叫那娃娃脸满脸嫌恶的的看着他:“你转什么呢?督主怎么派你这个废物来了?还不如竹青呢。”
废、物?
景云冷下了脸:“呵,总比某个被关进地牢的强。”
烛阴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景云冷嗤一声,也不与他争辩,只蹙眉强忍着恶心去为烛阴开门。
果然,自从知道这是烛阴后,连那张脸都恶心了起来。
在打开烛阴的门后,景云毫不留情的甩过去一把长刀,便继续去开其他锦衣卫的门。
他的动作很快,在其他狱卒发现不对前,大牢内无论是否受刑的锦衣卫都被放了出来。
“走!”
兔子面具被扣回脸上,景云手握短刀,与烛阴在前面开路。
只是很快,他们就撞上了一个提灯的狱卒。
“你——”
又是一击毙命,狱卒连话都未说完便人首分离。
景云迈过狱卒的尸体,带着他们走出了地牢。
夜幕之下,平阳城已经乱了起来。
或者说,平阳城自景云上次到来后便乱了起来。
景云带走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机密,平阳谢氏不敢大肆宣扬,却一直在秘密搜寻,造就了不少冤假错案。
但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王师围着这座小城,百姓慌乱的闭门不出,烛阴飞身向城外奔去,景云则按照记忆中的方位向平阳谢氏走去。
平阳谢氏在平阳的宅邸很好找,那是一套占据了平阳城六分之一土地的大宅,仿若一个缩小版的皇宫。
他们很快便看到了平阳谢氏的宅邸,只是在这条路上,还有一只“拦路虎”。
“诸位,且慢。”
谢含瑾一袭淡金衣袍,拦在了大牢去往平阳谢氏的必经之路上。
他浅笑着抬头,看向景云:“在下谢氏含瑾,想与诸位谈谈。”
“呸!”有锦衣卫没忍住,狠狠唾了一声:“你个阴险狡诈的谢氏子,与你有什么可谈的!”
谢含瑾的笑意淡了些许,他冷冷看向那正扶着伤者的锦衣卫:“在下与你说话了吗?插嘴可是很不礼貌的。”
说罢,他又看向景云:“地牢只是个误会,我知诸位为何而来,还望诸位……”
“不必了,谢二公子。”
景云假笑开口:“我们不需要。”
“是吗?”谢含瑾笑意加深:“只是有时候,你们不谈,也要谈。”
话音落下,谢含瑾身后那高大建筑下的阴影蔓延,数不清的影卫从暗处出现。
“现在,还要拒绝吗?”
谢含瑾语带笑意,景云的目光划过哪些蓄势待发的影卫。最后,他也露出一个浅笑。
“谢公子啊……”
景云似叹非叹,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飞身上前。
短刀出鞘的声音融入风声,在影卫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谢含瑾的脖子上便架了一把短刀。
“我说,不谈。”
短刀稍稍用力,便割破了谢含瑾那身娇生惯养出的皮肉。
冷汗几乎是在瞬间滑落,谢含瑾脸上的笑也瞬间消失。
“这位……勇士。”
谢含瑾咬着牙:“我们可以好好说,不必如此舞刀弄枪,多难看啊……”
景云低笑一声,手上的短刀继续用力,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出,谢含瑾的身体都在颤抖。
“难看吗?”景云轻声:“我不觉得,我觉得好看极了。”
景云真的觉得舞刀弄枪好看极了,也觉得习武就是他前世做的最正确的选择。
若不会武,他便不会被时鹤书调到身边,若不会武,他便无法保护他的九千岁。
为了九千岁,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景云手上的力道加大,一道如眼睛般的伤口出现在谢含瑾的脖颈上。
影卫见他真的敢伤谢含瑾,原本打算上前的动作止住。
他们面面相觑,而谢含瑾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放开我,谢氏的一切都好说!”
景云又笑了:“不必放开你,谢氏的一切,也都好说。”
说着,他便要直接割断谢含瑾的脖子。
“我是谢氏二公子,我知你们为何而来——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东西,但前提是你不能杀了我。”
“何况勇士……就算你杀了我。”谢含瑾扯了扯嘴角:“你们也走不掉。”
谢含瑾试图说服景云,但景云的手上却毫不留情。
他一刀切断了谢含瑾的脖子。
“不必。”
血液四溅,面具遮住了景云的笑容,鲜血糊住了谢含瑾的喉管。
谢含瑾的视线渐渐模糊,可他还是听到了景云带着笑意的声音:“平阳谢氏中我想要的东西,早已拿走了。”
“而我们走不走的掉,不是你说了算的。”
什么……
第26章 覆灭
鲜血顺着刀尖滴落, 烛阴干净利落的解决了负隅顽抗的城门守卫,打开了城门。
得到调令的王师鱼贯而入,有些混乱的脚步声成为谢含瑾最后听到的声音。
“督主令在此!”
暗卫被王师包围, 烛阴翻上高大的红墙,高举起手中令牌:“平阳谢氏,占地为王, 私藏黄袍,策划妖书案,意图谋反, 是为逆贼。”
“逆贼在平阳压迫百姓, 掠夺土地,实施重税, 抢掠妇女, 无恶不作,是为大奸、大恶!”
没有什么比平民百姓的苦痛,更能调动起这些同为平民的士兵。
注视着下首已红了眼的士兵, 烛阴展开双臂:
“我辈此行是为民除害!为天子除贼!”
“诸君, 请吧!”
……
“啪!”
茶杯落到地上,太后注视着虚空,蓦然觉得心慌。
“莲芳……”
她握住大宫女的手:“我的心跳的好快。”
大宫女忙去摸太后的脉搏,又慌乱的指挥人去唤太医。
“不必了。”
太后捂着心口,掀起眼帘:“去传时鹤书。”
宫中消息传到督主府的时候, 已是亥时。时鹤书看了看天边明月,又看了看来传消息的太监。
……罢了。
他终是将短剑挂于腰间,上了入宫的马车。
搭着小太监的手下了马车, 护卫对时鹤书腰间佩剑视而不见。
苍白的手提起衣摆,时鹤书迈入了殿门。
“太后。”
正在品茗的太后抬起眼, 恰见时鹤书腰间短剑。
时鹤书不善武,平日也不会随身携带武器,这还是他第一次佩剑入殿。
茶杯重重落下,太后冷声道:“时掌印这是要杀了本宫吗?”
时鹤书抚过腰间短剑,缓步走向太后:“太后说笑了。”
他的唇角蓄着三分笑意,说出的话却极不客气:“臣身体虚弱,也是怕无力自保才会佩剑入宫。”
“太后若是怕,也可寻一短剑来,臣不会介怀。”
太后的脸色精彩纷呈,她注视着时鹤书,只觉得自己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而时鹤书站定于高台之下,浅笑着抬首,注视太后:“太后今日唤臣来,所为何事?”
太后拿起茶杯,抵到唇边轻抿了一口。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学着时鹤书的措辞:“只是时掌印那事,查的如何了?”
“嗯?”时鹤书轻笑道:“太后,只过了两日,臣如何能得出结果呢?”
但这话并没有安慰到太后,她依旧心慌的厉害。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如同脱兔,纤纤玉指轻轻捂住了心口,太后定了定神。
“是吗?”她的声音很轻:“本宫还真怕时掌印忽然给本宫一个惊喜呢。”
“呵。”时鹤书低笑出声,他注视着高台上的美妇,眉眼弯弯:“既是惊喜,太后又何必怕。”
太后抚着心口,说的话也毫不客气:“既是时掌印的惊喜,本宫如何能不怕。”
说着,太后又叹了口气:“本宫无福消受啊……”
时鹤书闻言笑了笑,没再说些什么。
他的惊喜,确实是太后无福消受的。
时鹤书并不欲在太后这里久留,他虽算不上外男,但终究不同于宫中内侍。
“太后可还有别的事?”时鹤书缓声:“若无事,臣便先退下了。”
太后默了好一会,才低声开口:“时鹤书。”
“你真的没有做什么,是吗。”
时鹤书抬眼看向太后:“太后指的是什么?”
太后不做声了,时鹤书静静端详她片刻,收回视线。
“告辞。”
时鹤书转身欲要离开大殿,太后却忽然开口唤住了他。
“时鹤书。”
太后的声音很低:“你若真的做了什么,本宫就算是死,也会拖你下去陪葬。”
时鹤书的脚步一顿,他回眸,对着太后粲然一笑:“好啊。”
……
明月皎皎,人影寥寥。
时鹤书独坐于梧桐树下,借着月光翻阅古籍。
指尖划过泛黄的纸张,微垂的桃花眸如一对弯月,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淡粉色的薄唇轻轻抿起。
明明冷风吹在身上,明明字迹流入了脑中,时鹤书却有些静不下心。
将书卷放到石桌上,时鹤书低低叹息。
他清楚,他的思绪正挂在千里之外的平阳。
前世并不是时鹤书覆灭的平阳谢氏,因此虽自信此行定会满载而归,时鹤书也难免有些牵挂。
也不知战局……如何了。
大宁,平阳。
平阳谢氏的宅邸早已人去楼空,只留了几个装扮成贵人的侍从。
士兵们有些慌张。
烛阴如习惯般想要扶面具,却摸了个空。
他定了定神,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到了景云的声音。
“诸位。我想,我知道他们在哪。”
诡谲的兔子面具沾染血迹,在昏黄的烛火下仿若爬上人间的鬼怪。
景云的声音与语气不再是在时鹤书面前装模作样的清润,而有些嘶哑与阴冷。
符合烛阴对他的了解。
景云那话一出,人群立刻沸腾起来。利刃在景云的指间转了转,他开口道:“随我来。”
平阳谢氏的宅邸真的很大。
景云带着人群左拐右拐,先是下了平阳谢氏藏酒的地窖,又是在酒窖中穿梭,最后拐到了一面平平无奇的石墙前。
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质疑声与讨论声不停,景云都没有管。
他只干脆利落抬手,一刀刺进了墙壁。
“轰——”
石墙以极缓慢的速度打开,一个漆黑的密道就这样出现在了惊愕的士兵面前。
景云扶正脸上的面具,率先走入其中。
士兵点亮火把,紧随其后。
初始,那密道四面皆嵌着大块石砖,但随着越往里走,整齐的石砖便变做了泥土,地上还布着凌乱且新鲜的脚印。
景云记得,这个密道是通往城外密林的。
而未进城的王师,便是在密林歇脚。
“快些,快些!”
谢老爷左手拉着自己肥硕的大孙子,右手捂着自己啼哭的小孙子,身后跟着谢家的男女老少,艰难地在愈发狭窄的密道中穿梭。
他们一群人如挤在一起的虫子,在地下缓慢的前进着。
谢老爷依旧没改掉自己爱说教的坏毛病,哪怕是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也絮絮叨叨的教育自己的大小孙子。
“记住,就要像阿祖一样临危不惧,那些锦衣卫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就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一个怯懦的女声便打断了他的话。
“母亲……有声音。”
女孩拽了拽母亲的衣摆,却得到了谢老爷的一个眼刀。
“瞎说,哪里有声音?他们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女孩抿了抿唇:“不是的,阿祖,有声音……”
“有——”
谢老爷刚要骂,便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并未遮掩,又以极快的速度由远及近。谢老爷惊恐地回首看去,便看到了一张从昏暗中浮出的诡谲兔子面。
“啊……找到了。”
景云牵起唇角,注视着毫不犹豫抛弃妻女,想要向前跑却挤在一起的男人们。
他们如同一团肮脏的肉球,看的人几度欲呕。
随后赶来的士兵越过景云,冲上前押住了那几个衣着明显更为华贵的男子,将他们带到了烛阴面前。
烛阴慢条斯理的开口:“呦,谢老爷。”
“这可是王师亲自来抓你们回京受审的殊荣,还不快谢恩?”
“大胆!你们敢!”谢老爷挣扎着,声色俱厉:“你们敢如此对我平阳谢氏,太后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景云低笑一声:“太后不会放过我们?”
“这位,您还没认清楚情况吗。”他的语气懒洋洋的,却让谢老爷通体生寒:“来的可是王师,太后已经放弃你们了。”
“放屁!”
谢老爷开口便骂:“你们莫要想蒙骗我等!”
“爱信不爱。”景云抬了抬下巴:“把嘴堵上,带走。”
谢老爷没想到景云不按套路出牌,连与他争辩的想法都没有,直接便命人将他们带走。
“你、你们!”
随着布团被塞入口中,惊叫声渐渐平息,景云再未分给那男人一个眼神,他只盯着那些押送妇女的士兵。
士兵们的动作很快。
平阳谢氏无论男女老少皆戴上了镣铐,他们押着人走出了地道,而驻扎在密林中的士兵神色怪异的看着他们的同僚一个个从地里冒出来。
早已准备好的囚车派上了用场,辉煌了百余年的平阳谢氏,就这样在一个平凡的日子里落下了帷幕。
天边的红日已冒出了个头,不需多时,太阳便会彻底升起,照耀这片曾被阴霾笼罩的土地。
天亮了。
……
景云是在寅时四刻回到的督主府。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督主府的院落中,小太监便为时鹤书推开了门。
束起的长发暴露出白皙的脖颈,一袭赤红蟒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得时鹤书斯文秀雅。盘踞在肩上的金蟒张牙舞爪,三山帽微微有些压眉眼,却并不显得矛盾与凶恶,反倒为其添了三分书生气。
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只觉得心脏在胸腔内乱跳。
……九千岁。
这是他的,九千岁。
而他在今日,终于真正帮到了他的九千岁。
握着面具的手微微收紧,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响在耳边,干裂的双唇紧抿,景云的喉结滚动。
“九千岁……”
垂下的眼睫轻颤,时鹤书掀起眼帘,恰好对上满身狼藉的景云。
烟灰色的眸划过景云手上的面具,又落到那张没有血污的脸上。
他轻轻勾起唇角,露出一个仿若冰雪消融的浅笑。
“景云”
第27章 疯子
“报——”
平阳谢氏覆灭的消息, 是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太后手上。
太后只看了一眼便晕了过去,栖凰宫几乎是在瞬间乱了起来。
京城,督主府。
比起混乱的宫中, 督主府内堪称一片祥和。
鸟雀的叫声悦耳但不聒噪,青绿的梧桐与竹林别有一番意境。
白烟从温茶上渺渺升起,一袭天青色衣袍的人独坐于桌案旁, 修长的手指划过平整的纸张,垂落的长发略遮住他的容颜,如犹抱琵琶半遮面。
淡粉色的薄唇轻启, 时鹤书低声念着些什么。
刻意放轻的碗碟落下声没有打断时鹤书的声音, 精巧的茶点被放到桌上,浓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精雕玉琢的侧颜, 景云的指尖轻蜷了蜷。
“九千岁……”
时鹤书顿了顿, 抬眼看去:“怎么了?”
微微抬首的人面无表情,只有着浅淡血色的唇轻抿起,烟灰色的眸如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 却令景云的心跳了跳。
他抬手抚过时鹤书的发:“……您的发乱了。”
如丝绸般的长发在男人的指间流淌, 冰冷柔顺的触感令景云不自觉捻了捻。
时鹤书抬手,将自己的发理到耳后:“知道了。”
薄唇开开合合,露出些许尖锐的虎牙,像是猫儿般。
让人有摸一摸的欲望。
如果景云是一个足够恶劣的人,他现在大抵会开始幻想那双眼睛含泪的模样, 幻想平静的人被打破平静,一潭死水被打散做一汪春水,指尖抵上尖锐的虎牙, 而身下人羞愤欲死的咬下去。
或许会出血吧,他的血被殷红的舌尖卷入口中, 又随着吞咽而入腹,彻底与九千岁融为一体……
但景云不是。
景云很清楚,时鹤书不该承担他肮脏的欲望与幻想,更不该被他拽下神坛。
他的九千岁那样好……就该永远高高在上,做可望而不可即的云间月,天上人。
蜷起的手扣住了掌心,纯黑色的眸子如同毫无生气的琉璃,却追随着桌案旁的人。景云看着时鹤书收回视线,继续垂眼端详着信上的字迹。
太后……
时鹤书毫不怀疑,太后今生也会选择斩断与平阳谢氏的关联。
纵使在此之前,家族是她的后盾,是她成为皇后乃至太后的依仗。
但今时不同往日。
平阳谢氏成为了罪臣,她的依仗成为了累赘,太后并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她要自保,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什么比保住自己更为重要。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太后有足够的野心,她不会做出一个会毁掉自己的选择。
更何况,她与平阳谢氏……
“告诉竹青。”
垂下的眼睫纤长,指尖轻轻叩击桌面,时鹤书轻声道:“仔细盯着栖凰宫。”
“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告知本督。”
传话的小太监跑的很快,将那几张纸收起,时鹤书搭着景云的掌心站起了身。
他清楚,太后必会受到平阳谢氏影响。
但诚如百官所言,时鹤书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一个为达自己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
他不会给太后休养生息的机会,他要太后再也不能插手他的决策,他要朝堂成为他的一言堂,他要进行一场近乎疯狂的彻底改革,他要割掉这片国土上的腐肉,他要大宁成为一个崭新的大宁,千秋万代。
毫无疑问,这将会付出血的代价,无数血的代价。
但时鹤书不在乎。
他没有正常正确的善恶观,也从不属于好人的范畴。
他只要大宁,千秋万代。
……
“莲芳……”
傍晚时分,太后终于悠悠转醒。
她紧握着大宫女的手,两行泪几乎是在瞬间落了下来。
莲芳轻轻拭去太后的泪水,却没注意到自己也在无声落泪。
“太后……事已至此,您莫要再为谢家操持了。”
莲芳的声音有着微不可查的哽咽,但她还是理智的提醒太后。
睫毛被泪水打湿,太后闭了闭眼:“是啊……”
她撑起身子,扯出一个苦笑:“我与谢家,早就该没有关系了。”
“传本宫懿旨。”太后闭了闭眼,飞扬的凤眸中浮上几分决绝:“即今日起,本宫与平阳谢氏再无任何父母亲缘。”
“而本宫,将会亲自审判他们的罪行。”
太后的懿旨很快传了下去,引得百官惊愕。
他们这才知道平阳谢氏犯下谋逆重罪,被抄家送往京城审判罪行。
唯有一人,在北镇抚司中轻轻笑出了声。
谢无忧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看的殷重光面无表情。
“你发什么疯。”
殷重光冷声道,而谢无忧轻轻捂住了心口:“你没感受到吗?”
殷重光只冷眼看着,谢无忧低声叹息:“我和厂公美好的心有灵犀。”
殷重光:“……”
殷重光冷漠:“你,恶心。”
她推了推桌上的纸张,站起身:“本使赏你的新资料,没整合,爱要不要,不要也别去烦我。”
“走了。”
谢无忧难得遗憾:“你难道不想听听我和厂公是如何心有灵犀的吗?这次很精彩哦。”
已经把时鹤书与谢无忧从小到大都所有经历都听个遍的殷重光一个趔趄:“滚!”
“唉……”
谢无忧长叹了口气。
既然殷重光不给面子,那他就只好上门去找他的厂公喽。
于是就这样,在月朗星稀时,时鹤书的督主府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与厂公去镇抚司只需要刷脸不同,谢指挥使来督主府刷脸还是有些困难的。
特别是在景云与烛阴各强调一遍,不要把锦衣卫里那个姓谢的放进来后。
但谢无忧还是进去了,就是进去的过程不太顺利。
但这不重要。
“厂公?”
无视被时鹤书派去守门且一脸想杀人的景云,谢无忧脚步轻快。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容貌昳丽的青年放下茶杯,微微抬起下巴。
谢无忧沉吟片刻,忽的笑起:“自然是想厂公了,我连梦中可都是厂公呢。”
时鹤书至今也不习惯,或者说一辈子也不会习惯谢无忧的肉麻话。
他默了半晌,平静道:“请坐吧。”
谢无忧毫不客气的坐到了时鹤书对面。
“厂公啊……”
从那对如山水画般细腻的眉眼移到了带着水光的唇上,谢无忧注视着那水润的唇瓣,声音很轻:“你真的为我报仇啦。”
朦胧烛火更衬得时鹤书冰肌玉骨,微垂的眉眼令谢无忧看不清他的情绪。
“我该怎么谢谢你才好呢……”
时鹤书轻轻颔首:“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谢无忧忽的笑出了声:“怎么可以呢?我必须要好好谢谢我的鹤书妹妹呀。”
说着,他将桌上的糕点推到了时鹤书的手边。
羽睫掀起,时鹤书直直看向谢无忧,面无表情:“若你真的要谢,就别再那样称呼我了。”
谢无忧沉吟片刻:“好吧,鹤书妹妹。”
算了。
时鹤书垂眼,捻起了一颗糕点,抵到唇边。
这个称呼从小到大被唤了无数次,虽然并不喜欢,但时鹤书都要习惯了。
他也不想和谢无忧讲道理,因为和谢无忧根本讲不了道理。
粉润的薄唇轻启,贝齿轻轻咬下一口鹅黄色的软糕。脸侧被软糕顶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看的谢无忧有摸一摸的冲动。
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没让自己被门外虎视眈眈的景云再次打出去。
“厂公。”
时鹤书抬起眼,那双雾蒙蒙的烟灰色眸子直视着谢无忧。
谢无忧的喉结滚了滚。
他微微向前倾,靠近秀色可餐的人。谢无忧将声音放的很轻,也压的很低:“殷重光给了我新资料……是关于太后的,厂公需要吗?”
在出发前,谢无忧特意看了看那些资料——他总要找个由头,不能直接来直接骚扰时鹤书。
时鹤书顿了顿,他将手中糕放下,掏出帕子:“本督瞧瞧。”
谢无忧笑着取出那份叠好的资料,推到了时鹤书面前。
白帕细细的擦过纤长的手指,给指关节搓出微微的红,像是山间的野樱桃,诱人采撷。
在净手过后,时鹤书才拿起资料,动作轻巧的将其拆开。
垂下的眼睫如同鸦羽,端正的字迹映入眼帘,时鹤书一目十行,以极快的速度看完了这份资料。
“需要,多谢。”
资料被轻轻放下,时鹤书抬眼看向谢无忧:“也替我谢过殷指挥使。”
自动将第二句话屏蔽掉,谢无忧眉眼弯弯:“好啊,那就留给厂公好了。”
谢无忧来的时间有些晚,因此他并没有在督主府留多久,便被时鹤书撵了回去。
只是……
无视阴森森的景云,谢无忧垂眼注视着身前的青年,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长发。
“厂公真的不考虑让我以身相许吗?”
时鹤书拨开谢无忧开始抚摸他耳尖的手,面无表情:“不考虑。”
谢无忧扯了扯嘴角:“好遗憾啊。”
他直起身:“那我就先走了,要照顾好自己呀厂公。”
谢无忧注视着时鹤书,清丽俊逸的青年垂下的眼睫纤长,如蝶翼般扫在谢无忧的心上,令他魂牵梦绕。
虽然已经被时鹤书拒绝了无数次,但谢无忧还是很喜欢时鹤书。
喜欢到超过自己,喜欢到超过一切。
“我可是很牵挂厂公的,若是厂公有什么小病小灾……我可是会很难过的。”
谢无忧似叹非叹,而时鹤书再度颔首:“我知道了,多谢。”
谢无忧看着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没忍住笑了笑。
“厂公,好好休息。”
暖棕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如诗画中走出来的人,谢无忧放轻声音。
“做个好梦。”
第28章 罪臣
谢氏罪臣是在四月十七到达的京城。
那是一个阴雨天, 连绵的小雨击打着梧桐。树枝在风雨中摇晃,鸟窝中的雏鸟依旧叫着。
时鹤书站在院中连廊下,静静看着雨打梧桐, 墨黑的披风轻轻落到他肩上。
“九千岁。”
景云收起伞,侧目注视着时鹤书:“平阳谢氏的罪臣已到京。”
掀起的羽睫又垂下,挺翘的鼻梁如山峦般带着并不明显的起伏, 时鹤书轻轻颔首:“知道了。”
他缄默不语,景云也不开口,雨声夹杂着鸟鸣, 再度成为了督主府的主旋律。
不知过了多久。
“信都传到了吗。”
清冷的声音响起,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时鹤书抬手理了理披风:“好。”
……
曾经的平阳谢氏进京, 都是大张旗鼓, 百官簇拥的。
除去先祖有从龙之功,平阳谢氏自己也人才辈出,先帝给了他们足够的厚待,
但如今, 一切都没有了。
没有锣鼓,没有奉承,没有玉食锦衣。
什么都没有了。
十几日的舟车劳顿毁了他们曾经的从容与体面,肮脏的囚服套在身上,打结的发遮住他们的面容。他们不再是光鲜亮丽的世家豪族, 而是罪臣谢氏。
但一朝从云端坠入泥潭,又有谁会甘心呢。
反正谢老爷不甘心。
哪怕进入大牢,哪怕嗓子嘶哑了, 谢老爷依旧喊着自己要见太后,但太后拒绝了见他们。
“太后言, 既已斩断亲缘,便不必再相见了。”
大牢内,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莲芳冷眼瞧着笑容僵在脸上的谢老爷:“告辞。”
派大宫女去见谢老爷,是太后给予他们最后的尊重。
太后确实没再见谢氏族人,甚至那份“成年男丁杀无赦,妇孺幼子尽数流放”的懿旨,还是她亲自写的。
时鹤书亲眼去看了行刑,在刑部官员宣读罪名后,滚滚人头于闹市落到地上。
鲜血染红了地砖,如同血河一般,顺着缝隙淌到了他的脚边。黛蓝的衣摆被景云提起,暗色的黑靴没有染上痕迹,时鹤书只静静注视着流淌的血河。
“走吧。”
压抑的尖叫不绝于耳,时鹤书却没什么反应。
他依旧平静:“入宫,去见太后。”
宫道旁的春樱已开到了落花时节,狭长的宫道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有不少还被碾做了花泥。
过分浓郁的花香令时鹤书低咳了两声,在景云紧张的视线下,他抬手以白帕掩鼻,快步走过了这条布满落花的宫道。
只是即便如此,花香还是挂在了时鹤书的衣摆袖角,更是有些花瓣落到了他的发间。
“九千岁。”
在轻声唤住时鹤书后,景云快步上前。大手划入冰冷的发间,他将那几片取下的粉樱不着痕迹地收入袖中。
“好了。”
苍白的手也抚过长发,时鹤书将鬓边垂落的发丝送到耳后,那张无瑕的面庞更完整的暴露出来。
春风里依旧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而这几分寒意夹杂着花香,将时鹤书浸染的彻底。
凛冽花香混合着药香,与时鹤书矛盾又和谐。
他立在栖凰宫外,如一棵松柏,端正注视着紧闭的宫门。
小太监见是时督主来,大老远便入殿通传,正在檀香中闭目假寐的太后睁开眼,拨开莲芳替她按额角的手。
那张明艳的脸上此时尽是疲惫,飞扬的凤眸有着不明显的红肿,太后低低叹了口气。
“……传进来吧。”
血腥早已被花香洗净,因低咳而染上红晕的眼尾依旧带着浓墨重彩。时鹤书缓步走入殿中央,微微颔首算是行做一礼。
“太后。”
太后现在也没心情去追究他的举动,轻轻应了一声便算过去了。
“时掌印今日来寻本宫,有何事?”
殿内的檀香实在过重,时鹤书屏息片刻,才放缓声音:“臣无要紧事,只是……”
听到时鹤书欲言又止,太后头更痛了。
“你等等。”
太后拿起冷茶一饮而尽,总算是缓解了额角的跳痛。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再度看向时鹤书:“请说吧,时掌印。”
时鹤书没有拒绝,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臣偶然得到了一些消息。”
太后:“……”
不必时鹤书说,她都知道那些会是什么。
左不过是她为平阳谢氏开后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平阳谢氏僭越圣上,对平阳谢氏在平阳的倒行逆施不管不问不在意……
太后闭了闭眼:“时掌印,若是与罪臣谢氏有关,便不必来问本宫了。”
时鹤书对她的态度并不意外,他轻轻颔首,否认了太后的话:“与谢氏无关。”
太后有些惊讶的看着时鹤书,而时鹤书轻声道:“臣只是听闻太后近日不知为何事茶饭不思……心中担忧,想来劝太后保重凤体罢了。”
太后:“…………”
还能为何事。
额角跳痛的愈发厉害,不得不说,太后最讨厌的,就是时鹤书这幅阴阳怪气,在不经意间戳人痛点的样子。
以退为进,明知故问,刻意给她留下一个极为明显的圈套,再用数不清的小圈套将她包围,让她无论答什么都是错。
太后清楚,自己不能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不能为平阳谢氏感到悲伤。于是她只是虚伪的牵起唇角:“时掌印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本宫近日很好。”
只是答完,她便发觉了不对。
只见时鹤书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轻轻弯起那双好看的眼睛。
“原是如此。”
时鹤书轻声细语:“或许就是臣听错了吧,告辞。”
出乎太后意料的,时鹤书没有再逼问些什么,没有再步步为营的进攻,而是直接转身离去。
——只是依旧没有行礼。
“走吧。”
接过景云手中的帕子,时鹤书以帕掩唇,低低咳了两声。
殿内的檀香实在太过浓重,令他总是不舒服。
景云抿唇,关切的注视着时鹤书:“九千岁……您……”
时鹤书抬起那双浮着红晕的桃花眸,湿润的眼静静注视景云片刻,随即移开:“不必担忧,我无事。”
景云的指尖颤了颤,最终他还是没有问些什么,只是垂首应道:“是。”
夜幕悄然降临,月如钩。
梧桐在风中摇晃,在树下借着月光读书的人轻轻翻过一页纸张。
沉重的狐皮大氅落到他身上,一只大手圈住那盈盈一握的腕。
冰凉的皮肉被炙热的掌心包裹,书落到桌案上,时鹤书顺着手的方向看去,却见景云紧抿双唇,满脸担忧。
“九千岁,风凉了,还是回房吧。”
时鹤书的身体实在是太冷了,冷到在握住他手腕的一瞬,景云只觉得自己抓住了一块坚冰。
时鹤书的目光划到那只圈住他手腕的大手上,垂眼默了半晌,没有拒绝。
他顺从的被景云带起了身,像是一只提线木偶般任由景云带着回到了房内,又轻轻坐到了床榻边。
坐在床边的青年静静注视着男人忙前忙后,又是翻出手炉放到他怀里,又是将温水塞到他手中,最后又拿出了两片小圆片递到了他面前。
“督主,这是预防风寒的药。”
风寒?
时鹤书顿了顿,终是接过药片送入口中,以温水送服了下去。
甜的,像糖块。
时鹤书这样想着,一颗真正的糖块便抵到了他唇上。
他抬眼看向景云,而景云牵起唇角,对他露出了一个浅笑。
时鹤书:“……”
算了。
他终是启唇,贝齿轻轻咬住了那块紫色的方糖,殷红的舌尖卷着糖块送入口中,时鹤书的眼睛极不明显的弯了弯。
好甜,喜欢。
景云没有错过时鹤书因愉悦而弯起的眼睛,唇角笑意加深,景云不自觉俯身凑近时鹤书。
细腻的眉眼如云雾环绕的山林,垂下的长睫似是展开的鸦羽,色泽浅淡的唇上挂着并不明显的白糖颗粒,在烛火摇曳下如晶石般发着光。
景云如鬼迷心窍般抬手,轻轻擦过柔软的唇瓣。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动作惊到,微微睁大了眼。
“你做什么。”
柔若无骨的手握住景云的腕,时鹤书抬眼注视着他。
后知后觉的回神,又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冒犯,景云僵硬的牵着唇角,露出一个歉意的笑。
“抱歉,九千岁。”他干巴巴道:“只是属下看到九千岁的唇上有……”
时鹤书略顿了顿:“本督想,本督应该说过,不要直接靠近。”
景云抿了抿唇,如霜打的茄子般垂下头:“……是。”
时鹤书并没有继续追究他的问题,而是松开他的腕:“只此一次,不许再犯。”
虽然能够接受一些对别人而言有些过于暧昧的举动,但直接触碰唇瓣对时鹤书而言,也是有些越界。
他并不喜欢过于越界的举动。
景云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在静静注视时鹤书片刻后,他低低应了一声:“属下明白了。”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夜转瞬即逝。
月落枝头,红日被山峦吐出,高高悬于天上。
司礼太监扯着嗓子宣告早朝的开始,百官皆肃穆而立,或注视着上首的太后,或注视着最前端的时鹤书。
挺拔的身形如一棵青竹,赤红的蟒袍衬得他肤白若雪。明明生了副无害的美人面,却无人真的敢将他当做无害的存在。
“诸卿,本宫决定彻查地方大族。平阳谢氏的事,务要引以为戒。”
没有人对这句话持反对意见,百官皆颔首应是。
“诸卿可有什么要说的?”
“太后,臣有话要说。”
有官员上前一步:“臣以为,太后既出身平阳谢氏,自除母族之事,恐有……”
此言一出,百官皆暗戳戳的看向那官员,太后更是冷眼瞧着他:“本宫是为天下除害。”
那官员不依不饶:“为天下除害者乃是锦衣卫,太后并非为天下除害者。”
言外之意,别在自己脸上贴金了。
这下连时鹤书都投去了视线。
他记得他的计划里没有这一部分,是谁这么……
仔细一瞧——原是新任礼部尚书李空惆。
这位新任礼部尚书曾因言语耿直得罪太后,近十年郁郁不得志。身为同岳年间最年轻也是最落魄的状元郎,蹉跎了大好年华的李空惆恨毒了太后,比时鹤书更希望太后从那个位置上跌落下来。
此时终于有机会借题发挥,他自然不会放过太后。
第29章 除害
染着丹蔻的手紧紧扣入掌心, 太后注视着李空惆,目光如同看一个死人。
“李尚书可忘了,锦衣卫是本宫派去的。”
太后的语气阴森森的, 仿若毒蛇:“既然是本宫派去的,又如何不是本宫除害。”
李空惆不敢置信,猛地抬起头:“如何能这样算?”
太后慢条斯理:“如何不能?”
察觉到李空惆无话可说的时鹤书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转而看向了季长明。
季长明当即上前一步:“太后,臣近日有三问不解,不知可否问过太后。”
暂胜一局, 出了口恶气的太后心情舒畅。她轻轻抬起下巴:“请说吧, 季尚书。”
季长明微垂着首,没有直视太后, 说出的话却……
咄咄逼人。
“臣斗胆。”他顿了顿:“想问太后究竟是谁, 给了平阳谢氏占地为王,与平阳官吏沆瀣一气的胆子。是谁让平阳谢氏能够压迫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又是谁给了平阳谢氏僭越陛下, 冒犯天子的资格。”
“平阳谢氏的所作所为, 实在是亘古未有。臣既心惊于平阳谢氏在平阳的肆意妄为,更心惊于究竟是何人在庇护平阳谢氏,纵容他们无恶不作。”
“还请太后明察,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这话的风格太熟悉,太后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了背后指使者是谁。
“呵……”
指尖刺入掌心, 太后冷笑一声,看向时鹤书,声音被压的极低:“你是在要挟本宫吗?季尚书。”
季长明平静:“不敢。”
但他越平静, 太后越气恼。她的目光落在那与时鹤书相似又不同的身影上,冷声怒道:“本宫也想问, 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在高堂之上要挟本宫!”
“没有谁给臣的胆子。”季长明不卑不亢:“但这些话,总要有人说出来的。臣今日甘愿被贬,也想为平阳百姓讨个公道,为天下人讨个公道。”
大义永远是最好扯的大旗,此话一出,哪怕太后知道季长明的背后主谋是时鹤书,她也无法理直气壮的对他们发难。
因为只会适得其反。
但此时的太后已无法思考利弊,数日累积下的怒气与怨气萦绕在她的心头。
“是吗?”
注视着下首的季长明,太后狠狠抄起砚台,砸在他的脚边。
砚台砸碎了地面,四溅的碎片划破了季长明的眼角。一行血泪流下,但他依旧弓着身,一副太后不应予他就不起来的模样。
“既然季尚书情愿被贬,也要对本宫失礼,那本宫何不全了你?”
边疆苦地在脑中转了一圈,太后剩下的话还未说出口,便又见几位官员出列。
“太后,请三思。”
“恕臣直言,若您便这样贬谪一位心向百姓的官员,恐寒了天下人的心。”
“太后,臣也认为谢氏罪臣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胆寒心惊,季尚书此番言论并非有意冒犯您,还望您恕罪。”
“太后,季尚书只是无心之失。您千金凤体,何必斤斤计较。”
“太后……”
他们一言一语,皆跳在太后敏感的神经上。
掌心几乎要被掐出血,太后死死的盯着时鹤书。
她知道自己此时应平心静气,好好的安抚官员,好好的处理这件事。
她也知道,自己有些冲动了,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可是……
“太后,您堵的住臣的口,堵不住天下苍生的悠悠众口。”
季长明此言一出,太后的那根神经几乎是在瞬间断裂。
“你、说、什、么?”
季长明不言语,而太后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季尚书目无尊上,于朝堂之上冒犯本宫。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三十大板重重挨了,几乎能废掉一人的双腿。
朝堂几乎是在瞬间乱了起来,但季长明依旧如一个木头,没有任何反应。
“太后。”
时鹤书终于上前一步。
清润的声音如高山流水,微垂的眉眼如悲悯众生的神佛,纤长的羽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庄重的赤红蟒袍更衬得他肤若凝脂,宛若白玉。
抬起行礼的手指修长,指尖圆润且饱满,指节明显却不突兀。
时鹤书的声音并不大,但随着他开口,朝堂上又慢慢静了下来。
粉润的薄唇轻启,高堂之上一时竟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季尚书想问的,也是臣想问的。若太后要为季尚书定罪,不如先来罚臣?”
他掀起眼帘,一双明亮的烟灰色眸子直视着太后。
“更何况,臣认为季尚书所言并无不妥。”
“并无不妥?”太后压抑着怒火:“季尚书所言字字皆不妥,怎么在时掌印眼中就并无不妥了?”
时鹤书不紧不慢:“平阳谢氏肆意妄为,定有人为其背后撑腰。季尚书从未直言那人是太后,太后怎么那样气急。”
“害的臣都要以为,太后已认定那人是自己了。”
终于。
手蜷起又松开,愤怒到极致的太后竟慢慢冷静了下来。
但她已经紧绷了太久,精神本就是悬于一线,此时因暴怒而勉强冷静下来,也没有平日清明。
“本宫何时如时掌印所言,认定那人是自己了?”
强行压下怒焰,太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本宫所恼的,是季尚书言行不端,冒犯本宫。”
“是吗?”
时鹤书缓声反问:“季尚书何处言行不端了?”
虽是咄咄相逼,但季长明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符合礼制,太后无法借题发挥。
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没有直面回答时鹤书的问题,而是微微颔首道:“本宫说他言行不端,他就是言行不端。”
“本宫做事,何时需要向时掌印解释了?”
如平阳谢氏于闹市问斩那日相同,太后在答完后依旧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她看着时鹤书弯起眼睛,又看着那张如粉樱般的薄唇轻轻吐出令她暴怒的话:“臣以为,高堂之上唯有一君。太后无权以一己私欲为季尚书定罪。”
“什么叫一己私欲?”
如时鹤书所料,状态极差的太后再度被他一点就炸。
时鹤书抬起头:“哦?不是一己私欲?”
他慢条斯理,终于说出了那句准备已久的话:“那太后便是为了平阳谢氏,要惩治一个心怀天下的官员吗?”
本就如热油锅般沸腾的朝堂彻底炸锅,看着下首群情激奋的官员,太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她说错话了。
……而时鹤书早就知道,她会说错话。
他是故意气她,故意激怒她,故意让她失去理智的。
自那次平阳谢氏被问斩后,时鹤书去见太后,便察觉到了她的状态极差。
——正常情况下,头脑清明的太后是不会那样回答他的。
太后确实绕过了那个极明显的那个陷阱,但同时也给自己掘了坟墓。
时鹤书从不是什么君子,他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他只知道趁人之危。
他不会给太后休养生息的机会,他要像扳倒平阳谢氏那样,直接扳倒太后。
愤怒的群臣开始集体进谏弹劾太后,更有甚者以命要挟要太后彻查平阳谢氏背后的靠山。
但怎么会有人自己查自己呢?
太后清楚,平阳谢氏最大的靠山,就是她啊。
哪怕她并不情愿,她也做到了一个靠山该做到的事。
砚台不知被谁又重重砸到地上,朝堂上静了一瞬,太后忙起身:“退朝!”
她连小皇帝都顾不上,直接便离开了混乱的朝堂。
回到宫室的太后又怒而砸了几个瓷器,而朝堂上乱成一片的百官面面相觑片刻,也该从地上起来的从地上起来,该松开柱子的松开柱子。
“督公……”
在出了朝堂后,季长明小步小步挪到时鹤书身边。
如谪仙般的人掀起眼帘,一双明眸如天上繁星,直视着季长明。
薄唇轻轻弯起,眼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长长的线,如猫儿般,令季长明的心怦怦直跳。
“你做的很好。”
似乎是知道季长明想要什么,时鹤书轻声道。
季长明的耳根瞬间烧红。
他今日所说的所有话,都是时鹤书先前在信中教给他的。每一字,每一句,季长明都牢记心中。而那如松竹般不失风骨的字迹,更是被他篆刻在脑中,久久不能忘怀。
“督公过奖了,长明只是按照督公的意思去做罢了,也没有很好……”
季长明的语言系统几乎紊乱,他低声说着这些,小步小步移到时鹤书身边。
时鹤书似乎被他的话逗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如月牙般弯起,灿若繁星的眸子也藏在了垂下的羽睫下。
“不,没有过奖。”对于该夸奖的人,时鹤书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季尚书就是做的很好。”
季长明这下连脸都涨红,彻底变成了猴屁股。
他支支吾吾半天,想说什么却没说出什么。
“那督公,我做的如何?”
被刻意放轻的拐杖声忽然出现在了时鹤书身旁,时鹤书抬眼看去,恰见江秋悯露出一个笑。
与领到重要剧本的季长明不同,江秋悯负责的是煽风点火。虽然夸季长明让他很不爽,但那是时鹤书嘱咐他的事,江秋悯自然没有搞砸的道理。
被两个男人夹在中间的时鹤书并未察觉气氛的微妙,他对着江秋悯也笑了笑:“江尚书做的也极好。”
远山般的眉下是细腻如山水画般的眼,被那双眼注视着,往往会给人一种他眼中只有自己的错觉。
江秋悯神色不变,握着拐杖的手却稍稍收紧。
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季长明的声音打断。
“督公还有什么需要长明去做吗?”
时鹤书看向季长明,而季长明微微俯身,暖棕色的眸子里尽是时鹤书的影子。
细细的弯眉微微扬起,时鹤书沉吟片刻:“暂时不必了。”
季长明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垂下头,而江秋悯短促的笑了一声。
他也俯身逼近时鹤书,如狐狸般上扬的眼里满是时鹤书看不懂的情绪。
“那督公需要我做什么吗?”
时鹤书轻轻推开江秋悯的头:“也不必。”
这下轮到季长明幸灾乐祸了。
但他还未笑出声,便听时鹤书道:“若有事,本督自会告知你们。”
“今日辛苦了。”
第30章 药浴
大宁, 栖凰宫。
“时鹤书……”
无视瑟瑟发抖的小皇帝,注视着满地瓷片,太后咬牙切齿的念出了罪魁祸首的名字。
冷静下来后, 太后也意识到了自己当下摇摇欲坠。她需要韬光养晦,需要重新拥有一双臂膀,需要振作起来继续把持朝堂。
时鹤书……
握着扶手的手微微收紧, 飞扬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决绝。
她绝不能放任一个阉宦为所欲为。
……
京城,督主府。
月朗星稀,竹影在风中摇曳。装满粟米的银碟落下, 鸟雀很快站满了窗沿。
苍白的手支在桌边, 饱满的指尖因用力而泛上淡淡的粉,如青竹般的细腕被宽大的袖口吞没, 那身无瑕的皮肉也被白衣掩埋。
披散的长发几乎垂至膝弯, 垂下的眼睫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形销骨立的人立在窗边,静静注视着啄食的鸟雀。
“九千岁。”
一只大手轻轻落到青年的手背上, 感受着手下的温度, 来人抿了抿唇:“夜风寒凉……药浴已备好了。”
垂落的长发遮住些许青年的面容,在景云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时鹤书垂下的睫毛与挺翘的鼻梁。
“知道了。”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时鹤书抽出景云掌下的手,用指尖蹭了蹭跳到桌上的鸟儿:“待它们吃完, 再将窗关上。”
景云的手微蜷,他的目光落到那只被时鹤书抚摸过的鸟儿上。
“……属下明白。”
绕过屏风,盛满暗绿药液的浴桶落在里侧。
指尖轻轻抚过水面, 白衣落到地上,暗绿色的药液吞没了那身毫无血色的皮肉, 没有宽大衣袍掩饰的人变得更为瘦削,透着绝对的病态。
墨黑的长发如水蛇般浮在水面,时鹤书放任自己的身体下沉,直到下半张脸也被药液埋没。
一连串小气泡浮出水面,明艳的眉眼直视着虚空,时鹤书如同潜行的水妖,等待着迷途的旅人。
关窗的声音微不可查,景云收起银碟,看向屏风。
恰巧此时,“水妖”浮出水面,长发贴在胸前与凸起的蝴蝶骨上,遮掩了浅淡的粉樱与透着骨骼痕迹的脊背。
烛火将人影映照在绣着崇山峻岭的屏风上,微垂着眉眼的人抬手,轻轻擦过脸颊,又顺着脖颈一路向下……
“景云。”
那只手落到了胸前,过于炙热的目光连屏风都无法隔绝。
时鹤书抬起眼,看向屏风。
屏风外并未点亮烛火,暗处的人影他无法看清,但那踉跄的声音,时鹤书还是听清了的。
“九、九千岁……”
窥视被发觉的景云面红耳赤,他磕磕绊绊,有些慌乱的移开视线,装作一副很忙的样子放下又拿起银碟。
正在沐浴的人似乎顿了顿,时鹤书轻轻叹了口气。
他垂下眼,注视着泛起涟漪的水面。
“将衣物拿来,你便先退下吧。”
依旧无波无澜的声音让景云怦怦直跳的心脏停了一瞬,他默了半晌,抿了抿唇,低低应了句是。
将换的衣物挂到屏风上,景云便离开了时鹤书的卧房。
抱剑倚在门外,冷风吹的景云清醒了三分,但屏风上的模糊人影还是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此时此刻,他诡异的理解了身为狂信徒的原身。
若他的九千岁也是九天之上的神明,他也愿意为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为他的九千岁作出那些堪称疯狂的事——哪怕他的九千岁并不需要。
墨黑色的屋脊托着明月,冷冷月光撒在景云身上,他倚靠着粗壮的圆柱,抬眼注视天边。
九千岁……
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纵使他的九千岁不是神明,他也会为他的九千岁献出一切。他要为他的九千岁杀光一切挡路的存在,他要将他的九千岁捧上神坛,让他的九千岁成为那些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轻轻擦过兔子面具,景云只觉得心脏都被满足充盈。
他的九千岁,也是天下人的九千岁。
但仅仅是他一人的……
神明。
想到这里,景云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现在甚至有入宫将太后的头颅割下,献给时鹤书的欲望。
但是,不可以。
不可以破坏九千岁的计划。
这样想着,景云抬起眼。
天边圆月明朗,梧桐树影摇晃,一个如脱兔般的黑影奔袭而过。一切都……
等等。
黑影?
目光在瞬间变得犀利,利剑出鞘,景云如影子般潜入黑暗。
……
在领到刺杀时督主的任务时,刺客是极不情愿的。
谁人不知督主府就是铁桶一个,若要刺杀,成功率低到可怕。
但奈何是上面那人直接下达的命令,并点名要他——刺客中最成熟,最老练,身法最矫健的刺客。
刺客还是去了。
潜入督主府很困难,但刺客是皇城中最厉害的刺客,他还是在夜色之下顺利进入了督主府。
接下来便是……
足尖点着黑瓦,刺客在心中复盘着督主府的布局,飞身向卧房奔去。
时督主的卧房在督主府中并不起眼,但刺客还是很顺利的根据那棵百年梧桐与大片竹林找到了院落。
与情报中不同,时督主的门前有一个守卫。
但,这不重要。
刺客很自信,一个普通的守卫根本拦不住他,或者说,根本发现不了他。
于是他无视守卫,直接飞到了竹林中,准备找机会潜入卧房。
刺客落地的动作很轻巧,连一只鸟儿都没有惊起。他如一只影子般飘到了窗边,抬手在纸窗上轻轻戳了个小洞。
竹叶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眼睛虚虚贴上了洞口,刺客还未来的及看清屋内的景象,便听得一阵破空声。
刺客如本能般转身拔剑,只是动作终究慢了一步。
利刃因他的动作稍稍刺偏,没有贯穿他的心脏,但也刺穿了刺客的胸口。
“啊……”
冷淡的声音响起,景云漠然的拔出长剑。
“刺偏了,不好意思。”
你在不好意思什么……
强忍着剧痛,刺客咬牙欲逃,只是还未来得及动作,又是一剑贯穿了他的心口。
鲜血飞溅到墙上,也飞溅到景云脸上。
他蹙了蹙眉。
脏了。
景云抽出长剑,上前擦了擦墙壁与窗纸上的红痕,却洇开一片血迹。
……糟糕。
景云如条件反射般后退一步,随后他狠狠剜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俯身如拖拽死狗般拽着刺客,走出了竹林。
……
温热的药液渐渐凉了下去。
足尖落地,时鹤书取下屏风上的衣服,披到了身上。
白衣被残余的药液打湿贴在身上,那身白皙的皮肉若隐若现。
将长发理到身前,时鹤书刚刚披上外衣,轻轻的敲门声便随之响起。
“九千岁。”
一双暗不透光的眸子注视着纸窗,景云草草擦去脸上的血迹,紧抿着唇角:“属下有要事相报。”
时鹤书顿了顿,抬眼看向屏风。
“进来吧。”
清亮的声音响起,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挂着在血迹衬托下只显诡异的温和笑容,抬手推开了门。
为了防止弄脏时鹤书的卧房,刺客胸前的血洞被草草堵住,景云拖着尸体,走入了室内。
绕过屏风,简单披着外衣的人回首。一双明眸先是看向景云,又看向景云手中的……?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烟灰色的眸子定格在尸体极有辨识度的黑衣上,时鹤书的声音很轻:“刺客?”
景云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的九千岁究竟是遇到多少次刺杀,才会如此直接的说出刺客。
他深吸一口气,垂眼将手中尸体抛到地上。
“是。”
死不瞑目的刺客倒在地上,时鹤书缓步走向了尸体。
刺客身上并没有话本中的刺青与痕迹,他甚至生的面容都平平无奇,是让人见过便忘的容颜。
“九千岁。”已不再掩饰的景云踹了踹脚边的尸体,言简意赅:“是太后派来的。”
太后?来刺杀他?
时鹤书顿了顿。
她终于疯了?
虽然连表面上的礼仪都摇摇欲坠,但时鹤书终究没有和太后直接撕破脸。他们依旧维持着诡异的和谐。
时鹤书无法理解太后为何会选择刺杀他。
“当真是太后?”
景云低低应了一声:“是,属下得到的消息里,是太后。”
时鹤书没有再追问。
事已至此,是不是太后已经不重要了。
蹙起的眉轻轻舒展,时鹤书轻笑一声。
“拖出去吧。”
他直起身,景云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物……
目光飞速移开,耳根瞬间烧红,景云手忙脚乱地掏出一件披风。
“九千岁……”
他磕磕绊绊:“身、身上……”
时鹤书垂眼看向自己若隐若现的身体。
宽大的里衣贴在身上,垂在身前的长发遮住一侧胸膛,柔软的身体并没有结实的肌肉,白皙的皮肉上点缀的粉樱微微凸起,顶起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
很诱人。
但,又有几人会对自己的身体起兴趣。
“怎么了?”
披风轻轻包裹住时鹤书的身体,景云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个字:“透……”
时鹤书微微扬眉,饶有兴致的反问:“透?”
明艳的眉眼因戏谑的情绪变做妖艳,因热气蒸腾而微微泛红的眼尾仿若上了胭脂,勾人心魄。淡粉色的唇扬起,时鹤书看着景云窘迫到无处可藏的模样,轻轻笑出了声。
“好吧……”
时鹤书似叹非叹,抬手理了理披风:“真是有劳你了。”
心脏在胸腔内跳的乱七八糟,景云面红耳赤的注视着时鹤书,低低应道:“没有……”
他手忙脚乱的拽起地上的尸体:“九千岁,属下先将他拖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