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雁回
“该死的……”
循着线索而来, 破门而入后却只发现一具无头尸体与纸条的千户脸都绿了。
——“人头我取走了,尸体你们看着处理^^”。
他拿起那张字迹飘逸的字条,盯着那怪异但好似微笑的符号, 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
“左军都督府的人呢?让他们把这看管起来!”
纸条被大手粗暴的塞到怀里,颤颤巍巍的探出一个角。千户咬牙道:“我、们、走。”
……
随着怒气冲冲的锦衣卫奔向了下一个县,远在百里之外的京城, 督主府。
留了张纸条便溜之大吉的景云轻巧地落到地上。
溅上血迹的兔子面具被一把火焚烧殆尽,景云面无表情地碾碎了地上的灰烬,随即脚步轻快面带微笑地走向了时鹤书的书房。
“咚、咚咚!”
上扬的唇角定格在了温润的弧度, 乌黑的眸子里倒映着紧闭的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
几乎微不可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垂至膝弯的长发轻轻晃动,骨节分明的手指拢着肩上青绿色的外衣。时鹤书轻轻颔首, 得到示意的小太监推开了房门。
“九千岁, 日安。”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漂亮的桃花眸彻底暴露出来, 烟灰色的眸子色泽浅淡, 却好似藏了双银河。
时鹤书看向门外的景云:“何事。”
“九千岁,属下昨夜夜观天象,发现今天是个好日子。”
景云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属下觉得好日子必须与九千岁同乐,遂带了些礼物,赠与九千岁。”
礼物?
略顿了顿, 清楚礼物大概会是什么的时鹤书看向小太监,小太监心领神会地退出了书房。
“进来吧。”
留下一句话后,时鹤书转身便走。景云忙跟了上去, 并带上了书房的门。
时鹤书的书房不算大,此时装了两个人更显小。
而景云比时鹤书要高出近一个头, 也要结实不少。以至于此时的他乖觉的跟在时鹤书身后,倒像是跟在兔子身后敛起本性装犬的狼。
“坐吧。”
屏风后,圆桌旁。
时鹤书轻抬下巴,示意他坐到鼓凳之上,而景云看了看走向太师椅的时鹤书,最终选择默默跟了上去。
“九千岁。”
他抬手蹭了蹭鼻尖:“属下站着就好。”
时鹤书:“……”
扫了一眼立于身侧的人,时鹤书平静地收回视线:“你随意。”
随着话音落下,纤长的羽睫也再度垂下,半遮半掩了那双浅淡的眸。如雪的白衣包裹着如雪的皮肉,纤细的腕轻轻落在扶手之上。
“你将幕后者揪出来了,是吗。”
“九千岁放心。”景云唇角含笑:“属下已都杀了。”
都杀了?
指尖轻叩了下扶手,并不在意对方此时生死的时鹤书颔首:“做的不错。”
得到夸奖的景云唇角笑意更深,他俯身向时鹤书行了一礼:“这都是属下该做的。”
时鹤书轻轻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些什么。
而察觉到那冷淡视线短暂落到自己身上的景云后退一步,如变戏法般取出一个匣子。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礼物。”
他将盒子落到地上。随后,在时鹤书的注视下,景云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了十六个大小均等的匣子,方方正正地垒到了一起。
就像垒京观。
“九千岁,这是那十七个人的人头。”
此时,依旧笑着的景云温和,却透着几分莫名的诡异:“头颅都是属下亲手割下的,每一人都死透了。”
几乎是在瞬间,时鹤书忆起了景云先前的承诺。
——将幕后者头颅双手奉上的承诺。
“你可真是……”
本放在扶手上的手缓缓支起,抵住了额角,清楚景云不会欺骗他的时鹤书略沉吟了片刻,终是抬了抬下巴:“既然你都带来了,那便打开,本督看看那十七个都是谁。”
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景云一边疯狂地问系统空间有没有保鲜功能,一边小心翼翼道:“九千岁,那些人都生的污秽,会不会脏了……”
微扬的眉眼凌厉,似出鞘的玉刀。殷红的薄唇轻启,时鹤书冷冷吐出两个字:“打开。”
景云:“……”
他终是顺从上前:“是。”
十七个匣子,因极好的保鲜措施没有发出任何腐臭。景云麻利地拆开了它们,十七颗人头,完完整整地暴露在时鹤书的视线里。
冷然的目光划过那十七个或瞑目或不瞑目的头颅,时鹤书低笑了一声:“莱州……”
这些人,怎么敢与他作对的?
心中划过这些人的姓名与所属家族,时鹤书轻轻抬手:“封上吧,本督已记下了。”
景云顺从地将箱子再度封好收起,随后走到了时鹤书的身边。
“九千岁……”
“嗯?”细眉微微扬起,时鹤书看向景云:“怎么了?”
景云笑了笑,抬手拂过腰间,不出意料的触碰到了几个忽然多出的口袋。
他将它们卸下,轻轻放到了桌上。
“九千岁,这是属下的献礼。”
景云顿了顿:“也是真正的礼物。”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似猫儿般微微偏头。而景云抬手拨开那几个口袋,解释道:“属下以为……那些人头是属下本就该给九千岁的,不应属于属下想给九千岁的献礼。”
时鹤书对此并未表示些什么,只是垂眼看向了那几个袋子。
或黄澄澄或白花花或未脱壳的颗粒装满了那几个袋子,时鹤书轻轻拈起一粒:“种子?”
“是种子。”
注视着精雕玉琢的人,景云不自觉放轻了声音:“这些与先前的红薯一样……都是亩产千斤的作物。”
亩产、千斤。
垂下的眼睫颤了颤,红艳的唇抿起又弯起。时鹤书轻叹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种子放下,抬眼看向景云。
“……你总是让本督不知道,该赠你些什么好。”
时鹤书轻声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指尖不住的蜷了蜷,景云单膝落地,仰视着时鹤书:“九千岁,属下从不需要您赏赐些什么。”
大手攀上了扶手,景云抿了抿唇:“能帮到九千岁,是属下存在的意义。可属下无法替九千岁扫清所有阻碍,无法帮到九千岁更多,只能在这些方面为九千岁尽些绵薄之力……”
“绵薄之力?”
声音略顿了顿,时鹤书似无法理解景云的思维:“你认为亩产千斤的种子,只是绵薄之力?”
景云沉默了。
亩产千斤的种子当然不是,景云知道高产作物很重要。可真正推行这些的还是他的九千岁,是因为他的九千岁足够好,所以这些种子与果实才能帮助大宁百姓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
“你给予本督的东西都弥足珍贵。”
烟灰色的眸子在鸦羽的阴影下仿若琉璃,时鹤书缓声道:“你该得到应有的奖赏。”
“……”
“那……”
景云的喉结滚了滚,落在扶手上的手不自觉收紧:“九千岁可否为属下取一个字?”
听到这个依旧出乎意料的请求,时鹤书默了默,似有些迟疑:“你想要本督为你取字?”
景云点点头:“属下在此方世界没有父母,亦没有字。属下有的只是九千岁。属下也别无所求,只想要与九千岁相关的东西,任何东西都好。就像先前的帕子一样,属下当下只想要九千岁为属下取字。至于礼法,属下以为,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九千岁便是天下人的母亲……”
“好了。”
听到那句“九千岁是天下人的母亲”,时鹤书当机立断打断了景云的话。
他垂下眼帘,缓缓吐出一口气:“本督为你取,不必再说了。”
似是没想到时鹤书会这样快答应,景云愣了愣,才后知后觉的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多谢九千岁!”
……
是夜。
如盘明月独悬于九天,夜幕之上不见繁星点点,独坐于梧桐树下的人披着青衣,仿若吸收月之精华而生出神智的树妖。
只是,那双明艳的眉眼在月光下又多了几分圣洁,倒衬得他不似妖邪,而是坠入凡间的谪仙。
粉润的薄唇轻轻抿起,圆月倒映在那双烟灰色的眸中。
他似是在看月,又不似在看月。
他好似透过明月看到了些别的东西。别的……无法言说的东西。
明月在那双略微涣散的眸子里发着光,而那谪仙般的人在晦暗的尘世中亦好似发着光。
不知过了多久。
时鹤书垂下眼帘,玉白的指尖划过冰冷的桌面,轻轻落下两个字。
——“雁回”。
……
“你可喜欢?”
独坐于太师椅上的时鹤书微垂眼帘,注视着单膝跪在他腿边的景云。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低缓的声音轻轻念道,时鹤书扬了扬眉,而景云注视着时鹤书的眼,勾起唇角:“多谢九千岁,属下很喜欢。”
“喜欢便好。”时鹤书垂眼看着景云,声音轻缓:“景雁回。”
仿若冰雪的气息带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甜意,却又夹杂着药香,自面前人身上萦绕到景云鼻尖。
耳根攀上热意,清清冷冷的声音清晰,景云如本能般挺起腰身,如满弓的箭般蓄势待发,逼向时鹤书的面庞。
“多谢九千岁。”
景云低笑了一声:“属下本就觉得九千岁取的字极好听,此番由九千岁念出来……属下只觉得更好听了。”
这本是有些轻浮的话,但奈何说这话时的景云过于认真,倒让人觉得他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
时鹤书抬手抵上景云的眉心,将逼到他身前的人缓缓推远:“是吗。”
他并未因那句话而产生什么情绪波动,神情依旧淡淡:“景云。”
景云顺从地退回原位,却又轻轻握住时鹤书的手,仿若握着什么珍宝:“九千岁唤属下的名字也好听。”
时鹤书:“……”
“油嘴滑舌。”
时鹤书毫不留情地抽回自己的手,又唤来立于一旁装聋作哑的小太监:“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立即低头道:“回督主的话,已是未时四刻了。”
时鹤书轻轻颔首,又看向景云:“你该去军营了。”
景云:“……”
脸上的笑容微僵,景云僵硬地站起身:“……是。”
第52章 乐郊
光阴驹过隙。
又是几个日月轮回, 莱州的暴乱已彻底平定下去。
京城,督主府。
风吹竹林发出簌簌声响,独坐于窗边的时鹤书翻阅着奏章, 听着下属汇报莱州的情况。
“督主,那些暴民的家眷已被安抚好。锦衣卫与左军都督府的兵将已将鼓动人心者的府邸尽数包围,只待督主处置。”
朱笔在奏章上行云流水, 留下金戈般的字迹。时鹤书的声音淡淡,不含任何情绪:“按大宁律做便是。”
“是。”
清冷的声音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而那场被有心之人推动, 以无数家庭支离破碎为代价的暴乱就此走向了尾声。
……
建元四年, 秋。
一场又一场的秋雨宣告了秋季的到来,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树叶之上, 又顺着层层叠叠的树叶滚落到青石板路上。
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皮靴碾过,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荫遮掩了会客厅,也遮掩了会客厅内的人。
渺渺青烟自香炉上升起,宽袍大袖包裹着瘦削的身体, 月白的衣袍更衬得那人肤若凝脂, 似白玉般温润冰冷的手指端着不大的青玉茶杯。色泽浅淡的薄唇抵在杯沿之上,生生被压出了三分红艳的血色。
“督公。”
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此时如画般的静谧,纤长的眼睫轻抬,那双灿若繁星的明眸看向了来人。
“季尚书。”
收起湿漉漉的油纸伞,季长明笑着卸下披风, 迈入了室内:“这雨真大,长明险些就来迟了。”
茶杯移开了唇边,时鹤书轻笑了笑:“毕竟是天公不作美, 来迟了也无事。季尚书不必太过在意。”
“要在意的,督公。”
季长明坐到蒲团之上, 认真道:“和督公的每一次见面于长明而言都很重要。怎可来迟。”
骤然听到这话,时鹤书愣了愣,随即笑起:“好吧,季尚书。下次,本督会记得选一个好天气与季尚书相见的。”
“多谢督公!但若是为了好天气,耽误了督公的要事可不好。”
注视着浅笑盈盈的人,季长明也笑着道:“所以,督公随意选便是,长明定次次准时赴约。”
明眸轻轻弯起,时鹤书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便有劳季尚书了。”
随着清脆的一声响,茶杯轻轻落到桌上,插科打诨就此结束。
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忆起边境递上来的奏章,时鹤书声音轻缓:“季尚书,一岁已过,粟米增产近三成,新□□种初见成效。”
“照此下去,百姓于夏,秋,冬三季都会有收成。且加上正在推行的的新作物,再过几年,大宁的大部分百姓果腹便已不成问题。”
虽然粮收与兵部的关系并不大,但季长明依旧认真听着。
“那真是太好了!督公!”
听到最后一句话,季长明不住道:“百姓人人有饭吃,这不就是古人口中的乐郊吗?”
是吗?
这就是乐郊了吗。
忆起边境饱受蹂躏的百姓,时鹤书垂下眼帘,却并未说些什么,只是话锋一转:“因此,本督欲在建元六年反攻北俾与西戎。季尚书,你觉得如何。”
激动的季长明忽然卡了一下:“什、什么?”
他忍不住重复:“督公欲在后年……反攻北俾与西戎?”
时鹤书轻轻颔首:“是。”
季长明抿了抿唇:“可是,武器与粮食,以及战马……”
“大宁已不缺铜与铁了。”
时鹤书看向季长明:“武器已不是问题,粮食也将不是问题,圈养在围猎场与军营的战马亦是充足。本督以为,大宁于一年后组织反攻并不困难。”
“季尚书觉得呢。”
大脑疯狂地思索着,季长明的双手紧紧的扣在一起,他略有些迟疑:“督公,北俾与西戎当下仅仅是侵扰边境。若要打退他们,长明以为戎边军队便已足够了。他们并未有什么太过越界的行为,组织进行大规模反攻,是否有些太大张旗鼓了……恐会引人攻讦督公小题大做。”
“是吗。”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纠结的人,时鹤书轻声道:“可边境的百姓不会认为那是大张旗鼓,亦不会认为那是小题大做。”
暖棕色的眸子轻轻颤动着,季长明猛地抬起头,看向时鹤书。
时鹤书的神情依旧淡然,他好似九天之上的神女,悲天悯人。
“北俾自大宁建国始,便是大宁最大的外忧。而自英宗皇帝北狩后,历代帝王都放弃彻底剿灭北俾,但本督以为,北俾并非不可战胜。”
前世焚烧京城的大火中时鹤书的眼底跳跃,不散的血腥气萦绕在他的鼻尖,堆满尸体的墙角与会客厅的墙壁重合,他似是又看到了那些尸体,似是又回到了大宁灭亡之际。
心脏好似在被一只大手挤压,酸涩而又饱涨。
但他依旧维持着理智,冷静分析着大宁当下的国力是否足够那宏大的反击计划:“季尚书,你知道么。当下光是顺天府的储粮仓,就有近五十万石的粮食,到了明岁只会更多。”
“怎么会这么多!”
季长明没忍住,惊呼出声。
时鹤书轻声道:“红薯,亩产千斤。”
纵使红薯不比粟米,只能储存一年,这样大的产量也足够了。
何况,景云给他的新种子里,也有可以亩产千斤的粟米。
落在膝上的手缓缓蜷起,喉结滚动着,汗水打湿了里衣。季长明顺着时鹤书的话,不自觉联想下去——
顺天府不是大宁储粮的地区,却也能有五十万石。那粮食便不必他忧心。而铁矿与铜矿的开发,就代表武器也是充足的。
既然如此,那只要士兵能够上场杀敌……
呼吸不自觉粗重起来,那双明亮的棕眸注视着面前过分瑰丽,似神又似鬼的青年。
——‘可边境的百姓,不会认为那是大张旗鼓,亦不会认为那是小题大做。’
时鹤书的话回荡在耳边,羞愧后知后觉的吞没了季长明。
“督公,长明以为……”
季长明攥着拳,咬着牙,控制着自己因情绪而略微颤抖的声带:“可以!”
大宁是不缺人的。
接连几代帝王都没有发起过大型战争,纵使大部分士兵也因此而从未直面过战场与血腥,近乎休养生息百年的大宁也是不缺人的。
不缺粮,不缺铜铁,不缺马,也不缺人。
在这样堪称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脱离明哲保身思维的季长明并不认为发起战争是一个糟糕的选择。
更何况,打的还是他们大宁的百年死敌。
若是真的能就此战胜北俾,将他们尽数覆灭或打的一蹶不振,平的可是祖宗之恨。
注视着紧绷身体的季长明,时鹤书轻轻颔首:“既如此,季尚书便开始准备吧。”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苍白而无血色的指尖。
“本督也会开始准备的。”
……
大宁,早朝。
早已与小皇帝通过气的时鹤书慢条斯理,在早朝上宣布了将于建元六年反攻北俾的计划。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万万不可啊!”
“掌印难道是将百姓的性命当做儿戏吗?!”
“北俾兵强马壮,仅仅是一年光阴——如何够啊!”
“多年来大宁与北俾相安无事,督公难道是要打破这平衡吗!”
朝臣们你一句我一句,俨然是视北俾为洪水猛兽。
时鹤书也不打断他们,就静静听着,听着他们的恐惧,听着他们的唾骂,听着他们高高在上又不屑一顾的态度。
“诸君。”
终于,随着他们越说越难听,听不下去的季长明与江秋悯等时鹤书派官员将要物理战群儒时,时鹤书缓声开口了。
“诸君,是认为北俾不可战胜吗?”
此话一出,吵吵嚷嚷的群臣瞬间闭嘴了。
纵使他们心中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可——他们怎么能应声呢?
冷然的视线扫过看天看地不看他的群臣,时鹤书轻笑一声:“平衡?什么叫北俾与大宁的平衡,年年四季被侵扰边境的平衡吗?”
群臣:“……”
“若诸君觉得这是平衡,本督也不是不能让你们到达边境,亲身去体验边境百姓日日夜夜所感受的平衡。”
朝堂上鸦雀无声,而时鹤书似是不满意这样的沉寂,开始点起了名:“李通政使,本督如何将百姓的性命当儿戏了?还是你认为,只要进攻北俾,大宁就必败无疑?”
李通政使:“……”
李通政使默默把头低的更低了,死死盯着地上的红木地板看。
“王学士,什么叫只一年光阴,大宁如何能胜?”
察觉到那冷淡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王学士默默缩起脖子装鹌鹑。
时鹤书轻声反问:“哪里只是一年光阴了。难道大宁历代帝王的积蓄,是让陛下坐吃山空的吗?”
这话堪称绝对的僭越,但却无人敢对此说些什么。时鹤书缓缓道:“若是就让陛下坐吃山空,那也不必要你我了,群臣全部遣回家不好吗?”
“督公,您这话……”
有人试图打圆场。
时鹤书冷冷的视线移来:“本督许你说话了吗?”
那人:“……”
时鹤书收回视线,抬手向高台上的小皇帝行了一礼,继续冷声道:“祖辈的积蓄从不是让大宁偏安一隅,坐吃山空的。大宁历代帝王都没有反攻北俾,但那形势所迫。自英宗北狩后,有谁不想真正一雪前耻?”
“北俾频频侵扰我大宁边境,虏我大宁百姓,辱我大宁国威,诸君难道忍得下这口气吗?”
忍得下吗?
满朝文武扪心自问。
他们真的忍下吗?
其实有不少人,是忍得下的。
大宁的国威与他们何干,大宁的百姓又与他们何干,只要不打碎他们纸醉金迷的美梦,不破坏他们高高在上的地位,北俾哪怕兵临城下又与他们何干。
“无论诸君忍不忍的下,本督都要反攻北俾。”
时鹤书似也想到了这满朝文武中不少人的心性,又冷冷补充。
“陛下年幼,先帝赐我顾命大臣的身份,予我先斩后奏的权利,我便有了拨乱返正的责任。”
时鹤书抬手,向小皇帝躬身又行一礼:“还望陛下许臣调动大宁上下,以反攻北俾。”
年幼的帝王虚虚抬手,稚嫩的声音响彻大殿。
“予。”
第53章 落叶
“督公为何要选建元六年。”
在筹备正式开始前, 心血来潮拜访时鹤书的江秋悯忽然问道。
在他看来,建元六年实在不算一个好年份。
若要出奇兵,建元五年要比六年好得多。
若要做充足准备, 准备个三年五年也无妨。
可建元六年——这个年份虽也不算太坏,可也实在算不上好。
对于已有百年未发起大型战争的大宁而言,一年时间仍稍显仓促, 且调动全国的宏大动作还易引得北俾与西戎警惕。
所以,为何是六年呢?
“……”
端着白玉茶杯的手微微收紧,垂下的眼睫轻颤了颤, 时鹤书掀起眼帘, 看向江秋悯:“六年不好吗?”
狐狸眼微微睁大,没想到时鹤书会这样反问的江秋悯愣了愣。
时鹤书似笑非笑:“本督觉得, 六年挺好的。”
至少, 他能活到建元六年。
前世今生,来自身体的痛楚从未彻底远离过时鹤书。
时鹤书实在不敢对自己的身体抱有太大期望——纵使在不间断的温养下,他的确要比前世同时期康健的多。
在前世的这个秋天, 时督主已彻底成了摇摇欲坠的落叶, 浓郁的药香将他浸染的彻底,瘦骨嶙峋的身体光是看着就让人害怕。一碗一碗的苦汤药没有将他从病态中拉回,甚至还让他更为痛苦,无休止的痛苦。
回想当时,一日的十二个时辰, 时督主几乎一直都在痛,没有一时、没有一刻得到解脱。
疼痛自他的心口蔓延到五脏六腑,又自五脏六腑蔓延到四肢躯干, 他没有一处是不痛的,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他就像一个破布娃娃, 支离破碎,却又勉强维持着人形。
染血的帕子更是数不胜数,病痛折磨下的时督主就没有一日不在呕血。鲜红将他的唇瓣染成瑰丽的颜色,却也夺走了他仅剩不多的生机。
时鹤书病了太久太久,两世人生,他很少有真正康健的时刻。
长久的病痛令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他依旧认为自己会死在建元七年,死在那个寒冷且多雪的冬天。
当然,如果他没有死,如果他活过了建元七年,那自然更好。
可时鹤书不敢赌。
他已经输过一次了,他不能再输第二次。
所以,他只能在确定自己会活着的时间里,去尽可能的做更多的事。
他输不起。
……
时鹤书很忙。
因为清楚这点,所以纵使许久未见,江秋悯也并未在督主府驻足太久,在日落西山前,他便拜别了时鹤书。
晚秋的风已染上了冬日的凉意,金黄的梧桐树叶落了满地。时鹤书理了理外衣,缓步走向了窗边。
栖在竹林与树上的鸟儿早在初秋就飞离了京城,此刻时鹤书望着竹影婆娑,竟无端生出了几分悲寂的感觉。
……还有两年。
烟灰色的眸子中倒映着渐渐落下的红日,时鹤书轻勾了勾唇角。
足够了。
……
大宁已有百年没有像今日这般调动上下,只为一场宏大的战争了。
而筹备战事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练兵,锻刀,演武,备马,储备粮草,联络将士……个个看上去都很轻松,但个个都不是轻松的事。
天下大事本就都要到时督主的案上走一遭,随着紧锣密鼓的战事筹备开始,追求事事亲为的时督主就连伏案工作的时间都没有了。
督主府的马车很快跑遍了顺天府的所有军营,而那些递到时督主案上的奏章与文书,都是他在马车上批阅的。
时鹤书见到了京城与顺天府的所有将军,纵使那些将军几乎都厌恶他,憎恨他,将他视为阴沟里上不得台面的老鼠,时鹤书也能心平气和的无视讥讽,与其尽可能的交流。
时鹤书从不在意自己的声誉。
只要能够达成他的目的,哪怕声名狼藉他也不在乎。
将军们的厌恶并未在时鹤书的心头留下任何色彩,他依旧如连轴转的陀螺,抛弃一切无所谓的事情,进行无休止的忙碌。
而在忙碌中,时鹤书又呕血了。
“咳、咳咳!”
低低的咳嗽被帕子掩埋,鲜红浸透了白纱,苍白的五指紧紧抓着心口的衣物,刺痛的脏器向时鹤书宣告着自己的不满。
细眉紧紧蹙在一起,白皙的眼尾飞上了薄红,一双水汪汪的明眸含着泪光,时鹤书紧抿双唇,感受着来自□□的痛楚。
“……”
随着心口令他无法呼吸的刺痛渐渐散去,时鹤书撑起身子,擦去了唇上的血迹,又恢复了那副冷然的样子。
“去西军营。”
发号施令的声音冷冷,马车缓缓启程,时鹤书再度取出奏章,于并不平稳的车辆上批阅。
去完西军营,也该回府了。
还不想死在战前的时鹤书默默下了决定,却依旧没有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
在其位,谋其事。
他是权倾朝野的掌印,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东厂提督,他就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职责。
是他决心要对北俾发起战争,他就必须承担起宣战的代价。
这都是他该做的。
……
随着许久未回到督主府的时鹤书回府,只一见面,景云便发觉了时鹤书的身体异常。
原因无他,时鹤书瘦了太多了。
“九千岁。”
景云紧绷着身体,注视着即使有层层叠叠的厚衣物包裹也依旧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会迎风归去的时鹤书,只觉得心脏绞痛的厉害。
而在他那带着明显不赞同的视线下,时鹤书默默移开了目光。
“景云……”
身为医师绝对会不喜欢的病人类型,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的时鹤书轻咳了一声:“本督无事。”
景云大步上前,掐住了时鹤书的腕。几乎是在瞬间,他本就阴沉的神色变得更为晦暗:“……这就是九千岁所说的无事?”
桃花眸猛地睁大,巨力自手臂上传来,时鹤书惊呼一声,险些直接摔到景云的怀中。
“你——”
大手圈住了纤细的腰,时鹤书被景云猛地抱进了怀里。
暖意自手腕被圈住处不断蔓延进冰冷的躯体,高大的男人将头埋在青年的脖颈,汲取着如冰雪般的气息。
“九千岁……”
景云的声音带着过分的哑。
高挺的鼻梁压在颈窝处,温热的气息喷在白皙的脖颈,并不算舒服。但时鹤书只是抿了抿唇,并未抬手将人推开。
“您难道不痛吗?九千岁,可是属下看着都好痛啊……”
圈在腰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哑声问道。
“……景云。”
薄唇轻轻抿起,低垂的眼睫颤动着,时鹤书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淡声道:“本督无事。”
“无……事?”
圈在腰上的手更用力了,景云似是要将时鹤书融入自己的骨血。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目注视着身前病态的青年。
他太瘦了,像竹林里迎风便会折断的竹子。而纵使依旧被拥抱着,那如玉雕般精致,却又似玉雕般冰冷的青年也并未染上暖意。他依旧带着鬼气森森的冷。时鹤书轻抿着薄唇,微微睁大的桃花眸似一双银河,倒映着身前的男人。
“九千岁口中的无事,便是五脏六腑无一不受损,命悬一线吗?”
低哑的声音里压抑的不是怒气,而是无法言喻的痛心与悔恨。
景云永远不会怨时鹤书,更不会对时鹤书生起愤怒。
他只是痛心,痛心他的九千岁不爱惜自己。
他只是悔恨,悔恨自己没有与九千岁一同出行,悔恨自己不够强大,不能彻底帮到九千岁才被九千岁留在府中。
“……九千岁,您不能这样对自己。”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太过冷硬,景云又低声道:“属下心疼。”
……心疼?
薄唇紧紧抿起,烟灰色的眸子颤动着,骤然听到这两个字的时鹤书呼吸一滞。
心疼。
思绪不受控制的将时鹤书拉回了过去。他不禁想起了那个同样将他圈在怀中,对他说心疼的男人。
“……”
呕意顺着腹腔上涌,时鹤书压住喉间的腥气,静静注视着景云。
他能看出来,景云的心痛不似作假。
但他依旧不理解,景云为何会如此真情实感的为他感到痛心。
是想得到什么吗?
上一个对他说心疼的男人,想得到他的身体。
景云呢。
景云想得到什么。
时鹤书并不是会放问题困扰自己的人,于是他轻声问出来了:“你为什么会心疼呢。”
似是没想到时鹤书会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景云愣了愣:“什么?”
暖意仍在源源不断地修补时鹤书的身体,他注视着景云,格外认真:“你为什么会心疼呢。”
景云不知时鹤书是否发现了什么,他只是抿抿唇:“属下心疼九千岁,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他揽着时鹤书的腰,看着怀中莫名带着些动物懵懂的人,轻声道:“属下是九千岁的下属,属下生来就该心疼九千岁。”
时鹤书静静注视了他片刻,垂下眼帘:“没有什么是生来就该做的。”
他将自己的腕从景云的手中抽回,指尖轻轻擦过那片温热的皮肉,时鹤书轻声道:“多谢你,本督已觉得好多了。”
……
建元四年的冬季过去,建元五年的春来的悄无声息。
时鹤书依旧在忙碌,只是这次,他带上了景云。
带上景云的时鹤书再也没忙到吐血过了,景云会照顾他的衣食起居,亦会在拦不住他忙碌时默默替他修补身体。
是个不算碍眼的存在。
在这样堪称和谐的气氛中,建元五年的夏过去了,秋也要过去了。
红日西垂,夜幕降临。
夜晚的凉意将时鹤书团团包裹,本就似冷玉般的人更寒上了三分。
“九千岁。”
带着兔毛滚边的大氅落到时鹤书肩上,那双略有些畸形的大手细致地替青年理着长发:“夜风寒凉,小心受寒。”
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回眸看向立于身后的人:“景云。”
景云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温和清浅的笑:“是我,九千岁。”
只带着浅淡粉色的薄唇轻抿了抿,时鹤书低声道:“明岁春,你可愿与本督一同去往边疆。”
清冷的声音带着三分哑意,而听到这话的景云并未迟疑:“属下义不容辞。”
他自然是要陪着时鹤书的。
哪怕上天入地,他都要陪着时鹤书的。
第54章 边境
建元六年, 春。
北俾联合西戎进攻大宁,掳掠百姓,伤人无数。
六年三月廿二, 消息自边境传至京城,幼帝大怒,命掌印大太监兼东厂提督时鹤书率军百万, 反击北俾与其兄弟国家,西戎。
四月初九,大军自京城出发。
四月十七, 百万大军尽数抵达边境。
大战, 一触即发。
——《建元闲谈》
……
所有人都知道,陛下要打北俾了。
包括北俾也知道。
招兵买马的告示贴的满大宁都是, 几乎半个大宁的青壮都来到了边疆。
他们大部分都是自愿的, 毕竟这次官府招兵的报酬很丰厚,有豚,有粮, 还有油和银子, 足够大部分家庭吃喝两年。
而且军营还管饭!且主食是不限量的管。
身为从小到大都没太吃饱农家子,刘三郎扒着碗里的饭,时不时还咬一口那不大的肥肉,只觉得参军是自己此生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会死在战场上又如何,收成不好还会饿死呢, 他刘三郎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
大宁,北边镇,军营账内。
一袭普通士兵制服的高大男人撩起门帘, 进入这明显不符合他阶级的营帐。
“士兵的士气如何?”
沙盘旁,一袭劲装, 高挑瘦削的青年慢悠悠地插下一只军旗。
玉白的指间擦过鲜红的军旗,黑色的皮革束袖更衬得他肤若凝脂,黑蓝交加的劲装并不起眼,但穿在他身上却格外引人注目。额发微微垂落,身后的长马尾随着他的动作轻晃,无端有了几分俏皮与灵动。
“他们都感慨陛下仁德,目前的士气不错。”
边境的春日冰雪未融,带着一身寒意的景云大步走到沙盘旁,看着青年落旗。
“九千岁。”
过分精雕玉琢的青年应了一声,但语气听起来就像一只懒怠的猫儿。他垂眼注视着布着山川河流的沙盘,慢悠悠道:“冯将军有说什么吗。”
听到这话,景云的脸色变了变。
“呃……”景云抬手蹭了蹭鼻尖:“冯将军说,这样浪费下去米粮早晚不够吃。”
这不算怎么恶话,至少在时鹤书的意料之外。
没想到冯千尊如此客气的时鹤书扬了扬眉,沉吟片刻道:“叫冯将军不必担心,本督心中有数。”
收到回话的冯千尊重重哼了一声。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眉目凌厉的将军压下腰间佩刀,冷声道:“他能有什么数,一个宫里出来从来没管过家的。”
景云假笑:“九千岁自有九千岁的谋算,冯将军不必忧心。”
“我忧心?我忧什么心了!我那是怕他们饿死!”
冯将军说完默了半晌,又补充道:“罢了,谅他小胳膊小腿也就脑子好使,本将勉为其难许你们快饿死的时候来驻北军吃喝。”
景云笑的更假了,却还是顺着时鹤书的意思抬手行礼:“多谢冯将军。”
“谢我做什么。”冯千尊摆了摆手:“回去谢你家厂公吧,本将军只是报你家厂公的恩。”
恩?
并不清楚此事的景云抬眸看向那位已年过半百,饱经风霜却气势不减的老将,终是在回去后稍作美化,复述给了时鹤书。
“报恩?”
时鹤书似也有些意外。
翻兵书的手顿住,垂下的鸦羽掀起,时鹤书抬眼看向景云。
“本督于他有……恩?”
并未将元年的乞粮之事放在心上的时鹤书有些困惑,但他也并未困惑多久,便将此事抛到了一旁。
“罢了,既然冯将军说有恩,你也不必反驳些什么。”
那双含着水光的明眸垂下,不含情的桃花眸再度落到了书页上。苍白的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时鹤书语气淡淡:“听着便是了。”
“是。”
随着景云退出营帐,时鹤书也放下手中的兵书。
身为这群将士在边境名义上的最高领导者,在此之前对军事近乎全无涉猎的时鹤书第一次拿起了兵书。
由于前朝遗风,大宁的文官武将分的很清,并不像古时有着出将入相的传统。
更何况时鹤书还是个病秧子。
从小到大的病秧子。
竹青好歹还箭术超群,可脆弱的身体让时鹤书从未接受过骑射训练,他连拉弓都比较困难。
罢了。
反正他来边境的目的也不是上战场。
揉了揉额角,时鹤书再度拿起兵书,继续翻阅。
时鹤书自认不是什么武学天才,但看懂兵书,融会贯通对他而言还是没问题的。
甚至过分灵活的大脑,让他在脑中排兵布阵也不成问题。
不过时鹤书并没有什么在战场上指点江山的想法。
他说过,他的目的不是上战场。
更不是以一个门外汉的身份,来战场上充当所谓的军师。
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做,何况,就算他硬要指点江山,那些暴脾气还瞧不上他的将军也不会允许的。
时鹤书对此很有自知之明,于是他完全将看兵书当做了消遣,也不指望融入那群将军的世界。
……
“哼!陛下当真是昏了头了!”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
几位将军凑在一起,本在商讨着对北俾的进攻事宜,不知怎的却跑到了那莫名其妙来军营的大奸宦时鹤书身上。
李望将军怒拍桌案:“让一个太监来指点江山,怕不是要成下一个忠显公!”
忠显公这个略显讥讽的称呼自李望口中说出,那些将军也不自觉想起那位令英宗皇帝大败的奸宦。
一时,营帐内没有任何声音。
“也不能这样说,叔父。”
李宿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时督公与那位……还是有天壤之别的。”
“什么天壤之别?”李望一个眼刀甩过来:“他比忠显公还要奸佞,是难得一见纵横朝野的小人的那种天壤之别?”
李宿:“……”
李宿试图反抗一下:“叔父,话也不能这样说……督公他人还是不错的。”
至少长得不错。
和时鹤书也并不熟悉的李宿在心中默默补充。
“你别叫我叔父了。”李望剑眉一竖:“你去认那个不错的奸宦做叔父。”
李宿:“…………”
李宿彻底蔫了,跑到角落里当缩头乌龟。
而李望张口又要骂,看出他意图的冯千尊以拳抵唇,轻咳一声:“李将军,时不待人,我们还是继续谈论军情吧。”
身为驻北的昭勇将军,在某种意义上是东道主的冯千尊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
李望低哼一声,也没再说些什么,就抱臂立在一旁,看着他那远方侄子颠颠的跑过来。
“宿以为,在这里用奇兵……”
……
红日朝升夕落,一晃眼,大军就到了边境十日。
在这十日里,他们未有任何的军事行动,只是一板一眼的练兵,好似百万大军只是换个地方训练般。
一直在观望大宁士兵的北俾见他们如此安定,竟也渐渐放下了心。虽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继续劫掠,却也放北俾百姓继续来边境放牧。
军营,演武场。
这里永远是军营最热闹的地方,此时一群士兵正在演武场上舞刀弄枪,杀意随着北风,卷着黄沙渐渐飘远。
而这样庞大,动作整齐划一的队伍旁,却有一个立于树下,格格不入的青年。
那青年纤细高挑,束着过长的马尾,身上披着一个同样有些长的狐皮大氅。那大氅穿在他身上有些垂地,衬得他像一只娇小的兔子。
毛茸茸的黑色滚边贴着白皙纤长的脖颈,巴掌大小的脸上嵌着精致到让人过目难忘的五官,纤长的眼睫难得彻底掀起,烟灰色的明眸注视着场上的士兵,看的不少士兵都将腰挺的更直了些。
没办法,谁让能在驻北军围观的都身份斐然,更何况这位贵人还生的那么貌美……
随着训练结束,中场休息,聚集在一起的军汉席地而坐,时不时看向那树下的贵人。
“哎,那是谁啊,生的跟个瓷人似得,来军营也不怕磕了碰了。”
他问的军汉摇摇头,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但将军们好像不太喜欢……”
军汉将剩下的话咽下,只比划了一个动作。
听到这话的军汉眺望那位在树下静静站着便吸引了无数目光的贵人,心中不自觉发出感叹。
真是……
原来这么好看的人也会被将军讨厌啊。
纵使是在树荫下站着,那贵人也依旧白的似在发光,他像是军汉曾看到将军用来饮酒的白玉杯,没有一丝瑕疵。
纵使离得有些远,军汉看不清那位贵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但哪怕模糊,他也能通过那精致的眉眼与挺翘的鼻梁看出,贵人绝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好看的人是会让人身心愉悦的,更何况还是这样好看的人,光是远远看着,军汉就觉得自己身上的疲劳一扫而空。
将军们怎么会讨厌这样的美人呢?
军汉百思不得其解。
最后,饱览话本的军汉开始了畅想。
难道那位身穿男装的美貌贵人,是哪位将军家里不听话,喜欢女扮男装的小姐吗……
但很快,军汉就没有这样的想法了。
因为他看到他们的将军在饮水后向那美貌贵人走去,并粗声粗气的唤出了两个字——
“督公。”
嘶——
军汉倒吸一口凉气。
而李望垂首看着时鹤书,沉声问道:“督公在这站了一上午,是寻本将有什么事吗?”
“无事。”时鹤书掀起眼帘,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极漂亮的笑:“怎么,本督不能来看看吗?”
李望的脸色难看极了:“哼,督公当真只是来看看?”
时鹤书笑得温柔,轻轻颔首,说出的话却不算客气:“本督若寻将军有事,只会将将军调离演兵场,何必亲自来站一上午?”
看着面色铁青的李望,时鹤书轻轻抚住心口:“李将军,您是知道的,本督身子虚弱……”
“哼!”李望看不下去他那堪称弱柳扶风的姿态,重重哼了一声:“那督公,您可千万小心,别死在这了。”
时鹤书弯起眼睛:“本督想,这还是不会的。不过多谢李将军关心了。”
根本没有关心他意思的李望:“……”
“哼!”
第55章 奇袭
边境安宁了十五日。
在这十五日里, 北俾没有劫掠,大宁也没有出击。
牧民在边境看着牛羊吃草,互市的贸易也从未停止。诡异的祥和弥漫在这片土壤, 直到那个深夜的到来。
……
那是一个静谧的夜。
如钩弯月高悬于天,点点繁星坠于银河,烛火在营帐内摇曳, 映照着纤细高挑的人影。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
明月映照着苍茫大地,百人精兵组成的小队如一支利剑,刺入了北俾的腹部。
鲜血四溅。
……
“该死的!”
北俾, 王庭, 营帐内。
杯子重重落地,酒液喂饱了干涸的土地, 北俾将军西底掳怒骂:“该死的中原人!就该被狼掏空肠子, 被马拖拽践踏而死!”
听到这话,同样脸色难看的汉人军师赵方信低声:“出奇制胜……”
还当真是出奇制胜。
大宁此次奇袭北俾并未有所防备,甚至当夜他们还在歌舞欢庆, 为中原那群软蛋明明拥有百万大军, 却不敢进攻而欢庆。
宴席上,注视着上首问他若有百万大军当如何的北俾王,北俾四王子邬弥术笑的含蓄:“百万大军,足够儿臣带着北俾的子民踏破中原,到那温暖的南方, 为父王采下最美的花。”
北俾王哈哈大笑起来:“好!邬弥术,来,饮酒!”
属于北俾的歌舞在冻土之上盛放。可谁料, 就在他们乐得自在之时,那群疯狂的中原人却撕破长夜, 以金戈铁马为这场欢庆添上了血的色彩。
北地荒芜。
北俾王庭距离大宁山海关仅有不足六百里,距离边境就更近了,仅有不足一百里。
这正好方便了李宿将军带军奇袭。
和全军佩甲的大宁相比,在此次奇袭中,北俾的伤亡堪称惨重。
甚至连深受北俾王重视的北俾四王子邬弥术,都被中原人的大刀砍过了心口。
“殿下咽的下这口气吗。”
西底掳注视正在处理身上刀伤的四王子邬弥术,哑声道:“那群中原人——”
“西底掳!”
邬弥术一个眼刀甩过来:“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此心浮气躁,本王让你看的汉人兵书看了吗?”
西底掳嘴硬:“那群汉人都是软蛋,能写出什么好兵书,要我说,还是我们北俾——”
“西底掳!”邬弥术只觉得身上刀口隐隐作痛:“你忘记我与你说过的话了吗?罢了,不要说了。”
西底掳闷声应是,憋憋屈屈的离开了四王子的王帐。
上药的侍女很快离开,待到周围终于安静下去,邬弥术垂眸,注视着自己那双布满茧子的手。
大宁……
手缓缓攥起,邬弥术的眸色渐沉。
虎豹不会将蝼蚁的反抗放在眼里。
大宁,不过他的囊中之物罢了。
……
奇袭只是大宁的一场试探,而这场试探的报复,自三日后而来。
——北俾同样夜袭大宁,并屠了距军营较远的几个村庄。一夜过去,村内无一活口。
“卑劣!下作!该死!”
年纪轻,还藏不住事的李宿将军气的跳脚。
那几个村子都在群山包围中,天险自成。最外围的村庄离最近的驻军地都隔了三座山,平日北俾人也不会闲来无事到那里劫掠,谁能想到——
同样收到消息的时鹤书默了许久。
在景云以为他不会说话了的时候,时鹤书合上兵书,掀起眼帘。
“下次进攻在何时。”
“几位将军正在商讨中。”
景云沉声:“但大抵,就在这两日了。”
简单的试探换来这样惨烈的结果,恐怕下次奇袭,就不只是百十人的事了。
的确。
几位火气都不小的将军在对北俾怒骂三个时辰后,一齐决定在明日再度由李宿引奇兵打头阵,三万兵马的大军随后。
“一群野狼崽子,老子还不信他们打不服了!”
李望将军重重呸了一声,而李宿阴沉着张脸,沉默地在心中划过奇兵名单。
……
日月交替,时间一晃而过。
翌日,子时。
抬手将鬓边长发送至耳后,只着单薄中衣,身披外袍的青年抬眼看向全身佩甲,行走间还发出丁零当啷声响的男人。
“今夜,你不是该与李将军奇袭吗?”
一节皓腕自袖口探出,根根分明的青紫血管布在皮肉之下,像是攀附而上的藤蔓。披散的黑发落了满榻,像是顺滑的绸缎,又似是无数盘踞于此的黑蛇。
极致的黑更衬得那本就苍白的肌肤鬼气森森,微垂的鸦羽半遮半掩了那双清冷的眸,并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黑影。淡色的唇只比肌肤多了三分粉红,此时正轻轻抿起。
“是出了什么事吗?”
不徐不缓的声音如流水击石,听得景云心颤了颤。
身上的盔甲沉重,却压不住躁动的心脏,他踌躇了片刻,终是大步上前:“九千岁。”
时鹤书轻轻应了一声,刚要问“怎么了”,他的手臂便被男人猛地攥住。
大手圈住不堪一握的细腕,烟灰色的眸微微睁大,景云低喘了一口气,单膝落地。
“两次奇袭,北俾必不会善罢甘休。许是明日,又许是太阳升起后,北俾便会开始回击。大战在即,属下知九千岁不会在军营久留,于是便来……见见九千岁。”
头盔包裹着男人的头颅,一双本在暗处无光的眼眸抬起,专注地注视着时鹤书。
“战事非我能控,属下不知九千岁何时离开,亦不知能否送别九千岁,更不知上了战场,可否再……全须全尾的见到九千岁。”
虽说着怅然的话语,低哑的声音中却并未有太多悲伤,在那双同样未有太多的情绪的眼眸注视下,景云轻抿了抿唇,随后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封信。
“九千岁。”
“属下近日斗胆写了封信,信中都是属下近些年来在九千岁身边的肺腑之言……还望九千岁收下。”
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那过分干净的信封,时鹤书默了半晌,抬手将其接过。
看到时鹤书接过信件,景云终是抿唇笑了笑。
浓黑色的眸子里映照着精雕玉琢的人,他的九千岁仿若一颗夜光珠,在他晦暗的世界里发着光,吸引着他靠近。
目光从精致的眉眼划到单薄的唇瓣,落在青年腕上的手微微收紧。景云注视着时鹤书,声音微哑:“九千岁,此去经别,属下还有一请求……不知九千岁可否应予。”
时鹤书将手中信封放到床榻之上:“你说。”
“若可以的话……”
落在腕上的大手轻轻包住了柔若无骨的五指,景云的眼睫轻颤了颤:“九千岁可否待属下功成名就后,再将此信拆开。”
浓黑色的眸中浮现了三分祈求,景云注视着时鹤书,无声恳请着他的九千岁。
“……”
轻垂的眼睫掀起,时鹤书注视着景云。
“若你以身殉国呢。”
轻缓的声音叩击在景云的心上,他的指尖蜷了蜷:“若是如此,九千岁便将此信烧了吧。”
时鹤书静静注视景云片刻,最后轻轻应了一声:
“好。”
……
战场是什么样的呢。
是黄沙,是血腥,是沉重的盔甲,是散不去的绝望。
“随我一起冲营!”
少年将军嘶吼,声音带着些许的哑,长枪直指晦暗的天空。月光投射在枪尖,像是指引方向的明灯。
下一刻,长枪扫倒了一片北俾士兵,李宿夹紧马腹,拉进缰绳,带着他的赤马飞缨与仅八百人的大宁士兵长驱直入。
“敌袭!!!”
北俾的士兵用胡话高亢的喊着,他们提着宽刀就要来砍马腿,却被高扬的马蹄践踏而过。
马蹄踩碎了腿骨,踩碎了胸腔,踩碎了头颅。
高马上的男人视尸体为无物,浓黑色的眸中倒映着大片散开的血花与内脏,本该让人隐隐作呕的画面却未引起男人的任何情绪波动。
景云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抽出唐刀,冷漠地扫过了几人的脖颈。
鲜血四溅,景云不习惯地眯了眯眼睛。
好脏。
感受着裸露肌肤上的黏腻,唐刀在手中转了个圈,景云一刀劈碎了身后袭来的士兵头颅,脑浆四溅,死不瞑目的士兵缓缓瘫软下去。
更脏了。
扫了眼马身上的脑浆,剑眉紧紧蹙起,景云近乎厌恶地砍断了想要向他袭来的三人脖颈。随着北俾士兵的人头与身体分开,景云看着自己盔甲上的鲜红,也开始隐隐作呕。
自他的九千岁让他佩上面具后,景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近的接触到黏腻与血腥。
忆起他的九千岁,又忆起那无数被他焚烧的兔子面具,景云抬手拭去溅到自己脸上的血迹,落手时却又用长刀砍碎了一人的头颅。
肮脏,该死。
极度冷漠的视线落在软趴趴的尸体上,再度抬眼时却看到一群北俾士兵围攻李宿。少年将军的长枪将要寡不敌众,而景云毫不犹豫的夹紧马腹,纵马前去营救被北俾士兵包围的李宿。
冲营,顾名思义就是冲入军营。
自上次的大宁奇袭过后,属于游牧民族,王庭会随着季节与牧草而变更位置的北俾便将王庭搬离了边境。
探子的消息还未传来,因此李宿也不知北俾王庭当下在哪,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带人攻营。
李宿发现在此次攻营战中,有一士兵格外……勇猛?
长□□入敌腹,看着那疯狂砍人,脸上又写满嫌恶的士兵,李宿缓缓眨了眨眼。
是和北俾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长枪扫过马下敌军,鲜血四溅,李宿分心思索。
有深仇大恨自然更好,但没有也没关系。
总之,是个好苗子。
只记得景云的名字,并没有将名字和脸对上的李宿一挑,又甩飞了一人。
被甩飞的北俾士兵重重落到地上,又被飞来的羽箭刺穿了心脏。
“嗬——”
死不瞑目。
第56章 信件
那是建元六年春, 五月十日的丑时四刻。
火光摇曳,烧红了半边晦暗的天。
率八百轻骑孤军深入的李宿将军,迎来了属于大宁的三万救兵。
他们厮杀了一夜, 直至红日自东边升起,直至金乌展开耀眼的翅膀,照亮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
——《建元闲谈》
……
大宁, 北边镇,营帐内。
如画般的美人垂着长发,立在舆图旁, 用红笔勾勒些什么。
垂至膝弯的长发轻晃, 革带勒出盈盈一握的腰,黑色的皮革束袖下是鲜红的劲装, 如血一般的颜色更衬得青年白璧无瑕, 肤若凝脂。
骨节分明的手拈着饮饱红墨的笔,青年在落笔时并未有丝毫迟疑。他在那张巨大的舆图上留下类似行军路线的痕迹,直到门帘被人掀开, 才停下了笔。
“督公。”
纤长的羽睫掀起, 时鹤书回眸,静静看向来人。
未被放下的门帘放纵了日光,暖光投射到时鹤书的脸上,留下极明显的明暗分割。
被日光照耀的眸子明亮,像是盛满了星星;而那暗处的眼眸却晦暗难明, 似深渊将要将人吞没。
近乎异色的眸子夺人视线,在那双无论色彩还是形状都格外漂亮的眸子注视下,来人不自觉沉默了下去。
“有事吗。”
略有些单薄, 但在那张明艳的脸上却刚刚好的唇轻启,清润的声音响起。
前来替将军们传话的小兵定了定神:“几位将军让督公……前往将军帐。似是有事要商议。”
将军帐?
顿了顿, 想起了什么时鹤书并未拒绝:“本督知晓了。”
门帘再度被人放下,日光被隔绝在营帐外。时鹤书垂眼注视了片刻手中赤红的笔,面无表情地走到桌案旁,将其放到了笔架上。
玉白的指尖扫过桌案,时鹤书挑起明红色的发带,将其含在了唇间。
灵巧的手指梳起了长发,明亮的发带绕在暗色的长发之上,束起高马尾的时鹤书系了个漂亮的结。
“走吧。”
修长的五指撩起驼色的门帘,足尖碾过地上的尘土,仿若明艳山茶花的人走入了日光。
立在门外的士兵如本能般看向了声音的来源,而这一看就有些……移不开眼。
与话本中不同,军营中极少会出现美人。
何况还是这样雌雄莫辨的美人。
纵使知道对方是身居高位,只要想伸出一根手指都能碾死他的时督公,士兵也难免心神荡漾。
而或许是营帐内没有铜镜的缘故,时督公此时的马尾有些歪,但那并不影响他的美貌,甚至还为他添上了几分鹿一般的俏皮与灵动。
在那双粗看含情脉脉细看尽是淡漠的眸子注视下,士兵僵硬地点点头,同手同脚地引着时督公走向将军帐。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
一夜厮杀,奇袭归来的李宿将军正在将军帐内描摹着昨夜所探查到的军营布局,而其余士兵不是在呼呼大睡,就是在医疗兵那里处理伤口,或去做自己的事。
“终于画完了……”
李宿瘫在桌子上,而一旁的冯千尊则带着几位将军,像看什么诡异东西一样看着那封自京城八百里加急递来的信。
‘拆吗?’
几位将军眼神交流。
‘算了吧。’
安远将军刘磐默默摇头。
‘朝廷发生什么事了?’
冯千尊蹙眉思索。
‘我上哪知道。’
李望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就在他们无声交流之际,守门士兵掀起门帘,时鹤书勾着唇,垂着眼,缓步迈入了他从未踏足过的将军帐。
“督公。”
实话实说,虽然同僚和叔父都很不喜欢时鹤书,李宿本人对这位将他提拔为将军的九千岁还是很有好感的。
毕竟若不是时鹤书提携,他爬到这个位置至少要十年。
他的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见时鹤书来,李宿很自觉的将自己从桌子上撕了下来,并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指向那群将军:“有一封信,是本该送到督公手上的,督公去瞧瞧吧。”
时鹤书没有问为什么没送到他手上,李宿也没说,他只是对着李宿轻笑了笑:“多谢李将军了。”
看着李宿主动和时鹤书交谈,李望的脸色已不能再看。
而见时鹤书的目光移来,这位同样是李将军的将军重重哼了一声。
但时鹤书并未管他,只淡淡收回视线,缓步迈向了他们的方向。
“劳几位将军,让一下。”
时鹤书的声音依旧清润,语气依旧有礼,只是说出的话也依旧那么的不客气。
李宿斜睨着眼看他,又重重哼了一声,但终究侧行一步,让出了那封被几个大男人围的严严实实的信。
纤长的手指拿起信封,时鹤书检查了一下信,确认未被人拆开便要走。
“多谢各位将军了。”
冯千尊轻咳一声:“举手之劳……督公不拆开看看吗?”
听出冯千尊言外之意的时鹤书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绝不出错的笑容:“本督会看的,冯将军不必忧心。”
冯千尊:“……”
以拳抵唇,冯千尊板着张脸,严肃点头:“既如此,本将便不多嘴了。”
……
时鹤书是回到营帐才拆的信。
如赤蝶般的人落到了圈椅之上,灵巧的手指拆开了信封,时鹤书展开信纸,入目第一行字便是大咧咧的——
“……督公救命?”
精巧的下巴微微收起,时鹤书略顿了顿,终是向下看去。
而这一看,就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来边疆,时鹤书是未带任何公务的。
他将自己所有的奏章与文书都留给了小皇帝,并非常耐心非常细心甚至手把手教了小皇帝该如何批阅。
小皇帝学了。
小皇帝哭了。
小皇帝抱着时鹤书的腰,泪眼汪汪:“督公不能不走吗?”
时鹤书笑的温柔又残忍:“陛下,不能。”
小皇帝这下是真的没忍住,泪崩了。
他一边擦着忍不住滚落的泪珠,一边哽咽地拽着时鹤书的衣摆:“督、督公……可是朕、朕做不好怎么办……”
时鹤书轻叹了口气,安抚性地摸了摸小皇帝的头:“无事,陛下大胆去做就是了。实在做不好再递信给臣,臣会帮陛下的。”
小皇帝圈着时鹤书的脖子,在时鹤书的颈窝蹭来蹭去:“真的吗……”
时鹤书轻拍着小皇帝的背:“真的。”
时鹤书的话于小皇帝而言,真的是一言九鼎。
小皇帝相信,他的督公不会欺骗他的。
绝对不会。
于是,在将政务搞的乱七八糟,让不少朝臣第一次由衷地怀念起那位“大奸宦”时鹤书,并联名上奏要求小皇帝请其回来时,小皇帝毫不犹豫地向时鹤书发去了八百里加急的信件。
在不长也不短的三张信纸中,小皇帝哭诉了两张半——甚至被他泪珠打湿的墨花还留在信纸上。
“……”
看完信的时鹤书沉默了许久许久,终是头痛地闭上了眼。
真是……
小皇帝到底是将政务处理成了什么样子,能让那群厌他入骨的朝臣联名上书?
时鹤书抬手,按住了开始跳痛的额角。
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
默了良久,终于平复心情,再度睁开眼的时鹤书注视着信纸上那过分熟悉的字迹,垂眼思索着是否要提前回京的时间。
政务混乱不是小事,若是因着这些导致朝廷不稳……得不偿失。
忆起自己来边境本想做的事,时鹤书终是抚过信纸,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
罢了。
……
苍穹笼罩着每一寸土地,翱翔于天的苍鹰展翅,自大宁飞向北俾。
同一时刻。
北俾,南边镇,军营内。
一片狼藉的军营还未彻底恢复原状,当下只搬走了满地的尸体。
今日凌晨,那群中原人再度奇袭,且后备大军。他们再度死伤惨重。
短短不足七日,在中原人那里吃了两次瘪的北俾士兵们士气大减,一时竟有些溃兵的颓靡之相。
“殿下!这可不行啊!”
西底掳急的团团转:“若是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是要、要——”
西底掳想说出一个汉人的成语,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不攻自破。”
熟知汉人文化的四王子邬弥术轻轻看他一眼,收回目光:“西底掳,你知道现在该做什么吗。”
西底掳不自觉问到:“做什么。”
邬弥术轻笑一声,环视一圈,在西底掳迷茫的目光下快步跑到了演武台旁,翻了上去:“儿郎们!”
他高举起手中长弓,吸引了那群暮气沉沉的北俾士兵们的目光。
“我知道大家很痛苦,我知道大家在想什么。可那并非是你们的错!我知道大家在为同伴的逝去而悲伤,我知道大家在怀疑为何会被那群中原人突袭入营!但我们伟大的胜利女神额苏木永远不会厌弃她的臣民。”
“王庭会照顾你们的妻儿父母,我们北俾儿郎从不畏死!我们更没有输!”
“儿郎们!”
一只苍鹰在日空之上徘徊,邬弥术自身后抽出长箭,搭弓射向了那只展翅的鹰。
一声悲鸣,苍鹰猛地落下,狠狠砸在了人群中。
“儿郎们!”
邬弥术笑的意气风发:“中原人就是这只鹰,只要我们团结一致,就能将它射下苍天。”
下首的北俾人定定的注视着那只鹰,一言不发。
但邬弥术并未觉得有任何冷场,正相反,他感受到了军营中涌动的暗流。
“所以,儿郎们。”
明亮的蓝眸浮上暗光,邬弥术勾着唇角。
“去做你们惯于做的事吧。”
“去让我们的额苏木女神,见证她的孩子是多么的英勇!”
……
北俾的回击是在第二日的凌晨。
浅眠中的时鹤书被唢呐声与战鼓声唤醒,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自营帐外传来。
“快!走水了!”
吵闹的声音此起彼伏,通过只言片语分析出情况的时鹤书沉默地坐在床榻之上,微垂着首。
披散的长发落满了榻,也半遮半掩了那张精雕玉琢的面容,苍白的面庞藏在发丝之下,更衬得肤白若雪,苍白若纸。烟灰色的眸子注视着骨节分明的双手,殷红的唇轻轻抿起。
烧粮仓后……围城吗?
五指微微用力,抓住了柔软的床垫。
眼睫如蝶翼般轻颤着,几乎是在瞬间意识到北俾要做什么的时鹤书松开了身下的床垫,轻轻吐出一口气。
罢了。
他能想到的事,将军们自然也能想到。
何必去受那些讥讽。
第57章 时阴
“他们要以人数压制, 那我们便拿人去拼啊!”
李望将桌子拍的啪啪做响:“是,神机营精锐还未到,我们的火器不充足, 但我们的人如何不能突破北俾的包围了?”
“这,叔父……您冷静些。”
在冯千尊的凝视下,李宿小步小步地上前劝道。
但李望根本不管:“打仗最不怕的就是死人!他北俾先前就仗着人多势众, 烧粮草后围困戎边将士,逼的我们的人走投无路。今日我军有百万人,如何还惧他们!”
李望重重一拍桌板:“要我说, 就该直接组成肉盾, 杀出重围,剑指北俾王庭——”
“打仗如何不怕死人了?”
随着李望想法越来越激进, 冯千尊忍无可无。他也拍桌怒道:“肉盾?那些士兵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陆听安与火器还有三日便到, 李望,你忍不了这三日了吗!”
李望气的胡子都竖起来了,桌子在他的大掌下啪啪作响:“三日三日又三日, 他们神机营那群所谓精锐拖拖踏踏, 冯千尊,你真的确定他们三日后真的能到吗?就算人到了,火炮和火铳能尽数都到吗?!”
冯千尊更怒了:“到不了又如何,余粮还能撑满营士兵一月余!难道一个月还到不了吗?!”
“去你的一个月!”李望恨不得直接掀桌:“就时鹤书定下的那该死的规则,能吃半个月都是太祖皇帝保佑!”
……
太祖皇帝是否能保佑百年后的大宁子民, 时鹤书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能保证大宁的前线士兵不缺衣少食。
“回程的车马定在后日吧。”
将新递到他案上,依旧满是哭诉的信件放到桌上, 时鹤书就此敲定了回程的时间。
垂下的眼睫纤长,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浅眸, 仿若冰雪般清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目光落在李宿送来的行军计划上,时鹤书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
青玉的茶杯贴上淡色的唇瓣,布着水光的唇被生生压出了三分明艳的血色,就像水汪汪的红樱桃,勾的人想要咬一口。
自督主府带来的侍从目光短暂定格在那双唇瓣之上,又以极快的速度移开。压下动荡的心神,他哑声应道:
“是。”
营帐的门帘掀起又被放下,日光短暂的落到那张精雕玉琢的脸上,更衬得他似脆弱的琉璃瓷器。
清澈的茶水润了那双薄唇,修长的手指翻过行军计划,同样水光潋滟的眸子落在那张预计的行军图上。
“……”
眼睫轻轻颤动,在长久的沉默中,茶杯轻轻落下。
玉白的手拿起了那张行军图,时鹤书将其放在了一旁。
孤零零的行军图躺在木桌之上,鲜红的笔记似血一般鲜明,却带着些莫名的熟悉。
时鹤书的营帐很空,挂在墙上的舆图也早已消失不见。
但若是有看过那张舆图的人此时在这里,定能认出那张被单独取出的行军图上的路线,与那张舆图上的路线高度重合。
甚至,几乎一模一样。
……
大宁,北边镇,将军帐内。
冯千尊看看桌上的纸张,又抬眼看向李宿。
“你已将计划递给厂公了?”
李宿颔首:“督公已收到了,中午还给宿回了消息。”
不知想到什么,冯千尊低哼一声,抬手捋了捋胡子:“他说什么了?”
李宿抬手挠了挠脸颊:“督公说……他过两日便回京,这些排兵布阵我们自己定便好,他不通军事,不必问过他。”
“倒也算有自知之明……”
其实心底里还是对时鹤书有偏见冯千尊低声道。
李宿不尴不尬的笑了笑,选择调转话题:“对了,冯将军,神机营……”
“陆听安今日刚派人快马加鞭递信到军营,说是依照神机营的脚程,明早便能到。”
冯千尊抱臂轻哼一声:“一群小兔崽子……拖这么久。”
李宿这下笑的是真有些尴尬了。
他记得和他的叔父比起来,冯将军还算口上积德。怎么没了他叔父这个对照组,冯将军的口德也消失了。
李宿蹭了蹭鼻尖,掏出自己的排兵布阵图:“呃……冯将军您看这里……”
……
陆听安预计的时间没有问题。
他们的确是在第二日辰时到达的军营。
因为神机营是新军营,且是特殊军种,因此哪怕先行军也并不属百万大军。
而这组在传说中百战百胜的队伍,哪怕是先行军也毫无疑问地吸引了满军营的注意力。更何况是精锐的到来。
“瞧!那就是小陆将军!”
军营里,纵使有各位将军的威慑,也依旧人挤人的围观着那群看起来就很威风的神机营精锐。而最前头的那位将军,自然收获了最多的目光。
此次神机营的领队是一个像李宿一样的少年将军,名唤陆听安,是镇国将军陆斐的独子。他看起来年岁不大,生的倒是英俊,板着张脸也显得和气。
而陆听安身后跟的一众士兵中,则有一个非常醒目的娃娃脸。
“这次招兵不是不许招孩子吗……”
那娃娃脸看着实在是小,除了身量高些身材结实些,那张脸看着也就十四五岁。
而这次招兵的年龄下限是十七。
北风将这些士兵的窃窃私语送入了那个娃娃脸耳中,摘掉面具的烛阴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冷冷嗤了一声。
最烦这些以貌取人的了。
看到白眼的围观士兵脸色顿时不对了,但烛阴也没管他们,继续跟在陆听安身后冷着脸去记名。
“姓名,多大了,有没有字。”
“时阴,二十一。”烛阴冷声道,而在听到后面的问题时,他的神情不自觉扭曲了一瞬。
那日景云的炫耀在烛阴的脑中不断回放,少年一字一句:“没、有。”
他近乎咬牙切齿的说完,得到了记名官一个奇怪的眼神。
“行了,走吧。”
但记名官也没说些什么,记上名就让他走了。
烛阴当即如回到草原的狼,撒腿就要去找他的狼王,可谁料——
他迷路了。
在几乎一模一样的营帐中转了三圈,烛阴迷茫地看看天,又看看地。
……这是哪。
几乎要分不清东南西北的烛阴抬手想要摸面具,却摸了空。他只能沉默地走着,沉默地看着那些他根本分不清的营帐。
这是哪,我在哪,督主在哪。
三个问题不断的在烛阴的心头循环,烛阴面无表情地穿梭在营帐中,直到——
足下的触感不对。
意识到自己似乎在这个营帐前踩到了什么东西的烛阴缓缓低下头,移开脚,看着那支被他刚好碾过的鲜花,默了半晌,缓缓蹲下了身。
那支花已经支离破碎了。
但通过粉碎的尸体,烛阴还是能看出它生前是一支极美的花,至少是人精挑细选过后折下来的。
只是……军营中是没有女人的。
一群大男人,还是习武的糙汉子,烛阴实在想不通谁会在另一人或自己的营帐前放花。
至于是不小心落下的——不好意思,烛阴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他蹲在营帐外,注视着支离破碎的花朵,垂眼思索着自己是否需要摘支一样的赔过来。
只是忽然,少年灵光一现,眸光一凝。想起什么的烛阴默默偏头,看向了营帐。
“……督主?”
营帐内。
渺渺青烟自香炉上升起,正在独自下棋的时鹤书指尖一顿,独坐于圈椅之上的人掀起眼帘,看向被日光投射到门帘上的影子。
是烛阴。
修长的手指蜷起又松开,指间的棋子被放回了棋罐,时鹤书起身拽了拽肩上的外衣,缓步走向了门帘。
厚重的驼色毡布遮住了门外人的视线,令少年不能窥视到营帐内的动向。
安静站着的烛阴只能看到一只如白玉般细腻的手撩起了门帘。就这样,他朝思暮想日日难忘的人出现在了帘后。
“烛阴。”
青绿的外衣披在肩头,松松束起的长发并不显得凌乱,只是鬓边有几缕已逃脱了发带的束缚,此时正落在时鹤书的脸侧。毫无杂色的发丝在日光下依旧是浓黑的,更衬得那仿若白瓷的人吹弹可破。
浓密的长睫未再遮掩那双眼眸,时鹤书静静抬眼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烟灰色眸子如有云雾环绕,光是被那双眼注视着,烛阴都觉得自己的心跳更快了三分。
粉润的薄唇轻轻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浮现在唇边。那双明眸也随着这个笑轻弯了弯,纤长的羽睫在眼尾拖出一条黑线,像是猫儿微微上翘的眼。
“……督主。”
少年人的喉结滚了滚,烛阴想要克制住自己的笑容,尽量显得成熟稳重些。却还是露出了一个过分灿烂的笑。
“好久不见,属下好想您……”
虽是笑着,烛阴的语气却很委屈,分外委屈:“十几日不见,属下朝思梦想的都是督主。督主瞧着又瘦了……属下看着都心疼。”
听到这话,时鹤书顿了顿。他略有些迟疑的垂首,看向自己的身体。
“嗯……?”
他什么时候又瘦了?
时鹤书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身形并不健康。但他应当……没有再瘦了?
时鹤书思索了一番,终是微微扬眉,抬首看向烛阴。而烛阴的目光将时鹤书从上扫视到下,再度确认他的督主确实是瘦了。
此时,宫绦正松松垮垮的挂在胯骨之上,白衣更衬得身前人弱柳扶风,青绿色的外衣挂在肩上,略遮掩了那过分纤细的身形。
舟车劳顿,时鹤书确实瘦了,只是瘦的并不多。
但烛阴依旧一眼看了出来。他垂眼遮住翻涌的情绪,挂着笑容抬手,轻轻握住时鹤书的腕:“督主,您放心,属下会好好照顾您的。”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了笑:“你呀……本督能照顾好自己。”
烛阴低声道:“可督主忙起来就不吃东西的事连张德芳都知道。”
时鹤书:“……”
时鹤书轻咳了一声:“罢了,外面日头大,还是进来吧。”
烛阴轻轻应了一声,却并未随着时鹤书进去。门帘渐渐落下,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冷然的视线再次移向了那朵在地上粉身碎骨的花,烛阴勾起冷笑。
呵……
既然这是督主的营帐,那烛阴用脚后跟想都能想出来,这朵花究竟是谁送的。
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气萦绕在他的身旁,高挑的少年冷冷抬脚,足尖再次碾上了那朵花。
去死吧,景云。
第58章 神机
大宁, 北边镇,兵医营。
在医官的围观下,景云熟练地给士兵缝好了伤口, 并将其包扎好。
“不能沾水,不能吃油大的,也别吃辣, 七日后来寻我拆线。好了,去吧。”
这是他今日缝好的第三十七个刀伤,随着连连道谢的士兵离开, 一个人打两份工的景云缓缓吐出一口气。
虽不能做到彻底无菌, 但幸好还有系统,可以尽可能的保证这些士兵的存活率。
眼帘垂下, 注视着这双被手套包裹, 沾满血迹,熟悉又陌生的手,景云勾了勾唇角。
也幸好, 他的九千岁下令全军佩甲, 让这些活下来的士兵受的都是小伤。
……
被人精挑细选出报平安的白花化为了花泥,营帐内。
在轻快地讲述完来时的趣事后,烛阴看着清浅笑着的时鹤书,也不自觉笑了起来。
帐外晴光正好,来往的行人喧闹。高挑的少年与青年在帐内肩并肩。烛阴稍稍垂首逼近时鹤书, 在他的耳边轻声道:“督主。”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尖,微垂的眼睫轻轻掀起,时鹤书微微偏头, 看向烛阴。
烛阴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认真的看着时鹤书, 问出了那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问题:“督主是想要北俾彻底覆灭吗?”
这话题跳转的很快,但时鹤书并为多加思考,便颔首应下。
他要北俾彻底覆灭。
正如那些厌恶他的人所说的一般,时鹤书一向是心狠手辣的。
斩草除根才是他的作风,他不会给覆灭大宁的北俾留下任何活路。
他要名为北俾的国家自此只存在于史书之上,他要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人会自称为北俾人,他要将大宁以北打通,纵使这是片寒冷的冻土,他也要让这片土地上响起属于大宁的歌。
“既然如此,督主。”
烛阴笑的灿烂,抬手指向北方,眼中浮现的却是野心与疯狂:“属下一定会活捉北俾王,将他亲自献给督主。”
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狂,但他唯一的听众却不这样觉得。
注视着写满自信的烛阴,时鹤书勾起唇角,弯起眼睛。
“好。”
……
营帐外,耀眼的红日渐渐升到了最高点。
随着神机营的到来,军营中本有些沉寂的气氛再度活泛了起来。喧嚣的人群围在城墙下,看着那些于他们而言陌生的神机被搬上城墙。
“神机当真能百战百胜?”
有人窃窃私语。
“当真是!你瞧,那就是神机——”
指尖指向城墙,日光下,火炮熠熠生辉。
虽然大部分大宁士兵都未见识过神机的威力,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神机充满幻想。例如神机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片甲不留等等。
至于事实……
“填弹!”
高墙之上,几乎没有得到休整的神机营士兵拖来红夷大炮,在陆听安的指挥下整齐地填弹。
接着,陆听安手中红旗落下:“点火!”
火星点燃引线,士兵垂首捂耳。下一刻,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炮弹如流星般坠入围在城墙外的北俾营帐中。
“该死的中原人!这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慌乱躲避的北俾士兵,西底掳怒骂。而望着落下的炮弹,邬弥术轻轻眯起眼睛。
火器,吗?
……
“很好!”
城墙上,望着下首乱成一团的北俾士兵,难以压制激动的冯千尊一巴掌拍上了陆听安的肩:“神机,果真是神机!”
感受着肩上的巨力,看着胡子都在颤抖的冯千尊,难得亲自指挥的陆听安牵唇笑了笑:“多谢冯叔,所以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冯千尊笑着拍了拍陆听安的背:“行了,快去吧。”
陆听安哎了一声,先命人将红夷大炮搬回去,才小跑着离开了高墙,目标明确地奔向炊事房。
“多盛些,谢谢!”
当下是正午,纵使有多个炊事房,陆听安所在的这个人也并不少。
因将军身份而多分到一个鸡腿的陆听安端着满满一碗饭菜环视一圈,想要寻个位子,目光却意外定格在了角落里的某个人身上。
剑眉微微扬起,陆听安大步走去。
“时阴?”
听到这个带着几分惊喜的声音,被时鹤书强行赶来吃饭的烛阴身体一僵。
他端着碗起身就要走,却被陆听安压住了肩膀,堵住了去路。
“你走什么呀。”
烛阴:“……”
烛阴冷冷抬眼:“吃完了,让路。”
陆听安扫过烛阴碗里还剩不少的饭菜,笑眯眯道:“剩饭是要饶军营跑十圈的哦。”
烛阴:“………”
烛阴的脸色更阴沉了。
而陆听安好似全然不觉,他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将烛阴强行按回位子上寒暄了几句,接着笑眯眯的问出了那个一路上烛阴已听了无数遍的问题:“对了,既已到军营,神机之事……”
烦不胜烦的烛阴狠狠地咬下一口肉,只当自己没听见陆听安的问题。
但陆听安依旧笑得近乎完美:“时阴,你忘记了吗?我也是将军哦。在营中不回答将军的问题,也是要绕军营跑十圈的哦。”
烛阴:“…………”
真是和景云恶心到不分上下的笑面虎。
筷子重重落下,烛阴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小陆将军。”
烛阴学着时鹤书挂起敷衍的假笑,看向陆听安:“季尚书应当与你说过,神机是我们督主拿出来的。”
对于自己养大的孩子,时鹤书总是多几分宽容。他从不介意烛阴与竹青借着自己的名号去解决一些麻烦。
而对于烛阴来说相当麻烦的陆听安,似乎也不喜欢时鹤书。
清楚这点,于是对这人勤追猛赶感到厌恶的烛阴选择用督主将人堵回去。
当然,他若真疯到要见督主,烛阴也不会放行的。
督主是他和竹青的督主,旁人都该滚远些。
这样想着,烛阴死死盯着陆听安,而陆听安默了许久。
在烛阴以为他将知难而退的时候,陆听安轻轻蹭了蹭鼻尖,露出一个只显含蓄的笑容:“其实,督公也不是不可以……”
烛阴:“……”
烛阴脸上的假笑瞬间垮下去,他冷眼看着陆听安,语气森森:“不好意思,小陆将军,我家督主很忙,恐怕是没时间见您了。”
被拒绝的陆听安也不恼,他注视了烛阴片刻,轻轻弯起眼睛。
“那好吧,时阴。”
……
日落西山,月上枝头。
是夜。
燃烧的篝火炙热,摇曳的烛火昏黄,独坐于营帐内的人借着火光,翻阅手中古籍。
暖色的烛火将那苍白的面庞映出了三份血色,垂下的眼睫纤长,像是展开的蝶翼,在脸上投下浅淡的影子。挺翘的鼻梁带着并不明显的驼峰,为那张过分柔媚的面庞增添了几分英气,让人过目难忘。
而迈入营帐的陆听安,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时鹤书。
……似鬼似妖似精怪,似神似仙似人间。
当真是,玉面修罗。
落在身侧的手蜷了蜷,忆起父亲的话,陆听安垂下眼帘。
“督公。”
他端端正正地抬手,端端正正地行做一礼:“在下镇国将军陆斐之子,神机营主将,陆听安。”
陆听安并不是忽然到访的。
早在傍晚收到消息,得知这位陆将军“仰慕”且要拜访自己时,时鹤书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与陆斐素来不和,陆斐的儿子仰慕他必不可能。只是这位陆将军,为何要见他。
思绪瞬息万变,但注视着紧绷身体的冯千尊,时鹤书终是沉默颔首。
其实见一见也无妨。
毕竟身为镇国将军陆斐的独子,陆听安是京中出了名的少年英才。三岁习剑,五岁习刀,八岁习长枪,十三岁跟着父亲驻守边疆。
堪称京中二世中最有出息的一位。
先帝曾说,文有时清,武有陆听安,哪怕再过五十年他也不必愁大宁江山。
只可惜,先帝最看好的两个人,一个死在了二十八岁的冬天,一个死在了讨饷的路上,连尸骨都未敛齐。
……
忆起前世陆听安惨淡的结局,时鹤书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古籍落到桌上,烟灰色的眸中倒映着陌生的面庞,时鹤书端详着这位气质包容到不似将军的将军,缓声开口:“不必多礼,陆将军。请坐吧。”
第一次被唤作陆将军,而不是小陆将军的陆听安愣了愣,随即笑着抬起头来:“此次冒昧来访,在下也未来得及备什么礼,便带了份字画赠予督公。还望督公收下。”
说着,跟在陆听安身后的随侍双手献上一个木盒。
时鹤书扫过那个木盒,勾起一抹虚伪且浅淡的笑:“陆将军有心了,本督久闻陆将军美名,今日也为将军备了份薄礼,也望将军收下。”
听到时鹤书夸他,且也为他备了礼物,陆听安似受宠若惊地睁大眼。眼看着时鹤书身后的侍从收下木盒,又取出一个匣子递给他的侍从,陆听安忙道:“多谢督公,在下愧不敢当。”
“陆将军莫要妄自菲薄。”
玉白的手拎起茶壶,时鹤书抬手为陆听安倾了杯茶:“将军少年英才,威名赫赫,如何当不起了。”
这番话悦耳,但注视着仿若美人蛇的青年,陆听安抿了抿唇。
得体的笑容再次浮现在脸上,陆听安笑着走向时鹤书:“督公也是少年英才,威名赫赫。”
听到这话的时鹤书轻笑了笑:“是吗?”
他并未给陆听安回答的机会,直接话锋一转:“说来,陆将军今日寻本督,所为何事?”
烛火映照在浅笑盈盈的脸上,细腻的眉眼似有云雾环绕,朦朦胧胧。长睫在眼尾拖出一条细线,像是美人图的锦上添花,为身前人更添了几分灵动。
注视着那双眼,落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袍,陆听安挂着近乎完美的笑容。
“并无什么大事。”
他的声音轻缓。
“只是在下听闻,营中神机多半出自督公手上……想来拜访一番督公罢了。”
……
“神机,不是本督做的。”
第59章 归京
“神机, 不是本督做的。”
注视着陆听安,时鹤书不徐不缓:“此乃本督一下属提供图纸,另一下属所制。”
对此并不意外, 但依旧表现出意外几分的陆听安默了半晌,笑叹一口气:“督公手下可真是……卧虎藏龙。”
得到想要的答案,陆听安也不追问, 而是话锋一转。
“督公在军营住的可习惯?”
如习惯般勾着唇角,陆听安主动道:“若不习惯,在下可为督公准备些……”
“不必了, 陆将军。”
看出对方寻自己的目的已达成, 并不想外生枝的时鹤书微微颔首道:“本督明日便会归京。”
明日归京啊……
眸子轻轻弯起,陆听安轻声道:“那在下便祝督公, 一路顺风。”
时鹤书勾起唇角:“多谢陆将军了。”
……
翌日, 清晨。
红日落在山头,青灰色的苍穹笼罩着无边大地,一组车队自军营驶出, 如一条黑线, 向大宁的都城缓缓蔓延。
三日后。
京城,督主府。
仿若水妖的人浮出浴桶,墨黑的长发贴在无瑕的□□之上,水珠打湿了落在地上的白衣,纤长的□□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垂下的长睫遮住了那双明眸, 在热气蒸腾下化为殷红的唇仿若樱桃,诱人采撷。时鹤书慢条斯理地擦去身上水渍,换上了新的衣物。
侍女用柔软的棉巾擦拭着长发, 时鹤书抬眼,看向窗外飞鸟。
“备车。”
他要入宫去见小皇帝。
……
金乌渐渐飞上了最高点。
皇宫, 华盖殿前。
“督公!”
盼天盼地终于盼到督公的小皇帝泪眼汪汪,在看到那熟悉身影的一瞬间,他便如一只子窠般猛地冲了过去,扑到了时鹤书的怀中。
“朕好想您……”
弱柳扶风的青年被人锢着腰,毛茸茸的脑袋蹭过脸颊,时鹤书抬手,轻拍着怀中孩童的背:“陛下,臣回来了。”
浅淡的药香将小皇帝团团包裹,圈着纤细的腰肢,呼吸着熟悉的气息,小皇帝哽咽道:“督公、督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朕、朕真的好想您……”
感受着肩上的湿濡,时鹤书的眼睫轻颤了颤。
他此次离京也就一月余,先前小皇帝一月不见他也未有如此惆怅。
……真是被政务折磨的?
心中思绪瞬息万变,时鹤书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温柔模样,他柔声哄着小皇帝:“陛下,是臣的过错,陛下要责罚臣吗?”
听到这话,小皇帝瞬间抬头。他有些委屈地看着时鹤书:“督公、督公莫要说这些话,罚督公,朕怎么舍得……”
“好,那便不罚。”
轻柔地拭去孩童脸上的泪珠,时鹤书单膝落地,让孩童能够俯视着他。轻轻拉住那双自腰间离开的手,时鹤书缓声道:“久别重逢,陛下又长大了,臣看着便心生欢喜。”
小皇帝看着时鹤书,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朕看到、看到督公……也心生欢喜!”
时鹤书温声:“多谢陛下。只是臣今日是来取奏章的,陛下您……”
听到这话,小皇帝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了亮。他立即转身道:“快快快,快把那些奏章送回督公府上!哦,还有玉印——”
看着小皇帝急切的动作,确信对方确实是被政务折磨惨了的时鹤书垂下眼帘,轻轻笑了起来。
而指挥完毕,让所有宫女太监都忙起来的小皇帝再度看向时鹤书时,便被这个笑容吸引走了注意。
客观的说,时鹤书笑的是极好看的。
但,意识到自己方才确实有些过分的小皇帝还是呼吸一滞。他本能的紧张起来,小步小步地贴到了时鹤书身前,抬手圈住了时鹤书的脖子。
“督公在笑什么呀……”
时鹤书摸了摸小皇帝的头:“臣在笑自己。”
笑他前世居然真的对小皇帝抱有期待,盼他能养出一个治世明君。
烟灰色的眸子清亮,时鹤书注视着小皇帝。
罢了。
罢了。
还有近两年的时间。
肃清朝堂,培养足够多的辅臣,应当不成问题。
……
归京后的时鹤书再度陷入了无休止的忙碌。
小皇帝搞的一塌糊涂的政务需要他重新整理;新法依旧在推行,但需因地制宜,要改的问题还有很多;朝堂上也有一些人心思活泛,试图在其中动些小手脚。
但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随着废寝忘食的时督主劳心劳力,一塌糊涂的政务很快被理清;地方官员上报的问题也被尽数处理;还未来得及动手脚的官员直接被时督主铁血镇压,再度开始夹着尾巴做官。
似乎一切都走上了正轨,似乎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只有……
“咳、咳咳!”
苍白的五指揪住了心口,含着水光的眸看着帕子上的鲜红点点,时鹤书的指尖不自觉蜷了蜷。
只有他的身体,又变差了。
或许是有一段时日没有进行修复,也或许是他实在是过于透支身体。总之,时鹤书又呕血了。
唇齿间的腥气令人隐隐作呕,心口的闷痛并非无法忽视,但这带来的信号也实属不妙。
……还是再寻些医师吧。
修长的五指收紧,染血的帕子轻轻蜷起。清楚景云身在前线,无法顾及到自己的时鹤书垂下眼帘。
但,随着明月下枝头,红日升九霄。
第二日,明明还未来得及寻医问药,这具再度开始呕血闷痛的身体,便在一夜间奇迹般的恢复了原样。
轻垂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眸,似血般的红纱更衬得那纤细皓腕过分白皙。注视着那绕上红纱的手腕,清楚只有一人能做到的时鹤书默了许久,终是轻笑了笑。
来去自如……
还当真是让人羡慕。
……
红日东升西落,四季交替无形,建元六年的春渐渐被夏取代。
这是个太平的夏天。
风调雨顺,夏稻丰收,农人黝黑的脸上满是喜意。
这是个忙碌的夏天。
随着风抚树梢,又过稻田。无论田野还是官场,无论农户还是官吏,都像精密的仪器开始了无休止的运转。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时督主,也常常日夜奔波,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呕血的情况。
同时,只要朝中出现任何令时督主烦恼的事。第二日都会有一个出现在他桌案上的熟悉口袋,里面装着能够解决烦恼的“神异”。
时鹤书清楚那是谁留的,也清楚他的身体是谁修复的。
于是在某一日,他给那人留了封信。
——“雁回亲启”。
隐匿在黑暗中的人注视着那封信,指尖轻颤了颤,终是将其如宝物般小心翼翼地拿起。
而在下一次身体修复时,时鹤书于枕边收到了一封回信和一张画。
看着信中的内容,时鹤书满意地勾起了唇角。
至于那幅画……
注视片刻画上的火炮解析图,时鹤书终是唤来王郅,将这张图传了下去。
建元六年的夏天,是一个短暂的夏天。
在这你来我往的过程中,建元六年的夏很快染上了凉意,督主府内的梧桐黄了叶子。
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鸟儿再度飞离了京城,北风卷着落叶在地上打卷,建元六年的秋随着前线战报一齐自北而来,落到了京城。
——大宁大胜北俾,北俾王庭已被迫迁徙到黑水之下。
“好!”
朝堂上,收到捷报的小皇帝喜形于色:“都赏!都好好的赏!”
满朝文武互相对视一眼,齐齐行礼恭贺:“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乃天佑大宁!”
而随着早朝结束,归府的时鹤书也收到了一条独属于他的消息。
——景云获封校尉,烛阴获封骑尉。
指尖擦过信纸,细眉微微扬起。
景云先前从未在信中说过他与烛阴在军中当下是何身份……原来短短几月,这二人便已从白身走到了从四品吗?
纵使与时督主比起来堪称天壤之别,但客观来说,从四品并不是一个小官,何况还是武官。
一将功成万骨枯。
大部分士兵都只是战争倾碾下毫无抵抗之力的普通人。他们上了战场,死在战场,却连名字都不会留在史书之上。
他们无数人的性命,到最后只能留下一个冰冷的数字。
这,才是战争的常态。
信纸被修长的手指再度折好,落到了桌上。垂下的眼睫遮住了那双烟灰色的眸,时鹤书沉默不语。
这二人倒当真是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留在他这里,还当真是……
默了许久,时鹤书轻笑一声。
罢了。
只是虽已得到消息,知道景云当下已是从四品,时鹤书也并未拆开那日景云赠予他,要他待他功成名就后拆开的信。
身为自小便天赋异禀,力压满朝公卿之子,后又一步步爬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子的权宦,时鹤书对功成名就的要求其实并不高。
若是普通人,在时鹤书看来便只要考取功名,哪怕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也算功成名就。更何况是从四品,这个大部分普通官员究其一生也难以走到的位置。
但若是景云,这便远远不够看了。
……
大宁,北边镇,兵医营。
“啊——”
昨夜刚有一场大战,此时,兵医营内的哀嚎声此起彼伏,痛苦的士兵们在小小的床上蜷着身体。
零星几个医官们在人群中忙的脚不着地,已几夜未睡的他们疲惫至极,却又不能休息。
而在这群医官中,还有一个极特殊的存在。
“止血。”
接过止血钳,靠着系统进行简易手术,为士兵取出断在体内的箭簇的景云紧绷着身体,不敢松懈一丝一毫。
昨夜的战场他也上了,但在紧急睡过一觉后,景云还是赶来了兵医营。
他清楚,这些因新法才出现在战场上、军营中的医官对大部分战场伤都不算熟悉。
何况,古代的环境太差了。
简易手术只有拥有系统的他一人能做,不过其他人在得到他分出去的现代医疗物资与灭菌方法后,也大大提高了士兵的存活率。
景云为此由衷的感到高兴。
纵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死在他手下的人绝不是少数,但他终究是一个医生。
一个以救死扶伤为己任,一个宣誓过希波克拉底誓言,最终猝死在医院的医生。
血淋淋的箭簇落到铁盘之上,在被局麻的士兵注视下,景云麻利地将伤口缝好,并裹上了纱布。
“真的不痛哎!”
士兵颇为稀奇的看着景云的动作。
景云平静至极:“一会就痛了,回去躺着吧。”
士兵“哦”了一声,而景云刚脱下手套,摘下口罩,打算休息片刻,便又被人唤走了。
“景校尉!这里有一个被火铳误伤的!”
景云:“……”
景云近乎麻木地戴上口罩,换了副手套,走向那位不停哀嚎的士兵。
“我知道了。”
第60章 雪战
建元六年的冬天来的很早。
不过十月初七, 京城便下了第一场雪。
雪花洋洋洒洒的落下,似无数落下的白纸钱,覆盖了朽木屋檐。
“……”
白狐裘包裹着纤细的身体, 自袖中探出的五指修长,本似白玉般的肌肤因寒冷泛着淡淡的粉。血花落到粉樱般的掌心,又在掌心化作了无形的雪水。
下雪了。
时鹤书立在风雪中, 注视着无边苍穹。
白雪落到墨发之上,像是仙鹤的羽翼。卷着雪花的风将眼尾鼻尖扫得粉红,眼睫上挂着薄薄的落雪, 烟灰色的眸中浮着一层浅淡的水光。殷红的唇水润, 似是樱桃,此时正轻轻抿起。
北俾……
风声似乎变成了嘶吼, 清楚北俾本就来自风雪中的时鹤书轻轻垂下了眼。
大宁, 将要陷入焦灼,甚至弱势了。
……
的确如此。
“儿郎们——”
北俾的高马踏着冰雪而来,骑在高马之上仿若巨熊的北俾人高声开口, 吐出的白气带着森森寒意。
银刀高高举起, 反射着日光。西底掳咧开嘴,直直指向属于大宁的士兵。
“去吧!用中原人的鲜血温暖我们的躯体!”
一声令下,战旗开始挥舞,被压着打了许久的北俾士兵如终于看到猎物的饿狼,双目含着血光, 纵马奔向他们的猎物。
“杀——”
属于大宁的战旗同时开始挥舞,伴随着无声的旗语,冯千尊夹紧马腹, 嘶吼着奔向敌军。
白雪落下又融化,四溅的鲜血染红了这片雪原, 从日升到日落,寒冷侵袭着大宁士兵的骨血。
“砰!”
几乎要冻僵的手指扣动扳机,但子窠却擦着北俾士兵的心侧飞过。被击中的北俾士兵身体晃了晃,随即怒哄着向景云袭来。
而高马之上,景云面无表情地抬手,直接用火铳的砸碎了那个北俾人的后颈。
被打碎脊骨的北俾人软软地跌落下马,接着被马蹄踏成了肉泥。
真是……
景云垂眼看了看自己已冻出血痕,开始隐隐发烫的双手,平静地抽出了腰间长刀。
既然火铳无法描准,那就用刀,最简单的割断北俾人的头颅。
像景云一样无法瞄准的士兵还有很多,他们大部分都已冻伤,甚至双手在出汗后被粘在火铳或刀把之上。
曾经大宁引以为傲,碾压北俾的火器几乎化为了废铁,西底掳哈哈大笑着,第一次在心中肯定了四王子的战术。
果然,果然只要到了冬天,大宁人就是被割断翅膀的鹰,逃离不了北俾的屠刀!
“杀啊——”
红日渐渐落下山头,高亢的胡话响彻天际,北俾士兵挥舞着大刀,欢呼着冲上前。
“撤退!”
战旗随着冯千尊的话改变了旗语,大宁士兵齐齐向后退去。
……
大宁,军营内。
“将军,如此下去,是溃兵之相啊!”
老军师的脸上满是不忍:“此处天寒地冻,大宁已有数月没打过胜仗了!”
一壶热酒下肚,身体终于热起来的冯千尊看向老军师。
“那依军师言,当如何。”
已提议过无数次先回北边镇,不要再打的老军师长叹了一口气:“若我说,将军会听吗。”
冯千尊垂下眼。
他不会听。
他不愿抛弃大宁士兵用血肉打下来的土地,他不愿做大宁的罪人。
纵使,这是片过于寒冷的土地。
随着这片土地入冬,曾属于大宁的优势尽数化为劣势。
曾经,他们为逼近白山黑水,逼近北俾的祖源的而骄傲。
但现在……
长白山的冰雪常年不融,别说南方与中原来的士兵,就连顺天府的士兵都无法适应这样的寒冷,战力与士气大减。
而诞生自冰雪中,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北俾人却如鱼得水,趁着寒冷开始了大规模的反攻。
大宁节节败退。
但冯千尊,以及其他将军依旧不愿意回守北边镇。纵使他们每一场战都败的足够惨,他们也不愿意彻底放弃自己打下的土地。
“将军,在某看来,冬天是属于北俾的,但春夏秋都是属于大宁的。”
看着一言不发的冯千尊,老医师好言相劝:“依某言,不如先回边镇,养精蓄锐。于明岁春再反攻北俾,将军以为呢?”
“明岁复明岁,明岁何其多!”
李望重重拍到桌案上:“今年我们因入冬而回退,明年我们再因入冬而退守边镇,后年依旧如此!我们究竟何时能捣碎北俾王庭!”
他算是看清了,那群狡诈的狼崽子将王庭搬回黑水根本不是怕了他们,而是诱敌深入。
北俾人不惧怕冰雪,但大宁人惧怕。
寒冷与冰雪会悄无声息地夺走他们的温度,夺走他们的性命。
寒冷亦会僵硬他们的四肢,让他们动弹不得,让他们再也无法像其他三季一样义无反顾的进攻。
同时,寒冷还会侵袭他们的□□,君不见兵医营中究竟有多少风寒高热的士兵,因病痛而无法上战场。
“……”
李宿垂着首,听着他的叔父在那里破口大骂。
“难道我们就要被北俾人一直牵制吗?去他爹的北俾!你们要是想回边镇就回边镇,本将是不可能回去的!本将偏偏要在属于北俾的冬天战胜北俾!将他们打服!”
李宿第一次在心中认同了他的叔父。
他也不想回去。
或者说,没有将军想回去。
陆听安双手环在身前,垂眼思索着什么。
而冯千尊一言不发,就静静地坐在位置上。
刘磐紧绷着身体,指尖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
他们都不想回去。
但他们,也都不知该如何在冬天战胜北俾。
用人命去堆吗?
可是,一路打来大宁并非顺风顺水,自此战过后,他们的百万大军仅存八十余万。
北俾的冬天太冷了,有太多不必要的将士折在了这里。
可是,那是二十万大军,二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回去,抛弃已打下来的疆土与他们而言,就是抛弃那二十万英灵,成为大宁的罪人。
……
这怎么可以呢。
……
“督主,这是前线的战报。”
随着冰雪覆盖九州,消息传递的也愈来愈慢。
直到十月廿二,时鹤书才收到了十月初的战报。
修长的手指翻过那几张薄薄的纸,简短的文字倒映在烟灰色的眸中,随着一行行看下去,时鹤书的眉越簇越紧。
“……”
战报落到桌上,时鹤书看向竹青:“他们还没退兵吗?”
竹青抿了抿唇,轻轻摇头:“没有。”
沉默在昏暗的室内蔓延,时鹤书垂着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战报。
当真是……
赤红蟒袍包裹着那身白皙的皮肉,宽大袖口处的五指狠狠攥起。飞红的眼尾凌厉,似是沾染血迹的玉刀,注视着战报上堪成冰冷的数字,时鹤书冷冷开口:“传本督的旨意。”
“前线四分之三的士兵退兵,回到北边镇。”
竹青低低应了一声,而就在他将要离去时,时鹤书又开口唤住了他:“等等。”
长发垂在身后,额发下的眉眼依旧带着冷意,殷红的唇紧紧抿起,时鹤书按住了额角:“罢了,一人也别留。让他们都先回到北边镇,别去送死了。”
短短不足一月就死了快十万人……
这哪里是打仗,这分明就是被人按着打。
时鹤书要的从不是无所谓的牺牲,他是要北俾覆灭,但他不要大宁也随着北俾一同走上末路。
窗外的风雪不停,时鹤书竟不记得六年的冬天也下了这么大的雪。
似乎比他死去的那个冬天还要冷了。
注视着窗外洋洋洒洒的雪花,无端的寒意自心口蔓延,占据了时鹤书的五脏六腑。
竹青的声音轻轻响起。
“是。”
……
在时督主的命令传到军中时,李望气的砸了几个酒杯。
“他倒也来指点上江山了?!”
长达几月的战败实在是让这些将军们心里窝着火,但直接这样怒骂出声的也只有李望。
“督公命今冬回退。”
陆听安轻声道:“在下以为,督公所言不无道理。”
冯千尊铁青着脸:“你去看看吧,营中那些将士都开始为时鹤书欢呼了,我们就算想打也打不成了。”
李宿低声:“一月死了十多万人……也该回去了。”
一个巴掌重重拍上李宿的后脑,李望怒骂:“你也就这点出息了!”
李宿捂着脑袋一言不发,而刘磐深深叹出一口气:“罢了,罢了。”
“纵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士兵也不想打了……长久下去,恐要溃兵。”
谁会想被按着打呢。
北俾不想,大宁也不想,只要是个人都不想。
但北俾没有溃兵是因为他们清楚,大宁无法在冬天战胜北俾。
冰雪,是北俾人的母亲。
而母亲,会永远保护她的孩子。
至于大宁……
他们胜了太久,又输的太惨淡。不少士兵心中无法接受这落差,满心都是回到大宁,回到北边镇的想法。
士兵不想打了,而随着战场上死亡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也不想打了。
“……”
粗粝的大手攥起又松开,冯千尊的声音低哑至极:“那便撤退吧。”
话音落下,李望不敢置信地看向冯千尊,而冯千尊在他的注视下避开了眼。
“……呵。”
李望冷笑一声:“行,您们都行。”
他怒踹了一脚桌子:“你们要退便退!本将军就算带着人打游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
大部队退回了北边镇。
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北俾人是欢呼的。
“四王子!我西底掳只服过王上,今日,也服了您!”
早早说出大宁人必会退兵的邬弥术浅笑着,接下了这声夸赞。
他就知道,冬天是北俾人的冬天,大宁人无法在冬天战胜北俾。
永远无法。
纵使还有小股士兵在不断骚扰北俾,但那已不足为惧。
虎豹会在意叮咬它的蚊虫吗?
邬弥术眯起眼睛。
不会。
虎豹会在意的,只有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