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一路赶回王府,叛军两个字一直缠绕在她脑海中。
近几个月的邸报她都看过,没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在云州买粮,难道叛军就在云州附近?掘墓盗宝说明这伙人没有足够的军费,是哪里纠集的民夫吗?那应该赶紧去兵器行查近几个月的动向。暂时这个消息只来自米行行头一句听来的疑似的话,恐怕通知给云州的守军他们也不会重视,或许她要亲自去一趟军中商议对策。但最要紧的是派人带着画像去查这伙人的动向,究竟是哪里的叛军,有多少人,目的是什么。
郡主一路思绪翻腾,思考着各种应对策略,直到脑子隐隐作痛起来,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又乱起来。
林英在一旁看得也跟着揪心。
回到王府,郡主到藏书阁准备召人议事,却发现十八和石隆压着一个绑着的人,正在等她。
郡主眉头紧皱,顿觉她分出两个人都不够用,“这又是什么事?”
十八退到一边靠着,不是很关心的样子,石隆则推了他一下,“这便是郡主殿下,你可以说了吧?”
这动作不像是对待刺客,反倒有种老友间的熟稔。
郡主上下打量他,头戴红色抹额,脚踩翘头乌皮靴,外罩玄色绢布甲,腰挎环首横刀,郡主走到主位上坐下,问:“边州军?”
他双手被缚,单膝跪下,俯身道:“边州玄甲营斥候张定北,参见郡主殿下!”
久在行伍之人,时刻身体紧绷,话音洪亮。
“抬头。”
他毫无迟疑,面色是久经风沙的坚毅。
郡主伸手,林英递上画像,展开对比,郡主道:“你就是来云州买粮的人。”
“是!阮将军令我等一十四人来云州筹粮。”
十八,石隆,林英不约而同都看了眼郡主。
郡主脑中则浮现一个红缨白马远去的背影,画面一闪而过,郡主道:“十四个人可运不走那些粮食。”
他没有回话,郡主眼神一眯,“还有其他接应你们的人。”
他依旧不回话。
郡主摆出威势,质问道:“边州与云州还隔着竞州,一路过来距离不近,为何舍近求远,来云州买粮?”
他颔首,“请殿下恕罪!卑职不能说!”
郡主心中无名火起,不过想起叛军一说,又在几个呼吸间压了下去,“那你来王府作甚?”
本以为买粮的这些人可能已经离开云州,没想到反而撞上门来,郡主一来便注意到十八的袖子被划破了,再看他被绑个结实就知道是他擅闯王府。
“回殿下,得阮将军令,若筹粮之事未被殿下觉察,我等便自行离开,但昨日殿下遣人往米行问价,卑职便知殿下已经发觉,故今日前来为将军带一封口信。”
“什么?”
“安。”
话音如鱼线,勾出久远的回忆,灰色的天空,压抑的院落,玄衣少年倚在老槐树上一跃而下,飞扬的唇畔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郡主垂眸等了等,仍是寂静无声,好像所有人的呼吸都因为这句话而放轻了。
郡主开口打破,“一个字?”
“是。”
郡主扯唇笑了一下,若是没发觉便让她继续蒙在鼓里是吗?当然,这是为了她好,为了保护她,为了她的安全。郡主不用想就知道他是好心,他有苦衷,她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唇角收回,从来都是这样,都是为了她,她又怎能不知好歹,心生怨怼。
郡主莫名发笑,张定北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又好看又聪慧,难怪将军要特意嘱咐他。
“好。”郡主屈指拭去眼角的一点水意,“那你帮我带封回信,就告诉他……我祝他成功吧。”
“是!谢殿下!”石隆给他松绑,他右拳抵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石隆也出自边州玄甲营,看样子和他还是老相识,他冲石隆一抱拳,石隆点头致意,两人向郡主告退后便一道离开。
将近日落时分,十八去换衣服,郡主窝在座椅里,再次坠入思绪。
林英等了一会,不清楚现在郡主是什么想法,一路追查下来,最后竟是阮将军的人,但所谓‘叛军’还是不明所以,是谁要反叛,因为那个字,郡主就彻底放心了?
她斟酌后问道:“殿下,那米行那边我们不管了?”
郡主直起身来,思绪一扫而空,她差点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正好十八换好衣服出来,郡主叫住她,道:“有件事要交给你,米行的赵氏父子可能会对辛澄下手,她现在还没回来,你快去保护她。”
这次辛澄给他们找了这么大的麻烦,他们恐怕要报复辛澄,虽然她用辛澄是王府的人威慑了赵大富,但也难保他不会背后下黑手。
十八却摊手,“几个看家护院的狗,辛澄能应付吧,再不济,总也能逃回来。”
郡主又一想,也是,便又道:“那你去一趟赵家把他儿子打一顿。”
这事十八做的不少,点头,原地伸展了一通,“就是他欺负辛澄?”
郡主略一点头,嘱咐道:“下手要有分寸,不必要他的命,但一定要让他断手断脚,几个月下不了床。”
“那这可是个精细活。”十八伸出手去。
“林英就在这,少不了你的,还有……”郡主看了眼天色,神色一松,“回来的时候顺道去来福客栈买一只烧鹅,不,两只,回来加餐。”
“就算给钱我也不是跑腿的。”
“你手脚快嘛,快去,回来我们一起吃。”
十八勉强同意,一下飞了出去。
看到郡主一派轻松地调笑,林英也轻松了些,“今天终于结束了,是要好好犒劳一下。”
“还有个大麻烦呢。”
“辛澄?”
“她应该一会就回来了,看她在堂上骂的样子,一会肯定要义愤填膺,问我知不知道是谁那么大势力,估计还要扬言打过去,你说要如何?”
“殿下不想说谎话,也不想被辛澄知道在公堂背后的人是您。”
“不是。”郡主立刻否认,“被她知道也无所谓,只是要和她解释太多东西,烦,若是不解释,本来这些天我也就不怎么搭理她,再有这事,她怕是该和我吵了,吵便吵了……”
林英看了眼说不下去的郡主,“对啊,吵便吵了,随她去,又如何?”
大概今天从早到晚思虑了太多东西,郡主此刻有些脑力枯竭,竟想不出应对辛澄的办法。
她只是想和辛澄安安稳稳地相处,毕竟她是个不错的人,希望她莫要太过亲近整天说喜欢喜欢,但也不想她心生怨恨,不然如何共处一个屋檐下。
与辛澄相处的尺度真是万分难以拿捏。
“罢了。”郡主甩开问题,“希望十八动作快些,若她问起便道赵显贵已然受了惩治,劝她别再追究了吧。”
主意稍定,郡主便回去小憩,一边等着十八送饭回来,一边预想辛澄可能有的反应提前做出应对。
但郡主没想到的是,辛澄没有大吵大闹,而是径直跪在她面前。
且双手交叠置于膝前,额头触地,行的是叩拜大礼。
辛澄几乎没对她行礼过,事出反常必有妖,郡主猜她接下来要说,‘我被外人欺负了,郡主帮帮我’之类的话吧。
“请殿下借给我一千两。”
华灯初上,外头刮起了风,四周的门窗都掩起来,因天气转凉,萝卜提前烧了炭火,放在郡主座前,丝丝暖意晕开在这一方天地,同样外出辛苦劳累了一天,林英便在这样的暖意中支着头打起了盹,辛澄回来时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听见一千两顿时清醒过来。
约莫是久未动弹,林英突然感觉周身一冷,左右看去,左边主位上郡主半张脸掩在毛领中,神色晦暗不明,右边辛澄跪伏在炭盆后,背脊绷成一座山,同样不知是何心情。
“要做什么?”
郡主开口,林英又打了个寒噤。
“郡主,我保证这钱的用途绝不违法,不背德,不会伤害任何人,且我一定会在上京结束之前还给郡主,求殿下不要追究这钱的去向,我不能说。”
像是提前演练好的说辞,辛澄说得十分顺畅且没有起伏,而这是今天第二次听见不能说了,林英有些担忧地看向郡主。
良久的沉默后,郡主道:“凭什么?本郡主不借呢?”
辛澄顿了顿,微微起身,再叩首,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若郡主肯借,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再说喜欢郡主了,求殿下,开恩。”
“呼啦——”一处的窗户没有关严,冷风呼的灌进来,连着吹灭几座烛台,室内一下变得昏暗。
林英先动身上前去把窗子关好,转头盯着辛澄皱眉,她要干什么?一直以来表现得那么深情,非殿下不可的模样,结果就为了一千两,笑话吗?
郡主的视线一直搭在辛澄身上,但始终没得到回应,她终于移开,开口的语气已经万分疲惫,“一千两就够了吗?”
辛澄动了一下,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道:“如果可以,再多一百两碎银。”
郡主不再犹豫,唤道:“林英。”
“……是。”
“谢殿下。”辛澄起身,本要同林英去拿钱,走到一半又折了回来,垂首道:“郡主,今日我在城里遇见一伙江湖人,他们也是冲王府来的,可能是南边善腿功的那几个门派,这几日要多加防范。”
郡主闭了眼,没有说话,像是眼不见为净。
这些天来都是这样,辛澄动了动唇,最后施礼离开。
“是不是等急了?我亲自盯着掌柜现做的,这才好吃。”十八拎着两大包烧鹅回来,先搓了搓身子,“天气越来越冷了,人呢?”
烧鹅皮酥肉嫩,汁多味美,且香味醇厚,令人闻之食指大动,这的确算是云州城里的一大特色,连辛澄这样的外乡人也很爱吃。
“郡主?”
郡主自嘲一笑,“连辛澄,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