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顾倚霜没有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吩咐司机折道,一路驶向顾家老宅。
这栋经历过多次修缮的老洋房在上世纪的东方巴黎还有另一个名字——顾公馆。
因为早上刚结束一个视频会议,等回笼觉结束早就逾掉了午饭时间。
一下楼就看到对着那幅“春祺夏安,秋绥冬禧”字画发呆的外公,以及盘腿坐在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赶稿的顾倚风。
这幅字是外婆去世前写的,摆在这面墙上快十五年了。
外公每天都会看很久,就这样看了十五年。
“呦,大忙人起来了。”
打趣的人是顾倚风:“你昨天晚上到底喝了多少,九点多的回笼觉能睡到下午两点。”
没有应答,顾倚霜接过家里阿姨递来的咖啡,眉宇间全然不见工作后的疲态,反而依旧清贵。
顾如海也转头看过来,佯装无意道:“你们周爷爷今天要从法国回来,喊着说要一起吃顿饭,让你们两个都去,两家人热闹热闹。”
“我就算了。”顾倚风头也不抬:“刚接手项目,有一堆事情要做,没时间。”
拍了下外孙女的头,也没有深究这番话几成真几成假,顾如海又看向另一个,不容置否道:“两个小辈总得出一个名额,这场饭你跑不掉。”
顾倚霜没辙地笑了下,手里的咖啡已经喝掉三分之一:“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
“没说正好!”顾如海又道:“对了,老周他小孙女也会来,还记得吗,小你两岁,你们小时候还见过面呢。”
放下咖啡,顾倚霜认真想了圈,无果:“不记得了。”
不等顾如海开口,那边的顾倚风就边打字边坏笑着当捧哏:“外公你就难为他吧,从小到大,能入他眼的除了季成羡还能数出来几个?你让他去回忆一个拢共没见过几次的‘世交妹妹’?”
顾如海笑呵呵地摆摆手,道:“以前不记得没关系,以后就熟了,你们周爷爷有意安排孙女进公司,也是智能科技板块。”
“当然,你也可以不去,只是你不去那下次集团董事会我也不去了。”
“……”
话题有些歪,但老人家浓稠的心思还是让姐弟两人心知肚明。
顾倚风憋笑,干脆发了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包过去嘲讽,两秒后对方反击。
当天晚上,香岸会所。
上次来还是给季成羡过生日,顾倚霜也算是轻车熟路,看了眼手机里外公发来的具体包厢号,信步朝电梯走去。
但没想到,刚出电梯,就看到有趣的一幕。
“不好意思,我是不婚主义,而且有躁郁症,特别喜欢半夜睡不着练习怎么耍菜刀。”
年轻女生的声音浸润着水色下的软绵,浓膏滑腻之下,哪怕义正言辞,依旧听得人耳根发软。
视线不假思索地落在她的背影上,即便看不到五官长相,可耳朵还是第一时间认出来了声音的主人。
毕竟,在音色上,她过于有辨识度。
全然不知道自己怼人的一幕被当做现场直播,施慈的表情依旧凶巴巴,脑袋飞速旋转,正各种盘算后面该说什么狠话才能打发走这个所谓的相亲对象。
对,是相亲对象。
又是她的母亲一意孤行给安排的,甚至直到推开包厢门的前一秒,她都完全不知情。
担心自己刚刚那些话没什么威胁了,她深吸一口气,干脆道:“而且我还欠了债,加上利息足足有三百万,如果陈先生愿意帮我还的话那这顿饭我们倒是可以继续吃。”
被称作陈先生的男人嘴角抽了抽,到底还是没把话接下去。
见相亲对象终于知难而退,施慈长舒一口气。
可不等这口气舒到头,因为那句从上之下顺着耳廓滑来的字句,心脏又再度被提起来。
“要还三百万啊,原来施小姐这么辛苦。”
错愕地回过头,看到顾倚霜的面孔,施慈不自觉倒吸一口气,今天到底是什么要命的鬼日子!等等,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想到这儿,她的耳朵隐约又开始发烫,下意识又端起淑女架子,紧张得不像话:“都是情急之下的应变之道!”
顾倚霜哑然,刚想说什么,身后的电梯门居然又再度打开。
“施小姐,我想了想,我愿意和你一起还钱!我真的很喜欢你,请给我一次机会!”
两人同时看过去。
入目的,便是那位陈先生的坚毅眼神。
施慈倒吸一口凉气,可算是知道电视剧里那些让人脚趾抓地的名场面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了。
心一横,她硬着头皮指向顾倚霜的方向:“陈先生,我实话跟你说吧,其实这位先生也在追我,而且他不仅愿意帮我还债,还愿意把名下的车子房子都给我!”
迎着那位陈先生傻眼的打量,顾倚霜眯了眯眸子,情绪暗潮涌动。
当然知道自己刚刚那些话有多离谱,但形势所逼,施慈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偏头去看他,眼神里满是求助。
两秒的气氛凝固,顾倚霜暗自叹了口气,看向那位陈先生,笃定道:“施慈小姐说得对,我在追她。”
陈先生咋舌,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在电梯里踌躇了三分钟,怎么一出来就变天了。
刚刚擦肩而过的男人,就这样成了竞争对手。
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再次转身回到电梯里。
见这件破事总算是落下帷幕,施慈觉得自己累得像是刚跑完一千米,劫后余生般地扭头看向被自己安排的某工具人,对上那双深棕色的瞳孔,各种心虚。
她走近两步:“谢谢,刚刚不好意思,你可不可以别放在心上。”
顾倚霜短促地笑了下,将她眼底的小心翼翼尽收眼底,心口那些不堪入目的恶趣味又被点燃,他故意道:“晚了,已经放在心上了。”
施慈一愣,下意识找补:“我真不是有意的,只是刚刚的情况太紧急,我是想先把人打发走再说。”
“那是你的……相亲对象?”犹豫了一秒,顾倚霜才挑出这个词。
施慈撇撇嘴,没什么生气道:“嗯。我妈妈总觉得我现在的工作不着调,催着我尽快结婚,说什么这样她才能安心。”
“可这样的话,你就不安心了吧?”
安心,也不安心。
一时间,施慈有些分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一场矛盾。
纤长的睫随着眨眼的动作小幅度颤动,蝴蝶振翅也不过如此。
默默攥紧了小包的细长皮带,她挤出一个笑:“可能得三百万才能换来等价的安心。”
顾倚霜哑然,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我猜,这不是真心话。”
施慈轻哼,音色徒添俏皮:“你猜咯。”
几句话的功夫,电梯门再次被打开,只是这次走出来的人不再是那位陈先生,而是顾如海。
他身边还站了个差不多年纪的老先生。
“这是倚霜吧,几年不见都这么大了!”
周家老爷子自幼在北方长大,气势如虹,嗓门也敞亮,注意到老朋友外孙的面前还站了个陌生的小姑娘,神色中也多了几分好奇。
顾如海看到施慈也有几分惊讶,对方打招呼迅速,也表明只是偶遇。
没有主动说清不久前发生的事,顾倚霜目送她乘作电梯离开,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眼前不自觉浮现刚刚那一幕。
一贯灵动的眸,被说不清的惆遮住。
这样的表情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到,总觉得,非常不适合她。
眼下的氛围不由得他乱想,被外公拉到包厢里,他看到了那位没什么印象,但似乎自己又不能直说不记得的周家妹妹,周云意。
一顿饭两个长辈吃得自在,话题从三十年前的军旅生活再到近十年的生意经,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九转十八弯地绕到了小辈的感情生活上。
周爷爷喝得满脸通红,笑道:“记得不,当年你家芸芸开玩笑,还说要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现在一转眼二十年过去咯!”
“芸芸”指的是顾倚霜的母亲顾芸,也是外公唯一的女儿。
顾如海摆摆手,感叹都是多少年前的玩笑话了,现在提了还有什么意思。
这顿饭吃的食不知味,顾倚霜没动几下筷子,偶尔用食指碰碰酒杯外沿,总是不自觉想起那张面孔。
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有病。
晚上八点钟。
廷槐区的老旧小巷里。
施慈洗过澡从浴室出来,因为刚和妈妈吵过架,她心情不怎么好,表情也显得呆愣,一边擦头发一边用手机放综艺节目,注意力浑浑噩噩。
突然,哗众取宠的综艺节目被迫停下,紧接着响起的是一串鼓点舒缓的来电铃声。
看着那串未知号码,莫名紧张。
小心翼翼地接通,她试着开口:“喂,哪位?”
“施慈,你现在在家吗?”
听筒中传来的年轻男声不久前才听过,似雪似月,清凛孤高。
周围静谧安静,刹那间,施慈甚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颤巍巍地吞咽,她道:“我在。”
隔着手机,她竟鬼使神差地觉得自己听到那人松了口气,不等细问,便又听到他缓缓道:“我在你家楼下,方便下来取点东西吗?”
“取什么?”施慈彻底呆住了。
顾倚霜笑了下,半靠在车门前,单手拿着手机,视线不动声色地凝望住三楼。
他记得,她曾提到过自己就住在最上面的小阁楼,但此刻仅有的小窗户拉着窗帘,哪怕里面开着灯,也什么都看不见。
冰凉的手机半贴住耳朵,他一字一句:“大概也许,是能让你开心一些的东西。”
电话没有挂断,手机就这样被她忽略地放到了桌子上,睡衣外面是被随手拿出又套上的粉色运动外套,脚上甚至还踩着一双白色的兔耳朵凉拖。
就这样仓皇地走出来,和不远处的他相比,大相径庭。
看清他手里的东西,施慈只觉得诧异。
那是只萱草花造型的胸针。
而胸针的旁边,则是一枚她很眼熟的物件,一纸来自玉龙寺的观音签。
是好寓意,上上签。
他淡笑:“签是一年前抽到的,你别嫌老旧就好。”
“施慈,至少在今天晚上,希望你可以别那么不开心。”
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将胸针和观音签笺放入掌心,手掌皮肤无意间触碰,她感受到了来自他的体温。
是烫的。
明明是夜晚,却依旧温热。
鼻子突然一酸,她陡然出声,喊住了那道即将离开的身影:“顾倚霜。”
字正腔圆的三个字,远比上次在车上来的正式。
被喊大名的人驻足回首,一句“怎么了”还没脱口,肩膀便被她扶住,下一秒,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他侧脸。
一瞬间,似月光燃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