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旧友云集,何不快哉?

    杜云瑟傍晚回到家中, 并没有被大雨淋湿。

    据说新帝专程让宫车把他一路送到了长安东门,全余回来说起时,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不过他看见已经回来的乌达, 脸上的笑意立即僵住, 紧接着加深了几分。

    两人互相叫着哥哥,心口不一地寒暄了几声, 暗地里较着劲。

    主家的光景眼瞧着越来越好, 他们也要奋起追上,不能被落下了!

    今天家中有远客来到,厨房多做了几道菜,把大桌子搬了出来。

    桌上的菜里有一道清蒸海鱼, 鱼足足有一尺半长, 摆在桌子正中央,非常有分量。

    海鱼是王引智和邓蝶夫妻让人送来的,海津镇离京城近, 送到时鱼还十分新鲜,厨房简单处理了一下, 放在锅上蒸熟了,再烹上一点酱油, 把葱丝和红辣椒丝盖在上面拿热油一浇,味道鲜美得不得了。

    秋华年想到过阵子到天津后,天天都有这样的美味吃,心情都轻快起来。

    在饭桌上,叶桃红和秋华年与杜云瑟说起了家里的事。

    新帝登基, 按惯例一定会开恩科, 有的恩科只开会试和殿试,有的则还会加开一次乡试。

    恩科在正常三年一届的科举考试中增加了一届, 相当于多给了学子们一次机会。

    为了展现新皇的皇恩浩荡,也为了讨吉利,新皇登基开的恩科录取率也会比正常高,是不容错过的大好时机。

    叶桃红想帮云成打听一下,这次开恩科会不会加开乡试。

    云成已经考中秀才,如果恩科加开乡试,今年秋天他就能下场一试了。

    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鼓励生产生活,裕朝礼法非常人性化地大幅度缩短了孝期,一个月出重孝,十二个月出孝。

    只要不在重孝期内,就能参加科举考试,因此云成完全赶得上八月份的乡试。

    新帝还未正式登基,朝廷处于罢朝状态,寻常人根本无从打探关于恩科的圣意。

    不过对每日出入皇城处理政务的杜云瑟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云成的学问长进很快,已经能下场一试了,我回头整理一些乡试的题目与心得,让人给他送回去。”

    圣意不可直言,但暗示到这个程度,云成肯定能明白背后的意思,努力准备起来。

    叶桃红脸上闪过喜色,由衷为云成感到高兴。

    大哥大嫂为人公道,当初在村里时,云成对存兰也照顾颇多,叶桃红虽然和公公离了心,厌恶老三一家,但还是把大哥大嫂一家当成自家人。

    吃完饭后,大家各自离去,秋华年把乌达叫来细问杜家村发生的事。

    杜云瑟去婴儿房看着两个孩子睡着,回来时顺手关上了门窗。

    “老太公病得急,我们刚到的时候,村里确实有些乱。”

    “主要是杜宝礼那家人在闹,因为族学的缘故,村子里的人口快速变多变杂,榴花姑娘要照顾孩子,没力气管族学,有些心思不好的就跟着浑水摸鱼。”

    去年杜云瑟高中状元后,秋华年一家人返乡,那时魏榴花已经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孩子是去年十月中旬出生的,秋华年还专程送了礼回去。

    谷谷和秧秧出生后,秋华年切实感受到了照顾人类幼崽多么艰辛,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一不小心就可能出事。

    魏榴花没有仆役使唤,也没有婆婆、妯娌或者小姑子帮忙,柚哥儿年纪小,云湖还要干地里的重活,带孩子的大部分工作只能她一个人来,着实辛苦。

    “九九想做衣裳首饰生意,回头让她写信回去问问榴花嫂子愿不愿意入伙帮忙吧。”

    魏榴花绝佳的女红天赋和出神入化的绣功,不该埋没在锅碗瓢盆里,她可以有更好的事业。

    乌达继续讲起村里的事。

    乌达等人带着秋华年和杜云瑟的吩咐回村坐镇后,那些心思浮动的人立即消停了。

    和县主与状元郎对着干,无异于以卵击石,大家都不是傻子,无利可图的事谁都不会做。

    族长吃了御医开的药,精神好了一些,把长子宝仁叫到炕边,问清自己意识混沌的这些日子村里发生了什么后,沉默了很久。

    宝义一家人虽然回来了,但肉眼可见地与族长不亲近,叶桃红只在刚来时进来问了个安,存兰保持沉默,云英虽然不太记得三岁前的事了,但也学着母亲和姐姐的样子,不在族长屋里多待。

    族长躺在炕上,一阵阵心酸,却也明白这都是自己偏心造的孽,怨不得别人。

    宝礼一家人天天在族长家的砖瓦大院外面哭,说想见老父亲最后一面,尽一尽孝心,宝仁和宝义商量后,把他们放了进来。

    宝礼见到族长,没说几句话,就明里暗里暗示自家三个小子都大了,过几年要娶妻生子了,他家里实在太穷,想从族长手中重新讨些好处。

    族长的目光扫视过神情如出一辙的父子四人,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往后再也没有提过三儿子一家。

    “老太公出殡的时候,漳县有头脸的人几乎都来了,那家人穿着孝服突然冲出来,跪在路中央一阵哭天喊地,说宝仁宝义两位爷苛待兄弟。”

    宝仁家的云成要科举,宝义在朝为官,这个苛待兄弟的名声落下,对两家来说绝不是好事。

    乌达露出鄙夷的神情,“他们难得聪明一次,也聪明得有限。来送殡的人都是看在您二位的面子上来的,只要您支持两位爷,谁会帮他们说话?”

    “何况云成公子在呢,几句话就把他们的谎言戳穿,让众人看清了这家人的真面目。”

    “后来老太公丧事结束,云成公子让人开了宗祠,按照当初定下的族规,以借父丧闹事、污蔑同族的罪名把他们逐出杜家村了。在背后给他们出谋划策的那家外来的人,也在查出来后一并送走了。”

    乌达一口气说完事情的过程和结果,才缓了口气。

    秋华年放心点头,示意乌达喝口茶水。

    杜家村的生活虽然有许多小波澜,但一切都在正轨上,族长去后宝仁接手了这个位置,秋华年相信,宝仁和孟福月夫妻会做得更好。

    不过新帝登基开恩科,族学先生廖苍应该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如果廖苍高中,杜家村族学还要再请一位先生。

    对于这点,秋华年并不担心,以杜云瑟连中六元的盛名,邀请一位有真才实学的先生信手拈来。

    秋华年让乌达下去休息,对杜云瑟笑道,“兜兜转转了几年,大家又要在京中重聚了。”

    不只是魏榴花、云成、廖苍等人有可能入京,等开设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祝经诚和苏信白也很有可能过来。

    旧友云集,何不快哉?

    第193章  “再有两日,小舅舅就要回来了。”

    从江南到京城的官道上, 一路穿着黑衣的骠骑飞速掠过。

    队伍里除了打着黄旗的骑兵,还有几架囚车与一辆马车。

    盛极一时的江南迟氏一夜之间沦落地狱,传承数百年的家底让负责抄家的官员忙活了十余天, 才勉强整理出粗略的账目。

    除了囚车中这几个涉及重大隐秘需要押回京中细审的, 迟氏主系的人已经全部处斩了,旁系中那一群群涉事的也在加急审理。

    因为新帝下了急令, 让他们务必在登基大典前赶回, 这队人马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赶路,每天只在沿路歇息三个时辰。

    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两日,他们就能入京了。

    天色近晚, 今日已经连续赶路七个时辰了, 勘测过地形后,精简的队伍在官道旁不远处的一片平坡上停驻。

    穿着黑衣的年轻人翻身下马,示意骑兵总旗安排人扎营, 接着走向队伍中唯一的马车。

    为了跑得快,马车车厢不大, 不是很舒服,不过比起骑在马上或者绑在囚车里, 肯定要好上不少。

    “迟小姐今日如何?”

    深青色的车帘从内揭开,面色苍白的迟清荷镇定道,“多谢十六公子,我还撑得住。”

    骑兵们训练有素,很快就扎好数个帐篷, 生起火烧水加热食物。

    十六伸出手臂, 让迟清荷扶着自己下来。

    在马车上窝了一天,迟清荷的双腿接触到地面时一阵酸麻, 差点没站稳,道了声抱歉。

    急行赶路,人员一再精简,自然不能带伺候的丫鬟,不过迟清荷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比起还有马车坐的自己,迟清荷更佩服十六公子,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快马上,真不知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还中了……

    随行携带的帐篷数量不多,迟清荷和十六共用一顶小帐篷,两人前后走进帐篷,迟清荷忍不住问,“十六公子,那药到底……”

    “无碍,返京后我会去太医院细查。”

    迟清荷皱起淡淡的烟眉,心里还是放不下。

    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迟清荷有一种恍如梦境的不真实感,当然,是无比美好的梦。

    她本以为,那些事发生后,自己只能带着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在远离故乡与亲人的地方躲藏一辈子。

    被家人偷偷送到东北后,她日思夜想,一遍遍回忆过去的所有细节,隐约悟到了些什么,然而已经毫无作用。万般懊悔无处诉说,也不敢诉说,只给远走东北后认识的唯一的朋友九九透露过一句。

    那时九九的兄长已经考中了状元,即将去京城任官,从姑父口中,迟清荷知道了杜家是太子麾下的人。

    但迟清荷仍无法确定对方会不会注意到迟氏,会不会发现“清池闲人”的问题。

    她在临别时对九九吐露心声,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可能,是一次无望的挣扎。

    那时的她万万没有想到,不过一年时间,那句话就带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梦寐以求的机会。

    从京中来的太子的人本想把她保护起来,由其他人易容成她,深入迟氏探查幕后情报。

    但迟清荷拒绝了。

    迟清荷是迟氏旁系的小姐,迟氏中认识她的人非常多,易容再像,也会有破绽,比不得本人亲自过去。

    她不想再躲下去了,她想亲自去探寻当年的真相。

    在她的坚持之下,负责此事的十六公子同意了。迟清荷本人作为明面上的诱饵,十六则扮作被宋太太“藏”起来的,从江南陪迟清荷逃亡至漳县的迟家下人。

    提前到位,层层布局下,迟氏派来抓人的人手不疑有他,把两人一起绑走了。

    他们的主要注意力在迟清荷身上,千方百计确认了迟清荷是真的,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顺手捉回去的迟家下人,会是太子麾下最得力的暗卫。

    在迟氏的这些天,两人一明一暗互相配合,十六挖出了不少东西。迟氏利用情报暗网,帮庶人嘉泓瀚策反京外大营驻兵的珍贵情报,就是这么得来的。

    如果没有这个,太上皇万寿节那日,太子一方很难在事态严重前控制住京外大营。

    改天换日的计划,环环相扣,每一步都不容有失。

    这些日子里,迟清荷在装傻周旋中,也终于得知了念念不忘数年的真相。

    背后的故事不算好,但也不算最坏。

    当然,这次卧底行动中,他们也数次面临险境,有一次差一点点就命丧黄泉。

    为了取信于迟氏,也为了保护自己,十六公子主动喝下了迟氏给的秘药……

    迟清荷坐在帐篷的坐榻上悄悄观察十六,见他面色正常,举止干练利落,才稍微放心了些。

    十六简单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包裹,对迟清荷说,“迟小姐睡一觉吧,我们在这里驻扎两个时辰后继续赶路,今晚不会休息了。”

    迟清荷这几天已经习惯了这种不要命般的赶路模式,闻言立即躺平闭上眼睛。

    十六坐在另一边,抱着胳膊靠着帐篷,几个呼吸后进入浅眠。

    这样的状态下,营地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即醒来,以最快的速度作出应对。

    ……

    新皇登基的日子终于定下了,钦天监的官员快掉光了头发,把选出来的黄道吉日一个个解释得天花乱坠,新帝才不紧不慢地圈定了一个。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天帝赦罪,诸事皆宜。新帝将于此日祭告皇天后土与列祖列宗,举办登基大典。

    至于改元,则要等到来年。

    这是以“元化”二字打头的最后一个年了,下一年开始,整个国家的纪年会变成新帝的年号。

    秋华年在整理自己和杜云瑟的正式礼服,登基大典那日,他们都要进宫朝贺,秋华年要穿县主吉服,杜云瑟则穿朝服。

    虽然杜云瑟的官职还没有正式升上去,但天子已经下令让礼部送来了正三品的朝服。

    三品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上绣着孔雀的图案,乌纱头冠共有五梁,两侧帽翅饰以金纹,镶金革带与象牙笏板、牙牌一应配全。

    新帝在登基前处置了宫变的罪人,登基之后,便要开始名正言顺地封赏功臣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想在新帝登基后保持自己的地位,之前夺嫡时却没有站队太子的人,如今都在挤破了脑袋地找门路、表忠心。

    杜府每天都能接到一大摞帖子,全是攀关系拉交情的。

    有的帖子角度之奇特,让秋华年看了忍俊不禁。

    “这人有个儿媳是襄平府人,儿媳的兄弟几年前给他们送过秋记红腐乳当年礼,他吃了后‘惊艳不已,念念不忘到如今’,这叫和我‘神交已久’。”

    秋华年把帖子放回去,笑着摇头,“照这么论,裕朝大半人都是我的熟人。”

    对于这些帖子,秋华年的态度是帖子可以递进来,礼绝对不收,那些悄悄拿出珍宝玩器和巨额银票开路的,直接关门拒绝。

    家里下人少,关系简单,秋华年又擅长管理,全余和乌达正铆足了劲地争个高下,没人敢偷偷收好处开后门。

    这些帖子收进来,秋华年和杜云瑟一个都没有回复,只是看过一遍,记下都有哪些人,做到心中有数。

    新帝正在吊这些前朝重臣们的胃口,在得到满意的结果前,不会让他们安心的。

    杜云瑟从宫中回来,秋华年让人把两套华贵的礼服收下去好好熨烫妥帖,不要到时候手忙脚乱。

    见秋华年面有疲惫,杜云瑟上前帮他轻轻按捏太阳穴。

    “华哥儿多歇一歇,帖子和礼服都不着急。”

    杜云瑟的力道非常到位,不轻不重刚刚好,秋华年闭眼享受了一会儿,拉住他的手。

    “我今天没干多少事,只是精神不太好,心里总觉得不安稳。”

    杜云瑟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

    府上的太医在谷谷和秧秧出生半年后回去了,不过秋华年想请,只是往太医院递个牌子的事。

    秋华年摇头,“没那么夸张。身处巨变之中,即将开始新的生活,难免会有些轻飘飘的不真实感。”

    杜云瑟点头,告诉秋华年一个好消息。

    “再有两日,小舅舅就要回来了。”

    秋华年听了,果然精神一振,“正好赶得上登基大典,太好了。”

    新帝登基之后,他就要想办法为梅家洗清冤屈,并给十六恢复身份,把他接出宫来。希望十六这次回来,能给他肯定的答复。

    秋华年不清楚十六和新帝之间的过往与感情,但他看得懂局势。

    新帝如今已经成为万万人之上的最大的封建集权者,他若真的有意给十六爱人的身份,不过是一句话一道旨的事。

    但他一直没有动作,也没有批复那些选妃立后的折子,可见他有其他的想法。

    无论那想法是什么,秋华年都不想已经受了数不清的苦的十六再去沾染了。

    新帝想要做一个明君,他是一个冷静理智的、有远大抱负的君主,不是一个疯狂的、荒唐的暴君,只要做好计划,秋华年不怕他不放人。

    杜云瑟见秋华年打起精神,唇角微微勾起。

    几年前,在梅争春墓前,他曾立下誓言,一定要为华哥儿找回亲人,无论遇到何种困难都不会退缩。

    新帝的心思,杜云瑟猜得到几分,想让十六顺利出宫,除了他们需要努力的外,还得十六自己去开口。

    如果十六真的铁了心要留在新帝身边,秋华年也只能尊重他的意愿。

    秋华年撑着下巴,看着窗外院中的葱葱绿植,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我希望他幸福。”

    第194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闵乐逸坐在自己的屋子里, 百无聊赖地磨匕首。

    朝廷改天换地,新帝即将登基,京城内外都在戒严, 闵乐逸不能像以往一样轻松地改装出门游玩。

    吴小将军已经回来了, 但他同时管着京城的防务和京外大营,忙得一个人恨不得能掰成三个来用, 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间正式拜访闵家。

    人不能来, 但各种小礼物和信件一直没断过,闵乐逸一日就能收到一份,全是让人送来后托虎符偷偷送到他手上的。

    礼物有各种花纹的匕首、某条街巷的小吃、某府花园的绣球花,一看就知道是在执行公务时即时挑选的, 信中写的也是京中日常。

    在不能随便出门的时期, 这些信成了闵乐逸每日最大的消遣与期待。

    闵乐逸现在只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该怎么和家里人开口说这事呢?

    等新帝登基大典之后,京中的管制逐渐放开,吴深也会闲下来, 到时候,吴深就要来正式拜访闵家了。

    闵乐逸可以想到, 如果吴深上来直接来一句提亲,自家兄嫂的表情会多么精彩, 事后自己又会面临多少“审问”与调侃。

    把磨得无比锋利的匕首放在一旁,闵乐逸拿起供在架子上的双环扣,开始出神。

    吴深这些日子一直没有亲自来见他,反而让闵乐逸更加体悟出对方的好来。

    只有真正重视与尊重,才会慎重挑选上门的日子, 在外事落定、加官拜将后以最好的形象登门。

    吴深回到京中后, 闵乐逸心中的不安全部消散,只剩下羞涩与悸动。不见面比见了面还想对方想得多。

    “虎符, 你说我直接去给兄长说怎么样?”

    虎符一边收拾架子一边回答,“衙门不上班,大公子一直在家里,哥儿去前头说吧。”

    闵乐逸苦着脸,“要是真这么容易,我早就说了。”

    他该怎么给兄长开口?“我的亲事不需要担心了,我自己找了一位,是传说中的吴小将军,我厉害吧?”

    虽然是实话,但真这么说,闵乐施一定会先怀疑弟弟是不是魇住了。

    要说明白他和吴深的前因后果,就要从久远的襄平府讲起,再讲到京城城隍庙惊魂,讲到元宵节的灯火,讲到京外地牢,讲到巷口赠玉……

    闵乐逸数了数这一连串事情中,自己犯了多少事,瞬间没了勇气。

    兄长虽然与父亲一样性情温和内敛,但毕竟是大理寺的官员,几年下来,积累了不低的官威,真板起脸来,闵乐逸还是要怕一怕的。

    虎符看热闹不嫌事大,“大不了就是罚写字和读书,还有不许出门啦,哥儿的胆子怎么这么小了。”

    哥儿和吴小将军的事,连他一开始都被蒙在鼓里,这个事情必须阴阳怪气一下!

    闵乐逸看了一会儿晶莹圆润的双环扣,猛地攥紧了手,“我们走!”

    “真的直接去找大公子和夫人?”虎符没反应过来。

    “不,让人备马车,我们去华哥儿家!”

    ……

    以闵乐逸和秋华年的交情,上门拜访不需要提前递帖子,直接去就行了。

    京中四处戒严,闵乐逸不好乔装打扮出门游玩,但乖乖坐着马车去杜府拜访还是没问题的。

    之前闵乐逸怕打扰宫变后开始忙碌的秋华年,一直没有上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杜府附近的街巷样貌变了许多。

    虎符趴在车窗往外看,“哥儿你看,这一溜的树好多换了,看土是新栽的。”

    “原本这里有许多卖小吃的小贩,现在都不见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回来。”

    “嘶——这个棚子是倒了嘛?还没来得及修。”

    闵乐逸目光扫过棚子倒塌的柱子上的血迹,心中一凛。

    他隐约听人说,庶人嘉泓漪、嘉泓瀚等人逼宫那日,杜府也受到了多次攻击。光凭想象难以了解全貌,看见这附近未完全处理干净的战斗痕迹,闵乐逸终于感受到了其中惊险。

    马车转过一条胡同,车夫熟门熟路地朝杜府接近,闵乐逸收回目光,余光突然扫到一道身影。

    “哥儿?”虎符不解,闵乐逸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突然收紧了。

    虎符朝闵乐逸刚才看的方向看去,吓了一跳。

    “那、那是……”

    闵乐逸抿了下嘴,把头扭到一边,“快些赶车,不用理会。”

    然而事与愿违,杜府在宫变时被围攻过,现在是城防检查的重中之重,一队巡查官兵正巧路过,按流程拦下了不知底细的马车。

    车夫取出闵乐施的腰牌,给官兵们解释自家主人的身份。

    这一耽搁,方才闵乐逸和虎符看到的人注意到了马车,也听见了马车中的人是谁。

    面容憔悴,穿着一身白衣的消瘦青年眼睛一亮,看着飞速放下的车帘,回想车内惊鸿一瞥的身影,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

    他在原地踟蹰不前,即将鼓足勇气上去问候时,外面的胡同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他看见如今京中与杜云瑟合列第一新贵的吴深将军策马而来,在马车旁勒紧缰绳。

    高大的骏马打着响鼻,精准停下,硕大的马蹄踏起扬尘。

    吴深看了眼车夫,“这是大理寺评事家闵小公子的马车,不用盘问,送小公子去杜府找县主说话。”

    马车里的人应该是小声说了句什么,吴深突然扬起灿烂的笑容,在马上俯下身。

    “我刚刚接了旨,要入宫复命,过几日我母亲会来京中,到时候我们再见。”

    皇命在身,不能久留,吴深说完话后便策马离开了,闵府的马车也继续向前行驶。

    白衣青年呆滞地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素来机敏的大脑一片混沌,不知该思考什么。

    马上的吴深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毫不在意地跑远了。

    ……

    闵乐逸来的时候,秋华年正在理账,今年夏天没有往年那么热,秋华年用上了十六去年送的巨大楼船冰盆,正房里凉丝丝的,非常舒服。

    秋华年把秋记六陈和家里的账目收到一边,让人上冰豆花和各种冰镇水果招待闵乐逸。

    闵乐逸身体强健,肠胃也好,寻常哥儿经不得吃太多冰,他却没这个顾虑。

    “这些天太忙了,没顾上我们逸哥儿,怎么突然来了?”

    闵乐逸之前一直不来,在登基大典前上门,肯定有事情。

    闵乐逸脑子里还想着刚才在外面遇到的事,愣了一下后说,“就不能是我想谷谷和秧秧了嘛。”

    秋华年暂且不戳破他,“谷谷和秧秧最近在学抓东西,看见人就笑,我带你去看他们。”

    接近七个月的婴儿已经能熟练掌握爬行了,东厢的婴儿房再次改装,右边靠窗摆了一张和正常床一般大小的爬床,爬床四周围了一圈两尺高的围栏,用软绸包着,防止孩子磕到碰到。

    爬床铺着柔软但有一定支撑度的垫子,谷谷和秧秧醒着时就在床上乱爬,累了困了倒头就睡,非常方便。

    闵乐逸进来时,谷谷正拿着一只有抓手的圆润积木乱丢,一下子丢到了闵乐逸脚边。

    “好大的劲。”闵乐逸惊奇地笑,“我才一个月不来,谷谷就这么厉害了。”

    谷谷得了鼓励,继续卖力地扔积木,秧秧靠着围栏坐着,咬自己软乎乎的小手,不去凑这个挺热闹。

    闵乐逸陪谷谷玩了一会儿,捡起积木打量。

    “是金丝楠木做的,上面还雕刻了这么复杂的花纹。啧啧啧,真不愧是开了秋记六陈的齐黍县主的手笔。”

    秋华年把积木接过来放到一边,回头消毒后再还给孩子们。

    “这是丙七丙八送给孩子们的,我只是说想要一套给他们练习抓东西的积木。”

    秋华年本意不想要这么夸张,但丙七和丙八一份活能出十份工,给谷谷和秧秧的东西从做工到用料从来不打折扣,还总是主动加码。

    秋华年感受到他们的善意,没有拒绝,记在了心里。

    他想到丙七丙八兄弟俩和十六一样,是被没入宫廷失去姓名的罪臣之后,打算趁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之际,看看有没有机会帮二人取回原本的身份。

    农具、酒精、碘酒等功劳林林总总加起来,应该是够了。

    婴儿精神短,等谷谷和秧秧明显累了,秋华年带闵乐逸出来,去花园赏花。

    “回神了没?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闵乐逸张了张嘴,“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住华哥儿你。”

    他本来是打算直接说自己和吴深的事的,但因为刚才在外面的遭遇,先说起了另一件事。

    “华哥儿,我刚才来的时候,在你家巷子附近看见了一个人。”

    “谁?”秋华年见闵乐逸神情复杂,笑了一下,“我猜猜,是不是郁闽?”

    闵乐逸一脸惊讶,“是怎么猜出来的?”

    “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人不多,加上郁氏最近一直在京中无头苍蝇般乱窜,联想一下就知道了。”

    只要知道足够的信息,秋华年就能抽丝剥茧掌握局势。

    闵乐逸对最近外面的事了解不多,“郁氏不是已经完蛋了吗?”

    “涉事的几大世家中,陛下对郁氏的处置最轻,除了郁闻外,暂时没有人被斩首,也没有人被没入奴籍,只是免去所有郁氏之人的官职,查抄了他们除了宗祠和祭田之外的家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郁氏肯定不甘心彻底沦落入底层。他们觉得新帝的态度有回转的余地,最近一直在四处找关系请人帮他们说话。”

    郁氏一族横贯数百年,门生故吏数不胜数,但人大多是趋利避害的,谁会愿意冒着被新帝厌恶的风险,去拉陷入泥潭不复风光的郁氏一把呢?

    昔日高高在上的世家,如今只能焦头烂额地对那些他们曾经看不上的人摇尾乞怜。

    郁氏一族也送了帖子给杜府,应该是见杜府一直没有回应,才派郁闽过来,想以曾经同窗读书的情谊打动杜云瑟吧。

    第195章  “十六公子奉皇命入宫了。”

    想到郁闽, 秋华年有些感慨。

    曾经的郁闽在家族的纵容与放任下,过于幼稚、骄傲、眼高于顶,但和整个郁氏相比, 还算不上无药可救。

    不知乡试失利沉浸两年, 又遭逢家族巨变的他,如今是什么模样。

    究竟是在挫折与磨砺中有所成长, 还是一头栽进了更深的黑暗中?

    秋华年随意想了一下, 把此事抛开。郁氏的遭遇是这个家族咎由自取,他们是不会管的。新帝已经给郁氏留了一条生路,不过这条路对习惯了养尊处优的郁氏一族来说,恐怕会比死还难受。

    郁闽在门外踟蹰不前, 想来心中还有几分尊严, 不愿遵从家族的指令腆着脸上门求助,那他就假装不知道好了。

    “郁闽没有对你说什么吧?”

    “没有,恰巧吴小将军路过, 帮我解了围,我就直接过来了。”

    “吴深啊, 他最近真忙,和云瑟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闵乐逸突然朝秋华年眨了几下眼。

    “嗯?”秋华年也下意识眨了几下。

    两人大眼对大眼, 屋子里寂静无声,闵乐逸见秋华年接不到自己的暗示,哀叹一声。

    “华哥儿,你就不能再聪明一次,把我想说的全都猜出来吗?”

    秋华年气笑, “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 你一不给范围二不给提示,我上哪猜去?”

    闵乐逸支支吾吾, 他要是说了,秋华年也一定会调侃,但是比起独自想办法和家里人通气,他还是宁愿接受好友的玩笑话。

    闵乐逸左右看看,小声凑近秋华年的耳朵。

    “假如说,假如说我自己找了位不错的夫婿,对方马上就要上门提亲了,我该怎么平缓、自然地告诉家里人呢?”

    秋华年眉头一皱,很快松开,往上挑起看着闵乐逸。

    闵乐逸心虚地移开眼珠子。

    秋华年突然捏了把闵乐逸主动凑上来的脸,闵乐逸嗷呜一声,捂着腮帮子蹿出去。

    “华哥儿你干什么!”

    秋华年笑眯眯道,“之前瞒着我,现在来找我帮忙,先收点利息呀。”

    ……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初八。

    新帝登基大典前两日,京城再一次戒严,九大城门全部由重兵把守,除了有特批令牌的办事人马,其余人一律不得进出。

    十六在正阳门百米外一把勒紧缰绳,疾驰的骏马瞬间停住,惯性让硕大的马蹄在坚实的路面上留下四道划痕。

    他抬起一只手臂,身后的队伍尽数停下,城门方向有注意到动静的守卫前来查验。

    十六抬眼望着这座巍峨高大的城门,不单是这片城墙、这座京城,这个天下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是十六的殿下。

    “来者可是从江南而来的十六公子?”

    十六隐藏在面具下的脸照旧没有表情,从腰间解下一块令牌。

    守卫查验过后,态度愈发恭敬,退开半步抬手道,“陛下有亲口御令,十六公子回京后立即入宫面圣,其余人等交由大理寺处理与安置。”

    十六下马谢了旨,朝后指向唯一的马车。

    “车里是有功的女眷,不可轻慢,把她先送到齐黍县主府上吧。”

    守卫没有质疑,赶紧领命。

    新帝的口谕好多天前就下来了,宫里甚至专门派了人在城门处等着,只为了一看见十六公子就飞速回宫报信。

    这位据说是新帝身边最得力的暗卫的公子多么简在帝心,正阳门的守卫们全部认识深刻。

    帝命不能耽搁,十六交代了这一句,便翻身上马,顺着打开的城门单骑奔向皇城。

    沿路街道两侧,看见骏马影子的人心中纷纷疑惑,不知马上的人是谁,竟能在登基大典前的京城中策马?

    ……

    嘉泓渊靠着绝对称不上舒适的金銮龙椅,在空旷的大殿中出神。

    登基大典之前,一概朝事罢免,往日站满文武大臣的奉天殿安静到寂寥,明亮的地板与柱子反射着晃眼的光晕。

    方才在这里,嘉泓渊接见了一个人。

    庶人嘉泓瀚的正妻,晋州解氏的嫡女,曾经的晋王妃。

    有皇家血脉的宗室处理起来,比其他人家麻烦得多,嘉泓渊可以抄斩世家,却不能大手一挥把嘉泓瀚的妻小赶上绝路。

    从法理上说,他们是大裕皇族,是太上皇的血脉;从情理上说,他们是新帝的弟媳与侄子侄女。

    嘉泓瀚叛逆当死,但死罪不能波及到他的妻小身上,毕竟真的论起“祸及家人”,整个皇族都包含在内。

    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嘉泓渊只能把这些人送去守皇陵,好吃好喝地供着,但世代不许离开。

    在被“送”去皇陵之前,诞下嘉泓瀚唯一的儿子的解氏女递上话来,说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新帝日理万机,当然不是一个罪人之妇想见就能见的,但嘉泓渊破例在奉天殿召见了她。

    因为解氏女用疯狂挣扎、大闹、寻死等方法递入他耳中的消息只有两个字——“十六”。

    她似乎可以笃定,这是新帝的命脉。

    嘉泓渊已经稳稳站在了胜者的位置上,不介意在十六没有回来的无聊时候,听一听走投无路的穷寇能讲出什么笑话。

    确实是个笑话,嘉泓渊低低笑了一声,眼神一片冰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一时没有把它握起来。

    十六,对他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可以轻易拿捏他的命脉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都有可能欺瞒他,背叛他,那他该怎么做呢……

    嘉泓渊的手指动了动,将要握起时,殿外突然传来禀报声。

    “说。”

    “启禀陛下,城门急报,十六公子已经回京,马上就要进入皇城了。”

    嘉泓渊闭上眼睛,靠实了背后凹凸不平的龙椅。

    “让他骑马进宫,直接来奉天殿。”

    高高的天空平白响起一阵惊雷,乌云转瞬遮住阳光,奉天殿前平整宽阔的空地上刮起一阵狂风。

    ……

    秋华年听见惊雷声音,赶紧让人把各处门窗关好,晒在外面的衣物都收进去。

    夏日的急雨从来不讲道理,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瓢泼雨水就从天上倾泻而下。

    大理寺的人把迟清荷的马车送到了齐黍县主府上,车夫冒着大雨叩门,金三打开门把人迎进来,秋华年听见消息,顺着风雨连廊来到前院。

    两年不见,迟清荷已经完全成人了,但眉眼间还是能看出那个心事重重的忧愁少女的影子。

    迟清荷屈膝拜见县主,秋华年扶住她,见她一脸疲色,知道她这些日子绝对没有好好休息,赶紧让人给她收拾屋子,又派红翡跟着她。

    “九九的丁香院厢房空着,院子里的丁香花开得很好,你安心住下,和九九好好叙叙旧,有什么事情让红翡去做。”

    九九已经撑着伞从夹道过来了,叫了声清荷姐姐,一脸惊喜地跑过来。

    “存兰跟着桃红婶子住,我正愁一个人住没意思呢,清荷姐姐就来了。”

    “我做了一种洁发的膏药,特别好用,今天就给你试试!”

    秋华年笑着轻咳了一声,打断这对兴奋的好姐妹,“清荷,送你回来的人去哪里了?”

    “十六公子奉皇命入宫了,其他人包括案犯都在大理寺。”

    九九听见十六的名字,看了眼秋华年。她还记得在杜家村时来家中住过一阵子的神秘“哥哥”,后来也在京城家中瞥见过几次对方的身影。

    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九九总觉得,那位十六哥哥和自家的关系不简单,华哥哥也非常关心他。

    秋华年暂时不好解释十六和自己的关系,让九九带迟清荷去自己的小院休息了。

    赶了十来日的路,又遭了一场大雨,要洗个热水澡,喝碗姜汤,好好睡一觉才行。

    秋华年想到已经入宫的十六,暗暗叹了口气。

    不知道十六这次出去有没有受伤,他肯定也累了,希望汇报完任务后,他能好好休息一下。

    登基大典时,应该有机会见面吧……

    ……

    紫禁城,谨身殿配殿,这里距离天子起居的地方仅有一墙之隔,本来是个小书房,新帝入主皇城的第一天就让人把它收拾出来,摆上了床榻与生活器皿。

    十六在奉天殿见了圣上一面,就被他吩咐人带到了这里,让他收拾好再回去。

    风尘仆仆、污颜残面,确实不是面君的样子,十六不甚在意自己的模样,但他最懂得规矩。

    宫人们迅速而有条不紊地送上了热水与一应器具,不敢多看,飞快退远了,新帝的习惯还没被摸清,没人敢做出一点踩雷的举动。

    尤其是在新帝召见解氏女后心情明显不悦的时候。

    十六想到快些回去的命令,飞快除去脏污的衣衫,把自己泡进热水里。

    温热的水本该抚|慰疲惫的身躯,十六却浑身一个激灵,皮肤各处传来剧痛,他抑制不住地干呕了几声。

    十六飞速按了几个穴位,用特殊的吐纳法调整呼吸,眉头深深皱起。

    在江南迟氏的时候,为了演好戏并取信于人,他吃下了他们给的秘药。

    其实并不是什么难解的奇药,十六的身份没有暴露,对一个知道些秘密,作用仅仅是威胁和牵制迟清荷的分家的仆役,迟氏没有下太大成本。

    在世道的压迫下,对寻常女子与哥儿来说,贞洁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迟氏给的药利用的就是这个。服下药后,必须每七日服一粒解药,否则就会春性发作,神志不清,露出种种痴态。

    迟氏倒台后,负责控制十六的人在最后一刻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毁去了解药与药方,让十六一时找不到替代。

    那时最重要的事是稳定局面,为新帝扫清隐患,为了不让蠢蠢欲动者觉得有机可乘,节外生枝耽误了事情,十六没有声张此事,只是凭借自己的药理知识,悄悄配制了一种仿制解药,拖延发作时间。

    等他回京,就能到太医院让圣手查阅典籍,调配真正的解药了。

    十六晃了晃脑袋,计算出自己心跳速率比正常快了几分,并且还在加快。

    这一路几乎没有休息,他的身体的抵抗力被削弱了,被热水一刺激,秘药卷土重来,仿制解药不太顶用了。

    皮肤上的刺痛好了一些,但身体内部,一种陌生的、奇异的、让人感到不妙的感觉却正在酝酿。

    十六哗啦一声从浴桶中起来,肌肤脱离热水暴露在冰凉的空气里,向大脑传去疼痛作为抗议。

    十六没有停顿,随便抓了件中衣穿在身上,推开窗户跳入滂沱大雨中。

    他抿着薄薄的唇,数不清的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与眼睫,浇透了浑身上下每一寸地方,从里到外一片冰凉。

    十六看得出,许久未见的陛下心情不悦,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遵循命令。

    陛下命令他快去快回,他要再拖一下药效,去奉天殿汇报任务后,再去太医院。

    第196章  十六疯了,他也疯了

    “你在干什么?”

    雨幕之中, 一道熟悉到与灵魂绑定的声音传入十六耳中。

    十六转头看去,穿着龙袍的嘉泓渊站在屋檐下,檐角落下的雨线连成帷幕, 让他像映在水中的幻影, 他长眉紧皱,面色晦涩不清, 看上去非常不悦。

    陛下为什么来了?是他耽搁了太久, 他不耐烦了吗?以前不会这样的,或许?十六不确定地想。

    登基为帝,人会变吗?是啊,从人变成了真龙天子, 这是应该的。

    十六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该请罪,但无休止的大雨冲走了他的体温与理智,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看起来呆愣愣的。

    下一秒,幻影般的嘉泓渊啧了一声, 从屋檐下出来,把十六往屋里拉。

    大雨一视同仁, 不因人世的尊卑有任何保留,瞬间砸湿了他。

    十六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想给他挡雨,嘉泓渊身体弱,但抓在十六小臂上的手像铁钩一样, 十六的体力已经低到了极限, 无法挣脱他,两个人以一种别扭怪异的姿势跌撞进了配殿。

    嘉泓渊拖着十六往前走了几步, “为何要去雨中?这难道是什么暗卫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后贴着的人突然玉山倾倒般直直下坠。嘉泓渊想撑住他,但没有力量,只能延缓跌倒的速度,两人一起落在了地上。

    光亮的木质地板光可鉴人,几乎看不出缝隙,他们的衣服、头发、气息和湿漉漉的雨水搅混在一起,无比狼狈。

    嘉泓渊伸手去探十六的身体,摸到一片滚烫,他想喊人传太医,又想起附近的宫人全被自己赶远了。

    他本打算等十六收拾好后回到奉天殿再好整以暇地问他,但看见这个人后,就完全忍不住,索性自己过来了。

    嘉泓渊不想让自己质问十六之事被任何人知道,这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所以过来之前,他让所有宫人退避三舍,谨身殿配殿附近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现在这样,像是他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嘉泓渊心里莫名一阵烦躁,他厌恶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眼下脱离掌控的,还是最要命的十六。

    “我出去喊人传太医。”

    嘉泓渊要起身,发现自己大半个衣袖被十六压在身下,他去推十六,没有推动。十六大概是想自己起来,但大脑的指令传达到身体,只有微弱的移动。

    他的思维还算清晰,不想嘉泓渊担忧,哑声解释道,“只是一种普通的秘药,太医院有完整的解药配方,无碍的。”

    嘉泓渊的表情一点也不像觉得无碍,他拽着自己的衣袖问,“为何密报中没有提及此事?你该立即回来。”

    只是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十六的意识就不清醒了,他扯住嘉泓渊衣袖的另一端,以一种平时绝不会有的眼神看着他。

    “我、我……”

    十六面色潮红,瞳孔散开,身上那一层薄薄的中衣经过雨淋又经过跌倒挣扎,已经几近于无,还没散开的部分紧紧贴着身体,勾勒出漂亮有力的曲线。

    嘉泓渊猛地转过头去。

    “我……”十六的手没有松开,嘴里念叨着只有开头第一个字的句子。

    嘉泓渊叹了口气,抬头看着高大的屋顶,苦笑一声。

    本来是想问十六为何在几年前打着自己的名义去宫中制器坊办了一件事,自己却浑然不知,直到解氏女拿出铁证才知道此事的。

    但现在这般情景,还问什么问呢?

    嘉泓渊转回头,定定地看着十六,十六神情涣散,没有任何反应。

    他太信任十六了,他觉得这个人永远不会背叛自己,所以十六知晓他所有的底牌和手段,能不需要任何证明就以他的名义调动他的势力。

    如果有一天十六想杀了他,恐怕他到被暗算死都不会察觉吧?

    嘉泓渊记得听到这件事时,那种万箭穿心如坠深渊的感觉。十六对自己并非毫无保留,很早就有事瞒着自己,用自己的名号去做了什么。

    他具体做了什么甚至不重要,重要的是隐瞒的行为,发现了一次,就会让人疑心会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数不清的次数。

    嘉泓渊善于算计人心,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有权衡与保留,这样活着实在太累,所以他给自己留了一块安全地,在名为十六的安全地里,他用本能去盲目信任,以此对抗心中的疯狂与麻木。

    但现在,出了问题的是安全地。

    嘉泓瀚和世家并非一事无成的草包,他们早早就在调查太子的弱点,发现了十六,并找出了能击溃太子心防的证据。

    只可惜太子的计划进行得更快更周密,这些东西没来得及派上用场,嘉泓瀚就葬身在嘉泓渊的剑下了。解氏女此时来说,只是心智疯狂后不计后果的怨毒报复。

    前晋王妃疯狂的大笑声像报丧的寒鸦,激起帝王心中山崩海啸般的暴戾。

    嘉泓渊抛下一切权衡与理智,不管杀了她会引发什么后果,直接赐了白绫。侍卫们把还在大笑的女人拖走,奉天殿很快重回安静,但有些东西却再也不能平静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这怒气面对真正的源头时,却像热刀插进了牛油里,一点也发不出来了。

    十六依旧紧紧抓着嘉泓渊宽大的衣袖,他失去了理智,只剩下本能,反而让身体机能全部发挥出来,力道根本不是自幼体弱多病的嘉泓渊能抗衡的。

    嘉泓渊皱眉,他知道十六无论何时都会贴身携带兵刃,想从十六身上找出来割开衣袖。他的手搭到十六的腰上,还未往里探,十六突然含糊不清地呻I吟了一声。

    这声音与殿外瓢泼雨声混杂在一起,在嘉泓渊耳中犹如平地惊雷,僵硬瞬间从手掌蔓延至全身。

    嘉泓渊自幼生长在重重宫城之中,记事前便是一人之下的明日之君,从来没有人敢用淫I邪之事拐带他。

    母后死后,他一心复仇,每一份心力都用在获得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又因为身体原因遵医嘱一直没有大婚,也没有在房里放人,所以对这种事情虽然有所了解,却并不熟悉。

    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十六中的那种秘药究竟有什么效力。

    嘉泓渊心中生出一股新的截然不同的愤怒,可惜迟氏的人几乎都被斩杀了,这腔怒火无处可算。

    他重新看向十六的脸,哪怕在这种时候,十六久经训练已成为本能的自制力仍旧在发挥作用,除了面色潮I红,皮肤轻微颤动,他没有露出太多失态的样子。

    他就这样失神地看着嘉泓渊,非常的安静,手死死抓着嘉泓渊的衣袖,仿佛这也是一种本能。

    嘉泓渊垂下头凑近他,观察他的眸子,乌黑的湿发长长垂下,搭在十六的脖颈与胸膛,微凉很快染上温热。

    “为什么拉着我?十六,你在想什么?为什么?”

    嘉泓渊的心跳很快就与十六一样激烈,心中有个声音不断叫嚣着,让他去触碰那个此前一直不敢迈过一步的界限。

    问清楚,和他问清楚,在他的心里引出情爱的种子,让他不可能再逃开自己……

    他颤抖地靠得更近了些,让两人呼吸交错,起伏声音如同呓语,像游荡在山中雾气间的精魅,迫不及待要抓住通往阳光的最后一根脆弱藤蔓。

    “为什么,十六,告诉我好不好?”

    “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告诉我,让我继续信任你。”

    他凑得越来越近,两具单薄的湿漉漉的身体几乎要贴在一起,颤抖都是一体一般。

    “十六。”

    “十六……”

    “……梅望舒。”

    十六无神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下一刻,他突然用最后的力气仰起头,干涩的嘴唇抬起一点点,便贴上了最近的热源。

    嘉泓渊的脊背僵硬得像石头一样,撑在硬实地板上的手臂一点点落下。

    十六疯了,他也疯了。

    一道惊雷落下,殿内响起沉闷的动静,不像春光暖室,而是两个溺水的人在疯狂挣扎,想将对方托上去,却一起沉入更深的暗流。

    残风袭室卷珠帘,一夜急雨催青梅。

    ……

    十六再次恢复意识,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今夕是何年。

    他仍躺在配殿的地板上,但身上盖了锦衾,窗外一片漆黑,雨应该是停了,殿里点了灯烛,嘉泓渊侧身坐在烛火旁出神。

    十六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没有发出一丝动静,默默观察嘉泓渊俊美无铸的侧脸。

    陛下有烦心事,他只有在陷入最艰难的陷阱时,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十六脑海里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结合此时的情景、身体的感觉与秘药的效果,他的大脑先一步得出结论,伪装绵长的呼吸瞬间乱了。

    嘉泓渊突然转头,十六看见他映着烛火的漆黑眸子,眸中倒映着躺在地上的自己。

    十六每一寸身体都在无声颤抖,一股生涩的酸痛的感觉从心底钻出来,顺着肠胃呕出心肺,比最难熬的训练还让他手足无措。

    他无法思考这究竟是什么感觉,来不及细细体会,只想马上恢复到熟悉的状态,把一切都掰回正轨上。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瞬间撑起身体,手抓着锦衾裹在身上,跪了下来。

    “属下……办事不力,冒犯圣驾,请陛下治罪。”

    嘉泓渊伸出的手默默停在半空,他低头看着十六的发旋,沉默片刻,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好。”

    他越过十六,径直离开了配殿,脚步声一下一下踩在十六纷乱无序的心上。

    嘉泓渊来到殿外,不远处侍候的宫人们全部规矩站着。陛下进入配殿后半日不曾出来,宫人们全都提心吊胆,但没有圣命,谁也不敢靠近询问。

    嘉泓渊脸沉到能滴下水,宫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自觉分开两路跟在他身后。

    “吴嬷嬷。”嘉泓渊突然开口。

    “去照看十六,等他方便的时候,召太医院案首给他请脉。”

    吴嬷嬷稍愣了一下,又听到新帝压重声音道,“悉心照料,尽善尽美。”

    第197章  文晖阳马上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元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 天帝赦罪,万里无云。

    秋华年凌晨五点打着哈欠睁开眼,被杜云瑟从床上扶起来。

    夏日天亮得早, 纱窗外已经隐隐有微光, 清晨的寒意与未散去的残梦交叠在一起,空气中浮动着祥和的味道。

    秋华年在杜云瑟怀里蹭了蹭, 贴着他的体温, 抗拒起床。

    杜云瑟的拇指一下下刮过他的耳后,指肚有一层常年握笔形成的薄茧,带来微微的痒意。

    秋华年笑着缩了一下,人清醒了不少。

    “唉, 好久没有这个点起床了, 你每天上班真不容易。”

    杜云瑟把秋华年抱下床,让他搭着自己的肩膀穿好鞋,去一旁的珐琅脸盆架洗漱。

    “等我们到天津, 就不需要这个时间起床了。”

    秋华年用丝帕擦掉脸上的水珠,回头问, “定好日子了吗?”

    “此事已经筹备许久,只待开始, 陛下登基后马上就会下旨。”

    “天津府会沿用原河间府的知府官衙,吏部已经派人去修整了,到天津后,我们一家可以直接住进去。”

    华夏古代的行政建筑,上至皇城、王府, 下至县衙, 都采用“前事后寝”的设计,即建筑前后一分为二, 前面用来办公务,后面用来住人。

    对紫禁城来说,前面是文武官员上朝和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后面是后妃们的宫殿。对县衙来说,前面是县令升堂办公的地方,后面是县令家眷们的住所。

    虽然规模、形制和地位高低天差地别,但本质上都是一个道理。

    杜云瑟去天津府任知府,这是一府的最高官员,自然能带着家眷住进知府官衙里。

    天津府是两府合并而成的直隶府,知府官级正三品,比普通知府高出两级,官衙按理说也该建得更加宽阔与华丽。

    不过杜云瑟着急上任,没有时间扩建或新建知府衙门,把原本河间府知府衙门简单翻修一下,就能住了。

    无论是杜云瑟还是秋华年,都不在乎排场等虚物,只要住得舒适顺心就行了。

    想到要离开住了一年多的京城,秋华年心中升起一股不舍,不过这股不舍很快就被大展身手的豪情冲散了。

    天津港设立,海运正式开启后,他终于可以了解这个时空其他国家的情况,去寻找那些珍贵的作物、技术和财富了!

    虽然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不能出海,但组建队伍派他们出去探索世界也很有趣。

    与此同时,天津港未来还会出现形形色色其他国家的商人与使团,想想就好玩,他可以研究一下,怎么快乐地赚洋人的黄金与白银,把国际贸易搞起来。

    秋华年带着憧憬与期待,参加了新帝的登基大典。

    这几乎可以算是封建王朝最盛大的仪式,把传承数千年的礼乐与规制发挥到了极致。

    秋华年作为功绩满满的县主,位置非常靠前,只比栖梧青君落后一位,许多宗室出身的郡主、县主都排在他后面。

    有些人觉得被落了面子,脸上带出一点不悦,不过仪式站位是礼部按照礼法和皇命严格排列的,不容丝毫质疑,没人敢在新皇登基大典上出一点岔子。

    杜云瑟站在文武官员行列,同样是接近最前端的位置。

    新帝的即位诏书由名满天下的大儒文晖阳写就,宣读则交给了文晖阳的弟子,前无古人连中六元的翰林院修撰杜云瑟。

    秋华年站在殿内,能看清仪式的过程,更多人排在了殿外,站满了奉天殿前宽阔的场地,他们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跟着礼部官员的高声唱喏一遍遍跪地起身。

    饶是如此,进入皇城在奉天殿前参加登基大典,也是无数权贵挤破脑袋都得不到的殊荣。

    秋华年再一次见到了避居坤宁宫中的太上皇元化帝。

    上次他见到元化帝,是一年前的万寿节,那时候的元化帝虽然年逾五十,却龙虎精神,一派雄主气象。

    不过一年时间,元化帝急速衰老了下去,他的头发黑白参半,脸上的肉挂不住骨头,身形也迟钝缓慢起来,不像长了一岁,倒像长了十岁。

    元化帝什么都没有多说,他淡淡地看着奉天殿内外的群臣,把象征国祚的玉玺交给了新帝。

    杜云瑟单手捏着朝服衣摆,一步步走上高台,从礼部官员捧着的托盘上双手捧起明黄色的诏书,面向一片肃穆的人群,展开卷轴。

    所有人不约而同想到,今日之后,杜翰林就不会再只是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了。

    他身上的朝服,是正三品的样式,登科一年便直上青云,真是令人眼热心妒。

    文晖阳的诏书写得文采飞扬,庄重恢宏,配上杜云瑟金玉击鸣般的声音,在高耸的大殿内外回荡。

    最后一个字落下,天空中的云彩突然全部消散,灿烂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下,照亮朗朗乾坤。

    新帝即位,改年号为“昭新”,取大道昭明,吐故纳新之意。今岁结束,明年便是昭新元年。

    属于昭新帝的大裕,到来了。

    元化帝毫不停留,在诏书宣读完毕后径直走出了大殿,人群垂首低头,目送这位雄主帝王不断扬起的衣摆,直到他彻底退出象征着天子无上权威的奉天殿。

    登基大典还未结束,主体仪式完成后,刚刚接过玉玺的昭新帝要封赏天下。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减赋税和开恩科都是惯例,也都是会被无数人歌功颂德的实实在在造福万民的好诏令。

    礼部官员捧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开始宣读。

    大赦天下会将犯人的罪罚减轻一等,但不是所有犯人都可以享受到的。谋反、谋大逆、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等罪名不在大赦范围之中,统称为“十恶不赦”。

    所以那些被关在牢房中的谋逆世家的人,不会因为大赦逃脱刑罚。

    大裕这几年风调雨顺,在秋华年这位齐黍县主的带动下,农业技术不断提高,全国粮食产量一直增长。

    有了这个底子,昭新帝直接减去了今年与明年两年里天下所有农田五成的赋税,圣旨宣读后,许多对税收有了解的臣子暗暗诧异,想明白缘由后,心里不约而同升起对齐黍县主的佩服。

    除此之外,开恩科之事也正式昭告了,恩科会连开乡试、会试与殿试,今年八月加开一场乡试,明年昭新元年在京城开设会试与殿试。

    如果云成今年乡试顺利中举,明年他就能不浪费机会,入京下场一试了。

    宣读完这些大的惯例,终于到了封赏具体的人的时候。

    按照礼制,昭新帝要先加封给自己写继位诏书的人,这个人的身份上去,才能显得自己的继位更加顺应天命、完美无缺。

    秋华年站得靠前,在文臣队伍中看见了穿着正式朝服的文晖阳。

    文晖阳面色平静,双眼中含着坚定的光,他整理了一下衣襟,双手平握象牙笏板,在诏书宣读之前,突然一个侧步迈出队伍。

    秋华年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文晖阳马上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198章  “梅氏沉冤昭雪,臣,死而无憾。”

    殿内的人都看到了文晖阳出列, 宣读圣旨的礼部官员停下动作,悄悄看向坐在高高丹墀上的昭新帝。

    杜云瑟意识到什么,放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 但这个场合下, 除了昭新帝,没有人可以随意出声。

    嘉泓渊平静地问, “文爱卿有事要奏?”

    短短一句话, 让无形的压力在恢宏的大殿中加剧。

    文晖阳面色不变,手持笏板躬身道,“臣有事想请陛下开恩。”

    “但说无妨。”

    嘉泓渊没有在意,这里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下, 能臣一点小小的冒犯无伤大雅。

    文晖阳吐了口气, 他能感到云瑟和华年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能感觉到两人的焦急,但他没有动摇。

    他曾是当殿直谏暴怒帝王的状元郎, 曾是拔剑斩亲王帽缨的意气书生,曾是一人一马云游天涯的潇洒浪客。

    年岁让他学会了审时度势和隐忍, 却不能磨损他的勇气与一往无前的决心。

    这一日他等得太久,已经不想再等下去。胸中浩然之气蕴养二十载, 为的是蓬勃爆发的一日,而非苟且妥协。

    由他来开这个口,是他多年的夙愿,也不会让孩子们承担失败后身份暴露的风险。

    他这辈子走到今日,完成这件延迟了二十年的事, 称得上有始有终, 再无缺憾。

    文晖阳抬起头,直视丹墀之上等待他开口的昭新帝, 说出在心中默念万遍的奏言。

    “庶人嘉和晏曾贵为亲王,却久谋叛国,欺君犯上,罪无可恕。”

    “其人虽已伏诛,此前种种恶行却未完全查实……”

    “为显陛下仁厚之德,明君之范,臣请陛下重查嘉和晏过往二十载所办公案,平反冤假孽案,为逝者安魂赦罪,为生者讨还公道。”

    嘉泓渊坐在龙椅上,修长的眉毛突兀地皱了一下,身体微不可查前倾了一丝。

    文晖阳继续朗声说道,“臣有此请,既是为公也是为私。”

    “臣昔年曾受孤竹梅氏之人救助,梅氏在汾王之乱中被嘉和晏定罪,满门英烈背负骂名,亲朋遗孤凋零散落,令人哀叹惋惜。”

    “如今既已查出嘉和晏早早便包藏祸心,他当年办理汾王之乱时定的罪,必有蹊跷之处,不可轻信。”

    文晖阳迎着满殿意味不一的目光,话语毫不停顿,掷地有声。

    “臣不需任何官职、爵位、金银封赏,陛下若想赏臣之功,便请下旨彻查梅氏冤案,寻找梅氏遗孤,恢复其身份与家族名誉。”

    “梅氏沉冤昭雪,臣,死而无憾。”

    文晖阳震起宽大的朝服衣袖,俯身拜下,不再说一句话,亦不肯退回行列,用沉默表达自己的决心。

    文晖阳不只是闻名大裕的大儒,执笔即位诏书的文臣,还曾教导过嘉泓渊学问,有帝师之实。

    他在登基大典上出列,想用所有功劳换皇帝重查恩人家族的旧案,找回并善待此家族的遗孤,理由堂堂正正,还能给皇帝一个好名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昭新帝都不该拒绝。

    但嘉泓渊一时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他的沉默让大殿中每一个人都心中忐忑,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

    文晖阳闭上双目,再次震袖以大礼拜下,额头触在冰凉的地板上,“臣,请陛下重查梅氏旧案。”

    大殿一片寂静,昭新帝异常的态度让群臣心思浮动,就在秋华年和杜云瑟忍不住想出列时,坐在最上方的嘉泓渊终于回神。

    他的神情被通天冠前垂下的冕旒遮住,无人能够看清。

    “文爱卿知恩图报,朕自然应允。有功当赏,封赏已经定下,爱卿不必推辞。”

    嘉泓渊的声音平静无波,他已经适应了去做一位合格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文晖阳背后已被冷汗浸湿,此时才察觉到冷意,他在心里舒了口气,再次行礼谢恩。

    在文晖阳的判断中,请求昭新帝重查梅氏旧案,难点在于此案牵扯到干系重大的汾王之乱。当年之事虽然是嘉和晏查办的,但派嘉和晏去办案的人是太上皇,最后批准嘉和晏送上的折子的人也是太上皇。

    如果新帝要顾念太上皇,认为“子三年不易父政”,那么重查梅家旧案就根本不可能推进。

    因此文晖阳才想在登基大典封赏功臣时,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自己的功劳和封赏请求新帝答应此事。

    文晖阳教导过尚是太子时的新帝,在他看来,这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时候。

    好在他赌赢了,虽然新帝的情绪有些许异常,但只要能为梅家申冤,文晖阳无所畏惧。

    负责宣读圣旨的礼部官员小心翼翼看向丹墀,得到昭新帝的示意后,刚开了个头的封赏仪式终于再次进行下去。

    文晖阳升职为翰林院学士,成为翰林院的一把手,同时加赠正二品资德大夫,昭新帝显然认为文大儒还是一直留在翰林院搞尖端学术研究比较好,这也最合文晖阳的意。

    文晖阳后第二位受封的是栖梧青君,诏书中写的功劳是识破乱臣贼子的阴谋诡计,于宫乱中保护了太上皇。栖梧青君已经足够尊贵,新帝给他的封号加上了“护国”二字,让他的地位更高了。

    第三位稍有些出乎意料,不是杜云瑟也不是吴深,而是秋华年。

    秋华年听见宣旨的官员念出自己的名字,愣了一下才出列接旨。

    栖梧青君此前偷偷给秋华年透过底,新帝有意直接封他为郡主,但宗室勋贵间反对的声音非常大,认为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此事暂且搁置了。

    秋华年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心态放得很稳,没有特别期待,谁知反而得到了一个惊喜。

    嘉泓渊的倔劲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宗室们反对本朝出现一位非皇亲国戚的郡主,打压秋华年,嘉泓渊明面上暂且妥协,反手就给秋华年家又封出去一位乡君。

    秧秧小朋友还爬在摇床里不会走路呢,身上就落下了一个爵位。

    这么小的孩子自己肯定没有功劳,只能是承袭父亲的功劳。而在裕朝礼法中,只有郡王和国公的孩子可以封为乡君。

    所以这个郡主虽然没落在实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处于一个“如封”状态。

    嘉泓渊封赏自己人时从来不小气,大约是觉得在爵位上让秋华年吃了亏,所以在其他地方更大方。

    秋华年在元化帝手里受封县主时,没有得到封地食邑,只有二百亩的土地,但这一次,昭新帝给他把“县主”落实了。

    原河间府现天津府下属的蓟县,正式成为了他的封地。虽然蓟县的县令依旧由朝廷统一任命调度,但他可以留用一部分蓟县的税收,还可以在这里征收徭役,动用土地。

    虽然县主看字面意思是“一县之主”,但有裕一朝来,还从未出现过县主真的有县作为封地的先例,昭新帝的这个封赏,可谓创新。

    圣旨宣读完后,那些站在殿内外的老牌宗室、勋贵们尽是面色复杂,不知自己当初的反对究竟是不是正确的,究竟是索性让齐黍当郡主划算,还是让他有封地更好?

    ——好像哪一个都很糟心。

    眼睁睁看着新贵崛起,马上就要挤走他们的地位,抢夺他们的特权与资源,这种感觉太难受了。

    接下来受封的是杜云瑟和吴深。

    杜云瑟和说好的一样,成为了正三品的直隶府天津府的知府,两府合设为天津府的消息正式公布,也震惊了一帮人。

    吴深则受封伯爵,封号定疆,可见昭新帝对他的器重与期待,他的未来绝不会止步于伯爵。

    以后便是一长串需要封赏的人,一些人在奉天殿,一些人则不在这里,需要稍后由专人把圣旨送出宫去再宣读一遍。

    值得一提的是,清荷因为立功,也被封为乡君,同时赐封号“诗池”,她这一支的迟氏旁系不会受到主家牵连,有举人功名的父亲还被恩赏了一个县令官职。

    原本的翰林院学士石琛被文晖阳顶了官职,自己往上升了升,大摇大摆成了工部侍郎。

    文晖阳得了满意的职位,却是从同僚手中拿来的,原本有些不好意思,石琛却压低声音悄声对他说。

    “我很早就想去工部了,要不是陛下需要我在翰林院观察拉拢新科进士们,也不会在翰林学士的位置上待这么多年。”

    “工部正在督造大船,我这一去,大有可为啊!”

    有人爱研究典籍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醉心学术,有人却爱大开大合的制造业,石琛显然是后者。

    这场封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新帝登基大典大赏功臣,肯定要把该赏的一个不漏全部赏过,秋华年站到后面,腿都有些麻了。

    他悄悄看了眼侧前方的栖梧青君,发现对方也在走神发呆,再往上看丹墀上的昭新帝,对方的脸被冕旒遮住,看不清晰。

    文晖阳今日在殿上突然请求昭新帝为梅家申冤,秋华年事先并不知情,也没有相应的准备。

    不过昭新帝已经当殿答应了,皇帝金口玉言,不容反悔,他可以暂且放心,等待调查结果出来。

    第199章  “你想和我问十六,对吗?”

    登基大典直至傍晚才结束, 封赏完群臣后,紧接着便是一场盛大的宴会。

    因为后宫没有皇后也没有太上皇后,所以无人主导贵眷们的宴饮, 昭新帝原本想请仍住在长乐宫中的文太妃出面, 但被文太妃婉拒了。

    最后这个角色只能落在栖梧青君身上,虽然有些不伦不类, 但至少比没人管好。

    栖梧青君现在全称栖梧护国青君, 有裕一朝来,此前只有一位公主和一位青君曾被冠以“护国”的头衔。

    一位是开国皇帝的姑母,加封护国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是位神人, 曾在开国皇帝率大军出征时独自坐镇后方, 严守一座三十万人的城池三个月不被敌军攻破;另一位是开国皇帝生的哥儿,自幼擅长武艺,跟随父皇南征北战, 后来被封护国青君。

    这两颗闪耀的明星都是立国乱战时升起的,裕朝建立后, 一代代公主和青君们全部养在深深宫城之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 再也没有出过这般厉害的人物。

    时隔上百年,裕朝又出现了一位护国青君,封赏结束后,许多人精们的心思就活络起来了。

    栖梧青君是番邦胡女所生,血统尴尬, 不受当时的皇帝喜爱, 一度连正式的青君名号都没被封过。

    后来元化帝即位,念着栖梧青君生母当初照拂之恩, 对他颇为宠爱。但两人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栖梧青君那时太小,身上只有帝王的恩宠,并没有进入权力中心,身上没有实权,因此贵族和世家们对他的态度仅仅是敬而远之。

    但是现在,昭新帝即位后,栖梧青君不但没有失去圣眷,还更上一层楼。

    昭新帝与元化帝不同,明显是要重用栖梧青君,那些追着权力的影子跑的人精们敏锐地意识到,新的通天梯出现了。

    贵眷宫宴以栖梧青君为首,秋华年很快就发现,今天真心奉承青君的人一把一把几乎数不清,话里话外,都在试探青君驸马的事。

    晋州解氏卷入宫变,全族被抄家没籍,昔日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一夕之间崩溃瓦解,锦绣堆里的公子小姐们哭天喊地,沦为世代官奴。

    唯一的例外,就是栖梧青君的驸马解檀光。

    从某种程度上讲,解檀光身为解氏嫡系,自然在抄家没奴的范围内,但谁叫他尚了青君。

    驸马与青君结亲,用的是“尚”而非“娶”字,同时在管理宗室事务的宗人府中登记身份,被纳入皇族体系。

    所以,只要栖梧青君想袒护他,解檀光就能像解氏的外嫁女一样,逃脱被没入奴籍的命运。

    解氏如日中天时,能与解氏结亲是无数人梦寐以求之事,解氏的女子和哥儿们一个比一个抢手。

    然而树倒猢狲散,解氏涉嫌谋逆被抄家后,许多解家夫婿怕他们带累自己,纷纷用一纸休书将夫人或夫郎逐出家门,撇清关系。人情冷暖,令人心惊。

    相比起他们,在外人眼中对解驸马抱有极大恶意的栖梧青君却一直没有动作,青君府的大门谁都叩不开,没人知道解檀光的现状。

    之前栖梧青君有宠无权,血统不纯,性格嚣张跋扈,是块烫手山芋,大家都不愿惹麻烦。

    现在栖梧青君摇身成了护国青君,当初避之不及的家族,一个个都打起了送驸马尚青君的主意。

    所以打探解驸马的情况,就成了他们的重中之重。

    秋华年轻松看出了里面的门道,他也有些好奇,栖梧青君对解檀光到底是什么想法。

    与这些外人不同,秋华年不止一次见过二人相处时的样子,感觉并没有外面传闻的那么剑拔弩张。

    他看着栖梧青君强压不耐敷衍叽叽喳喳的贵眷们,心中失笑。

    栖梧和解檀光一定有什么别人不清楚的过往,这些人的主意打错了。

    秋华年没有把太多注意力放在宫宴上,他一直在等十六。

    十六回京后就失去了消息,今天宫宴,秋华年觉得十六肯定会趁自己入宫悄悄过来见一面,然而一直等到宴会进入尾声,他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想到文晖阳请命重查梅氏旧案,昭新帝已经当殿答应,秋华年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不过秋华年的心里还是有一些疑云。不同于文晖阳,秋华年知道十六就是梅氏遗孤,也确信昭新帝肯定知道此事。

    以十六的功劳和在昭新帝心中的地位,按理来说,昭新帝登基后,应该很快就下旨为梅家洗清冤屈。然而此事却被拖到了登基大典上,拖到文晖阳当殿求情,昭新帝才应诺下来。

    秋华年不清楚背后的原因,眼下十六不出现,他不敢轻举妄动。

    宴会结束,众人离席,秋华年咬了下牙,找上喝了许多酒水的栖梧青君。

    栖梧面颊绯红,眼神飘荡,见他有话要说,挥了挥手让身周的人全退远。

    秋华年试着扶他,栖梧哈哈笑着把他的手按下去,“我要是这点酒就走不动路了,也太丢护国青君的脸了。”

    今天所有人恭维他都叫他护国青君,栖梧用它开起玩笑。

    两人并肩走在宫城中,宫道两侧高高的红墙遮掩住天空,夕阳投了半墙,是暖洋洋的橙红色。

    栖梧脚步很稳,身体却在轻轻摇晃,他很熟悉这座皇城,带着秋华年漫无目的地散步,把身后的人群甩得远远的。

    他侧抬起头,看着宫墙上那一道长长的光暗界限,嬉笑起来。

    “夫弃妻,父杀母,弟噬兄,子犯父。”栖梧压低声音,揽着秋华年的肩膀笑着说,“子穗,你看这皇城里唱不尽的好戏,有时会不会觉得很有趣?”

    他的声音带着醉意,每一个字都大逆不道,秋华年下意识寒毛竖起,又被搭在肩膀上的手重重压了下去。

    “别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和你说说心里话。”

    秋华年吸了口气,维持住心跳,“殿下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栖梧摇了摇头,“因为我从你眼中看不到对皇家的顺从。”

    秋华年停下脚步,栖梧看着他笑,语气感慨,“你敬畏皇权,你接受它高高在上,但你心中并不顺从,不觉得它是天理所在。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不同,但也花了好久时间,才确认了你的真实想法。”

    “放心,这是个大秘密,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

    栖梧竖起手指放在唇上,眨了下眼,旋即脸上又失去了颜色,兴致缺缺地继续朝前走去。

    秋华年快走几步追上他,“殿下在为宫变的事难受吗?”

    作为新帝党羽中的核心成员,秋华年知道宫变的真正过程,栖梧青君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在皇家父子之争中,站在了新帝一方。

    “弟噬兄,子犯父”就是由此而来,但前两句“夫弃妻,父杀母”又是从何说起?

    像是知道秋华年的疑惑,栖梧在前方自顾自地说,“我说的这些,发生在上一代皇家,也发生在这一代皇家,发生在数不尽的过往里,很有可能也会发生在未来。”

    “这是一个诅咒,是啊,是诅咒。”

    栖梧看着快要消失的夕阳,口中喃喃。

    “凡人凭什么自称皇天贵胄,理所应当享受天下万民的供奉?老天是要诅咒他们的,谁也逃不掉。”

    秋华年沉默许久,看着夕阳打破寂静,“殿下醉了。”

    栖梧又笑起来,“别怕,不止我这么想,下半辈子被困死在这皇城里的新天子也这么想呢。”

    就算栖梧说的是真的,秋华年也理智地明白,在封建王朝永远不要触碰皇权的底线。

    他只是默默听栖梧青君说着,没有做任何回应与评价。

    “我的母妃,是被我的父皇暗中赐死的,因为当时天象混乱,她出身卑微,又命数不祥,克了天子。”

    “养我长大的阿嫂,是被我的血缘兄长毒死的,但他能成功,归根结底,是她的丈夫为了权力,先放弃了她,置她于险境。”

    “我杀了我的驸马的亲人,毁了他的全族,他要恨我一辈子。”

    “我的小皇侄……”栖梧笑着抖了一下,“他迟早也逃不过的。”

    “你想和我问十六,对吗?”

    栖梧极其敏锐,他早在几人第一次见面时,就看出十六对秋华年的态度不一般。

    对在危机重重的深宫中活下来的人来说,这是必备的本能。

    秋华年心跳加速,顾不得别的,直接开问,“十六怎么了?”

    栖梧没有意外秋华年的反应,摇头说道,“我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十六的事,是陛下防得最严密的。”

    “我只知道这两天他一直住在谨身殿配殿中,太医院案首也守在里面,可能是病了。”

    “可能?”

    “十六住的那么近,又宣了太医院案首日夜照看,但是陛下却一直没有去看过他,也不许别人去探望。”

    栖梧看向秋华年,“你应该明白,这很不正常。”

    秋华年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放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栖梧又抛下一颗重磅炸弹。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或许有关系。”

    “陛下两日前深夜秘宣礼部尚书入宫,询问立后相关事宜,但之后我便没再听见下文。”

    第200章  不相见,不相认

    立后?秋华年的眉毛深深皱起。

    新帝登基之后, 朝廷里关于选秀大婚的折子一直没断过,但直到现在,嘉泓渊都没有做过正式的答复。

    秋华年隐隐明白他在犹豫什么, 为此心中忧虑。

    现在十六在谨身殿配殿中一直不出现, 新帝召礼部尚书询问立后事宜,二者之间恐怕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栖梧青君言尽于此, 没有再透露更多, 他肆意潇洒,也知晓分寸,只有这样才能一直维持住情谊。

    秋华年直到离开宫门,还在思索十六的事, 金三赶着马车在长安东门外等他们, 杜云瑟扶起秋华年的手,示意他安心。

    二人目光交接,秋华年心里蓦地一松。

    文晖阳就走在他们旁边, 他今天在大殿上不声不响做完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事情如愿完成, 提起的心落回肚子里,终于记起别的来。

    迎着两个孩子探究的目光, 文晖阳摸了摸漂亮的胡须,讪笑两声。

    方才他有一瞬间想偷偷溜走,结果秋华年和杜云瑟默不作声地一左一右把他围了起来,从午门一路到长安东门,根本不给他闪人的机会。

    文晖阳在心中长长叹息, 有些本以为会压在心里一辈子的事, 居然有重见天日的时刻。

    秋华年对等在外面的如是说了一声,让如是直接赶马车去他们府上。

    如是瞧了眼齐黍县主, 又瞧了眼长吁短叹的自家先生,麻溜地遵循了县主的命令。

    家里是谁在养如是心里门清,指望文先生,自己和他主仆二人早就一起喝西北风了,听县主的准没错!

    回到府上后,秋华年让人去收拾花园中的临湖水榭,把窖藏的美酒取出来,再采购猪羊鸡鸭与各色鱼鲜,速速制备一桌酒席。

    夜幕降临,夏日的燥热逐渐褪去,一阵清风拂过荡漾的水面,将凉爽的水汽送入水榭打开的轩窗。

    水榭建在岸边三尺高台上,半面凌空于湖上,下面撑着结实的柱子,室内点了烛火,旁边还放着反光的镜子,提供充足的照明。

    一抹温馨的暖黄色灯光从窗户透出去,一点点融入静谧的深夜里。

    秋华年和杜云瑟默默坐着,看文晖阳自斟自酌,一整壶美酒下肚,他才突兀地笑了几声,抬起头来时,长满年岁的脸上双目依旧清铄,隐隐泛着水光。

    文晖阳看着对面的秋华年,和蔼笑道,“今日终于能对你说,你是我的故人之子了。”

    “不知你母亲葬身何处,我能否有幸前去祭拜?”

    “……”文晖阳眼中的情绪太过复杂,像平静海面下波涛汹涌的暗流,秋华年一时哑然。

    白日在大殿之上,文晖阳只说自己曾受梅氏之人救助,为了报恩请求重查梅氏旧案。

    到了这里,文晖阳才吐露那位恩人的具体身份。

    文晖阳眼中的情绪,声音中的颤抖,绝不仅仅是对恩人的感情。

    秋华年突然想起,杜云瑟曾告诉他,文晖阳年轻时有一倾心的将门女子,那女子不知所踪,文晖阳便一生未娶。

    现在看来,那位女子是谁已经显而易见。

    秋华年喉咙里堵得发慌,他看向杜云瑟,杜云瑟也是满脸惊讶与悲伤。文大儒在学问上天纵奇才,在权谋和人际关系上却从不开窍,只有这一件事,他竟死死瞒住了自己多智近妖的徒弟。

    因为这是他生命的意义,一个人如果下定决心用一切去做一件事,无论擅不擅长,总是能做成的。

    文晖阳看着这两个孩子笑了起来,举杯示意,“故人相认,梅氏即将沉冤昭雪,我们该高兴才是,不要做这等悲伤之态。”

    他反而反过来劝慰起别人。

    又饮了一杯酒后,文晖阳舒了口气,对心爱之人的孩子讲述起珍藏在心中二十余年的往事。

    “福州三爻府下有一县名为孤竹县,此县靠山临海,外有倭寇,内有山贼,为保百姓安全,朝廷常年在此驻军。”

    “你母亲名为梅争春,是孤竹梅家的女儿。梅家先祖立过世袭之功,每代家主都承袭千户之职,负责孤竹县防务。你曾外祖父便是当时的孤竹千户。”

    文晖阳从最初说起,先讲这些秋华年一定想知道的东西。

    秋华年听得非常认真,不知不觉已然入神,烛火在漆黑的眸子中跳动,像雪地中终于绽放的花朵,又像故人的身影。

    “孤竹县久受敌人侵扰,民风彪悍尚武,在福州颇有名气,我年轻时不喜束缚,所以有些学问却无心进入官场,下场科举前曾游历四方,到福州后慕名前往孤竹县游览。”

    “你的母亲。”文晖阳的声音蓦地柔和起来,神情瞬间变得不同,“她出生在冬季,当时孤竹县正在抵御海寇,物资艰难,天寒地冻伤了婴儿的根基,令她长大后无法像其他梅氏族人一样习武。”

    “但她骨子里属于孤竹梅氏的风骨,没有半分削减。”

    文晖阳看着烛火,陷入深远的轻柔的回忆中。

    “她经常施粥济民,免费教孩童们读书识字,活不下去的人找到她面前,她一定会施以援手,孤竹县的人都喜欢她,背地里悄悄喊她梅家的小菩萨。”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孤竹县外的山路上,我为了采风没听向导的劝告,遇上了一伙山贼,她带着幼弟出门游玩,正巧路过。”

    “当时我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理应保护女子与幼童,立即挡在了他们前面,但山贼人数众多,我也没有把握。还好她的幼弟自幼习武身手远高于普通孩童,加上她聪颖设局,让我们连同车夫四人一起成功脱险。”

    “我自此之后……一见倾心,余生无改。”

    文晖阳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沉默了许久,才继续用平缓的语气讲述。

    “梅家是武将世家,但对文人并不轻慢,我在孤竹县小住半月,与许多人混熟了,也暗暗打听到她并无婚配。但我那时只是一介白身,身无长物,怎有脸面向她的高堂提亲。”

    “于是我结束了漫长的游历,决心回到故郡专心举业,待来日金榜题名,再郑重表明心意。”

    “临别之时,我几经犹豫,买了许多糖果蜜饯贿赂,拜托她的幼弟帮我试探她的心意,不知是不是我说得太委婉,小孩子没有理解传达错了意思,她没有来送行,只叫我监督她幼弟背了首诗。”

    “什么诗?”秋华年心里已经跳出了答案。

    文晖阳喃喃自语,“锦瑟无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华年。

    秋华年默默补上后半句,心跳如雷鼓响起,他终于明白,当初京城初见时,文晖阳听见自己的名字后为何那般失态了。

    四年之后,深陷淤泥不见天日的梅争春用这首诗里的词为孩子起名,除了怀念自己曾经的年华,希望孩子未来生活美满外,应该也包含着对一位故人的无疾而终的情念。

    “我回到故郡不久,皇位交替,太上皇登基后开了恩科,我挥斥笔墨一气而上,成为元化元年的状元,总算是有了配得上她的身份。”

    “但那时正逢太上皇大肆调动全国兵马,稳定各地兵权之时,你曾外祖父那一支兵将被从孤竹县调离,北上镇守丰山县,家眷一起随行。”

    “我自幼失怙,家境中庸,早年没攒下什么钱,本想等凑够聘礼便去丰山县提亲,谁知不过一年……”

    文晖阳无比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过一年,元化二年,汾王叛乱,梅家上下十几口人战死丰山县,被平贤王定罪通敌,五服内亲属一盖遭殃。”

    往后的事,杜云瑟和秋华年都知道,文晖阳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没有说自己这二十年来如何悔恨,如何思念以为死于丰山县的故人,如何隐忍等待机会。

    也没有说自己见到秋华年时如何震动,没有说旁敲侧击打听到几分秋华年母亲的经历后如何心如刀割,日夜难眠。

    这些东西他不打算告诉生活幸福圆满的孩子们,只想留在自己心中酝酿苦味。

    他一生未婚无子,唯一的弟子与心爱之人的孩子阴差阳错下结成良缘,老天在残忍之余,总算留给了他一丝甜头。

    文晖阳沉浸在数不清的经年情绪中,秋华年轻轻放下酒杯,听完旧事后,已经做了决定。

    “我母亲葬在漳县杜家村,几年之前,我已经帮她和我生父和离了,她生前吃了很多苦,现在久居黄泉之下,总算有了自由和安宁。”

    “文先生若信灵魂与来生,可以等我和小舅舅商议过后,向她提亲。”

    文晖阳猛地睁大眼睛,半晌后问,“小舅舅?华年你,你知道望舒的下落?”

    梅家明面上唯一的幸存者,出事时年仅六岁的梅望舒被没入宫廷为奴后,便彻底失去了踪迹。

    文晖阳这些年想了很多办法,一直没有找到他。绝望之时,他总是控制不住害怕那个天真机灵的孩子早已无声死在了宫城的某个角落。

    “望舒……梅望舒吗?”

    秋华年想到十六的身份,心中更加煎熬难过,这些年来,十六绝对认出了文晖阳,也知道文晖阳在寻找梅望舒。

    他戴着面具静静站在黑暗中,看着同处一间室内的故人,不相见、不相认。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暗卫训练隔绝了他绝大部分过去的情感,那个缠在长姐身边撒娇卖痴的孩子,会出现在他心里吗?

    “文先生。”迎着文晖阳期待的目光,秋华年叹了口气,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很早便已经重逢了。”

    第201章  :“我要见十六一面,无论用什么方法。”

    皇宫由天下万民奉养, 是天下最不缺吃穿用度的地方,更何况天子居住的谨身殿。

    但谨身殿配殿中,却反常地不见一丝烛火, 漆黑的宫殿在夜幕中静静矗立, 如同一头噬人的巨兽。

    夏天的夜绝对称不上寒冷,十六从梦中醒来, 手心与后背全是冰凉的冷汗。

    他已经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更别说梦到久远的过去,梦到他还不叫十六的时候。

    今日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十六恍惚地想,在心中想事情时, 他仍旧会下意识将那个人称呼为殿下。

    他视他为主, 与他相依为命二十多年,这个人是他精神的支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之处,华年有杜云瑟与谷谷秧秧, 文晖阳有弟子与声名,十六只想远远看着他们, 保护他们,不敢走进他们的生活。

    他不敢想象自己不是暗卫该怎样活。

    原本, 他只需要继续站在令他安心的黑暗中,作为一只忠心的狗一直陪伴自己的主人,但现在……

    配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了,声音很轻,但十六的耳朵立敏锐地捕捉到了动静。

    没有侍候的宫人出声提醒, 说明来人屏退了无关人等, 十六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在一瞬间有些不想起来。

    他还是利落地起身下榻, 默默跪地迎接,朦胧的月光照在他身上,让他像一道模糊的影子。

    嘉泓渊的话被他的动作打断了,他的目光在十六身上黏住,生平头一次感到无计可施。

    “十六,你想明白了吗?”

    “没有。”十六实事求是地回答。

    “……”嘉泓渊吸了口气,“今天登基大典封赏功臣时,文晖阳突然站了出来。”

    十六的眼睫轻轻抖了一下。

    嘉泓渊一直盯着他,一丝细微的变化都没有错过,他慢条斯理地说,“文晖阳说孤竹梅氏对他有恩,愿用所有封赏来换重查梅氏旧案,孤已经答应了。”

    “十六,如果你愿意做皇后,你的父亲和祖父我都会给他们追封为侯,还活着的有梅氏血脉的人,也都能享尽荣华富贵。”

    嘉泓渊试图用亲人来说服十六,但十六依旧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那天一场荒唐打碎了嘉泓渊所有自以为是的安排,他发现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后,继续假装若无其事地和十六保持距离。

    他不接受十六对自己的疏离,不接受发生了这样的事后,十六的第一反应仍旧是向主人请罪。

    嘉泓渊想不顾一切地继续荒唐下去,想不管那些所谓的诅咒与风险,把心爱的人牢牢绑在身边。为此,他连夜召见礼部尚书询问立后事宜,命对方从礼法中找出一条最无可指摘的立罪臣之后为皇后的流程。

    他做好了一切准备,回过头来却发现,他以为最不需担心的源头出了问题。

    十六他不愿意。

    听起来多么荒唐,十六面对他的要求,会有不愿意的时候,但事实就是如此。

    十六可以作为暗卫满足主人的任何要求,哪怕嘉泓渊说想再次睡他,他也只会默默自己脱掉衣服。

    但嘉泓渊想让十六不做暗卫,做自己的夫郎,自己皇后,十六拒绝了。

    十六愿意作为一个工具属于他,但拒绝作为一个人爱他。

    这个认识让嘉泓渊气血翻涌,心如刀绞,偏偏他没有任何办法,再滔天的权势也左右不了一个人的心。

    十六的心早早埋藏在了无数灰烬之下,梅望舒不愿意给,谁也要不到。

    ……

    杜云瑟的天津府知府任命已经下达,七日内便要上任,秋华年一边派人提前去天津府官署收拾,一边命下人们整理行李。

    天津府距离京城不远,快马一日便可抵达,第一批东西不用带太多,缺什么可以之后再派人回来取。

    秋华年满心记挂着在宫里的十六,看下人们收拾行李时心不在焉,九九看出华哥哥有心事,主动把收拾行李的事务包了过去。

    府里除了他们一家人,目前还住着宝义一家、原葭原若姐弟以及迟清荷,他们去天津,这些人也要做安排。

    迟清荷的父母亲人得了恩赏,正在入京谢恩的路上,过些日子便会与迟清荷团聚。

    宝义传递消息有功,受封千户,可以世袭并自己选择驻地,宝义想来想去最终决定回到东北,在那片生养自己几十年的土地上生活。

    “我挑的地方离漳县很近,咱们杜氏一族渐渐发展起来了,总要有人在附近盯着,免得他们走上歪路给你们扯后腿。”

    宝义笑着对杜云瑟说,“叔这辈子能走到这个地步,多亏了你们,已经知足了。回去和大哥他们做个伴正好。”

    剩下的原葭和原若姐弟,原葭编写算学浅要几何篇写出了一些名声,算学天赋崭露头角。新帝登基之后,命御书库把之前被二皇子弄得乱七八糟的算学研究重新提上日程。

    御书库的人怕无法按时完成皇命,几经犹豫后找上原葭,想请她做女校书参与研究。

    这虽然是个无法记录在官册的正式职位,但可以让原葭施展抱负,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给了她一个安身立命的保障,原葭与秋华年深聊过后,决定接受这个职位。

    秋华年等人离开后,主宅的大门和各个正房会锁起来,但原葭姐弟会继续住在玉竹院中,平时从侧门进出,闲暇时还能帮忙照看宅子,防止留守看宅子的下人们偷奸耍滑。

    家里的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需要操心,秋华年皱眉想了许久,突然直接站了起来。

    “哥儿,怎么了?”星觅眨着眼睛问。

    “让人备马车,带上庄子新酿出来的葡萄酒,我要去栖梧青君府上一趟。”

    栖梧青君之前和秋华年合酿过葡萄酒,一个出西域带来的方子,一个出葡萄林和场地、人手。

    酒去年秋天试酿了一小批,目前还不够醇厚,庄子上取了一坛送来给主家尝尝鲜,正好让秋华年用来做拜访的借口。

    秋华年到了栖梧青君府上,守门的侍卫们知晓齐黍县主与青君交好,一边请秋华年先进去,一边找栖梧青君禀报。

    秋华年在会客的花厅坐了一小会儿,栖梧青君便过来了。

    他没来得及换见客的衣裳,大红纱衣腰间随便系了一根宫绦,明艳的五官充满异域风情,走起路来步履生风。

    秋华年刚才隐约听见下人们说栖梧青君在解驸马那里,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看不出异常。

    栖梧青君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坐下喝了口茶水后叹气道,“子穗今日找我有事吧?”

    他像是已经知晓了秋华年找自己的目的,秋华年也不隐瞒,开门见山地说。

    “我要见十六一面,无论用什么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