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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失踪

    禁军夜骑是西京之中夜晚巡查的骑兵。

    往往身披重甲, 跨骑宝马,个个都是世家子弟,掌有家系流传的独门秘法。

    领头的人楚淞君还认识。

    便是司徒家的继承人,司徒峥。

    而司徒两兄弟向来焦不离孟, 孟不离焦, 必在一块儿。

    司徒两兄弟虽然未能在循环之中将楚淞君认作大哥, 但是在之后三顾茅庐下,他们还是结为了异姓兄弟。

    西京之中,以楚淞君为首,谢静和为辅,司徒兄弟等为马前卒,林孝和等为军师的小团体便在日复一日之中组成。

    他们自是清楚楚淞君这些聆听百姓的小爱好, 也陪过两次。

    可是在西京,在轩辕朝,世家与白衣之间的沟壑绝不是一代人能够跨越。

    楚淞君渐渐的也就放弃了让他们来陪的想法。

    当然这都不是楚淞君如今躲避夜骑的原因。

    原因很简单, 如今西京早已夜禁,被抓到虽然他也不会怎么样,但是明面上,大理寺的官触犯了律令,这说出去并不好听,能避则避。

    月色下。

    夜骑一无所知地从水洼上踏过, 溅起水花。

    楚淞君收回目光, 背对着墙, 扭头看向被厉鬼们以拘捕之姿,被摁在地上的偷鸡贼。

    偷鸡贼朝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脸, 小声道:“英雄,你看咱也算是共患难一场, 要不就当你没见过我,我没见过你,大家大路朝天,各走…….欸欸!英雄君子动口不动——唔唔!”

    偷鸡贼悲愤交加地被厉鬼堵住嘴,眼神里满是谴责。

    但偷鸡贼能干什么?他什么也干不了啦!

    一个威胁别人都只会说“这种行为触犯律令”,而这种没有半点底气的手段竟是他的下意识举措。

    楚淞君当然是很肯定他的律法意识,而后把他揪走了!

    世家房子多,长安街也有一套。

    这一套是楚淞君自己置办的,若是某日倾听民情晚了,他就住在这里。

    毕竟马车颠簸,楚淞君又是个病秧子,能少受点苦,便少受点苦才是正道。

    楚淞君虽然没有具体的巡逻路线,但是他有大郎帮他盯着,自然能够提前避开夜骑。

    等到他们终于到了楚家的屋子,偷鸡贼才被放开嘴。

    偷鸡贼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警惕地汗毛直竖,他身边的婴鬼一到了地点,见偷鸡贼瑟瑟发抖得厉害,坏心眼就忍不住冒了出来,使劲往他身上扑,撩拨着偷鸡贼若有似无的阴气。

    这个倒霉的神瞬间意识到那些厉鬼是能够一口吞了他的。

    他颤颤巍巍地喊道:“英,英雄啊——”

    声音十足一波三折,叫人一听便能感受到他心情的九曲回肠。

    楚淞君低头,装模作样地赶了赶,但婴鬼与楚淞君心意相通,这种虚晃一枪的招式怎么可能吓住他们。

    婴鬼嗷呜一口啃上偷鸡贼。

    偷鸡贼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鸣。

    “这偷鸡贼还怪怂的。”

    旁观的王佑鱼不禁笑道。

    “什么什么就偷鸡贼!都说了这是给本,本神的贡品!呜啊!行行好住嘴吧!”

    偷鸡贼一边发抖,一边强硬且不乐意地回应道。

    “本神有名字的!”

    “说来听听。”

    楚淞君坐上庭院中的椅子,拿起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声。

    “本神名为大慈大悲元始灵宝普渡真君!”

    那什么什么真君扬起头,极其骄傲地说道。

    楚淞君脸色复杂。

    王佑鱼听得眉头紧皱。

    婴鬼们一愣。

    庭院之中寂静一瞬。

    气氛有点凝滞过头,那什么什么真君抿住嘴,危机感在疯狂报警,小脑袋瓜里似乎翻江倒海,对着沉着脸的楚淞君下意识讨好道:“英雄,英雄,那咱们俩什么关系,您叫我小灵就好,小灵就好。”

    楚淞君差点没憋住笑。

    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力求保护住自己冷漠的扑克脸。

    就这半晌的功夫。

    小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加慌乱了。

    他蠕动着道:“本,本神虽然是个小小神明,但本神还是很有潜力的!短短一段时间已经招揽到了好多信徒!你再给本神点时间本神必然强大万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楚淞君被小灵的话堵得一顿。

    小灵见他没反应,哀嚎道:“杀了本神没有好处啊——”

    楚淞君终于反应过来,小灵以为他把他带回来是想宰了。

    小灵只见眼前的少年郎嘴角突兀地勾了一下,格外诡谲阴森。

    小灵感觉自己的喉咙瞬间被他掐住,半点话都说不出来。

    脑海里只剩下各种各样的死法。

    或是被扭断脖颈,或是被折断四肢,或是被五马分尸,或是被千虫万蚁啃咬至骨架。

    将这些挪到这里,小灵觉得怕是自己的整个神都要被这阴气冲天的厉鬼啃食殆尽,才会罢休。

    少年郎生的一副花容月貌,怎是此等阴狠毒辣之人。

    小灵悲从中来,又瞧见少年用帕子捂住嘴咳嗽之西施作派,更是摇头。

    难道他大慈大悲元始灵宝普渡真君今日便要折戟于此?

    少年咳完,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水。

    而少年身边那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便趁此机会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小灵想到自己要死了,也不惯着这打手,同样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少年擦了擦嘴,他的声音非常温和柔软,若是小灵没见过他这一身恶煞厉鬼,绝对会将其认作温柔君子。

    少年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小灵提起精神:“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

    他知道个屁!

    小灵这几月才刚从乱葬岗跑来的西京。

    哪能知道西京里有什么黑恶势力顶着一张书生脸。

    小灵的眼珠子转了转。

    一般人取外号,一定得是按照他们的特征来取。

    少年年纪轻轻便一副书生样,随身浩浩荡荡一大批厉鬼,令人见之心颤。

    “你必定是……”

    小灵疯狂搜刮自己并不多的文学底蕴,配以自己的小聪明。”必是…….”

    楚淞君微微颔首。

    大理寺……

    小灵大喊:“鬼怪书生!”

    楚淞君:?

    王佑鱼:?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用探究的神色上下打量着小灵。

    没有反驳,说明自己猜中了!

    小灵深知自己必须抓住这个突破口穷追猛打,才能够活下来!

    小灵真诚道:“您的名声威震八方,本神初来乍到,竟有眼不识泰山,叨扰了您,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只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英雄!”

    王佑鱼:“你真……”

    “佑鱼。”楚淞君打断了王佑鱼,他从竹椅上站起身,行至小灵面前,微微垂眸:“为何在墙壁之上画上血字,就是在保护你的信徒了?血字写了什么?你所谓的……恶人,又是指什么?”

    小灵踌躇地睁着眼睛,不安地看向楚淞君:“英雄,你要知道,那什么,神与人之间,神与鬼之间,简直比人与猪之间的差距都要大!这种差距是另一种层次上的差距,没有经历过的人是决计不明白的,决计不懂的。”

    小灵骨折了的手比划着:“这种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别说废话,直说。”

    楚淞君温和的笑脸下却是格外强硬的威胁。

    小灵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有一个声音,在本神的耳边诉说着!诉说着本神该干什么!于是本神千里迢迢来到西京!一进西京!本神感觉西京的上空有一个无形的怪物正在飘荡,他将毁灭一切,而本神!就是天道钦定的救世主!”

    见少年的表情逐渐变得怀疑,小灵急忙道:“别看我这样!我很厉害的!我真的能够拯救西京!拯救我的信徒!他们供奉了我!我就会付出全部去帮助他们!”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话!没骗你!英雄!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天生邪恶奸邪之辈!”

    小灵穿着人尸,爬到楚淞君面前,深情款款道:“你又何苦勉强自己去干那些偷鸡摸狗之事呢?你一看就是个英雄啊!咱们何不携手,一起拯救西京!日后英雄与本神之事,也可传做一段佳话,青史留名,受万千生灵景仰!”

    小灵恳切道:“英雄,您意下如何呢?”

    王佑鱼沉默:“……不是,你这颠倒是非之鬼!明明你才是那个偷鸡摸狗之徒……”

    “不!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灵立刻打断了王佑鱼,试探着抓住楚淞君的手,紧张道:“英雄!可否与本神一同开启一段波澜壮阔的冒险呢?”

    少年郎挑了挑眉:“你倒是能言善辩。”

    小灵稍显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过奖,过奖。”

    少年抽出自己的手,小灵眼瞧着他看起来并没有之前那么重的杀意了,总算松了口气。

    少年回身撩袍重新坐回竹椅,纤长的手指点了点手腕:“那依小灵你看,拯救西京,该从哪里入手呢?”

    小灵一抹脸。

    成啦!

    不愧是他,这么快就找到了个保护伞!

    他这些日子在西京之中可不是胡乱玩耍的。

    小灵一个咕噜扭曲着尸体从地上爬起来,神采奕奕,斩钉截铁道:“世家!本神一看世家人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个大理寺的楚氏尤其不是!”

    “欸!你怎么说话……”

    “哦?如何不是了?”

    小灵才不给那个打手好脸色,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死状各异的厉鬼,一边把人尸穿好,一边摆证据,讲道:“世家在吸食我信徒的血肉,世家在啃食我信徒的灵魂,生不知何来,死不知何去,一生都是世家手中的猪羊。”

    “至于那个楚氏!明明是世家一条看门犬,却偏要摆出一副为民请命之态,故作姿态,故作清高,却偏偏是一丘之貉!本神又如何不厌恶!”

    “世家定与西京上空的怪物脱不了干系!那个楚氏说不定也是其中主谋!”

    小灵恨恨地做下结论。

    少年没有说话。

    小灵能感觉到少年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似乎没见过这么有觉悟的神。

    小灵有些控制不住地挺起胸膛。

    少年微笑道:“好!那你有什么计划来拯救西京吗?”

    小灵表情一顿:“啊,这个,这个,这个呢…….我把长安街所有可能受到怪物伤害的人家都保护了起来。”

    “嗯……”少年侧耳倾听,微微点头:“之后呢。”

    小灵踌躇地重复道:“之后啊,之后啊,之后怎么办呢!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之后该怎么办。”

    王佑鱼的嘴抽了抽。

    这不是完全没有什么计划嘛,就口口声声要颠覆世家。

    ***

    小灵只是个由偷鸡摸狗过渡的好神。

    楚淞君对他的存在只是想着多看顾些,别叫禁军捉了去。

    一夜过去,公鸡啼鸣。

    天蒙蒙亮,却能瞧出今日是个好天气。

    楚淞君窝在躺椅里,怀里抱着决明,一人一鬼注视着头顶的天空,注视着西京的上空。

    盘踞在西京头顶的怪物吗?

    王佑鱼正小心地在庭院之中熬药。

    楚淞君每日需吃上几副,王佑鱼不敢懈怠。

    苦涩的药香从药汤罐之中溢出,恍惚间将将盈满整个小院。

    喝药久了,楚淞君早就被训练出了条件反射,舌尖下意识便泛上一层浓浓的苦意。

    楚淞君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他赶紧往嘴里丢了一颗蜜饯压压苦味。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大力的敲门声,连带着街坊四邻的叫喊:“大人!小大人!你在家吗!出事了!昨夜柳三姑家出事了!”

    楚淞君一个打挺从躺椅里站起来,疾步移至门口,拉开大门。

    挤在门口的是嗓音颇大,心有余悸的邓大娘,她一见楚淞君,连忙抓住他的手:“柳三姑家的!失踪了!”

    她身边被众人架过来的是一个几乎要哭晕过去的妇人,发丝凌乱,眼睛肿得极其厉害,她泣不成声:“求求大人帮帮草民!找到我儿——”

    第112章 鹦鹉小灵

    “听我说!前前后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仔细说来!”

    楚淞君严肃地问道。

    可柳三姑却很明显已经难以听进去了, 嘴里只来回重复着什么“不见了”,“我只是出门买点菜”,“我想回来给他煲汤喝”,“补身子”之类的话。

    楚淞君皱了皱眉, 言简意赅地大声道:“他失踪是在今早?是也不是!”

    柳三姑愣了一下, 含着泪迟疑地点了点头。

    楚淞君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不对, 今早失踪,短短几十分钟,你如何确定柳郎失踪了?”

    柳三姑语无伦次道:“这孩子不愿意出门!不愿意!我一回家!家里门户大开!他人不见了!这不是失踪么!”

    她念叨道:“娘再也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了……”

    门户大开,人不见了。

    老实说,楚淞君也听说过柳郎的风言风语, 从没怎么见过他出门。

    “我们去柳家看看!”

    楚淞君当即立断道。

    人群众人点头,正乌泱泱一片要调转方向后,一人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了, 他手拿一张写满了小字的纸,正试图拨开人群,往里进:“让一让啊!让小大人看看里面写得啥!我看着像是柳家那个郎君写得!让一啊!挤我干甚!”

    一阵兵荒马乱之下,楚淞君总算拿到了那张纸条,在所有人期待,以及柳三姑忐忑不安的目光下, 楚淞君打开了小纸条。

    “母亲启, 日夜藏于家中, 烦忧母劳作,儿深觉有愧, 遂几日前托了牙人,寻了一世家抄书短工做活, 为母新添一件冬衣,留下足够口粮,望母不受冬日寒风,安心过冬,孩明年开春就回,万望母一切安康。”

    人群之中一阵唏嘘。

    此刻正值秋末,算得上是举官重要的时节,这时候柳家郎君跑去世家抄书,便是错过了这个好机会。

    但他们也没有唏嘘多久,毕竟平头百姓,也不一定能在官家的考量下当上官,这时机错过了也没甚。

    一大爷道:“哎呀,三姑,没事就好,今年不成,日后有的是机会。“

    要不是那个偷鸡贼配上血字,柳家郎不告而别的事情也不会闹得这般大,大家心里隐忧有什么人盯上长安街了,神经才过度敏感起来。

    “柳三姑,过来看看是否是你儿的字迹?”

    楚淞君最后再确认了一次。

    柳三姑双手紧握着自己被水跑得发白的手,神色不安地走过来,眯起眼仔细辨认,楚淞君又招呼过几个喊柳家郎帮忙写过信的人过来瞧,辨认后,大家都忍不住点点头,确认了这看着就像柳家郎的字。

    众人也纷纷散去,留下柳三姑神色复杂地拿着书信瞧,柳三姑有些失落,又有些欣慰:“好,好,抄书好。”

    她反应过来谢过了楚淞君,就将书信藏进衣物中离开了。

    王佑鱼瞧着柳三姑的样子,想起一件事来:“公子,前些日子,柳三姑来找我来了。”

    “找你干什么?”楚淞君有些疑惑。

    王佑鱼挠挠头:“还不是为了柳郎前程,想问问公子是如何授官的。”

    他是家世荫蔽。

    楚淞君有些好奇:“那你是如何答的?”

    王佑鱼道:“我告知柳三姑,寻小世家当个谋主幕僚,上门香客,具体的人选我给了跟咱们家亲近的,柳三姑瞧着像是去问过了。”

    楚淞君一怔。

    寻常人家要叩开小世家的门也不容易,更何况柳郎没有什么声名,柳三姑眉目疲惫,劳累不堪,手泡到发白,想来也是想筹钱去做这些事,她的儿子瞧见母亲这般,便下定决心寻了短工做活。

    虽说信上写了世家,但是谁不知道,世家并不缺抄书之人,更何况抄书这种活计,在书籍大多被垄断的轩辕朝,既不劳苦,又能学到学识,向来是人们抢着去的。

    柳家郎显然无法靠自己找到此等活计,只怕是怕母担忧,写了个虚假信息,如今人也不知道在哪搬砖。

    王佑鱼有些愧疚:“早知道就不告诉她了,省得闹出这般事来。”

    “他们的向上之心,何错之有?”

    楚淞君走回小院之中。

    王佑鱼垂头丧气地关门。

    “他失踪了!是世家捉了他!世家捉了他!”

    一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从院中响起。

    只见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绿头红毛的鹦鹉正扇着翅膀,尖叫道。

    王佑鱼一惊:“什么玩意儿!谁家鹦鹉丢这儿来了!”

    鹦鹉浑身阴气,羽毛凌乱稀疏,萦绕着淡淡的死感。

    “小灵?”

    楚淞君迟疑地喊道。

    小灵兴奋地拍打起自己僵硬的翅膀:“英雄!英雄!是我啊!是我啊!时机已到!我们去拯救柳郎吧!”

    一说起这个事情,楚淞君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你怎么没进柳三姑家偷鸡?”

    小灵尴尬地嚎了几声,腼腆道:“本神也是心疼,心疼信徒,他们过得难,没必要偷!没必要偷!”

    “都放了你了,你居然还敢回来!”王佑鱼皱着眉头道:“柳郎是跑出去做短工了!什么阴谋拯救啊!你可别拉着我们公子到处乱跑,我们公子身体很差劲的!

    “你别管!你别管!英雄!快答应本神!相信本神!”小灵上去就是一翅膀扑腾在王佑鱼的脸,给王佑鱼搞了一个踉跄,而后趾高气扬地站在他的肩膀上叫道。

    楚淞君平静着脸一口喝完药,赶紧往嘴里塞了好几颗蜜饯,还是之前那个问题:“好,那你打算怎么调查?”

    ***

    【14岁:年纪轻轻的你这么早就要承受工作的折磨。

    但年轻的你心里还是有着孩童的小心思。

    今天的你,决定带着这只想要拯救世界的鹦鹉走进办公场所,让工作的氛围活泼且愉悦起来!

    你的声望正在不断增加,智慧正在不断增加,体质轻微减弱。】

    吴悠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

    最近他老爱搞这些小花样。

    午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开始想晚饭吃什么了。

    这次的老五所处的西洲,相比起其余的州府,西洲更加时尚,居然出了一个喜欢人体实验的皇帝。

    他感觉自己再看见什么科幻的东西,都不会感觉稀奇了。

    吴悠喝了一口自制的果茶,继续往下看,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14岁:你已经对大理寺的工作非常熟悉且得心应手。

    鹦鹉倒是第一次去大理寺。

    鹦鹉很明显地展露出了社交恐怖分子的姿态。

    从开口“我要拯救世界”到“本神就是最棒的”。

    将鹦鹉带进来的你,水灵灵地失去了自己的个人声望。

    过去人家瞧见你。

    ——少年俊才,希望之子!

    今天之后,大家瞧见你。

    ——拯救世界的神!拜!

    你从没有那么一刻感觉过,有些鹦鹉是该死的!

    可恨你一时大意,忘了给鹦鹉手动闭嘴。

    好在,你的反应速度向来很快,非常快。

    仗着友人不在现场。

    你十足十自然地朝年长的同事们透露。

    这只鹦鹉来自友人林家公子,他特意送来给他逗乐。

    好在你反应及时,成功给自己洗下中二病的传言。

    你松了口气。

    声望还在不断增加,智慧正在不断增加,道德些许减少。】

    小灵正扑腾着翅膀站在楚淞君的肩膀:“英雄!里面!就在里面。”

    楚淞君捏了把鹦鹉的嘴,有些无奈:“低声些,别把人引过来了!”

    小灵鹦鹉脑袋一别,识相闭嘴,小声道:“明白,明白,小灵明白。”

    这只野生神明套了鹦鹉的尸体,说话很明显没有人尸顺畅。

    好在也不耽误交流,据他说小灵他怕白日人尸腐坏的更快,白日便将人尸放进了荒废的井下保鲜,平常白日里都是丢丢捡捡点动物尸身过活。

    鹦鹉还在一旁纠结怎么去查背后的惊天阴谋和黑暗,楚淞君一边翻开手中文书,一边随口附和几句。

    小灵异想天开,说着什么翻进世家后院,绑架世家公子。

    文书之中记载着世家的仆从备案不算多也不算少,但按照楚淞君自己体验来看,备案之中的人,算得上很少了,相比起世家庞大的仆从群体,少得可怜。

    这其中肯定涉及灰色地带之中的事情,世家之中世代服侍的仆从以及一些从人牙手中买来的等类似群体,则不会在府衙备案。

    楚淞君翻看了一些世家新增的文书,并不存在柳郎。

    小灵低声道:“要不咱们就绑楚家公子吧,据说他烧了祠堂都没有被人骂,楚氏上下全宠着他一个!咱们要是能够把他绑了,嘿嘿……干什么都方便。”

    楚淞君:“……”

    楚淞君:“你不是说过你是个好神吗?”

    小灵的鹦鹉脑袋别开:“这不是非常事用非常手段么!”

    他很快自信起来:“等本神以后发达了!发达了!本神就帮你!恢复手指!”

    小灵早就注意到楚淞君左手的半截指套,小小年纪受如此重的伤,肯定是家世凄惨,备受煎熬,就这样都能封上官,堪称身残志坚!小灵打着歪主意,要是这种人才能够信仰他,他们一个神作为幕后指挥,一个英雄英勇向前冲,日后一定备受传唱,广为流传,到时候简直是一段佳话!

    显然小灵已经全然忘记了他当时面对“鬼怪书生”的震撼和腿软。

    楚淞君合上案卷,被小鹦鹉逗笑了两下。

    刚要说点什么,突然却抬脸看向门口,只见门口身着官服的楚秉天正笑眯眯地走进来。

    小灵瞬间被吓了一跳,躲在自己英雄的背后,半点不敢说话。

    楚秉天扫了一眼小灵,笑道:“怎么跑这儿来了?”

    楚淞君不禁尴尬道:“偷个闲!”

    楚秉天点点头:“好,注意身体,本官还等着交给你更重更大的任务呢!”

    楚秉天只是路过府衙要调人办案,走之前听见楚淞君在此,便过来瞧了一眼,自楚淞君进官场之后,楚秉天便不再在公共场合自称为父,而是多称为“本官”,他爱怜地拍了拍楚淞君的肩膀,道:“今日记得回家吃饭,你母亲想你了。”

    楚淞君连忙点头。

    待楚秉天走后,小灵才敢悄咪咪探出头来,他心有余悸:“英雄,你和这人很熟吗?他身上的气势真恐怖!这人谁啊!”

    楚淞君无奈:“他就是你所说的,楚氏家主。”

    小灵愣了一会儿,半晌后才道:“完了,那咱们绑不了楚氏公子了!”

    楚淞君抽了抽嘴角,意味深长道:“绑不绑得了那位公子,那可说不定。”

    小灵嘟囔着要找些帮手,或者换个人选。

    楚淞君也决定用“大理寺秘法”找一找“柳郎失踪案”时存在的目击证人。

    正离开府衙的路上。

    小灵却突然扇了扇翅膀。

    “那个恐怖的人!我见过!就在十几年前!他好像在和自己的兄弟吃饭!我就在那家酒楼蹭饭呢!”

    楚淞君步伐一顿。

    “你见过?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他还和亲生父母生活在一起。

    他曾不断寻找着父母死去的原因,可耗费全力,却仍然没有多少线索,时间太过久远,岁月十足无情。

    楚淞君本以为自己可能一辈子都要抱着不甘死去。

    但峰回路转,居然让他找到了希望!

    小灵居然见过他们!而且他能够精准地说出场景与人物,说不定他还知道更多!

    第113章 桐花巷

    小灵说着说着, 突然一顿,下意识扭过头,看向死死盯着他的少年。

    鹦鹉鸟头歪了歪,危险感从来没有那么清晰过:“英雄!英雄!你盯着我!盯着我干甚!”

    “十几年前, 你见过他?”

    阴森森的少年沉声问道。

    小灵下意识坦白道:“见过!见过!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吃饭聊天!再多就听不到了!有鬼!有鬼在旁边!”

    楚淞君抿了下唇:“有鬼在旁?是什么意思?”

    小灵立刻道:“那个恐怖的人!能够役使厉鬼!极其厉害的鬼!”

    楚淞君没有再说话了。

    但眸色沉沉。

    小灵第一次见楚淞君如此模样, 像是饿了十几年的野狼, 他一时间完全想不到耍小心思,只想直接了当地将事实告知,摆脱那种恐怖的氛围。

    回过神来后,楚淞君只是不说话,那种阴测测的感觉逝去,小灵便不由可惜起来, 要是捏到这个把柄,英雄不就能信仰他了吗!哎呀!真是错过一个大好机会啊!

    就在一个“野生神”蠢蠢欲动的档口,楚淞君却完全没有关注到小灵的反应。

    十几年前。

    吃饭聊天。

    有鬼在旁。

    西京二十二世家皆有独门秘法, 楚氏的秘法当真只是与“纸人”有关吗?

    楚淞君结印。

    视野之中,漫山遍野的纸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上前抓住了一只纸人,而后靠着楚氏独门秘法撕开纸人上下粘连的两层。

    纸人上正书写着他们随风飘荡之时曾见过的事物。

    【XX年XX月XX日 山阳酒楼,楼内数十人饮酒作乐,楼外行乞过一对父子。】

    【XX年XX月XX日 平安街十人团杂技表演,数百人围观, 所收打赏铜钱930文。】

    【XX年XX月XX日 府衙前一人告状, 递上状纸。】

    【……】

    还有很多很多, 数也数不清,数不胜数的记录就这么记录在纸人的身体之中。

    这就是大理寺办公的手段, 靠着无影无形,存于另一方世界之物, 获取无数情报,上下印对,捕获贼凶。

    小灵不禁道:“英雄你怎么了!还好吧!”

    楚淞君摇摇头:“无碍,走吧,前去长安街柳三姑家附近找找看。”

    小灵扑棱着翅膀跟上前去。

    “英雄!你刚刚好像不高兴啊!”

    “不算是不高兴,只是……觉得这些年大约是白活了吧。”

    “白活了?白活了!你不会想不开吧!英雄!”

    “呵,那倒不至于,只是今日方知,什么叫做……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要不要信本神!成为本神的信徒!什么瓷山,木山,石山的!当本神信徒!本神保护你呀!”

    “……”

    “你说这话倒是不卡嗓子了。”

    ***

    柳三姑家附近。

    小灵还在楚淞君耳边叽叽喳喳地念叨着“当他信徒”的二三好处,楚淞君什么情绪都没有了,他只觉吵闹非常。

    任何查案的氛围感也全无,比起什么在黑暗之中推理,在寂静之中思考,小灵的单口相声让一切都付诸东流。

    或许,小灵只是看在他情绪低落,所以吵闹来转移他的注意力呢?

    楚淞君心里这般想到。

    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着实是一项极其恐怖的工程量,每次动用此法都需要两到三个楚氏家系中人轮流翻看接力,才能从大量的无用信息之中寻找到真正有效的信息。

    终于,楚淞君眉眼一定。

    在鹦鹉小灵看来,只见到一直神经兮兮地摸动空气的楚淞君突然顿住了,小灵也瞬间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找到了,他立刻屏息凝神起来。

    楚淞君边看边念道:“……衣着富贵之人,带着契书上门,三顾而不弃……”

    楚淞君缓缓皱起了眉。

    他又找了不少同个角度的纸人记事,描述基本上大同小异。

    纸人不会撒谎,里面所记录之事,定是发生过的,可这并不符合世俗常理。

    衣着富贵之人从纸人上的描述来看,看着像是世家之人,世家之人带着契书三顾茅庐……这叫什么?西京贫苦读书人的爽文照进现实吗?

    柳郎似乎一开始亦是不信,之后却在一次一次谈话之中软化,直到发现母亲日夜濯衣养家,才开始考虑个中可能,最后妥协,跟着那世家之人离开。

    柳郎知道那是陷阱吗?清楚他可能有去无回吗?或许吧。

    从头到尾,楚淞君嗅到一股浓浓的欺骗之味,哪里都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天上并不会空降馅饼,这馅饼砸到柳郎身上定有所图,图谋恐怕还不小。

    越往深思,楚淞君越是背脊发凉。

    柳郎一事能够闹到他面前,更多的原因是此地出了个“偷鸡摸狗”的野神,若是并未出此事,那这件事最后定会以柳郎想开了出门打工作为结尾,而柳郎一旦入了那“世家人”的地方,还出的来吗?

    在自己不清楚的时候,这种事情到底发生了多少次?

    更糟糕的是,世家的旗号下,平民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回过来想,西洲轩辕朝之中隐户之多,乃是天文数字,这其中世家豢养不知多少,却仍在外面骗人,骗的还不是大字不识的百姓,而是贫子书生,这其中是否也有说道之处?

    楚淞君表情不禁复杂起来。

    这里到底叫西京,还是叫缅京。

    这么这种事就这么多!

    小灵着急地探过头:“什么!什么!快说给我听!快说给我听!什么情报!”

    “我找到柳郎的线索了。”少年的嗓音能够感受到一种明显的干涩:“你说的对,是世家搞得鬼。”

    小灵一下被肯定,不禁挺了挺胸膛,但很快,他便着急道:“柳郎是我的信徒!我们赶紧去救他啊!他现在的处境一定很糟糕!很糟糕!”

    鹦鹉急得团团转,爪子在楚淞君的双肩之上交错踩动,差点掉下来。

    楚淞君沉默地将小灵的爪子拢上肩,喉间的咳嗽声再也压制不住,沉闷的声音回荡在小巷之中,他漆黑的影子在石板之中拖得很长,融进了墙壁的阴影,而阴影正在不断沸腾,一只又一只惨白的手从影子之中爬出,气温越降越低。

    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门内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柳三姑。

    楚淞君下意识一个错步躲进拐角的阴影之中。

    他在原地顿了顿,等门再次关上,才抬起脚离开了。

    既然查到世家这一头上,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

    毕竟相比起衣衫普通的大多数人,还是衣着富贵之人更容易脱颖而出,受到纸人记录。

    楚淞君一点一点从相近的时间找了过去。

    一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走到了西城区,大多是世家领地。

    楚淞君脚步一顿。

    沉着脸抬起头。

    记录断了。

    寻常人无法在没有秘法的状况下触碰纸人,以楚淞君目前所知,能够触碰纸人之人,目前只存在着两种,厉鬼和楚氏中人。

    此种情况下,便是有人帮着扫了尾。

    楚淞君脸色变幻,他抬起头打量起附近的地点,处于那种类似于“西京”中产的区间,大多是独栋小院。

    这里就是西京之中的桐花巷。

    不过既然纸人无法查阅,那么厉鬼在此处应该畅通无阻,但如果遇见了无法进入之地,想必就是世家隐秘之所。

    少年的脸转瞬即白,精力的消耗令他不费吹灰之力看见了夹缝之中的纸人。

    一只接一只手从影子之中爬出,低低矮矮的身影在楚淞君面前手牵着手,或是哭叫,或是傻叫着一步一步朝街区内走去。

    小灵被楚淞君一言不合就放厉鬼的动作骇得一愣,连忙鸟叫一声躲进楚淞君的衣领之中,粗粝的毛发扎得楚淞君的后脖颈一红。

    楚淞君抿着唇,颊边出现甜美的酒窝,少年笑得很温和,可弯起的眼却显露出十足的阴森。

    那些厉鬼们带着阴寒的冷气,静悄悄地行走于小巷之中。

    院中。

    仆从因突然骤降的温度打了个喷嚏,他的脸瞬间一白。

    院中四处寂静非常,只剩下些微重物的摆动之声落进耳中。

    所有人都回了头,沉默的眼睛盯着仆从。

    仆从两股战战,无法动弹,脸上的肌肉无法控住,竟抽搐了起来,他有心想要求饶,可嗓音却如同被棉花堵住了一般无法出声,他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前方的仆从们让开道来,一只手递上来一张帕巾,月白色的帕子上绣着雾凇。

    拿着月白色帕巾的人有着一只如温玉般的手,白到能看清皮肤内青青紫紫的经络,这是一只世家公子的手。

    仆从莫名感受到一阵安定,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惊恐的生理反应与安心的情绪反复交织,他扭曲着脸抬起头来。

    那是一个清风朗月般的公子,身着月白色的衣衫,干净到不染一丝尘埃,他神情温柔,关爱下人。

    玉白如观音的面容背后,一个又一个胸腔大开的读书人被缓缓吊起,衣衫垂落而下,如同他们的未褪干净的鱼尾,屋中黑沉沉的,房梁很低,如同深海,而读书人们却格外安静地竖立在空中,一丝不苟,一动不动,沉默而悠远,如同睡梦之中的巨鲸。

    鲜血,血肉,如同海上的泡沫,在无声无息之所消失。

    仆从颤抖着双手接过谢静和的绣着雾凇的手帕,嘴角扭曲地勾起,弧度很大,大到有些癫狂,仆从连忙谦卑地鞠下躬:“谢大公子赏赐!”

    鼻尖嗅到的并非是浓重的血腥味,反而是极其名贵的香料。

    仆从无从辨别,但想必是极好的!

    毕竟,他的主家,乃是西京二十二世家顶级勋贵……

    ——琅寰谢氏啊!

    第114章 蛊

    世人祭祖之时总爱捯饬些好东西。

    贫家愿意与口粮祭, 富家愿意以金银祭。

    至于世家自然愿意付出寻求珍奇异宝,来祭奠先祖。

    “先祖们嘴刁,只爱吃些清淡爽口之物,寻常人家干瘦, 富裕人家油腻, 却是读书人正正好, 腹中带着墨文,泛着诗书之气,最是风雅不过。”谢静和手拿诗书,喃喃自语:“身为孝子贤孙,静和定当为众先祖效劳,选取读书人也有讲究, 需得好的生辰八字,需得身心洁净,需得通晓诗书。”

    “若是其中一步错漏, 便是毁了这锅诗画汤……”

    谢静和的话音落下,院中的仆从们皆不禁低下头,莫大的震撼萦绕在他们的心头,脸上却带出来一种隐晦的,浓厚的羡慕。

    谢氏家训多如天上繁星,从子孙的言行举止, 规定到礼节大义。

    谢静和从袖中寻出玉箫, 放置唇边, 悠悠箫声于阴沉的小院之中奏响,如泣如诉。

    谢氏家训中有言, 族中子弟面见死亡,心中必生兔死狐悲之情。

    面对着数位读书人的亡故, 谢静和定是要给予他们一个体面的死亡。

    谢氏中人,必尊崇谢氏家训,何况当代继承人,谢氏玉郎。

    小院之中不知何时起了风,拂起的风带出了丝丝缕缕的寒凉,带着院中浓厚的香味飘荡而走。

    那种凉意很浅,却又很浓,如同雪下雾凇,夺人心神。

    谢静和瞬间想到了楚淞君。

    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见过他了。

    父亲要他入仕,近来将谢氏族内要务一项接一项交予他,他忙得脚不沾地,毫无多余的时间与精力。

    而淞君最近在大理寺之中查案。

    谢静和想,或许他办完祭祖用品之后,可以寻淞君出来饮酒放松,西京之中新开了家糖水铺,他肯定爱吃。

    一想到这个,逼仄的小院也显得疏朗了起来。

    温度越加低了。

    谢静和心中突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脑海之中突然闪过一幕又一幕画面。

    箫声一断。

    门后哒哒的脚步声渐近。

    谢静和猛然回头,眉头紧皱。

    ***

    大门被撞开,铺天盖地的蛊虫如同遮天蔽日的黑云倾巢而出,将门板整个击碎,蛊虫恶臭之味从小院之中拔地而起,只见院中闪过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

    楚淞君放下掩面之手,怀中的鹦鹉被扑面而来的气浪惯进楚淞君的怀里,楚淞君咳得撕心裂肺,冒出红血丝的双眼却死死盯着女人离开的方向。

    院中是一个出乎意料的人选。

    大大出乎了楚淞君的意料。

    居然是十年前的蛊女温韶!

    最后一次循环之时,或许她接受了什么东西的提醒,竟提前发觉了大理寺隐蔽的偷袭,立刻引爆了皇帝体内的蛊虫,间接导致了“伪神婴儿”察觉危险,意图提前出世。

    她能够逃脱大理寺众人精心设下的陷阱,楚淞君并不惊诧,更令楚淞君惊诧的是,时隔十年,温韶为何又再次出现在了西京之中!

    这一次,蛊女又要与她背后的祂搞什么事!

    小灵尖叫道:“快追!快追!”

    鹦鹉扑棱着翅膀,爪子抓着楚淞君的衣物,急得不得了,却突然听见阴气森森的少年断断续续的嗓音。

    楚淞君手中的帕巾染着血,因着他剧烈的咳嗽,丝绸终是兜不住迅速涌出的鲜血,那些腥味的血从楚淞君纤长的指缝之中冒出,侵染过手指的皮套,一点一点滴进了楚淞君摇晃沸腾的影子里。

    少年抬起冷厉的眼:“她,逃不掉。”

    空气之中,无数双稚嫩的脚印将整个桐花巷团团围困,厉鬼们手牵着手,肩挨着肩,猩红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冲天的阴气如同攒动的漩涡!

    温韶一愣,寒气一点一点渗进骨缝,整个人的灵魂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莫大的恐惧。

    不是未知,却胜过未知。

    这种恐惧,名为——死亡!

    漆黑的发丝与血色的裙摆交织,蛊虫挣扎着密密麻麻地散落一地,猩红烧焦的卷轴在如同炼狱的一幕之中徐徐展开,一切如同一张突如其来的巨网倏然朝温韶倾轧而下。

    “咳——”

    楚淞君的脸肉眼可见的苍白起来,脚步开始虚浮无力。

    桐花巷中的一扇门却不知何时悄悄打开了,楚淞君警惕地看过去,围绕在他身边的决明冷冷地瞧过去,刮刀般的眼神令来人动作一顿。

    “静和?”楚淞君一愣,不由脱口而出:“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下意识探究地朝谢静和背后看去,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眼神,不去过分探究好友的隐秘。

    谢静和却反手拉开了点门框,门内传来一阵古怪的香料味,味道很浓,染上了谢静和的衣摆,里面露出来的是半截园林,仆从们安静地捧着香炉,袅袅烟雾萦绕,衬得一方小院如临仙境。

    楚淞君注意到决明朝院中龇了龇牙,里面似乎也有防备鬼怪之物。

    他心中眉头一皱,却没有过多怀疑谢静和,毕竟他与谢静和相识多年,彼此知道秉性,谢氏家训又是规训谢氏子言行举止,志向大义,催人向上,谢氏全族因尊崇谢氏家训繁茂,独门秘法也与先祖关联,是决计不会做出多少违背家训之举。

    且退一步说,谢氏玉郎品行,他楚淞君又如何信不过?

    谢静和从袖中拿出玉箫展示在楚淞君面前,笑道:“寻个地练萧,你呢,在此处捉拿要犯?”

    楚淞君扫过谢静和手中玉箫,期间微不可察一顿,心中突兀升起些许疑惑,但是他表面上却还是点点头:“没错,危险要犯,静和,小心一些。”

    楚淞君觉得谢静和有哪里不对,但是时间紧张,他并没有停留,只想快速擒住温韶,逼问她前来西京的目的,上次突兀的西京崩毁,着实让他心有余悸。

    谢静和不禁上前一步,但很快停下脚步,点点头:“好!注意安全!淞君!”

    他目送楚淞君远去,回头关上门,愣在门口半晌:“他怀疑我了吗?”

    一直注视着楚淞君的谢静和竟无法分辨,他有些失落,面前的一切仿佛重新涌现迷雾,他如同孩提时代一般无法分辨前进的方向,过去曾在现实与家训之中的纠缠与迷茫如同房顶积压多年的灰尘,一股脑地朝他坠落而下,巨大的割裂感再次笼罩了他的身心,谢静和的心正在一寸一寸崩裂。

    如玉般的公子亦如玉般易碎,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牙齿打架的颤抖声,只是轻声道:“这次,他没跟我说,毋需担忧。”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只剩下吊在房顶的读书人随着微风摇晃。

    谢静和回过头,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他必须趁楚淞君腾出手之前,处理好一切。

    或许,有更有力的人能够背负起这一切,比如老宅之中的父亲。

    家训之中所言,孝子贤孙,谢静和将孝敬先祖之责交予不放心的父亲,又有什么错处!

    他绝不能被抓住!

    ***

    “咳——”

    披头散发的温韶被漆黑的发丝吊在半空,她猛然干咳一声,咳出块状的血肉,身上满是因寒冷而压出的青紫。

    她没有焦虑,没有茫然,没有惶恐,而是在众鬼面前,低低笑了起来:“是你啊!是你们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台上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那双深黑的眼眸似乎从温韶的表面,一路看进了温韶的内里,看见了温韶背后的神明。

    楚淞君平静道:“无论你做什么,你注定都会失败的。”

    “呵呵呵,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你在阻止我吗!你就不是个好东西!你是什么好东西吗?”

    温韶嗤笑一声:“不,不,你阻止不了的,你阻止不了的!我已经看透了你们这种人的弱点!看透了一切!祂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个畸形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蛊场!我们是蛊!你们也是蛊!所有人都是蛊!”

    温韶顿了顿,眸子之中竟缓缓渗出些许恐惧:“大蛊吃小蛊,大鱼吃小鱼,没有人幸免!没有人幸免!”

    她的表情逐渐不解:“我在救你们啊!我在救你们啊!教你们怎么认识这个残酷的世界!蛊!到处都是蛊!我在救你们啊!你们会明白的!你们会明白的!”

    小灵畏惧地钻进了楚淞君的怀里:“是这个,就是这个,西京上空,有大恐怖的化身!”

    “是你!”温韶猛然大吼,眼珠之中血丝暴凸而出,最后竟如同炸弹一般骤然炸开,殷红的鲜血顺着她的脸孔滑下,她道:“是你吃了他们!是你吃了你们!是你……”

    温韶颤抖的,恐惧的唇瓣弯起:“是你吃了你,我吃了我。”

    “哈哈哈哈哈——你们是傻子!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我在救你们!我在救你们啊!蛊这个世界在养蛊啊!”

    小灵瑟瑟发抖:“她怎么了?怎么这个表现。”

    楚淞君下意识捂住了小灵的鹦鹉头,隔绝了他的视线,他已经知道温韶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被盯上她的外神污染了,已经全然没有了理智,所有建立于她理想身上的行为也在被扭曲。

    从温韶的支离片语之中,能明确地提炼出“蛊”字一词。

    “蛊”之一词,在她的生平之中或许代表着厮杀,代表着竞争,更代表着优胜劣汰。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蛊场”则是温韶以自己的言语提炼出来的,她对于世界的本质认识。

    外神在西京养蛊,那些“吃”则是更本质上的掠夺资源,“世家”亦是外神掌心的蛊,而蛊人养蛊最终是为了养出蛊王,外神养蛊,总会有他们自己的目的。

    那些杂乱无章的线索在楚淞君的脑海之中打架,他一时之间也无法理清楚这一次,外神到底打算在西京的土地之上干什么。

    就在这时,楚淞君又听见已经疯癫的温韶正高喊道:“世上唯有恐惧永存!清醒一点啊!我在救你们啊!睁开眼看一看世界吧!哈哈哈哈哈!”

    小灵皱起了鹦鹉脸:“她怎么突然发疯了。”

    “是因为我抓住了她。”楚淞君叹了口气。

    而不管承不承认,如今的他便是外面诸神的眼中钉,肉中刺。

    实际上,楚淞君已经渐渐意识到了什么,温韶似乎与读书人的失踪无关,她只是运道不好,正巧被他撞见,她的行为与他所查到的细节能够一一对应,温韶手中的蛊能够控制世家中人,她或许靠着这个将柳郎带走了,目的是为了自己的志向,例如她口中的“救你们”,但是不对劲,楚淞君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世家中人的表现太过从容,纸人的扫尾过于恐怖,真的是温韶所作所为吗?他是否应该将两件事情分开来看?

    似乎是某种预感,某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楚淞君的心脏骤然跳动了起来,他的脑海里一个玉白色的身影瞬间闯入而进。

    静和为何会出现在桐花巷?当真是他口中所说如此吗?静和半路与他遇见,却试图靠着坦诚一部分事实来混淆他的视线,谈话之中也一直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决明曾经警惕地对他指出,院中存在着驱逐恶鬼的符箓,院中扬起的风隐隐带着紧张的味道。

    静和背后的院中到底有什么?他是否……在隐瞒什么?

    楚淞君头一次心中隐隐蹿出来些许畏惧。

    在他的心中,谢静和还是曾经将谢氏家训刻进骨子里的如玉公子。

    世事无常,万物易变,时驹过隙……

    他变了吗?

    楚淞君深深吸了一口气。

    目光之中,他苍白到极点,甚至渗着些许死人灰败之感的手放在门上,青筋鼓起,他用力一推。

    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开了。

    第115章 家人

    楚淞君沉默地环顾四周。

    里面的庭院山水精巧异常, 空气之中甚至还弥漫着香味,还能想象出庭院中人曾经付情山水之景。

    院中的房低矮,房梁压得很低,比起住人用的屋子, 更多的, 却更像是吊起腊肉的风干架。

    里面没有人, 没有什么血腥的场面,决明一只手抓住了楚淞君的手,另一只手则拽着一张轻薄的纸人。

    小灵扬起鹦鹉头:“英雄!咱们阻止了一项灾难!灾难!”

    鹦鹉叽叽喳喳的样子着实有点扰人,整个空气之中就只剩下鹦鹉尖锐的鸟叫声。

    揭开纸人,上面并没有记录任何有关血腥的场景,但纸人身上这一段是十足空白的。

    这空白已经说明了什么。

    此处已经人去楼空。

    靠着楚淞君对谢静和的了解, 他细心又足够理性。

    里头的人估计已经都死了,玩得正是死无对证的好把戏。

    他终究来晚一步。

    而晚来一步的代价沉重的让他难以忍受。

    小灵还在好奇:“英雄,咱们突然来这院子里是做什么的?”

    他的双翅交叉比着警惕的姿势:“是有敌人么!是有敌人么?本神保护你!”

    楚淞君沉默许久, 转身合上了门。

    “他已经逃走了。”

    楚淞君转头冲出桐花巷,边因运动而干咳着,边跑到了谢氏宅邸门口附近,他正要上前,却突然一顿。

    他原本想要来寻谢静和,让谢静和给他解释清楚, 但谢静和能解释的清楚吗?

    谢氏家宅之中同样藏着镇物, 楚淞君无法狠心折损厉鬼, 同样他也清楚,他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谢氏在读书人失踪之中的行为, 甚至不知他们已经被转移去了哪里,无证据搜寻谢氏, 堪称无稽之谈,可如若有证据,他便能做到吗?

    谢氏只是雇佣了那些读书人,他们大发慈悲给予这些人工作,更别说他们甚至体面地给予了契书,谢氏已经仁至义尽,还要被无端揣测,是非颠倒,黑白错乱,身为西京顶端世家的琅寰谢氏,想搞这些小动作堪称易如反掌。

    世家在西京便是如此一手遮天。

    情绪上头的楚淞君终于冷静下来。

    他不能进去,一旦他进去反而打草惊蛇,面对庞然大物,如果无法做到一击致命,那么便给予了他们逃蹿的时间与空间。

    只是楚淞君心中的失望却越垒越深,无力改变现实的失落也越来越深。

    他在谢氏周边呆到日落,等到夕阳西下,小灵小心翼翼地问他今日在哪休息,楚淞君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外面呆了足够长的时间。

    回去的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徘徊,瞧见楚淞君的身形,王佑鱼连忙上前,眼睛里是少许急切:“公子!咱们是不是该回家了?家中来信催了!”

    鹦鹉有些遗憾地扑棱了下翅膀,咂摸着“回家”这个词,不禁意动:“英雄,我能不能……”

    楚淞君捏住了小灵的嘴:“今日院中给你买了三只鸡,回去吃吧。”

    小灵还是有些不甘心,毕竟要想厉害的楚淞君成为自己的信徒,他觉得从对方家庭内部打入也是一种不错的手法。

    但楚淞君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先不说小灵陡然知道自己就是个世家人会是什么反应,就说家中四处都是镇物,防得就是小灵这种恶鬼,小灵进去怕是被擦一下边都容易死掉,最好还是别去比较好。

    小灵试图撒娇,但还是极不甘心地被婴鬼扯住双翅带走了,凄厉的鸟叫声惊起桐花巷内几家住户。

    楚淞君带着王佑鱼上了停在隐蔽处的马车。

    望着桐花巷内漫天的纸人,楚淞君放了窗布,端坐于马车之上。

    楚淞君还没有忘记小灵给予他的情报,他的大伯楚秉天,身边有恶鬼庇佑,甚至能够驱役恶鬼。

    过去一叶障目,整个豫章楚氏的善意朝他扑面而来,大家族的热情,小家庭的热情,都如同天边落下的细雨,不知何时而来,但却偏爱地落在他的身上。

    楚秉天曾称呼他为“楚氏希望”,但仔细想一想,在他受祠堂先祖火烧认可之前,楚秉天却依然笃定非常。

    他的大伯,楚秉天,标准的世家骄子,头向来高高抬起,不往低处瞧,他表面上温文尔雅,内里却是十足的高傲而自信,更伴有全族奉养而出的控制欲出类拔萃,少年他是楚氏继承人,是世家领头羊,有人或许看不惯他,但是却无法与他抗衡,只能被他所安排,哪怕是楚氏渐衰的当下,楚秉天同样是西京顶级圈层的人之一。

    楚秉天先前唯一值得诟病的,也就只有他的后嗣艰难,在过继了楚淞君后,连这个短板似乎也被弥补,堪称真正的完美。

    楚秉天是云端上的人,他从没有意识向下看,哪怕当着大理寺寺卿,却仍然只是将破案当作工具,甚至能够将真相当作交易的手段。

    楚淞君能够认清,在过去,他一直以为是亲情,才让楚秉天愿意跑到已经被逐出家族的弟弟家中,抱养孩子,甚至不惜将他吹成神童。

    但如今若是破开那层障目的亲情,在他未被祠堂认可之前,楚淞君又是凭借什么进入高高在上的楚秉天眼中呢?

    楚淞君有了一个令他齿冷的猜测。

    若是楚秉天能够役使恶鬼,那么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时,他是否看见了,藏在他影子里的大郎呢?

    若是楚秉天能够役使恶鬼,那么他见到自己爆发,父母鬼攻击周围人时,他是因为亲情才决定视而不见,还是因为……他年仅几岁,便能驱役恶鬼呢?

    他大呼自己是“天才”,“神童”之时,想得究竟是什么?

    楚秉天温情的一面,执意称呼他自己为“为父”的一面,深夜办公回家,为他盖被的一面,鼓励欣赏喜爱的一面……皆在楚淞君的脑海之中交织错乱。

    楚淞君闭上了眼。

    马车停下。

    楚秉天带着夫人郑元瑛在门口等待,见楚淞君瘦削的身影从车上下来,郑元瑛连忙心疼地握住楚淞君的手:“淞儿,大理寺忙么,怎么就两天的功夫就瘦了?快!快把大衣披上,手是冷着的。”

    “佑鱼也是,怎么不注意着点公子的身体,公子身体好不好才是最重要的!”

    门口大门的灯笼点了起来,红彤彤的,光亮亮的,这是一盏等着他归家的灯。

    楚秉天也拥过楚淞君的肩:“夫人!这才哪到哪,我儿要接手大理寺便是要经历这一遭的!慈母多败儿!”

    郑元瑛瞪楚秉天一眼:“你这老东西还没死呢!怎么就不能帮淞儿分担一二了!淞儿还小!就你非要他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刑狱案子!母亲近来都说,好久没见到淞君了!”

    楚秉天讪讪不言:“先去吃饭吧。”

    楚老太太拄着拐杖冷哼:“他是已经不把我这个母亲的意见放在心里了!”

    王太医在一边捋着胡须赞同郑元瑛的话:“淞君年纪小,最好别见太多血气,更别熬夜!”

    楚淞君听着王太医的训,掌心突然一凉,低头看去。

    那是身着浅蓝色衣裳的童子,两颊的脸蛋红彤彤的,甚至掉着点粉,楚承鸿高高兴兴地拉住了楚淞君的手,他还是死去时候的年龄,楚承鸿维持着这一副身躯,看着楚淞君长大。

    楚承鸿快活地笑道:“弟弟!你这几天没在家中住!可寂寞死我了!今天咱们必须玩个痛快!”

    楚淞君嘴角缓缓弯起,兀得,他却慢慢扭过了头,看向拥住他往前走的楚秉天,楚秉天正絮叨着之后的安排,侧脸上能够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仍然十足的意气风发。

    楚淞君的心中浮现一个疑问。

    楚秉天看得见近在迟尺的楚承鸿吗?

    楚淞君又忍不住低下头看楚承鸿。

    兄长他一点一点看着自己代替他,又是什么心情呢?兄长他知道大伯看得见他吗?

    明明是一家人团聚的时候,楚淞君本已经安定归港的心,却突然漂泊了起来,他很清楚他在畏惧。

    第一次……畏惧知道真相。

    ***

    是夜。

    楚淞君坐在床上与楚承鸿玩飞行棋。

    一切都和过往一样,大郎笑着趴在床沿,决明在影子里冒了对眼睛出来,楚承鸿皱着眉头,拿着骰子骰出大成功。

    突然,楚淞君听见楚承鸿说话:“弟弟,你不开心吗?因为什么呢?”

    楚淞君回过神,只见楚承鸿对照着骰子上的六点点数,将自己的飞机从营地之中放了出来,他双手托着腮,关切地看向楚淞君。

    楚淞君嘴唇张合片刻,一时间竟找不出能够说的话,只是点了点头。

    楚承鸿是一只奇怪的鬼,身上并没有阴气存在,原本楚淞君以为只是特殊的例子,但是将情境放在当下,却显得十足古怪,楚承鸿身上没有阴气,是因为楚秉天做了什么吗?

    楚淞君正想开口,一低头却对上楚承鸿的眼神。

    楚承鸿死在十岁左右,放在楚淞君的第一世,还只是个每天都在烦恼作业考试的年纪,活泼而天真,楚承鸿也确实如楚淞君的印象,向来偏爱玩闹,整日精力充沛,热爱冒险,虽然楚承鸿是他的兄长,但楚淞君却始终把他当作弟弟。

    楚淞君从来没在楚承鸿的眼睛里,看见过这种……成熟的眼神。

    楚承鸿微凉的手压在了楚淞君的手上,那双眼睛里除了成熟,缓缓泛上来些许感同身受:“弟弟,你很辛苦吧,继承楚氏。”

    楚淞君一愣,楚承鸿絮絮叨叨道:“我以前也忧愁自己不够优秀,老实说,死掉的那一天,变成鬼后反而很轻松,我已经不必担负起楚氏的荣耀了。”

    “哥哥,你……”楚淞君喃喃道。

    楚承鸿在床榻上盘起腿:“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明白自己有多么自私,楚氏的未来摇摇欲坠,所以你出现的时候,我很高兴,从第一天见到你开始,我就清楚,你就是最好的继承人,因为从没有谁能够如你一般,如此,具有天赋。”

    楚承鸿与楚淞君对视,两颊上两团殷红的腮红稍显滑稽,但他本鬼却是前所未有的成熟与严肃:“我忘记了曾经的我是那般苦恼的模样,只是满心以为比起没天赋的自己,有天赋的你便从不会苦恼,弟弟,对不起,我太想当然了。”

    兄长他以为自己是在对继承楚氏感到压力吗?

    老实说更多的,是因为他重新认识了一遍楚秉天,但仔细想想,如今他对楚氏的态度的确产生了矛盾。

    楚淞君沉默许久,他看向楚承鸿,突然问道:“你会讨厌我的出现吗?”

    楚承鸿一愣,许久之后,他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却摇了摇头,他真诚地笑道:“一开始我也很害怕,很害怕你的取代,所以讨厌了你,但是之后,我却一直在庆幸你能够出现,因为独自一个人徘徊在家中的日子太过寂寞,太过彷徨,太过孤独……”

    “直到你的眼睛里出现了我,直到你记住了我,我就知道,我不必再惧怕被忘记。”

    第116章 异兽(结尾小修)

    楚淞君沉默片刻:“对你来说, 我的天赋是什么呢?”

    楚承鸿看向一直认真听着他们说话的决明和大郎:“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在你之前,我过去从未想过,居然有人能够驱役如此多的恶鬼……”

    听到恶鬼这个名头,大郎不乐意地朝楚承鸿呲了呲牙, 楚承鸿连忙讨好地笑了笑:“不是恶鬼, 不是。”

    楚承鸿的神色有些悠远:“大部分恶鬼在死之前被受折磨, 性情暴虐,但人驯服恶鬼却需要恶鬼对人类付出信任,能驾驭恶鬼之人因此屈指可数,而你……你的天赋是藏不住的!我从未见过有人能与厉鬼相处的如此之好!这种情况的出现简直不可思议!就连父亲也不如你!”

    楚淞君与决明大郎对视一眼,他们本质上是同一个人,同一个灵魂, 如果自己都不能信任的话,又该去信任谁呢?

    楚淞君问道:“豫章楚氏秘法,是与驭鬼有关吗?”

    楚承鸿这下是真的皱起了眉头:“没错, 不过……弟弟,你已拜过了先祖,祠堂都被烧了,先祖理应给予你赐福了才对,你为何用这般不确定的语气?”

    “大伯身边,亦有厉鬼驱策对吗?”楚淞君没有回答, 而是继续问道。

    楚承鸿一愣, 他思索着, 低声应道:“有的,父亲身边, 有的,我见过一次, 印象里是一个极其特别的鬼。”

    楚承鸿说完这句话,半晌没有动静,似乎正在回忆那个极其特别的鬼。

    “他从未告知过我。”楚淞君坦白道:“我还以为我才是家中那个异类。”

    楚承鸿一下没了话,他的表情流淌出不解,流淌出疑惑,最终他深黑的双眸注视着楚淞君,突然提出了一个想法:“弟弟,你有没有想过,直接去问问我们的父亲呢?父亲,他应不会骗你。”

    他的双手压上棋盘,轻声道:“我们是一家人,有着斩不断的血缘联系。”

    “血缘么?”

    楚淞君重复了一遍,将手心的骰子投了出去。

    楚承鸿眼睛亮晶晶的,朝楚淞君使劲点了点头,脸上的白粉噗嗤噗嗤往下抖。

    楚淞君豁然开朗。

    是啊,楚承鸿说得没有错,他们是一家人。

    骰子在棋盘上咕噜咕噜转动。

    楚秉天会告诉他吗?

    如果他会的话,他又为何要瞒他?误导他呢?

    楚淞君眼中眸光一闪。

    楚秉天可能不会,但有一个人或许会告诉他。

    夜很深了。

    整个楚府陷入沉睡,不知何时,楚老太太从梦中惊醒,她慢吞吞地从床榻之上坐起来,门外的丫鬟也睡在了小榻上。

    今夜泛着点冷,她披了一件衣裳,拄着拐杖,熟练地借着月色,无声无息地绕向了院中一间上了锁的屋子。

    屋子想来伫立也有不少年岁,墙砖瓦片都诉说着岁月的痕迹。

    楚老太太年纪大了,脚步却仍然是矫健的,身子骨亦是硬朗。

    她向来不爱太多人服侍,院中留的人不多,一路走来竟没有人发觉。

    楚老太太紧紧握在手心的钥匙已经染上了温度,她沉默地将钥匙塞进锁头里,门悄悄地被打开了。

    这是间狭小的屋子,屋子中央正摆着三个牌位,正中间有一个牌位,两边两个牌位呈开扇型摆放,牌位上面用朱砂齐齐整整地雕刻着三个名字。

    楚老太太就站在门口,眼睛痴痴地望着屋子之中的三个牌位,踩着月色走了进去。

    她从牌位边捡起火折子,点燃了两边的蜡烛。

    昏暗的火光映照出牌位上的姓名。

    “谁——”

    楚老太太冷着脸扭头看去,披风甩起,拐杖提起,她厉声喝道。

    只见月色下身着单衣的少年,唇色已经发白,他有些不知所措:“奶奶,孙儿来打扰了。”

    楚老太太下意识心疼地上前,握住了楚淞君的手,没好气道:“淞儿,你这大晚上的过来也知道是打扰了老婆子啊!哎!过来也就罢了,怎么就不知道多穿点衣服呢?”

    楚淞君不禁笑了笑:“这不是给奶奶教训孙儿的机会么!”

    楚老太太被逗得乐呵:“哈哈哈哈——油嘴滑舌。”

    楚淞君看向楚老太太身后,好奇道:“奶奶,你背后屋子里的是什么?”

    楚老太太一顿,表情没有太多变化,眼神却复杂起来:“是没福气的人。”

    “没福气的人?”楚淞君一愣,看向楚老太太:“里面的,是牌位吧。”

    楚老太太没好气地刮了楚淞君一眼,叹了口长长的气,犹豫许久,终是收了手中准备锁起的钥匙,妥协道:“去瞧瞧吧。”

    火烛正在烧灼这,照出用丹砂勾绘而成的名字。

    楚淞君瞳孔猛然一缩,只见这座小祠堂中三个牌位,其中有一个竟是他父亲“楚正则”之名,他忙去瞧另一个,是他的母亲“洛知晴”的名字,而摆放在中间的牌位上,则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名字,但是却明显是父辈那一代人的格式名字,另一个牌位则是叫做“楚秉地”,与他大伯的名字楚秉天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父亲的牌位怎么会出现在奶奶的小祠堂里?

    楚淞君一愣。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缘由,在他出生的前后,他的父亲与祖父闹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矛盾,楚正则被赶至深山,逐出楚氏族谱,直到祖父病重弥留之际,楚正则仍然不愿意回去看祖父一眼。

    楚淞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仿佛看见了父亲抱着头蜷缩在影子深处的模样。

    楚秉天将自己带回楚氏,将自己记入大房嫡脉,成为了嗣子。

    楚淞君努力回忆起大祠堂之中层层摆放的牌位,试图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名字是否身在其中,但牌位实在是太多,他拜祠堂时又火光漫天,他如今只依稀记得自己在混乱之中似乎看见过一个牌位的名字,与他父亲的名字非常相似,名字叫做“楚正均”。

    他的动作猛然一顿。

    楚正则,楚正钧。

    楚秉天,楚秉地。

    如此取下姓名,这其中很难说没有什么名堂,只是这四中其三似乎都死去了……

    楚老太太上前,拉着楚淞君的手,指向他父亲的牌位:“这就是那冤孽的牌位,你高兴就多拜几下。”

    楚淞君默默上前跪拜。

    这是他生身父亲,他不高兴难不成还能不拜?小心他从影子里爬出来教训自己。

    楚老太太看向另一边,神色温和下来:“这是知晴的牌位,是你母亲。”

    楚淞君同样跪拜。

    最后,楚老太太看向最中间的那一个,她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深切的怀恋与难以形容的复杂,她没忍住,又叹了一口气:“这是你的二伯,楚秉地的牌位,他年少早夭,虽说算不上看着你长大,但也是你的亲人,若你愿意,亦拜上一拜吧。”

    楚淞君再次跪拜。

    “哎,人老了,就是容易忆起过去,夜晚觉轻的时候,日思夜想的人儿就容易入梦中来,冤孽,当真是冤孽。”楚老太太手中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杵了几下,沉痛道。

    楚淞君听着楚老太太的话,却是有些不解的,从楚老太太的语气里听,这三个牌位下都隐藏着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果然,他来找楚老太太是对的。

    楚淞君不禁问道:“奶奶,你知道当年我的父亲为什么会被祖父赶去深山老林,还被逐出家族?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吗?”

    楚老太太一愣,低下头看还跪在蒲团上,正抬起一张脸看她的少年,少年不复白日的衣冠齐整,发丝凌乱地铺在白嫩的脸颊和单薄的肩膀上,说话时两颊若隐若现的酒窝,更为其添上几抹纯真,十几岁的少年郎好似趴在祖母膝头,听祖母讲着过去的故事,何等天伦之乐的场景。

    楚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楚淞君:“玩计谋玩到奶奶这儿来了?你个不省心的,怕是想打听点什么才专程来奶奶这儿的吧?倒是奶奶还好有点作用,否则乖孙儿怎么会想起我来?”

    “奶奶……”楚淞君有点尴尬。

    他耳朵尖红了许多,扑在楚老太太的怀中撒娇。

    被烦得高兴的楚老太太拍拍楚淞君的肩,回头看了一眼三个牌位,她斟酌许久,终究还是开了口:“当年,你父亲与你祖父反目成仇,完全是因为你祖父那个孽障,那老不死的东西,异想天开,妄图用你施展秘法。”

    “秘法?”楚淞君一愣,他的身世居然还有如此波折?

    “没错,先祖传下来的秘法,可代价格外沉重,若是失败了,你会死。”楚老太太叹了口气,骂道:“可恨那该死的老东西一心被力量蒙住了眼,面对你父亲的责问,反而道,你死了,你父亲大也可与你母亲再生一个,你是楚氏人,为了家族的荣耀奉献才是值得称赞的大道,你父亲被气得破口大骂,与那老东西动起手来。”

    楚老太太冷哼一声:“正巧,老婆子我当时也受够了那个糟老头子,亦决意反对他,只是那老东西当时是楚氏家主,一手遮天,你父亲以被逐出家族为代价,才好悬保下了你,好在苍天有眼,那糟老头子死得早,否则……”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告诫楚淞君道:“哼,这些说与你听便是告诫你,莫要被力量迷昏了头,否则我老婆子便要唾骂你。”

    秘法,所谓的先祖秘法难道是驭鬼的功法吗?用他施展秘法?这是什么意思?

    楚淞君能听出来楚老太太省略了不少细节,但看老太太的样子,讳莫如深,想来是不会细说。

    他顿了顿,又问道:“奶奶,我的兄长是死于秘法的么?”

    楚老太太瞳孔一缩:“你的兄长?”

    “楚承鸿。”楚淞君一字一顿说道。

    楚老太太竟一个踉跄没有站稳。

    “奶奶——”楚淞君连忙上前去扶,好在老太太手里攥着拐杖,很快便站好了。

    她面容复杂,失态而急切地环顾四周,手攥住了楚淞君的手,攥得很紧:“承鸿他,他还在家中么?秉天不是说他早已将……”

    楚老太太话语一顿,目光重新投射到楚淞君的脸上,她仔仔细细,上上下下,重新端量了一遍楚淞君,喃喃道:“是了,你该看见的,承鸿他,死后是鬼啊,是你的鬼!”

    “承鸿他可有伤着你?”楚老太太眼角泛红,声音颤抖地问道:“他认识你?是么?他向来是个灵秀温和的孩子!他不会伤你的,对不对?”

    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楚淞君表情空白一瞬。

    等等……

    楚淞君有了一个恐怖的猜想,那个猜想令他浑身颤抖,心生恐惧。

    突兀的,他的背部竟感觉汗毛正在接连不断地竖立起来,巨大的危险感瞬间如潮水般淹没了他,他猛然上前抱住楚老太太,将她整个扑向一旁。

    “砰——”

    木头碎裂的声音从耳边袭来。

    时间仿佛正在放缓。

    楚淞君回头望去。

    只见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异兽,双头人首蜥蜴兽身,身着鳞甲,每一片鳞片都散发着极其腥臭的血腥味,它的四眸死死朝楚淞君盯去,四肢拔地,朝楚淞君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第117章 灾祸

    这是什么怪物?它到底是怎么绕过楚家满家的镇物跑进来的宅邸?

    楚淞君顾不得思索太多, 厉鬼猛然从影子里冲了出来,扑咬在怪物身上,刺骨的阴气正如同钢针一般穿透进怪物的皮囊,楚淞君的脸已经白得如同鬼魅, 他伸手挡着楚老太太。

    怪物正好掉落在他们离开小祠堂的路上, 挡住他们离开的路。

    厉鬼发出一声尖锐的痛叫, 啃咬在怪物身上,怪物吃痛,却仍不减狂乱舞动之势。

    楚淞君眼睛一瞥,脸色又苍白两分,又一厉鬼在空中蜷缩猛然冲撞向小祠堂的一面墙壁,在墙壁上留下一层深深的撞痕。

    楚老太太年过七旬, 眼见此,却格外自然镇定,她身子往后一转, 脱下披肩敞开,伸手就将三个灵牌扫进了披肩内,变成了一个小包裹抱在怀中。

    “砰——”巨大的撞击声传来,婴鬼终于一头创开了墙壁,头咕噜咕噜从墙壁上滚下来,弹跳到怪兽身边, 猛然咬了怪兽一口。

    这动静不可谓不大, 楚淞君连忙让鬼牵着楚老太太离开, 自己回头看向了战场。

    那只怪物十分抗打,两头之间配合极其默契, 仿佛两头共用一脑,鳞片如同上好的盔甲, 难以被击碎。

    楚淞君对这等怪模怪样的怪物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毕竟他早已见过数不胜数的鬼怪,更别说他还见过难以注视的外神,丰富的履历让楚淞君从容不迫。

    怪物在厉鬼们接二连三的攻击之中气势渐灭。

    但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楚氏豢养的护卫的脚步声,楚淞君闻声一定,一个翻滚,逃出摇摇欲坠的小祠堂,怪物凄厉地嚎叫着,也跟着一同冲了出来。

    一手持刀兵剑斧,一手持符箓,本该武器火力充沛,对任何东西都无所畏惧。

    可当他们乌泱泱一群人冲进院中,将惊魂未定的楚老太太送出小院之后,他们的面对着怪物的动作却突然变了模样。

    护卫们僵直在了原地,只听见接连不断地武器掉落声,符箓也轻飘飘地从手中滑落。

    他们就像是一群逐光的飞蛾,望着天空之中那唯一一盏灯火,痴痴地守候着,有什么东西瞬间从他们身上剥离开来,朝着怪物奔涌而去!

    原本双头蜥蜴身的怪物,那宽大的肚腩竟在瞬息之间幻化成了无形的烟雾,带着它沉重的身躯从堆起的废墟之中腾空而起,那团虚无缥缈的雾气正在不断变形,不断膨胀。

    它忽而变成满是金银财宝的模样,忽而变成凶猛的野豹,忽而变成风姿款款的美人,随着怪物不断上升,直勾勾盯着它的护卫们的脖子也逐渐往上倾斜,骨骼发出了咔吧咔吧的恐怖异响。

    楚淞君瞬间意识到怪物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了他们,他牙一咬,从他们的模样来看,眼睛必定是关键,此等情急之刻,究竟什么东西才能挡住他们的视线?

    他看向脚下,他别的不多,鬼却多得很!

    数不胜数的矮小鬼影从影子里攀了出来,嬉笑着攀上了护卫们的身体,阴气从他们的鬼躯之中散发而出,缠绕在了护卫们身上,在他们的皮肤上留下了青紫的瘀斑。

    “呃啊——”

    众护卫们尽皆发出痛苦的呻吟,一双又一双稚嫩的手从后脑手探出抠住了他们瞪大的双眼。

    鬼遮住了他们的眼睛!

    尽管处理及时,但怪物明显得到了一个恐怖地增强,冲天的黑色烟雾幻化成各种形状猛然朝楚淞君直冲而来,楚淞君灵活地往旁边一滚,原地留下硕大的坑印!

    “不能这么下去了!”

    楚淞君暗自咬牙。

    这东西与人有关,似乎是人越多,越从人的身上得到某一种东西从而增强自身,而整个楚氏,人绝对不少,若是持续奉养下去,谁知道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楚淞君脸上的血色呈肉眼可见的状态疯狂流逝,原本丰润的两颊凹陷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气后的打包袋,正在迅速干瘪,原本合体剪裁的衣物,正逐渐宽大起来,他袖口的手瘦可见骨。

    世界寂静一瞬。

    烟雾扭曲的怪物同样凝滞,它四双眼睛齐齐瞪向了底下渺小的人类,眼睛之中竟出现些许不解,但它身为怪物,显然明白,趁敌人病要敌人命这等道理,攻击瞬间接踵而至!

    漆黑的巨锤抡砸而下——

    “!”

    “——”

    有什么不可闻的声音从影子深处暴鸣而起!

    瞬间震碎了四周的木质建筑,瓦片们哗啦啦如同雨点般从破碎的屋顶坠落,巨大的冲击以楚淞君为圆心朝外不断扩散!

    尘土飞扬,巨大的烟雾落下。

    怪物双头探前去瞧:“——”

    “咳——”楚淞君咳出一口血,再也支撑不住半跪在地上。

    冷泠泠的月色下,形容枯槁如僵尸的少年背后后一个漆黑的身影走了出来,她缓缓抬头,她有一双狭长贵气的丹凤眸,猩红的眼珠混杂着浓墨重彩的黑,鬼缓缓抬眼对上了半空之中瞳孔紧缩的怪物。

    楚淞君抬起了脸,眼神之中却看不见些许畏惧。

    狂乱舞动的漆黑发丝抽射而出猛然卷上怪物的四足,猛然将其从半空之中扯了下来!

    ***

    “什么!连史前巨兽都搞出来了!”

    吴悠懵然地看着模拟器,一个惊吓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他茫茫然地挠头:“不是,这西京的风水也太好了点吧,继皇帝是科学怪人,疯子喊自己是神,家里居然还能蹿出来史前巨兽!”

    说到一半,吴悠却突然回过神来,等会儿,好像这各种古怪之事,出现在另一个“他”身边也不是什么好事哇,这风水克“他”啊!

    吴悠回过嘴:“呸呸呸!坏风水,坏风水。”

    【14岁:你靠着来自母亲的祝福,与从未见过的怪物大战三百回合,成功像用自己的紫金葫芦将这泼怪兽降伏。

    这怪兽出现的太过突然,你完全不明白它怎么进的宅邸,但你知道这背后绝对不简单。

    幕后之人到底是靠什么把巨兽送进楚氏大宅?靠地道吗?

    你百思不得其解。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楚老太太的宅邸被怪兽损毁,一夜之间西京人人听闻,只是不知是否是传播的过程之中哪里出了错处,所有人都关心楚老太太怎么样了,也不关心这怪兽到底从何而来,他们关心起了别的事,他们都说,你这个楚氏骄子又一次烧了祠堂了!堪称楚氏祠堂侠客。

    恭贺你,你的声望不断增加着。

    你望着那个占地不知有没有六平方米的小祠堂,望着一开始就被劲风吹灭,晚一点或许真的能将楚老太太整个卧房都点起来的火烛,咬牙切齿,可惜蜡烛已经提前断成好几十段,可怜的还被碾成了泥,你只好作罢,不再发作。

    不过拜这次“丑闻”所赐,你也得到了不少东西,此物凶险,需你这个捕兽专家带着你的“紫金葫芦”连夜唱名收妖!

    这或许相当于一种另类的搜查令,你总算有机会剥开世家的皮,看看皮下面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14岁:这种灾祸似乎没有源头,仿佛永无止境。

    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这个灾祸没有那么简单。】

    街口的孩童正聚在一起玩跳格子的游戏。

    他们唱着:“河上一座山,山里四十六颗树,树上四十六颗人参果,风吹过,果掉落,消失失,瞧不见!”

    富丽堂皇的马车从大街驶过,世家的马夫沉默地坐在上面,挥舞着马鞭驱赶着路过的人。

    原本热闹的人群神色各异,望着马车带着孩童一拥而散。

    站在人肩膀上的绿头红羽鹦鹉嘀咕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西京近来的氛围是不是太古怪了些?”

    小灵踩了踩脚下的肩膀:“英雄!你说呢?是不是那些怪物吓到我的信徒们了?”

    楚淞君压了压自己帽檐,身后背着卷轴,追着离开的马车行走。

    小灵一下子身下空了,连忙扑棱着自己半天不用的翅膀,世家的马车离去,原本躲进小巷里的百姓们在阴影之中走出,注视着世家的背影。

    小灵的翅膀一僵。

    哪怕是迟钝的神明,也能从中看出那一张一张沉默的脸上,有着无数无端复杂的情绪,憎恶,渴望,歆羨……畏惧。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们的身体里飘了出来,那些东西朝着上空不断蔓延。

    “噗咚——”

    鹦鹉尸体坠在了地上,砸得小灵头晕眼花,他再仔细去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揉着自己有些皱在一起的头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信徒已经走远,他连忙扑棱着翅膀追了上去。

    世家的马车队肆无忌惮地驶入一个小院。

    领头马车上的管家从车上掀开门帘下来,他身形富态,衣着富贵,粗莽的肥肉缠在他的腰间,伴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管家身上裹得很严实,脸上的胡子打理的极其精致。

    小灵不禁在楚淞君耳边感叹道:“这就是世家人吗?真是哪哪都不一样啊!”

    楚淞君顿了顿:“这人是司徒家的人,他们今日去购买奴仆。”

    楚淞君自从在谢氏这里学了教训,便对着这种隐形的,不会被记录在册的买卖格外关注。

    司徒家的秘技,在楚淞君的印象之中是五官变换之后,能力的增幅。

    一群又一群人如同被牧羊人赶的羊,从马车上被赶下来,进了司徒氏的小院。

    楚淞君熟练地翻了进去。

    这次采买人口的主事人是领头的那一位管家,他将众人带进别院的第一件事,便是让厨房上满了充足的饭食,面对着饭食,管家先是用棍棒立威,约束众人的行径,紧接着立刻给了一颗蜜枣,让他们敞开肚子吃。

    进了司徒氏,过往的苦日子便再也不会回来,一切都将重来。

    饭食里也没有什么大鱼大肉,干口的米饭却是十足管够,配上一点油水,便叫人吃得津津有味。

    管家坐在上头,就这么含着笑望着台下的人,他粗胖的手指盘着手中的核桃,已经盘的光滑细腻,他显然已是个中老手,如今便熟练得格外得心应手。

    小灵看着台下进食的人,也忍不住咽起口水,他正馋嘴着,突然注意到一只厉鬼从楚淞君的影子里爬了出来,他和楚淞君眼对眼交流了片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小灵不禁有些好奇:“英雄,他干嘛去啊?”

    楚淞君望着眼前和谐一幕,侧脸镇定自若,语气平稳而笃定:“向大理寺报,此处有兽灾现世。”

    小灵:“?”

    啊?哪呢?

    第118章 大孝子

    管家望着台下的瘦弱的人, 已经开始掂量需要将他们喂至多少斤才算完美。

    他的手抚过自己衣物下的身体,伤疤还在发痒,还在隐隐作痛。

    管家心道,他的主家足够好了, 给衣给食给他们这群人容身之地, 作为交换, 只是需要付出自己剥下的皮,怎么不算是一种不劳而获呢?

    若是没有主家善心,他们这群人哪还能站在这里,早就曝尸荒野,被野狗叼走了躯干!

    管家想到这儿,颇为嫌弃地别过眼, 不去瞧他们狼吞虎咽的糟糕吃相,简直如同猪一般!吃食管够,何须去抢?若是放慢姿态, 细嚼慢咽,那是如何一等人般的上流!

    管家轻呵一声,声音里隐晦地溜出来些许嘲讽。

    突然,管家被修得细细的眉皱了起来,他脸也胖,身体也胖, 皮囊像是被充气的气球, 圆润而富有光泽, 当他皱起眉头的时候,竟也不觉脸皮褶皱, 竟绷得更加圆润了!

    只见门突然被推开,外头走进来一个身着灰衣后背卷轴的古怪少年郎, 少年郎一副被吸干了精气的骷髅模样,肩膀上担着一只鸟,而那只鸟也十足奇怪,一身鸟羽绿的绿,红的红,但打一眼看过去,竟只觉全是泛着死感的灰。

    “你们二位是……”管家不动声色地询问道,他缓缓站起身来,注意到门后来人,在桌前吃东西的人动作更快了,塞得一嘴满满当当。

    少年还未说话,他肩头的鹦鹉高高扬起头,一张鸟嘴口吐人言:“我们是大理寺的!是大理寺的!请配合!请配合!”

    鹦鹉还会说“请”呢!

    管家心头一松,大理寺啊,他一打眼瞧这少年浑身贵气,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谁知只是个大理寺的官吏,上头的人没告诫过这毛头小子,有些事该管,有些事不该管么!

    管家眉宇之中缓缓浮现出一抹极其浓重的戾气:“何人给你们的权利,擅闯司徒家院门!不知尊卑!”

    鹦鹉鸟眼一瞪:“嘿!你刚刚可不是那个态度!站在你面前的……”

    管家厌烦地撇了撇嘴。

    一道白刃瞬间洞穿了鹦鹉的头顶!

    鹦鹉一愣,头顶断裂的羽毛晃悠悠掉落,它呜咽一声,躲到了少年脖子后:“英雄!该你上了!”

    “哼——识相就赶紧离开,本管家今日心情上佳,放你们一马。”管家冷哼道,因发动能力,他能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管家下意识从袖中掏出手帕去擦脖间的虚汗。

    但棉布做的帕巾接触到他的脖颈时,管家却突兀一愣,没有汗,反而触到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

    管家瞪大双眼,身体后知后觉地颤抖起来。

    对面的少年从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此刻弯腰咳嗽的模样也如同寻常少年。

    可鬼……到处都是鬼!平常日子里也见不到的几回的恶鬼,如同下饺子一般出现在这个拥挤的小院之中。

    与吃东西的人,脸贴着脸,肉贴着肉。

    一张灰白的笑脸猛然冲上前,管家一个踉跄跌倒在地,惊恐慌乱地向后爬动,脸上的肥肉恐惧地颤抖:“你,你是……”

    整个西京之中,唯有一个人能够做到如此骇事!

    鹦鹉立刻精神抖擞地蹦出来,洋洋得意:“是大慈大悲元始灵宝普渡真君!”

    少年纤瘦的手抬起,轻柔地揉了揉鹦鹉的脸:“嗯。”

    管家瞬间面如死灰,欲哭却无泪。

    得罪了他,不仅得罪楚家,还得罪了自家主家,主家两位双生兄弟的手段,管家只是单单一想,整个人便发起了颤。

    他小心翼翼地低头。

    不会错,绝不会错,此人定是楚氏骄子——楚淞君!

    ***

    【14岁:18岁正是倒反天罡的年纪,司徒峥嵘两兄弟高高兴兴地把自己家的家主递给了你。

    司徒兄弟满不在乎:“大哥一定有大哥的道理。”

    在你愧疚地也给他们上了镣铐后,司徒兄弟再次:“大哥这么做一定有原因。”

    面对着司徒家主对你的唾骂,司徒兄弟反而满脸不解:“爹干嘛要跟大哥做对?”】

    司徒家主气了个倒仰,差点没喘过气来。

    司徒家主面对着面无表情的楚淞君,咬牙切齿地骂道:“呵呵,刚正不阿的大理寺中人,莫要忘了,你也是出自西京二十二世家之中,你无处安放的怜悯之心,怎么就不回头看看自己家?说不定比你抓出来这点破事还要令人耻笑,哈哈哈哈哈……”

    他一字一顿道:“你与我们也没有什么两样,少摆出这等清高作派!”

    楚淞君抬眼:“我的事自有我操心,您还是多操心操心牢房是否能安下您尊贵的身躯。”

    “你——”司徒家主气急,却被身后两个叛徒按住了肩,只得与楚淞君擦身而过。

    所有人证明,一开始他是镇定自若的,对着小辈不打招呼上门,扯着证据捉拿他同样也是气定神闲,直到他家两个混账,竟给他们擅自认的大哥大开方便之门,司徒家主才是真正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司徒兄弟天赋异禀,为了给他们让路,司徒家主早已退居幕后,是以司徒家中,司徒兄弟二人握有重权,他们这一让,让司徒家主敌视豫章楚氏半辈子的骄傲尽毁一旦,这下他是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哄堂大孝”!

    被押进大理寺的时候,司徒峥嵘两兄弟还嬉皮笑脸地和他们大哥说话,等楚淞君走了,他们还意犹未尽地闲聊说是觉得“大哥”瘦了,强烈要求不与他们关在一处的司徒家主痛苦地闭上了眼,落座于牢房内干草堆,不禁阴阳怪气道:“是啊,你们大哥殚精竭虑把你们捉进来,所以瘦了,这么心疼他,怎么不自己乖乖进牢里啊?”

    司徒兄弟互相对视一眼,司徒峥玩味道:“老头子,你什么意思啊,想司徒家全家下大狱败落了?让你孙儿生下来吃奚落?”

    司徒家主冷笑一声:“有你们两个卧龙凤雏,江游司徒的未来想必是日月无光!”

    司徒嵘被逗笑了:“哈哈哈哈,说你是迂腐老头果真没错,你老了,老眼昏花看不清未来的方向了!”

    司徒两兄弟对视一眼,靠在栏杆上各自抱胸,咧开嘴露出内里一口牙:“跟对大哥才有未来,而我们跟的大哥,可是最强的。”

    二人击了下掌,司徒峥怜悯地看向皱起眉的司徒家主:“老头子,早点收拾收拾颐养天年吧,如今脑袋都不灵光了,虽然我们还是很希望大哥能够更进一步,但如今掌管大理寺之人,可并非我们的大哥啊。”

    司徒家主那张褶子脸一怔,很快他便笑骂道:“两只精到家的狼崽子!”

    大理寺门口。

    鹦鹉小灵许久没有说话了,他斟酌着只用两只爪子抓住楚淞君的肩膀,尽量不给他太大的压力,结果因为鹦鹉尸体的僵直,差点摔下肩膀,被楚淞君双手接住,小灵皱着脸睁开眼:“楚,楚氏公子?”

    楚淞君一默,尴尬地点了点头。

    他感觉自己眼前的鹦鹉似乎在一瞬间灰白了,呈现出尸体般淡淡的死感。

    小灵心如死灰地回忆着自己到底在楚淞君面前说过什么。

    首先扎过来的就是绑架楚氏公子的回旋镖,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怎么说的“听说楚氏公子烧了祠堂都被宠爱,肯定很重要。”,小灵现在只怕楚淞君把自己的毛扒下来,然后把自己烧成烤鹦鹉!

    还有的就是日夜不缀地唾骂楚氏,就连磨着英雄当自己的信徒这事,他干得都没骂楚氏来的频繁。

    更别说什么揭竿而起,弄死世家什么的,简直数不胜数。

    鹦鹉扑在楚淞君的掌心,一动不敢动。

    楚淞君有些无奈,调笑道:“这下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会嫌弃我是世家子吗?”

    小灵慢吞吞地倒腾起来:“英雄,你怎么就不跟我说一声,但凡跟我说一声,我也不会这么,这么不修口德。”

    他现在就已经想要跑到没人的地方躲的十年八年的。

    “哈哈哈……”楚淞君畅快地笑了几声。

    小灵尴尬过后,也就死鸟不怕开水烫了,甚至狡猾地利用起了这个“把柄”,鹦鹉哼唧道:“英雄,你做本神的信徒,当本神的使者传播本神的信仰,本神就考虑考虑原谅你!”

    楚淞君噙着笑,一把把鹦鹉按上肩。

    这鬼还没他一个前世强就想强行将他收归麾下,真是异想天开!

    楚淞君安排好司徒氏的牢狱,正打算趁机绕其后背偷袭,细查司徒氏手中的勾当,时间紧迫,他刚穿好官服,正带着紧张的一行楚家人走出大理寺的门,就看见了背对着大理寺的月白色背影。

    楚淞君眉目一冷。

    月白色的身影缓缓转过头,俊秀的面容竟好似不在堵楚淞君似的,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是谢静和。

    许多日未见,谢氏玉郎依旧风姿如昔,一颦一笑皆温文尔雅,只是他脸上那红肿的巴掌印却叫不禁侧目。

    谢静和走上前,那双含笑的眼睛望住楚淞君,轻声道:“许久不见,今日可要去喝一杯?”

    “……你为何来大理寺?”楚淞君没有回答,反而问道。

    他肩头上的鹦鹉小灵眼瞧着眼前的人,鹦鹉头都忍不住地探出,警惕且探究地观察着两个人的表情。

    谢静和咬了咬牙,扫了一眼在楚淞君身上异常显眼的鹦鹉。

    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长辈教子,子又如何能反抗。”

    他的眼睫微垂,半遮住眼。

    楚淞君缓缓挑了挑眉:“本官没问你这个。”

    谢静和的表情一顿,抬起头,安静且执着地注视着楚淞君,他轻声道:“你知道的,有时候人身不由己,无法反抗,琅寰谢氏家规多如星子,第一条便是尊崇祖训,敬奉先祖。”

    小灵疑惑地歪了歪头,他看着谢静和看了半晌,突然挪了挪步,贴近楚淞君的脸颊,用着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天真地嘀咕道:“这人谁啊,自来熟吧,莫名其妙地挡咱们的路。”

    谢静和手攥紧一瞬,却很快松开,他强颜欢笑道:“谢某不才,也只是与淞君相识相伴十年之久。”

    谢静和软绵绵刺了小灵一句,连忙道:“我近来听闻司徒氏一事!司徒兄弟二人耿直与你相处不久却有如此觉悟,而我却懈怠至此,恍然间我惊觉自己的疏忽,深感惭愧,特地前来弥补,我来之前已说服了家父……”

    一辆马车从路口驶进。

    谢静和小心翼翼地上前:“淞君,我没什么亲近的人,无人教过我该如何做,我只是想一切都风平浪静,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的。”

    他的眼圈将红不红,谢静和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嗓音,双眸之中沉着痛苦:“我,还能站在你的身边,帮你一点小忙吗?”

    第119章 权利

    “……”长久的沉默。

    谢静和抬起头, 望向坐在上座的父亲。

    谢尚书的脸拢在灯火下,却灰蒙蒙的,他失望的眼神如同一柄利剑直插他的心脏。

    谢尚书微微低头:“静和,你知道你错在了什么地方吗?”

    “……”

    谢静和没说话。

    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但是父亲说他错了, 祖训说他没错, 可祖训又要他听从父亲的言论,他无法找到出口,所以他沉默不言。

    谢尚书的唇逐渐抿起,越抿越深:“为何要将‘旗画’的身契赠出,恢复他的自由身?”

    谢静和俯身一拜,答道:“旗画想回家, 先祖说凭心而动,且对身边之人心怀善良坦荡,所以儿……”

    谢静和没有说下去。

    他能看清父亲的脸, 父亲的眉毛难以抑制地上扬,而后皱起,嘴角撇下,谢尚书什么也没说,却什么都说了,可他嘴上却没有说什么, 而是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轻飘飘的纸, 扔在了谢静和面前。

    谢静和垂下了头, 膝行两步,伸出手捡起了那张纸。

    那是一张既重若千钧, 又轻薄如纸的卖身契,上面的名字正是旗画的名字。

    旗画还很小, 是谢静和身边的伴读,夜里在他床边守夜的时候总是睡不着,偷偷流眼泪,谢静和就拿了他的卖身契送给他,让他回家。

    谢静和自以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

    旧的卖身契已经撕了,这张是新的,旗画还没有学会写字,契约上用手指印了一个红彤彤的指纹。

    谢静和一愣,再次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身契,一字一字逐字对照。

    谢尚书怜悯地看着谢静和:“他哭天喊地地寻我,说哪怕死也要留在谢家。”

    谢静和近乎茫然地抬起头,手死死攥着那张契书,眼前的父亲身材高大,坐在高位,身后的灯火亮得出奇,可照在他的脸上却多出一层晃动的黑暗。

    谢静和又低下头,定定地看着手中的契书,直到他手中的契书被谢尚书强制抽了出来。

    谢尚书撕掉了那张新的契书,意味深长道:“静和,既然你是这般想的,那我定然也要尊重你的意愿,他能够回家了,过几天去送送他吧。”

    那一天。

    谢静和沉默地站在谢尚书身边,看着衣衫褴褛的旗画躲躲闪闪地走出谢府的门,旗画不敢看他,亦不敢抬头,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原本在谢府养出的些许肉,此刻都散发着一种紧绷感。

    谢静和感到了不解,一种极其纯然的不解,但更多的是茫然,有种自己明明照着答案做事,却反被出卷人给了零分的茫然无措之感。

    谢尚书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满意了吧?静和,莫要做违悖祖训之事啊。”

    他难道不是就在尊崇祖训么?

    为何现实与祖训并不相同呢?

    那到底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呢?

    这个世间有正确和错误么?

    可先祖已经将历经岁月的答案传下,谢静和却抄也抄不明白。

    谢静和想要向父亲寻求答案。

    可父亲却只是温和着笑脸重复了方才的话。

    他不明白,也无法理解这一切。

    谢静和拿着一本正确人生参考书,一条又一条训诫狭裹而成,这些皆组成了谢氏子弟的人生,可本该是最杰出的那一位,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选一可,选二亦可,三或四,四或五,可那无数条答案里,身为谢氏玉郎的谢静和只能,也只想选择正确的答案。

    可祖训构成的人生便是正确的人生吗?

    到底有谁能够回答他呢?

    到底有谁能够站在他前方,为他指路呢?

    到底有谁能够为他做出坚定的选择呢?

    但是,世界上这种人真的存在吗?

    谢静和的眼前闪过一个挡住他的背影。

    “你能否站在我的身前?”幼时的谢静和与十八岁的谢静和重叠,他注视着眼前一直坚定不移的少年,轻声询问道:“再对我说一句‘毋需担忧’呢?”

    若是得不到那个正确的答案,谢静和愿意重复自己的问题十遍,百遍,千遍,万遍,一直跟在他身边。

    楚淞君给了一段长久的沉默,而后开口道:“大理寺有空闲的人不多,但是谢氏上门自首,定然抽出空来接待,若是你不嫌弃,还可与司徒兄弟关对门。”

    他记得他们关系还不错。

    “司徒兄弟?”谢静和语气奇怪地重复了一遍:“司徒峥,和司徒嵘?”

    “没错,他们也在,你们可以聊聊天。”

    楚淞君平淡地回应道,顺手把一直贴在他颊边,蹭得他发痒的鹦鹉拨开了点,小灵却不乐意,急忙又贴了上去。

    “他们是自己来的吗?”谢静和轻飘飘道:“我还带着我父亲。”

    “……被我抓进来。”楚淞君回复道。

    “哦,被抓进来的,不是自己来的啊。”谢静和又道。

    楚淞君有些奇怪地瞄了谢静和一眼,隐隐觉得他刚刚那句话多少有些奇怪,但是谢静和过去说得怪话多了去了,倒也不足为奇。

    谢静和说完,手又伸了过来:“给我戴上镣铐吧。”

    楚淞君朝两边示意,大理寺中人连忙上前要为自己找上门来的谢氏公子戴上镣铐。

    谢静和手往外一别,注视着楚淞君:“你抓我吧。”

    楚淞君的眼神落在谢静和的双手之上,定了半晌,回答道:“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不!你抓我!你都抓了司徒了!我为何不可?”谢静和有些着急:“我就站在你的面前!”

    楚淞君深深看了他一眼。

    太复杂了,哪怕是极其敏锐的谢静和一时间也无法分辨里面到底有什么,他只顾再上前一步:“司徒不过是小人,是莽夫!只尊崇强权力量的傻子!”

    “住嘴!”楚淞君拧着眉道。

    “你…….”谢静和眼圈生生红了一圈,但他却立刻欣喜起来,楚淞君与他走得近,谢静和什么都和楚淞君说过,谢氏的能力要靠祖训发动,自是事事尊崇,万事小心,其中一句“雅言”,便是告诫谢氏子弟莫要说粗鄙之言,楚淞君自然也是清楚的。

    “你在关心我,对不对?不要紧的,这些都不要紧!祖训不过是一团糟粕!一沓废纸!”

    “听我说。”楚淞君道,他看着谢静和,一如十年前那般平静。

    他清泠泠的目光如同一柄刀,能够一点一点剖开谢静和的心,谢静和不自觉地沉默下来。

    “你冷静些,你看,你把你自己搞得一团糟,在进牢狱之前,先在门口透透气吧。”

    “……”

    谢静和说不出话。

    楚淞君一直是一个始终将所有人看成人的人,而那种人眼瞳深处必然藏着如蜜般流淌的温柔,谢静和曾经触摸过,明白刚才那句话就是楚淞君给他的,最温柔的决断语,他已经被推出了楚淞君的保护范围内。

    此刻他的心中,一种极其深重的悲伤,一种极其浓厚的不安,如同摧天折地的海啸正在宣泄,可谢静和却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

    “再见。”楚淞君拢了拢肩上的鹦鹉绕开了谢静和,正要奔赴去下一个地方。

    “等等——”

    楚淞君一顿,手下意识地躲开了谢静和拉上来的手。

    谢静和的眼框仍是红的,却褪去了方才那种轻盈感,他的五官难以抑制地抽动扭曲起来,他的喉结难以抑制地滚动,哪里都有一种有如孩童般的无助:“我只是习惯了,只是…….习惯了。”

    “抱歉,公务在身。”楚淞君低声道。

    谢静和只能眼睁睁看着楚淞君离开,阴影落在他如同雕塑般的五官之中,僵硬而恐怖。

    半晌。

    大理寺中人噤若寒蝉,但还是硬着头皮上前,试图请谢静和进门。

    又有人上前打开了马车的窗帘,从里面看见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的谢尚书。

    被大理寺的人从车上扛下来,取出口中堵的布,谢尚书笑嘻嘻道:“看吧,看吧,我已经说过了,你是错的,他不会理你的。”

    谢尚书多年前被楚秉天这个伪君子抓住痛脚,被威胁,被杀鸡儆猴。

    多年后的今天,被自己突然发疯的孩子再次抓住了痛脚,偏生这次是自家人,一抓一个痛处,全身上下都逃不过。

    谢尚书气过怒过,却还是自持家训没有动手,结果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自己给自己脸上来了一下,被诬陷的谢尚书简直气得冒火,对自己没有动手打人深感遗憾。

    眼见着这逆子没有成功,他高兴快活得不成模样!

    谢静和缓缓看了谢尚书一眼,深黑色的瞳孔如同漩涡,他摇了摇头:“不,他会理我的,我就等在这里。”

    谢尚书轻呵:“那你等吧,等到海枯石烂,长城倾倒。”

    谢静和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衣袖:“我已经玉石俱焚,无甚所谓,但你这么说话真的好么?谢氏祖训捍卫者!谢氏最伟大的家主!”

    谢尚书心里骂骂咧咧,但还是识相地闭上了嘴。

    ***

    小灵有些好奇:“你跟那人怎么回事啊?”

    楚淞君回答道:“过去……我们曾是密友,如今已经形同陌路了。”

    小灵移开眼,他怎么感觉那位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形同陌路的样子啊,算了,反正他看那家伙不顺眼,说什么他的好话,除非那家伙信仰他,他就勉为其难给他点他给信徒的爱护!

    江游司徒同是顶级勋贵之一,只是家主被继承人送进牢里,并不令他们乱了阵脚,反而视为平常,楚淞君捣毁了不少司徒氏的人皮面具工厂,也只是钻了他们还没意识到大理寺要捣毁他们的空档。

    越往里调查,楚淞君便越觉得西京之下黑暗到了极致。

    他抬头望着漫天飞舞的纸人,一个问题不禁浮上心头,这些世家似乎从不畏惧什么,正因如此,权利不断泛滥的后果就是酿成灾殃。

    他该如何做呢?

    楚淞君回到大理寺之时,谢静和仍在门口等待,楚淞君顿了顿,只见谢静和欣喜地迎了上来。

    而与他亲近的人却面上带着点羞愧地靠近,他们迟疑地抬头看了一眼楚淞君:“司徒氏他们都被放走了。”

    楚淞君一顿,脸上瞧不出多少意外,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怎么走的?”

    面前的人挤挤挨挨不愿作答。

    谢静和却不在乎:“是楚秉天放走的。”

    楚淞君瞳孔一缩:“谁?”

    “主动放走的司徒氏的人……”谢静和重复了一遍:“就是楚秉天,豫章楚氏家主。”

    楚淞君沉默片刻:“你为何还在此?”

    谢静和呼吸急促起来,他深黑色的瞳孔里只倒印出楚淞君的身影:“淞君!他们都要离你而去,但是我不会,再也不会。”

    谢静和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要和楚淞君贴在一块儿:“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边,只站在你身边!”

    他声音兴奋地颤抖:“哪怕你要掀翻整个西京!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第120章 死亡谜底

    “……你愿意站便站吧。”

    楚淞君冷着脸越过谢静和。

    “你把我关进去啊!淞君!别走啊!你走了我怎么办?除了你的身边!我可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谢静和像是解开了什么封印一样, 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了。

    楚淞君无奈地加快了脚步,希冀大理寺里那些强壮的捕手能够拦住谢静和。

    小灵扇着翅膀鸟仗人势:“哎哎!那边那几位大哥,赶紧拦住这个犯人啊!什么人啊,在大理寺里乱晃!不知道什么叫重地么!这里是重地呢!”

    虽然小鸟也不是很有文化, 听了一嘴“什么什么重地”便拿来用了, 但小鸟一心只想让奇怪的家伙离伙伴远些, 他又有什么错?

    有了吩咐,大理寺的捕手们瞬间包围了上来,领头的人微笑道:“谢大公子,止步。”

    谢静和面色阴沉地扫了他们一眼,朝楚淞君喊道:“放心!我一定会自己去你的身边的!”

    楚淞君眼不见心不烦,当没听见。

    他先去将司徒的罪证收录进了档案之中, 而后顺路去看了一眼大理寺内的刑狱,原本呆在里面的人已经离开了。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眼前的空空如也的牢狱,半晌没有动作。

    老实说, 他清楚地知道大理寺关不住他们。

    但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被自己的大伯送了出去。

    到底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畏惧呢?

    死亡吗?

    楚淞君不甚确定地想道。

    只是经过这回,在他心里,大理寺的尊严已经荡然无存,他已经尝试过了,试图从律法的角度去限制世家的权利, 但是不够, 世家本就是庞然大物, 是聚集一切财富权利之鬼魅,而大理寺亦是其中一个鬼魅豢养出来的恶犬, 表面上装得人模人样,但背地里, 是人是狗,能够看见的人自然能够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狱卒有些羞愧难当地跟在楚淞君身边,低声道:“小人没看住。”

    “无事的,吴叔,在西京之中谁来也无法看住。”楚淞君上前低声安慰了一句,伸出手拍了拍吴叔的肩膀:“近些日子别出大理寺了,也让你的妻女别出去了,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

    吴叔只是点头。

    “我大伯如今在哪?”

    楚淞君问道。

    吴叔的脸上出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怯懦,像是无法去想象那个人一样,他磕磕绊绊地回答道:“楚,楚大人,他在办公。”

    楚秉天向来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大理寺寺卿。

    时间已近黄昏,本该是下值的时间,大理寺之中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楚秉天却仍然手不释卷,将白纸黑字凑在灯火下阅读。

    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楚秉天心里早有预料,不甚在意道:“进。”

    来人果然是肩负鹦鹉的少年,少年走进来,轻轻带上了门,门外似乎还有人正在一旁,看身型模样,应是少年的医童。

    少年走进桌案笼罩的灯火下,朦胧的灯光渐渐映照出他挺拔清俊的五官。

    楚秉天微笑着抬起头,他向来温文尔雅,极富书卷之气,他笑着打量着楚淞君,眉宇间尽是满满当当的欣赏:“我儿,你来了?”

    “我想问您为何今日直接放了司徒他们?”楚淞君直接开门见山。

    楚秉天没有丝毫的意外,他轻笑一声,随手将手中打开的卷宗合上,和蔼地道:“淞君,你是在怪我吗?怪我没有提前和你说?”

    楚淞君沉默片刻:“你知道我没有。”

    “是这样么?”楚秉天轻轻长叹一口气:“差点还以为被你讨厌了,今日不仅见了老友谢尚书,还见了司徒兄,两位仁兄的境遇都不禁让为父产生哀戚之情。”

    “……您为何要如此快放了他们呢?”楚淞君重复了一遍。

    “……”楚秉天没有说话,而是双手交叉,向后仰倒,靠在椅背上:“那你来猜一猜?”

    楚淞君抿了抿唇,小灵暗地里瞪了楚秉天一眼,嘀咕道:“就是猜不出来才问的!”

    楚秉天的眼睛视若无睹般扫了一眼鹦鹉,里面毫无情绪,甚至没有半分注意付出,小灵猛一下见到他的动作,鹦鹉眉头紧紧皱起,他下意识挪了挪脚步,靠在楚淞君脸侧,他敏锐地察觉到楚秉天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虽然也很正常,毕竟楚秉天是大理寺寺卿,而他只是一个野神,但是小灵只感觉到莫名的不愉。

    “司徒掌管禁军,势力庞大,无法完全拔除,且二十二世家相互制衡,若是一时伤了司徒家便罢,但要是想要完全将司徒家清除出世家范围,反而会引发其他世家的不满与敌对,届时,西京之中,入目者皆为敌。”楚淞君淡淡道。

    “没错,就是如此,”楚秉天欣慰道:“平衡就是如此微妙,问题也就在于此。”

    他话风一转,笑道:“今日便早些回家吧,这几天的奔波劳碌也累着了,你母亲可心疼了,买点糖炒板栗回去吧,你许久没吃了。”

    “我还没说完。”

    楚淞君道。

    楚秉天站起身,整理起身上的衣着:“好,继续说吧。”

    “可他们若是被多关一会儿,被他们抓走的人便能够回到他们的家。”楚淞君轻声道。

    楚秉天的动作一顿,他叹息一声,走近楚淞君的身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怜悯道:“我儿就是太过心软,这些人是野草地里的草,每每长出来了必要被人割掉一茬添做柴火,我们与他们不一样,为何要去同情野草呢?你年纪小,这方面的心性要加强了,否则来日怎么面对那些个老狐狸。”

    “我儿,若是你实在难过,为父便下令胁迫他们缩小范围,但他们也是需要人的啊,狼也不能只吃草吧?你得认识这一点,你是要做头狼的人。”楚秉天有些忧心忡忡,但眼角眉梢都含着些许宠溺。

    楚秉天见楚淞君仍不说话,无奈道:“你也见识过那个世界了,他们死后除了会变成鬼,也就只会变成那种毫无思想,漫天飞舞的纸人,死亡于他们来说毫无含义,早死晚死都是寻常,我们购买他们的时候,不也满足了他们的欲望么?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要尊重给尊重,他们用生命回报我们又有什么呢?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多的东西了。”

    “我儿你身上流的是世家的血,生来便与他们不同,我们是支配他们的人,便不能与他们站在一起,我,你,司徒氏,谢氏,林氏,我们二十二世家,才是真正站在一起的人。”

    楚秉天伸手爱怜地抚了抚楚淞君的鬓发:“伤心了?为父带你去买街口的糖炒板栗,从现在开始不那么亲切地对待他们吧,慢慢来,为父会陪着你的。”

    小灵一时间说不出话,整只鸟从脚尖一路冷到头顶。

    楚秉天是一个极其恐怖的人,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

    什么叫我们,什么叫他们,什么叫野地里的草?

    世家人的血和百姓的血放流而出,是有不同的颜色么?

    小灵脑海之中闪回那一片尸体的乱葬岗,回忆起停在槐树杈上歪着头朝他看来的渡鸦,回忆起那三根插在他面前的短木棍。

    “这只鹦鹉你若是喜欢,便叫下人去洗洗吧,一身脏。”楚秉天随口道。

    “****!什么鹦鹉,本神是大慈大悲元始灵宝普渡真君!”小灵气道。

    楚秉天视若无物般继续道:“走吧,我儿,已经到下值的时间了。”

    他上前拉开了门,王佑鱼一个激灵,立刻恭敬地站在一旁。

    楚淞君紧紧握住了拳头,身体笼罩在黑暗之中,深刻的光影勾勒出他的五官,大理寺高堂之上,大公无私的牌匾在黑暗之中泛着微光:“那你的孩子呢?你唯一的孩子,楚承鸿,在你眼里又是什么呢?他的死亡,对你来说,有意义么?”

    楚秉天动作一顿,他第一次皱了皱眉:“我儿,你在说什么?”

    楚淞君继续道:“身为鬼的他,在你面前晃荡之时,你每每看见他孤独地在家中徘徊之时,你在想什么呢?”

    黄昏已过,大理寺中点起一盏一盏的灯,院外传来的灯将背对着楚淞君的楚秉天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侧过脸,眼角的余光注意到黑暗之中阴森的鬼气,他的眼珠缓缓转向前,不知何时,一个接一个厉鬼已经手拉着手,站在他的面前,猩红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视着他。

    楚秉天沉默良久,突然笑了出来:“不错,非常不错,不管是逼问的节奏,还是冷硬的心态,亦或是大胆的猜测,都很不错,没有让我失望,这下是非得套出我的真话不可了?”

    “真该早点给你安排上刑讯之课,可惜近来都没遇见能够当作教材的人。”楚秉天一叹:“这种教材当真是可遇不可求,十年前的那个蛊女便不错,可惜了。”

    楚淞君一愣。

    他突然想起来某一个轮回之中,蛊女温韶突然逃出刑狱一事,以当时楚秉天的谨慎,她当真能够逃出来么?她逃出,是楚秉天的默许么?只是因为楚秉天觉得她是一个绝佳的教育道具?

    楚秉天遗憾了一会儿,他的身形仍然是放松的,随后楚秉天终于回到了那个问题,他歪着头思索片刻道:“假话是心痛到难以直视,真话是没有什么感觉。”

    “承鸿那孩子已经足够幸运了不是么,乖乖巧巧地活在家里,与亲人相伴,有镇物守护在侧,日后还能有更大的造化,他是幸运的不是么?”楚秉天似笑非笑道:“总好过某些野鬼,阴气衰落,离魂飞魄散只有一步之遥。”

    随着楚秉天的话越说越深,原本只是等在门前等着自家公子的王佑鱼也越听越惊悚,整个高大健壮的身躯越埋越低。

    楚秉天却仍在说话:“你跟那孩子相处不错吧,不过那孩子也心软,是他带坏的你么?”

    小灵暴跳如雷,这家伙明显是在内涵他!他正要找英雄帮他报仇,可他扭头一瞧,竟是心惊肉跳,英雄的脸颊正紧绷着,深色的瞳孔里满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但小灵能感受到一种难以以言语表达的愤怒正从英雄的眼角眉梢流露而出!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也该撤了吧?”楚秉天无奈道:“你母亲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楚淞君深深吸了一口气:“伯母知道吗?”

    楚秉天没有立刻回答,表情微妙了起来,含糊道:“或许吧,与鬼魅生活得久了,偶尔也能见着鬼,这又并非什么稀罕事。”

    “时间越来越晚了,我儿回家吧。”楚秉天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继续催促道。

    “不,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楚淞君抬起了头,他的双眼如同暗流涌动的大海,他轻声道…….

    ——“你为何,要杀死我的父母呢?”

    “——”

    “——”

    “——”

    王佑鱼猛然瞪大了双眼,小灵也差点跌下楚淞君的肩头。

    楚秉天身形一顿,他缓缓回过了头,走廊外的光影将他的整张脸切成两半,温文尔雅的脸一半笼在光下,一半落于影中,他似乎正在仔细打量着楚淞君的表情,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观察。

    他在确认什么呢?是在想如何为自己并没有做过的事情而辩驳,还是为自己已经犯下的罪行而试图狡辩,亦或是在为亲手养大的孩子如此质问他而感到伤心和难过呢?

    那是一阵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的沉默。

    楚秉天突然开口了,语气里还带着茫然:“谁被我杀死了?你的父母?你的母亲是瑛娘……你的父亲是我……”

    一抹冲天的阴寒正以楚秉天为圆心疯狂地席卷而开,恐怖的降温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近乎凝结成冰。

    那是一抹飘忽的红衣鬼,从与楚秉天身后之处如水雾般浮现而出,他有着一张和楚秉天一模一样的脸,有着和楚秉天一模一样的身体,楚秉天恼火地笑着,他亦恼火地笑着,他们重叠在一起,他就像是楚秉天的倒影与半身,如同双生。

    恐怖的危机感如同飓风摧枯拉朽而来,楚淞君脸色微变,脚下的影子便彻底沸腾而起,两道猩红的吊诡身影从楚淞君的背后冒出,一个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一个将被拦脖砍断的头抱在了怀中,他们沉默地伫立在那里,正如两座沉默血腥的墓碑。

    楚秉天却视若无睹,他竟不退反进,反而还上前一步,面上尽皆是纯然的不解:“你看,我还活得好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