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第 71 章
第71章招供
这话一出, 夏侯见雪脸色血色尽失,眼底泛起一抹惊恐。
整整一夜,她一直在翻来覆去地想, 她想了许多, 但没想到宁王竟然连这个都查清楚了。
她惊慌之余,连忙求助地望向罗嬷嬷。
这时候的罗嬷嬷却是脸色不变, 义正词严地道:“殿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王妃娘娘当然生下过一个孩子, 不就是你怀中的小世子吗?娘娘回去一趟夏侯神府, 你以为她那么容易吗?娘家这房那房, 她多少心事!她又要应对夏侯神府诸般杂事, 又要照顾小世子, 况且经历了长途跋涉, 回到夏侯神府便病了一场, 你如今竟问出这话, 这是诛心呢!”
晚照从旁,不着痕迹地看向宁王。
厅中四角都挂了描金细画的羊角灯, 灯光自璎珞罩纱中透出来, 让这大厅有了富丽堂皇的昏暗感。
宁王微垂着薄长的眼皮,望着怀中的小婴儿, 神情晦暗难辨。
她的心也不觉提起,殿下他能认出这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莫不是起了什么怀疑?
可是如果这样,殿下误伤了小世子又该如何?
这时候, 就听宁王开口道:“哦,她生过孩子, 你确定?”
旁边夏侯见雪原本已经惊怕至极,她已经想承认了,但罗嬷嬷这么说,倒是把她架在那里了。
她无奈,便干脆顺着罗嬷嬷的话道:“我怎么可能没生过!”
宁王便笑了下。
他修长的手指温柔而缓慢地抚摸过怀中婴儿的脸颊,笑着道:“既如此,那就检查检查,确认下。”
他这话说完,便见有两位女子踏入厅中,那两个女子都着石青圆领绣,腰间为勒帛系束,这是宫廷中女医官的装束了。
晚照看到那几个女官,越发明白宁王只怕是隐忍不发,筹谋已久。
他必然是在路上时便看到对方身份有异,根本已经确认了,但是心存疑惑,待回到宁王府后才骤然发难。
夏侯见雪见此,惊疑不定,一时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反倒是罗嬷嬷颇为镇定:“殿下若心中存疑,查就是了。”
宁王轻笑了一下,却是命令几个女暗卫:“把她抬进去,扒光了。”
几个女暗卫顿时心领神会,当即一拥而上,捉住夏侯见雪。
夏侯见雪原为门阀贵女,金汤玉露养着长大的,便是内廷公主都不过如此,何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她含恨道:“殿下,你不分青红——”
晚照见此,直接摸出一个手帕堵住夏侯见雪的嘴巴,之后和其它女暗卫一起,抬起来,直接把她抬到屏风后,也不管她是否挣扎,三下五除二扒光了,两位女医官便开始检查。
这时候,厅中越发安静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只有屏风后传来衣料窸窣声,以及女子被堵住嘴巴后闷重艰难的挣扎,以及偶尔间难堪的痛呼。
过了片刻,一切总算停止了,女官自屏风后出来,详细地向宁王禀报,提起自己查体的种种细节。
显然从这些细节看,眼下女子确实在最近几个月生产过。
宁王略蹙了蹙眉,视线再次落在怀中婴儿身上。
其实这么看着怀中婴儿时,他眼前有些恍惚。
他娶的是夏侯氏嫡女夏侯见雪,对于这门亲事他心中本不太喜欢,不过考虑到种种形势,到底是娶了。
夏侯氏嫡女比自己以为的要好,所有她的一切,他都足够满意。
百年门阀蕴养出的贵女,清雅脱俗,才情横溢,既娇憨顽皮又温柔贤惠,可以说她的每一处,他都再满意不过了。
这是一个足以匹配自己,也是世间唯一足以匹配自己的女子。
他甚至每每庆幸,幸好自己当时接受了这桩联姻,才有了这样的美满姻缘。
她怀孕十月,为他生下如此可人疼的娇儿,让他有了为人父的骄傲。
对于他来说,他的王妃已经成为宁王府的一部分,是天经地义的存在。
本来就是这样,不对吗?
那一日她说要回去绀梁,说要回去夏侯神府,这没什么,这也是稀松平常的一件事。
两个月的分离,他迫不及待去接她,路上也不是没想过会面后的种种,做好了诸般准备。
可谁知道,接到的这个女子,却不是她。
夏侯神府出来的,夏侯神府侍卫送来的,分明属于妻子的面容,却生生变了一个人。
壳子一样,人却变了。
他心中生疑,却按兵不动,一面敷衍着这女子,依然按照计划行事,一面派了人马去查探夏侯神府中异动。
他掌管边境几十万大军,主宰一方水土,家宅后事便是国事,自是谋定而后动,不敢草率。
回程路上,他不着痕迹控制了奶娘奴仆,并暗暗加派人手,陆续插入那些夏侯神府侍卫中,继续不动声色回来禹宁,待到入了自己府邸,才关门打狗。
原本这桩婚事一切顺利,夏侯家也表现了诚意,如今朝廷和夏侯府几轮来往,有了更深的利益瓜葛,包括绀梁一带兵马辖制,夏侯府通往西渊的贸易来往,以及对其他三大世家的挟制等等。
可以说,这桩姻缘于他是两全其美,是一举两得。
弋
也正因为彼此的姻亲牵连,彼此在洽谈中才略少了几分防备。
谁曾想,他却经历了这么一桩匪夷所思的变故。
他的王妃变成了另外一个女子。
两个王妃,两个夏侯氏嫡女,孰真孰假?
经过这一路的研判,他心知肚明,眼前这个女子,确确实实是长在夏侯神府的那个夏侯见雪。
之前和自己拜堂成亲生儿育女的,不是。
所以她是谁?是何目的?
夏侯神府又给自己玩了一个什么把戏?
眼前女子对于两个人之间的种种知道的太多了,甚至包括一些亲近细节。
而这必须是当事人毫不隐瞒的告知——
他完全没有办法细想,也不能深想。
这一路上,他足足下了十几道命令,做了诸般部署。
他知道自己如今有许多事都要查清楚,朝廷,边境,四大世家,西渊,他的王妃,眼前的女子,当然也包括自己怀中的孩子。
这个孩子入了夏侯神府后,便离开了温正卿以及宁王府暗卫的视线,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眼前的一切太过诡异,以至于他不得不多想。
就在回来禹宁的路上,他已经数次暗暗检查过了,似乎没问题。
可是如今这女子的反应,却是让人心中起疑。
她对这孩子的紧张,并不似作假,仿佛这是她的亲生骨肉,可她又分明不是她。
宁王心里诸多思绪浮过,面上却是依然不动声色,就那么低头盯着怀中的孩子。
此时的晚照,不着痕迹地望过去,她觉得宁王低首注视着小世子的眼神怪怪的。
这让晚照越发不安,总觉提着心。
就在这时,她看到宁王突然抬起手来,用自己的手指轻捏住小娃儿的小拳头。
很小的小拳头,肉乎乎的,软乎脆弱,让人不敢用力。
他就这么捏着这小手掌,摆弄一番,小世子似有所觉,竟然醒来,睁开恍惚茫然的眼睛。
宁王俯首下来,刻意放低了声音,小心逗弄着。
小世子见到父亲,不知是真认识还是凑巧,竟然绽开一个甜美的笑来,他甚至还撒欢一般地踢腾着小腿儿,又用小拳头攥住自己父亲的手指头,使劲挥舞着,口中还发出牙牙学语声。
晚照暗暗看着,她分明看到,原本神情漠然的宁王,眸底竟然泛起温柔来,那是为人父亲的慈爱。
见此情景,她总算松了口气。
如果宁王真的误会了,要对小世子下手,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良心还是活命,这太难了!
旁边的罗嬷嬷也是一直盯着的,此时看到这一幕,紧绷的身体也骤然松弛下来,她总算放心了,无论如何,公子和娘子的血脉至少过了关,可以留在宁王府了。
这时,就听宁王低低叹了一声,却是道:“你怎么傻乎乎的,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
他略低下头来,用自己挺拔的鼻梁轻压住小世子的小鼻子,逗弄他。
小世子便不高兴了,伸出小爪子来,“啪——”的一声拍打在宁王脸上,还抓挠起来。
宁王握住小世子的小爪子,声音沙哑地威胁道:“不许打本王。”
然而小世子哪里听呢,又“啪——”的一声拍打在宁王脸上。
宁王突然挨了一巴掌,周围暗卫看到,顿时愣了。
宁王挨了一巴掌??
不过宁王却仿佛并不介意,他甚至越发握住了小世子的小手。
屏风后,夏侯见雪躺在冰冷的地衣上,就在刚刚,她遭受了前所未有的羞辱,被那样几个卑贱的女子上前,不由分说地检查自己的身体。
里里外外,她都被翻遍了。
此时的她无助地躺在那里,听着外面的声响。
她听到自己儿子和宁王的种种,也听到宁王的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宠溺。
她颤抖着攥紧了拳头,眼泪成行地落下来。
此时只能拼命地安慰自己,无论如何,至少自己的铭儿保住了,宁王并没有怀疑自己的孩子,他把自己的孩子认做他的亲子了。
晚照小心地观察着场中情景,看到罗嬷嬷的反应,她恍然。
夏侯家那两位以为自己换了孩子,就此瞒过了宁王,但其实孩子就是真的,宁王自然不会认为是假的,所以彼此都以为孩子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此情此景也是荒谬了……
这时,却见有两位嬷嬷上前,晚照一看便知,这也是从内廷调派来的,显然宁王对小世子身边的人已经彻底失去信任,全都拘押起来了。
宁王将小世子交给了那位嬷嬷,吩咐道:“好生照料。”
嬷嬷接过来小世子,恭敬地道:“是。”
小世子突然被嬷嬷抱住,好像很不满,在嬷嬷手里弓起小身子,像一条鱼般往上一蹿一蹿的,小手儿还伸展着,咿呀呀呀地对着宁王抗议。
那样子倒仿佛不满。
宁王看着这样的小世子,黑眸复杂。
他有些艰难地抿出一个笑:“等本王料理完公事,再去看你。”
说完,他仿佛安抚地道:“你要听话。”
晚照从旁,自然察觉到了,此时宁王的心情并不好,不但不好,其实是糟糕透顶。
他只是在隐忍。
作为镇守边境的禹宁王,他素来最会隐藏自己的情绪,即使面临这样的惊天之变,依然在很好地克制。
这时,宁王下令,直接将夏侯见雪拽过来。
晚照便上前,不由分说,提起来夏侯见雪,像拽小鸡仔一般拎到了宁王面前。
宁王坐在圈椅上,十指合拢,微往后靠着,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夏侯见雪。
夏侯见雪身子簌簌发抖,她清楚地看到宁王的神情格外平静,平静到了让人诡异。
就是那种他一口气杀死十个人,血流到了他的脚底下,他踩着满地的鲜血,却依然平静地看着你的表情。
那眼神像迟钝的刀,缓慢而无声地凌迟着她。
她喉咙发紧,完全没办法喘气了。
此时,宁王终于道:“说吧。”
夏侯见雪含着泪,无辜地道:“说,说什么……”
她害怕,彻底怕了。
宁王抬起手来,托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哭啼不休的女人:“你们把本王的王妃藏在哪里了,一五一十说出来,本王可以饶你们不死。”
他凉凉一笑,笃定地道:“眼前这孩子确实是本王的血脉,但你绝不是他的母亲。”
夏侯见雪心中已经绝望,她知道罗嬷嬷还想骗,可她不想了,真的没办法骗过眼前这个可怕的男人。
但她觉得可以和宁王商量商量,隐瞒下这件事,她可以谈条件,给他条件,保住小世子的名声,保住朝廷和夏侯家如今的契约。
于是她蜷缩着身体,颤抖着唇:“殿下,殿下,妾身是想和你商量,妾身确实找了一位女子代嫁,但妾身并不是有意欺瞒殿下,如今殿下要寻那女子,妾身可以帮着寻,殿下的小世子,也可以以妾身亲生子的名义,以此保下小世子的尊贵,殿下要妾身做什么,妾身都可以做。”
她说了这一番话,总算稍微镇定下来。
这宁王虽然嗜杀,但他并不是傻子,他一定能想到什么对他是最好的!
而她也只能赌一赌。
晚照听闻这话,心中暗叫不好。
这夏侯见雪虽养在深闺,没什么见识,但她到底是夏侯氏嫡女,她这身份代表着什么,主人再清楚不过,事实上当时主人迎娶夏侯氏嫡女,就是看中了这身份。
如今夏侯见雪将这个条件摆出来,诱惑太大了。
可以拿捏夏侯氏嫡女,可以借用夏侯氏的名望,可以为自己的小世子加码。
她暗暗竖着耳朵,听着宁王动静。
谁知道这时,宁王却很有意思地笑了,他打量着夏侯见雪:“好,你现在承认你不是本王的王妃,但你要和本王谈条件了?”
夏侯见雪见宁王并没有立即发怒,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她紧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殿下愿意听我讲了?”
宁王饶有兴趣的样子:“说来听听?”
夏侯见雪看他这样,心里略松,她仰脸望着她:“殿下,妾身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对不住殿下,妾身可以任凭殿下处置,但妾身想说,比起杀死妾身,殿下分明有更好的选择,殿下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谈。”
宁王神情变得有些复杂,他盯着夏侯见雪:“继续说。”
夏侯见
璍
雪深吸口气,继续道:“殿下,如今朝廷和我夏侯氏达成的诸般共识,殿下比谁都知道,殿下身为禹宁王,镇守一方,比我这闺阁女子更知道其中利益干系吧?”
宁王沉默不语,神情难测。
整个大厅便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
晚照见此,越发感觉不妙。
这夏侯见雪之前哭唧唧的,还以为是个草包,结果她竟然不简单啊!!
这时候,她竟然胆大起来,嘴皮子也利索了,开始敢和殿下谈条件了。
关键……看起来殿下果然被他说动了!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当初殿下迎娶夏侯世家嫡女到底为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她心中正发愁,便听到宁王道:“好,你讲的很有道理,本王可以考虑考虑。”
夏侯见雪一喜。
宁王:“不过在这之前,你要把——”
他顿了顿,眸底闪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
之后才缓缓地道:“把她带过来,本王要见她,毕竟有些事,本王必须见到她,问清楚。”
夏侯见雪听了,望向罗嬷嬷。
宁王感觉到了,视线也瞬间射向罗嬷嬷脸。
罗嬷嬷的神情便不好看了,以她的意思自然是硬抗,她认为宁王也就是怀疑,但咬死了不说,宁王又能怎么样?
他之前杀那么多侍卫,但都没敢动自己,也不敢动自家娘子,这不就是心存顾忌吗?
说白了就是只敢拿无关紧要的人威慑自家娘子!
真没必要招供!
招供了,就必须找出王三,可如今去哪里找王三?
夏侯见雪看罗嬷嬷不说话,忙催问:“嬷嬷,她人呢,你赶紧说!我不是和你说了,要你善待她吗?”
宁王听此,神情不变,也并不言语,只安静地听着。
罗嬷嬷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声,无奈地道:“殿下,那女子拿了一大笔银子就这么跑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宁王眉峰缓慢挑起:“一大笔银子?跑了?”
罗嬷嬷含糊地道:“是,如今早跑了!她那样的人,谁知道往哪里找去?”
宁王眼皮微抬,一个视线过去。
晚照等人立即会意,便上前去,两个暗卫按住了夏侯见雪,两个暗卫则按住了罗嬷嬷。
夏侯见雪猝然尖叫,她本以为一切都说通了,她要说服宁王了,谁曾想突然这样。
她不理解地看着宁王。
宁王面无表情:“本王必须知道她的下落,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不然一切免谈。”
夏侯见雪忙斥罗嬷嬷道:“嬷嬷,你快说,她人呢,你快说啊!这件事你不是全权负责吗,我都交给你了,你到底把王三藏哪里去了!”
罗嬷嬷也被按住了挣扎不得,不过她还是倔道:“老奴确实不知,她跑了!”
此时晚照和另一位女暗卫按住的是夏侯见雪。
那暗卫反扣住夏侯见雪的胳膊,晚照负责打。
晚照看过去,此时宫灯昏暗,夏侯见雪肌肤雪白,乌发散乱,泪水簌簌,红唇颤抖,竟是我见犹怜的样子。
这样的娇弱美人儿,任凭谁舍得下手呢。
晚照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来,一巴掌打下去。
只听得“啪”的一声,夏侯见雪发出一声不敢置信的低叫,她簌簌发抖。
晚照感觉自己手心似乎粘上了什么,也许是脂粉,也许是汗水。
这让她感觉有些恶心,于是她再次抬起手,又是一巴掌。
在夏侯见雪的惨叫声中,她左右开弓,一口气打了六七巴掌。
六七巴掌之后,夏侯见雪雪白的脸颊迅速红肿起来,嘴角也已经渗出血丝,她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可身后暗卫却牢牢地按住她,她根本挣脱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着屈辱,她终于受不了,崩溃地惨叫连连,昔日夏侯氏贵女的尊贵荡然无存。
而另外两个暗卫也在痛打罗嬷嬷,罗嬷嬷痛得仿佛杀猪一般,哭嚎不止。
夏侯见雪咬着唇,倔强地道:“我确实不知,确实不知,是嬷嬷放走的,嬷嬷放走的,关我何事!”
罗嬷嬷听得这话,一时绝望,她想着自家娘子实在是太傻了,太傻了!
本来可以瞒过的啊!
如今可以招供别的,但唯独这王三死了一事,是万万不能提及的,一旦提及,那宁王必杀了自己!
只要找不到王三,宁王便必须留自己一条性命!
她正想着,就见宁王幽深的视线正盯着自己打量。
那眸光如刀,仿佛一寸寸把她皮肉剐下来一般。
她顿时一个哆嗦。
宁王命人将夏侯见雪拎下去,却让两个暗卫将罗嬷嬷倒拎起来。
罗嬷嬷吓得心乱跳,忙道:“殿下饶命,殿下,我什么都说,你问什么我说什么,求你饶我性命!”
宁王却并不言语,那两个暗卫径自将罗嬷嬷挂在了一旁的铁环上。
此时的罗嬷嬷倒挂着,只觉恶心难受,又觉晕头转向,几乎生不如死。
关键铁环还一荡一荡的,她竟犹如垂挂的腊肉一般在那里晃荡,晃荡得她恨不得去死。
就在这时,突然间,那吊环不晃了。
罗嬷嬷定睛一看,就看到了宁王那双淡漠到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眸。
她顿时一个激灵,吓得几乎腿抽筋。
宁王:“你不是会编故事吗,从头到尾,给本王编。”
他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嬷嬷:“若是编得不好,本王先一刀一刀割下你的皮肉。”
罗嬷嬷牙齿咯咯响:“我说,我说……”
**************
事到如今,罗嬷嬷只能招了,她也怕死。
如果能活着,为什么要选择死的,况且即使自己不说,自家娘子也会说。
自家娘子不说的,莫经羲也会说。
既然宁王总归会知道,那她还不如能说的都说了。
所以罗嬷嬷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都说了。
从自家娘子怀下身孕犯难,本想逃婚,结果莫经羲无意中在随云山发现了一位娘子像极了自家娘子,便干脆请其代嫁,又让她经受了诸般苦训。
这时候,一直不曾言语的宁王突然道:“你刚才说,十万两?”
罗嬷嬷脸上发苦:“是,十万两,莫先生最初说是一万,那王三娘子非要抬价,硬生生抬到了十万两,她倒是狮子大开口。”
宁王听得这话,敛着眉眼,神情阴晦难测。
罗嬷嬷便继续说,说起她代嫁的种种,也说起两个人的斗嘴。
她这么说着,宁王神情难辨,就这么静默地听着。
他不问,也不打断,就让她一直说。
她心里发虚,只能继续说,拼命地说,把自己想到的都说了,连往日的诸般言语也都说了。
她正说着,宁王陡然打断:“你说,她叫王三?”
罗嬷嬷颤巍巍:“是……”
宁王眼皮陡然掀起,锐利的视线射过来:“原名?”
罗嬷嬷脸色难看得想哭:“我哪知道呢,反正她自己说是军户,说家里穷,自己说有一个瘸腿的兄长,还有一个瞎眼的姐姐,她就叫王三。”
宁王听此,艰难地吸了口气。
之后,他一字字道:“继续说。”
罗嬷嬷的眼泪落下来了:“殿下,能说的我都说了!”
她这话刚出口,就见一把森寒寒的匕首落在她脸上,寒光映在她的眼中,她几乎眼花了。
她哆嗦着望向宁王,却看到了那双冷沉犹如深渊的眼睛。
她忙道:“我
弋
说,我说,我都说!我还有,还有,我想起来了!”
于是她继续说,说她怎么要那王三娘子向她如实提起和宁王行房的种种,说王三娘子如何提起宁王的不是,还说王三娘子嫌弃这差事不好要加银子。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全程都是倒吊着的,她到底年纪大了,憋得脸上通红,言语越来越艰难。
但是冷不丁看到上方的宁王,却顿觉毛骨悚然。
这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不见任何情绪,连暴怒都没有,只有平静。
这让罗嬷嬷想起她年少时,在山岭间放羊,不经意间看到天空,云朵厚重低沉,几乎将所有的日光吞噬,就那么沉沉压下来,这让她感到脆弱无助,让她觉得,震天撼地的暴风雪即将来临,但是她弱小,她无处可逃。
她浑身哆嗦,一时之间,竟控制不住,尖叫出声。
对此,宁王神情依然平静到可怕。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道:“所以,你用了毒,把她毒死,之后把她埋在了随云山下。”
罗嬷嬷欲哭无泪,哆哆嗦嗦,她颤巍巍地道:“不是,不是我埋的,是夏侯神府的侍卫埋的,是莫先生的人……”
宁王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伸向罗嬷嬷。
罗嬷嬷惊恐地尖叫出声。
谁知道这时,匕首却割断了绳索,随着那一声,罗嬷嬷骤然跌落在地上。
她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跟肉泥一般瘫在那里哎呦哎呦。
宁王缓慢地垂下眼睛,眸底不曾泄露一丝情绪:“说,详细地说,她中毒时的情景,以及——”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来的:“你们是怎么把她埋起来,又埋在哪里。”
罗嬷嬷少不得该说的都说了,只是说起这些时,尽可能把罪过推到那莫经羲以及两位侍卫身上,如此来撇清自己。
当然她也把王三的一些言行都给宁王汇报了。
“她说要离开,拿着这些银子,要寻一俊美郎君,要乖巧听话的。”
“还说她也许会再生一个血脉,是以不必挂念小世子了。”
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宁王那神鬼莫测的面容,硬着头皮继续说。
“还说,还说殿下生得俊朗,又是位高权重,说这次赚了银子,又睡了殿下,赚大了——”
她说到这里,突然觉得眼前宁王神情过于诡异。
她不敢说了。
谁知道宁王却陡然自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说。”
罗嬷嬷便哭着道:“殿下,这王三不是什么好东西哪,她说殿下生得好,睡起来也舒坦,还说玩玩就得了,犯不着上心,以后大把银子还愁找不到好郎君嘛——”
她才刚说到这里,陡然间,便觉有破空之声而来。
一时还不及细想,便有狠厉的鞭子落下,打在她头脸上,瞬间撩起一阵火辣辣的疼。
她崩溃地惊叫:“啊——”
第072章 第 72 章
第72章这是一场噩梦
整整一夜, 晚照安分地看守着夏侯见雪,她觉得自己能得到这份差事实在是幸运。
既能看热闹,还能趁机打个盹。
此时的宁王府众人简直忙成了蚂蚁, 宁王整整一夜没睡, 开始紧锣密鼓地部署,从边境守军到禹宁城巡逻, 再到王府布防, 宁王带着手底下几个亲信并大管事,都重新核查筛查过问。
宁王之前便以“世子幼小”为由, 从内廷要了人手, 这些人手过来禹宁后, 便被放在宁王府内, 不许进出。
至于小世子, 宁王更是下了大心思, 足足抽调了八位暗卫日夜不休地守卫着小世子, 并有两百宁王亲信侍卫护在小世子的院落外。
除此之外, 宁王将之前的奶妈尽数押入大牢严加审讯,又挑选了六位新奶妈, 轮番值守照顾。
如今的小世子身边已经是铜墙铁壁, 任何人休想动小世子一根头发丝
可以说,宁王府所有的人几乎整夜未眠。
但是让人不可思议到毛骨悚然的是, 哪怕宁王府以及禹宁已经翻天覆地,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按部就班, 打更的更夫,捡粪的条狼氏, 还有凌晨时分运送了新鲜菜肴进来王府的庄上人,所有的人似乎都不曾有丝毫察觉。
此时的宁王哪怕已经愤怒滔天, 但也死死压下来,将所有的一切全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而就在五更时分,宁王似乎又下了一道盖了亲王印章的密令,昭告随云山所在州府官署,随云山一带出现黄教逆贼,他将调集人马前去捉拿逆贼,要求当地州府官署设置路障,截断各处通往随云山的官道,以免误伤百姓,又因剿匪一事事关重大,各地官署务必严加保密,切勿泄露风声。
晚照看着宁王这雷厉风行,越发佩服赞叹,主人就是主人,去挖自己王妃的尸骨都得先扯一面大旗,以公谋私!
不过对于宁王接下来的举措,晚照也是好奇。
如今夏侯见雪找人替嫁一事瞒得密不透风,但是这种事,能瞒住一时,不可能瞒住一世,所以最后他到底打算如何处置夏侯见雪,以及怎么和夏侯神府解释这件事?
只是这些显然不是晚照可以随意问的,她也猜不透。
这时候,终于有暗卫过来,和晚照打了手势暗号,之后才提起,说是殿下要提审女贼子。
女贼子……晚照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就是夏侯见雪。
显然宁王是不屑用“夏侯见雪”这个名字称呼夏侯见雪的。
哪怕他已经心知肚明。
晚照便低声道:“稍等。”
夏侯见雪挨了那么七八巴掌后,哭哭啼啼,晚照和另一位女暗卫实在是嫌她吵,便私底下又给了几巴掌,夏侯见雪嘴角出血,痛得抽搐,最后昏睡过去了。
几巴掌就把她打懵了……晚照觉得自己特别能干。
此时宁王来提人,晚照也有些担心,怕这夏侯见雪不省人事,到时候自己反而被责怪。
于是她连忙找来了一壶冷茶。
那暗卫见此,疑惑。
晚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待我唤醒女贼子。”
暗卫默了下,之后心领神会,郑重颔首。
于是晚照将那一壶冷茶兜头泼洒在夏侯见雪脸上。
夏侯见雪本来昏沉沉的,突然遭此一泼,一个激灵,骤然醒来。
醒来后,她便看到,摇曳的烛光中,有一张娇媚至极的脸,正对着自己甜笑。
她惊恐,下意识便要大叫出声,谁知道就在嘴巴刚张开的时候,口中便被塞了一个什么,不太干净,有些异味,干涩。
她挣扎要拿出,但已经被晚照反扣住,一根绳子利索捆绑起来,之后把她交给了那侍卫。
侍卫面无表情,拎着小鸡仔一般拎起来就走。
晚照见此,自然不舍得,她还想继续看热闹,于是她恭敬跟随,很是勤快的样子。
夏侯见雪就这么被拖拽着过去厅中,路上却恰好和侍卫拖着什么人擦肩而过,伴随着一股血腥味。
在那一瘫离开后,她陡然想起适才那人身上的布料,被血侵染的布料,那是罗嬷嬷!
她顿时齿寒,齿寒之余,又觉一股恨意涌了上来。
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待她们!
一个男人家,也是皇室贵胄,却这么对待一个世家门阀的深闺娘子,她不知道世间还有这等心狠手辣之人!
这时候,她已经被拖拽到了厅中,在那头晕眼花的痛苦中,她睁开眼,却看到大厅中一片暗沉,没有烛火,只有一盏半明半暗的宫灯挂在前方。
宫灯摇曳间,光影投射在前方惨白的墙壁上,于是墙壁上便跳跃着仿佛鬼魅一般的影子。
她不寒而栗,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只觉得自己已经踏入了无间地狱。
这时候,就在上方,一个男人的声音沉沉地响起:“反省了一夜,你想明白了吗?”
那声音嘶哑冷漠,是尖锐的刀刮在磨刀石上的声音,让人齿冷。
夏侯见雪的手指甲紧紧地抠住地上的条纹铺砖,咬牙道:“到底,到底要我想什么……”
她不明白,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这样!
宁王一身修长的墨袍,无半分修饰,就那么俯首立在厅中,俯瞰着下方瘫着的女子。
他垂着眉眼,道:“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的脸。”
夏侯见雪心里一紧,她咬牙,拼命地撑起身子,看向宁王。
宁王俯首下来,在很近的距离审视着夏侯见雪。
璍
尽管此时的女子脸上红肿,狼狈不堪,不过他依然可以看到,这个人和她很像。
眉眼,鼻子,唇畔,甚至肌肤,每一处都和她几乎一模一样。
就在宁王的审视中,夏侯见雪呼吸逐渐变得急促。
哪怕恨极了怕极了,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在这样几乎视线相接的凝视中,她身为女性的羞耻感依然缓慢崛起,会下意识逃避,也会脸红耳跳。
他确实生得太过俊美,可以让任何女子目眩神摇不敢仰视,哪怕此时他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依然不曾折损半分天家龙子的尊贵魅力。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宁王发出一声嗤笑,不屑的,嘲讽的,以及玩味的笑。
夏侯见雪瞬间脸红,狼狈地挪开眼。
但是羞耻以及恨意越发恣意横生,这个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粗俗卑鄙残忍的人!
宁王颇有兴味的样子:“你确实像极了本王的王妃,就在刚刚,本王看着你,也觉得很有些心动。”
夏侯见雪愤恨至极:“滚,滚开!”
宁王:“不要急,你之前不是和本王谈条件吗,怎么,现在不想谈了?”
夏侯见雪几乎气疯了,从来她都是高高在上,从来她都是受人仰视。
世交之家的兄长曾经用那么痴迷的眼神望着自己,偶尔间去庙宇祭拜烧香时曾经有男子眼睛不眨地盯着自己,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貌美。
但是现在,宁王的游刃有余让她无法忍受!
她咬牙切齿:“你不必折磨我,随便你要不要谈,你以为我会任凭你这样羞辱我吗?你这个畜生!”
宁王耷拉着眼皮,轻描淡写地道:“哦,这么生气?本王可以好心提醒你,你恼了时,一点不像本王的王妃了,你变得粗俗丑陋,本王还是喜欢你像本王王妃的样子。”
夏侯见雪一怔。
之后,她悲从中来,耻辱以及绝望涌上心头。
那个女子纵然面目和自己相似,但也只是皮囊罢了,她有半分自己的好吗?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军户,高门大户的诸般讲究,她懂什么!
但是现在,她堂堂夏侯氏贵女,竟然要努力“像她”。
不过,此时脸上疼痛的肿胀,以及冰冷的地砖,这些都在提醒她,今日不同往事。
她已经一脚踏入狼窟,她必须设法自救了。
那什么王三靠不住,罗嬷嬷靠不住,莫经羲靠不住!
而眼前男人性子诡异,若是自己一个不察,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所以她到底硬生生吞下羞耻,紧绷着身子,颤巍巍地道:“你有什么话,说便是了……你要,你要谈什么?”
宁王笑看着她:“你现在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可以听从本王的安排了?”
夏侯见雪咬着唇:“你说。”
宁王看着她包羞忍耻的样子,颇为满意地颔首:“你生得貌美,看上去也算有些才学,乍看之下,虽然东施效颦,不过勉强有几分本王王妃的影子吧。”
夏侯见雪气得脸都白了,但她依然忍着。
宁王又道:“唯一不好的是,你没有本王王妃的庄重文雅,看样子肚子里也没几两墨,性子也轻佻了一些,一看便是长在市井,不曾受过教诲的粗野之人。”
夏侯见雪咬得嘴唇都几乎出血,她再是能忍,也忍不住了:“殿下,妾身虽沦落至此,殿下既不讲礼法,愿打愿骂,或者干脆要了妾身性命,妾身都无话可说,但是妾身虽不敢称雅,却也自小饱读诗书,能辨琴,能咏吟,殿下又何必昧着良心,用‘粗野’二字?”
粗野的,轻佻的,长在市井的,分明是那王三!
王三有半分庄重文雅吗?
这个男人说这种话自己不觉得假吗?
宁王听了,似乎有些惊讶:“是吗?你竟然也懂琴棋书画?那可以,你现在便给本王吟诵一首吧?或者来一段小曲也可以。”
夏侯见雪听他这语气,一下子受不了了:“殿下,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杀要剐尽管来,但是何必这么侮辱我?我便是再不济,我也是夏侯氏嫡女,是百年门阀的贵女,你身为皇室子弟,就是这么羞辱别家女子的吗?若是传出去,难道不会折损殿下的名声吗?”
宁王背着手,并不在意地道:“难道你往日不曾听说过本王的名声?本王有什么好名声可以折损吗?”
夏侯见雪:“……”
她顿时僵在那里,一时无法言语。
宁王耷拉着眼皮,淡淡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要告诉本王,本王不能让小世子有一个出身卑贱的母亲,本王更不该和夏侯氏为敌,本王应该以国事为重,应该仔细想想其中的厉害关系?”
夏侯见雪木讷地看着上方的男子。
她嘴唇动了动,完全不知道说什么。
难道……不对吗?
宁王哑声轻笑,之后指骨轻轻敲打在一旁案几上:“那本王告诉你,本王确实有本王需要顾忌的,你说的也确实有道理,所以本王需要你的配合,让夏侯氏心服口服,让天下人无话可说。”
夏侯见雪听此,眸中总算浮现出一丝希冀。
她看着宁王,道:“殿下能这么想,那自是最好不过了,需要妾身做什么,殿下吩咐便是。”
宁王:“好,接下来本王说的,你仔细听着,不可忘记。”
夏侯见雪听着他那居高临下的口吻,自然恨极,不过少不得忍住:“殿下请讲。”
宁王这才收敛了笑,正色道:“你,生于盛昌丁酉年,乳名皎娘,幼失怙恃,流落教坊司,因色艺双绝,引得富家子弟为你耗费家资,不过你却勾搭了黄教之人,被引入邪道,甚至甘愿为黄教所驱使,黄教为你施展邪术,更改容貌,假冒夏侯氏嫡女夏侯见雪,蒙混过关,混入我宁王府,试图欺瞒本王。 ”
夏侯见雪震惊,不敢置信地看着宁王:“你说什么?”
宁王拿起旁边一叠手札,直接甩到她面前:“识字是吧?既然识字,那就仔细看看,这是你的出身来历,现在,你如果不想死的话,睁大你的眼睛看清楚。”
夏侯见雪慌忙捡起那手札,仔细看过,越看越心凉,越看越惊悚。
这分明是给自己套了一个假出身,甚至还杜撰了一些所谓的“身体标记特征”全都和自己一般无二!
她想起之前那些女医官对自己的检查,这分明是要为造出这份假出身做准备!
这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推啊!
夏侯见雪牙齿发冷,她颤巍巍地抬起脸来,望着宁王:“你好生歹毒!”
宁王面无表情地道:“没有你歹毒,皎娘,你谋害本王王妃,蒙骗本王,你说你该当何罪?”
夏侯见雪磨牙,眼泪一滴滴落下,她一字字地道:“你以为你可以瞒天过海吗?你以为我父亲兄长会信你吗?你敢去我夏侯神府这么说吗?你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想起他说的什么“流落教坊司”,一时气得几乎头晕脑胀:“你怎可如此羞辱于我,你不要忘了,天子御赐良缘,那婚书上可是我夏侯见雪的名字!你就这么侮辱你原配的发妻吗?”
宁王扯唇,凉笑一声:“夏侯神府,本王自然是要走一遭的,不过不是现在,说起来,自从本王和夏侯神府联姻,至今还未曾上过岳父家的门,既如此,本王自然要备了厚礼,才好登门。至于你——”
他声音冷漠如刀:“你就继续下去反省,在你想明白之前,先享受一下宁王府地牢的滋味,习惯了,也就好了。”
***************
夏侯见雪被拖下去了。
适才旁听了宁王如此羞辱夏侯见雪,晚照对于宁王的打算终于看明白了。
他把这件事瞒得滴水不露,就是要先做实这夏侯见雪“黄教叛逆”的身份,包括一路回程的隐忍,包括前往随云山所谓的“剿匪”,也包括给夏侯见雪做成的这身份。
只怕这姣娘确有其人的,但应该已经死
殪崋
了,现在宁王直接把身份给她硬按上。
等到一起筹谋妥当,便赶过去夏侯神府,把这“出身教坊司的黄教逆贼”给夏侯神府看。
当真正的夏侯见雪成为黄教逆贼,他便可以将之前那个王妃当成夏侯见雪,且不伤及小世子的体面。
这么想着,按照惯例她也要下去了,不过她磨蹭了下,不着痕迹地看过去,却见此时的宁王完全没了适才面对夏侯见雪的笃定。
他略低着头,耷拉着眼皮,视线望着前方不知名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像是一个人疲惫到了极致,偏偏又不想休息,于是睁着眼睛神情涣散地发呆。
晚照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宁王,他从来都是骄傲自信,志得意满。
她垂下眼,轻轻一拜,无声地准备撤退。
如今温正卿已经点校精锐侍卫,只需天亮时候,宁王一声令下,便出发前往随云山,到时候自己必然也要跟随,应该是负责押解罗嬷嬷。
所以她觉得自己还是回去打个盹,不然接下来的行程会很辛苦。
谁知道就在这时,她和一个身穿墨蓝紧身衣的男子擦肩而过。
她看那人衣着,心里便一动。
这种衣着在宁王府是特殊的存在,他们可以随时快速出入宁王府,且府中侍卫暗卫不得阻拦,他们是密信使,一般他们若是出动,那必然是有要紧的急报或者密报要呈送给宁王。
晚照不免好奇,这会儿,宁王即将出发前往随云山,突然送来的消息会是什么?
她便顿住了即将离开的脚步,支棱着耳朵,暗暗地看过去。
显然,宁王还没从适才的情绪中走出来,他木然地接过来那密报,拆开,视线缓慢扫过。
晚照清楚地看到,宁王的视线开始是漫不经心的,之后仿佛看到了什么字眼,目光便顿在那里,神情也随之严肃起来,甚至还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晚照好奇,想着是有什么要紧事了?
这时候,就见宁王拿起一旁的纸笔,快速地写了几个字。
晚照隔着很远自然是看不清的,按照千影阁规矩她也不能细看,当下只能勉强按住好奇心,看着宁王龙飞凤舞写了几个字后,密封起来,之后随手扔给下面跪着的侍卫。
他淡声吩咐道:“尽快,接回来。”
接回来?
晚照不免疑惑,接什么回来?接人吗?接谁,那封密报中发现了谁?
她迅速过了一遍,叶闵,青葛,还是那个被换掉的孩子?
如果是叶闵的话,万万不至于用“接”这个字眼,叶闵又不是没出阁的娇滴滴娘子还需要人接,至于青葛,她觉得宁王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平淡了,现在宁王听说青葛的消息,怕不是要跳起来。
所以宁王发现了那个孩子吗?
这么快?
她本来以为这个秘密可以隐藏很久,毕竟夏侯见雪和罗嬷嬷都要死守这个秘密,没想到宁王这么快就查到了。
这时候,就见宁王骤然起身,迈步径自往外走。
晚照也想跟过去看看,但她没有随侍保护主人的任务,只能含恨忍着,眼巴巴地看着宁王离开。
宁王走出大厅后,却是大阔步过去了后院。
待走到后院月牙门前时,他脚步停滞了下。
他当然记得,最初迎娶了王妃进门后,王妃就住在这里。
从新婚洞房,到后来偶尔过来,到眷恋不已,再到如胶似漆,等到王妃怀孕后重新回到这里,其实他已经不会住在别处了。
便是她怀孕了,许多事并不方便,他也喜欢住这里,甚至会把一些公务拿过来处理。
他越来越没规矩,越来越放纵自己,开始沉溺于后宅,沉迷于缠绵情事。
他有些艰涩地想,他是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的。
妻儿都在这里,他的心也便在这里。
只是如今这里已经没了往日的热闹,就连门前的宫灯都仿佛是黯淡的。
他唇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攥紧拳,闭上眼睛,之后艰涩地睁开。
他到底让自己理智下来,大跨步迈入小世子的房中。
待步入其中,却见奶娘正守在这里,原先的几个奶娘已经全都放入大牢押着,他稍后也都会自己亲自审,如今的奶娘是临时寻来的,她们并不知道具体,但却明白宁王府规矩大如天,一个个也都战战兢兢,唯恐出什么差池。
如今见宁王过来,赶紧上前见礼,又小声提起,说是小世子在睡着。
宁王微颔首,示意她们不必出声径自下去。
待奶娘并嬷嬷都下去了,宁王才走到小世子的床前。
因如今天气暖和起来了,雕花木窗前只垂了白纱垂幄,幽暗的灯光自垂幄透进来些许,斑驳地洒在床榻上。
床榻上,那稚弱的小婴儿正躺在那里,两只嫩生生的小拳头轻轻握起,放在耳畔,睡得恬静安详。
他如今已经五个多月,到底大一些了,就连胎发都长了许多,乌黑地紧贴在光洁的大脑门上,看着乖巧又动人。
那小鼻子挺挺翘翘的,薄到几乎透明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声而轻轻颤抖。
宁王略弯下腰,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孩子。
这个孩子,是自己王妃生下的孩子,如珠似玉的王妃,娇美无双的王妃,出身门阀的王妃,在他心里,他的王妃一直都是完美无缺的,是挑不出任何瑕疵的。
对于王妃生下的这小世子,他更是疼到了心坎。
可以说,这娇妻美子对他来说已经是人间极致,是此生无憾。
如今的他,望着这睡榻上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小婴儿,脑中却不断地回想着罗嬷嬷的话,也回想着那女人的话。
她们说,她只是低微的军户女,说她一心只想图财,说她对他毫无兴致,说她对小世子丝毫没半分留恋。
她们还说,她要挣一大笔银子,远走高飞,还要寻一俊美郎君,再生一个血脉。
现在,她们说,她已经死了,被人家毒死了,钱财也不曾得到,埋在了随云山的荒郊野外。
宁王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压住了那些几乎无法克制的思绪。
之后他伸出手来,抱起小世子。
他这么一动作,自然惊动了熟睡的小世子,小世子皱了皱小眉头,蠕动着小嘴,发出几声呓语。
宁王拍了拍他的小脸蛋:“醒醒。”
小世子委屈巴巴地踢蹬了下腿儿,到底不甘心地睁开眼睛。
他悲愤地瞪着上方的宁王,不高兴得很,攥着小拳头,冲着宁王吐泡泡。
他正在长牙,现在很会吐泡泡,用力吐的时候红润的小嘴儿噗嗤噗嗤的。
宁王怔怔地看着这样的小世子。
这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亲生儿子,这是她为自己生下的血脉。
他越发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孩子脆弱的小身子是那么惹人怜爱,但是宁王却心痛,痛得几乎窒息。
无边无际的黑暗情绪复杂到他自己都无法分辨,那些情绪犹如海啸一般在他体内冲撞,几乎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罗嬷嬷的许多话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尖锐地鸣叫,混在其中的,是昔日和她相处的种种片段,她笑起来的样子,她说话的样子,她面对孩子的生疏,她偶尔间言语中的躲闪……
所有的片段交织在一起,化为锋利的刀,在他心头划过,刀刀致命,把他往日的骄傲,把他曾经的志得意满,把他心底的柔情缱绻,全都砍得粉碎。
于是这一瞬间,他头疼欲裂,摇摇欲坠,几乎无法站立。
这就是一场噩梦,无法醒来的噩梦,从未想过的噩梦。
而
銥誮
他,要去随云山,去亲手将这噩梦挖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要找到她。
第073章 第 73 章
第73章随云山挖挖挖
宁王陪着小世子玩耍了片刻, 甚至还拿了小拨浪鼓来逗小世子,看着他兴奋地挥舞着藕节般的小胳膊,口中还发出欢快的笑。
他看着孩子这样的笑, 心底突然涌起莫大的悲哀。
稚子懵懂, 他的欢快是如此简单,逗一逗就可以了。
但以后呢, 他呢?
他到底把小世子交给奶娘看管, 小世子好像有些失望,清亮澄澈的眼睛看着他, 小手挥舞, 口中咿咿呀呀, 那样子好像在问, 怎么不玩了。
他声音格外温柔, 低声哄着道:“等父王回来再陪你玩。”
小世子眼神失望, 似懂非懂, 不过宁王狠心, 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走出房间时,他脚步突然顿住, 沉默了一会, 才吩咐奶娘道:“这几日,他的衣着以及包被不必太过讲究, 素净一些吧。”
他声音沉沉的,略有些嘶哑。
奶娘心中疑惑, 不过不敢说什么,自然遵命。
宁王再次看向小世子, 薄唇动了动,待要说什么, 不过到底压下来,猛地转身离开了。
车马是早就准备妥当的,所有人都已经整装待发,宁王换上寻常并不起眼的墨色长袍,翻身上马,径自出了宁王府,出了禹宁,赶往随云山。
晚照也在行列之中,她是负责看管罗嬷嬷的,和另外一位暗卫轮班看守。
她在出发之前偷偷打了一个盹,所以并不会困,反而精神饱满,就等着看看随云山能挖出一个什么来。
她坐在马车里往外看,随行的都是宁王府精锐,不过并不太起眼,毕竟在这条南来北往的官道上时不时有边境军出没,并有各方官府来往人员,自己一行人等过于低调,并不会有人注意。
这显然是宁王刻意的,真假王妃一事他至今瞒着,朝廷那里都瞒着。
不过让晚照疑惑的是,她以为宁王会心急如焚,一路急行,但是并没有,宁王竟然很能沉得住气。
他甚至还为罗嬷嬷准备了这么一辆马车,黑蓬布的。
罗嬷嬷经过严刑拷打,身受重伤,显然很有些狼狈痛苦,她无力地趴在染了血的褥子上,时不时发出“哎哟哎哟”的痛苦呻吟声。
晚照琢磨着,该怎么给罗嬷嬷使点暗招,让她不要再叫唤了。
身为一个暗卫,她也想耳根子清净啊。
谁知道就在这时,马车的布帘被掀开,车内透进一些光。
晚照转头,便看到了宁王。
宁王略一弯腰,面无表情地进了马车中。
晚照有些惊讶,她没想到宁王这时候会过来。
宁王却淡声吩咐道:“先出去吧,本王有话要问问她。”
晚照低首,无声地出去。
不过出去之后她并没有走远,只是跟随在马车之侧,保持着正常的步伐,看起来是继续护卫左右,但其实借机支楞着耳朵,拼命地聆听里面动静。
这时候就听到宁王用嘶哑的声音道:“你再把当时的情景讲一遍,你们最初怎么找上她。”
晚照:……
这种事情对于宁王来说,显然是耻辱至极,不堪回首,恨不得立即忘记。
没想到他还要一听再听,这……
她正无言以对,突然间就听耳边一个声音:“退后一些。”
晚照一慌,忙看过去,却是万钟。
她顿时松了口气,软软地瞪了万钟一眼:“你今日是没活吗,倒是来管我!”
万钟没什么表情地道:“你最近鬼鬼祟祟的。”
晚照:“你——”
她轻哼了声:“算了算了,懒得和你计较!走吧,我们一起后面跟着。”
最后一句话,她有些娇嗔的意味,语音妖娆。
万钟说话一直不太好听,但到底长她两岁,且相识多年,对她颇为照应。
她一直觉得万钟似乎有些门路,想着能不能从万钟这里试探什么话。
——宁王那个什么密报,她这一路时不时想起来,总觉得心里不安。
**********
马车内,罗嬷嬷哼哼着,有气无力地将当时的诸般种种再次讲了一遍,当然在讲的过程中,她不敢太过贬损王三了。
宁王听着,却问道:“所以莫经羲是在随云山找上她的?”
罗嬷嬷:“是,当时盯了三四天,一直暗中观察着,觉得只是个寻常女子,便想着给她些银子,让她来办事。”
宁王垂着眼睛:“她一口答应,不曾犹豫?”
罗嬷嬷不确定地道:“应该不曾吧。”
宁王:“十万两是你们提的?”
罗嬷嬷道:“这倒不是,刚开始的时候莫经羲给她开价一万两,谁知道王三是个贪心的——”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住。
平日贬损王三习惯了,现在张口就来,显然宁王并不想听她这么说。
她连忙找补道:“王三娘子是精明人,所以张口就要提价,直接要了十万两。”
宁王垂着眼,神情晦暗,哑声道:“继续说。”
罗嬷嬷:“莫经羲到底是怎么调教王三娘子的,具体我便不知了,终归他是有些法子。”
宁王面无表情地道:“所以,你们花了很多时间来调教她,要她变成你们想要的样子。”
罗嬷嬷忙道:“是,从一开始她出现在殿下面前,就是假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从头到尾就是假的,肌肤头发是我们特意帮她保养过的,衣着服饰是我们帮她置办的,连怎么笑怎么说话,莫经羲都特意调教过,总之全都是假的,她本来不是这样的!”
她正说着,却陡然听到上方冷沉沉的声音:“住口!”
罗嬷嬷顿时吓得一个哆嗦,战战兢兢看过去。
外面晴天万里,马车内却黑沉沉地压着一股森冷阴暗之气,而上方宁王那种晦暗冷漠的面庞,更是弥漫着锋利的煞气。
像是要吃人。
罗嬷嬷无力地趴在那里,像鸵鸟一样将脸埋在泛着血腥味的被褥中。
被打过巴掌的脸生疼生疼的,不过她竟然有些麻木了,没感觉了。
这时候,宁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倏而道:“她答应的时候,知道是本王吗?“
罗嬷嬷:“当然——”
她想说当然不知道,不过想到适才宁王的怒气,又想到他突然问自己这个…
她意识到了什么,便道:“应该是知道的。”
宁王紧声道:“她知道嫁的是本王,之后才答应的?”
罗嬷嬷:……
这哪跟哪,想得太歪了吧。
不过她还是硬着头皮说假话道:“估计是吧,王三娘子一直觉得殿下生得俊美,她喜欢得很。”
宁王蹙眉沉思。
罗嬷嬷暗想,这人何等精明之人,怕是一下就明白自己在胡说八道。
谁知道这时,宁王却道:“理应如此……她既是军户,又怎么会不知道本王。”
宁王曾经在军中两三年,倒是立下过一些战功。
罗嬷嬷一时无法言语,这宁王的脑子…不太正常吧。
这时,宁王突然又道:”你再说。”
再说?还要说?
罗嬷嬷苦不堪言:“说,说什么……”
她自然也有别的话可以说,可是现在宁王这么想,她能这么说,难道还编故事说王三对他一片痴心?
这种故事……她真编不来!
宁王却问道:“你当时把她带离夏侯神府,你们怎么离开的?穿的什么衣服,坐了什么车,她当时说了什么话?”
罗嬷嬷想了想,道:“就穿着府中的寻常衣裙,也是坐了一辆这样的马车吧。”
她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上方:“就是这种黑篷布的。”
宁王:“你们府中寻常
銥誮
侍女的衣裙?”
罗嬷嬷心虚:“是……”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她再贬低王三都没有用,宁王满脑子都是他们的锦绣良缘,从现在开始,她得多夸夸王三,时不时给他编个好听的话,这样自己才有机会活命。
宁王垂着眼皮:“你怎么给她下的毒?”
罗嬷嬷便有些犹豫,她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是莫经羲,他派了两个人跟随着我,说让我把王三娘子带出去,一切都交给那两位办好,可谁知道走到半截,王三娘子口渴了,想喝水,我想着,王三娘子是好人,我也不忍心,我这种好心肠自然不舍得那些人害她……”
她拼命替自己找补,想着把罪过推给莫经羲:“王三娘子要喝水,我老婆子自然让她喝了,结果她就不行了。”
宁王声音变得异样沙哑:“她说她渴了?”
罗嬷嬷忙点头:“对,她渴了。”
宁王垂着眼睛,藏在袖下的手缓慢攥紧了,之后,一字字地道:“所以她口渴了,想喝水,结果你却给了她有毒的水,她便被你们毒死了。”
他的声音低哑紧绷,几乎发颤:“她临终都没能正经喝一口水。”
罗嬷嬷吓得要命,忙道:“殿下明鉴,不是我,是莫经羲,我老婆子只管闺阁中事,哪里管得了那些杀人的坏人呢,我这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而且这事出了后,我还给王三娘子烧了纸!”
谁知道宁王却突然抬起眼,冷笑道:“不要在这里给本王装蒜,这种话,你骗谁?”
罗嬷嬷一脸茫然地看着他,惊惶又瑟缩的样子。
宁王:“缥妫王骤然离世,缥妫陷入动乱,夏侯夫人离开时整个西渊已经是战火纷飞,更兼当时大雪冰封,你身在缥妫内廷,能全身而退,又毫发无伤地来到大晟投奔夏侯夫人,还被委以重任一直留在夏侯夫人身边,本王怎么看怎么觉得,罗嬷嬷,你很不简单。”
罗嬷嬷神情便缓慢地僵住,她才刚觉得这宁王脑子有问题,谁想到他突然说出这种话。
她呐呐地道:“殿下,你说什么呢……我一老婆子,手无缚鸡之力,我懂什么啊我……”
宁王:“以本王看,那女贼子满脑子都是水,估计一心想着她那不知道哪里来的下贱情郎,她能私会情郎,甚至生下奸生子,又做出这种瞒天过海的勾当,背后必然有人撺掇,这个人就是你吧?”
罗嬷嬷苦笑,无奈地道:“殿下英明,殿下英明,把我这老婆子都看得透透的,其实殿下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吧……”
他清楚知道自家娘子就是真正的夏侯氏嫡女,却一直称呼以女贼子。
宁王淡漠地道:“所以你的目的何在?折腾这么一遭,除了枉送性命又有什么用?”
他深信,眼前这罗嬷嬷看似怯懦胆小,贪生怕死,愚蠢至极,但这些都是外相罢了。
她一定别有用心,这是自己暂时没有办法从她口中撬出来的。
罗嬷嬷:“事已至此,我老婆子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全靠殿下怜悯,才能苟且一条性命。”
宁王:“如果你没有供出她的埋身之地,那本王还可以信你,信你有求生之念,但是你这么轻易说出来了,本王相信你一定还有最后一个秘密,你为了隐藏那个秘密,只能说出她的埋身之地,以此声东击西,掩护你真正要隐瞒的。”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只要罗嬷嬷说出王三的藏身之地,王三尸骨出时,便是罗嬷嬷的死期。
只要她不说,自己存着一线希望,便绝对不会杀了罗嬷嬷丢了这条线索。
罗嬷嬷在心里倒吸口气,她震惊于宁王的敏锐。
不过她无声了片刻,到底苦笑一声,颓然地喃喃道:“殿下,你说的这些,我老婆子哪里懂?我现在已经疼成这样,我还哪能有脑子?”
宁王冷笑:“很好,你可以继续嘴硬。”
说着,他径自起身下了马车。
这时恰见马车后的万钟和晚照。
他便淡声吩咐道:“从现在开始,不要给她喝水,一滴水都不要给她喝,把有毒的粪水放在她面前,让她眼睁睁看着,却不能喝。”
万钟道:“是。”
晚照从旁,也恭敬地低首。
宁王:“但本王偏偏要她活着,一直活着。”
活着忍受干渴,忍受煎熬。
所有她受过的委屈,受过的痛苦,都要百倍加诸她们两个身上!
还有那个莫经羲!
**********************
一行人抵达随云山时,已经是第二日晚间时分,嶙峋山石的阴影中,三百精干侍卫无声地前行。
晚照跟随着众人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不过脑中却不断地回想自己试探万钟时,万钟的反应。
他很沉闷,嘴巴很严实,根本不透露什么话,甚至还反过来问她怎么突然关心这个。
这让晚照多少感觉不舒服,甚至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殿下那一日接到密报,到底是什么样的密报?
他到底要去接谁?
这个问题她已经似有若无地纠结了两日,却在和万钟聊过后,心里越发沉重,甚至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乌云已经遮住了天,她即将被吞噬。
也许应该跑?
但没见兔子就撒鹰,只因为这种捕风捉影的怀疑,自己就此拔腿逃跑,逃跑后被千影阁追杀,于是莫名就成了一个大叛徒,这实在是杯弓蛇影,实在是莫名其妙。
她不舍得跑!
没那魄力!
所以她也只能暗暗忍耐下来,沉默地继续当一个安分的暗卫,同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时候,前方带路的罗嬷嬷停住了脚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围。
宁王沉声问道:“这里?”
罗嬷嬷便拖着哭腔说:“应该,应该是了。”
宁王:“你确定?”
只是三个字而已,可是声音却低沉而阴冷,带着透骨的寒意。
罗嬷嬷一个哆嗦,咬牙道:“不是我埋的,是莫经羲派了两个人……应该是这里,我记得是这里。”
宁王面无表情:“那两个人,在哪里?”
罗嬷嬷很无奈,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死了,毒死了,我听莫经羲说的,毒死了……”
莫经羲不敢留下任何活口,便把那两位毒死了,如今这件事瞒天过海,只有她,莫经羲以及夏侯娘子自己知道,其他人已经全都死了。
宁王沉默了片刻,视线在苍冷的荒野上缓慢游走。
这是随云山脚下荒僻的一处,空气中漂浮着属于荒林的血腥气息,竹筒火折子跃动的火光映照在密布的枯枝败叶上,他在这里寻不到一丝属于人的生机。
最后他的视线停顿在一处,那里有动物的残骸和零星的皮毛,杂乱的皮毛被夜风吹着,在空旷的荒野显得格外凄清,而远处小动物的低叫声,更添几分幽森。
他藏在袖下的指一点点收紧,最后紧攥成拳。
因为太过用力,指骨泛白。
根本不能细想,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都是曾经鲜明的一幕幕,她的笑,她的哭,她的怒。
现在,有人说,她被埋了,就埋在这里。
完全没有办法区分此时徘徊在胸口的是什么情绪,愤怒,失落,痛苦,不敢置信,也有恐惧,迷惘……这些混杂在一起,强烈而无情地冲撞着他的心口。
他垂下眼睛,哑声命道:“挖。”
这一声之后,便有侍卫挥舞铁锹,月光之下,他们的动作敏捷有力,铿锵的挖掘声中,泥土被一层层地翻开。
夜幕笼垂,月光稀薄,周围一片寂静。
宁王依然穿着那身过于素净的墨色长袍,面容阴沉,紧紧地抿着唇,视线死死盯着这一片荒芜。
在场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就连山鸟的叫声都听不到一下,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凝固了。
罗嬷嬷在经受数日的折磨后,神
弋
情萎靡,犹如惊弓之鸟。
宁王心思太过敏锐,昨日他和自己说的那些话,让她胆战心惊,她不知道宁王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现在也有些后悔,后悔没有斩草除根,如果就此杀了那孩子,让那孩子彻底消失,宁王便永远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一个和他小世子一模一样的孩子了吧。
哪怕他心存疑惑,但是因为没有另一个孩子,他便也只能如此了。
不然呢?
毕竟两个孩子完全一模一样本身就很罕见。
可是现在事情成了这样,她只能暗暗祈祷,盼着宁王不要发现那个孩子,盼着夏侯娘子生下的那个血脉能够留在宁王身边,将来能够继承大晟大统。
这样自己也就不白白折腾这一遭。
无论这个孩子知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可终归是西渊的血统拥有了这一切。
想到这里,她燃起一些希望。
这时候,宁王突然道:“动作放轻。”
他这么说,两名侍卫顿时明白了其中意思,他们手中铲子不能冒犯下面的尸骨。
于是一个人半跪在那里,用手扒拉,小心试探,另一个用铲子来铲。
因为动作放慢,众人的呼吸也随之变慢,大家全都无声地听着这铲土的声音,以及身边同伴们刻意低缓下来的呼吸。
这个时候的时间变得很慢。
突然间,众人听到一声很轻微的顿挫声,显然是铲子碰到了什么。
宁王眼皮一跳,之后心便狠狠一个抽疼,疼得他几乎窒息。
不过他到底是用异样冷静的声音道:“停。”
其实不用他说什么,那两位侍卫也已经停下来。
宁王僵硬地迈步,往前走去。
他走得很慢,走了两步后,脚底下有什么,似乎还被绊了一下。
月影阑珊,暗夜无声,在场所有的精锐侍卫和暗卫全都看到,那位昔日杀伐果断的禹宁王,威名赫赫的禹宁王,此时竟连路都走不稳的样子。
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无声地望着。
而宁王在踉跄了一步后,总算走到了坑边,新翻出来的泥土覆盖了一旁的荒芜,有蚂蚁在匆忙爬过。
侍卫已经放了素白的包袱,并铺展开来。
宁王单膝微屈,蹲下来,用自己的手扒开混了碎石和杂草的泥土,终于摸到了一处坚硬的什么。
那是骨头。
惨淡的月光下,宁王面无血色。
不过他到底将那块骨头取出来,之后放在一旁的白布上。
他的指骨泛白,仿佛在颤抖。
就在这时,旁边一位侍卫长突然试探着道:“殿下,这骨头——”
他深吸了口气,鼓起勇气,继续道:“似乎不是人骨。”
宁王神情一顿。
之后,他仿佛反应了一会,视线才缓慢地落在手中的骸骨上。
他拿起来,在月光之下仔细地看。
于是他终于确认了,这不是人骨。
侍卫长经验丰富,道:“况且,若是王妃娘娘葬身于此,不足月余,也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宁王何等精明之人,他并不是不懂这些,只不过适才悲伤过度,无法扼制,以至于失去理智不及细想罢了。
可以说发现尸骨的那一刻,他已经溃不成军,完全没办法动脑子了!
如今被提醒了,他终于认出,这不是人的骸骨,是动物的骸骨,应该是狼的骸骨。
一时他的脸色便异样复杂,无法形容。
他眯起眸子,视线紧紧盯着那侍卫手中的骸骨,之后终于缓慢地站起来,走到了罗嬷嬷面前。
宁王身形挺拔高大,如今站起来,墨色的长袍几乎挡住了月光。
这让罗嬷嬷惶恐不安,她牙齿打战,连忙摆手:“真的是这里,就是这里,我不会记错,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王三就是埋在这里啊!”
她突然想起什么,道:“兴许是埋得太浅,被什么野兽叼走了,这谁知道呢,我真不知道啊!”
宁王陡然道:“闭嘴。”
罗嬷嬷吓得一颤,她看着宁王那阴沉凛冽的样子,再不敢说什么。
宁王便不再理会罗嬷嬷,他再次看向这荒林。
火把摇曳中,柴火炙烧后的气息弥漫在阴森幽静的山林中,远处什么鸟的鸣叫是如此清晰,清晰到有些瘆人。
所有的人都寂静无声,几百人同时压抑下气息,等着宁王的指令。
宁王却长久而无声地立在月光之下,视线失去焦距地看着远处的每一处。
眼前有萱草在摇曳,在火把映衬下,那萱草被晕染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这让他突然想起曾经的一幕,也是在这随云山,也是在一个幽黑的夜晚,他曾经徘徊在这山中,寻找着她的踪迹。
当时的他是那么揪心。
不过在几乎绝望的一番寻找后,她出现了,就那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想来,一切仿佛一场梦。
一场鲜活到他沉浸其中无法自拔的梦。
他抬起眼,看向四周围,远处的山峰树木在这暗沉的夜晚化为狰狞的暗影,浸染了这片空旷的郊野。
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搜寻着,心中总有一个隐隐的期望,想着下一刻,她便会突然跳出来。
她也许脏兮兮的,也许衣裙凌乱,她会含泪扑过来,抱住他的腰,委屈地说你怎么现在才来,说她害怕死了。
而他并不会生她的气,只要她继续把这场戏演下去,其它所有的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他们还可以继续做夫妻,他会牵着她的手回去,去吃她之前想吃的那些,把所有她喜欢的全都捧到她面前。
一切就像之前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这不过是臆想罢了。
宁王颓然地垂下眼睛。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次她不会出现了。
他所拥有的一切注定是一场南柯梦,他的人生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一切都变了。
他终于深吸口气,抬起眼,看向月光下安静等候命人的众人,之后一字字道:“挖,挖遍整座山。”
挖地三尺,他也要找到——
宁王顿了顿,心里泛起苦涩的迷惘。
之后,他在心里缓缓地补充道:
——那个女人。
对,那个女人!
什么王三,骗鬼的王三,这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女人,嘴里没一句真话的女人!
她不可能叫什么王三,什么军户什么哥哥姐姐都是瞎编的吧!
他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这个骗子!
第074章 第 74 章
第74章神庙
宁王足足在随云山盯了两日, 这两日的时间,他几乎不曾进食,不曾合眼, 就这么一直盯着。
深山之中, 僻静角落自然也不乏无人认领的枯骨,众侍卫也挖出来一些尸骨, 不过宁王看到后, 都会亲自辨认一番,经过仔细查验, 他认为这些并不是他的王妃。
当最后一具残骸被送到宁王面前时, 宁王只看了一眼, 便仿佛被烫到一样, 迅速挪开眼睛, 之后陡然低吼:“不是, 不是, 这根本不是!全都不是!”
底下众人全都战战兢兢, 不敢言语。
不远处的晚照在忐忑自己之余,也小心关注着宁王, 她自然清楚看到宁王此时的愤怒以及绝望。
自家这高高在上的主人他从来都是意气风发的, 怒起来可以鲜明生动也可以阴沉冷漠,但他永远威严笃定, 永远从容地把控着一切。
就连乍然遭遇真假王妃一事,他都有条不紊地部署, 将所有可能的意外牢牢压下。
但是现在,在两日的寻找后, 他好像被抽干了力气,就连愤怒都是疲惫而绝望的。
他睁大眼睛望着这荒芜的随云山, 视线好像下意识在寻找什么,但最后也没找到落脚处。
这一刻晚照也在想,假如青葛看到这一切,她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告诉他一切真相。
不过这只是一闪而逝的想法。
晚照清楚地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对于此时的宁王来说,他的王妃出现和不出现他一定是两个心境,不出现便是渴求,出现之后便是苛责。
这就是人性。
最后终于,在又一番煎熬苦寻后,终于有侍卫在偏僻山坳中寻到了一抹衣料,温正卿看到那衣料,一眼确认:“这是夏侯神府侍女们衣裙所用的布料。
铱驊 ”
宁王听着,命罗嬷嬷辨认。
罗嬷嬷看到后,脸色惨白:“这,这就是……”
宁王不再说话,他蹲下来,死死地盯着那块衣料,数日的风吹日晒,这布料已经略显褪色,且布满了撕扯和咀嚼过的痕迹。
深山老林中,猛兽出没,这样一块布料很容易联想起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他僵硬地拿起那块布料在手,仔细地查探。
过了很久,他终于缓慢地开口:“先收起来吧。”
他不再碰那布料一下,也不再多看一眼,而是命人收好,又命当地州府彻底封了随云山,并派人马在此留守,继续寻,对外却宣称有逆贼藏匿,以此遮掩耳目。
至于他自己,则是召了温正卿,私底下商议大事。
晚照这几日其实还是惶恐不安,如今见他们密谈,很想偷听下消息,但她身份低微,要想近前听这些几乎不可能。
她犹豫不决,忐忑不安,又心痒难耐。
好不容易这密谈结束了,宁王却下令回撤,他要回去禹宁王府了。
晚照疑惑,不找了?死心了?
她正纳闷着,温正卿却忙起来,说是等回去禹宁要筹办端午节龙舟会,要在丽泽湖旁设宴,观水嬉游,作乐庆祝,回去得先让禹宁官署做好准备。
晚照震惊。
龙舟会??
那边王妃的尸骨都没找到,这边开始准备筹备龙舟会了?
温正卿面无表情地安排,又命人去准备水礼,诸如五色米团、五色瘟纸和各样新鲜时果等,送过去给夏侯神府。
他颇为认真地道:“这里毕竟距离绀梁太近,既过来了,不把这礼节做周全了终究不妥。”
他还替宁王为夏侯神府捎了个口信,只说如今宁王正追杀叛逆,请岳家诸人万事戒备,免得那些流寇乱党伤及无辜,还说端午节后,宁王将亲自前往绀梁,登门拜访岳家。
晚照听着这话,只觉荒谬至极。
估计夏侯氏会觉得这皇家女婿如此体贴,颇为受用,殊不知所谓的流寇乱党就是他们亲生女儿。
所以端午节过了还要去拜访?拜访什么?要趁机彻底和夏侯氏谈谈这个真假王妃的事,万事俱备,正好趁机摊牌了?
温正卿安排妥当后,也就带着众人回去禹宁了。
比起从禹宁赶过来随云山的紧绷,回去路上大家明显松懈了。
这时候,她心底浮着的那丝不祥之感再次起来了。
所以宁王到底接到了什么密报,到底要去接谁??
前面还找人找的要疯了,月光之下那双捧着尸骨颤抖的手是如此真实,结果转眼就无情地要回去禹宁过节了。
他如此反复无常,如此难以捉摸,他到底猜到了什么?
一路上,这些问题折磨着她,让她竟然开始认真琢磨着自己要不要跑。
不过她的细软金银没有随身带着,还是应该先回去禹宁城,拿到自己的物件之后再跑吧。
当然还要带着青葛送给自己的那些好补药,这是必须带着的!
就在这种犹豫之中,晚照跟随大家回去了宁王府,宁王府中颇为安静,安静到所有的暗卫都无声无息的,一切都格外有条不紊,完全不像群龙无首的样子。
这让晚照越发心惊担颤。
她开始胡思乱想,开始觉得叶闵就是没死,也许宁王就是去接叶闵了!
至于为什么去接,也许是他受伤了,身受重伤。
他那样的人,素来心狠手辣,但凡还剩下一口气,他必然将自己碎尸万段。
就算他自己受伤,只要他和宁王说一声,凭着他们的交情,那宁王必然也不会放过自己!
想到这里,她头皮发麻,觉得自己看戏看得差不多了,必须收拾包袱离开了,以后天涯海角,她赶紧逃命,这地儿是不能待了!
她连忙回去自己房中收拾,将自己一些要紧物件塞到隐秘之处,虽然有些鼓鼓囊囊,不过倒是也还好。
她确认自己毫无破绽后,出门就要离开。
谁知道刚走出院落的月牙门,迎面就看到了万钟。
万钟看她急匆匆的样子:“你这是要去哪里?”
晚照顿住,之后淡淡地看了一眼万钟,昂起下巴:“你为什么问我这个?”
万钟看她那样,浓眉微打结:“我也没有要问你,只是碰到了而已,你怎么反应这么大?”
他打量着晚照:“我本来就觉得你最近鬼鬼祟祟的,现在你更鬼鬼祟祟了。”
晚照便轻笑了下:“你这人,嘴巴就不能好听一些,我哪儿鬼鬼祟祟了,才刚回来王府,我想着我得过去找温先生汇报,我还想着怎么说呢,毕竟我的差事是阁主交待给我的,只怕是温先生也不知情。”
万钟:“也没什么,照实说就是了,如今主人暂托温先生打理千影阁,我们自然认他为主,凡事如实告知。”
晚照颔首:“说得倒也是,那我过去看看。”
万钟:“我们一起过去,我正好要轮班。”
晚照:“……”
一时气恨,这人很闲吗?
但她刚才被他那样问,也担心太过推拒仿佛是躲闪,当下只能认了。
于是两个人便慢悠悠过去千影阁,路上难免说几句话。
其实晚照和万钟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闲扯。
晚照柔柔媚媚地道:“万钟……你觉得我们千影阁,哪个女暗卫最美?”
万钟:“不知道。”
晚照:“不知道??”
万钟:“谁知道谁长什么样呢。”
晚照便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他,看他,再看他。
最后她笑了笑,笑得百媚横生眼波流转:“你不知道我长什么样?我不好看吗?”
说着这话,她语调都变了,尾音微微上撩,小钩子能勾人心。
万钟看着她那春花灿烂的面庞,神情却是丝毫不变,一本正经地道:“我不知道你实际长什么样,也许都是假的。”
晚照:“……”
直接给她气笑了,不搭理了!
摊上这种木桩子同伴她认栽!
这么走着间,两个人到了水厅旁,万钟因要值班,先过去替换了,晚照则自己过去水厅。
只是待走到一旁时,她突然顿住了脚步。
此时的阳光犹如金粉一般洒落在水塘中,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荷花香,一切都是静谧而美好的,但是在这份宁静中,晚照却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感。
这种感觉很淡,但却确实地存在着,就仿佛看似静谧的湖面下隐藏着暗流,仿佛阳光的另一面便是阴影,无法摆脱的不安笼罩下来,让她的心跳逐渐加速。
她静默地站在那里,垂着眼睛,有一刻甚至想不顾一切拔腿就跑。
良久,她到底深吸口气,让自己鼓起勇气,过去水厅。
毕竟这时候她再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如果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凭她的能力她已经无力回天。
因为真假王妃一事,禹宁地界已经严加排查,处处警戒,她怎么可能逃得生天?
可就在这时,突然一阵风吹来。
她刚迈开的脚步便停滞在那里。
风中带着清新的水汽,带着初夏的草香,但晚照却闻到了一丝榭树的清香。
于是一段回忆狠狠地撞入她的脑中。
青葛说,榭树是属于叶闵的味道。
在这一瞬间,晚照几乎要疯了。
她遍体生寒,两腿无力,竟然完全动弹不得了,只能直直地站在那里。
这时候,她便听到了脚步声,以及说话声。
于是,时间仿佛被拉慢一般,她看到了走过来的一行人。
最前面的是宁王,神情略显疲惫,后面则是温正卿,而就在温正卿的一旁,赫然正是叶闵。
叶闵。
这两个字,于晚照来说,是一脚踏入地狱的门槛。
她的脑中闪过许多,许多,她想着逃跑,想着求饶,想着直接等死。
就在这时候,温正卿却蹙眉,瞥了
铱驊
她一眼:“晚照,你来得正好,叶先生才刚回来,病体未愈,你就暂且帮衬在身边吧。”
晚照脑子懵懵的,她看向叶闵,叶闵在这时,也望向她。
于是晚照便望进了那双冰凉的眼睛中。
她的心瞬间停跳一拍。
叶闵正在看着她。
**************
狼牙雕终于做好了,雕刻了三个,青葛一看之下也是没想到,这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本那三根狼牙的样子了。
此时的狼牙洁白如玉,柔润光滑,上面雕刻了古朴粗犷的文字,因为看不懂,便感觉很神秘而富有力量,文字围绕着的则是日月星辰以及一些古老的动物。
青葛这么仔细看着,再次觉得,好像和夏侯家的那个旗帜有些相似之处。
她又陡然想起九微令,似乎上面的花纹也和这个有些像?
宁王当时联姻夏侯氏,是出于种种缘由,因为夏侯氏百年门阀的清贵,也因为夏侯氏的民望,这其中也有一个微妙的原因,夏侯夫人为西渊人,大晟存有勃勃野心,迎娶一位拥有世家贵族血脉同时还有西渊血统的王妃,这是大晟皇室的未雨绸缪,是深谋远虑。
但是现在,她开始隐隐感觉,夏侯氏和西渊的联系也许更深厚。
只是当着这里族人的面,她也不好拿出来,想着等自己单独时候再对照一下。
这时候,姚老爹却过来了。
他笑呵呵地道:“你喜欢这个?”
青葛点头:“嗯,很好看。”
姚老爹便道:“这上面雕刻着的,是我们缥妫部落流传千年的,这是日、月、星辰、山、龙、雉,以及虎、水草、火、白米。”
青葛有些意外:“流传千年?”
姚老爹:“是,远古之时,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西渊诸部原为舜帝之后,我们缥妫部落中的妫字,便是取自舜帝故土妫水,这牙雕上的纹饰,是从舜帝时传下来的。”
青葛便懂了,夏侯家族的先祖其实便是尧舜禹时代分封的贤臣,他们家族的旗帜,以及九微令,这些图案应该是保留了古时种种的特征,所以才和缥妫部落的相似。
她略想了想,便试探着道:“我曾到过绀梁,见过那里的夏侯氏族旗,上面有些花纹和这个倒是有些相似。”
那姚老爹听了,却是一个冷笑,道:“夏侯氏哪……”
这话听着意味深长。
青葛疑惑。
姚老爹长叹一声:“其实也没什么,我们西渊缥妫部落是舜帝后裔正统,在百年之前,夏侯氏会过来缥妫祭拜,便是十几年前,夏侯氏还曾经派了他们长公子过来拜见我们缥妫王,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我们缥妫四分五裂,人丁零落,他们夏侯氏身在大晟,享受盛世安稳,又哪里还记得昔年承诺呢。”
青葛越发好奇,不过姚老爹却是不提了。
她也明白不能一再问,只得罢了,反而提起别的话题,问起这边的风俗以及等等来。
姚老爹倒是畅快人,和她说了许多,最后因提起胜屠雅回,姚老爹很是感慨:“雅回王昔年威名正是如日中天时,让我缥妫崛起于西渊众部落,我等也曾经富足安康,只可恨奸佞之徒,心怀叵测,以至于英雄早逝,从此后我西渊烽烟四起,征战连绵,我等失去庇护,也陷入苦难困顿之中。”
青葛听着,好奇:“这位雅回王,他是为奸人所害吗?”
姚老爹痛心疾首:“我之前曾经遇到来自缥妫的商人,听他们说,缥妫王是中了别人的毒才丢了性命,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但我想着雅回王那样的明主,竟然英年早逝,这一定是有奸人谋害吧。”
青葛听着便沉默了。
姚老爹低头给壁炉添了一把柴,口中却叨叨着:“如今雅回王的侄子已经登上王位,我倒是盼着他能成器,这些年我们缥妫过得什么日子啊!”
青葛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在许久的安静后,终于道:“姚老爹,其实我最开始没说实话,我来缥妫,另有目的。”
姚老爹听着,有些疑惑地看了青葛一眼。
之后他摆摆手,并不在意地道:“也没什么,你一个年轻娘子,也没什么恶念,你既然不说,那必是不合适说。”
其实自从来到这村落后,青葛一直在犹豫。
她手中有宁王的信札,这是宁王向缥妫部落发出的邀请,如果说宁王此时的互市便是一场盛宴,那缥妫部落原本是可以吃到的。
她不该昧下这封信。
可是如果她拿出这封信,宁王府那里……她怎么解释?她还要回去?
但在许久的犹豫后,她到底是道:“姚老爹,我其实是大晟禹宁王麾下使者,我带了禹宁王写给新一任缥妫王的信,禹宁王愿和缥妫共商大计。”
姚老爹听了,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青葛。
之后他慢慢地明白过来:“也对,你功夫这么好,必然是来历不凡,你是大宁边境禹宁王的人?他派你来的?”
青葛:“是,所以等雪停了,我就要离开,去士安城拜见新一任的缥妫王,把我手中的信交给他,请他定夺。”
姚老爹眼睛都亮了:“这事若是能成,那对我们是天大的好消息!”
青葛没想到姚老爹是这个反应,这也让她松了口气。
姚老爹对她极好,她很不想看到他们怀疑或者失望的目光,如今他仿佛求之不得,她便轻松了。
接下来姚老爹详细说起如今缥妫的种种,原来缥妫这些年纷争不断,百姓饱受战乱之苦,以至于家园破碎,穷困不堪。
姚老爹:“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并不在意谁当了缥妫的王,关键是要有一位能够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王,能够停止如今的征讨战乱,大家安安分分过日子就是了,我们又不指望谁给我们吃喝,我们都自己供着自己,靠天吃饭,穷一些也没什么,怕就怕打仗。”
青葛问了问关于士安城的情况,姚老爹热心,便说等雪停了,找一个族中人陪她过去。
青葛自然并不需要,只是请姚老爹为自己画出大致的士安城行路图。
姚老爹便寻来了羊皮纸,又拿了一种用药草做的墨水来,为她画了士安城大致的位置。
青葛仿佛不经意地问起来:“雅回王的行宫,还有他的神庙,这些在哪里,如果顺路的话我也想去祭拜祭拜。”
姚老爹:“倒是顺路得很,你看,就在这个位置。”
说着,他给她标记了:“不过雅回王的行宫早就坍塌了,没人住了,去了也就是看看,我之前曾经去过一次,去神庙祭拜。”
青葛:“我也是这么想的。”
***********
村落的族人过于热情,他们为她准备了各样吃食,肉干,药草,并带了用囊袋装着的狼血以及水。
青葛告别大家伙,便径自往西去,这时雪已经停了,阳光穿透薄薄的云层落下来,周边的雪在陆续融化,点滴的雪水汇聚起来,沿着山路蜿蜒流淌。
这样的路并不好走,不过青葛走得轻快。
周围的一切陌生而新鲜,干净的空气中弥漫着雪融化后的清新味道,青葛隐隐感觉自己曾经经历过,这个时候越发笃定,这就是自己幼时走过的路。
她在这种新鲜的好奇中,行程颇为顺利,走了两日,终于在这日晚间时候抵达了地图中标注的“雅回王行宫”。
青葛连忙走近了,却见皑皑白雪覆盖了这里的每一处,但是在废墟的起伏凹凸间,依然依稀能看到这里的苍凉与破败,剔透的雪花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烁着银白的光芒。
有殿宇的残骸孤零零地矗立着,轮廓在夜色中依稀可辨,但却已经满目疮痍。
青葛缓慢地走在这片废墟中,从那巨大的石块以及精美的雕刻,依稀可以辨别出曾经这里的奢靡,只是如今辉煌已经远去,唯独脚底下混合着残
铱驊
雪的枯枝败叶,平添几分凄冷。
走到一处时,她蹲下来,用手拨开石雕上的残雪,却看到了雕工精美的壁画,上面斑驳陆离,不过却刻画着宫廷,繁琐瑰丽的花纹,以及一些青葛并不认识的文字。
她站起身,继续往前走,此时携了刺骨寒意的风穿梭过这片废墟,卷起细碎的雪粒。
这些雪粒闪烁着微弱的寒光,在青葛身畔飞扬飘舞,不过终究无声地落下,最后归于沉寂。
青葛缓慢地往前走着,最后终于看到一座庙宇。
和青葛一路走来所看到的房屋不同,这竟是一座很有大晟古宅气息的庙宇,黄瓦盖顶,前面两根石柱,石柱上有雕工精湛的图腾。
庙宇上方是一色青绿色铜瓦,虽然久经风雨侵蚀,不过依然看得出当年建造的用心。
听姚老爹的意思,胜屠雅回去世后,族人悲恸,为他建造了供奉他的庙宇,之后缥妫陷入战乱,这庙宇便无人打理了,只是经过的商旅或者缅怀过去的族人会过来祭奠他。
青葛放轻了脚步,踏入这庙宇中,一走进去,便觉里面光线昏暗,只有几缕从窗子照射进来的光。
她的眼睛适应了片刻,才看到正前方是一座雕像,雕像上覆着一层尘埃,前面供桌上也有些香灰痕迹。
她走上前,拂开雕像上的尘埃,便看到雕像是一身披战甲的男子。
男子轮廓分明,容貌俊美,双眉浓密,眉宇间自有一股英气,他睁着眼,遥望着远处,肃穆而威严。
青葛盯着这男子的雕像看了多久,她知道这就是胜屠雅回。
所以,这就是那个本来可以非常宠爱她的父亲吗?
她静默地看了好一会,才收回视线,四处打量了一番。
却发现一旁有石碑,石碑上是拓文,拓文却是大晟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不过勉强能辨认罢了。
青葛对着那些文字辨认,果然这就是胜屠雅回,里面记载了胜屠家族的过往,以及胜屠雅回的生平,其中提到胜屠雅回的死因,这里面也用了“奸人”字样。
她便从自己里衣中撕下一块白布,之后割开手指,滴了血在碑文上,将拓文拓在白布上。
拓下的字迹自然还是模糊,不过好在依然能辨认。
她以后估计没机会再来了,不过想留下这个,算是一个念想。
她忙完这些,准备离开,不过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有脚步声。
她忙躲闪到一旁,却见一行穿着狍皮袍的人走过来,那些人神情肃穆,手持香火,走到雕像前,跪拜下来,口中念念有词,神情间都是崇敬。
青葛听着,明白他们似乎在祈求胜屠雅回保佑着他们。
一个曾经的英雄逝去了,血肉之躯消亡,但看来人们依然崇拜着他,并希望他能继续庇佑着族人。
这个人是她的父亲。
青葛再次想起叶闵所说,胜屠雅回的小女儿胜屠宇兮。
其实当她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便明白,这便是自己了。
青葛就这么从旁安静地看着,看着那些人恭敬虔诚地祭拜,她仿佛看到昔日那位英姿勃发的缥妫王,他智谋过人,有着横扫六合踏平宇内的凌云壮志。
她甚至恍惚看到这位缥妫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将一个小婴儿抱在怀中,他低声笑着哄。
这么想着间,她陡然醒悟,自己想象中的笑容神态,竟是宁王抱着小世子的样子。
一时不免苦笑,人是不可能凭空想象自己不曾见过的什么,正如世间神怪其实都是模仿人的样子。
所以她哪怕想象中父亲抱着自己的样子,竟也只能借鉴宁王的样子。
这么想着间,那些祭拜者却已经起身准备离开,青葛看着他们走出神庙,待走远了后,才从神像后走出来。
神像前摆放了肉干以及各样当地的点心,甚至还有新鲜的瓜果。
她知道在缥妫,这种瓜果是很珍稀的,这也说明那些人对昔日缥妫王的敬意。
她仰起脸,再次看向那神像,这么看时,才惊觉夏侯止澜长得像极了他。
只可惜,夏侯止澜背叛了缥妫,也背叛了昔日对自己的承诺。
他还和夏侯见雪生下一个孩子。
青葛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原谅,总有一日要让他尝到锥心刻骨的痛。
她轻笑了下,才对着上方的石像道:“父亲,我是你的女儿胜屠宇兮,我从小长在大晟,已经不会缥妫的语言了,不过没关系,我到底回来了,回来看你。”
“这些年,我经历过许多艰难,被人抛弃,险些沦为他人饭食,九死一生,遭人羞辱,吃了许多苦头,做过这个世间最卑贱的事,但我到底活着,还活着回来寻你了。”
她走上前去,身体靠在石像握剑的手臂内侧,这个姿势就好像她被自己的父亲拥抱着。
她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脸紧贴在石像那冰冷的铠甲上,透过十几年的岁月,她想象着昔日父亲抱着自己的样子。
最后终于喃喃地道:“你以前一定抱过我吧,只可惜我已经忘了……不过没关系,现在你可以抱着我,这一次我会记住。”
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任何亲人了。
血缘至亲可以将她推到屠刀之下,枕席之亲可以鄙薄厌恶她,便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也注定走向陌路从此相逢不相识。
所以她能够期望的,能够渴盼的,竟只有这尊被人供奉的神像了,一个死去许多年的父亲。
第075章 第 75 章
第75章使者
青葛在神庙中逗留了两日, 饿了便吃一些自己带来的狼肉,渴了就寻周围的雪来吃,晚间便干脆睡在神像的后面。
她对着那神像说了许多话, 会幻想自己终究有了疼爱自己的父亲, 会为自己撑腰,会保护自己, 会弥补自己昔日的许多遗憾。
不过最后她终于离开了。
临走前, 她跪在那神像前,郑重地告别:“父亲, 就算你所有的亲人都背叛了你, 但你还有我, 我不会背叛你, 永远都是你的女儿。纵然没有你护国佑民的气概, 也没有办法如你一般荡平四海一统八荒, 但我会努力。”
努力活着, 努力让自己活得像一个人, 也努力为这一片故土做一些事。
不过她永远不会对人说起她是胜屠雅回的女儿,就当胜屠宇兮已经死了吧。
这样没有人可以玷污缥妫王昔日的英名, 百年之后, 胜屠雅回便是这一片土地的神。
其实这么跪着的时候,她心里也明白, 她对这神像的依赖,与其说是那虚无缥缈的所谓“缥妫王曾经如何疼爱这个小女儿”, 更多的是一种寄托。
她没得到过,靠着这尊神像, 靠着那曾经的传说,于是便有了一个幻想的依托。
会觉得, 如果不是他去世了,自己分明可以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一切。
她郑重地拜别后,背起自己的包裹便准备离开。
谁知就在迈步走出神庙的时候,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什么动静。
她警觉地停住脚步,身形一闪,倏然隐在神庙之后。
侧耳聆听,便听到一阵稚嫩细弱的“呜呜”声,听着像是什么幼兽发出的。
青葛便不再隐蔽,走出去,于是她便看到一旁雪堆旁站着一只……小狗。
很小的一只小狗,也许才几个月大吧,因为太过瘦弱,小得可怜,就连身上毛发都打着结,实在并不算讨人喜欢,唯独那双眼睛,倒映着雪光,倒是黑亮。
青葛看着那条狗的时候,那条狗也在看着青葛。
它那黑亮的眼睛中有着懵懂和提防,以及些许的小心翼翼。
它夹着尾巴,拼命地把身体往雪堆上靠,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一切伤害。
青葛便蹲下来,和这小狗平视:“你这样的小东西,便是被人捉住了,只怕别人都不屑宰了你。”
没几两肉的小奶狗,骨瘦如柴。
小奶狗便
忆樺
冲着青葛汪汪了两声,因为太小,那汪汪声并没敌意,反而奶声奶气,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
青葛笑了:“你还不快跑,竟要挑衅我吗?”
她是很擅长和狗打架的,从小就很会打。
然而小奶狗眼睛中却突然一个跳跃,往前面跑去。
跑了几步后,它又转首,眼神中似乎有些期盼。
青葛意识到什么,便走上前:“你是有什么事吗?”
小奶狗似乎听懂了青葛的话,喉咙中发出稚气的吼吼声,又试探着往前跑,跑几步就往回看。
青葛便不再问了,跟着那小奶狗上前。
小奶狗撒着欢往前跑,竟是绕过了那神庙,最后停留在废墟中一处。
青葛看到,废墟中竟有一处狗窝,里面是些许干草和枯叶,而在那狗窝中,有一只通体雪白的母狗趴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望着前方的雪。
它颈下和爪子都染上了血,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此时它看到青葛,顿时用警惕的眼神看着青葛。
青葛便懂了,这条狗要走了,而那只小奶狗是它的孩子。
青葛蹲下来,和它平视。
那条狗也在打量着青葛,眼神从提防,到松懈。
青葛伸出手来,试探着为它检查伤口,这狗并没拒绝,只是喉咙中发出呜呜的哀叫。
青葛略检查过后便明白,这伤实在太重,这条狗确实活不成了。
她叹了一声,看向一旁的小奶狗,小奶狗正焦急地用爪子刨雪,并将那些雪扒拉在母狗的伤口上,它似【看小说 公 众 号:这本小 说也太好看了】乎以为那些雪可以救它母亲的性命。
这当然无济于事。
她沉默地从旁看着,之后从自己的包裹中取出一扎用麻草捆着的狼肉,放在了那狗窝旁。
“这世道,不知道多少人挨饿,你们当狗的自然也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我倒是和狗有些缘分的。”
“其余的我也帮不了你们,我走了。”
说完这些,她便起身要走。
走出了十几步后,突然间,身后发出痛苦的哀吼,带着些祈求的意味。
青葛停下脚步,回首,却见风吹起,白色的雪雾飞扬,那受伤的母狗撑着全部的力气站起来。
它这一动,鲜血汩汩自腹部流出,染红了那片雪。
青葛沉默地看着。
那母狗喉咙中发出仿若人的呜咽之声,之后前腿微屈,竟跪在了那里。
它祈求地看着青葛。
青葛自然明白它的意思,它要死了,但是它并不放心它这小奶狗。
小奶狗瘦弱幼小,天又这么冷,它熬不过去。
所以这条母狗在临终托孤。
她沉默地看着这条满脸哀求的狗,到底是道:“我孑然一身,无家无业,甚至并无去处,我连自己的骨肉都已经抛弃了,更没有能力去救养别人的遗孤。”
说着,她绝然地回首,迈着大步离开。
后面也许有风在吹,也许有狗在哀吼,不过她并不想听。
她背着行囊,走出那片废墟,这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往回看去。
却见风雪苍茫中,那瑰丽的神庙若隐若现,沉默而威严地矗立在废墟之中。
这一刻,青葛心便陡然一动。
她静默了片刻,到底折返回去,踏着雪,快步走会那片废墟,寻到了那狗窝。
母狗已经奄奄一息,旁边的小奶狗绝望而无助地用小舌头舔着它的毛。
因为太过匆忙,也因为心中刚才那若有所感,青葛呼吸有些急促。
母狗和小奶狗看到青葛,显然是意外。
青葛蹲下来,和那母狗平视。
她平息了呼吸,郑重地道:“这一片废墟曾经是一处行宫,我的父亲是这里的主人,现在那座神庙是他的族人为了祭祀他而修建的。”
她当然不指望这两条狗听懂她的话,不过她还是继续道:“你们属于这片废墟,我就当这是冥冥之中父亲的安排,把你们交托给我,以后我来照顾你的孩子。”
青葛又道:“我身若浮萍,居无定所,甚至也许哪一日丢了性命,我若活着,便遵守我的诺言,我若死了,也顾不得它,就当是天命吧。”
那只母狗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哀凄。
放心后它就咽气了。
小奶狗悲伤地围着母狗打转,它用小爪子抱住母亲,试图让它醒来,然而死去的母亲自然并不能醒来。
青葛耐心地看着,给它和它母亲告别,之后便帮它埋葬了母狗。
这里荒芜,难免有猛兽过来,万一扒拉出来只怕是被那些猛兽用来果腹,是以青葛埋得很深。
埋好后,青葛用雪将小奶狗清洗过。
看着它洗过的样子,青葛意外:“其实你生得很好看。”
毛发足够雪白,眼睛也足够黑亮,只是太瘦太小罢了。
这世道,人尚且吃不饱,狗自然也是瘦的,瘦得让人一眼看到这荒凉之地的贫瘠和困顿。
她抱起它来,摸了摸它的小脑袋:“我们相依为命吧。”
小奶狗舒服地摇了摇尾巴,将小身体偎依在她怀中。
青葛看着它这个样子,突然想起小世子。
小世子还很小,也会下意识偎依着她。
可她却很少抱他,抱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青葛轻笑了声,将这软糯的可怜小奶狗放在自己行囊中:“走,我们出发吧。”
********************
离开这神庙后,她背着行囊继续前行,按照那位姚老爹的指示,踏着雪,走了约莫一日一夜,其间倒是遇到两拨商人,都是从更远的西方而来,来找缥妫人做买卖的。
尽管语言不通,她还是向他们打听了如今的缥妫都城士安城,知道士安城就在前方,知道如今缥妫王果然便是胜屠翎云。
这胜屠翎云是前任缥妫王胜屠雅回的亲侄子,据说幼时丧父,是由胜屠雅回一手养大并栽培成人的。
自从胜屠雅回没了,胜屠家族四分五裂并一蹶不振,胜屠翎云十几年卧薪尝胆养精蓄锐,终于在去年底时重整胜屠家族旧部,东山再起,以雷霆之势占领了士安城,并以此为据点,准备收服各部落村落,重新开启胜屠雅回的一统大业,完成胜屠雅回未竞的遗愿。
青葛听着这些,并没什么感觉。
虽说听起来是父亲的侄子,但她没什么亲近之感,也没什么认亲的期望。
至于对方父亲名义重整旧部,试图一统缥妫,她也觉得极好。
事实上这片土地需要一位足够有魄力的王者,可以镇住纷争不断的各部落,可以让所有人服膺。
只有雷霆手段之后,才能有放下干戈的太平。
当这片土地有了太平,有了规则和秩序,他们才能图一个安居乐业。
至于这个人是父亲的侄子,还是父亲昔日的敌人,仿佛并不是太要紧,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最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能活得更好。
她就这么背着小狗,继续往前走,又走了半日终于抵达了士安城。
入目的是漆黑似墨的城墙,城墙上砌着朱红色石块,而城池中,隐隐露出用巨石堆砌而成的祭坛,上面雕刻着花纹繁复的图腾,还有高大巍峨的楼宇。那些楼宇和大晟的殿宇截然不同,都是圆顶雕花的穹顶,并饰以金箔,在阳光下富丽堂皇。
到底是不同于之前的寻常村落,城内外人来人往,也有远处而来的商人,以及挑着担的猎人。
因为缥妫一直处于无休止的战争中,便是并不被波及的士安城也有士兵手持长矛巡逻,并有守城官员逐个盘查来往人的路引。
青葛自然没有路引,她很快就被发现,有几个穿了狼皮袍子的人,他们用警戒的目光看着她,并发出了口哨声。
这几日她在那村落中多少学会了一些简单的缥妫语,便用缥妫语提起自己并无恶意,并用手势比划,最后总算说明白,自己来自大晟,受禹宁王之托前来拜见缥妫王,并送上禹宁王的亲笔信函。
显然众人很惊讶,有商人过来围观,好奇地打量着青葛。
那些守卫便让青葛等着,很快有人进去回禀,于是没多久,青葛被带入士安城内。
青葛看到,这里屋舍俨然,店铺齐整,路途各处搭建了许多木架子,挂着各样腊肉以及其它晾晒物,各家似乎还养了牛马羊。
看得出,他们的生活并不算太艰难,但是比起大晟的繁华,却是远远不如。
青葛先被带到了一处,这里应该是士安城行
依譁
宫的外围,仿佛都是用石头建成,上面雕刻着古朴繁复的花纹,上方是穹顶的,恢宏庄重。
她被带入一处内室,略做休息,并等待着缥妫王的指示。
好在她并没有等待多久,便被带入缥妫王的行宫,这行宫是以巨石砌成,门楼巍峨,一旁墙壁上雕刻有兽面图案,待进去后,却见地上铺着锦绣地衣,一旁矗立着鎏金大柱,华丽讲究,但是又能看出,这些应该是有些年月了,古朴陈旧。
青葛在仆从的带领下,穿过走廊,在走廊的尽头,终于来到了厅殿。
大殿墙壁上镶嵌着琉璃壁炉,殿内陈设一色的橡木雕花,色泽鲜艳的透明琉璃窗挡住了外面的风寒,大殿内温暖如春。
而让人惊叹的是,行宫中摆放着一硕大的火珠,那火珠大如鸡卵,圆白皎洁,这让整个行宫都犹如白昼一般。
缥妫王容貌威严,目光如炬,负手而立在那瑰丽的厅殿中,他懂得大晟语,对青葛倒是以礼相待。
青葛先上前见礼,之后便先说起自己一路的诸多艰辛,以及禹宁王素日对缥妫的赞扬,之后才呈上了那封信。
那位缥妫王接过来这封信,拆开看过后,倒是很有些疑惑,便问起什么是互市。
青葛自然详细解说,并说起如今禹宁和大晟边境的种种。
那缥妫王道:“我也曾听说过大晟禹宁王的威名,他既盛情相邀,与我等结盟,我缥妫也愿意派出使臣,前往大晟,面见禹宁王,共商大计。”
青葛听闻自然松了口气。
一时缥妫王又问起禹宁的种种,以及青葛这一路的艰辛,青葛自然都一一说了。
最后缥妫王却望着青葛道:“我观娘子相貌,倒是有几分我西渊人的模样?”
青葛听着,心中疑惑,不过想起夏侯止澜见过这样面目的自己,尽管当时自己蒙着面,但他依然说眼熟,兴许缥妫人见到同族,会有种奇怪的感觉,认出同族?
于是她便笑道:“殿下,我原本是西渊战乱中的孤儿,流落到西渊边境,为禹宁王所救,从此入了千影阁为暗卫,是以这些年来,我也盼着西渊能有一日摆脱如今四分五裂的局面,能够安宁祥和,能够重新恢复昔日的勃勃生机。此次不远千里而来,历经千辛万苦,面见殿下,这是为公,也是为私。”
缥妫王听了,意外不已,当下自然添了几分亲近,便问起青葛身世。
青葛不可能直言,连更亲近的血缘至亲都是自己的仇人,更何况这素未谋面已经贵为缥妫王的堂兄。
况且,她若在这里言明身世,一旦缥妫和大晟结盟,纸包不住火,自己身份暴露,宁王通过夏侯见雪和缥妫的关系,只怕立即会怀疑上自己。
于是她便说当时年幼无知,沦为菜人,早不知道自己父母名姓,更不知道自己来历,只知道自己应该来自西渊。
缥妫王遗憾不已,他打量着青葛,叹了声:“从你的年纪来讲,你应该是是十几年前我们西渊大乱时的孤儿。”
青葛垂着眼睛,道:“应该是吧。”
缥妫王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我们西渊的子民,我们西渊三十六部,原本是一家,都是舜帝的后代。以后你来缥妫,便如同来到家中一样,不必见外。”
青葛轻笑,道:“好,谢殿下。”
*************
青葛被安顿在这里的驿馆,驿馆古老而陈旧,看得出经年失修,缥妫王占据了士安城后,应该还没能力和财力修缮,混乱之中也顾不上吧。
不过这里的侍从倒是细心周到,为她准备了厚实舒服的羊毛褥子,壁炉也烧得很旺。
青葛找侍者要来了温水,小心地为小奶狗洗过,并擦拭干净,又把它放在壁炉旁边烤火。
经过这几日的颠簸,小奶狗看上去越发瘦弱,很小的一点,颇为可怜。
青葛抚摸着它的毛发,于是它便贪婪地往青葛怀中钻。
青葛见此,干脆抱住它,于是这小狗儿蜷缩在它怀中,还用小爪子轻轻扒拉,扭动着身子,好像要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最后终于趴在青葛怀中,安分地窝着,惬意地闭上眼睛。
青葛感受着手指下这小奶狗脆弱的身子,心里竟然生出许多怜惜。
她再次想起自己生下的小世子,他刚生下来时也是那么小小瘦瘦的一个。
只是她和他终究无缘,竟没抱过他几次。
她苦笑了一声,道:“就当你是父亲帮我弥补这桩遗憾吧。”
这么想着,她觉得自己要好好养着这只小狗,甚至应该给它起一个名字。
她脑中下意识想起诸如“王四”之类的名字,不过很快便否认了。
她应该给它取一个更好的,一个能带来福气的。
她苦思冥想,却想起小世子还没出生时,宁王似乎给小世子想过许多名字,那些名字自然没用,如今她可以捡起来用。
……只是那些名字对于一只狗来说,是不是太郑重了,不是说贱名好养活吗?
最后她道:“原想借一些皇室贵胄的福气给你,不过想来终究不合适,你是我雪中捡到的,又如此瘦弱,我自然盼着你能长胖一些,最好胖成球,不如就叫雪球吧。”
小奶狗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口中发出奶乎乎的哼哼声。
青葛笑了下:“同意了?那你就叫雪球了。”
****************
缥妫王显然颇为重视青葛的到来,他设下宴席款待青葛,并让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作伴。
到底是缥妫王的行宫,又是设宴招待客人的,宴席菜肴比青葛以为的要丰富,有腌制的肉,各样奶制品以及当地的果蔬,有生制的鱼肉,都切成薄薄的片,还有肉块炖成的浓汤,这些膳食全都放在颜色瑰丽的瓷盘中,倒也让人垂涎三尺。
缥妫王对青葛颇为热情,王后和公主都是爽朗大气的性子,特别是这位公主,名乌缇,才十七八岁,生得明媚动人,操持着略有些生硬的大晟语和青葛说话,对青葛充满好奇,东问西问的。
她还热情地让青葛吃他们的生肉片,并给青葛演示:“这样,这样吃。”
说着她蘸了一种调料,直接把生肉片吃了。
青葛便也学着她,吃了。
说不上来的感觉……如果不去想这是生的,其实味道还可以。
这么吃着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宁王。
如果他来这里做客,是为了大局捏着鼻子吃,吃了还要笑呵呵地说味道不错,还是来一句冷冰冰的“脏兮兮”的,然后不吃?
他那性子,估计也看形势而定吧。
用过膳后,乌缇公主便领着她参观他们的行宫,这行宫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看得出当年修建时很花了心思,殿宇多是穹顶式,里面大块的金色紫色,明艳奢华。
青葛想着,或许是这里太过寒冷,所以人们格外需要这种明亮。
弋
乌缇公主给她介绍了各处,他们一家子的住处只是占据了行宫的一小部分,其它还在打扫和修缮中。
对此乌缇公主很有些无奈:“我们胜屠家族如今人丁凋零,这也是没办法的,总觉得太过单薄了,这行宫中没什么人气。”
青葛想想也有道理,大晟内廷后宫宫娥多,需要的太监宫女多,处处都是人气,相比之下这里太过冷清,比穹顶上的雪还要冷清。
最后乌缇公主带她过来一处,这里的墙面竟然镶嵌了轻盈透亮的琥珀,浓郁如密,温润细腻。
而就在这里,却供奉着一处画像。
青葛看过去,却见在殿堂幽暗的光线下,那副画像看上去颇为陈旧,画面上有细碎的裂纹,边沿也泛着斑驳的黄渍。
画面正中是戴了宝石金冠的男人,面容和神庙的石像一般无二,只是略显年轻,青葛知道这必是自己父亲胜屠雅回。
紧挨着父亲站着的是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很小的一个,穿得毛茸茸的,模样很是精致,这应该便是那时候的夏侯止澜。
就在父亲身边两侧,恭敬地伺立着一群人等,大多为女子,看样子应该是侍女。
不过让青葛意外的是,父亲左手边有一个女子却是被涂抹了脸的,被一种白色涂料胡乱涂抹过,那女子戴着貂绒帽,衣着华美,繁复古朴,看得出身份不同寻常。
乌缇公主看着那画像,便解释道:“这是上一任缥妫王雅回王,也就是我的堂祖父。”
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中不无骄傲。
青葛:“原来是雅回王。”
乌缇公主望着画像,感慨道:“曾经雅回王的行宫已经化为废墟,许多贵重物件都不见了,这幅画还是我父王从流浪旅人手中买来的,算是为数不多的关于雅回王的遗物。”
她敬仰地望着正中央的男人:“他是我们胜屠家族最伟大的君王,据说我出生的时候,他还曾经抱过我,只可惜他英年早逝。”
青葛:“我在大晟也曾经听说过他的英明。”
乌缇公主颔首:“如果不是他早早没了,那我们胜屠家族,我们缥妫部落,一定已经统一西渊,远不是今日模样了。”
青葛便顺着她的话试探,乌缇公主颇为爽朗健谈,和她讲起来胜屠雅回的种种。
乌缇公主道:“雅回王很喜欢他的女儿宇兮公主,据我父亲说,那时候我母亲经常抱我进宫和她一起玩,只可惜后来我们王族遭遇叛乱,宇兮公主下落不明。”
青葛:“原来雅回王还有女儿,之前倒是不曾听说过。”
乌缇公主:“是,从辈分上来说,她是我的堂姑,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她,只是找了这么多年,也许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叹了一声说:“如果雅回王的女儿还在,也许可以凭着雅回王的声名,能够号令西渊各部,或许我们胜屠家族便不是如今这般了。”
青葛故意问道:“我听说雅回王膝下还有一位王子吧?,这位殿下如今还在人世吧?”
乌缇公主听这话,神情微妙地顿了顿,之后道:“这就不知了。”
青葛见此,明白她不愿意提及,兴许她大概知道那位王子已经认他人做父了吧。
她也就不再问,反而看着画像中其他人,她很快看到在缥妫王的身后站着一中年妇人。
那妇人身着青衣,佩戴了璎珞项圈,手中握着一根白棍,虽年纪大了,眉眼间很有些妖娆。
她好奇地问乌缇公主:“这女子是谁,既随在缥妫王身后,是不是王后?”
乌缇公主哑然失笑:“当然不是,这是梨白罗刹。”
青葛:“梨白罗刹?”
乌缇公主:“当年缥妫王曾经往西征战巫兼,俘虏了一些妇孺,其中就有梨白罗刹,王后娘娘看她可怜,便向缥妫王求情,于是允她留在身边,她便一直在宫中照顾宇兮公主。”
青葛:“梨白罗刹,这个名字听着倒是特别,这是原名吗?”
乌缇公主摇头:“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她很会一些秘法,也知道一些经方,偶尔会治病救人,倒是救过不少人,缥妫王对她颇为倚重,便提拔她做了女官。”
青葛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梨白罗刹脸上。
她可以认出,这就是罗嬷嬷,十几年前的罗嬷嬷。
她怀中抱着的,正是幼时的自己。
其实从那一日在夏侯神府,青葛看到那个孩子脚踝上的绳结,她便隐约猜到了。
她会打这个绳结,是一位颇为疼爱亲近她的嬷嬷教的,她应该很是信任那个嬷嬷。
甚至隐约有偎依在她怀中的一些影像。
所以,罗嬷嬷竟然是她记忆中的那位嬷嬷。
只是岁月流转,境迁情异,昔日备受宠爱的小公主沦为菜人,做了暗卫,身份卑贱,那位罗嬷嬷效忠于夏侯见雪,两个人便有了这场彼此提防的缘分。
第076章 第 76 章
第76章最安全的地方
乌缇公主带着青葛参观了各处, 还带着她去她们的街道。
和青葛之前想象得不同,这里的街道倒也繁华,街道上有大晟少见的调料, 也有罕见的珍珠宝石, 这些对于大晟来说都是珍稀的,若是有机会运过去, 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她还看到不远处山岭处矗立着一些废弃的石头建筑, 足足有四五层高,像是大晟的佛塔, 但又不完全像, 上面还隐隐残留着一些红烧土。
她好奇问乌缇公主:“那是什么?”
乌缇公主看了眼, 道:“那是以前挖矿留下的。”
青葛:“挖矿?银矿?”
她记得自己曾经看过缥妫的资料, 似乎历史上他们曾经有过银矿, 并且挖掘冶炼过白银, 只是最近几十年似乎没听说过了。
乌缇公主:“是, 不过这些早就废弃了。”
青葛好奇:“如今王上心存大志, 自然要振兴家业,丰盈国库, 既守着这么一座银矿, 为何不用?”
乌缇公主听了,却是无奈苦笑:“想必你也知道, 上百年前我们曾经开采银矿,那个时候缥妫以银为生, 当时白银也曾经运往中原地带,为我们换取铁器和粮食, 不过后来缥妫陷入战乱,这些银矿全都被封被炸, 当年开采银矿的绝技也陆续失传,待到雅回王时,曾经试图重启银矿,只可惜未曾功成便英年早逝,这件事也不了了之了。”
青葛还是疑惑,毕竟银矿就在这里,采就是了,怎么如此艰难的样子。
乌缇公主解释道:“你怕是不知道,便是地下有银,并不是直接捡起来就用,这都是要开采的,地形不同,开采难度不一,我们缥妫的银矿地势复杂,且混了各样杂质,难以开采,也不易冶炼,是以如今我们只能守着这银娃娃过穷日子。”
青葛:“竟是这样。”
想来这缥妫一带,没什么能工巧匠,一时之间对着这地下银矿确实不好开采。
她开始想着夏侯氏似乎有冶炼白银的妙法?
乌缇公主大概猜到青葛的心思,她便嗤笑了声:“你该不会以为,是我们缥妫手艺不精,如果你们大晟人过来,就可以帮我们开采吧?”
青葛被她戳穿心思,只好含蓄地道:“倒也不是,只是觉得可惜而已。”
乌缇公主:“你想多了吧!”
青葛面对乌缇公主这样的直性子,只好苦笑道:“不知者不怪,确实是我不懂。”
乌缇公主却仿佛突然想到什么,别有所指地看了青葛一眼,道:“我听说,如今你们朝廷和夏侯家联了姻,可有此事?”
青葛不好隐瞒,点头:“确实联姻了。”
乌缇公主面上便有讥讽之意:“我们和夏侯家,是没办法同在一个屋檐下的。”
青葛干脆道:“公主殿下,我自大晟而来,一路遭遇重重磨难,甚至还险遭不测,只在路上便用了一年时间,所以我所知道的都是一年前了,我们殿下和夏侯氏的联姻也有诸多苦衷,主人的闺房私事,我不敢妄加评论,不过总归并不和谐……”
她说得含蓄又直白,别有所指。
乌缇公主听着一愣,疑惑:“什么意思?”
青葛望着乌缇公主,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秘地道:“就是说……本就是为了拉拢他们吧,也不是什么正经夫妻。”
心里却想着,若哪一日他们前往大晟,谁知道到时候
殪崋
宁王和夏侯家闹成什么样了。
她反正先这么说了,把他们哄住,一定要让他们派使者过去大晟,好歹迈出这一步。
乌缇公主皱眉,困惑地看着青葛,她不懂,需要青葛再说直白点。
青葛含蓄地提点:“这个世上同床异梦的夫妻很多。”
乌缇公主终于恍然:“我知道了,他们并不心仪对方,他们是假夫妻!”
青葛严肃颔首:“大概是这个意思吧,不过这种秘密,只有我们自己人才知道,这是私密,万不可轻易传出去,我也是和公主一见如故,才和公主提起来,你不要对外说。”
乌缇公主便也郑重点头:“我懂了。”
秘密呢,很大一个秘密。
她想了一番,很快又好奇起来,问道:“如果这样的话,那你们还要和夏侯氏交好吗?”
青葛便犯愁地道:“这也不是由我决定的。”
乌缇公主想想也对,道:“既如此,等我们派了使者过去,自然要和你们禹宁王还有你们的皇帝亲自谈,让他们马上分开,不要再做夫妻了!”
青葛:“……”
她真是想多了,只能说,在缥妫乃至西渊这一带,他们已经算是足够强大了,以至于根本无法想象大晟百年盛世积累下来的强大国力。
不过这样也好,初生牛犊不怕虎。
乌缇公主说得高兴了,也来了兴致,道:“其实你刚才问起银矿,这件事说来话长了,和我们雅回王的王后有些瓜葛呢。”
青葛看她这样,分明有种知恩图报送给自己一个秘密的样子,应该也是想展现自己的诚意,便顺势好奇问道:“什么瓜葛?”
乌缇公主看向远处的采矿遗迹,道:“你看这个也应该明白,本来我们缥妫有自己的采银和冶炼术。”
青葛颔首:“是。”
乌缇公主:“据说上古时舜帝擅制陶,之后经四岳推荐即位,都于蒲阪,建有虞国,他便写下《蒲阪录异》来记录蒲阪的诸般见闻,其中有一卷是专门记载自己制陶中领悟的开采和洗炼之术。”
青葛听着,倒是想起夏侯氏关于冶炼白银的绝技,据说也是一种上古时代传下来的洗炼术。
乌缇公主继续道:“雅回王为了重振缥妫,历经千辛万苦寻到这本《蒲阪录异》,学得冶炼古法,要开采银矿来冶炼,谁知道便出事了,现在时隔十几年,我们再想重新人马,已经难上加难。”
青葛:“雅回王既要开采银矿,当年参与者众多,总该留下一些知情人吧?”
乌缇公主却摇头,道:“并不是,这倒是涉及我们缥妫一段往事了——”
提起这个,她话语中带了些许嘲讽:“说起来倒是和大晟的夏侯氏有关了。”
青葛听此,心中微紧,她陡然意识到了什么。
银矿冶炼术,夏侯瑾穆的西渊游,夏侯夫人和夏侯瑾穆的勾搭成奸,以及如今夏侯氏的白银洗炼术。
乌缇公主继续道:“这本书是由雅回王的第一任王后保管。”
青葛听着自然明白,这位王后便是雅回王的第一任王后,也就是生下夏侯止澜的那位。
之后这位王后重病去世,雅回王娶了新王后,也就是夏侯夫人,之后才生下了自己。
青葛好奇:“然后呢?”
乌缇公主:“之后王后重病身亡,因为采旷一事事关重大,所知者并不多,后来缥妫大乱,为数不多的几位知情人全都死了,那本书也不知所踪。”
她看着不远处,突然磨牙:“可能被夏侯氏的人偷走了!”
青葛便沉默了。
*************
青葛这几日来到缥妫后,倒是见闻许多,她白日时四处游玩观赏,晚上便将这些全都记下来。
如果说在这之前,对于要不要回去禹宁,回去千影阁,她还有些犹豫,现在自然坚定了心思。
她会把这些都记录下来,回去后呈现给宁王,由他来裁决。
她希望宁王重新考虑和缥妫部落的合作,希望缥妫这些丰厚的物资能运送到大晟边境,由此获得大晟的布料,铁器以及粮食。
也希望有朝一日缥妫的银矿能够重新开采,让这里百姓安康富足。
如此约莫五六日,终于缥妫王和缥妫部落众位首领商议过后,写下了一封信函,请青葛代为传达,同时他们还将组织马队,运载货物,前往边境,以示缥妫结盟的诚意。
青葛听到这话自然喜欢,收了信函,表示即刻启程回去禹宁,回禀禹宁王。
缥妫王大喜之下,又赠送了青葛各样宝石以及珍稀的貂皮大衣,并一匹上等好马。
对于这些,青葛并没有客气,痛快接受,并诚恳谢过。
那貂皮大衣可以御寒,上等好马可以让她尽快回去禹宁,至于那些宝石,她可以进献给宁王,以取信宁王。
一封来自缥妫部落的信函,以及一些珍稀的宝石,青葛觉得,自己可以顺利地重新取得宁王信任,并丝毫不被怀疑地继续留在千影阁。
这样以来,她可以以千影阁暗卫的身份,助力于西渊之安定,也助力于缥妫和大晟的结盟,同时给那夏侯氏再来一次落井下石。
于是这一日,在一场饯行宴后,青葛带着小雪球,盛装快马,带着缥妫王的赏赐,揣着那封信,匆忙赶回去禹宁。
青葛从禹宁到缥妫,可以说是历经了些艰难,但是回程却顺利许多。
一则路途熟悉,二则有缥妫王赠送的那匹上等好马,回去路上可谓是一路顺遂,她快马加鞭,避开可能发现战乱纷争之处,不过数日便抵达了边境。
看到前方若隐若现的城池,青葛心情不错,她忍不住对背袋中的小雪球道:“你已经远离故土,这里是大晟,太平盛世。”
她笑着道:“这里的狗日子过得好,就算街头流浪的都吃得壮实。”
小雪球经过这一路的跋涉,已经有些疲乏,不过听到这话,还是好奇地探出小圆脑袋,看向四周围。
陌生的环境让它跃跃欲试,它竟然想下马。
青葛:“你稍安勿躁吧,接下来还要跟着我过一些关卡。”
因不知道如今禹宁的情况,她并不敢轻易以千影阁暗卫身份过关,只能乔装打扮,化作他人蒙混过关。
谁知道这边境如今却是严查,她险些不能过关,好不容易进入禹宁后,禹宁城内也是处处防备关卡,戒备森严,显然这里出了大事。
青葛猜着,夏侯见雪没能瞒过,如今宁王已经知道事情真相。
至于具体情况如何,宁王又探知了多少,便不是她能猜到的了。
显然这件事事关皇家尊严,也关系到小世子的体面,如今宁王还瞒得密不透风。
对此,青葛倒是预料之中,以这个男人往日的行事看,他到底是顾忌着小世子——当然了也可能顾忌他自己的面子。
毕竟被一个身份卑贱的军户骗了,还情意绵绵了一年,传出去也并不光彩。
青葛思及此,越发不敢大意,改换过妆容,装扮成十八九岁少年郎,之后潜入禹宁,先住进了禹宁的客栈中。
她也不敢贸然进去宁王府了,轻功再高超,此时的宁王府守卫得铜墙铁壁一般,她实在没必要非要在这时候夜探宁王府。
她只能在宁王府附近给晚照留下线索,希望晚照看到自己的线索后来找自己。
不过晚照竟一直没有任何回应,这让青葛难免担忧,晚照出事了?
这日傍晚时候,就在她考虑着要不要直接以自己暗卫的身份进入宁王府的时候,晚照偷偷溜进了客栈见她。
她踏入客栈后,立即关上门,进来后,之后便一屁股坐在那里:“有茶水吗,快给我上茶水!”
青葛原本还有些担心晚照,如今见她这样,到底放心了:“王府情况如何了?”
她这么说话时,一旁小雪球突然冒出头,提防地打量着晚照,还奶声奶气地冲着晚照“汪汪”了几声。
晚照看着那毛茸茸的一团白,以及其中窝着的两只小黑眼睛,惊讶:“这是?”
青葛:“我养着的狗,它叫小雪球。”
晚照:“……”
她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青葛:“你可真行,自己的——”
她想说自己的儿子你都不养,不过到底收回去了。
于是继续道:“——自己都养不活呢,你都要养狗了!”
青葛:“我和这狗有些缘分,便养了,我若死了,算它命
依譁
不好,跟着我一起死就是了。”
晚照叹:“罢了罢了,不和你提狗,我们说正经的,其实我劝你,干脆给我一起回去王府就是了。”
青葛:“现在府中到底什么情况了?”
晚照有些无奈:“你离开这些日子,发生了很多事,特别是最近,真是一天一个样。”
这么说着,她拿过案上的汤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水,慢条斯理地喝了口。
青葛:“到底怎么了?”
晚照不紧不慢地道:“先说殿下那边吧,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夏侯见雪不是你来了。”
青葛神情平淡:“嗯,然后?”
晚照:“说起这个我不得不佩服,他看上去是很生气,也很难过,不过他这个人的性子,可真是每临大事必冷静,真是能沉得住气呢!”
说着,她便摆开架势,兴高采烈地讲起来。
可以说青葛走了后,整个禹宁甚至大晟,晚照是对这桩离奇故事最清楚的人了,偏偏她就在宁王身边,甚至还负责看管罗嬷嬷。
她身临其境,人在其中,于是她绘声绘色,将宁王的种种说给青葛听。
最后她回味着这一场热闹:“反正先审了一番,之后就跑去随云山挖山了。”
青葛:“挖到什么了?”
晚照便直接给她“呸”了一声:“你一个大活人就在我跟前,你说他能挖到什么,几乎把那边搜遍了,没挖到,回来了,留了一拨人在那里继续挖。”
青葛:“然后?”
晚照:“回来后,罗嬷嬷被折磨得半死,反倒是那个夏侯见雪,现在只挨了几巴掌,日子倒是舒坦。我实在看不出殿下打的什么主意,不过我听说,他如今已经修书,八百里加急送往皇都,又调派兵马,加紧边关防备,谨防西渊有变,总之现在风声很紧。”
青葛:“怪不得我从西渊过来时,一路遇到几次盘查,看来他明是防西渊,盘查黄教叛逆,实则防夏侯神府。”
晚照颔首:“是,过了端午节,他便会出发前往绀梁,要登门拜访夏侯氏。”
青葛蹙眉:“所以至今为止,夏侯氏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晚照:“不但不知道,估计还做着千秋大梦,梦到他们家女婿登门送礼。”
青葛听着,略沉吟了下,道:“他这心思,确实藏得够深。”
事情过了这么久,他竟然按而不发,瞒得一个滴水不露。
至于他直接找上夏侯氏,自然不是叙岳婿情深的。
晚照:“是,所以主人就是主人,我们八个心眼都追不上他。”
关键是那心性,那沉稳,谁能比呢。
青葛:“世子那里怎么样了?”
晚照:“世子倒是没什么,殿下再怒,也不会真的牵连小世子,那是他自己的骨肉。他严审了罗嬷嬷和夏侯见雪,又命人去捉拿莫经羲,至于莫经羲抓没抓到,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敢多问。”
主要是有一个万钟,万钟总是时不时出现,让她心存顾忌,只能拼命收敛着。
青葛:“太子和贵妃娘娘那里呢?”
晚照摇头:“不知道,我猜殿下应该是太生气了,他想自己查清楚,免得横生枝节,估计等找上夏侯氏,才知会朝廷吧。”
青葛:“……应该是。”
她蹙眉,道:“那我现在可以找机会回去宁王府了,正好把缥妫那边的情况回禀了,他应该不至于怀疑到我身上。”
晚照深深地看了青葛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青葛感觉晚照脸色有异。
她略顿了顿,道:“我看你还有事情要说,那件事才是要紧大事,你专门给我留到最后。”
晚照便苦笑一声:“你倒是猜得对,我确实有个天大的消息要告诉你。”
青葛面无表情:“那看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晚照:“是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消息。”
青葛笑望着晚照:“我好奇,特别好奇,好奇得要死要活,你就告诉我吧。”
晚照:“你就不能有点诚意?”
青葛想了想,从怀中摸出十两银子:“这个够诚意吗?”
晚照:“呸!”
这么说笑着,晚照突然道:“叶闵回来了。”
青葛笑容瞬间凝固,瞳孔紧缩。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晚照满意地看着青葛那震惊的样子,她觉得够本了。
她这几日被折磨得简直是死去活来,寝食难安,如今总算拉了一个垫背的。
她长出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道:“但是,你看我还活着。”
青葛:“他人呢?”
她声音中已经透出冰一般的杀气。
晚照:“你不会好奇,我为什么还可以来见你吗?”
青葛:“我好奇,你告诉我吧。”
晚照看着青葛那根本没什么波澜的冰冷眼神:“你的好奇太敷衍了。”
青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晚照叹了一声,到底是和她提起:“他失去了记忆,不记得最近三四年发生的事了。”
青葛:“什么?”
晚照:“确实不记得了。”
青葛的眼神就匪夷所思起来。
晚照:“殿下从随云山回来后,他便突然出现了,我看到他的时候也吓了一跳,我觉得自己要死了,彻底完了!可谁知道,他完全不记得了,他头疼欲裂,失去了这一段的记忆,朝廷派来御医,听那意思,他是在跌入河中时受到冲撞,脑中有了淤血,导致记忆受损。”
她顿了顿,道:“而且他眼睛也没恢复,总之他现在又瞎又没记忆,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我看他也有些颓废,现在正着手重新梳理千影阁。”
她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说:“他为了能尽快上手一切,找了我,万钟,还有其他几个往日熟悉阁中事务的暗卫一切协助,和他大致讲起这几年的种种,再协助他一起看看阁中各样封存的信函、簿书还有卷宗,总之我心力交瘁,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我都快成惊弓之鸟了。”
总担心下一刻,叶闵突然一个眼神过来,冷冷地说,晚照你想怎么死。
她也想过立即逃跑,但并不容易。
论起逃命的轻功,她不如青葛,现在禹宁城内外防守严密,她这个时候突然潜逃,万一被宁王当做叛徒抓住,只怕是直接把她碎尸万段了。
青葛沉吟了半晌,终于道:“我不信。”
叶闵这人诡计多端,之前明明看透了自己,却丝毫不曾露出任何怀疑,就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演,最后还故意设下陷阱,守株待兔。
他给她户帖,让她以为自己可以逃得生天,让她空欢喜一场,还给她说那些悔恨遗憾的话,仿佛他多么在意她。
结果呢,如今想来,那户帖根本就是假的,他就是故意让她在放松之余露出破绽。
这件事真真可笑,自己以为自己可以玩弄男女之情,结果实际根本就是被他玩弄了!
若不是关键时候自己使出杀手锏蛇打七寸,又有晚照帮衬,如今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晚照:“那你是什么打算?”
青葛眸中泛起寒芒,她冷冷地道:“我不信他失去记忆,就算他失去了,那又如何,淤血可以消散,他可能恢复记忆,而一旦他恢复记忆,我们两个是什么下场?”
晚照:“那怎么办?我们跑?”
青葛:“你之前为什么不跑?”
晚照:“……不好跑,我不是你。”
不跑,在这里还能苟且
铱驊
偷生几日,但是如果现在跑,被抓住那就是当场就死。
晚照选择多活几日。
青葛:“如今有两个选择。”
或者杀了叶闵,永绝后患,但是如今叶闵已经回到禹宁,禹宁遍布宁王府眼线,要在禹宁杀叶闵,她们做不到全身而退。
或者她们两个马上亡命天涯,从此后隐姓埋名,再不出现。
青葛冷冷地道:“我会回去千影阁,去看看这个失忆的叶闵。”
晚照惊讶:“你要回去?你是要找死吗?”
自己是没法离开的,但是青葛不同,青葛在千影阁宁王府众人眼中是已经消失的,她只要隐藏好,赶紧离开,还有一线生机。
况且,青葛如果就这么回去,还不是得面对宁王,这也够难受的。
青葛分析道:“晚照,从你的角度来说,若他没有恢复记忆,那你回去本就是最安全的,你突然失踪那才叫引人猜忌,那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他恢复记忆了,那天涯海角他必然追杀你,他回来这么久了,之所以不动手,只怕是另有谋算,他必然早准备了天罗地网来对付你,天下之大,你又能逃往哪里,难道一辈子都像地沟中的鼠辈,永不见天日吗?”
她轻笑了下:“至于我——”
她和晚照不同,晚照最惨的结局是死。
但于她来说,一旦叶闵恢复记忆或者这本就是叶闵的诡计,那就意味着她的秘密将暴露在宁王面前。
一旦宁王知道,她必然会连累更多的人,和缥妫部落可能的合作,以及小世子的身份血统。
她这一生已成定局,无法更改,但是她要自己的血脉逆天改命。
所以她不允许有任何闪失。
况且——
其实她并没有骗叶闵,她为了能够成事,也付出了自己的真心,也和宁王一起经历了一场幻梦,哪怕梦醒后一切是如此残酷,她也不想宁王知道,他曾经温柔以对的王妃,便是昔年那个被他称为脏兮兮的小菜人。
除此之外,还有西渊缥妫,缥妫使者已经在路上了,使者已到,她也就再次暴露在叶闵面前了。
晚照微眯起眼,思虑半晌,终于道:“你说的是。叶闵心机深沉,如今所谓的失忆,确实信不过,况且如果我们就此离开,那我们这辈子都不得安生,都会提心吊胆,所以我们应该回去,守着宁王府,也看着叶闵,一旦有变,我们可以见机行事。”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叶闵身边,但此时对她们来说,却是最安全的。
青葛:“是,现在,你先回去,一切照旧,而我则按照我的计划行事。”
当下两个人商议一番,晚照迈步准备离开,青葛却突然想起什么:“白栀呢?你这次回来,打听到白栀下落了吗?”
晚照沉默了。
青葛便明白:“一直没白栀消息?那叶闵回来后呢?”
晚照摇头:“反正没有人知道白栀去了哪里,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他回来后,我也没法问他,他受伤失忆,动辄头疼,他当然也不知道白栀去了哪里。”
青葛便不说话了。
看起来自从那一日后,白栀和自己告别,从此便消失匿迹了。
也许只有叶闵知道,如今叶闵号称是“失忆”,他若真失去记忆,只怕是这世上没有人知道白栀的下落了。
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青葛才道:“有机会,我们可以留意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晚照:“嗯,我知道。”
青葛抬起手,揉了揉脸,道:“那你先回去吧,我明日前往宁王府,以我原本的身份回去。”
晚照点头:“好。”
说着她便要离开,不过走到一半,却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青葛,便看到了她眸底的无奈,以及愧疚。
她仿佛云淡风轻,嘴上不说,但其实很在意的。
昏暗的油灯中,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捕捉到了对方流露出的一些情绪。
她们这样的人,最会伪装,平时并不会太过袒露自己。
于是在这沉默的对视中,青葛道:“那一日,他来找我,我们一起喝酒,一起乘坐着牛车往前走,往日我和他有多生疏,对他有多防备,那时候我们便有多亲密。”
她苦涩地道:“其实也许我们关系并没有那么要好,但我会觉得,那是对我们过去十几年的弥补。”
他们应该有一个这样的同伴,本来应该成为最亲密的同伴。
他们只是在试图找回彼此都没有得到的那些。
晚照:“嗯,我知道。”
青葛:“但是我们也都明白,彼此也就这样了,不可能有什么更近一步。”
有些话不必直说,彼此都明白对方意思,至于许诺下一世,也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期望罢了。
其实下一世,谁还记得谁。
只是她没想到,也许对于那时候的白栀来说,这一世已经走到了尽头。
晚照眼圈便有些红了:“我觉得他还活着。”
她声音略有些发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道:“之前有一次,他中了好几剑,浑身都是血,我们都以为他要死了,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青葛:“嗯,你说得对。”
白栀的武功比起叶闵来自然不如,但是叶闵眼睛瞎了,他要想轻松处置白栀也未必那么容易,以白栀的韧性,想从叶闵手中死里逃生,也有一线生机。
第077章 第 77 章
第77章再见故人
这晚青葛留在客栈, 晚间用膳时,便有当地官署过来排查,据说是为了捉拿黄教叛逆, 他们追查得颇为仔细, 着重查了女住客,甚至连面目清秀身材娇小的男住客也不放过。
青葛看此情景当然明白这是宁王府在追查自己, 幸好自己用了少年的面容来伪装, 斡旋一番后总算逃过一劫。
整整一夜,都并不敢睡踏实, 第二日要结账时, 又发现客栈掌柜都要再一次进行登记盘问。
她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便特意抻了一会, 趁着客人多的时候去结账, 好歹应付过去了。
总算离开客栈后, 她绕了一圈, 重新换回往日用的暗卫面容, 又稍做修饰,做出风尘仆仆的样子。
一切准备妥当, 她对小雪球道:“我要去一个地方, 可能只有一条死路,你要和我一起去, 还是留在外面。”
留在外面,它无家可归, 也许会死,也许会活。
小雪球一听, 便用小脑袋往青葛怀中钻,意思很明白, 要和她一起。
青葛:“好,既如此,我们便同生同死,我若遭遇不测,你只当你命不好吧。”
她将小雪球放在背袋中,拍了拍它的脑袋,让它一定保持安静不要出声,之后在外面转了几圈,终于在晚间时候赶往宁王府千影阁。
才一接近宁王府,她便感觉到异样的气氛。
乍看这里和往日并无不同,但是身为千影阁暗卫,生活在宁王府多年,敏锐的嗅觉告诉青葛,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已经是暗流涌动。
她望着高墙内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略沉吟了下,径自走向千影阁。
千影阁在王府的后院处,从这里过去很方便,可以不进王府。
这条路于青葛来说曾经走过无数次,甚至可以说这是一条回家的路,回去一个不是自己家的家。
不过此时她重新归来,却是陌生,又带着再行虎山行的绝然。
也许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专门捕获她这只扑火的蛾,可如果这是那个最坏的可能性,她可以自投罗网。
她静默了片刻后,以响指做出信号,很快千影阁内便有人回应了,里面让稍等片刻,进去回禀。
青葛便安静地等在门前。
夜色浓郁,那道昔日熟悉的大门就在眼前,铜钉在幽暗的宫灯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周围没有任何声响,
依誮
连墙根底下总是会有的虫鸣声都仿佛销声匿迹了。
青葛不知道自己踏入那道大门后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叶闵还是宁王,或者他们联手的绞杀?
时间几乎凝固,青葛微合着眼睛,她仿佛听到了尖锐的刀刺入□□的声响。
她知道那是幻觉,是她第一次杀人时的声音。
她恐惧那种声音,近距离的搏杀,刀子和□□的摩擦声,这些太轻易让她想起过去。
所以她专攻暗器和轻功。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内,她克服了这种恐怖,还把一把白刃使得出神入化。
现在她才知道,昔日的这恐惧从来未曾痊愈,只是被她深埋在心里。
就在这时,一声嘶哑的“吱嘎”声响起,千影阁的大门被推开,光线瞬间自院中透出来。
走出大门的那个人竟是万钟,他看着青葛,有些意外,又仿佛有些惊喜:“我不知道你回来了,阁主让你进去,他在荷花厅等你。”
万钟的神情看上去再正常不过,以至于青葛觉得自己紧张过度了。
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就好像这是再稀松平常的一天。
她并没说什么,只是冲万钟微颔首,之后迈步,踏入千影阁,径自过去荷花厅。
千影阁内每隔一段便挂了宫灯,此时灯光自描纹薄纱中透出来,洒在一旁花木上,于是脚底便有了斑驳的光影。
青葛踏在青石板路上,一步步往前走,随着她的前进,地面的影子拉长,变短,之后又拉长。
在穿过一道回廊后,她终于踏入荷花亭。
她嗅到荷花的清香,也嗅到了淡淡的榭树气息。
这里没有榭树,所以这里一定有叶闵。
她的视线落在卷棚顶梁架下,却见那里设置了香案小几,叶闵便坐在香案旁。
他正低着头,苍白而削瘦的手指一点点触碰过信函上的字迹。
他似乎还不太熟练,速度很慢,甚至略显艰难。
青葛停住脚步,沉默地看着他。
习武之人的手敏锐,可以用指腹感触辨别宣纸上的笔墨,但这并不容易,特别是有些字迹也许下笔浅淡,又或者时间久了墨汁都淡了,痕迹更是没了。
是以他“看”得很慢,指尖偶尔会在某个字迹上停留片刻,犹豫一下,再继续触碰下一个。
青葛只觉得一切荒谬又让人费解。
这是一个过于幽静的夜晚,眼前吃力读着案卷的人竟然有些无辜,他那么费力,那么勤恳。
她突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叶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叶闵。
就在这时,叶闵仿佛察觉到动静,他略侧首,以左耳面向她的方向。
青葛屏住呼吸,等着。
片刻后,叶闵低声道:“青葛,你回来了?”
声音平淡,冷静,就像他们之间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青葛面色如常,气息均匀,她不紧不慢地走上前,站在了叶闵案几前,用一种恭敬而平静的声音道:“阁主,许久不见了。”
叶闵略蹙眉:“你去了西渊?”
青葛:“是。”
叶闵静默了片刻,之后才道:“我听温大总管提起你的事情,我没想到竟然发生这样的事。”
青葛:“听温大总管提起?阁主,什么意思?”
叶闵解释道:“你离开后,千影阁发生了许多事,我也遭遇变故,不记得最近几年的种种,眼睛也瞎了。”
青葛惊讶:“变故?阁主你的眼睛?”
说着这话的时候,她的视线紧紧盯着叶闵的眼睛。
他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真瞎还是假瞎,青葛完全看不透。
叶闵神情淡漠:“不知道,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不过温大管家帮我查过,说我那一日突然出城,应该是发现黄教逆贼的线索,所以出城去看,如今想来,倒是中了埋伏。”
青葛:“他们竟有这等本事,能轻易伤了阁主。”
叶闵抬起手,揉了揉额,之后蹙眉道:“现在白栀也下落不明,据说当时白栀也一起出城的,如今看来,白栀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白栀……
青葛听得心惊。
他说这话什么意思,如果当时白栀真的和叶闵一起出城,难道白栀找上自己其实本就是叶闵的意思?
她……不信。
白栀说,三十八号不会出卖三十七号,她愿意一直相信这句话。
叶闵:“说说你,你这次过去西渊,我听说也是遭遇追杀?发生了什么事?”
青葛平心静气下来,把自己的经历半真半假地说了一遍,拖沓了几乎大半年时间,这自然需要编,不过后面的种种不需要,诸如遇到狼群,遇到一群缥妫人,以及前往行宫废墟看了神庙,最后终于见到缥妫王,这些说起来就很是情真意切。
况且还有缥妫王的回信以及缥妫王即将派来的使者,这都是做不得假的。
至于一大匣子的珠宝,更是添彩。
叶闵认真听着,偶尔间会打断她,详细地问几句,青葛也就详细回答。
问了半晌,叶闵道:“既然他们部落有这样的诚意,这对我们也是一桩好消息,这几日殿下心境不佳,听到这个想必也是开怀,稍后你便过去回禀给殿下。”
青葛:“是。”
一时又提起这一趟前往缥妫的缘由,叶闵道:“你所经历的种种,我已经听说了。”
他眉眼有些无奈:“倒是委屈你了。”
青葛:“……也没什么,如今属下能活着回来,属下便知足了。”
叶闵:“王府最近发生的事,你知道了吗?”
青葛:“阁主,属下自西渊而来,路过边境时,看到边境防守森严,处处巡逻,待回到禹宁城,也感觉这里气氛不对,只是才刚回来,还一概不知。”
叶闵:“王妃娘娘,就是你奉命保护的王妃娘娘,她突然失踪了。”
青葛:“失踪?”
叶闵略颔首:“晚照应该在,让晚照带你回去,顺便和你提起吧。”
青葛:“……好。”
这么说着,突然间,背袋中的小雪球发出“嗷嗷”的叫声,很低很弱,不过在这安静的荷花亭旁便格外突兀。
叶闵显然听到了,他疑惑地顿了顿。
青葛只好解释道:“我在西渊时,看到一只母狗要死了,留下一只小乳狗,便收养了这只小狗。”
叶闵挑眉,神情仿佛有些不可思议:“所以你背着一只狗?”
青葛:“嗯……”
以前的她自然不会干这种事,但现在,她确实背了。
叶闵沉默了一会,显然这个事情对他来说有些意外。
青葛试探着说:“阁主,还有事吗?”
叶闵:“看来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你倒是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青葛笑看着叶闵:“不光是属下,阁主的性子也变了许多,和几年前不一样,和去年属下离开时似乎也不一样。”
总之眼前的叶闵既熟悉又陌生,完全不是她过去认识的那个。
她看不透他,不知道他到底在玩哪一出。
叶闵微蹙眉,有些疑惑地看着青葛:“是吗?你离开前,我是什么样的?”
青葛视线紧盯着叶闵,声音却很轻:“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吧?”
叶闵略显虚空的眸子便浮现出迷惘,他抬起手,略支着额:“我不记得了。”
青葛:“……”
她微吸了口气,一时也觉得匪夷所思。
到底真的假的!
总觉得他在装。
叶闵却不再和青葛说什么,他拿起案上卷宗,指尖重新触碰在上面,淡声吩咐青葛:“你先下去吧,若我想起什么,有什么事我再问你。”
青葛:“是,属下先行告退了。”
说着这话,她的视线却不着痕迹地扫向叶闵的手。
她看到叶闵的食指末节腹侧有着淡淡的薄茧,甚至颜色略显发暗,和其它处颜色截然不同。
这显然是长久用食指指腹触碰卷宗才会有的颜色。
她拜别叶闵,离开。
走出荷花厅没多远,青葛便看到晚照,两个人的视线快速对上,又错开。
之后晚照状若无事地陪着青葛回去她的房间,一路上也大概将府中情景说给她听。
就仿佛第一次说,很友善地给她讲述,青葛平静地听着,偶尔也问几个问题。
关于宁王那被人谋害了的王妃,自然要特意问起
依譁
来。
待走过一处无人花圃旁时,青葛快速巡视过四周确认附近没什么暗卫,这才低声提醒道:“你不是应该揶揄嘲讽我几句吗?”
晚照一听,怔了怔,之后道:“对哦……”
装得太友善,都不像她了!
青葛:“罢了,就当我们久别重逢你心里太喜欢吧。”
晚照:“嗯。”
说着,她压低了声音:“刚才……”
她的眼神很明显,在问她叶闵。
毕竟青葛和叶闵应该更熟悉,自己分辨不出来的,也许青葛能分辨。
青葛想起刚才和叶闵说话的种种,她摇头:“我不知道,根本没办法判断。”
她以为见到叶闵,无非是被他杀还是杀他,万没想到还可以这么平和地说话。
晚照听着困惑了:“你也看不出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青葛:“我今天和他说话,总觉得他和以前很不一样,这不是以前任何阶段的叶闵,就仿佛是一个陌生人,我不认识这样的叶闵。”
晚照灵感突发:“难道他是别人假扮的?”
青葛:“不,他就是叶闵本人,只是性情大变。”
晚照:“……好吧,那,我更不知道怎么办了。如果说他在演戏,实在没必要,咱们两个把他逼到那个地步,如今他回到千影阁,必然要报仇雪恨,他想杀我们易如反掌。”
青葛略沉吟了下,道:“我不得不说,如果这是他的阴谋,这一步棋走得真是天衣无缝,可进可退,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
叶闵是谁,毕竟是昔日叱咤沙场的少年将军,是掌控千影阁十年的人,他在被自己昔日两位属下逼到死角,且揭破自己最大秘密后,那么只有一个选择。
拼尽一切,杀死自己和晚照,隐藏一切秘密。
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一个青葛暂时无法说明白的原因,叶闵并不想这么做。
不杀自己和晚照,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失去记忆,不多不少,就最近四五年的记忆。
他这一步棋走出,于自己和晚照来说,便是进退两难。
莽撞地对叶闵发难,揭穿一切,显然都不可取,只能隐忍和观察,慢慢地揣摩,时刻提防,永远不能放松警惕。
而在这个揣摩和提防中,关于叶闵的秘密她们自然也不敢轻易泄露。
就叶闵来说,他可以随时恢复记忆,说出真相,也可以永远不说。
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宁王,哪怕有一日被揭穿一切,他也可以解释当时的行为,比如当时骤然发现真相,来不及告知宁王,便紧急捉拿自己,之后便失去记忆。
关键时候,他还可以把一切推卸到消失的白栀身上……
等于叶闵用这么简单一步,直接把自己和晚照制在这里,不敢轻举妄动了。
青葛这么一说,晚照也恍然,恍然之余,不免后背发冷:“他可真行,如果我们没有胆子直接刺杀他,那我们就只能受他掣肘,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永远有这么一个仿佛在保守秘密,但又仿佛可以随时说出秘密的叶闵。
而直接刺杀一个失去记忆似乎对一切一无所知的人,又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关键是以叶闵往日的做派,也考虑到男人的尊严,她们两个当初说出那样的话,或者他死或者她们死,彼此是怎么也不能共存了的。
但是现在,失忆了,至少那个秘密就再也不好提起了……
青葛:“这一次他确实占尽先机,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
她回想着刚才见到叶闵的种种,分析道:“之前他不对你下手,也有一种可能是想通过你把我引过来,但是现在我已经到了,就在刚刚,他要杀我太简单了,但他对我没有任何杀意。”
她能感觉到,是真正的毫无防备。
那种松懈感是以前的叶闵从未有过的。
晚照想了想:“难道他顾及你是小世子的生身母亲,所以不敢对你动手?”
青葛摇头:“不是,他但凡想杀我,有的是理由,可以瞒住殿下,或者干脆把我捉到殿下面前,我在殿下面前根本讨不了任何便宜。所以我觉得他有可能确实失忆了,因为失去了几年的记忆,性格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这是有可能的……”
晚照却蹙眉,努力想着:“有没有可能,他对我们恨之入骨,所以故意戏耍我们,看着我们惶恐不安,他享受着把我们两个把控在手中的感觉?”
青葛:“也有可能,毕竟他要杀我,也有顾忌。”
叶闵如果要对自己下毒手,万一宁王知道了,宁王必不喜,甚至和他反目成仇。
宁王可能一怒之下亲手杀了自己,但他绝对不允许自己死在别人手中。
对于这个昔日的枕边人,她可以笃定这一点。
不过这些她一时不想提,只是道:“反正一切都有可能,我们只能静观其变。”
晚照愁苦,不过愁苦之后也就想开了:“那就不想了,就算被杀了又如何,无非就是碗大个疤。反正咱们如今逃也没办法逃,那就顺其自然,哪一天他跳出来说我记起来了,要杀我们,那就让他杀吧,到时候就当我们多活了几日占便宜了!”
青葛笑了一下:“这么想就对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我倒是要小心,如果他真的失忆了,万不能有机会让他接触到王妃的画像。”
叶闵能通过指腹辨别字迹,她不确定是否能辨别画像,毕竟画像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通过指腹也许很难感知对方长相。
不过还是要小心为上。
晚照明白,点头,不过她看着青葛笑起来的样子:“我怎么觉得你如今倒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如今的青葛似乎放松了许多,更坦荡一些,也更随性一些。
青葛:“我去了一趟西渊,也经历了一些事,不大不小,但足够让我改变过去的想法。以前的事我已经不太想去理会,人总该往前看。”
晚照听着这话,便噗嗤笑了:“你如今说的话,我都不太听得懂了。”
青葛:“也没什么,随便说说而已,我先把雪球安顿下来,然后就去见殿下了。”
晚照有些担心:“你去见他,可以吗?”
青葛道:“我现在都来见叶闵了,这不是也好好的,所以我自然能见殿下。”
她笑着补充说:“放心,殿下永远想不到我是谁。”
她很确定这一点,因为他知道自己昔日的主人,视线从来不会落在身边暗卫的脸上。
晚照:“那就好,我现在先回去,我总觉得万钟怪怪的,总怕他发现什么,我得试探试探他。”
青葛:“嗯。”
她刚要走,却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说有没有可能,叶闵现在的样子,其实是他更早以前的样子?”
晚照:“以前的样子?”
青葛:“……我是说,十年前,他还没来千影阁的样子?”
晚照恍然,她挑眉,想了想:“十年前他应该不是这样的,可能看上去有些像殿下那种?不过你的猜想也有道理,也许是有点那时候样子,但又不太一样?”
毕竟这个人遭受了那么大的打击呢。
青葛:“有机会我们可以了解下他的过去。”
晚照便有些得意地道:“这个好办,我找万钟试探试探。”
青葛:“万钟?”
晚照:“我早
铱驊
就听说,万钟是阵亡军士的遗孤,阁主救了他,带着他来千影阁的,我设法找他问问就是了!”
假如叶闵现在的性子接近十年前他没出事时候,兴许……他真失忆了。
青葛:“好。”
**************
青葛回去暗卫所住的院子,一路上过去,明显感觉这里也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大多数暗卫并不在,显然都有任务在身,以至于一路上她竟然没碰到什么人烟。
她回到自己的睡房,这房间已经久不住人,疏于打扫,阴暗潮湿,且布满了蜘蛛网。
她把雪球从背袋中放出来,显然这小奶狗乍到了陌生地方有些好奇,它睁着眼茫然地四处看。
青葛抚了抚它的毛,安慰道:“等我收拾收拾,这里就会干净了。”
小奶狗用脑袋在她手心蹭了蹭,很是亲昵的样子。
青葛笑了,不过笑着的时候却想起小世子。
他是不是长大一些了?
她很快压下了自己的心思,找来扫帚,好生一番收拾。
雪球便好奇地东看西看,还给自己寻到了旁边的窗台,扒拉着要爬上去。
青葛没理会它,让它自己在那里挣扎,她自己继续打扫。
打扫过后,也差不多到了黄昏时候,是吃晚膳时间了。
千影阁暗卫的晚膳都是由外面仆妇送进来的,会给每个人送到房间,青葛透过这仆妇的推车,也大致推断,这里确实没留几个暗卫,几乎倾巢出动了。
也许自己如今是千影阁为数不多的闲人。
她打开食盒,却见里面有酥骨鱼,白肉胡饼,酱柳鸭,看着倒也丰盛。
房间内颇为简朴,并无桌椅,青葛便站在窗前,把各样分给雪球一些,之后一人一狗,守着食盒,用了晚膳。
这么吃的时候,她透过狭小的窗子看向外面,西落的夕阳倾泻而下,斑斓的晚霞铺满整个天空,倒是好看得很。
她心里轻轻出了一口气。
也许大概在两年前,她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每一日都会在黄昏时候用一份这样的晚膳,那是一日中难得惬意的时候。
世事是一个轮回,她又回来了。
过去的一切仿佛一场梦,好在她已经金蝉脱壳。
纵然还是那间房,还是那个名字,不过她心境已经变了。
这么慢悠悠地用过晚膳,便有人来传话,说是主人正在后院的花厅中,请她过去一趟。
青葛便略做收拾,嘱咐雪球在家好好听话,她自己前往后院。
一路上果然见王府守卫层层把关,又有暗卫散布在各处暗岗,整个王府戒备森严,小世子所在的后院更是如此。
如果说之前她还存着见一见小世子的心思,如今是彻底歇了。
一切小心为上,她绝对不能操之过急。
她抵达后院,禀报过后,便被告知可以进去,于是径自踏入花厅。
进入花厅中,却并不见人,周围也并没有侍卫或者侍女,她略顿了一下,便穿过厅堂继续往后走去,果然听见后院的厢房中有宁王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小婴儿的笑声。
青葛侧耳聆听,宁王应该正哄着小世子,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温和,满是宠溺的样子,而那并不知世事的小娃,此时笑声稚嫩动人。
青葛站在那里,约莫想象着小孩的样子,他必然是咧着小嘴,露出若隐若现的小白牙,粉嫩的小牙床可能都要流出清亮的口水来。
说不得还会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估计冲着疼爱他的宁王吐泡泡。
她垂下眼睛,就这么沉默地听着,想象着宁王抱着小世子的样子。
此时初夏的风带着沁凉的水汽吹过她的脸庞,她觉得这一刻是静谧,纯粹和温暖的。
有些世间的美好她没有得到过,但至少自己的骨肉全都得到了。
她静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便听到小世子的声音渐渐安静了下来,看起来这个孩子终于要被哄睡了。
这时候,静谧突然被打破,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推开。
先是一抹飞扬的袍底,那袍底上绣工精致的金线在落日余晖下熠熠生辉。
紧接着,她便看到了久违的宁王。
他今日着一身窄袖金丝银线刺绣锦袍,挺括讲究,越发衬得他身形挺拔高健。
在才迈出房门时,他神情中略带着几分温润笑意,端得是慈爱。
不过在走出门槛,在掩好门后,那俊美面容便瞬间沉了下来,乌黑的眸底不见任何情绪,眉宇间尽是萧索冷漠。
他看到青葛,以眼神示意青葛不要近前,他自己走过来。
待他走近,青葛便感觉到昔日熟悉的清冽竹香,其间还夹了一丝小娃儿特有奶香。
待宁王走到近前,奶香越发清晰。
曾经熟悉的一切扑面而来。
自从那一日她上了马车,两个人告别,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踏过惊涛骇浪。
此时再见这个男人,竟是恍若隔世。
青葛定了定心神,单膝跪下,恭敬地拜见了。
宁王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地道:“说说你的缥妫之行吧。”
第078章 第 78 章
第78章地牢
青葛恭敬地道:“是。”
说着她便先提起自己如何离开禹宁前往西渊, 中间遭遇了诸多追杀,险些丧命,因为身受重伤, 以至于流落西渊。
“当时属下藏身在荒僻之地养伤, 也想过传回消息,但是想到这些杀手实在神出鬼没, 生怕反而引祸, 并不敢擅自行动。”
她这么略编了一番,说自己如何耽误时间, 最后才衔接上冰雪中遇到缥妫人那一段, 略去自己在胜屠雅回神庙的种种, 直提起自己面见缥妫王的经历。
最后她才说起在缥妫王都的见闻, 呈上缥妫王的那封信, 以及那匣子珍稀珠玉。
宁王听着青葛的话, 倒是想起罗嬷嬷所言, 当下自然明白, 是莫经羲派高手追杀青葛,同时只怕他母妃那里也生了事端。
他也就道:“这一路辛苦你了, 能活着回来, 很好。”
青葛听着,便客气了一句:“是属下有辱使命, 耽误了时间。”
宁王拆开缥妫王的那封信,却见里面是用大晟文字来书写的, 他快速看过,这封信言语间颇为诚恳, 看起来缥妫经过这么多年,也很希望能平息西渊战乱, 更希望和大晟结盟并互市。
无论如何,这是一桩好消息。
他重新将这封信收起,道:“大晟若能和缥妫部落结盟,那我们趁势联合西渊各部,并平息大晟西渊边境战乱,甚至以缥妫为驿站,可以建立往西的商线,从而弥补大晟海线之不足。”
不过这自然说远了。
宁王淡淡地道:“若果真如此,你居功甚伟。”
青葛恭敬地道:“这原本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以功自居。”
这时,宁王便打开青葛呈上的那木匣子,那是一个雕刻有神秘古老花纹的木盒,锁扣是一处机关,轻轻一按后,便听“咔”的一声,匣盖便自动开启。
一瞬间,便见璀璨的微光透出来,里面却是各样精美的珠玉,有深海蓝色的大块玉石,也有深邃的大祖母绿,以及鲜艳如火的红色宝玉,每一颗都澄澈剔透。
宁王生在帝王之家,什么金贵玉石没见过,如今看了这个,倒是并不太在意,只是问道:“他们送给你的?”
青葛:“是,不过属下不敢留做自用,所
YH
以呈给殿下。”
宁王听了,略颔首,随口道:“既是他们送给你的,自己留着便是了。”
青葛没想到他这么大方,便也不客气:“好,谢殿下赏。”
宁王略沉吟了下,道:“露甲草的果子,你见到了吗?”
青葛听着,微怔了下。
她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这一茬,王妃怀了生了,现在人都没了,他还惦记露甲草果子?
她只好道:“殿下,这次属下九死一生,抵达缥妫后,想着时过境迁,那露甲草果子已经不那么要紧了,是以并没细细追寻,不过属下也曾听过一些言语,露甲草果子是在春日成熟,如今已经过季了。”
说完,她留心看着宁王。
他却略低着头,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青葛只好不言语,沉默安静地等着。
过了片刻,宁王终于开口:“缥妫王派了使者来,到时候可以和他们协谈。”
青葛困惑:“谈露甲草的果子?”
宁王:“对,他们不是想要互市吗?”
他声音寡淡:“让他们把露甲草的果子送来。”
青葛一时无言。
不过她在略吸了口气后,到底是道:“再过一个月,他们派来的使臣应该就到了,到时候殿下可以谈。”
宁王便不再提这个,却是问道:“你回来后,见过叶先生了?”
青葛:“见过。”
宁王:“你想要户帖,离开千影阁,就此退隐?”
青葛听到这话,便沉默了片刻。
之后终于道:“属下并不想离开。”
宁王负手,漠然道:“为何?”
青葛:“如今千影阁正是多事之秋,需要人手,属下受主人之恩,怎好在这个时候离开?属下愿意留在千影阁,为主人效力。”
宁王、:“你有这样的心思自然是极好,这次你立了功,在千影阁内,也可以独当一面,可以跟着叶先生学习阁内事务,再让他教你一些缥妫语,待到缥妫使者过来,也能派上用场,到时候你也负责缥妫的接待事宜。”
青葛听闻,不免意外,显然此时的宁王并没心思做媒,看起来倒是要提拔自己。
她便问道:“叶先生会缥妫语?”
宁王漫不经心地颔首:“其实西渊诸部的语言一通百通,相差无几,叶先生精通西渊语,也可以说缥妫语。”
青葛:“是。”
她心里有些排斥,不过想想这样也好。
就跟在叶闵身边,盯着他,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
他若敢有什么心思,那她便先下手为强。
宁王:“你的各样俸禄以及其它补给,都会按例加倍。”
青葛:“谢主人,属下一定不负所托。”
宁王:“若没什么事,先歇息一日,好生修养身体,过两日本王启程前往绀梁,会和本王的岳丈大人叙叙旧,届时少不得一番周折,你往日曾经随侍在王妃身边,到时候你也随着一起过去。
青葛听着,他语气淡淡的,很是稀松平常,不过提到“叙叙旧”时,竟凭空有一丝冷冽的寒意。
她也就恭敬地道:“……是。”
宁王:“先下去吧。”
青葛便拜别宁王离开,谁知道刚走了几步,身后宁王突然道:“慢着。”
青葛听着那声音低沉摄人,脚步便顿住。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有些担心自己已经被识破。
不过她还是冷静地转过身,低首,恭敬地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宁王却道:“往日你跟随在王妃身边,可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提起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透着些疲惫和沙哑。
像是几日几夜不曾合眼。
青葛略默了片刻,才道:“回禀主人,属下未曾发现什么可疑之处,王妃娘娘并不喜属下时刻跟随,偶尔还要属下回避,更何况王妃娘娘为主,属下不敢冒犯,是以并不会私下窃听娘娘言语。”
她略停了停,才道:“毕竟这是王妃娘娘,也是属下的主人。”
宁王听着神情一顿,自然也想起这是他曾经和青葛说过的,王妃娘娘是他的妻子,也是青葛的主人,他并不是要青葛去监看自己的妻子。
他略皱眉:“就你往日感觉,王妃娘娘和那罗嬷嬷,她们之间——”
他考虑着自己的措辞:“娘娘是不是对那位罗嬷嬷言听计从?”
青葛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当即道:“那位罗嬷嬷和娘娘颇为亲近,娘娘凡事都要听这位罗嬷嬷的。”
宁王待要细问,谁知道这时,奶娘却匆忙赶过来。
奶娘一过来,宁王顿时停下来,看向奶娘:“怎么了?”
青葛知道那是照顾小世子的奶娘,也瞬间支棱起耳朵,仔细听着。
奶娘无奈地道:“世子突然醒了,拳打脚踢的,怎么哄都不行,怕是要找殿下。”
青葛从旁听着,一时也是讶然。
他以前虽然也会抱孩子,但要说“奶娘都哄不好他却能”这种事,却是没有的。
他现在竟然这样了?
怪不得身上竟凭空带了几分小娃儿的奶香。
甚至细想刚才,自己要上前,他以眼神示意自己不要上前,也是不想自己身上血腥或者杀气冲撞了小婴儿?
她正想着,就听宁王道:“你先下去吧,找温先生安排你,回头本王还有问题要问你。”
青葛:“是。”
当下青葛拜别离开,一路脚步还算轻快。
她知道自己躲过了宁王这一关就意味着后续一切都可以顺利起来,不至于被怀疑了。
她回去自己房间时,雪球欢快地扑过来,激动得跟什么一样。
显然才分开这片刻,它便想她了。
青葛眸中泛起笑意,笑过后,突然想起小世子。
希望能找到机会,去看他一眼。
*************
青葛先去了温正卿处,温正卿如今正忙于拜访夏侯氏的事宜,不过见了她后,还是大致和她讲起府中种种,又说起对她的安排。
住处可以为她重新安置,俸禄以及其它都有所提升。
俸禄也就罢了,青葛如并不在意了,她有很多银子。
不过对于住处,她倒是颇有些期盼,以前她怎么住都行,但如今到底有一只雪球,她希望雪球能住得好一些,可以在阳光底下打滚。
所以当温正卿提到住处时,她倒是有些求之不得,于是温正卿便为她在王府外安置了一处,独门独院的住处。
王府外那一片街道其实都是宁王府的产业,可以安置府中有些头脸的管事。
青葛的这处小院并不大,但看得出建造时还算用心,房屋上方用的望砖小瓦,地面斜铺方砖,走进去后,是个三开间,穿斗式梁架,地面铺了斗纹条砖。
房间内各样家具不算多齐备,但也足够用,青葛也不打算新置办什么,只将自己昔日铺盖和少许衣物搬过来。
她把得到的那些珍稀珠宝随手收起来,想着这些倒是光明正大得的,可以就这么摆着,如果自己想佩戴也可以,不像之前,得到好物件也不敢用。
她把玩了一番那些珍稀玉石,好看是好看,但说到底也只是石头,看多了就没意思了。
收拾好家中后,还特意给雪球搭建了一处小窝,让它以后便睡在里面。
雪球喜欢得很,围着那小窝直打转,又欢快地在小窝中打滚。
这让青葛越发想起小世子,如果小世子的父亲只是寻常百姓,她可能会带着小世子一起离开,会为他安置一处床铺?
——当然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晚照抽工夫过来看了青葛的住处,她过来的时候,青葛正坐在软榻上,享受着从窗外洒下来的阳光,而此时雪白的小雪球正趴在青葛膝盖上。
晚照羡慕不已,她有许多做工精致的衣裙,不过这些全都叠起来放在箱柜中,并不好翻找,她如果有这样的一处宅院,便可以将自己的衣裙晾挂在一处,这样不至于有褶皱了。
不过她也只能羡慕羡慕了。
说笑一番后,两个人留意了四周围并没什么人,便压低了声音。
晚照低
弋
声道:“万钟这个人也挺精明的,不能操之过急,我正慢慢对着他下功夫。”
青葛:“嗯,他乍看忠厚憨实,其实心思藏得很深,他又是叶闵从皇都带过来的嫡系,凡事还是小心些。”
晚照:“对了,今天和他聊,他说你救过他呢。”
青葛略想了想:“就是随云山那次吧,当时他和白栀一起被困,我过去救的,不过也没什么,一起执行任务。”
他们一起出任务,目标本就一致,这个时候大家肯定要彼此搭把手,帮对方就是帮自己,所以也谈不上救了对方。
晚照想想也是,便道:“他往日对我倒是颇为照顾,不过我若是打探什么关键,他就板着一张死人脸,挺难说话的。”
说起来这个就气,竟然说自己这张美美的脸不知道是真是假。
晚照便觉得,总有一日让那万钟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美!
青葛看她那踌躇满志兴致盎然的样子,大概猜到她的心思,便提醒道:“还是小心一些,别用什么心思,万钟也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
晚照扬眉笑:“放心好了,我是打鹰的,难道还能被鹰啄了眼,我心里有数!”
青葛抚摸着雪球的毛:“那就好,你我已经走到了这个地步,已经犹如踏在刀山火海,一旦行差踏错,便性命不保,我们万事小心,不可大意。”
晚照:“我知道……说起来,看如今殿下对你的安排,你心里怎么想的?”
青葛:“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这么安排我,只是因为我立功了,所以奖励我,这是他往日正常行事。”
晚照想想也对:“这次你远赴缥妫,联络上了缥妫王,如果缥妫王的使者到了,大家真的能结成联盟,就此一东一西,这西渊何愁不平?”
青葛:“嗯。”
其实她也有她的忧虑,比如宁王的目的显然是要停止西渊的纷争,但又不想让他们一家独大免得不能控制,而缥妫是要重新崛起,是想统一西渊的。
当然了这些忧虑还为时尚早,至少如今缥妫需要助力,而宁王愿意伸这一把手,彼此可以一拍即合。
晚照低头看着雪球,这雪球可真是狗如其名,还真就是一只白雪球一般。
她想起小世子来,那么小的小娃儿呢,亲生母亲一墙之隔,却不能相见。
她托着下巴:“你说如果殿下知道你的身份,他会如何?”
青葛看着晚照,却见她眨着修长的眼睫毛,妩媚又惆怅的样子。
她哑然失笑:“他不会善罢甘休。”
宁王再深的城府,但一旦知道真相,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也许直接杀了自己一了百了,也许囚禁起来。
不说他自己被欺骗的重重愤怒,就是为了小世子,他也会去母留子,以保小世子的体面。
对于宁王那样的天潢贵胄来说,他可以宠幸一个宫娥生下血脉,都不应该去沾染一个暗卫,那是完全无法接受的。
晚照便不说话了,她轻叹了一声:“这么说的话,叶闵确实是失忆了。”
但凡他还记得这一切,都无法容忍两个知道他秘密的人继续在宁王府晃悠,而从他对宁王的忠诚来说,他也不应该继续隐瞒宁王,这毕竟还涉及到皇室血脉。
青葛颔首:“殿下让我跟着叶闵学缥妫语,既如此,等我有机会,多接触他,可以就近观察。”
她自然做好万全准备,一旦发现任何不对,必须痛下杀招,拼死一博。
************
青葛重新开始履职,由万钟负责为她轮值排班,她看了看自己的排班,现在人手紧张,她也很忙。
可以说接下来的行程都是紧锣密鼓的,她卷入其中,不得清闲,甚至马上就要准备随着宁王一起赶往绀梁了。
可以想见,绀梁之行,宁王必是要来一场大的,只是不知道具体。
她猜不透宁王心思,也就不去想了,而是在这轮值中不着痕迹地寻找着机会,想着好歹有机会再去见宁王,并趁机接近小世子。
这一日总算轮到她在地牢中值守,据说每一日地牢值守的人都需要过去宁王那里禀报地牢中审讯的情况。
这倒是一个机会。
按照时间推算,她可以稍微延迟一些,这样等她过去禀报时,宁王应该恰好过去看望小世子,她便有机会趁机过去小世子所在的后院了,运气好的话,可以看一眼他。
回来后,她也格外关注了宁王府中的诸般动作,她可以看出,宁王已经不着痕迹地在禹宁边境部署兵马,同时加派了大量人手,以寻访黄教逆贼的名义暗自追查自己王妃的下落。
至于随云山那里,更是布置了大批人手,以随云山为想说继续搜罗王妃踪迹,除此外,他还派了人马在绀梁,暗中监看着夏侯神府的动静。
如今宁王有序地部署,在为夏侯神府布下天罗地网,同时也在防范着最糟糕的情景。
除此之外他更是以公务的名义,开始排查随云山绀梁一带的军户,甚至从行伍中追查里面可有最近一两年退出的女伙夫或者女将士。
可以说,宁王做了周密严瑾的部署,审莫经羲罗嬷嬷一行人,追查王妃下落,同时也不着痕迹地为夏侯神府布下天罗地网。
很明显他在蓄势,图穷匕首见,他会给大家来一场大的。
但是青葛也想不出,他该怎么和夏侯家族摊牌。
这时,终于轮到她轮值看守地牢。
其实她一直都想看看这两位,毕竟自从昔日夏侯神府一别,再不曾见过,不过考虑要避嫌,便一直没来过,如今倒是可以光明正大了。
她不曾佩戴任何面具面巾,以昔日暗卫青葛的身份径自下了宁王府地牢。
宁王府地牢原本是关押刺客叛徒或者探子之处,禹宁身处边境,是防御重地,千影阁又设在宁王府,这地牢中时不时都会关押零星人等。
不过此时整个地牢关押的几乎全都是夏侯家族的众人,所有的人等都被卸了刀剑,关押起来,至于夏侯见雪和罗嬷嬷自然是单独关押。
如今已是初夏时节,宁王府中阳光灿烂,便是迈入牢房前,外面台阶上还洒满了暖融融的阳光,但是走下那一级级的台阶时,阳光消失了,阴冷气息便扑面而来。
再往里面走,便闻到了潮湿腐霉的气息。
青葛走下台阶后,有狱卒过来,无声地用手势询问,青葛以手势做答,几个回合后,狱卒示意青葛通行,青葛便沿着地牢的通道继续往前。
那地牢的通道颇为狭窄逼仄,墙壁上有着青黑破败的痕迹。
青葛的脚步放得很轻,不过依然有脚步声在空旷狭长的地牢中回荡,这声音惊动了两旁牢房中的人,他们都跳起来看,口中还叫嚷着什么。
不过他们的牢房都有细窄密闭的铁门,那缝隙连手臂都不能伸出。
整座地牢都弥漫着阴森和绝望的气息,这是青葛曾经熟悉的,甚至与之为伴的。
现在,轮到夏侯见雪了。
她缓慢地往里走,在经过几道关卡后,终于来到了那处牢房。
牢房并不算大,不过夏侯见雪和罗嬷嬷两个人绰绰有余。
虽然青葛的脚步很轻,不过显然两个人已经听到了动静,罗嬷嬷几乎瞬间跳起来。
罗嬷嬷直接扑到了牢门前,她紧紧攥住牢门的铁栅栏,瞪着浑浊的眼睛,嘶哑地道:“这是青葛娘子吧,青葛娘子你可帮帮忙,帮着说句话吧!”
青葛的视线淡淡地落在罗嬷嬷身上,此时的她头发乱糟糟的,形容枯槁,眼睛底下都是青黑的,完全没了往日门阀嬷嬷的讲究,也并没有那个西渊缥妫王身边梨白罗刹的风采。
曾经把她抱在怀中的梨白罗刹,缥妫王身边第一女侍。
此时的青葛看着满脸狼狈的罗嬷嬷,她淡漠开口:“罗嬷嬷。”
罗嬷嬷心中一喜,紧攥着铁栏:“青葛娘子,到底是你有良心,还记得我们,如今我们落了难,可全靠你了!”
青葛并没理会她,视线径自落在一旁的地牢中。
那是一处相对来说比较干净的地牢,有一位女子挺着纤细的背影坐在那里草垫上。
青葛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夏侯见雪。
而就在此时,夏侯见雪也感觉到了什么,略转过头来,望向青葛。
于是在潮湿阴暗的霉味中,在尘埃飘浮的地牢中,两个人的视线相遇。
第079章 第 79 章
第79章那都是本王王妃的!
在和夏侯见雪视线相触的那一瞬, 往日
依誮
的记忆猝不及防地跃入她的脑中。
她会幻想,也许她有一对父母,他们疼爱她至极, 不过他们把她丢了, 或者他们已经死了,所以他们才不能照顾她。
卖掉她的自然是坏人, 不是亲生父母。
毕竟, 一个孤独脆弱的孩童需要一对幻想中的慈爱父母来安放她的渴望。
只是后来的一切打碎了她的幻想。
夏侯夫人当年带着三个孩子出逃,第一个孩子是夏侯止澜, 那是缥妫王第一任夫人所生, 第二个孩子是自己, 是夏侯夫人所出, 第三个是夏侯见雪。
她卖掉了自己, 却给另外两个孩子换取了活着的机会。
她不明白为什么是自己, 更不明白, 夏侯夫人到底抱着怎么样的心思。
那一日晚霞漫天, 她偎依在宁王怀中问起人伦悖逆,他对自己说了降魔天神那拏天。
青葛有所悟, 但依然有些迷惘, 她还是想知道缘由,想知道夏侯夫人是什么样的人。
从莫经羲和罗嬷嬷那里, 她知道这个女人颇为疼爱自己女儿,她为女儿准备了那么多嫁妆, 女儿怀孕时,她写了好几封亲笔信。
她永远不会知道, 阴差阳错,写给一个女儿的信, 恰好被自己看到了。
青葛并不想看那封信,一个字都不想看,但她的眼睛却无法躲过那些字迹,她还是看了。
夏侯夫人叮嘱女儿诸般怀孕事宜,细碎的一些小事都要叮嘱,满纸的慈爱和关切扑面而来,这于自己来说是陌生的,是从未有过的。
这让她越发好奇。
罗嬷嬷和莫经羲要求她过去夏侯家更换,她自然答应。
于是她终于有机会走入夏侯神府,那一晚她算准夏侯夫人前去探望小世子的时机,突然要求见小世子,便是要寻一个和夏侯夫人对话的机会。
想近距离看看这个人。
寥寥几句,也没什么,反倒是罗嬷嬷一直紧张,之后她假死后重新潜入夏侯神府,无意中旁听了夏侯夫人对夏侯见雪的嘱咐。
夏侯夫人竟然要夏侯见雪去祭扫自己,她竟然心中不安。
听到这种话,青葛并没有感激,只觉得嘲讽。
此时的她望着那歇斯底里的罗嬷嬷,神情中更是一点波澜都没有。
这些仇恨和不甘曾经疯狂地撕扯着她的心,不过在那狂风暴雨之后,她的心是异样的冷静。
所以她望着夏侯见雪,眼底没有一丝波澜。
她再次发现自己和夏侯见雪是截然不同的,夏侯见雪纵然处于潮湿阴霉之中,但她依然脆弱娇美,犹如一朵被蹂躏的莲花,纤弱到在颤抖。
这让青葛想到夏侯止澜和夏侯见雪的关系,是因为这个女子如此我见犹怜,他才起了那样的心思吗?
明明清风朗月一般的人物,却非要贪恋这样的美色?
此时的夏侯见雪自然不曾认出青葛,在她眼中,青葛只是一个别人口中转述的角色,一个相貌平凡过于冷静,私底下收了贿赂的女暗卫。
因为那些贿赂的缘故,夏侯见雪看向青葛的眼神带了几分审视。
之后她收回视线,不再看青葛,只是无助地望着发霉的墙壁,不知道在想什么。
反倒是一旁的罗嬷嬷开始嘶哑地喊道:“青葛娘子,你好歹帮衬一把,我家娘子往日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般苦头,求你通融通融吧,还有我,已经几日不曾喝水。”
只能勉强得一些浊水来维持着,她眼皮已经深深凹陷进去,身体各处都干枯起来,嗓子也干得嘶哑。
她舔了舔干裂的唇,哀求道:“青葛娘子,你我往日可是有些交情的,你怎么也得看看以前吧。”
青葛听这话,心里明白,她这是在暗暗威胁自己。
显然因为自己之前“死了”或者“消失了”,罗嬷嬷并不曾向宁王招供自己收受贿赂一事,现在她想让自己帮她,如果不帮,她就要供出自己来了。
罗嬷嬷紧攥着栏杆,盯着青葛,急切地道:“青葛娘子,青葛娘子,你有水吗,给我喝一口水吧!”
青葛道:“水没有,倒是有吃食。”
罗嬷嬷简直要哭了,但她哭不出来,她没眼泪了:“若是有吃食,好歹给我们娘子吃一口吧,她也饿了许久,青葛娘子你关照关照她吧。”
青葛不置可否,却拿了钥匙,弯腰打开地牢旁边的一道小门,那小门也不过是两个拳头大小罢了。
罗嬷嬷见此,眼睛亮了。
旁边夏侯见雪听到动静,也蠕动了下唇,眼底浮现出一丝希冀。
青葛捡起一旁地上的盘子,递过去。
夏侯见雪的视线落在那盘子上,却见盘子是最劣质粗糙的瓷器,且有一处发黑的豁口,至于盘子中的饭食,更是让人反胃。
只是寻常糙米糕,且仿佛被人捏过一般。
这样的吃食,自然不堪进食。
她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便将视线收回了。
罗嬷嬷自然也看到盘子上的饭食,是最粗糙不堪的糙米糕,她疲惫而无奈起来,哀求地望向青葛:“青葛姑娘,麻烦你帮忙换一份吧,我们家娘子她素来在吃食上有些挑剔,这样的饭食她若吃了,只怕是难以消克,倒是吃出病来,好歹求你通融通融。”
青葛看着她那低声下气的样子,想着任凭谁见了不说她是忠仆。
只是住了这么久的地牢,竟然还这么讲究?那糙米糕只是粗糙而已,并没有坏,外面许多百姓就是吃这个的!
她都觉得宁王这手段是不是太仁慈了?
于是她漠然地道:“若是吃这些难以克化,那就再饿几日吧,等饿极了,这些也就变成佳肴了。”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谁知道罗嬷嬷却尖声道:“我说青葛娘子,往日我待你也不薄,看在你我昔日的情分上,你好歹帮帮忙,怎至于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
青葛哪里搭理。
正走着,就听到夏侯见雪的声音:“罢了,嬷嬷,不过是饿一些罢了,又能怎么样?我已经看透了,我跪下来求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他们要想杀我,那就杀我,我再也不会自取其辱了,我宁愿饿死,也不至于食那嗟来之食,更不至于向宁王府的一条狗去祈求什么!”
她声音充满悲愤和绝望。
那是穷尽一切法子而不得,却又被宁王羞辱的愤恨。
青葛本已经抬步要走了,听到这话,却是停下了脚步。
她看向夏侯见雪,视线和夏侯见雪再次对上。
夏侯见雪眼神中都是居高临下的鄙薄,她愤怒,不屑,痛恨。
这一段时日发生的种种似乎激发了她身为夏侯贵女的骄傲,哀求不成,她挺起了脊背,满是高傲。
这种高傲是门阀世家滋养出来的底气,是天下众人都该为我巍巍门阀世家贵女让路的理所当然。
这并不是她们笨拙不通人性,也不是她们自以为是,而是夏侯世家确实是那样的,在绀梁,所有的民众见夏侯世家必要恭敬让路,甚至眼神不敢与他们对视。
夏侯见雪自小所见所闻就是这样,所以她的想法天然和世人不同。
至于如今她说的话,宁王府的一条狗,不食嗟来之食…
青葛从自己怀中掏出一牛皮纸袋,里头放着一块桂花糕。
她打开这牛皮纸袋,任凭桂花糕的甜香弥漫在这狭窄阴暗的地牢。
罗嬷嬷在看到桂花糕的那一刻,眼神便紧紧地黏在上面无法挪开,甚至还无法控制地咽了下口水。
一旁夏侯见雪的眼神也在那桂花糕上停顿了片刻,之后她紧紧抿着唇,挪开了视线。
青葛自然将这两人的眼神尽收眼底。
她知道饥饿的滋味,知道在暗黑的夜晚听着自己肠胃蠕动的声音无法入睡的感觉,而这两位显然正在体会这种滋味,但那种体会却不够深刻。
她弯下腰,将桂花糕放在地上,就在牢房门外,不过两尺的距离。
但就是这两尺的距离,对于罗嬷嬷和夏侯见雪来说却是咫尺天涯,是
铱驊
她们可以闻到,可以看到,却怎么也够不到的。
青葛抬起眼,淡淡地望着罗嬷嬷,遗憾地道:“罗嬷嬷,我也想帮你,但是你看到了,我只是宁王府的一条狗,而这条狗是干不出人事的。”
她轻笑了下,轻描淡写地道:“你们家夏侯娘子不食嗟来之食,既如此,那我也不能硬塞,什么时候她愿意吃了,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说完她转身径自离开,任凭罗嬷嬷尖锐的哀求叫嚷声回荡在阴暗逼仄的牢房中。
**************
青葛在地牢的轮值结束后,略耽误了片刻,掐算着时间,想着这个时候宁王恰好用过晚膳,他一定会过去后院。
算好后,她按照计划去天鸿阁,果然侍卫说殿下在后院,于是她顺理成章前往后院寻他。
在经过侍卫禀报后,她得以踏入昔日她所居住的那处别苑。
她对这里自然极为熟悉,在这里洞房夜,在这里和宁王逐渐熟悉起来,后来怀孕期间,她大部分时候也是在这里度过。
如今再次踏入这院中,却见这里一草一木都不曾动过,一切布置如初。
她一心嗅觉敏锐,用心捕捉着里面浮动着的一切气息,果然嗅到了属于小世子的气息,小婴儿的奶香。
不过再细细体会,却又什么都没了。
她有些怅然,不过还是踏入宁王的书房。
这是一处抱厦,本是闲置的,不过她怀孕后期,宁王总是不太放心,便干脆把一些公务拿过来这边别苑,于是命人将这抱厦修整过,成为他的书房。
那时候他总是处理一会公务便过去看看她,牵着她的手在院子走动,可以说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是昔日回忆。
只是一切都已经过去。
如今她踏入其中时,宁王正坐在圈椅上,眼睫恹恹地耷拉着,神情高深莫测,戴着玉韘的长指轻放在把手上。
单膝跪地的青葛看到,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握住又放开,显然他在思考什么。
他一向是这样的习惯。
青葛沉默地等着,书房内格外宁静,重新和宁王共处一室,特别是在昔日熟悉的书房中,这让她心里有些微妙的感觉。
过了片刻,宁王突然道:“你说王妃喜欢露甲草的果子,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
青葛神情顿了顿,之后道:“应该是真喜欢。”
宁王倏然抬眸:“真喜欢?”
青葛:“属下也是胡乱猜猜而已。”
宁王:“胡乱猜猜,为什么你这么猜?”
青葛:“……”
她微吸了口气,一本正经地道:“属下曾经随护在娘娘身边,多少也听到娘娘的只言片语。”
她说完这个,顿时感觉宁王眸中闪过一道神采。
他仿佛比之前坐直了,神情也认真起来:“说什么?速速道来。”
青葛便道:“也没什么,娘娘似乎曾经说,只盼着有一日吃尽天下美味,那些没吃过的,都要尝尝。”
宁王听此言,皱眉,神情沉凝。
青葛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道:“露甲草的果子确实是稀罕物件,娘娘应该是盼着的,只可惜属下不曾带回来给娘娘用,是属下没用。”
宁王垂着眼睛,若有所思。
青葛看他这样,只好安静地等着。
过了好一会,宁王才道:“还有别的吗?”
青葛一时也编不出什么,毕竟她还有要紧事想禀报,也不太想在这里给他编。
她便道:“属下稍后会仔细回想,若有什么要紧话,会及时禀报殿下。”
宁王颔首:“好。”
他坐在那里,望着前方一点,没什么表情地道:“你原本有什么事要回禀?”
青葛便先将地牢中发生的情况都如实禀报了,她一五一十,不曾有任何隐瞒,连那块糕都详细说了。
最后道:“属下今日轮值,便和她们说了几句话,确实存着私心,昔日和罗嬷嬷也算有些交情,只是不曾想她们竟不知悔改,让属下很是无奈。”
宁王掀起眼来,淡望着青葛:“哦,什么交情?”
青葛就是要坦诚。
她深知宁王往日的敏锐,况且自己不说,罗嬷嬷估计也得说。
当下便不曾隐瞒,提起罗嬷嬷想收买自己的种种,并将罗嬷嬷给自己的金子首饰全都禀报了——当然隐瞒了一些,那是她想私藏的。
最后她恭敬地道:“当时已经禀报给叶阁主,阁主的意思是不必理会,先收着就是,看看她们后续如何及时汇报。这件事后,属下过去西渊,险些遭遇不测,也就将这件事搁置了。”
宁王对此不置可否,只沉默不言。
青葛只觉这男人心思难猜,神情阴郁,一时也有些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房间内气息便有些凝重,只有宁王手指轻轻敲打在椅背上的声响,一声一声的,
过了好一会,青葛终于听到上方的声音,却是一个冷笑。
之后,宁王才缓慢地道:“这罗嬷嬷居心叵测,试图谋害本王王妃,看来她是早有预谋,竟还想着收买本王的暗卫,也幸得你机灵,不曾中了他们的诡计。”
青葛听着这话,略松了口气,他倒是拿捏人心的一把好手呢。
她便恭敬地道:“属下惭愧,幸得殿下英明,识破了这罗嬷嬷的诡计,不过这么一说,属下突然有些想不通。”
宁王:“说。”
青葛:“罗嬷嬷她图什么?这样的一个老人,处心积虑,总该有所图。”
宁王:“嗯?”
青葛:“她这样的人,我瞧着都是贪财得很,之前我似乎看到过,她一手把控着嫁妆中的许多钱财,便是王妃娘娘都不敢轻易碰。”
宁王听这话,神情顿时阴郁起来,磨牙冷笑道:“这个老货,把本王的王妃当什么!本王的王妃,她竟敢颐指气使,竟敢这么羞辱本王王妃!”
他的怒气陡然张扬,犹如平底惊雷,毫无征兆。
青葛小心地屏住呼吸。
宁王攥拳,一点点压抑下自己的怒气。
之后,他抿着削薄的唇,锋利的视线望向窗外,声音却是阴恻恻的:“晚间时候,把那教坊女子提过来,本王要好好和她聊几句。两日后出发前往绀梁,你去和温先生提一声,要他做好万全准备。”
青葛:“是。”
宁王:“你再把她们的行囊箱笼重新搜罗一遍,看看她们私藏了什么,可以用的好物,都留着,重新打理成册记录下来,留着给王妃,至于那些有夏侯氏印章或者标记的,能毁的毁,能熔的熔,本王不想看到王府内有半点夏侯氏的印记!”
他凉凉地道:“便是本王王妃果真不在了,这些也是她的陪葬,全都给本王的王妃陪葬!这两个卑贱贼人,她们也配享用这些!”
青葛:“属下遵命。”
之前该搜的自然早就搜过了,但是青葛觉得,底下人的想法和宁王不同。
底下人要搜罗的是“重要线索”,对于琳琅满目的金银头面和珠宝玉器,他们并不敢动,也并不认为这有什么要紧的,毕竟身为夏侯氏女,宁王府王妃,箱笼里必然有很多。
所以这并不是他们以为的“线索”。
但是……罗嬷嬷自她手腕中拿走的红玉手镯,不就在罗嬷嬷的包裹中吗?
她曾答应过他,要一辈子都戴着。
她也想过要拿回来,只是如今她重新回来千影阁,如果她过去私底下拿了这红玉手镯,很容易留下线索,从而引人怀疑。
没必要为了这个诺言而惹火上身。
既然她无法遵守这个诺言,那就干脆把红玉手镯重新送回到他面前。
离开别苑的时候,青葛不曾施展轻功,特意正经走路出去的。
她刻意放慢速度,在离开别苑后,沿着砖墙外面那一片竹林走,果然,在经过一处时,她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她以前观察过,因为这个地方恰好就是别苑的抱厦,所以
铱驊
在这里有可能听到里面的声响。
她听到小娃儿的哭啼声,以及宁王说话的声音。
宁王似乎在低声说着什么,很低的声音,满是宠爱。
一改之前磨牙的阴郁。
***************
晚间时候,青葛再次去见叶闵,叶闵并不在,千影阁内只有万钟在负责一些日常事务。
万钟提起前往绀梁的安排,青葛到时候也随行看守马车。
因为马车中是夏侯见雪,纵然宁王说这是假王妃,但也不好用男暗卫,便特意挑选四位女暗卫。
万钟又说起马车中的安排:“会有两位嬷嬷一起跟随服侍。”
青葛听着惊讶,宁王考虑得倒也周全。
万钟:“青葛,怎么,你有疑虑?”
青葛道:“也没什么,只是不知道我和哪几位暗卫一起护卫?可有晚照?”
万钟听得“晚照”两个字,神情明显略有些异样,不过他依然平静地看了眼青葛。
之后才道:“她留在王府看守,不会一起前往。”
青葛便觉事情有些微妙,万钟自己也要留在宁王府的。
这算是……
正想着,万钟突然道:“如今你和晚照关系倒是要好。”
青葛笑了笑:“我们什么时候不要好过?反倒是你,如今倒是和晚照走得近?”
万钟眸底便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淡淡地道:“最近我协助阁主打理千影阁事务,难免多接触一些。”
青葛笑了下,便不再说什么,反而告辞。
然而万钟却仿佛有些不自然,道:“她最近总过去你那里?”
青葛:“是。”
万钟:“未免太过懒散。”
青葛笑了笑,也就离开了,她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院子。
她略用了些晚膳,给自己和小雪球都沐浴过,便忙里偷闲,在院子中纳凉。
如今天气热了,坐在院子中夏风习习,倒是舒畅许多。
她如今心境和之前很不一样。
之前渴望拿到户帖,渴望离开,总盼着得到自己没办法得到的,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是憋着一股劲儿的,觉得自己是被吊在半空的。
现在,兜兜转转这么一遭,她平静了,平和了。
对于那些对不起自己的人,她依然有恨,依然觉得应该让他们付出代价,但是那种恨意并不会伤害到她半分,她可以冷静地给他们一刀,看着他们流血死去。
至于其它自己要做的,比如帮衬缥妫重新崛起,帮助父亲曾经的族人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也包括看着那个一墙之隔的小世子长大,这些都不必急,她可以慢慢来,总归会做到的。
甚至卧榻之畔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叶闵,她都觉得,顺其自然吧。
办法总归会有的。
她坐在老松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雪球,享受着此时短暂的惬意。
这时候,外面却响起脚步声,是晚照。
晚照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打听到了!”
第080章 第 80 章
第80章你们太像了
晚照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打听到了!”
青葛:“什么?”
晚照一把揪过来青葛怀中的雪球。
青葛:“?”
雪球:“?”
晚照把雪球抱到怀中, 使劲揉了几下。
可怜的小狗没办法挣脱这一切,只能被迫趴伏在晚照怀中,委屈巴巴却又紧张兮兮地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住晚照的胳膊, 同时用无辜求助的眼神望着青葛。
晚照哼哼:“怕什么怕, 我难道不比她香!不比她美!”
青葛有点想救回自己的小狗,不过晚照这样, 她也没法。
她淡淡地忽视了雪球那委屈可怜的目光:“打听到什么了?”
晚照压低了声音, 神秘兮兮地道:“我终于从万钟口中挖出东西来了。”
青葛想起今天万钟说起晚照的表情,顿时来了兴致:“嗯?”
晚照呵呵一笑:“说叶闵如今的样子确实像他以前时候, 有些像, 但又不太一样, 还说温大管事已经求访名医要为叶闵治病, 我觉得既然这么大费周章了, 他总不能是装假吧。”
青葛:“想来应该确实是失忆了。”
若是假装的, 在这种百忙之际, 还这么折腾温大管家, 那委实有些过了。
晚照又道:“叶闵之所以留下腿伤,是十二年前大晟和北狄的那场熙水之战。”
青葛听这话, 顿时明白了。
按照叶闵过来千影阁的时间来算, 比较接近的就是熙水之战了,当时北狄人驻扎在关山以北, 时有扰边,天子终于在那一年调兵二十万分三路讨伐北狄, 这一场大战,东路几乎溃败, 但是西路和中路都大获全胜。
这是大晟注定载入史册的定边之战,从那之后, 大晟面对北狄人有了足够强硬的话语权,也成功招抚了关山之外北部各部族,使北狄人陷于腹背受敌之扰中,从而彻底平定了北部边境形势。
不过一将功成万骨枯,据说这战绩赫赫的定边之战,打得惨烈,熙水一带可谓白骨累累。
晚照继续道:“万钟的父亲本是叶闵手底下的军士,也是死在沙场上,当时万钟才十岁,无人抚养,叶闵便把他带在自己身边,之后叶闵过来千影阁,他自愿跟随前来。”
说到这里,她声音也有些惆怅:“他对叶闵挺忠心的,说叶闵本来前途大好,说叶闵是因为救了许多人,才伤了的。”
青葛沉默地听着。
晚照:“虽然我还是很讨厌这个人,不过不得不承认,他其实也没那么坏,他如果不是遇到这种事,现在他——”
一场定边之战,有人封候拜将,有人平步青云,也有人黯然离退。
她并没有再说什么,不过青葛明白她的意思。
她略沉吟了下,道:“看他自己吧。”
不管他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至少现在他还没戳破,如果他不会戳破这一切,那大家都继续糊涂下去,一起维持着这个如履薄冰的场面。
****************
第二日,青葛亲自带着几名侍卫搜查罗嬷嬷的箱笼,她大概知道罗嬷嬷把那件红玉手镯藏在何处,但是并不敢直接找出来,是以先搜罗了一些别的,找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可疑之物”,之后才找到了一些贵重金银首饰。
和她一起搜查的是另一位女暗卫,她便特意让对方去搜那些首饰匣。
对方翻找了一番,果然找出了那件红玉手镯。
不过因为首饰匣中还有其它珠宝玉器,显然那位女暗卫也没注意到这一件。
青葛无奈,只能提议说,将这些全都列在清单上,呈给宁王看,那位女暗卫倒是也赞同,于是两个人带领底下侍卫照办了。
为了避免嫌疑,青葛自然不会自己去呈送这名单,就由那位女暗卫去送吧,至于她自己则是再次走入了地牢,去问候一声这位夏侯家的贵女并忠心的老嬷嬷。
她进去的时候,罗嬷嬷被带出去遭受严刑逼供,牢房中只有夏侯见雪。
夏侯见雪有些焦躁地走来走去,神情间有些惶恐。
青葛径自打开牢房门。
她敏锐地捕捉到,在铁栅栏门打开的那一刻,夏侯见雪眼底泛起一丝希冀。
不过随着自己关上铁门,那道希冀的光瞬间黯淡了。
她走进牢房,牛皮云头靴踩在牢房潮湿的碎草上,走到了夏侯见雪面前。
夏侯见雪提防地盯着青葛,嘶哑地道:“我要见宁王,现在就要见他。”
青葛漠着一张脸:“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夏侯见雪含恨道:“你,你算什么东西,你能帮我说什么!”
青葛一脸漠然,也不言语。
夏侯见雪艰难地咳了一声,才道:“我是夏侯氏嫡女,我们夏侯氏千年传承,世家门阀,受世人敬仰,我
忆樺
虽不才,却也是饱读诗书,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是夏侯见雪,他不过是区区一皇室子弟,凭什么这样对我,我倒是要看他怎么向我家里交待!”
对此,青葛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拿起那块糙米糕。
依然是之前的那一块,不曾被人动过。
夏侯见雪也实在是有骨气。
她拿起来后,仔细看着。
夏侯见雪一脸提防地盯着她。
青葛便缓慢咬了一口,慢悠悠地嚼着那糙米糕。
夏侯见雪皱眉。
青葛抬起眼来,有些诚恳地道:“其实这糙米糕很好吃,特别是饿极了的时候,吃起来更是别有一番风味,不信的话你可以尝一尝?”
夏侯见雪咬唇,不屑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好心,你只是想驯服我,想让我当一条狗,想让我卑躬屈膝!但我现在明白了,我就是跪在那里,你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什么糙米糕,这就是你们的手段!”
青葛听这话,看着夏侯见雪,她眸底是刚烈的高傲,是不屑一顾的鄙薄。
到底是门阀世家的贵女,骨子就是硬。
她望着她的眼睛,用很轻的声音道:“你饿了也不屑吃这些,可是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能吃到这个都是极好的。”
夏侯见雪艰难地喘着气:“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宁王府的狗,就是一条狗!你们以为这么折磨我,就能把我屈打成招吗?你们休想!”
青葛听到这话,直接将那糙米糕扔到一旁,之后抬起手来。
夏侯见雪惊讶地看着青葛,她显然没明白青葛是什么意思?
青葛抬起手来,面无表情地一巴掌扇过去。
她倒是没有用太大力气,只那么一挥而已,可她常年习武,夏侯见雪身体娇弱,是以这一巴掌打出去,夏侯见雪几乎犹如破布一般飞了出去,之后重重地撞到了墙上,又闷重地栽倒在地上。
过了好一会,夏侯见雪在扭曲的疼痛中,剧烈地咳嗽着,她充满恨意的眼睛盯着青葛。
青葛淡淡地道:“如今倒是有这骨气了。”
夏侯见雪直接“呸”了一声:“你也配谈骨气,你也配和我说话吗!”
这时候罗嬷嬷恰好回来了。
她一眼看到夏侯见雪的惨状,几乎疯了一样尖叫着扑过去,赶紧扶起夏侯见雪。
夏侯见雪半张脸都是浮肿的,嘴角破了皮,有血顺着嘴唇溢出来。
不过她倔强地咬着牙,一声不吭。
罗嬷嬷咬牙切齿,她恨恨地盯着青葛:“你竟然敢打我家娘子,我和你拼了,你这个贱人!”
青葛却是道:“罗嬷嬷,我可以给你一个建议。”
罗嬷嬷提防地看着青葛。
她觉得青葛笑起来,有着雪夜刀锋一般的凉寒,让人后背发冷。
青葛:“从现在开始,好好想想,该怎么安慰你家夏侯娘子。”
罗嬷嬷瞪着眼,狐疑地道:“你们要做什么?”
旁边的夏侯见雪也随之皱眉。
这时,就听外面响起脚步声。
罗嬷嬷顿时紧绷起来,这几日她听到了太多这样的声音,她知道这种声音意味着她又要面临新一轮的审讯了。
果然,有宁王近侍过来,他看到青葛并没意外,只略颔首示意,之后便提起宁王要传夏侯见雪过去。
夏侯见雪听闻,倏然一惊。
宁王这几日倒是曾经命人审讯过罗嬷嬷和莫经羲,但是对她,一直置之不理,如今突然要见自己,不知道这是做什么。
她完全猜不透,心中也有些惊疑,忙求助地看向罗嬷嬷。
罗嬷嬷一时也有些茫然,之后她突然想起青葛的话,紧紧盯着青葛:“你们到底什么意思?”
青葛一脸漠然:“我怎么知道。”
说完,她转身就出去了。
她自然知道,夏侯见雪在宁王面前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
宁王是什么人,他从来不是一个意气用事的人,他看似狂张,但关键时候,他比谁都能隐忍。
他如今太过安静了,安静到有些雷声大雨点小。
但他那样的天之骄子,越是安静,越让人觉得诡异,因为在这种如履薄冰的安静之下,是汹涌着的暗流,是几乎压抑到快要爆发的火山。
************
夏侯见雪被带到了一处厅堂,一路上,那些侍卫倒是客客气气的,这让她心中多少浮现出一些希望。
她知道宁王马上要带着她过去绀梁,估计要质问自己父亲。
其实她也明白,只要宁王还愿意和夏侯氏谈,那他就不该把自己怎么样,到了绀梁的地盘,宁王做事也得顾忌着。
况且,至今皇都那里还不知道消息,可见宁王不敢张扬这件事。
是以她不用怕。
这么想着时,她记起来那糙米糕,以及那个暗卫。
只是底下人的一些颐指气使罢了,小鬼难缠。
就在这不断说服自己努力鼓起勇气中,她被带到了千影阁的大厅。
此时夜色如墨,厅堂中只亮起一盏宫灯,微弱的光自薄纱灯罩斜溢下来,洒在深阔的厅堂中,影影绰绰间,摇曳飘动,更添几分阴森之气。
夏侯见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让自己鼓足勇气,望向宁王。
宁王坐在圈椅上,一身宽松的墨袍,几乎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他以手支着下巴,懈怠地靠在圈椅上,就那么懒散地打量着她。
他明明看上去富贵雍容,不过夏侯见雪却觉得,这个男人分明诡异残酷。
她微昂起头,倔强地抿着唇,提防地看着宁王。
宁王抬起手,示意。
于是一旁便有侍卫强硬地押住夏侯见雪,直接将她按到了宁王面前。
夏侯见雪想挣扎却不能挣扎,她乌黑的发丝自脸颊上垂下来,瞪大了眼睛,恨恨地盯着宁王。
宁王薄唇微启,声音却是温和的:“你不要怕,我只是想仔细看看你。”
夏侯见雪有些提防地咬唇,她小心地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宁王挑眉,轻笑了声:“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夏侯见雪便不吭声了。
她觉得宁王看着自己的眼神和平时很不一样,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不舒服。
自己和那个王三长得像,他想把自己当成替代品?
宁王:“来,再距离本王近一些。”
夏侯见雪拼命地压抑住恐惧,仰起脸来,闭上了眼睛。
宁王垂着眼皮,在很近的距离打量着夏侯见雪,从垂落的乌黑发丝,到眉眼,再到嘴唇的形状。
这么看着的时候,他眼神也有些恍惚,这一刻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女人,对自己笑对自己哭,对着自己撒娇使性子。
他也想起最后她离开时望着自己的眼神,那双分明带着不舍的眼神。
但是现在,一切都没了,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几乎以假乱真的脸,会带给他幻象的脸。
夏侯见雪只觉得,这个男人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这让她不自在,有些羞耻和紧张。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
于是她便看到了那张俊美到惊心动魄的脸。
其实夏侯氏子嗣大多相貌出众,而她情之所系的夏侯止澜更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
但是眼前的宁王却和任何男子不同,他生了一张无可挑剔的脸,越是近距离看,越魅惑人心的脸。
明明这么美的一张脸
YH
,却丝毫没有任何女气,反而更显男子之矜贵厚重。
夏侯见雪的心便轻轻颤抖了下,她望着眼前男人幽深的眸子,低声道:“你,你到底要如何?”
听到这声音,宁王自恍惚之中陡然醒来,神情瞬间冷漠清明。
他凉凉地道:“你确实和本王的王妃相貌酷似,我刚才这么盯着你看,竟觉得,她回来了。”
他说话的时候有清冽的气息轻轻洒在了夏侯见雪的脸上。
这让夏侯见雪竟倏然有了异样的感觉,在恐惧之外,她更添羞耻。
她咬唇,盯着宁王:“我和她,真的就那么像?”
宁王颔首:“确实像。”
夏侯见雪:“但我们骨子里是不一样的,相似的只是外相皮肉。”
宁王却笑着转移了话题:“我听说夏侯氏的藏书阁中藏书万卷,有三坟五典,经史子集,也有天文地理,兵书战策,可谓包罗万象,夏侯氏的女儿生在世家高门,自是和寻常俗脂庸黛不同,便是皮相再过相似,又怎么能以假乱真?”
夏侯见雪听着,面色微红,她不知道宁王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毕竟过了这几天,他只审讯罗嬷嬷,却不再敢动自己分毫,总归是有些缘由的。
宁王却在这时突然拿出一样东西,他淡淡地道:“你可知此物?”
夏侯见雪看过去,便看到了那件红玉手镯。
她蹙眉,道:“知道,这是殿下之物。”
宁王垂眸凝视着这手镯:“本王特意寻来罕见的红玉,做成了两件手镯,本王一件,她一件,她也答应了本王,这一生都会佩戴,不曾想,谁知如今却在罗嬷嬷的箱笼中寻到了。”
夏侯见雪微怔了下,之后茫然地摇头:“这件事我倒是也知道,但,但我不知道罗嬷嬷拿到了这个,她并没给我。”
宁王神情温和:“对,我知道你不知情,也没什么,我只是想——”
说着,他看着她,命令道:“抬起手来。”
他的声音很轻,但充满威慑力。
夏侯见雪无法拒绝,她下意识按照他的说法抬起手来。
幽暗的光线下,宁王盯着这双手,他发现这手指,这手腕,都像极了她。
竟然也是一样的。
他拿起自己手中的红玉手镯,隔着一些距离,就这么让红玉手镯和那双纤细的手腕重合。
于是在光线的错位中,他好像看到自己的王妃重新戴上了这手镯。
夏侯见雪放轻了呼吸,举着手腕,一动不敢动。
她现在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性情诡异,怕不是脑子有病,她现在不敢触怒他,无论如何要等着,等着回去绀梁,必须见到自己父母,她再做计较。
宁王察觉到了夏侯见雪的恐惧,轻笑了一声:“你竟如此惧怕本王?”
夏侯见雪抿唇盯着宁王,她觉得他高深莫测,不可捉摸。
宁王满意地欣赏着她脸上的惶恐:“你现在的样子,不太像本王的王妃了,这就对了,其实本王讨厌你像她。”
夏侯见雪脸红,恨道:“谁要像她!”
宁王:“可你就是像,太像了,你说万一哪日本王太过思念王妃,错把你当成她,那该怎么办呢?”
夏侯见雪顿时有些怕了,她颤巍巍地攥着拳,一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宁王却收起了红玉手镯,就那么抬眼看着夏侯见雪:“你害怕本王,是不是?”
夏侯见雪看着宁王那冷沉沉的眼神,只觉一股寒意自后背透出。
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宁王却一字字地道:“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她是个骗子,她骗了本王,而你长得和她如此之像,你说,让本王怎能不恨?”
夏侯见雪怕极了,她听到了这个男人牙齿格格作响时的恨意。
就好像他恨不得把那个女人碎尸万段的。
她拼命忍住打战的牙齿,道:“怨有头债有主,要找的话你去找她就是,与我何干……”
宁王:“本王自然是要找的,但是在找到她之前,本王得好好端量端量,看看你这张脸到底和她有何不同?”
他微侧首,神情是让人无法揣摩的寒凉:“只可惜,本王看了许久,却发现你确实和本王王妃相貌酷似,本王若一个不察,也许也会着了你的道。”
夏侯见雪死死盯着宁王:“你到底要如何?你不是马上要去绀梁?”
宁王扯唇,凉笑一声:“在这个世上,本王的王妃只能有一个。”
说着间,他抬起修长的指骨,抚摸上夏侯见雪的脸。
夏侯见雪只觉,那手指犹如冰刃一般,让她感到刺骨的恐惧,恐惧犹如藤蔓一般迅速蔓延,让她浑身发冷,瑟缩不已。
她怕了,她是真的怕了。
宁王垂着眼睛,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沙哑:“这是我家王妃的脸,你也配长成这样吗?”
夏侯见雪几乎崩溃,她受不了了!
她发现这宁王便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和她不一样,你不要认错人!”
宁王话锋突然一转:“你可知道,何为点青?”
夏侯见雪摇头:“点青?不知。”
宁王听着这话,一时无声。
突而想起那日丽泽湖开湖,他携王妃游湖,曾经看到锦体浪子各样杂耍。
他的王妃是知道何为点青的,且是见过的。
为什么眼前的女子不知道,他的王妃却知道,这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眼前女人生在高门深闺,而自己的王妃——
宁王神情有了片刻微妙的僵硬。
他略缓了缓,视线重新落在眼前女子身上。
夏侯见雪惊疑不定,惶恐不安。
宁王却站起身来,挺拔的身躯犹如山峰一般笼罩住夏侯见雪。
之后,他垂下眼睑,淡漠地道:“想不想重回夏侯神府?”
夏侯见雪听这话,顿时燃起一丝希冀。
回夏侯神府……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渴望了。
宁王漠声道:“本王会送你回去,届时请夏侯先生辨别,若他认为你是他的女儿,那本王便将你交还给夏侯神府,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听从本王的安排。”
夏侯见雪眸底瞬间迸射出喜悦:“好,好,殿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要见到我的父母。”
宁王:“本王的王妃知道什么是点青,你却不知,本王对此很不满意,心中便觉沉闷。”
他抬起眼皮,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你也学学,何如?”
夏侯见雪吞下耻辱,道:“好,我可以学……”
既然这个人开口让她回去,那她可以暂时忍耐,只要让她回去夏侯神府,这么都行。
回去后,见到父亲和母亲,这场噩梦就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