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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奸佞

    甘禧和仁禄被确认了身份后, 很快就被带回了芝兰台。

    考虑到他们有串供的可能,赵元舜依照卫听澜的提议,将两人分开受审。

    事涉奉学监, 几个主事太监也在侧听审。舍人笔墨就位后,甘禧被武卫提了上来, 行礼问过了安, 便恭顺地跪于下侧。

    赵元舜观察着他的神情, 道:“抬头看看, 你可认得孤身边的人。”

    甘禧小心地抬眼望去,一下子就对上了卫听澜寒意渗人的目光。

    他心间一凛,飞快地垂下了头:“回殿下,认、认得。三月初二那日,奴婢曾为两位郎君引过路。”

    赵元舜道:“你的差事,是带候选学子熟悉往学宫的路线。可那日学宫的值官说, 并未见过你们的身影。你与仁禄为何要绕远路, 诱使祝郎君与卫郎君前往藏书楼?”

    甘禧面露惊诧, 惶恐地俯下身磕头:“奴婢冤枉!是两位郎君起了赏景的兴致, 奴婢不敢败兴, 这才依着他们的意思往别处走了走……可从始至终,并未刻意诱导两位郎君前往藏书楼啊!”

    祝予怀皱起眉:“那日是你亲口所说,藏书楼不拘来者身份,凡有心向学之人皆可入内。还说楼中典籍浩瀚, 擢兰试前常有学子前往借阅,不是吗?”

    甘禧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向太子惊惶道:“奴婢不曾说过此言, 求殿下明鉴!”

    “那倒奇怪了。”卫听澜阴阳怪气地插话,“不是你说的, 那就是你家的狗说的。”

    “……”赵元舜和祝予怀微妙地看了他一眼。

    甘禧噎了半晌,忍辱负重道:“奴婢不曾养犬。”

    卫听澜嗤道:“所以你是想说,我们平白无故地诬陷你?”

    甘禧觑着他的脸色,故作胆怯道:“奴婢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两位贵人。那日是郎君说要赏景,奴婢和仁禄才带着两位绕了路,可是有什么地方没顺着郎君的心意?”

    他神色一顿,忽而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慌乱地朝着祝予怀磕起头来:“奴婢知错了!都怪奴婢与仁禄没及时劝阻,害祝郎君走了太久的路,累得犯起心疾了。两位若心有不满,我们愿做牛做马地偿还,可藏书楼的事儿,没做就是没做,奴婢是断然不会认的!还请两位郎君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啊!”

    他一下接一下地磕着,祝予怀看他这般作态,便知晓这人早有准备,要把此事歪曲成他们存心报复了。

    祝予怀担心地向身侧看去,却见卫听澜非但不急,还高深莫测地微笑起来。

    看起来胸有成竹。

    然而下一刻,祝予怀就听见这人乐不可支地笑出了声:“你这脑袋真像个锤,磕得这么响亮,跟打铁似的都快窜火花了。”

    此言一出,守着殿门的武卫们纷纷别过了脸,记录供词的舍人埋着头,死命掐着笔杆子才忍住没笑出声来。

    喊冤叫屈,也是需要一定的气氛的。

    在如此快乐的氛围中,甘禧哽在原地,磕也不是,不磕也不是,连脑门上微红的一片都多了几分喜感。

    卫听澜悠哉游哉地走上前,拎起他的衣领:“听你方才那话的意思,是我与九隅兄坚持要赏景,你拗不过我们才被迫绕路,但从头至尾都没提起过‘藏书楼’,是不是?”

    甘禧被他盯得头发发麻:“……是。”

    “嘴还挺硬。”卫听澜撂下他,“我看分明是因为我和九隅兄没有向奉学监行贿,你和仁禄得了管事的暗示,故意带我们绕弯子!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你还要替自己的主子遮掩?!”

    甘禧坐倒在地,懵然不已:“遮、遮掩什么?”

    卫听澜转过身,跪地提声:“殿下,我有些问题,想请奉学监的几位主事解惑。”

    赵元舜略显不解:“卫郎君直言便是。”

    “我想问几位公公,”卫听澜看向在旁听审的几名主事太监,“奉学监设立之初衷,是为惠及寒窗苦读的学子,以彰圣上怜才惜才之心。可如今的奉学监,贪贿成风,奸宦横行,你们手下的人在芝兰台中作威作福,置王法、置圣上于何处?”

    那几人瞬间变了脸色。

    “这……我等尽心尽力为圣上分忧,问心无愧。卫郎君慎言!”

    “是吗?”卫听澜瞥了眼谦益斋那名眼熟的管事,露出个微讽的笑来,“单论我所在的谦益斋,管事的孙公公欺上瞒下,贪墨公款,致使学子斋舍长年失修;只因学子家世背景不显便傲贤慢士,恶意苛待,即便是个灶房的无名仆役,也敢捧高踩低,颐指气使。这些,你们作何解释?”

    谦益斋的管事太监孙晟听得一惊,立时向太子跪了下来:“殿下,奴婢恪尽职守,不曾懈怠啊!卫郎君初来乍到,这其中约莫是有误会……”

    卫听澜径直打断:“我虽只初来几日,但耳闻目见的不公不平之事,就已不枚胜举,谦益斋学子皆为人证!奉学监专横跋扈之行径,不止寒了学子们寒窗苦读、忠君奉国之心,更有损于圣上爱才好贤、知人下士之贤名。还请殿下做主,彻查奉学监内以权谋私的乱相,惩奸遏恶,以正学风!”

    话音掷地,满殿寂静。

    甘禧瘫坐在地,呆滞地看着这一幕,还没想明白事情怎么就上升到了这个程度。

    众人怔愣之间,另一个管事太监出声辩驳道:“殿下,如果卫郎君所言属实,为何过往数年,学子们无一人出声检举?可见此事尚有……”

    “为何?”卫听澜再次打断,加重了声质问道,“你说为何!谦益斋卯字舍学子苏泽延,公公可还记得!”

    那人倏然哑了声,见了鬼似的看着他:“你怎会知道……”

    祝予怀茫然地看过去。

    卯字舍,苏泽延?

    赵元舜听着他们的对话,蹙眉回想了一下:“苏泽延,这名字有些熟悉。”

    卫听澜颔首:“回殿下,他是去年肄学归乡的学子。”

    赵元舜一顿,预感到这事有些棘手了:“莫非他肄学一事另有隐情?”

    “正是。”卫听澜再拜之后,肃容道,“奉学监积弊已久,学子们无权无势,怒不敢言,故而多年以来,声音不能上达天听。我愿一力承担检举之责,还请殿下、请圣上,肃清奉学监贪腐之风,替饱受奸佞欺压的学子们主持公道!”

    祝予怀立在旁侧出神地望着他,心绪隐隐有些动荡起来。

    *

    鉴于卫听澜所揭露之事关乎整个奉学监,赵元舜身为太子也不可自专,需得先写奏折上报,禀明天子。刺杀案尚未理清,但事态的严重程度,已远远超出了预期。

    卫听澜所闹出的动静传开后,最先沸腾起来的是谦益斋。

    “我就说澜弟有大出息,是干大事儿的人!”

    季耀文站在院中,激动得快热泪盈眶了。学子们也聚在一处,群情激昂。

    “所以苏兄之所以突然归乡,也是被那帮阉人害的?”

    “我就觉着不对,他那双腿伤得蹊跷,细细想来,怕是遭了奸人的威胁迫害,有苦难言啊!”

    “奉学监那帮阉人的阴私勾当,做得还少吗?今日武试刺杀一事也是他们的手笔,是可忍,孰不可忍!”

    “同窗们,不可叫澜弟和九隅在前为我等孤军奋战!我豁出去了,我要写陈情书,向圣上请命严惩奸宦!”

    “我也写!带我一个!”

    ……

    群情激愤之下,其他斋舍的学子们也跟着四处奔走呼号,甚至因为有谢幼旻牵头,连权贵子弟云集的博雅斋也莫名其妙地参与了进来。

    祝予怀和卫听澜回到斋舍时,看到的就是笔墨纸张满天乱飞的壮景。

    祝予怀叹为观止:“这是……文试后的庆祝仪式?”

    正奋笔疾书地罗列阉宦罪状的学子们听到他的声音,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有那么一瞬间,卫听澜觉得自己被狼群包围了。

    “澜弟啊!”

    “九隅啊!”

    众人一拥而上,抱团狂呼:“你们可回来了!”

    祝予怀从没见过这架势,一时懵得找不着北。在人群拥上来之前,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揽住他的腰背,逮着个空子钻了出去。

    众人怔神之间,卫听澜站稳了脚步,蹙眉看向祝予怀的左手:“手没事吧?”

    祝予怀这才想起自己被包扎严实的左手,忙道:“没事。”

    卫听澜不放心地凑近检查了一下,确认没压着,才松了口气。

    学子们看着这一幕,也意识到唐突了,都不好意思地退开了些。

    季耀文方才没挤进来,这会儿才找着机会,高高扬起一张硕大无比的长卷,颇为自豪道:“澜弟,九隅,请愿书在这儿,最显眼的地方给你俩留了空了!”

    祝予怀闻言望去,见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学子们亲手签下的名字,一时心有动容。

    他虽理解卫听澜想要做的事情,但始终觉得不安。光凭他们两个尚未入台的学子,短时间内虽能掀起些风浪,但要祓除芝兰台体系中固有的弊病,并非易事。

    众志成城,有学子们如此鼎力相助,困难就会小很多。

    他慨叹道:“诸位倾力帮扶之情,我与濯青在此谢过了。”

    *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以至于回过神时,祝予怀都有些头昏眼花。

    他伤了一只手,洗漱更衣都多有不便,但又实在不好意思让卫听澜帮忙,只能自己悬着一只手磨磨蹭蹭地捣鼓。

    等终于换好衣裳爬上床,卫听澜已经掌着灯等了他好一会儿了。

    卫听澜看着他那只伤手,想起白日的事,还是心有余悸。待人躺下后,卫听澜替他盖好被褥,叹气道:“你晚上翻身时当心一些,莫要压着了。”

    祝予怀稍动了动,从被窝里露出两只眼睛:“没关系,压疼了我自然会醒的。”

    卫听澜一听这没心没肺的话,气得好笑:“你非得叫人操心是不是?快把手搁好。要是真压到了,我就把你这手捆起来栓在床头。”

    祝予怀把脑袋埋回了被子里,闷闷地嘀咕一声:“凶死了。”

    卫听澜拿他没办法,哼笑道:“行,那我今夜不睡,就守着你了。”

    祝予怀只好规规矩矩地把左手伸到了被子外:“我放好了。”

    卫听澜便探出身去吹灭了灯。

    夜色弥漫,窗外有细微的虫鸣,可两个人似乎都没什么睡意。

    卫听澜只要一闭眼,就止不住地回想起那名宫侍扬手刺下的羽箭。

    差一点就要再次失去祝予怀的痛意,蚕食着他岌岌可危的神智,以至于他躺在床上,听着身边人轻到几不可闻的呼吸时,都会忍不住心生恐慌。

    在这样辗转反侧的夜晚,拥抱祝予怀的欲望,就像溺水濒死的人对于浮木的渴望,强烈到让人无法忽视。

    卫听澜无比期望身边的人快一些睡着,这样他就能偷偷凑过去,装作睡梦中无意识的举动,把这个人整个圈进自己怀里。

    但祝予怀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在卫听澜心怀鬼胎地酝酿着自己的计划时,他听见身边这祖宗小心翼翼地开口:“濯青,你睡着了吗?”

    卫听澜:“……”

    我在等你睡着。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想法,卫听澜保持了沉默,没有应声。

    然后他就听见祝予怀窸窸窣窣地朝自己靠近了一点,又悄声问了一遍:“真的睡着了?”

    卫听澜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祝予怀的呼吸离他很近,身上的暖意几乎挨着了他的胳膊。

    再然后,他感觉祝予怀的额头极轻地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这个夜晚有些过于静谧,以至于祝予怀靠过来的那一瞬,卫听澜甚至能听见他的发丝滑落下来时软绵绵的声响。

    “别装了。”祝予怀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分明还醒着。”

    卫听澜悬着的心顿时不会跳了。

    屋内一片死寂。

    祝予怀戳了他一下:“濯青?”

    “你……”卫听澜浑身僵硬,动也不敢动,磕磕绊绊地问道,“怎么看出来的?”

    祝予怀笑了:“你再不呼吸,我就要起来喊救命了。”

    两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谁都没有动。

    祝予怀只笑了一下,声音又轻了下去:“我睡不着。我有些后怕,还有些担心庞郁。”

    卫听澜想到生死难料的庞郁,心情也有点沉重。

    即便有东宫的人尽力看护,但蛇毒能不能挨过去,终究得看他自己。

    庞郁再是讨人嫌,到底是被牵连进来的一条人命。

    “生死有命”这样的话卫听澜说不出口,只能低声道:“我会替他报仇。”

    祝予怀沉默了一会儿,道:“其实自进芝兰台的头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能利用藏书阁来布局,并驱使宫侍来加害我的人,应当不是等闲之辈。你还记得我们先前的猜测吗?”

    卫听澜思索片刻:“你是指……”

    祝予怀摸索到他的胳膊,用手指轻轻写了个“谢”字。

    ——有人想要诬陷谢家,或是更进一步,扳倒太子,谋求东宫之位。

    他轻声道:“我原本没想通,我一个无官无职之人,到底是哪一点叫人如此忌惮,恨不得将我除之后快。但我今日见到了太子,才忽然想明白了……也许是因为父亲。”

    他的父亲是太子师,祝家天然就属于东宫一系。

    他姓祝,且肩上还背负祖父留下的贤名,那暗地里图谋东宫之位的人,自然会担忧他投效太子,成为太子登位的助力。

    所以那个要害他的人,有可能是某位皇子。

    卫听澜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试探地问:“那你猜测,是谁?”

    祝予怀叹气:“我不确定。”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似乎哪一个都有可能。

    卫听澜沉吟片刻,也隔着衣料在他胳膊上划了个“四”字:“我觉得是他。”

    在他前世的记忆中,大皇子成年后便远赴封地,跑得比谁都快,据说连行李都没怎么打点,就迫不及待地要乘车远行。

    澧京出乱子时,他甚至连面都没露过。

    而二皇子……他根本就不在乎东宫之位,他盯着的一直都是皇位。

    而且卫听澜不觉得二皇子会放着祝予怀这个天赐之才不去拉拢,反而一上来就将人赶尽杀绝。

    剩下的便是那阴晴不定的四皇子。

    祝予怀思忖了半晌,道:“他的母家是裴家……的确可能性很大。”

    大烨的朝堂架构,主体为三省六部,其中枢是中书省与门下省组成的政事堂。而政事堂中的首脑人物,便是四皇子的外祖父,中书令裴颂。

    政事堂负责商议国家大事,起草诏书,担任的角色类似于前朝时期的宰相。

    但明安帝并不乐意见到相权过于集中的情况,相比于政事堂,他在遇到抉择不定的大事时,更倾向于向翰林学士问策。

    翰林院的前身为文学馆,初设时广纳天下饱游沃学之士。这些人最初甚至没有品级和官阶,仅仅是一群环绕着皇帝的文人墨客。

    但随着朝堂局势日趋复杂,翰林院的地位也逐渐提升,到了本朝,已从陪同皇帝进行文娱消遣的文人团体,成为了类似于天子秘书的角色。

    祝予怀知道,自己的父亲之所以被人称为“提笔安天下”的祝公,就是因为有些时候,明安帝会绕过政事堂的商讨流程,直接命翰林院草拟诏书——与中书舍人起草的“外制”相对,翰林院起草的诏书被称为“内制”,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皇帝本人的意志。

    而这也就意味着,翰林院与政事堂之间,存在着难以忽视的制衡关系。

    第072章 心声

    祝予怀揣着满腔心事, 在脑海中推演了半天,到底还是累了。

    两人絮絮地说了会儿话,卫听澜听出他的疲倦, 安抚道:“别想这些了,早些歇息吧。”

    祝予怀的眼皮早就开始犯沉了, 轻轻应了一声。他平躺在榻上, 脑袋挨着卫听澜的肩, 就好似有了一点落在实处的安全感。

    卫听澜在黑暗中睁着眼, 细数着他逐渐绵长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卫听澜极慢、极慢地侧过身,觑向身边人近在咫尺的睡颜。

    夜色里虽只看得清个朦胧的轮廓,但那柔和的眉眼,鼻梁,唇瓣, 就像刻在脑中似的, 越描摹越清晰。

    卫听澜凝望了许久, 终是没能忍住, 凑近过去, 在他的眼尾落了个极轻的吻。

    祝予怀睡得不太踏实,眉峰微拢起来,下意识地朝他偏了下脸。两人呼吸相错的那一刻,卫听澜只觉得胸腔里狂鼓乱敲, 萦绕于心的渴望几乎要满溢而出。

    他在拥抱的冲动和仅存的理智之间艰难地抉择着,最终还是铤而走险,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一只手。

    就在这时, 祝予怀露在被子外的左手忽然扬起,毫不犹豫地把他的胳膊打了回去。

    卫听澜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跳骤停, 立刻闭紧了眼假寐。

    屋内寂静了好一会儿,他才从心虚中缓过神来,睁开一只眼向边上瞟去。

    祝予怀仍在熟睡中,甚至连那只受伤的左手也没收回去,就这么顺势搭在了他胸前。

    卫听澜:……

    就说该把这不省心的左手给捆起来拴在床头!

    想归想,他到底还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护着祝予怀那只伤手,生怕他再乱动碰着。

    祝予怀全然不知他复杂的心理活动,似乎还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又埋头往他身边蹭了蹭。

    这回,卫听澜是彻底不敢动了。

    这一夜,祝予怀睡得超乎寻常的安稳。

    次日天亮时,他悠然转醒,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抱了个大火炉,手脚都被捂得暖乎乎的。

    祝予怀迷蒙着双眼,疑惑地摸了几下,忽地被人捉住了手腕。

    “痒……”卫听澜梦呓似的嘀咕了声,伸臂把他往怀里一捞,“别乱动。”

    祝予怀一时不防,被他结结实实抱了个正着,整个人瞬间清醒了。

    与此同时,卫听澜脑子里嗡鸣了一声。

    两个人僵硬地贴在一起,祝予怀的脸几乎埋在了他的肩颈,微乱的呼吸正挠着他的喉结,激起一阵战栗。

    卫听澜只觉一阵狂风从心间凌乱刮过。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

    他在祝予怀睡醒了的情况下,把人捞进怀里了啊!!!

    完蛋了完蛋了完蛋了……

    卫听澜在心里狂呼乱叫的同时,祝予怀也慌得不行。

    他的左手搭在卫听澜的腰上,鼻腔里尽是卫听澜身上被太阳晒过的草木香。

    这么个投怀送抱的姿势,想都不用想他刚刚摸到的是什么。

    ——这该死的、受了伤也不安分的左手,把濯青从胸到腹都给摸了个遍啊!!

    两人惊慌失措之下,同时做了个相对理智的决定。

    卫听澜:敌不动我不动。

    祝予怀:敌不动我不动。

    卫听澜:“……”

    祝予怀:“……”

    他们保持着拥抱的姿势,祝予怀的脸越来越烫,卫听澜的胳膊越来越僵。

    装不下去,真的装不下去。

    “九隅兄,我……”

    卫听澜声音发飘,视死如归地闭了下眼,忽然飞快地收手抓住自己的枕头,连人带被褥麻利地滚下了床。

    “我睡懵了,去洗个脸清醒一下!”

    祝予怀看着他头顶被褥和枕头火速消失在门口,悬在半空的左手一下子没了着落,只得收回胸前,捂着乱跳的心慢慢坐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在落翮山时,他听过漫山竹叶被风吹动时的声响,声势浩大,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撩动万弦。

    而此刻,他在距离落翮山千里之外的地方,却也听见了那震颤不休的弦音,来势汹汹,令他悸动难平。

    他呆坐良久,视线触及床头遗落的发带,伸手将它拿起,缓慢地捋平。

    记忆中卫听澜的声音犹在耳侧,一句比一句更清晰。

    “来日方长,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再难的事,我都陪你一起。”

    “要是还不过瘾,等天暖些带你去跑马。”

    “九隅兄,我对你可毫不设防。”

    “我并非不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涉险。”

    “九隅兄是来看我,还是来看花的?”

    “只恨我没长在枝头,让你第一眼就瞧见。”

    ……

    那些插科打诨般的少年戏言,句句真诚又坦荡,像是一颗剖开的热忱的心,几乎捧到了他面前。

    祝予怀握紧了那条发带,终于确定,他所听见的、众山皆响般的震颤弦音——是自己的心声。

    *

    卫听澜把自己关进了屋里,洗个脸洗到快地老天荒。

    他虽臊得脑子晕乎乎的,把自己关起来之前,却还记得烧了一壶热水,倒进正厅盥洗架上的木盆里凉着。

    祝予怀穿戴妥帖后走出房门,看见那专门为自己备好的清水,再看看卫听澜紧闭的房门,不禁心中微暖。

    他用那温度正好的温水稍作洗漱,拾掇好自己后也没直接叫人,就揣着那条叠整齐了的鸦青色发带,在卫听澜房门外踌躇地等待。

    门一开,他的视线先落在卫听澜已经束好了的头发上。

    这家伙,发带落下了也不吭声,自己直接换了枚银扣束着。

    倒也挺好看。

    卫听澜见到他,慢吞吞地从自己房里磨蹭出来,有些不自然地说:“去用膳?”

    祝予怀眨了下眼,心思微动,把那本欲归还的发带又悄悄地收了起来,藏进袖袋里。

    不如假装忘记了,等他主动提了再还。

    “好啊。”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镇定道,“那走吧。”

    卫听澜跟着他出门,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那无处安放的双手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他摸不准祝予怀对早上的事是什么态度,也不敢问,揣着这么颗七上八下的心,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摆了。

    最后还是一路上叽叽喳喳过于亢奋的学子们,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

    祝予怀只听得只言片语,不解道:“昨夜出了什么事?”

    卫听澜也留神听了几句,复述道:“好像是骁卫连夜出动,将奉学监上下翻了个底朝天,那几名管事太监都被抓了。”

    芝兰台的前一夜算不上平静。

    骁卫来得无声无息,在奉学监偷偷转移贪污罪证时,抓了个人赃并获。并从几名管事太监的住处,搜到了大量来历不明的钱财。

    明安帝震怒之下,将有疑之人尽数缉拿收审,短短一夜间,奉学监就空了大半。

    祝予怀听了这些,颇感诧异:“这么轻易就查到了?”

    他本以为那些人老奸巨猾,不会留下太显眼的把柄。

    卫听澜也不太确定。他早猜到明安帝会动手,武试出了刺杀学子这种意外,明安帝必定如鲠在喉,对奉学监失职不满于心;而太子呈上的奏折和学子们的请愿书,无疑是一剂雪上加霜的猛药。

    但事情的顺利程度,确实有点超出了预期,看着就像是有人在推波助澜似的。

    卫听澜想到了二皇子,顿了顿,含糊道:“许是那些宦官为非作歹久了,掉以轻心吧……总归是好事,你就别担心了。咱们先去用膳,一会儿还得叫医官给你手上的伤换药。”

    祝予怀一想也是,遂放下了心。

    他们今日起晚了,膳堂里已不剩几个人。等吃了早膳、换过了药,祝予怀本想去看看庞郁,却听闻庞郁已被太子派人转送去东宫,由药藏局接手看顾了。

    留在台中的东宫内侍认得他二人,恭敬道:“太子殿下让奴婢向两位郎君传句话。庞郎君人虽未醒,但已然熬过了昨夜,可见药藏局的法子,应当是凑了效的。”

    祝予怀明白太子是怕他不安,特意命人留了话,不由得百感交集,道了声谢。

    虽还没有十全的把握,但至少最危险的时段庞郁已经扛过去了。

    两人兜了这一圈,再回到谦益斋时,就瞧见季耀文一行人在卯字舍门口和颜庭誉说话。

    谢幼旻也靠在廊柱下听,余光瞥见他俩,立马站直身招呼:“阿怀!”

    众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

    奉学监被彻查一事,显然给了学子们极大的鼓舞,他们寒暄了几句,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传递好消息。

    “澜弟,九隅,你们可听说了?那几个阉贼贪污索贿的罪名,已是板上钉钉,没得跑了!”

    “忍耐了这般久,总算出了口恶气,痛快!”

    祝予怀笑着颔首:“路上已听闻了。”

    众人高兴之余,也有些遗憾:“唉,就是可惜了苏兄啊……”

    祝予怀虽不认得苏泽延,但昨日也听卫听澜大致说过他的遭遇。

    苏泽延本是与颜庭誉同舍的学子,因为屋顶缺瓦漏雨,他踩着梯子冒险去补,却因屋瓦湿滑不慎跌了下来,摔伤了腿。

    他不得已向学官请了长假,悉心养了一阵子。可偏偏在他腿伤将愈未愈、拄着拐准备回学宫上课时,那拐杖莫名其妙地断裂开来,让他从学宫前最高的一级台阶上摔了下去。

    那一回他伤得极重,不止磕到了头,还彻底废了双腿。太医断言,他此生基本已没有再站起来的可能。

    在大烨,不良于行之人是无法做官的。他继续留在芝兰台也是白白蹉跎人生,毫无意义。

    苏泽延甚至伤都没怎么养好,就被迫肄学,被打发回了原籍。

    如此凄惨的遭遇,提起来不免令人痛惜。

    本还欢欣鼓舞的学子们想起这事,一时又黯然下来。

    颜庭誉扫视一圈,视线落在卫听澜身上,问道:“说起来,苏泽延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卫听澜顿了顿,坦然地抬起眼:“说来也巧。我偶然听见两个宫侍议论世子搬来谦益斋的事儿,得知卯字舍原本住的是个因腿疾肄业的学子,便记在了心里。”

    “原来是道听途说……”颜庭誉眼中带了点说不明的深意,“你昨日当着太子殿下的面与人对质,就不怕这事其实并无隐情,犯个诬告之罪么?”

    卫听澜与她对视一瞬,镇定地反问道:“这有什么可怕?那几个阉人心里本就有鬼,苏泽延这事我听着蹊跷,故意虚张声势堵一堵他们罢了。哪想他们还真被我给吓着,话都答不上来了。”

    季耀文闻言,感叹道:“兵不厌诈,澜弟干得漂亮!”

    虽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奉学监恶意戕害学子,但斋舍破败、学子们被迫自己修缮房屋,这事是实打实的。

    即便真是意外,苏泽延的腿伤也该算到贪墨公款的奉学监头上。

    明安帝看过学子们的请愿书,为彰显仁德,专拨了笔抚恤金,派人快马加鞭送去苏泽延的故里。

    虽已是亡羊补牢,到底比什么都没有要强些。

    学子们都唏嘘起来:“苏兄也是有才干的人,平白受此一难,上天不公啊。”

    卫听澜见祝予怀也有些失落,忍不住出声劝慰:“世事如棋,不过差了一子,也不见得就会满盘皆输。”

    据他前世的记忆,二皇子前往北疆收复兵权时,身边跟着个坐素舆的青年,名不见经传,却极擅筹谋布画,是二皇子身边最得力的谋士。

    因为算无遗策、智多近妖,此人在长平军中还得了个“鬼麒麟”的诨名。

    结合当时的一些传言,卫听澜猜测,那青年多半就是苏泽延。

    季耀文听了,不禁面露愧色:“澜弟说得是。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一时失意,谁说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学子们也振作起来:“不错,苏兄是豁达之人,他自己尚未怨天尤人,我等更不该说那些丧气话。”

    祝予怀想了一想,向众人问道:“我祖父留下了一间书院,正好新扩建的童舍里还缺先生。不知你们说的这位苏友人,家住何处,可有意前往雁安教书育人?”

    学子们静了一下,明白过来他话中的意思,都有些惊诧和激动。

    寒泉翁留下的书院,那不就是寒泉书院吗?

    是个文人都想进去瞻仰,更别提去任教了!

    季耀文一时惊喜得手足无措,嘴皮子都哆嗦起来了,最终大呼了一声:“九隅啊!”

    又转头朝颜庭誉拼命扬手:“崇如!快快快给小苏写信,这可是好事啊!”

    颜庭誉瞧他乐得手舞足蹈,跟天上撒钱了似的,嫌弃地扯了下嘴角:“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在学子们的雀跃声里,她摇头失笑,转身进屋:“这就去写。”

    第073章 阿玉

    三月春暖日和, 东风穿堂而过,宫宇中草木芬芳。

    白兔耸耸鼻子,在美人榻上懒洋洋地打个滚, 因为身材太圆润,四脚一蹬, 就“啪”地掉了下去。

    江贵妃和赵松玄的交谈声短暂一顿, 视线都移向地上拼命倒腾短腿的小东西。

    赵松玄俯身下去将兔子抱起来, 往它耳朵上捋了两下, 故作哀愁地叹着气:“月团都胖得爬不起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兔子理都不理他,被摸舒坦了,就窝在他膝上眯眼打盹。

    江贵妃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弯了眉眼,打趣道:“阿玉和月团自己都没意见, 你多什么嘴?”

    赵松玄捏了捏月团的长耳, 笑了:“是是, 儿臣可不敢嫌弃。”

    他起了身, 将犯困的兔子放进垫了软布的窝里。

    江贵妃捏着团扇慢慢摇着, 感慨道:“哎,好不容易将奉学监里的棋子拔去了大半,连今日的天看着都明媚些了。不过空出的那些位置,也难保他们不会再填上新人。阿玄, 你可有什么打算?”

    赵松玄提起窝边搭着的小毯子,顺手给兔子盖上了,却又被那不安分的小家伙抖了下去。

    赵松玄只得一边给兔子顺毛, 一边回答道:“他们安插人手,我们也可以安插。不过人选需得细筛过……儿臣的想法, 是择几个忠心又会武的补进去。万一武试时的险事重演,也能尽力一救。”

    江贵妃手中团扇一顿,微微叹气:“你想拉拢祝家,怕是没那么容易。祝学士与太子多年师生情分,即便你真救了他的儿子,总不能挟恩图报,逼他放弃太子吧?”

    “拉拢不成也无妨。”赵松玄道,“国士本就难求,求不来,我便尊之敬之。如此,将来天下书生写文骂我时,落笔也能轻些。”

    江贵妃见他想得开,倒也放心了:“那便依你,能护就护吧,反正也是顺便的事。”

    说起武试,江贵妃想起什么,又笑道:“说起来,这回还真亏了卫家那小儿子临机应变。他这一出借力打力,与我们也算不谋而合。”

    江贵妃知道,赵松玄一直在网罗可为己用的人才,可朝堂官员他不便结交,能入手的地方就只有芝兰台。

    奈何奉学监眼线太多,他们行动受限,一直缺个契机,将那些暗桩连根拔起。

    卫听澜此番借题发挥,就好比打瞌睡递枕头,来得恰是时候。

    “我正要与母妃说卫家二郎的事。”赵松玄转身坐了回来,低声道,“遮月楼传讯,说他前些日子送来一个瓦丹人质,近些日子,已初步审出些结果了。”

    他从襟袋中抽出一张稍显破旧的纸张,展开后递上前:“母妃可认得这画像上的人?”

    江贵妃只看了一眼,手中的扇子就蓦地坠到了榻上。

    她怔然地望着画像上观音的眉眼,一时间呼吸都有些滞涩了。她飞快地朝赵松玄看去,眼中是强烈的不可置信。

    “阿玄。”她强压着声音中的急迫,“这画像,你从哪里弄来的?”

    赵松玄看着她的神色,心中的猜想确定几分,答道:“也是卫家二郎送来的。”

    江贵妃坐不住了:“那,可有问清画师的来历?是在朔西,还是……”

    “不是朔西。”赵松玄踌躇起来,最终还是低下了声,如实道,“这画像,据说是从瓦丹人身上搜出来的。”

    *

    月团睡醒了,在竹编的兔子窝里打了个转,忽然竖起两只耳朵,扒着窝边朝外看。

    宫殿里很安静,淡淡梅香里,多了一丝清浅的茶香。赵松玄捏着斟好的清茶,却迟迟未喝,视线停留在美人榻旁的少女身上。

    那少女身着宫裙,垂桂髻上簪着朵小小的荷叶珠花,正低头端详着一张观音小像。

    江贵妃坐在美人榻上,紧张地注视着她:“阿玉,你可看出什么了?”

    少女闻声抬头,将手里的观音小像搁在一旁,向她做了个肯定的手势。

    江贵妃忧虑的神情并未舒缓,问道:“你确定,是同一个人画的?”

    江添玉用力点了点头。

    赵松玄放下茶盏走到她们身边,也看着那张观音像,良久没有开口。

    江贵妃心绪有些乱:“阿玄,那卫家小郎的话可信吗?这画像当真是从瓦丹人手里拿到的?”

    赵松玄略略颔首:“儿臣也疑心过,但他确实没有说谎的必要。遮月楼也细审了那名瓦丹细作,确认此画是寒蝎族的巫医所绘。据说那巫医在拓苍山深居简出,长年以面具和黑袍遮掩面容,是以无人知晓他的相貌和来历。他在拓苍山里……”

    赵松玄顿了一顿,似有些犹豫,但还是斟酌着措辞说了下去:“除却在大烨的俘虏身上试毒试药之外,偶有伤重难治的细作,也会被送到巫医那儿医治。若能治愈,他便会给这样一张观音像,告诫对方时刻带在身边,否则将死于非命。”

    话音落下,殿中沉寂了很久。

    赵松玄等了半晌,轻声问道:“母妃觉得,那巫医会是舅舅吗?”

    “绝无可能。”江贵妃闭了下眼,“你舅舅不是那样的人。他对瓦丹恨之入骨,他……不可能叛国,更不会助纣为虐。”

    但她的声音却是不稳的。

    江添玉犹豫地看向赵松玄,似乎有些担心,飞快地向他比划了几个手势。

    赵松玄辨认着她的手语,朝她安抚地点了点头。

    “母妃。”赵松玄蹲下身来,认真地仰视着她,“您还记得,阿玉是怎么从湍城之乱中活下来的吗?”

    江贵妃按捺着焦虑的心绪,转眼看向他。

    赵松玄肯定地说:“舅舅不会叛国。哪怕是在命垂一线时,他都肯将防身的弓弩交给阿玉,宁愿自己赴险,也要替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挣出条逃命的活路。像他这样的人,做不出助纣为虐的事。”

    江贵妃闻言,眼中不觉泛起了泪光:“可,可这画像……”

    赵松玄的声音放缓下来:“儿臣设身处地地想了许久,舅舅倘若真的被困在瓦丹,最想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等待时机逃回大烨,二是拼尽全力救人。瓦丹暴戾不仁,素来有以凌虐、残杀俘虏取乐的恶习,此种情形下,唯有被巫医选中去试药的人,才有那么一点微眇的机会,能侥幸活下来。”

    江添玉在一旁听了,也拢着江贵妃的胳膊镇重地点着头。

    赵松玄望着江贵妃怔忡的神情,伸手拿起那张观音像,轻轻放到她身前。

    “母妃再细看一眼。这画像,当真与母亲很像吗?”

    江贵妃垂眸望着画上的观音,声音带了些哽咽:“眉眼、神情,别无二致……的的确确,是你母亲的样貌。”

    赵松玄也低下了头,凝视手中有些泛黄的画像:“那便是了。”

    “舅舅费心绘这些观音像,千方百计地向大烨传讯,就是想告诉我们——他还活着,还记得当年未报的家仇。即便身在瓦丹,也从未有一刻遗忘。”

    *

    细细劝慰了一阵之后,江贵妃总算平复了些许。

    赵松玄知道她骤闻此事,需要独自静一静,缓声辞别过后,便和江添玉一道走出了宫宇。

    江添玉抱着兔子,隔了些距离跟在他身后。

    两人没让宫人跟随,也没有做什么交流,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散着步,穿过繁花似锦的庭院,走到一处视野空阔的凉亭。

    赵松玄止了步,转回身唤道:“阿玉。”

    江添玉蹲了下来,把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从花圃里摘了几株新长的杂草喂它。

    赵松玄看她似乎不想理自己,往回走了一步,从袖中取出枚秀致的发簪递过去:“这簪子,他让我带给你。”

    簪上是一只小小的抱月玉兔,玉质温润,雕工极为精巧。

    江添玉却看都没看一眼,抱起在她脚边撒欢的月团转了个向,只留给他一人一兔两个背影。

    赵松玄愣了愣,又走近一步,轻叹了口气:“是不喜欢么?”

    江添玉装作听不见,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拔花圃里的草,耳后的垂桂发髻像两只耷拉着的兔耳朵。

    “好吧,那便归我了。”赵松玄收回了手,“等哪天我心情好,随手赏出去……”

    江添玉站了起来,有些恼火地抬头看他。

    赵松玄不躲不避,浅笑着同她对视。

    江添玉身上没有寻常闺阁女儿的温婉气质,这么扬首怒视时,浑身上下都透着股独特的勃勃生机,看着坚韧又执拗。

    她动了动唇,喉咙发不出声音,只能憋着气做了几个手势。

    「我对太子无意,以后他的东西,殿下别随便收。」

    赵松玄眉梢微动,压低声道:“可他身份贵重,硬要塞给我,我也推脱不得。”

    江添玉顿了一瞬,手指比划的力道重了几分:「太子并非强人所难之人,殿下休要骗我。」

    “骗你作甚。”赵松玄无可奈何地摊手,“你不信,下回我就大着胆子顶撞他一次,告诉他,‘我们阿玉看不上你,莫要肖想了’,你意下如何?”

    江添玉气得跺了下脚,手语也不比了,伸手往他的掌心打了一下。

    赵松玄轻笑出声:“好了,逗你的。你不要,我替你收着就是了。”

    江添玉皱了眉,不信任地盯着他看。

    “我不给别人。”赵松玄保证道,“他的东西,我哪儿敢随便赏人?”

    月团蹦到了江添玉脚边,扑腾着她的裙摆。

    她这才气顺了些,却又忍不住瞥了眼他手中那枚簪子。

    羊脂白玉雕成的小兔子,抱着一枚浑圆的田黄石,的确是很讨人喜欢的样式。

    她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去,极用力地做了几个手势:「阿玉的命是伯爷救的,阿玉以后不出嫁,一辈子只做江家人。」

    赵松玄这回没再打趣她,唇边的笑也淡了几分,变得有些无奈。

    “无论你做何选择,母妃和我都会将你视作家人。”他抬手轻抚了抚她的头,“阿玉只做阿玉就好。”

    第074章 落月弓

    奉学监被彻查后不久, 刺杀一案就有了眉目。

    谦益斋的管事孙晟认下了这桩罪名,供词称疑心祝予怀察觉了他贪墨公款之事,怕事情败露, 故而买.凶.杀人;又因寻不着动手时机,这才在武试时铤而走险。

    学子们得知此事时, 孙晟已被明安帝下令处磔刑, 以儆效尤。

    孙晟显然是被幕后主使推出来顶罪的。祝予怀初闻磔刑二字时有些不适, 但想到苏泽延和庞郁, 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他虽反感酷刑,但真正的受害者一个断送了前程,一个至今未醒,他没有资格慷他人之慨,去可怜一个助纣为虐的罪人。

    奉学监的案子还在收尾,但擢兰试的武试却不能一直延期。

    明安帝已没了观试的兴致, 托辞政事繁忙, 不再出席, 由太子代为主持武试。

    演武场上的守卫多了一倍, 奉学监所剩无几的宫侍也人人自危, 都夹着尾巴低调起来。中断的武试,就在这样一种紧张的氛围里继续了下去。

    祝予怀伤了手,自然不能再上场。

    他的坐席被谦益斋的学子们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谢幼旻甚至还从膳堂那边弄来一堆雄黄酒, 带着柳雍几人拿着酒坛子往周边洒,说是为了防蛇。

    卫听澜看见了,也顺了一坛过来, 伸手蘸了点酒,往自己额头点了点, 又往祝予怀眉心也点了点。

    祝予怀哭笑不得:“端午还未到,怎么点起雄黄来了。”

    卫听澜看着他眉心的一小点酒渍,觉得像个花钿似的还挺好看,满意道:“驱虫避邪,以防万一。”

    “卫二说得对。”谢幼旻一边洒酒一边说,“我听闻谨信斋昨夜也有人被蛇咬了,这时节,还真说不准。”

    一旁的颜庭誉抬了下眼:“谨信斋?”

    谢幼旻随口答道:“是啊,也不知是哪个倒霉蛋。大半夜的,蛇竟溜到了他屋里。”

    柳雍插嘴道:“我也听说了,那人是真倒霉,昨夜就被吓晕过去了,直到今早才被同舍的人发现。得亏是没毒的蛇,这要是有毒的,一夜过去人都要凉了。”

    颜庭誉又问:“你知道那人姓甚名谁吗?”

    柳雍挠了挠头:“记不清了,好像是叫陈、陈……”

    颜庭誉扬眉:“陈闻礼?”

    柳雍拍了下腿:“对对对,陈闻礼!”

    颜庭誉和祝予怀对视了一眼。

    祝予怀犹豫地开口:“崇如兄,那日他给的那枚碎银子,会不会……”

    颜庭誉一脸肃穆,抬手止住:“别说了,银子是无辜的。”

    祝予怀:“可是……”

    “我有妙计。”颜庭誉当机立断地站起身,扬声呼唤,“世子,好世子!雄黄酒卖不卖?最低多少钱一盏?”

    谢幼旻转头望向她,神情古怪:“你也要驱蛇?”

    颜庭誉言简意赅:“我拿来泡银子。”

    祝予怀:“……”

    谢幼旻同情地递了一坛给她:“送你了,我看你该泡泡脑子。”

    *

    在看台彻底被雄黄酒的腥辣气息淹没之前,太子终于到了。

    学子们行过礼,听主考官重述了一遍赛事规则,武试便仍按照流程进行。

    上回已经比过的成绩依然有效,卫听澜作为首轮被抽中的学子,需得继续完成骑射和长垛这两项。

    这也是射术中最具挑战性的两项。骑射的规矩,是骑马绕场一周,以锣声为号,在规定时间内,射中五个位置不同的靶子;长垛则是定点射箭,靶子在百步之外,要想中靶心,得有足够强悍的臂力。

    卫听澜在骑射场边挑马匹时,季耀文就已经在蠢蠢欲动了。

    宫侍行刺那一日,卫听澜骑马横跨大半个演武场,干脆利落地一箭取了刺客的性命,这是所有人有目共睹的。

    大烨朝堂虽重文轻武,但少年人骨子里都有血性,无论是赛场上,还是战场上,都会本能地敬慕英雄。

    “九隅,我有预感。”季耀文握拳道,“那把落月弓,会是澜弟的囊中之物啊!”

    祝予怀也有些紧张,看着赛场上的卫听澜背好箭囊,单手持弓跃上了马背。

    锣声一响他便纵马而出,一面疾驰,一面挽弓搭箭,几乎连停顿的时间也不曾有,两支羽箭便几乎同时射出,直中箭靶。

    他的马术炉火纯青,堪称风驰电逝、蹑景追飞,顷刻间便已驱马绕场大半。

    众人翘首张望,又见卫听澜忽地回身引满了弓,一鼓作气地射出余下三箭,箭箭直中靶心。

    “好!”

    场边的喝彩声一阵高过一阵,卫听澜的衣衫被风鼓起,策马经过看台这一侧时,眼含笑意,遥遥朝祝予怀招了下手。

    在学子们的欢呼中,祝予怀也朝他回应着扬了扬手,心中感慨又欣然。

    朔西马背上长大的儿郎,就该是这样恣意张扬。

    余下的长垛一项,也毫无悬念。

    卫听澜开弓迅猛,发箭却稳当,五箭之中,只最后一箭偏移寸许,其余四箭皆是靶心。

    这样的战绩,芝兰台上下已无人能望其项背。射术一科的榜首,基本是没得跑了。

    回到看台后,卫听澜被没见过世面的季耀文亢奋地拉着大呼小叫,恨不得带他去各个斋舍都溜一圈。

    幸好高台上的呼名也轮到了季耀文,卫听澜才逃出他的魔爪。

    好不容易回了坐席,果不其然,祝予怀又挡着脸偷偷笑他呢。

    卫听澜一言难尽地戳了戳他眉心的雄黄印:“九隅兄,别遮了。你憋笑憋得耳根子都要红了。”

    祝予怀被他戳得往后一躲,忍不住乐出了声:“对不住,我就是……在替你高兴。”

    卫听澜小声哼哼:“你就光顾着高兴,也不帮我拦着点平章兄。”

    “我尽力了。”祝予怀为自己辩护,“你不知道,刚才大家都说要沾武曲星的考运,盘算着等你回来,挨个往你头上摸一把呢。”

    卫听澜立时捂住自己的脑袋,警惕道:“谁?谁要摸我!”

    祝予怀笑得更厉害了,凑近些道:“你别怕。我同他们说,濯青现在在长个儿,忌讳被人摸头,他们便作罢了。”

    说完,祝予怀就趁机摸了摸他的后脑勺。

    手感挺好,再摸一下。

    “……”卫听澜发出灵魂一问,“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

    祝予怀狡辩:“反正你今日本就是要被人摸头的,我替你挡了,自然我是能摸的。”

    卫听澜眯起眼睛:“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祝予怀笑意盎然:“你要是愿意的话,百姓们也可以点灯。”

    卫听澜赶紧捂住后脑:“不,那还是别点了。”

    *

    射术一赛便是大半日,因为有许多不善武艺的学子弃权,计分倒是也快。

    卫听澜是当之无愧的头名,主考官呼名过后,他便在一众热切的目光里,去高台上领赏谢恩。

    太子亲自将圣上所设的彩头交到他手中,说了几句勉励之语。

    除却尚在牙牙学语的五皇子,其余三位皇子今日也在场。

    大皇子与二皇子皆神情平淡,唯独四皇子紧握着酒盏,指节都快泛了青。

    卫听澜自然也察觉到旁侧异样的视线,但他并不想过多理睬,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落月弓上。

    落月弓也叫檀娥弓,据说是前朝名匠何攸为他的妻子檀娥所造。

    檀娥是史书所载的第一位巾帼名将,相传她“弓开如秋月,箭去似飞鸿”,哪怕是在她身故之后,只要城头落月弓弦声一响,敌军也会闻声色变,望风而靡。

    不论落月弓的传说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单看这把弓,也知它凝聚了工匠大量的心血。弓身用料扎实,握在手中却轻盈无比,其上没有丝毫多余的矫饰,将“大道至简”阐释到了极致。

    这的确是一把与祝予怀相配的良弓。

    卫听澜将它捧在手中,对太子的勉励左耳进右耳出,十分冷静地谢过了恩。

    这般平和之态,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宠辱不惊。众人交口称赞间,卫听澜转身离开,脚步沉稳。

    然而他的内心砰跳不止,只想窜下高台一路狂奔,马不停蹄地把落月弓捧到祝予怀面前去。

    *

    是夜,卫听澜坐在祝予怀的床沿,目光微妙地凝视着占据了自己铺位的落月弓。

    整整大半日了,自从他把这把落月弓赢回来之后,祝予怀的目光就没有从它身上挪开过。

    甚至都沐浴完准备上床安寝了,祝予怀竟把这宝贝疙瘩也一并带上床,放在膝上爱不释手,全然不顾这房间里另一个人的死活。

    “九隅兄。”卫听澜艰涩地开口,“你今晚要和它一起睡?”

    祝予怀正借着烛光,细细盘摸着润泽发亮的弓身,闻言摇了摇头:“那不行,压坏了可怎么是好。”

    卫听澜磨了磨牙,抬起弓梢一角气鼓鼓地坐到了他身侧,开口却带了几分委屈:“你都摸了快一天了,怎么还没摸够啊。”

    祝予怀眨了下眼,总算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了。

    “那我不摸了。”他试探地收回了手,“只看一看……可以吧?”

    卫听澜见他问得小心翼翼,一下子又气不起来了。

    哽了半晌,他有些丧气地说:“都说了它是你的,你想看就看,想摸就摸,不必管我。”

    祝予怀隐隐回过味来了。

    这话说的,怎么像是在同一把弓争风吃醋?

    祝予怀失笑道:“御赐之物,怎可随意赠人。再说我又拉不动这弓,你给我岂非暴殄天物?”

    卫听澜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他没法告诉祝予怀“落月弓本就是你的东西”,最终只憋出了一句:“我的就是你的。”

    祝予怀笑了,把弓递还给他:“那你好生收着,待我哪天眼馋手痒了,向你讨时,可别舍不得啊。”

    卫听澜抱住落月弓,一翻身把它搁到了床边案几上:“那是自然。”

    纤长的弓身和束发用的银扣、竹簪摆在一起,在摇晃的烛光下显出几分静物的沉谧。卫听澜视线微顿,想起自己不知遗落在哪儿的发带。

    那日早晨太过匆忙,他从祝予怀房里落荒而逃时,只卷走了枕头和被褥,发带却不知丢哪儿去了。

    偏偏那天睡懵了的事儿说起来太臊人,祝予怀不提,他也不好意思主动问,只得憋着。

    祝予怀看他莫名不动了,疑惑地点了点他的后背:“武试耗费体力,需得早歇才好。濯青,熄灯吧。”

    卫听澜到底也没能问出口,只好听话地吹灭了灯。

    *

    许是日有所思,祝予怀这夜做了个荒诞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在山野间纵马,风声吹过耳边,猎猎作响。他一手持缰绳,另一手握着的竟是落月弓,周围的林木飞速地后退,这感觉分外奇异,仿佛他原本就会骑马。

    祝予怀在风声里听见林间野物逃窜的微响,下意识地抽箭挽弓,刚要放弦时,身后一声箭啸抢在他之前破空而去,正中那飞逃的野物。

    一个耳熟的少年声音在他背后笑道:“不巧,那是我看中的猎物。”

    祝予怀心头一撞:“你是……”

    不等他转头看清什么,周遭景致忽然扭曲变幻。

    山野的青郁瞬间凋零,身下的马匹载着他越跑越快,耳旁逐渐充斥着嘈杂的兵戈声与呼喝声。

    他驱马飞驰在夜幕下的官道上,身边的兵士穿着官兵的锦衣软甲,马蹄踏过路面,震如雷鸣。

    祝予怀看见一执令旗的士兵从后追来,向众人道:“统领传令,一骑从东面抄近路围剿贼子,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四字仿佛遥远的厄咒,让祝予怀的心忽然一揪,绵密地犯起疼来。在这真假难辨的梦境中,他想开口问些什么,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他似乎只是一个若即若离的魂灵,只能看着自己偏移马头,率领身后部下快马加鞭地向东行去,从狭窄的马道上穿梭而过。

    待视野开阔起来时,祝予怀看见了远处一群竭力奔逃的轻骑。

    当中一个年轻人骑着黑马,发尾迎风飘扬,恍惚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另一队官兵也从西追了上来,左右呈夹击之势。电光火石间,祝予怀瞥见那方的将领忽然引弓搭箭,瞄准了前方。

    他的心跳错了半拍,不假思索地也抽出了一箭,握着落月弓的手止不住地轻颤。

    马蹄声里,两箭齐发,祝予怀的那支射偏了西侧而来的另一支,迅疾的箭风却不曾停下,直冲着远处逃亡的青年而去。

    落月弓的弦声嗡鸣不休,祝予怀眼睁睁看着一条鸦青色的发带在半空断开,被风带着飞卷起来。

    这梦境摇摇欲坠,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终于看见那青年抬弓转回了身,手中箭锋寒光冷厉,径直对准了自己。

    乱发之下,是一双满是恨意和痛苦的眼睛。

    祝予怀喉中滞涩,泛起酸涩的苦意。

    濯青……

    是濯青啊。

    第075章 噩梦

    胸口的闷痛袭来, 祝予怀仿佛溺水一般重重喘息着,挣扎地抓住了身边的人。

    “九隅兄,九隅兄!”卫听澜担忧地唤着, “这是怎么了?”

    焦急的唤声中,祝予怀勉强醒了过来, 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濯青……”

    “我在呢!”卫听澜赶忙将他拥紧了些, 在黑暗里一遍遍地抚着他的后背, “濯青在这儿呢!别怕, 别怕……”

    也许是这连续的安抚起了效果,祝予怀将头埋在卫听澜颈间,急促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渐缓,艰难地从梦魇中回过神来。

    卫听澜动作渐轻,但仍不敢松手,小心地问:“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祝予怀额上尽是细密的冷汗, 声音滞涩, “我就是, 做了个噩梦。”

    卫听澜替他擦着冷汗, 稍坐起来些:“要不要我去点灯?”

    祝予怀猛地拉紧了他, 在他怀里抗拒地摇头。

    “好好好,那就不点。”

    卫听澜安抚地捋着他的头发,陪着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月光从窗边漏下,映出一方霜色的光影。屋内的陈设在夜晚显得遥远而朦胧, 像罩着一层雾。

    祝予怀模糊的视线越过卫听澜肩头,看到了案几上长弓的影子。

    “我梦到……”他失神地喃喃,“我学会了骑马, 还拉开了落月弓。”

    卫听澜手上动作一顿,心中无端地升起些紧张, 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祝予怀唇齿微顿,脑中一闪而过的,是梦境里卫听澜回头看他时,那个夹杂着惊怒和痛恨的复杂眼神。

    难过的感觉就像潮水一般漫上心间,让他有种鼻酸和想要落泪的冲动。

    梦境中带兵追剿卫听澜的事,他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轻轻抽着气,低声道:“然后,我不小心射散了你的发带。”

    卫听澜呼吸微滞。

    祝予怀想到这里,又觉伤心,声音里带了点鼻音:“你……很生我的气。”

    卫听澜此刻的心情,已经不能说是慌张,而是某种程度上的惊恐了。

    他这是做噩梦,还是记起什么来了?

    祝予怀不明白这个梦怎么会如此真实,悲恸的情绪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他努力克制着哽咽,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压抑地啜泣起来。

    卫听澜感觉到肩胛上的湿意,一时也顾不上胡思乱想,赶紧抱着人轻哄:“这不怪你,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为那点小事生你的气。都是我不好!”

    祝予怀只觉得自己这模样丢人得很,听他这样往身上揽责,又禁不住更加委屈。

    他埋下头抽着鼻子:“不是你的错。”

    “那……”卫听澜搜肠刮肚片刻,忽然灵光一现,“那就是我的发带不够结实!”

    祝予怀抽噎的声音哽了一下。

    卫听澜抓住了合理的罪魁祸首,当即赌咒发誓:“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用发带了,我在头上顶口锅都行,保证刀枪不入!”

    祝予怀泪眼朦胧,看向他在月光里竖起的三根桀骜不驯的指头。

    “……”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哭不下去。

    在卫听澜胡言乱语的安抚中,祝予怀终于被折腾累了,枕着他的胳膊困倦地合上了眼。

    卫听澜看他平复下来,也略松了口气。

    他似乎真的只是做了噩梦,并未想起什么事来。

    这复杂难言的一夜,到底还是安然无恙地混过去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

    祝予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卫听澜怀里,差点当场弹了起来。

    等理智回笼,他回想起自己昨夜的种种荒谬举止,整个人就差冒烟,恨不能在床板上掏个洞把自己埋了。

    万幸卫听澜还闭着眼呼吸平稳,并未醒来。懊恼一阵后,祝予怀屏着呼吸悄悄支起身,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蹑手蹑脚地往床里侧移去。

    卫听澜的耳朵略动了动。

    待祝予怀千辛万苦地蹭回自己的被窝里,回头谨慎地瞄了一眼,就见卫听澜眨巴着眼睛,正新奇地盯着他看。

    祝予怀:“……”

    祝予怀径直拉起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自己。

    卫听澜强忍着才没笑出声。

    他其实早醒了,奈何被压着胳膊动弹不得,只好多眯了一会儿。

    谁想打个盹的功夫,再睁眼就看见这人鬼鬼祟祟地挪窝。

    他唤道:“九隅兄?”

    被褥动也不动。

    卫听澜顶着一头乱发坐了起来,看着身边自闭的被褥团子,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风水轮流转!

    “九隅兄。”他慢悠悠地凑过去,手欠地探出爪子,“莫要贪睡,该起了。”

    圆润的被褥像个刚熟的西瓜似的,被他拍得梆梆作响。

    祝予怀一忍再忍,实在绷不住,涨着脸噌地掀开被子。

    “起就起!”

    被褥就整个掀到了卫听澜脑袋上。

    *

    之后的几日,祝予怀都有些神思不属。

    他总还是惦记着那个古怪的噩梦,可一想到噩梦醒后,被卫听澜抱在怀里瞎哄,他又忍不住脸上发烫。

    虽还硬着头皮和卫听澜同进同出,但祝予怀的视线总有些飘忽,不好意思往他身上瞧。

    也就唯有演武场上,在众人的喝彩声的掩护下,他才敢光明正大地看一眼场上万众瞩目的人。

    擢兰试的武试,除了射术,还要考翘关,马枪,负重驰逐等。越往后,对身体素质的要求便越高,中途弃权的人也越来越多。

    但卫听澜仿佛永远不知疲惫,过分旺盛的生命力像是朔西大漠上的劲风。

    他站在太阳底下时,被风吹起的袍摆仿佛蕴着光,总让祝予怀难以遏制地心生羡慕和向往。

    还有一抹捉不住的、熟悉的悸动。

    整个演武场的守卫、宫侍还有学子们,在耳朵接连被洗礼了几回之后,已经对谦益斋这头过分热烈的欢呼声麻木了。

    颜庭誉在旁点评:“按这个形势发展下去,今年武试的魁首是澜弟无疑了。”

    季耀文忍不住惋惜:“哎,你说他这么有能耐,这要是在边疆……”

    “嘘!”颜庭誉立即打断,“你这嘴要是闲着没事,就灌点雄黄酒。”

    季耀文也意识到这话不妥,赶忙闭嘴装哑。

    祝予怀在旁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也叹了口气。

    恰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一人淡淡开口:“他若真成了魁首,天下人恐怕都会这般叹惋。悠悠众口,堵不住的。”

    祝予怀一怔,听到这有些耳熟的声音,赶忙转头看去:“庞……”

    庞郁不等他说完,径直伸出了一只手:“玉佩还我。”

    庞郁看起来还很虚弱,唇色泛着灰白,如此高大的身量,站在风口却有几分摇摇欲坠之感。

    祝予怀忙站起了身,想将自己的坐席让给他,然而这人丝毫不领情,执着地举着一只手,重复道:“玉佩。”

    祝予怀无法,只得从襟袋里翻出玉佩交给了他,又面露担忧:“庞郎君是何时从东宫回来的?身上蛇毒可清干净了?”

    庞郁收手检查着玉佩,头也不抬道:“劳你费心,暂时死不了。”

    “……”祝予怀无奈道,“那挺好。”

    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这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差。

    庞郁确认了玉佩没磕没碰,也没被掉包,这才安心地收了起来。

    他的视线又瞥向演武场,卫听澜恰好结束了驰刺一项,正将手中马枪抛给下一个考生。

    “木秀于林。”庞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你和他都一样。”

    祝予怀心思一动,抬头望向他。

    两人对视一瞬,庞郁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好自为之吧。”

    他没再多言,径自转身离去了。

    *

    武试说是五日,实则在最后一日的晌午,就差不多进入尾声了。

    总分和名次还需汇总,待文试阅卷结束后一道公布。但明眼人差不多都能推断出来,武状元定然是要落在谦益斋了。

    擢兰试的磋磨总算告一段落,学子们都意兴阑珊地结伴往回走。祝予怀也盘算着回去打点行囊,今日晚间就归家去。

    先前武试刺杀和奉学监查案的动静闹得实在太大,风声根本压不住,祝予怀不用想也猜得到,自己的父亲是天子近臣,如此要紧的大事,定然是绕不过他的。

    甚至,为了安抚祝家,明安帝还特意重刑处决了顶罪的管事太监孙晟。

    所以八成,自己遇险受伤的事,家里都知道了。

    祝予怀看着手上尚未好全的伤口,陷入了沉思。

    卫听澜过来帮他收拾行李时,见他总盯着左手发呆,不由得担心地问:“怎么了?手上伤口疼?”

    “不。”祝予怀的神情显出了几分凝重,“我只是想起父亲母亲,还有阿鸣和德音……就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有一种疼,叫做家人觉得你疼。

    卫听澜怔愣片刻,心领神会。

    “没关系。”他安慰道,“也不过就是被念叨个十天半个月而已。”

    祝予怀声音微飘,喃喃道:“而……已?”

    事实证明,情况比他们所想的要严峻许多。

    祝予怀甚至还没走出宫门,就遇到了在芝兰台外等候他的老父亲。

    祝东旭身为翰林掌院,为了避嫌,擢兰试期间不能擅自出入芝兰台,甚至不能往里传讯。

    虽然明安帝已对他再三安抚,保证人没出事,但祝东旭在见到儿子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震天撼地的悲鸣。

    “我的儿啊!”

    第076章 知己

    这雄浑的一声让还在做心理建设的祝予怀心神大震, 下意识把左手往身后一藏。

    父子俩的视线对上的那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这欲盖弥彰的举动,好像和不打自招没什么两样。

    在祝东旭敏锐的注视中, 他尴尬地把手又放了回来:“父亲。”

    祝东旭疾步走到他跟前,看着他还缠着布的左手, 想碰又不敢碰, 呼吸都放轻了:“手还疼不疼啊?”

    “不疼了。”祝予怀跟犯错被逮着似的, 声音越来越小, “只是一点小擦伤,早已无碍了。”

    “傻孩子。”祝东旭抬掌揉了下他的脑袋,没忍住红了眼睛,“没事就好。”

    卫听澜在一旁不欲打扰他们,然而祝东旭的视线下一瞬就移到了他身上。

    “此番我儿遇险,多亏了卫小郎君倾力相救。”祝东旭说着走近一步, 重重握住了他的手, “郎君往后若有所需, 祝府必当竭诚相报!”

    被长辈这样动容地握着手, 卫听澜瞬间压力倍增。

    他紧急搜刮着措辞, 结巴道:“祝大人盛情,晚辈愧不敢当,那什么,正、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晚辈从心之举,不敢求回报。”

    这磕磕绊绊的客套话,他越说脸越烫。

    祝东旭也笑了起来:“千金易得, 知己难求。你既是我儿的知己,便也是我祝府的座上宾, 无须这般拘礼逊谢。”

    在他欣赏的目光里,卫听澜羞得只想遁地而逃。

    知己什么的……这关系祝予怀可从没认过呢。

    总感觉不小心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似的。

    祝东旭却不觉有异,转过身把祝予怀也给捞上,一左一右地揽着两个少年的肩,满意道:“都是好孩子!走,回家了。”

    三人便一道往宫门走去。

    宫门外一派井然有序的忙碌模样,芝兰台的杂役正将走读学子们的行囊依次运送出来。祝府的马车就等在不远处,守车的马夫动作麻利,很快就把祝予怀的几箱行囊安置好了。

    卫听澜从宫侍手中接过马缰,却未立即上马,垂下的视线盯着祝予怀轻晃的一小片衣袂,心中有些不舍。

    “濯青?”祝予怀察觉他情绪有些低落,问道,“可是这几日累着了?”

    卫听澜心里酸酸涨涨的,故作轻松道:“还好,我睡一觉就精神了。”

    祝予怀笑道:“那你今晚记得早歇。幼旻说近日想邀我们去遮月楼小聚,也不知他预订的是什么时候。万一是明日,你可别睡过头了。”

    擢兰试后学子们有三日休沐,谢幼旻自然是闲不住的。

    武试刚一结束他就飞出了宫,说要去抢遮月楼新出的“春花宴”的号牌,趁着休沐假期,请他们大吃特吃一顿。

    想到明日没准还能见面,卫听澜稍微打起精神:“那是自然。世子请客,我闭着眼也要去把他吃穷的。”

    祝予怀又笑了一声。两人辞别过后,卫听澜目送着他们父子坐上了车,直到马车在视野中渐行渐远,他才恋恋不舍地翻身上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说来也稀奇,今日卫听澜在宫门外没见着易鸣,反倒在临近卫府时,遥遥望见了一辆熟悉的马车。

    他收拢缰绳在近门处停下马,抬头就看到易鸣背着德音,正匆忙地迈出府门。两人一高一下地对上视线,易鸣顿了脚步。

    伏在他肩上的德音微微睁眼,又无精打采地闭上了。

    卫听澜正茫然着,易鸣径直从他身侧经过,轻手轻脚地将德音安顿在马车里,又掀帘出来,沉着脸望向他。

    卫听澜不解地问:“她这是……”

    易鸣打断:“她没事。”

    卫听澜皱了眉,易鸣忽然疾步走近,拽起他就往远离马车的方向走,直到一片开阔地才停下来。

    卫听澜抽回胳膊,防备道:“你做什么?”

    易鸣直视他良久,迫近一步问道:“公子在擢兰试上遭人暗害,可是受了你的牵累?”

    这口吻带了点审问的意味。

    卫听澜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点一下头,这人正在蓄力的拳头就会立刻砸到自己脸上。

    卫听澜也不是没脾气的人,语气生硬道:“我不确定,但我觉得不是。九隅兄与我推测过幕后黑手的动机,你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他。”

    易鸣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卫听澜也不退不避地回望过去,两人都没再吭声。

    远看就像两只窝在一处用眼神打架的鹌鹑。

    互瞪一阵后,易鸣终是卸了手上的力:“念在你救了公子的份上,姑且信你一回。”

    正在暗暗防备他动手的卫听澜有些意外。

    这人今天竟还挺讲道理?

    甚至连一个白眼都没翻,罕见,真罕见。

    易鸣也没多留,说完这话就转身朝马车走去,几下解了拴马绳,干脆利落地驱车走了。

    徐伯在府门口焦心地观望了许久,这会儿才松了口气,走上前来招呼:“小郎君可回来了,饿了吧?”

    “还真有点饿。”卫听澜回身一笑,牵着马随他进府,“徐伯,那小丫头是怎么了?”

    徐伯知道他是在问德音,无奈地说:“那女娃娃脾气犟,说要拜师,还真就天天跑来站梅花桩,大正午的也扛着日头晒。她今日站了两个时辰,中途没吃没喝,这不,下来就晕得站不稳了。方先生说人没大事,就是累着了。”

    卫听澜诧异:“所以,她真站足两个时辰了?”

    徐伯感慨失笑:“是啊。高将军也没辙,松口认下她这个徒弟了。”

    好事啊!

    人在家中坐,徒弟天上来,也不知高邈此刻是什么表情。

    卫听澜心中窃喜,把马送回马厩后,便径直往高邈的住处看乐子去了。却没想到高邈的院子里热闹得出奇,他刚踏进去,就被食物的浓郁香气扑了满鼻。

    挥开白雾张眼一望,院里竟支着口锅,将士们都捧着碗,正围坐在一块儿喝汤呢。

    高邈眼上仍旧蒙着块遮光的黑布,手中也托着个碗,坐在人群中央,看起来像个忧郁的神棍。

    卫听澜出现得太突然,众人嗦汤的声音同时一停。

    侯跃呛了一声:“咳,小、小郎君回来得好早。您要喝汤吗?”

    卫听澜沉默地看着那口行军用的大锅。

    这是在庆祝什么?

    片刻后,他也端着盛满鲜菇汤的碗席地而坐,听将士们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遍,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高邈这个人才,为了把德音从梅花桩上哄下来吃饭,特意命人在院里支起大锅熬汤野炊,试图用食物的香气诱惑小姑娘放弃挣扎。

    卫听澜听得匪夷所思:“高邈,你心可真够黑的。”

    高邈惆怅地叹气:“我是怕把她饿出毛病来,没法给祝郎君一个交待。哪想她认定了这是我在考验她,扒着桩子更不肯下来,谁靠近就跟谁急。”

    卫听澜干完了汤,笑了声:“那不挺好,跟你一样的倔脾气。你也算后继有人了。”

    “你懂什么。”高邈无奈,“习武是什么好事吗?溺水之人,往往都是会水之人。就说在朔西,若非瓦丹贼心不死,谁愿意看着自家孩子上战场卖命。祝郎君拿德音是当亲妹子养的,不习武,她这辈子也能平安顺遂;若是习了武,利刃在手,又有那样执拗的性子,焉知她前路是凶是吉?”

    卫听澜捧着碗顿了片刻,道:“我倒不这么觉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谁知哪条路是真的顺遂?有执意之事,就该竭力一争。”

    高邈到底没再说什么,端起汤碗感叹:“算了,这徒弟收都收了。”

    操心也无用,不如趁热喝汤。

    *

    祝予怀回府之后,果然也被母亲和乔姑姑念叨了一顿手上的伤口。

    好不容易等他将家人安抚好,易鸣又背着头昏脑胀的德音回来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不让人省心,温眠雨心疼了好一阵子,嘱咐了厨房多备晚膳,又催着两人赶紧去歇息。

    祝予怀刚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了在墙边鬼鬼祟祟探头的谢幼旻。

    两人对上视线,祝予怀无奈地催促:“曲伯不在,你快下来吧。”

    谢幼旻嘿笑一声,飞速溜下墙,掏出张帖子往他怀里一塞:“春花宴的号牌我抢到了!”

    祝予怀看了眼印着遮月楼标识的请帖,打开还有谢幼旻龙飞凤舞的八爪字: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搞得跟什么接头密讯似的。

    他笑了下,收好请帖:“濯青那儿你可送了?”

    谢幼旻拍拍胸:“放心,我让柳雍他们去卫府递帖子了,漏不掉他。”

    两人便一同进了屋。

    待屋门合上,谢幼旻才收敛了神色,凑上前小声道:“阿怀,我这次来,还有件要紧事要和你说。你还记得上回冲撞咱们马车、又莫名遇害的力夫吗?”

    祝予怀一顿,转头望向他:“怎么,是凶手找到了?”

    “那倒没有。”谢幼旻抓了抓头,担忧道,“就是这事儿吧,不知怎的传到圣上耳朵里了。圣上与我爹闲聊时,不经意地问了几句,却没细说,我爹也不好主动往深了解释。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妙,外头可都在传,那戴鹰面具的剑客是我家养的杀手啊!阿怀,你说那些瞎话,会不会也一并传到圣上那儿去了?”

    “有这个可能。”祝予怀也凝重起来,“不过圣上既没有明言,便是还未全然相信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怕只怕有心人歪解此事。”

    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始终担心,是有人冒领了剑客的身份,故意作恶引起民议。要是这人为了抹黑侯府,不惜自投罗网,那就坏事了。”

    谢幼旻想了想:“想冒充我家的人,没点信物凭证,怕是也不得行。先前我爹娘把府里下人细细排查了一遍,都是手脚干净的家生子,库房也查过,要紧的东西一样都没少。”

    祝予怀又想起了什么,问道:“长陵纸和衔山墨,也没少?”

    谢幼旻闻言犯了愁:“这两样本就是消耗物,用多用少也不会次次都记。说起这个,卫二收到的那蜡丸密信我爹也看了,我是真想不通,就算我爹钟爱长陵纸和衔山墨出了名,这两件东西也不是只有我家有啊……再者,若不是脑子缺根弦,谁会用那么金贵的纸墨写密信?就算把那张纸拿到圣上跟前,也定不了我爹的罪。”

    祝予怀坐了下来,轻叹口气:“‘曾参杀人’的典故,你可听过么?设局之人捉不住侯府的把柄,只能凭这些似是而非的手段,一点点去瓦解圣上对侯爷的信任。一件匪夷所思的证物,自然不足以动摇圣上的心,但若是这样的证物越来越多呢?天长日久,难保不会有积毁销骨的一日。”

    谢幼旻沉默了下去。

    他虽脑子迟钝些,但也不是不明白道理。当帝王的疑心积攒到了一定程度,莫须有的罪名,也是罪名啊。

    他凝重地考量了许久,忽然拍桌:“如今也没更好的办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祝予怀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稍稍犹豫:“你准备怎么做?”

    谢幼旻看向他,目光炯然:“春天来了,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了。”

    “……所以?”

    “所以,”谢幼旻站起身,“该让全京城的面具摊子,都出来卖鹰面具了!”

    话音落下,屋里寂静了相当长的时间。

    谢幼旻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怎么,是这主意不够好吗?”

    “恕我直言。”祝予怀面露一丝同情,“草长莺飞的‘莺’,不是那个鹰。”

    第077章 大猫

    “咳, 这不重要。”谢幼旻努力给自己找面子,“总之,得在京中掀起一阵戴鹰面具的风潮……只要人人都戴, 那凶手便也没法仅凭一个面具,就把坏事往我身上推了。”

    祝予怀忖度须臾, 这样做虽仍旧无法证明寿宁侯府的清白, 但至少能弱化“鹰面具”这个符号与谢家之间的关联, 也算个预防之策。

    他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便顺着问了下去:“你已有谋划了?”

    “依我看,春花宴就是个好时机。”谢幼旻跃跃欲试,“我听说知韫姑娘排了首新曲,明日宴宾客时,乐娘们会扮作十二花神登台合奏,这风声一出, 烟花巷近日都被卖花神面具的摊子挤满了。你想啊, 花神面具大差不差的, 一路看过去得多腻味!这时候要是冒出个卖猛禽面具的摊子, 多抢眼, 多新奇。再整点噱头,保准有人买单。”

    祝予怀笑了:“你是想另辟蹊径,跟人家抢生意?”

    “哎,抢生意多不好听, 我那叫开拓商道,推成出新。”谢幼旻神秘莫测地说,“我回去就找几个人趁夜排演, 明日你等着看就是了。”

    祝予怀迟疑:“一夜时间,不会太仓促么?”

    “不会。”谢幼旻大手一挥, “只要银两够,这点事小菜一碟。实在不行,还可以找我爹帮忙。”

    祝予怀这才放下了心。

    有寿宁侯盯着,总不至于让他胡乱发挥,闹出太夸张的动静来。

    谢幼旻心中有了谋算,没再多逗留,赶在曲伯发现前又原路爬墙跑路,兴冲冲地回去酝酿大事去了。

    *

    翌日一早,祝府早膳时间刚过,卫听澜就出现在了祝予怀的院子里。

    彼时祝予怀手里拿着截竹子,正背对着院门慢悠悠地复习卫听澜教他的那套剑法。

    听见脚步声,他还以为是易鸣回来了,头也不回道:“阿鸣,一会儿出门前,记得帮我把装好的红豆糕带上。”

    卫听澜有些想笑:“九隅兄怎么这般贪吃,连去赴宴都要备着点心。”

    祝予怀闻声动作一顿,诧异地回过头:“濯青?”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打趣了,又佯怒地笑骂:“好没良心,春花宴宾客众多,难免上菜慢,我是怕你起晚了没吃早膳,给你备着垫肚子的。”

    卫听澜麻溜地讨饶:“是我不识好歹了。”

    他认错认得太迅疾,祝予怀忍俊不禁:“知道就好。”

    卫听澜走近了些,视线落在他刚拆了纱布的左手上,又问:“你这伤口还没好全呢,怎么练起剑来了?”

    说话间,竹子就被他顺手没收了去。

    “我只用右手,不会牵扯到的。”祝予怀也没反抗,只无奈地一笑,“你怎么来得这样早?武试累了几日,不偷懒多睡会儿么?”

    他不过随口调侃一句,卫听澜却像被戳中什么心事,略显心虚地摩挲着手里的竹子,有点不敢同他对视了。

    正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和祝予怀同榻而眠十余日,昨夜枕边忽然空了,哪里还睡得安稳。

    辗转到黎明他才勉强打了个盹,就那么一小会儿,还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

    梦中他回到了几日前的清晨,祝予怀睡眼朦胧地窝在他身边,软绵绵地伸手往他身上乱摸。摸着摸着,两人的头发不知怎的就缠到了一起……

    这要命的梦让活了两辈子的卫小郎君对自己血气方刚的身体有了极其深刻的认知,天没亮就偷偷摸摸地爬起来洗床单,羞愧得不敢回去睡回笼觉了。

    卫听澜一回想起那绮梦,身上就又开始燥热,赶忙挥散脑中荒唐的画面。

    “我……醒早了,闲得无聊。反正一会儿也要去遮月楼,索性来寻你一起。”

    祝予怀不觉有异,笑道:“那便先进来喝盏茶吧。阿鸣已经在备车了,一会儿我们早些出门。”

    也好提前去瞧瞧谢幼旻整了些什么名堂。

    易鸣套好车回来,看见两个人岁月静好地坐在堂前品茶,一时神情复杂。

    以前他还能把卫听澜当不相干的外人防备,但现在不行了。

    进了一趟芝兰台,这死乞白赖的家伙就跟自家公子结下了过命的交情,祝府上下没人不感激他。两人关系亲近些,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只是不知,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虽然祝予怀表现得一直很含蓄,但易鸣好歹朝夕相伴地跟了他几个月,亲眼看着这两人从萍水相逢发展为莫逆之交,岂能察觉不出其中潜生的情愫?

    易鸣心中默叹,没再细想下去,轻叩了几下门道:“公子,车马已经备好,随时可以出行。”

    祝予怀放下茶盏,应道:“时辰也差不多了,那便走吧。”

    卫听澜早上来时,特意挑了最懒惰贪婪的一匹马。那马一到祝府的马厩,就跟回了老家似的,装聋作哑地埋头吃饲料,怎么都拽不走了。

    卫听澜痛失坐骑,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坐上了祝予怀的马车。

    一路都没出什么岔子,只是在临近烟花巷时,人流愈发密集,马车就不太好走了。

    易鸣搭手望了片刻,向车里道:“公子,前面的车马太多,压根看不到尽头,恐怕得堵一会儿。”

    卫听澜并不意外:“遮月楼还挺会做生意,春花宴只摆三天,满京城的富贵闲人怕是都赶着这几日来凑热闹了。”

    在他们等待的间隙,烟花巷里传来几下沉郁的鼓声,紧接着一个人微哑的吟唱声缥缈地传来:

    “坎坎击鼓,青山送骨。

    涧水潺湲,百兽率舞。”

    这沙哑的嗓音有种特别的古韵,伴着鼓声,在闹市中显得尤为突兀。

    隔着人群,唱词不甚清晰。祝予怀凝神听了一阵,实在有些费力,提议道:“我们下车步行吧。”

    卫听澜笑了下:“也好,省得堵着心烦。”

    两人留了易鸣守车,下车先行一步。

    远处的歌声更明晰了些,依稀能辨得唱的是百兽迎春的场面。

    “群鸟衔枝,仰瞻春山。

    钩春不住,使我心殚。”

    两句唱完又是几下鼓声,然后是一段含混的哼唱。

    祝予怀和卫听澜循着声音走去,只见一个散发青年头戴浮夸的鹰面具,肩上扛着硕大的货架,上面挂了几排野兽面具,个个狰狞。

    已有不少行人驻足张望,但青年不以为意,只拍着腰间的鼓昂首阔步、且行且唱,看起来很有几分古时隐世狂士的气魄。

    祝予怀看着那货架上五花八门的面具,愣住了。

    这……难道是谢幼旻整出来的花样?

    卫听澜觉得有点意思:“这是澧京祈春的风俗吗?我竟是头一次见。”

    祝予怀欲言又止:“我觉得应该不是。”

    “那大约是别地的风俗吧。”卫听澜笑说,“九隅兄,你既不喜欢戴帷帽,我给你买个面具可好?我看左上角那个虎头面具就挺好看的。”

    祝予怀深深看了他一眼。

    谢幼旻精心筹备的噱头,竟然真的吸引到了一个潜在的顾客。

    只可惜看中的是虎。

    没等他做出回答,青年又继续唱道:

    “虎豹搔首,狐猿绕山。

    寻春不至,我心惶然。

    倏云收雨,神鹰一顾。

    日月往复,于以求之?

    驭风越海,濯羽图南。

    鹏抟九天,迎神往还。”

    梆梆的鼓声里,卫听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这唱词怎么还捧一贬十呢?

    神鹰能翱翔九天、做神的使者,虎豹狐猿就只会抓耳挠腮,满山瞎跑?

    他想起祝予怀送的那双虎头鞋,心中更觉愤懑难平。

    虎怎么了?虎多可爱啊!他的九隅兄就喜欢虎!

    很快有图新鲜的看客叫住青年:“小兄弟,你这面具怎么卖?”

    青年停步,不卑不亢道:“鹰面具二十文一个,其余十文一个。”

    祝予怀看卫听澜老大不高兴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民间歌谣而已,别往心里去。你既第一眼看中了那只虎,那就买它吧。”

    卫听澜瞄了他几眼,试探道:“那我买了,你戴吗?”

    祝予怀颔首:“你买的我就戴。”

    这话一出,卫听澜心头一烫,立马就被哄好了。

    在看客们还在挑拣各式各样的鹰面具时,卫听澜很快就拿下了最上头的虎头面具,硬是付了双倍的钱,才满意地回到祝予怀身边。

    面具的用料和做工不算精致,但祝予怀也没太在意,接过来就往脸上一扣,看向他:“怎么样?”

    卫听澜愣了一下,跟虎头面面相觑。

    怎么跟他想象得不大一样呢……

    祝予怀见他不说话,隔着面具眨巴了几下眼睛,不大自信道:“我戴着是不是有点奇怪?”

    “没,没有。”卫听澜可疑地红了脸,“挺好看的。”

    这面具圆头圆耳朵,腮旁还有几根直愣愣的胡须。虽遮掩了祝予怀的上半张脸,却没挡住他的嘴唇和下颌,以至于那粗犷的斑纹,也被他柔和的轮廓微妙地中和了,依稀透出点可爱的憨态。

    还让祝予怀露出来的嘴唇,看起来特别柔软好亲。

    卫听澜赶紧扼住这罪恶的想法,不敢再多看。

    “那什么……”他掩饰地清了下嗓子,“春花宴要开始了,我们快走吧。”

    祝予怀将信将疑地看着他闪躲的目光。

    莫非是自己太严肃了,戴上面具显得有些凶残?

    思及此处,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尽量温和地微笑点头:“好。”

    这一声下来,卫听澜整个人都要融化了。

    他压抑着鼓噪的内心,脚步飘忽地跟上这只微笑的大猫,朝着遮月楼的方向走去。

    第078章 枇杷

    遮月楼前人来人往, 祝予怀和卫听澜凭着请帖进门上楼,正好遇到了柳雍等人。

    因为谦益斋的学子们家不在澧京,出宫不便, 今日来赴宴的多是谢幼旻在博雅斋的朋友。

    宴席还未开,纨绔们嫌屋里闷着无趣, 都趴在栏杆边说闲话。他们手里还拿着鹰面具, 显然也是来时路上买着玩的, 正互相交换着评赏。

    卫听澜瞟了眼他们人手一个的鹰面具, 愈发庆幸自己独具慧眼,给祝予怀挑了个不会撞的款式。

    柳雍正百无聊赖地拿着把新扇子开开合合,一抬头瞥见两人,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是、是卫郎君和祝郎君吧?”

    祝予怀摘下面具,朝他颔首致意。

    柳雍赶忙站直身,有些局促地招呼:“那什么, 旻哥说他有事儿晚点过来, 现在开宴还早, 我让人送了些水果来, 就在雅间桌上。两位先进去坐一坐?”

    祝予怀笑着应道:“柳郎君费心了。”

    柳雍面皮一红, 不好意思道:“应该的应该的……”

    卫听澜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一眼,悄悄朝祝予怀挨近了些。

    众人目送着他们向不远处的雅间走去,有人悄声感叹:“这么一瞧,怎么觉着虎面具更好看些呢?”

    另一人嘲笑他:“呆子!那是祝郎君长得好, 跟面具有什么关系?”

    柳雍立马拿扇子去挡他们视线:“哎哎哎,别一个个跟色胚似的盯着人家看,没礼貌。”

    “老柳你也忒夸张, 咱不过就是遥遥欣赏几眼,又不会——”那辩驳的人说笑到一半, 忽然闭紧了嘴。

    走到房门前的卫听澜也不知怎的,回头凉凉瞥来一眼,就好像听见了他们刻意压低的议论似的。

    众人赶忙噤声装傻,直到雅间的门掩上了,他们才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交头接耳起来。

    “这卫二郎年纪不大,看人时怎么比我爹还可怕?我方才冷汗都快出来了。”

    “好歹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难免沾点杀伐气。”

    “可我瞧他对祝郎君就不同。你们不觉得吗?亲兄弟都没他俩那么亲的。”

    “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一人鬼鬼祟祟地压低声,“你们发现没有?芝兰台中十余日,除了赛时,他们俩就跟粘在一块儿了似的,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而且武试出事那日,卫郎君还抱着祝郎君安抚许久……”

    “停停停!”柳雍越听越不对劲了,“瞎编排什么,旻哥的打没挨够是不是?”

    “我没瞎编啊。”那人冤枉极了,“卫郎君当时还拿袖子去擦祝郎君脸上的血,我那会儿就在场边,两只眼睛看得真真儿的,他们……”

    不远处雅间的门刷地一下开了,卫听澜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叨扰一下。”

    正凑着脑袋八卦的几人都吓了一跳,齐齐往后窜了半步。

    他们一退,反应慢半拍的柳雍就被拱到了最前头,表情惊恐地捏紧了自己的扇子。

    卫听澜见状,颇有兴味地扬了下眉,朝他们走来:“诸位似乎有些恐慌啊,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柳雍强作镇定:“没有没有……卫卫卫郎君有何吩咐?”

    卫听澜笑了一下:“这么客气做什么?我问点小事而已。”

    话虽如此,但他一边笑,一边漫不经心地扶上腰间佩剑,看起来就像个随时准备即兴杀人的大魔头。

    柳雍心里直呼救命,又不敢跑,只能颤声道:“您问,您问。”

    卫听澜笑意更甚:“那我直言了。雅间里点的香丸,香气甚合我意,柳兄可知道那香的来历?”

    他和祝予怀方才一进门,就嗅到一股熟悉的馥郁馨香,正是炉中熏燃的香丸散发出来的。与遮月楼的“忘春”不同,那气息中有十分明显的百花僵的香韵。

    柳雍愣了好半晌,劫后余生地大松口气:“卫郎君是喜欢那香丸啊?好说好说,那是舍妹闲来无事瞎捣鼓出来的‘太平春饶’,不小心制多了,我闻着还不错,就讨来熏着玩了。”

    “太平春饶?”卫听澜隐觉熟悉,“怎么感觉文试刚考过。”

    几人身后,祝予怀也走出了门来,闻言接话道:“不错,那是史书所载的前朝名香,康宁盛世的象征之一。不过它的香方不是早已亡佚了么?”

    柳雍忙道:“祝郎君有所不知,正因为香方亡佚了,才更引人遐想。澧京大大小小的香铺,十家有八家会吹嘘自己复刻出了前朝遗香,其实就是给新香安上‘太平春饶’的旧名,图个好听的名头罢了。舍妹偶得的那古法香方,也是后人仿的。”

    卫听澜追问:“那柳兄可方便告知,令妹的香方和香料,是从何处得来的?”

    柳雍为难道:“这我也不甚清楚,兴许是她们女眷之间的调香宴上相互分享的吧。待我回去后问一问她。”

    卫听澜微笑起来:“好,那便劳烦柳兄了。”

    柳雍看他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彻底放下了心:“不劳烦不劳烦,小事一桩。”

    有了这一插曲,气氛缓和不少。正好遮月楼的伙计又送了枇杷来,众人便一道进了屋,热热闹闹地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聊。

    直到快开宴时,谢幼旻这个东道主才姗姗来迟。刚一打开门,早就谋划好的纨绔们一拥而上,都起哄要他先自罚三杯。

    祝予怀本还想问问他面具的事,可瞧他们堵在门口闹作一团,也只得失笑作罢了。

    卫听澜在旁专心剥着枇杷,挑去了核又切成小块,装满了一小盘,起身搁到他跟前。

    祝予怀意外地看了一眼:“这些都是给我的?”

    “是啊。”卫听澜拿巾帕揩了揩手,“我方才已经尝过了,这枇杷味道很是不错。”

    他一边擦手,一边悄悄观察祝予怀的反应,见他盯着盘子挪不开眼,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卫听澜擦干净手,又拿了个小勺放过去,笑道:“我剥了许久,你不吃可就浪费了。”

    祝予怀看着那勺子,耳根子微微热了起来。

    他其实嘴馋好一会儿了,可惜伤了一只手不好剥枇杷,只得装作不感兴趣。卫听澜显然是看出了他想吃,专门给他剥的。

    祝予怀不好意思地道了声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他拿起勺子,摒弃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把注意力聚焦在吃上。

    卫听澜撑着脑袋偷偷看他,见他埋着头一个劲地舀枇杷,只觉得这吃相虔诚得近乎可爱,一时看得出了神。

    祝予怀吃了小半盘,察觉到他过分专注的凝视,不解地停了勺:“怎么了?”

    卫听澜偷看被逮个正着,不自然地挪开眼:“没、没什么啊。”

    祝予怀眉头一皱,感觉事情并不简单。

    他看看盘里的枇杷,再看看眼神乱飘的卫听澜,脑中灵光一现,把盘子向他挪近了些:“一起吃?”

    卫听澜呆住:“啊?”

    祝予怀另拿了一把勺子塞给他,重复道:“一起吃。”

    他将心比心,自觉逻辑无懈可击——卫听澜方才说过这枇杷味道不错,显然是爱吃的;盯着自己看了那么久,想来是馋了。

    卫听澜看着祝予怀诚挚无比的眼神,瞬间感觉这盘枇杷都熠熠生辉了。

    他把爱吃的让给自己!

    被堵在门口的谢幼旻终于干完了酒,众人说笑着回屋,看到的就是这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同享一盘枇杷的和谐画面。

    柳雍心头一突,手中扇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虽然书读得少,但分桃之好的典故还是听说过的!

    纨绔们惊慌地相互对视,隐隐感觉他们撞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唯独谢幼旻一无所觉,两眼放光道:“哎,有枇杷!”

    他当即就要往前扑,却被柳雍死死拦住:“旻哥,旻哥!枇杷那边也有。”

    谢幼旻左右看看,皱了眉:“可那边的枇杷都没剥啊?阿怀那儿有现成的。”

    柳雍见他执迷不悟,头疼道:“旻哥你这……我给你剥还不成吗!”

    人家两个如胶似漆的,你凑上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卫郎君那剑还摆在桌案上呢!

    “你给我剥?”谢幼旻纳闷极了,“怎么,你往枇杷里下毒了?”

    柳雍痛心疾首:“哥,我可拿你当我亲大哥!你这话对得起咱们坚不可摧的兄弟情义吗?”

    谢幼旻虽然疑神疑鬼,到底还是被他仗义的伙伴们给拉走了。

    不多时,楼下传来渺渺的丝竹声,春花宴拉开了序幕。

    少年人的筵席没太多讲究,众人都闹哄哄地坐在一处。美酒佳肴渐次送了上来,卫听澜注意着来送菜的伙计,这回却没见着岳潭的身影。

    酒过三巡,纨绔们有了点醉意,开始猜谜行拳。这等拼酒量的游戏,祝予怀自是无法参与,卫听澜虽然能玩,但也没人有胆子来灌他的酒。

    两人不知不觉就游离于人群之外,倒也乐得清闲。

    卫听澜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个匣子,里头装着的正是柳雍赠给他的几丸“太平春饶”。

    祝予怀尝了几口小菜,看他不动筷子,只神游似的拨弄着匣子的铜扣,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卫听澜对上他的视线,回过了神:“也没什么,就是想不通瓦丹人想用百花僵做什么。九隅兄,你说这东西用在香丸里,倘若在大烨流行开来,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祝予怀安慰道:“百花僵需得长期过量内服才能致人成瘾,拿来制香却是无毒无害的。这太平春饶也未必就和瓦丹有关,兴许只是巧合呢?”

    卫听澜放下匣子,凑近些小声道:“可你不是说,百花僵只在北方极寒之地才有吗?瓦丹能够长年不断地在小羿身上试药,必定有一条从北方往澧京运送百花僵的捷径。可如果只为试药,他们完全可以将小羿扣在瓦丹,专门开辟一条运输的线路,我总觉得是另有所图。”

    祝予怀细思片刻:“好像是有点说不通……将百花僵制成香丸这等奢侈之物,难道他们是想贩卖牟利?”

    卫听澜若有所思:“说不准。物以稀为贵,倘若这‘太平春饶’真能打响名气,百花僵作为其中一味香料,定然有市无价。”

    出于谨慎,他们交谈的声音极轻,借着衣袖和茶盏的遮掩,几乎是凑着脑袋咬耳朵了。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像是两人在耳鬓厮磨地说悄悄话。

    柳雍的视线总忍不住往他们所在的角落飘,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真的。

    这大庭广众的……不合适吧!

    没等他为两人过分亲昵的举止捏把汗,雅间外的丝竹声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清润的弦音。

    正行着酒令的纨绔们都停了下来,互相问道:“这是秦琴的声音?知韫姑娘上场了?”

    外头的弦音渐密,一个熟悉的女声唱起了开场词。

    “寻芳多歧路,莫使流光误。与君嗅花饮,饮罢为花赋……”

    谢幼旻搁下酒盏站了起来:“是《寻芳姑》,知韫姑娘新谱的曲。走走走,咱们出去捧场!”

    祝予怀也放下了筷子,卫听澜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净手漱口,不知怎的就有点泛酸:“九隅兄,你也要去凑热闹?”

    祝予怀整理好衣冠,坦然地点头:“我听幼旻说,此曲是春花宴的重头戏,来都来了,错过岂不可惜?”

    卫听澜再不情愿,也只能说:“那我陪你去。”

    遮月楼正中的高台上,知韫轻撩琴弦,唱罢了开场词,她身后戴着花神面具的乐娘们亦跟着合奏,浅声唱和起来。

    高台下宾客云集,楼上的雅间也纷纷打开了门。

    五层都是身份贵重的客人,也就他们所在的雅间里都是沉不住气的少年人,全挤在栏杆边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祝予怀在边缘清静些的角落站定,卫听澜顺着往楼下扫了一眼,发觉许多宾客戴上了各色花神面具,里头还混着不少鹰面具,花里胡哨的像在过节。

    澧京风气如此,卫听澜也没放心上,倒是祝予怀不知怎的,视线落在台上后就没移开过。

    卫听澜朝他看了又看,实在没忍住道:“九隅兄,你不是说来听曲吗?怎么老盯着人家姑娘看。”

    祝予怀反常地没有抬头,仍盯着楼下高台,神情里带了些茫然:“十二花神……少了一个。”

    卫听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高台上的演出。

    “少了吗?”卫听澜低头数了几遍,不解道,“是十二个人没错啊。”

    “不对,你仔细看。”祝予怀犹疑地皱起眉,“知韫姑娘没戴面具,不属于花神之列。十二花神里的水仙,不在台上。”

    卫听澜不甚明白:“那兴许是还没出场……”

    两人话未说完,他们正对面的雅间里突然传出一声女子惊恐的尖叫。

    “救命啊!”

    第079章 双榜

    这一声惊叫虽戛然而止, 但还是引起了廊上众人的注意,楼下也有不少宾客困惑地抬起了头。

    半醉的纨绔们都还没回过神,倒是谢幼旻一个激灵, 酒醒了大半:“什么动静?”

    祝予怀下意识就要挪步,卫听澜按住了他:“你别去, 就在这儿等我。”

    祝予怀有些心慌, 卫听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而后拔剑转身, 穿过回廊往对面的雅间冲去。

    谢幼旻看他头也不回地往对面跑,忙追了上去:“卫二,出什么事了?刚刚是——”

    卫听澜没空搭理他,握稳手中的剑,径直劈向紧闭的房门:“别废话,帮我撞门!”

    “哦哦……好。”

    两人合力撞了几下, 木门发出不堪重击的吱呀声, 门闩骤然崩裂开来。

    谢幼旻没刹住脚步, 一下子扑了进去, 待看清眼前场景, 登时倒吸了口凉气。

    地上倒着两名衣裙染血的女子,一人胸前插着剪刀,另一个则被簪子扎穿了喉咙。

    谢幼旻连滚带爬地往后退,慌乱道:“这这这, 什么情况?我去叫大夫……”

    卫听澜蹲下身查看须臾,心便沉了下来:“刺中的都是要害,人已经咽气了。”

    他扫视了一圈房间, 走到大开的窗子跟前望了望,窗外只有一条远离主街的偏僻巷子, 空寂无人。

    谢幼旻终于爬起身来,仓促间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又吓得往边上一弹:“啥啊这是?”

    卫听澜闻言望去,稍皱起眉:“你别乱踢。”

    他用剑鞘将地上的物什小心地翻了个面,才看清那是个花神面具,上头所绘的纹饰,花白胜雪,叶长如剑。

    正是水仙。

    *

    出了命案,春花宴自然进行不下去了。

    高台上的演出停了下来,很快有人去报了官。赶来的官差将离案发之地最近的楼层暂时封锁,宾客们被逐一录名、询问案发时的状况。

    有知韫出面安抚,倒也没起太大的骚乱。而且案发时大多数雅间都开着门,众人彼此之间都能作证,很容易排除作案嫌疑。官差也无意得罪这些非富即贵的客人,循规蹈矩地问完该问的,便将人都放了。

    出了这样的意外,吃酒也没滋没味了。遮月楼转眼就空了大半,谢幼旻的朋友们也颇觉遗憾,约了有空再聚,便一一告辞离去。

    谢幼旻将他们送出去,回来却见祝予怀和卫听澜还没走,正在探讨着什么。

    祝予怀说:“依你所言,五层的高楼,除非凶手身手不凡,否则很难在短时间内从窗户逃逸。倘若凶手没跑,会不会是从窗户攀上了楼顶,或者……”

    谢幼旻听了片刻,坐了下来:“我听官差说,凶器都是姑娘家的东西,现场也没有第三人的蛛丝马迹,兴许是两个死者有什么恩怨,争执中杀了彼此呢。”

    祝予怀静了静,叹气:“倒是也有这个可能。”

    谢幼旻开解道:“别多想了,查案的事自有官府去办,死者咱们不认得,凭空瞎猜也无用,徒增烦恼罢了。”

    卫听澜也不希望祝予怀为此事劳心费神,顺着劝道:“世子说得不错,我查看过那雅间的窗户,确实没留下什么攀附或踩踏的痕迹。你还是莫为此多思多虑,平添心事。”

    他们都这般开导了,祝予怀也只得暂按下自己操心闲事的老毛病。

    “先不说这个。”谢幼旻看了眼关严实的门,凑近些小声道,“还有件事需得和你们知会一声。我娘过两日要去檀清寺礼佛,准备在那时悄悄将秦夫人和小羿捎带出城,再转道送往雁安。你们觉得这时机如何?”

    卫听澜没有异议:“京中不安全,早些走也好。”

    祝予怀提醒道:“只怕瓦丹人猜到秦夫人和小羿在侯府,会暗中派人监视。侯夫人出行时,需得多安排些人保护。”

    “这你放心。”谢幼旻说,“我爹做了多手准备,说不定还能趁此机会,诱几个人上钩呢。”

    卫听澜明白,寿宁侯为人谨慎,这回破例担着风险收留秦宛母子,就是想以此设局,把那些隐在暗处的瓦丹人给钓出来。

    他对此倒不担忧,谢安道虽退隐多年,但好歹曾坐到过三大营统帅的位置,眼界和城府非常人可比。他既肯接下这烫手山芋,就是有把握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出去。

    桌案上的残羹剩饭早已凉了,三人没聊多久,谢幼旻便叫了伙计来收拾房间。

    那眼生的小伙计笨手笨脚的,拾掇的时候险些打碎盘子,好在被卫听澜及时接住了。

    “多谢客官。”伙计接过盘子,汗颜道,“实在对不住,小的方才有点没缓过神。”

    卫听澜收回手,看了他一眼:“魂不守舍的,被命案吓着了?”

    “客官见笑了。”伙计歉疚道,“咱们这些人虽命贱,可平日里都本分守己的,骤然出了这样的惨事,心里头难免有些不是滋味。”

    祝予怀听他这意思,忍不住问:“恕我冒昧,出事的两位姑娘,都是楼中人吗?”

    “不全是。”伙计摇了摇头,“其中一位是咱们楼里的秋婵姑娘,另一位是前些日子才住进来的客人。也不知道她和秋婵姑娘和有什么恩怨,唉……”

    祝予怀见他知道的似乎也不多,便没怎么追问。伙计叹息着将桌上的杯盘收拾干净,就告退下去了。

    卫听澜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伙计的背影,待人走后,不动声色地低头轻瞟了一眼。

    他掌心攥着的,是张窄小的字条。

    是方才那伙计趁着接过盘子的时机,悄悄塞给他的。

    *

    芝兰台中学子人数少,文试阅卷自然也快。有武试的几天作为缓冲,翰林院加班加点地评阅荐卷,在学子们休沐的第三日,就把擢兰试的榜单放了出来。

    擢兰试分文武双榜,名单列在一张长卷轴上,张挂于芝兰台学宫外的鹿鸣亭。其中文榜和武榜的前二十名,还会专门用红纸誊抄出来,贴在贡院外科举放榜的地方,对外公示。

    擢兰试的放榜一年一次,没有科举放榜时那么拥挤,但也有不少书生百姓围着看热闹。

    易鸣在人群外左右徘徊,正犯愁从哪儿挤进去,就听见最前头有人清了清嗓,将榜单上的人名高声念了出来。

    头一个就是他们家公子!

    众人发出一阵意料之中的感叹:“到底是白驹,刚入台就拿了榜首。”

    易鸣早料到祝予怀会名列前茅,听着周围的赞叹声,心里也跟着高兴。

    然而他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又听见了个阴魂不散的名字。

    “文榜第十八名,卫听澜。”

    那念榜的书生也顿了一下,稀罕道:“欸,这卫小郎君可以啊,文武双榜上都有他。”

    后面的人听了这话,都好奇起来:“他在武榜排第几?”

    “这还用说吗?”书生一笑,抬手往榜单最前头一指,“在那儿呢,武榜榜首。”

    人群一下子热闹起来。

    “如此说来,卫小郎君也算得上文武双全了?”

    “夸张了,文试才十八名,也就那样吧……”

    “你懂什么,擢兰试的难度非同小可,能上榜的都非等闲之辈了。”

    众人的话题很快跑了偏,都开始争论卫听澜是不是真的智勇双全;更有甚者,还拿出话本里的桥段为自己辩护。

    易鸣听得无语,终于趁机挤进嗡嗡不休的人群,努力望向那榜单。

    红纸墨字,左为文榜,右为武榜。他家公子的名字果然高居最上,和卫听澜的名字静静地并列一处。

    易鸣的视线在这两个名字间反复逡巡,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

    这过于喜庆的大红榜单,越看越别扭了是怎么回事?

    *

    距离贡院不远处的一座茶楼,靠窗的人擎着茶盏,感叹道:“我是不是该先敬你一杯,恭祝你夺得魁首?”

    “免了。”卫听澜给自己斟了茶,“你约我到这儿,不会就为了品茶看榜吧。”

    岳潭轻笑了下:“你怎么知道是我约的你?就凭一张没有署名的字条?”

    卫听澜毫不留情道:“自然是凭你那一眼就能看穿的易容啊。”

    岳潭的笑容略一顿。

    自从上次扮作文士,在街上出头时被卫听澜一眼认出后,他回去就苦心精进了易容术。

    前天春花宴人多眼杂,他特意换了副样貌,竟又被认出来了?

    “有那么明显?”岳潭不死心,“我看谢世子就没认出来。”

    卫听澜“呵”了声:“就他那观察力,跟睁眼瞎也无甚区别。”

    岳潭有些泄气,放下茶盏道:“算了,先说正事。”

    他们所在的茶楼,隔着窗就能看见繁华的街市。岳潭抬手指了指街角一家铺子:“那地方,你认得吗?”

    卫听澜顺着望去,那是间闭门歇业的店铺,招牌上写着“秋思坊”。

    是那家向檀清寺布施过观音织毯、且据武忠所说与瓦丹关系匪浅的绣坊?

    卫听澜慎重起来:“你们查到什么了?”

    “暂时还不好说。”岳潭道,“但有一件事值得在意。前日楼中的命案,其中一名死者正是秋思坊的坊主秋姚,人唤其为秋娘。”

    卫听澜稍稍凝眉:“我记得你说,另一名死者是遮月楼的乐娘,叫秋婵?这两个名字……”

    岳潭点头:“秋婵是知韫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她那时年纪小,不记得父母,却依稀记得自己有个阿姊。我猜测,应当就是秋姚。”

    卫听澜想了想:“倘若她们真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那这命案是怎么回事?”

    岳潭说:“春花宴时,秋婵本应扮作花神上台。但据其他人说,临上场前她的琵琶弦断了一根,匆忙跑回屋去换。可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微皱的信纸:“后来知韫在她房中,发现了一匣来历不明的贵重首饰,还有这封信。我想,这信就是她不顾演出、急着跑去找秋姚的直接原因。”

    卫听澜接过来看了几眼。

    字迹秀丽,只寥寥几句,却是一封绝笔遗书。

    第080章 劫持

    信上写道:

    「秋婵娘子:

    执笔冒昧, 还望宽谅。

    萍水偶逢,如遇故人,心甚念之, 不尽潸然。想吾此生之途,命缘寥落, 不得天怜神眷。人间世事, 恰如烟云流散, 昔年之愧, 如今再难相赎。至此日暮穷途,能得此鱼鸟相望,已是不期之幸。

    钗环将失其主,索性赠与娘子,聊慰旧思,将意而已。

    春寒料峭, 万望珍重。」

    信末没有署名, 通篇看下来, 就像是一个寻常的过路宾客, 在偶然见到秋婵后想起了故人, 心生感慨而写。

    卫听澜来回看了几遍,秋姚在信里刻意隐瞒了身份,是因为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死于非命,所以不敢直接与妹妹相认吗?

    “我有个疑问。”卫听澜说, “你们遮月楼接纳住客时,难道都不查一查客人的身份吗?”

    “问题就出在这里。”岳潭有些无奈,“秋姚住的房间, 是柳家小姐订下的。这柳小姐平常最爱扮男装,顶着她兄长的身份在花街柳巷里救风尘, 救下的姑娘暂没有安身之处的,就先偷偷养在遮月楼里……我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还当秋姚也是柳小姐从哪赎回来的姑娘,这才没有多问。”

    卫听澜的心情有些微妙。

    柳家小姐——京城好像就一个叫得上名的柳家。

    他沉默须臾,问:“这事,柳雍自己知道吗?”

    知道他的亲妹妹顶着他的名字,到处买姑娘金屋藏娇吗?

    岳潭轻咳一声:“据我观察,柳郎君此前并不知情。不过现在是知道了。”

    事情还要从前日春花宴潦草收场说起。

    柳雍回到家后,心有余悸,随口同妹妹提了一嘴遮月楼里的命案,谁知那柳小姐一听,当场变了脸色,撂下自己亲哥就急冲冲地往外跑。

    最后当然是被柳家人给拦了下来。

    岳潭讲到这里,微微叹息:“这事关乎柳小姐的声誉,甚至惊动了永宜长公主和驸马爷。有公主府和柳家出手,这命案大约是要被压下去了。”

    卫听澜皱了下眉。这种以权压人的事,在澧京可谓屡见不鲜。

    岳潭所说的永宜长公主是先帝的小女儿,她的驸马柳修明,正是柳雍的大伯。

    柳家过去也是簪缨大族,虽然到了柳雍这一辈,年轻子弟都资质平平,但柳家与皇族沾亲带故,祖辈积攒的人脉和名望仍在。秋姚一个小小商户女的性命,在这些人上人的眼中,自然比不上自家女儿的名声重要。

    岳潭看他沉思不语,也没多说,只从袖里抽出个精致的木匣,朝他打了开来:“还有一事。知韫说你们在找一种气味很像‘忘春’的草药,这东西是秋姚留给秋婵的,你或许会感兴趣。”

    卫听澜闻言看去,只见岳潭手中拿着个小巧的妆奁,里头都是女子用的钗环簪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秋姚留给秋婵的信中那句“钗环将失其主,索性赠与娘子”,说的大概就是这盒首饰了。

    他伸手去接,探头时忽觉一股香气侵入鼻腔,面色顿时大变。

    岳潭一怔:“怎么?”

    卫听澜飞速退后,扭过头去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喷嚏。

    来不及捂耳朵的岳潭额角一跳。

    一片沉默中,卫听澜拧眉缓过气来:“不是……这匣子是让百花僵腌入味了吗?”

    岳潭一言难尽道:“不过一点淡香而已,至于吗?你吓我一跳。”

    卫听澜没空安抚他脆弱的心脏,掩着鼻子又勉强凑近闻了闻。

    这回仔细了些,他才辨出百花僵的气息并不纯粹,似乎还混着点别的东西。细品起来,倒更接近前天柳雍送他的那几丸“太平春饶”。

    柳雍说过,香丸是他妹妹照着偶得的古法香方做的。

    莫非那香方其实是秋姚给的?

    卫听澜一边思索这其中的关联,随手拿起枚簪子,忽然注意到了什么。

    他伸手一拨,把匣里的东西噼里啪啦全倒了出来,而后倒握着那枚簪子,用尖端往匣底的角落用力一撬。

    岳潭震惊地看着他一气呵成的粗暴动作:“你干什……哎,这是什么?”

    原本平滑的底部竟被撬起了一层薄木片,裂开的木纹底下,露出了被木片遮掩住的、真正的匣底。

    岳潭诧异地凑近,只见那木制的匣底上有少许四散分布的刻痕,像是有人拿硬物划出来的。

    卫听澜盯着那蜿蜒不定、如同叶脉般四向伸展的线路,越看越觉得眼熟,忽然心头一动:“这是水系图。”

    他把整块木片都揭了下来,仔细审视着水网的分布,肯定道:“是泾水。”

    岳潭更惊讶了:“你还研究过地舆图?”

    卫听澜只顾着沉思,没有说话。

    前世他大哥就死在泾水一带的河阴城。后来屯兵朔西时,他无数次想过挥师南下攻打大烨,最想灭的,就是泾水一带的城。

    泾水流域的舆图他几乎刻在了脑子里,河流在何处分叉,何处拐弯,何处汇流,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可秋姚为什么要在匣子里藏这张水系图呢?

    瓦丹,百花僵,香丸,泾水……卫听澜总觉得有什么要紧的线索就在眼前,只差一点就能触到了。

    香丸的气息还在鼻尖萦绕不去,他拿过岳潭手中的木匣,问:“柳雍的那位胞妹,现下在何处?”

    岳潭想了想:“她女扮男装逛花楼的事儿败露了,估计这会儿正被家里关着闭门思过呢。”

    卫听澜没有犹豫,立刻起身道:“我去找柳雍。”

    秋姚已死,眼下或许只有收留过她的柳家小姐,才知道更多的内情了。

    *

    与此同时,临街拐角的一家小馄饨摊子里,大锅的热气氤氲地升腾着。祝予怀擦净双手,站起身来整理衣袖。

    易鸣结了账,满面春风地跑了回来。

    祝予怀看了他几眼,实在没忍住问道:“今日是怎么了?方才吃个馄饨,也见你一直在笑。”

    易鸣也觉得自己有点憨,不好意思道:“这不是公子得了榜首,我高兴嘛。”

    方才在馄饨摊子里,角落里的食客一直在谈论擢兰试的排名,赞不绝口地吹捧白驹,听得易鸣与有荣焉,走路都有些飘飘然。

    祝予怀哭笑不得。

    两人沿着热闹的集市一路闲逛,往寄放马车的车衙走去。

    易鸣一高兴,嘴就闲不住,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公子,要不咱们买些零嘴?我看那个红枣糕就不错,听说在澧京,红枣糕也叫状元糕呢。”

    祝予怀一笑:“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竟闻所未闻。”

    易鸣开玩笑地说:“反正公子就是状元,只要您尝一口,它即便不是状元糕,也能叫‘状元糕’了。”

    祝予怀笑而不语,停步往那糕点摊子看了几眼。易鸣见状,主动道:“公子,我去买些吧?您早膳只用了一碗馄饨,万一饿了,还能拿来垫肚子。”

    “也好。”祝予怀点了点头,“那就打包两份,顺道带一份给濯青吧。”

    已经在摸钱袋的易鸣:“……”

    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看着坦然自若的祝予怀,仿佛在看一棵上赶着要去拱野猪的白菜。

    半晌之后,易鸣拎着两提红枣糕,一脸沉痛地跟着祝予怀到车衙取马车,准备前往卫府。

    祝予怀自己放下了脚凳,又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红枣糕,提步上车,掀开车帘一角。

    易鸣正自顾自地解着拴马绳,忽觉身后的马车车身一晃,发出了点奇怪的声响。

    他疑惑地回过头:“公子?”

    垂下的车帘后静了片刻,传出祝予怀的声音:“刚刚不小心绊了一下,没事。”

    “噢。”易鸣不觉有异,解了拴马绳往车舆前一坐,“公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又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易鸣一下一下摆弄着缰绳,在心中数到三个数,就要按耐不住地转身掀帘时,才听到祝予怀不容置疑的回答。

    “去遮月楼。阿鸣,驾车吧。”

    “……是。”

    *

    柳府中,家丁们聚集在庭院里,彼此眼观鼻,鼻观心。

    “不见了?”柳雍失惊倒怪地拔高声,“你再说一遍,谁不见了?!”

    小厮提高声音,再次重复:“小姐!小姐不见了!”

    “她、她……”柳雍两眼发直,手中握着的象牙扇抖个不停,最终“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小厮赶忙安慰:“公子别急,人丢了咱可以找啊,反正这也不是第一回了……”

    “别说了。”柳雍崩溃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她到底是怎么跑的!门锁了,窗也锁了,她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难道学会了遁地?!”

    小厮看了眼后头面面相觑的柳府家丁,又看看心碎了一地的柳雍,满脸为难。

    “老规矩,都分头去找吧。”他无奈地代为下令,“把小姐常去的脂粉铺子都转一圈,动作要快,尽量赶在老爷夫人回家前把人找回来。”

    家丁们领了命,很快各自离去。

    待庭院一空,蹲在地上的柳雍被小厮扶了起来,失魂落魄的神情眨眼就恢复了平静。

    他捡起自己的扇子,刷地抖开,微微叹气:“说吧,霜儿又去哪儿了?哪家花楼?”

    小厮犹豫片刻,道:“小的也不知道。”

    柳雍手一顿:“不知道?不是叫你们暗中跟着吗?”

    小厮吞吞吐吐:“小姐今日格外谨慎,似乎是发现了咱们的人,故意七拐八拐的,就……就跟丢了。”

    柳雍满脸震惊地看着他。

    “谁丢了?”他哆嗦地提高声,“你、你再说一遍?”

    “小姐丢了。”小厮深吸口气,不厌其烦地大声重复,“咱们把小姐跟丢啦!”

    柳雍才刚拿稳的扇子微微颤抖,“啪”地一声又落了地。

    卫听澜到柳府门前的巷子口时,正好撞见了匆匆骑马出门的柳雍。

    这向来光鲜亮丽的纨绔难得没在意形象,连靴子都没捋齐,一只高一只低的就穿出门了。

    卫听澜一看他这慌张模样,就知道不对:“柳兄这是往哪儿去?出什么事了?”

    “卫郎君?”柳雍急得上火,也顾不得问他来做什么,开口就道,“我妹妹不见了!你在路上可曾见过她?她和我九分像,也戴着半块玉,和这枚一样!”

    卫听澜看了眼他腰带上系着的半块玉玦,摇了摇头。

    “没见过。”他凝重地拨转马头,“我和你一起去找。”

    与此同时,易鸣驾着马车,慢吞吞地行驶在热闹的主街上。

    “公子,您刚刚不是想吃糖蒸酥酪吗?”易鸣放慢车速,叭叭地念叨,“这儿就有,可要我停车买一些?”

    马车内,祝予怀脖颈上被人架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目光平静地坐着。

    他低眉瞥了一眼逼近几分的锋刃,道:“不必了,继续走吧。”

    挟持着他的人戴着鹰面具,虽看不清表情,但整个人浑身上下,都隐隐透着些快要按不住的怒火。

    “你到底有多少想吃的东西?”那人忍无可忍地低声质问,“能不能让你家车夫别再问了?安心驾车很难吗?”

    祝予怀百口莫辩,只能叹气:“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确实不是我想吃。”

    “不是你想吃,难道是你家车夫想吃?”那人匪夷所思,“一遇到甜食就挪不动步,他平时吃的都是草吗?”

    “冷静,冷静。”祝予怀轻声提醒,“车马颠簸,你这匕首离得太近,我会受伤。”

    “噢,抱歉。”

    匕首默默地挪远了一些。

    车内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那人和祝予怀对视一眼,瞬间清醒:“不对,现在是我劫持你,你凭什么要求我给你道歉?”

    祝予怀很无奈:“我从未提过如此要求。”

    “我受不了了。”那人痛苦地敲着自己的头,“你们主仆两个让我的头好痛。这马车该不会明日还到不了遮月楼吧?”

    祝予怀好脾气地安慰道:“没事,只要你下车步行,今日就能到了。”

    “还用你说?要不是步行会被人抓回去,打死我也不坐你家这乌龟拉的马车。”

    祝予怀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那人不满地指着匕首,“你还有没有一点点做人质的自知之明?”

    “抱歉。”祝予怀稍稍收敛了一点,“冒着被抓的风险也要去遮月楼,是有很重要的事吧?”

    那人冷漠地“呵”了一声:“别以为你有一副好皮囊,就能套我的话。”

    “我只是出于好意。”祝予怀和善道,“前日春花宴,我亲眼目睹了遮月楼中的一起命案。你此时独往,未必安全。”

    那人一怔,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你说你亲眼……”

    话未说完,车外遥遥传来焦急的呼唤声,忽远忽近。

    “霜儿!霜儿在这吗?”

    “哥保证不逮你回去!听到就应一声啊!”

    祝予怀看着身边瞬间紧绷起来的人,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他从一上车,就闻到了一股浅淡的“太平春饶”的气息,随后又在劫持他的这人身上,瞧见了半块有些眼熟的玉玦。

    祝予怀抬起手来,将横在自己脖颈前的锋利匕首轻轻往下按去。

    “收手吧,柳姑娘。”他温和地劝道,“你的兄长听起来很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