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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线索

    偏僻的茶楼中, 齐瓒看完手中沾了血迹的纸笺,扔回桌上不屑地一笑。

    “罪名状?一个身份低微的商户女,也学酸儒写这些装腔作势的东西。我说乌尤, 你何时连个女人都看不住了?”

    坐在他对面的乌尤伸手将纸笺挑起,转手扔进了炭盆里:“仅凭秋姚一人, 不可能知道这些秘辛, 也不可能逃得走。我早晚会把叛主的东西揪出来, 碎尸万段。”

    火苗将染血的纸笺逐渐吞噬, 齐瓒嗤道:“‘早晚’是几时?出席春花宴的宾客,可有不少都是朝廷要员。秋姚要是真带着这份罪名状在遮月楼里当众自戕……你我此刻怕是不能坐在这儿好好说话了。”

    乌尤的神情冷下去:“何必想这些没发生的事,她已经死了。”

    齐瓒皮笑肉不笑道:“不过亡羊补牢罢了。她倒豁得出去,混进窑子里扮妓子,还真哄得柳家那好色的二世祖将她买了去。得亏那混子薄情,命案一出柳府就出手压了下去, 不然, 你以为死一个秋姚就能万事大吉?”

    乌尤心中恼火, 却也只能烦躁道:“那个柳雍, 我自会寻机会除掉, 永绝后患。”

    “省省吧,还嫌闹出的动静不够大?”齐瓒不客气地回呛,“柳雍是什么身份,你若对他下手, 公主府和柳家都不会善罢甘休。”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乌尤早失了耐心:“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问我?”齐瓒敲了敲桌子, “之前可是说好了的,我助你们打通泾水商道, 你们要替四殿下扫除障碍。可事到如今你们做成了什么?”

    看乌尤不说话,他愈发嘲讽:“似乎一事无成吧?你派去卫府的那帮窝囊废连尸首都被烧成灰了,皇城营内应准备好的证物根本派不上用场。现在竟还让一个女人钻了空子,险些酿成大祸!我都要怀疑与你们合作究竟是不是明智之举。”

    乌尤心有不忿:“先前的事,要不是卫家那小子……”

    齐瓒冷哼一声打断:“兀真王子精养多年的死士,干不过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这话听着不磕碜么?”

    乌尤的面色阴沉得快要滴水。

    齐瓒不满地继续道:“你们迄今为止做的唯一一件有用的事,无非是顺势利用鹰面具散布流言,暗示谢家私养死士。但圣上也不是傻子,那点流言能动摇什么?乌尤,你们想做交易,至少得有点拿得出手的筹码吧?”

    乌尤忍了又忍,才道:“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才对么。”齐瓒笑了,“既然你们办不成事,那就拿真金白银来换。先前谈的那笔香料生意,我要七成利,不过分吧?”

    乌尤咬牙重复:“七成?”

    “嫌多啊?”齐瓒气定神闲,“乌尤,你手下还剩多少可以信任的人?图南山刺杀未成,又经了卫府纵火案,早就元气大伤了吧。除了银两,你还能拿什么与我谈?”

    乌尤放在膝上的手攥得都快泛了青,紧盯着齐瓒傲慢的神情。

    席间静了下来,半晌,乌尤忽然古怪地笑了一声:“行,那就七成。”

    齐瓒略眯了下眼,倒没想到他妥协得这么快。

    他想了想,又安抚地笑道:“你也别觉得吃了亏。当年四殿下进献那诸佛织毯,得了圣上一声赞,秋思坊便在京中一举成名。这几年你们靠着这美名赚得也算盆满钵满吧?眼下万寿节就快到了,圣上素来痴迷香道,正是‘太平春饶’崭露头角的好时机。”

    乌尤掩下眼中的算计,扯了下嘴角:“是啊,那就有劳齐统领,向四殿下引荐一二了。”

    *

    遮月楼里,易鸣守在房门紧闭的雅间外,屋内祝予怀、卫听澜、柳雍、柳霜两两而坐,主位上的人,则是一头雾水的谢幼旻。

    柳霜已经摘了鹰面具,露出和柳雍几乎分毫不差的面容来。她一身低调的男装,坐姿也很随意,倒衬得提心吊胆的柳雍更像个拘谨的大家闺秀。

    满屋凝肃中,只有祝予怀分盏倒茶的声音。

    谢幼旻忍不住提问:“你们莫名其妙把我叫过来,又一句话不说,是几个意思?”

    卫听澜把玩着手中的匕首,微讽道:“今日之事,简而言之就是你朋友的亲妹妹挟持了九隅兄,还拒不道歉。”

    被没收了匕首的柳霜很不服气,当即反驳:“我要道歉也是向祝郎君道歉,你是他什么——”

    柳雍一个激灵,猛地捂住她的嘴:“姑奶奶,你少说两句!”

    卫听澜已撂下匕首开始冷笑:“你问我是他什么人?我与九隅兄可是过命的——”

    一盏茶“啪”地放在他跟前,祝予怀微笑道:“濯青,你也少说两句。”

    几乎就要站起来理论的卫听澜,被这暗含警告的一盏茶又给钉了回去。

    他两手捂上祝予怀给的茶,嘴里还在嘀嘀咕咕:“我又没说错……”

    谢幼旻犹疑地看着几人:“所以你们当街把我薅过来,是让我来当判官的?”

    柳雍欲言又止。

    那倒不是,只是因为你财大气粗,在遮月楼拥有一间位置绝佳的雅间,不仅方便吵架,还附赠免费茶点。

    卫听澜像才想起他来,皱眉看过去:“说起来,你方才在街市上做什么?我看你和一个卖面具的货郎鬼鬼祟祟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起这事,谢幼旻不禁挺直了身板,“我近日才发觉,我竟是个经商奇才!只要我用极少的银子收购一批卖不出去的鹰面具,雇一个会编故事的说书先生,再雇一个会唱歌的货郎,第一天赚的钱就能翻整整三倍。然后我拿这些银两再雇几个货郎,第二天就能再翻……”

    卫听澜凝重地看向祝予怀:“寿宁侯府要垮了吗?事情已经严重到世子都要出来养家糊口了?”

    谢幼旻滔滔不绝的生意经被打断,不高兴道:“我没事儿就不能自己挣银子吗?”

    “原来这坑钱玩意儿就是你在卖啊!”柳霜站起身,神情痛恨地把鹰面具怼到他眼前,“方才急用随手买了一个,三文钱的东西竟卖我二十文,奸商,良心痛否?”

    谢幼旻争辩道:“那怎能一样!旁人卖的是面具,我卖得是故事,是情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

    眼看越说越远,祝予怀轻咳一声把他们分开:“好了,我们先说正事。”

    又扯了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卫听澜:“还有你,快把东西还给柳姑娘。”

    卫听澜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匕首抛了回去,柳霜伸手接住,没大没小地冲祝予怀抱了个拳:“还是祝郎君器量大。今日多有得罪,改日请你逛花楼。”

    卫听澜跟个点着的炮仗似的“噌”地窜了起来,又被祝予怀死死按住:“濯青,把剑收回去!”

    柳雍痛不欲生地以扇遮面:“我算是知道我的名声是怎么败坏的了。”

    祝予怀头疼地看着这一桌子不省油的灯,深吸一口气,决定单刀直入。

    “柳姑娘,你先说一说,来遮月楼所为何事吧?”

    有亲哥对他们的身份作保,柳霜放下了戒备,直言道:“秋姚的命案有蹊跷,她是我赎回来的,她在我房中无故被害,我得查清楚。”

    祝予怀和谢幼旻都还不清楚死者的身份,柳雍便将这两日的前因后果简要解释了一番。

    卫听澜早从岳潭那儿听了大概,顺着问柳霜:“你那日并不在场,怎知命案有蹊跷?”

    柳霜答道:“命案如何先不提,我与秋姚相遇时就很蹊跷。上月我去醉香楼听曲,正遇上她在挨老鸨的打,便上去拦了一拦。秋姚当时朝我磕头,说她名叫婵娟,自小在楼里受尽苛待,求我救她脱离苦海。她以为我不认得她,其实早在几年前,我就以女子身在檀清寺里见过她一面。”

    柳雍半酸不酸地摇着扇子:“看来是你英雄救美救出了名,被人设局当作冤大头了呢。”

    柳霜夺了他的扇子,白他一眼:“哥,你未经女子苦,莫说风凉话。”

    谢幼旻好奇起来:“你既然知道她在说谎,为何还要赎她啊?”

    柳霜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故事是编的,老鸨大约也是她买通的,但她撩起衣袖,身上经年累月的伤疤却不是假的。谎话谁都会编,但那声泪俱下的模样,轻易装不出来。”

    “秋姚的夫君据说是个不便见人的痨病鬼,秋思坊这些年生意景气,凡事都是秋姚自己拿主意。可事实若当真如此,她一个当家掌柜,从哪儿来的满身伤?”

    卫听澜点了点头:“秋思坊有问题,秋姚的夫家也有问题。”

    柳雍插话道:“听你们这么一说,秋思坊确实怪异。它先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绣坊,可不知何时突然凭着佛像织毯声名鹊起。又因为坊主年年向檀清寺布施织毯,在民间赚了好些美名,口碑甚至一度胜过京中那些老字号……诶旻哥,年前那批织毯,好像就是你给包揽去了吧?”

    谢幼旻抓耳挠腮了一会儿:“我总感觉有什么事没想起来。先前宫中有个出了名的佛像织毯,叫什么三世、什么方……”

    祝予怀想了想:“三世十方诸佛?”

    “对对对!”谢幼旻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有一年万寿节百官宴上,圣上拿出四皇子敬献的‘三世十方诸佛像’与众人同赏,当时我爹也在,据说那绣着佛像的织毯足有九丈长呢!好像就是自那时起,京中绣坊都争相效仿着做佛像织毯,秋思坊也是在那会儿脱颖而出,名声大噪的。”

    祝予怀听到“四皇子”,心中有些微妙。卫听澜也不知想起些什么,忽然看向他:“万寿节,就在下个月。”

    祝予怀脑中灵光一现,惊讶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对面的柳霜奇怪地问:“你们想到什么了?”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转过头,异口同声:“太平春饶。”

    柳霜一顿,拍了下柳雍:“哥,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他俩比我们更像双生子。”

    柳雍大惊失色地去捂她的嘴。

    柳霜一边娴熟地躲过,一边顺手从怀中摸出个匣子:“正好,我也要说这‘太平春饶’的事。这东西是秋姚作为谢礼赠与我的。”

    卫听澜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那枚样式眼熟的木匣。

    与岳潭找到的木匣不同,柳霜手中这个分量很轻,打开一看,里头只有薄薄的一张纸,和一些用剩的百花僵碎叶。

    祝予怀对百花僵已经见怪不怪了,他看着柳霜展开那张纸,问:“这就是‘太平春饶’的香方?”

    “不止。”柳霜找出随身带的火折一吹,放在纸下烤了一烤,“你看。”

    众人都凑了过去,只见那写着香料名的纸张透映着火光,慢慢浮现出奇怪的图画来——最上面是被遮住一半的圆形,旁边绘着一株植物,下面则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弯曲线条和斑点。

    祝予怀思索道:“乌云闭月,指的是遮月楼。”

    谢幼旻指了指:“那旁边这根开了花的大葱呢?”

    祝予怀顿了一下,无奈道:“那不是大葱,是水仙。”

    “这意思是,到遮月楼来找水仙?”柳雍联想了一下前日的事,“我记得,与秋娘死在一处的那位秋婵姑娘,扮的就是水仙花神。”

    纸上剩下的那些曲线和斑点,祝予怀也解读不出什么来了。

    柳霜的眉渐渐蹙紧。

    线索所指的“水仙”已经死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卫听澜犹豫须臾,还是将收在怀里的木匣拿了出来:“我这儿还有个线索。”

    那张简陋的水系图一摆出来,事情就很明了了。

    柳霜将透光的薄纸与水系图重叠在一起,赫然出现了一张简明易懂的线路图,而那些分散的斑点,则标识出了泾水沿线的几个城镇。

    卫听澜的心跳得极快,秋姚突然遇害,定是把握了什么要紧的消息,对瓦丹构成了威胁。

    她留下的这张图,会不会就是瓦丹输送百花僵的路线图?

    图中标注的那些城镇,也许是细作的驻点,也许是那些卖国求荣的贪官的地盘,如果能赶在瓦丹细作进一步向大烨侵蚀渗透之前,斩断这条路,将他们一网打尽……

    泾水沿线千千万万的百姓,就不会因水患饥荒而沦为朝不保夕的难民,被逼到易子而食的绝境。

    大哥不会被派去“剿匪”,祝家也不会被构陷进贪污案中,家破人亡。

    “濯青?”祝予怀倾身去看他的脸,“你想到什么了?”

    卫听澜轻吸了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线路图,将它牢牢记在心中,而后抬起头看向柳霜:“这些东西都烧了吧。你和柳雍就当从未见过这香方,对秋姚之事,也当作一无所知。”

    第082章 疯劲

    众人还没看出个所以然, 听他忽然来这么一句,都愣住了。

    柳霜下意识伸手护住了香方:“你吃错药了?秋娘如此费心才留下的线索,怎可查也不查就付之一炬!”

    “我只能告诉你, 秋姚的身份不简单。”卫听澜没理会她的反对,伸手将自己那枚木匣收了回来, “她和秋婵显然都是遭人灭口, 你若紧追不放, 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你了。”

    柳霜神色未变, 只是渐渐攥紧了香方:“那也不能烧。”

    柳雍却越听越心里发慌,忍不住开口:“霜儿,说到底这命案和咱们也没关……”

    “哥!”柳霜有些愤懑,“你怎么也和爹爹一样,事不关己就装聋作哑了?两条人命,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

    “谁说就这么算了。”卫听澜瞥她一眼, “这事要查, 但得交给靠得住的人来查。你一不能自保, 二有家人横加阻挠, 硬要插手, 只会打草惊蛇。”

    柳霜还是不服:“净说些瞧不起人的话,你怎知我不能自保?”

    卫听澜嗤了一声:“就算柳大小姐你抗打抗摔,可别忘了你在外用的是谁的身份。恶人行凶可从来不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到时横死街头的未必是你, 也没准是你兄长。我就是好心提醒一句罢了,香方你想留着,那就随你。”

    柳雍打了个寒颤, 抓住了妹妹的胳膊:“好霜儿,听哥哥一句劝, 不管是为了你,为了我,还是为了柳家……要不,还是把这东西烧了吧?”

    提到身边人的安危,柳霜的神情才显出一丝迟疑,一时没再说话。

    一直没插上话的谢幼旻终于逮着机会,试探地问:“我打个岔啊……卫二,方才那图,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你有思路便说出来,咱们也能群策群力啊。”

    卫听澜抬眼一瞧,见几人都盯着自己看,尤其是祝予怀——那眼神中的担忧浓郁得都快化为实质了。

    祝予怀见他沉默,在桌案底下轻拉了下他的衣角,小心翼翼地问:“和我也不能说吗?”

    卫听澜看着他的小动作,感觉自己似有若无的良心有点痛。

    “咳,其实……”卫听澜不太自然地说,“我也还不太确定。但不论如何,我会查下去。”

    “呵,嘴上说得好听。”柳霜显然不信,“话说回来,你这匣子是哪儿来的?”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编瞎话:“我觉得这命案奇怪,就额外关注了遮月楼的动静。昨日楼中仆役收检那位秋婵姑娘的遗物,要把这匣首饰拿去变卖,我就顺手买下来了。”

    “原来如此……”柳霜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睛,“她是你相好的?”

    谢幼旻正低头喝茶,听到这话直接一口喷了出来。

    祝予怀震惊地转脸看去。

    卫听澜被这莫名的一口黑锅砸得眼冒金星,呆愣片刻,气笑了:“柳大小姐怕是风月场里走多了,喜欢以己度人。”

    “我跟你可不一样。”柳霜挖苦道,“你这样薄情寡义的臭男人我见多了,一开始都对心悦的姑娘死心塌地,可新鲜没多久就会厌弃。你看你,秋婵出事了你可有半分在意……唔唔唔!”

    “咳,对不住,对不住!”柳雍捂紧柳霜的嘴,心惊胆战地道歉,“我这妹妹吧,从小说话就不爱过脑,两位别往心里去,哈、哈哈……”

    卫听澜的脸色五彩纷呈:“我跟秋婵没关系!”

    柳雍汗流浃背地应和:“对对对,是没关系。”

    柳霜扒着柳雍的手眨巴了几下眼,戏谑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看吧,你急了”。

    卫听澜心中窝火,偏又不能跟个姑娘动刀子,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

    “爱信不信,我问心无愧。”他憋着气掷下这一句,就腾地站了起来,“九隅兄,我们走!”

    话已至此,他自觉仁至义尽,柳家人的死活他也管不着,于是径直拉着祝予怀起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去。

    不爽,好生不爽。

    不想个法子泄泄火,他怕是半夜睡觉都要被气醒过来!

    他愤而推门,守在雅间外的易鸣猝不及防地被拍了个踉跄:“我去……谁啊!”

    易鸣龇牙咧嘴地捂头痛呼,卫听澜愤怒的气焰陡然矮了半截。

    他面不改色地把手揣到身后,趁易鸣不注意,抓紧拉着祝予怀偷溜。

    祝予怀无奈:“濯青……”

    卫听澜刚伸出食指想“嘘”一声,就听见易鸣在后头骂:“就知道是你,卫二!你有这牛劲,怎么不去犁地?”

    卫听澜充耳不闻,暗暗往楼下扫了一眼。

    遮月楼今日宾客寥落,十分冷清,连伙计都不见几个。

    他探头观察了片刻,突发奇想地问祝予怀:“九隅兄,你之前说想让我教你骑马,还算话吗?”

    这话题过于跳脱,祝予怀不明所以:“算啊。”

    话音刚落,他看着卫听澜陡然亮起的双眼,忽而有种不详的预感。

    易鸣走近了些:“你跟公子说什么悄……”

    不待他问完,卫听澜伸臂迅猛地一捞,把祝予怀打横端了起来,拔腿就跑。

    “易兄,你家公子借我半日!”

    两道人影眨眼消失在了楼梯口。

    易鸣呆若木鸡。

    他不可置信地冲到栏杆前,瞠目结舌地看着往楼下飞蹿的卫听澜,发出一声崩溃的爆鸣:“又来?!”

    那边两人已马不停蹄地下了楼。

    “濯青,你……”祝予怀慌张地抓住卫听澜的衣襟,生怕自己摔下楼去,“你、你要去哪儿?”

    卫听澜将他揽紧了些,信口道:“带你去跑马啊。”

    祝予怀哪儿见过如此心血来潮的人,连忙劝阻:“别胡来,闹市不可纵马!”

    可卫听澜这执拗的疯劲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住,他不以为意道:“不走闹市,我们走人少的道,抄近路出城。”

    祝予怀见说不通,只得退而求其次地恳求:“那你先放我下来,这青天白日的,你我这般,这般,实在是……”

    他磕磕巴巴地说不下去了。

    一想到楼里兴许还有不少伙计和姑娘们在看,他就越发不敢抬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起来。

    卫听澜张望一圈,促狭道:“怕什么,没人注意到我们。”

    说话间,他寻了个偏门飞快地溜了出去,直奔马厩。

    一直到两人同乘一骑从侧门离开遮月楼,拐上与主街相对的一条偏巷,祝予怀都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濯青,阿鸣他……”

    “易兄机灵着呢,一会儿就能驾车追上来了。”卫听澜眼也不眨地给易鸣戴高帽,“你放心,他就算不来,我也能全须全尾地把你送回去。”

    马行得并不算急,嗒嗒的蹄声轻巧又松快,好似载着两个人在遛弯。

    “怎么突然想起要跑马?”祝予怀还是心中难安,“遮月楼的事……”

    “那些事,你无需操心。”卫听澜在他耳边道,“我自来京城,没有一日松泛自在过。今日是最后一日休沐,你只当是陪我。”

    天天跟那些摸不透的阴谋诡计周旋,动不动来个刺杀命案,心中多少是会积着些郁气的。卫听澜到了马背上,就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想畅快地透个气。

    祝予怀听他这般说了,只得暂放下杂念,却仍有些僵硬地绷着身子——主要是卫听澜双臂控着马缰,也就自然而然地把他整个人拢在了怀里。

    另一个人的温度似有若无地挨着脊背,以至于祝予怀觉得春日的风都有些烫人了。

    卫听澜瞄了眼他悄然泛起红色的耳尖,恶向胆边生,故意夹了下马腹。

    突然的颠簸让祝予怀心头一慌,伸手一把薅住了马鬃。

    卫听澜忍着笑问:“这么害怕?”

    “没怕。”也不知因为紧张,还是觉得丢了人,祝予怀的耳根烫得越发厉害,“我就是,没怎么骑过马……”

    “马鬃不扎手啊?”卫听澜看他扒着马鬃不放,心里好笑,“你往后靠些。”

    祝予怀犹豫地转了下头:“可是,你能行吗?我不会挡着你的视线吗?”

    虽然卫听澜近来个头窜得快,但似乎也没比他高出多少。

    祝予怀是真心实意地提问,可这话落在年轻气盛的卫小郎君耳朵里,就是对他的身高和马术的双重质疑。

    “我不行?”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磨了磨牙,“你可坐稳了。等出了城门,你就知道我行还是不行。”

    半个时辰后,在澧京城外平旷的马道上,祝予怀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朔西骑兵在战场上冲锋的速度。

    京畿一带地势开阔,虽没有朔西那样一望无际的戈壁与草场,却也四通八达。远处的山峰已染上青玉般的翠色,处处是怡人的春景,但祝予怀根本无暇欣赏。

    风在耳旁呼呼猛吹,他死命扒着马鞍,大半个身子抵在身后人坚实的胸膛上,散落的发丝在鬓旁一个劲地飞舞。

    “可以了,濯、卫濯青——你慢些!!”

    卫听澜不想慢。一出城门,他就像只短暂挣脱枷锁的鹰,只想在风里飞个痛快。

    “别怕。”卫听澜腾出一只手环紧他,“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祝予怀根本没法思考,被揽住了腰也顾不上躲,颤抖的破音都被风刮得走了调:“你真是……疯死了!”

    卫听澜低声笑了起来:“我年岁小,你就纵我一回吧。”

    这近在咫尺的声音让祝予怀后颈微痒,不知怎的,心里也好像有马在跑。

    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嘴上却没落下:“你可别疯过了头,跑出京畿的界碑!”

    “那就再跑回来呗。”卫听澜大言不惭,“就算当着阳羽营的面儿,我也敢绕着界碑转圈。”

    “又胡说什么?”祝予怀掐他的胳膊,“你若真干出这种事,明日弹劾你这景卫统领的折子就能堆成山!”

    卫听澜只一个劲地笑,还把下巴挨着他的肩。

    祝予怀的心就软了下来。

    这人身上仿佛生来有种无法无天的疯劲,他和自己是那样的不同,他在风里野蛮地长大,只要有一片草野,他就能随心所欲地撒欢。

    祝予怀从来都不觉得,自己读着圣贤书长大是件不妥的事,可在落翮山时,师父总会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对他说:“你在书里是看不见天地的。”

    “天地”是什么,祝予怀至今还未能明悟,但在这恣意的马蹄声与风声里,他似乎捕捉到了一点不曾见过的流光。

    他不讨厌卫听澜身上这种没来由的疯劲,甚至还有一点艳羡。

    他在马背上放松下来,仰头看了看碧空如洗的天,问道:“濯青,朔西的天是不是很高?”

    “那当然。”卫听澜在他耳旁说,“有九万里那么高。”

    “你量过?”

    “梦里飞上去过。”

    祝予怀笑了:“那你飞到九万里那么高,看到什么了?”

    卫听澜这回沉默了片刻。

    他望着祝予怀的耳廓和下颌,有些出神:“我看到了一棵树。”

    祝予怀疑惑:“树?”

    他侧过脸时,扬起的发丝挠到了卫听澜的脸颊。

    卫听澜回过神来,轻声说:“对。树下坐着两个人,年轻的那一个,很像你。”

    那是他前世常常会做的一个梦,有时他饮醉了酒,靠着墓碑昏昏欲睡的时候,就会出现那样的幻觉。

    九重天上长了棵树,听起来只是荒诞的一场梦而已,卫听澜自嘲地笑了下,没再继续往下说。但祝予怀略微蹙眉,脑海中仿佛有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出来。

    一棵奇怪的大树,枝干雪白,立地参天。树下坐着看不清面容的一老一少,老者拈着一把长弓,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递到了青年的手中。

    这画面一闪而逝,等祝予怀再想回忆细节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到了。”卫听澜忽然说。

    马匹慢了下来,跺着蹄子悠闲地沿着官道散步。有百姓推车挑担从两侧来往,好奇地偷偷打量他们。偏远处还有农田,农夫和老牛在其间忙碌耕种。

    在这片质朴的乡野景象中,官道旁一座孤零零的亭子就显得有些突兀。亭上的牌匾写着古朴的“折柳亭”三字,亭外立着一尊方正的巨石,正是澧京的界碑。

    这里是澧京的边缘地带,也是离京的必经之地。

    前世,正是在这个地方,卫听澜和常驷带来的玄晖营残部汇合,逃往朔西。

    卫听澜还记得,走之前,他往那界碑上恶狠狠地劈了一刀。那道狰狞的刀痕,后来也成了他挑衅朝廷、意图谋反的罪证之一。

    如今再见到这块困住了自己数年的界碑,他心中却有种奇异的平静。

    前世那些恨与痛他并未遗忘,只是那种杀戮和摧毁的恶欲沉淀了下来,让他能够清醒地回忆起一些埋藏许久的事情。

    前世那时,他们原本不可能逃出京城。

    大哥被人害死在河阴城后,常驷带着玄晖营的残部前来报信,带着少数下属乔装成寻常百姓,混进城内接应。

    虽然对朔西精兵而言,澧京的官差都是一击即溃的花架子,但人数上的悬殊,还是让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常驷一行人的行踪暴露后,皇城营开始满城搜捕。常驷被迫逆向而行,带人在皇城营的驻地外声东击西地放了一把火,与此同时,大理寺也起了火。

    焦奕因为绣娘命案被困在大理寺监牢里,于思训和侯跃点火后,又扮作救火的狱卒,趁乱把人救了出去。

    卫听澜想尽了办法拖延官兵,可混乱中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于思训的右臂中了一箭,伤口深可见骨,因为救治不及时,整条胳膊后来就这么废了。

    他们像一群苟延残喘的丧家犬,在京中东躲西藏,一点点地往城门摸。

    但想也知道,越是靠近城门的地方,巡逻兵就越密集。于思训和焦奕最后甚至做出了以身为饵的决定,准备用他们十余人的命铺路,送他一个人出城。

    卫听澜那时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孤注一掷地杀入宫中,与明安帝同归于尽。

    但他们走投无路之时,皇宫那端竟接连响起刺耳的爆鸣声,声势浩大,烟雾呛得人心惊胆战。

    正在城中搜捕的皇城营和禁卫都乱了阵脚,还以为是逆贼被逼上绝境,要围攻皇宫,都着急忙慌地赶回去救驾。

    密不透风的城门防线也因此薄弱了许多,足以让常驷带着玄晖营接应他们,里应外合,搏出一条生路来。

    卫听澜很久以后才知道,皇宫附近那些虚张声势的动静,都是祝予怀冒险替他做的掩护。

    第083章 同游

    卫听澜凝神遥望着远处那块界碑, 直到祝予怀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有时候总觉得你有心事。”祝予怀侧着身看他,“在想什么?”

    卫听澜有些晃神, 下意识抓住祝予怀正要放下的手。

    祝予怀一惊,被攥住的那只手收也不是, 不收也不是, 偏偏卫听澜还愣了神, 没羞没臊地把他盯着。

    许是这一路颠簸, 让祝予怀完全适应了被人圈在怀里的感觉,直到和卫听澜对上视线,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此刻的距离有多近。

    祝予怀被看得不自在,垂下眼轻咳了一声:“我脸上有东西?”

    卫听澜猛然回了神,忙松开手:“噢,没有, 你、你头发被风吹乱了, 我帮你理理。”

    他那耍惯了刀剑的手这会儿笨拙了起来, 逮着一缕碎发就胡乱地往祝予怀耳后别。

    可也不知是这头发丝有自己的主见, 还是他手上的茧子太糙, 非但没给人理服帖了,反把祝予怀鬓旁没散的头发也给勾了几缕下来。

    祝予怀只觉耳旁一阵刺挠,眼看他愈发手忙脚乱,赶紧制止道:“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

    他转回身去, 背对着卫听澜捋了几下腮旁的乱发。又悄悄四下张望一眼,见道旁没什么过路人了,才拔下簪子飞快地重新梳理了一遍。

    卫听澜在后面看着, 只觉他绾发的样子也有趣得很,像只背着人偷偷顺毛的猫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地紧挨着, 祝予怀刚簪好发,就听见身后的人“嘶”了一声:“九隅兄,你的簪子戳着我脸了。”

    祝予怀慌忙转回头去:“啊?”

    卫听澜装模作样地捂着脸,在他紧张地凑过来看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祝予怀一顿,微恼地搡了他一下:“笑什么,戳的就是你!”

    卫听澜顺着他的力道往后一倒,把祝予怀又吓了一跳,赶忙伸手去拉他:“你别摔下……”

    可还没等他捞到人,卫听澜一挺身又坐了回来,脸上的笑意愈发止不住,乐得虎牙都露了出来。

    意识到自己竟被耍了两回,祝予怀气得头顶都要升起烟来,一扭头不肯理他了。

    马已经停了下来,慢悠悠地啃着草。卫听澜乐够了,又腆着脸挨近了哄:“别恼了,我教你骑马。”

    见祝予怀背对着他装聋,他也不急,笑吟吟地在人耳根子后面自言自语:“哎,太久没跑马了,这缰绳我还真没摸过瘾,你既不想学,那我就再绕着澧京城跑一圈……”

    祝予怀当即劈手按住了马缰,背影很坚定:“君子重诺,你先教我。”

    “那好吧。”卫听澜故作遗憾地让出缰绳,忍着笑道,“今日也不学太难的。先适应马背,试着控缰慢行吧。”

    易鸣驾着空马车一路向行人打听,紧赶慢赶终于出了城,追到了折柳亭附近。

    远远望去,果然见那两人同乘一骑,在马道旁的旷野上打转。

    可也不知出了什么岔子,那马匹不走直线,状若抽风,隐隐还能听见他家公子惊慌失措的喝止声。

    而掳走了公子的罪魁祸首也不管事,只顾在马背上笑得春心荡漾,好不快活!

    易鸣见状沉了脸,很快靠边停了马车,跳下来朝两人跑去。

    “九隅兄,你这……”卫听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拍着祝予怀的肩,“你是在骑马,不是在拔河,你先放松,放松些……”

    祝予怀如临大敌地拽着缰绳,整个人踏着马蹬就快站了起来,正拼了命地和那匹摇头晃脑的马较劲。

    “它为什么一直摇头?”祝予怀的声音在打颤,手上却半点不肯松劲,“它方才分明还很亲近我!”

    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写着——害怕,但执迷不悟。

    卫听澜觉得好笑,又隐隐有些头疼。正要伸手帮他控马时,他余光一扫,瞥见了正气势汹汹往这儿来的易鸣。

    他眼皮一跳,当机立断转头握住了祝予怀持缰的手:“这样吧,我教你一招简单的。”

    马匹暂时安静下来,祝予怀紧张地捏住缰绳:“你说。”

    “我数三个数,你就喊一声‘驾’,明白了吗?”

    祝予怀颔首:“明白了。”

    “很好。”卫听澜的嘴角微微扬起,“三。”

    下一刻,载着两人的马匹倏地蹿了出去。

    易鸣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绝尘而去。马蹄声里还传来祝予怀颤抖的破音:“你只数了三!”

    “是马不听话,你别怕。回头我断它的马粮。”

    “又诓人,我看到你夹马腹了……你还夹!!”

    卫听澜狠狠拍马:“你看错了!”

    易鸣:“……”

    易鸣看着两人唇枪舌剑地跑远,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非常多余。

    他停在原地,在“公子是被掳走的”和“公子是在欲擒故纵”两者间摇摆不定,最后,无师自通地领会了第三种可能性。

    ——这姓卫的孽障,不止把公子拐上歧途,还把他这个近身侍卫当做了消遣的一环!

    易鸣忿忿甩了下手里的马鞭,气恼地回身向马车走去。

    不追了,再追只会让掳人上瘾的狗东西爽到。

    与其累死累活,不如原地放哨。

    这场闹剧到底没持续太久,毕竟祝予怀的身子经不起长时间的折腾。

    感觉到怀里的人有些累了,卫听澜便缓了马速,慢吞吞地把人送了回来。

    易鸣蹲在马车前斜眼盯着,看他依依不舍地把祝予怀搀下马,又是检查手心有没有磨红,又是殷殷询问腿疼不疼、腰酸不酸,就差把“情深意重”四个字写在脸上。

    而他们家公子脑子里只惦记着红枣糕。

    “阿鸣。”祝予怀唤他道,“替我拿一下车里的红枣糕吧。”

    易鸣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了。”

    卫听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絮絮叨叨地拉着祝予怀追问:“什么红枣糕?是专门给我带的吗?”

    祝予怀笑说:“听说也叫‘状元糕’,路上看到,顺手就买了些。早上去看了榜,还未恭贺你考了武状元。”

    “武状元算什么,你要贺,就贺我有幸与文状元策马同游。”卫听澜也笑了起来,“虽说擢兰试不像科举那般赐第游街,不过今日你我同行,也算‘一日看尽长安花’了。”

    易鸣提了红枣糕出来,板着脸往他手里一递:“劝你少吃点甜的,说话快腻死人了。”

    顿了顿,他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你既收了公子的红枣糕,往后在芝兰台中可得看着些,不许旁人欺负了他。”

    卫听澜心满意足地掂了掂糕点:“自然。”

    祝予怀无奈:“你们这话说的,总让我感觉自己在行贿。”

    “放心,你不行贿我也向着你。”卫听澜笑了一声,将糕点收好,“时辰不早,我们回去吧。”

    祝予怀也觉得累了,点点头上了马车。

    他们一道踏上回城的路,在进城门后不久,双方就相互辞行,各自归家。

    祝予怀撩着车窗帘子,注视着卫听澜牵马远去,隐入闹市的人潮中。直到再也看不见那一人一马的背影了,他才放下帘子,问道:“阿鸣,濯青走的那条路,是去卫府的吗?”

    易鸣驾着车,闻言回头张望了一眼:“是的吧。京中街巷四通八达,哪条路都能到他家。怎么,公子要改道去卫府?”

    祝予怀犹豫片刻,道:“不必了。还是回家吧。”

    易鸣听他语气似乎有点惆怅,心中不解:“公子今日出城游玩,不够尽兴吗?”

    “尽兴。”祝予怀说,“今日风和日丽,正适合散心。”

    “当真?”易鸣有些不安,回头向车里道,“公子不必顾虑,是不是我贸然追上来,扰了你们的兴?”

    “没有的事。”祝予怀忙道,“就是……我总觉得濯青有些心事,不愿同人说。”

    易鸣噎了一下。

    不是,那家伙的心事还需要说吗?就差写在脸上昭告天下了吧。

    “这种事也急不来。”易鸣心情复杂地转了回去,“公子也无需追问,他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

    当然,最好是烂在肚子里这辈子都别说了。

    “也是。”祝予怀若有所思,“大不了在他心里愁闷时,陪他出城散散心。”

    “……”易鸣迟疑,“他,心里愁闷,吗?”

    祝予怀也不知想通了什么,语气释然了不少:“他心里不畅快,才会突发奇想出城跑马,我一问,他就耍些孩子气的小把戏叫我分心……也罢,他高兴就好。你说得对,他想说时自然会说。”

    易鸣听得瞠目结舌,马都不知道怎么赶了:“不是啊公子,他跟你打趣逗乐,那就是因为,他对你……他……”

    他期期艾艾半天,最终拿马鞭重重杵了下眉心,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长叹:“唉!算了。”

    祝予怀不解:“什么算了?”

    易鸣薅着自己的脑袋瓜,只觉得有些话憋得难受,说出来也难受。最终他只得拧巴地问:“我就问一句,公子和他在一起时,高兴吗?”

    祝予怀不明所以:“高兴啊。”

    易鸣:“……”

    没救了。

    这白菜他长了脚,但他就是不开窍啊!

    “算了,高兴就好。”易鸣五味杂陈地叹息,“公子高兴,我就高兴。”

    另一边,卫听澜拐了几道弯,绕路去了遮月楼,在那儿没找着要见的人,便又回到了早晨和岳潭见面的茶楼。

    岳潭果然还没离去,屋里还多了个人。

    知韫懒洋洋地倚在案边,一边品茶,一边意味深长地笑:“哟,卫小郎君这就舍得回来了?”

    卫听澜没理会她的调笑,只蹙眉地看着她惹眼的衣裙:“这般明目张胆,这茶楼也是你们的产业?”

    知韫不置可否:“何止啊,满京城都是我们的探子。”

    卫听澜满脸不信:“若真如此,秋姚和秋婵就不会枉死了。”

    知韫的笑淡了下去:“这事是我的疏忽。这笔账遮月楼记着,我早晚会手刃了那凶手,告慰她们姊妹的在天之灵。”

    岳潭斟着茶,一面叹气:“遮月楼守备严密,那日并未放入什么可疑之人,凶手大约不是从门进来的。能在白日里飞檐走壁、破窗杀人,那人的武功绝不寻常。”

    卫听澜掀袍落座,闻言道:“瓦丹那些细作里,最厉害的是他们的头目。我提醒一句,万一哪天你们遇到一个使铁鞭的刺客……”他疑虑的视线扫过知韫,又扫过岳潭:“除非你们有弓箭手,否则趁早逃命吧。”

    知韫和岳潭对视一眼,松快道:“好说。我们的弓箭手,一个能顶十个。”

    “那再好不过。”卫听澜也不管她是不是在吹牛,拿出那刻着水系图的木匣道,“先说正事,我查到线索了。有纸笔吗?”

    岳潭起身,找了纸笔递给他:“这么快就查到了?”

    卫听澜一边比对着水系图在纸上描画,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我猜测,下个月万寿节时,四皇子会敬献一种冠以‘太平春饶’之名的香丸,不出意外的话,那香丸会讨得皇帝老儿的欢心,在京中风靡一时。而其中一味香料,会在短时间内有市无价。”

    岳潭思索道:“你是指那什么……百花僵?”

    “不错。”卫听澜道,“这东西说是只长在北方极寒之地,但我怀疑瓦丹人找到了更易培育百花僵的法子,甚至在大烨境内也寻了地方,大批量种植。”

    他按照记忆,将从柳霜那儿看来的线路图原样画了下来,和木匣上的水系图并到一起。

    “秋姚约莫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才被灭口的。她留下的这张图纸,极有可能是瓦丹运输百花僵的线路图。这条路线必须被斩断,除此之外……”

    卫听澜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两人:“如果你们的人能在澧京之外行动,最好去泾水一带看一看,当地的农田里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084章 宝剑

    卫听澜说着, 将绘好的图纸推到两人跟前。

    岳潭正要伸手去接,卫听澜却又抬指按住,笑说:“别急啊。上回见面时我表了诚意, 你们还没告诉我,二殿下答应让我入伙了吗?”

    “自然。”知韫抬指虚点了点他的胸口, “小郎君赤胆之心, 与殿下是同路人。”

    “这就抬举过了。”卫听澜侧身避开她的手, “赤胆之心我没有, 我呢,就是看中了你们的船大。所谓‘同舟共济’,既已‘同舟’,不如我们谈谈‘共济’?”

    他一脸的油盐不进,就差直言“白给人出生入死的事儿我可不干”。

    岳潭的视线有些许复杂。

    他这般直白地索要好处,知韫也不生气, 收了手笑意舒展道:“好说。小郎君是爽快人, 想要什么就开口。”

    卫听澜敲了敲手中的图纸:“远的不提, 先从情报互换开始。我想知道, 上次给你们的那张观音像, 画师的身份可查出眉目了?”

    知韫和岳潭同时一默。

    卫听澜看着两人:“怎么?刚才不是还说遮月楼探子多么,这么些天了,什么都没查到?”

    岳潭欲言又止,最终默默把茶盏推到知韫跟前, 眼神示意:要不,你说?

    知韫平静地看他一眼,而后移开目光, 在桌下用力踩了他一脚。

    岳潭的表情有一瞬的扭曲,猛然扣住桌沿:“当——当然查到了!就是说出来怕你不信。”

    “我有什么不信的。”卫听澜漫不经心道, “让我猜猜,这般难以启齿,画师莫非是你们的人?”

    “这你都知——”岳潭话到一半,又奇异地拐了个调,“知、知道个什么?!”

    卫听澜眯了下眼,视线掠过岳潭剧烈抽搐的下颌,转向一旁若无其事喝茶的知韫。

    气氛有片刻的诡异,卫听澜又开了口:“我先前听说宫中有个姓江的哑女……”

    岳潭的面色愈发狰狞,攥紧的双拳青筋暴起,仿佛要把桌子吃了。

    卫听澜:“……”

    他默了几息,向知韫道:“你不心疼岳兄,好歹也心疼心疼这张梨花木的桌子。”

    知韫如梦初醒地转过视线,惊讶地看着龇牙咧嘴的岳潭,这才松开了踩他的脚:“哎哟,怎么了小潭子?哪里难受吗?”

    岳潭泪眼婆娑地盯着她。

    知韫对他的眼神谴责视若无睹,直接心狠手辣地把他拔了起来:“瞧这可怜样儿,话都说不出了!来来来姐姐带你去找大夫……”

    正要向外走,一柄未出鞘的长剑就横在了她颈前。

    卫听澜面无表情地抬了下剑鞘,另一手从襟带里摸出个药瓶,“啪”地撂在桌案上。

    “就在这儿治。”他无情地说,“朔西军医的跌打损伤药,好用。”

    知韫见此情形,就知道糊弄不过去了。

    “玩笑罢了,小郎君这么凶做什么?”她把手一松,巧笑嫣然道,“好生不解风情。”

    岳潭根本来不及反应,猝不及防地跌坐回去,膝盖对着桌案又是重重一磕,整个人都痛成了一团。

    “是吗?”卫听澜眼神微妙,“我看着不像玩笑,像在杀鸡儆猴。”

    岳潭失声:“即便是杀鸡儆猴,也不能逮着自家的鸡杀啊!”

    “喊什么喊什么。”知韫掩饰着尴尬,飞快地将他扶正,“我不就一时失手么。”

    岳潭被她瞪了一眼,强忍痛楚不吭声了。

    “玩笑就到这里,再东拉西扯可就没趣了。”卫听澜将自己的剑往案上一拄,“那哑女的身份究竟有何蹊跷,值得你们这般遮掩。她是江家人,还是瓦丹人?这话不说清楚,今日谁也别想走。”

    知韫叹了口气,知道避不过去,索性坐了回来:“都不是。江姑娘原本并不姓江,只有一个单名,叫阿玉。她是北疆的弃婴,自幼养在湍城慈幼堂里,并不是瓦丹的细作。你给的那张观音像,也并非她所绘。”

    卫听澜稍稍皱眉:“湍城早就成了筛子,捏造身份轻而易举。瓦丹的观音像就算不是她画的,也跟她脱不了干系。”

    知韫自暴自弃道:“我直说吧,瓦丹那观音像是伯爷画的。阿玉的所有画稿,都只是仿作。”

    卫听澜盯着她打量半晌,最终嗤道:“你在说什么梦话?”

    知韫无可奈何:“就知道你不信。”

    她理了理思路,将事情从头说起:“当年湍城城破前,阿玉和城中的老弱妇孺是最先撤离的。他们出城之后不久,被瓦丹的探子察觉,阿玉在逃亡中被迫躲进山林,险些葬身狼腹。是伯爷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并将信物和一张观音像交给她,托她往澧京送信。”

    “只可惜从北疆到澧京一路风雨,画中的观音早已辨不出原貌。阿玉被檀清寺的僧人收留后,才有机会凭记忆重绘出来,但她却联系不上我们。”

    “恰好当时秋思坊看中了阿玉的画稿,她便顺水推舟把画稿卖给秋姚,希望观音织毯在京中流传开后,能被我们的人注意到。”

    澧京人都爱梅花,这爱梅的风气最早源自于江家。

    虽然阿玉没能完全仿出原作的观音神韵,但好在她的红梅画得灵气逼人。秋思坊的织毯传入宫中后,江贵妃一见那红梅,颇觉亲切,暗中派人打听画师身份,几经周折,遮月楼的线人们才找到了檀清寺中的阿玉。

    至此,当年湍城之事的种种细节,才通过阿玉传递到了二皇子的手中。

    线索一点点串联了起来,但卫听澜只觉脑中越来越乱,好像有什么关键的事被自己忘记了。

    “不对,不对……”他忽然站起来,“你们定然被她骗了。”

    知韫摇了摇头:“阿玉身上带着伯爷的信物,做不得假。那是一把繁复至极的九曲锁,只有江家人才会解。阿玉知道九曲锁的解法,就足以证明她是伯爷信任的人。”

    卫听澜的语气急迫起来:“那也说不通!定远伯当年死守湍城,至死都没离开城楼半步。一个孤女在逃亡途中被他所救,这根本就……”

    知韫缓声打断:“你冷静些,听我说完。当年战死湍城的将领,并非伯爷。”

    卫听澜突然间止了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是真的。”岳潭低声补充道,“瓦丹攻城时,伯爷旧毒复发,根本无力主持战局,所以死守城门的那个人,其实是伯爷的副将荀修。”

    卫听澜的嘴唇动了动,沉默良久,问:“那江敬衡呢?”

    江敬衡,弃城而逃了?

    岳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为难道:“离开湍城……或许并非伯爷的本意。”

    卫听澜不怒反笑:“并非本意?”

    他像是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故事,笑中带上了些冷意:“湍城被围的时候,你们知道城中有多少百姓,是因为定远伯才留下的吗?”

    他脑中闪回过无数的画面,城门的厮杀声,烈火与浓烟,还有那些徒劳奔走的百姓们。

    卫听澜说得愈发艰涩:“北疆的英雄还站在城楼上,所以湍城一定不会倒,所有人都这么相信。我祖父……他在湍城打了一辈子铁,把那间铁匠铺子看得比命还重,瓦丹攻城的时候,他和我娘翻出了铺里所有能用的铁器,就是为了支援城门的守军。”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祖父走之前摸着他的头,对他说:“只要那穿银甲的将军还站在城楼上,你就用不着害怕。”

    城楼那么远,没人看得清什么穿银甲的将军,可所有人都盲目地相信着,只要定远伯还在,长平军还在,湍城就还能熬一熬,也许再等一会儿,就能等到援军。

    卫听澜握紧了手中的剑,声音喑哑了下去:“可天亮时城楼起了火,我娘和我祖父,谁都没有回来。”

    岳潭被他的神情刺得心慌,勉强解释道:“当时前线战力吃紧,城中兵力不足,大雪困住了求援的战报,湍城……从一开始就是死局。北疆不能没有主将,荀修是实在没办法,才命人将伯爷和百姓们一起送出城……”

    可即便是那么努力地转移百姓,也还是被早有准备的瓦丹探子察觉了。

    岳潭越发觉得说不下去。

    败局已定,守将无论做了什么,都改变不了湍城被屠的事实。如此多人命的分量,哪是一句“没办法”就能轻轻揭过的?

    在受害者跟前,他又如何能替伯爷辩解?

    卫听澜深感无力,闭了下眼:“身为主将,当与城池共存亡。湍城危亡之际江敬衡走了,不论是何缘由,他都对不起城中坚守的将士和百姓。他若活着,此生都不配再为将。”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该恨谁,他恨瓦丹,恨皇帝,也恨定远伯,恨守不住城池的长平军,更恨无力改变什么的自己。

    知韫沉沉叹了一口气。

    卫听澜是湍城之乱的亲历者,心中有丧亲之痛,她都明白。

    可换作是她,她也会做和荀修一样的决定。

    知韫只能低声道:“逝者已逝,我们也无法替伯爷辩驳什么。你可以恨他,但你也该明白,荀修所做的决策,已经是当时的最优之策了。没人愿意看到屠城的惨剧,但那场灾难,不是凭谁一己之力就能改写的。”

    “湍城不能没有守军,所以长平军留下了,湍城不能没有定远伯,所以荀修留下了。他抽调人手护送伯爷和百姓往犁城撤离,自己却穿着伯爷的盔甲,扛着军旗上了城楼……那一年他也才二十岁。如果不是他扮作伯爷的样子稳定军心,湍城甚至撑不到第二日的黎明。他们都已尽力了。”

    她看着陷入沉默和迷惘中的卫听澜,心中有些不忍。

    在仇恨中长大的孩子,被恨意滋养了太久,日复一日地困在过往中,最终只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毁灭与自毁。

    她心中默叹,轻声劝解道:“湍城之后,我们都靠仇恨活着,但是卫郎君,你若只困于仇恨,到头来折磨的是你自己啊。”

    *

    卫听澜走出茶楼,牵着马走在澧京喧嚷的街巷上。

    悬在剑端的剑穗轻轻扫着他的手背,他低下头看了一眼,将那半旧的穗子捏在手心,指尖拂过朴实无华的剑柄。

    祖父和母亲的轮廓,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看不真切,但他还记得冬日时铁匠铺子里温暖的火光,还记得春日冰雪消融时,母亲念诗的声音和飞过檐下的春燕。

    他小时候不爱读书,天天捉弄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一度扬言长大后要继承祖父的衣钵,成为一名威风凛凛的打铁匠。气得他爹连夜打包把他扔到湍城,送给祖父当学徒。

    在那间小小的铁匠铺子里,他每天含着眼泪给街坊邻居磨菜刀,忙到连掏鸟窝的时间都没有,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萌生了新的不务正业的理想。

    成为一名四海为家、不用被他爹揪耳朵的流浪汉。

    他祖父当年听完这个可敬的理想,对着铁匠铺角落里的破铜烂铁沉思良久,半个月之后,忽然交给他一把同他差不多高的长剑,说这是他们家祖师爷锻的宝剑。

    祖父告诉他,可以在流浪的同时惩恶扬善,做一位名满江湖的流浪汉——人们称之为“游侠”。

    这个终于像样点的人生目标传回朔西,他爹才勉强松了口气,他娘还给他做了个剑穗,说是好剑就要配个漂亮的穗子。

    卫听澜看着手中的剑,很轻地笑了一下。

    他祖父当了一辈子铁匠,锻的最好的就是烧饭的铁锅、切菜的菜刀,哪儿来什么祖传的宝剑呢。

    他收回了手,牵着马匹往前走去。剑穗在澧京的暖风里轻轻荡了荡,重新垂落回剑柄旁。

    他恨人恨己,恨了这么多年,都快忘记了当初拿到这把剑时,是怎样的心情。

    芝兰学子们的休沐假只到今日便结束了,未来的岁月,大半都要在学宫里度过。

    卫听澜在想明日,后日,还有大后日。

    虽然到底做不成什么洒脱的游侠,但至少还有个人在等着他。骑马、射箭、习武,他学了这一身用不上的本领,年幼时是为了遥远的梦想,再后来是为了报仇,到如今,还能作为礼物,送给他所在意的人。

    少时瞎琢磨出来的剑法,被他搁置了这么多年,今时今日也终于拂去了灰,有了绵延下去的意义。

    第085章 初入学宫

    翌日, 芝兰台的晨钟方过,学子们踏着晨曦,三三两两地往学宫去。

    祝予怀立在长阶上, 远远就瞧见季耀文正眉飞色舞地朝颜庭誉比划着什么。

    他忍俊不禁道:“也不知平章遇到什么好事,这般高兴。”

    卫听澜在旁替他拎着书箱, 闻言也张望了几眼, 道:“这还算好的, 有回平章在膳堂多抢到一个包子, 高兴得就差当场蘸醋写诗。你看崇如,都懒得搭理他。”

    祝予怀笑了起来。

    颜庭誉一脸的起床气,一边躲避季耀文乱挥的手臂,一边不堪其扰地点着头,刚一抬眼,就与台阶上的两人对上了视线。

    祝予怀正想抬手同他们问候, 却见颜庭誉忽然止步, 飞快地朝远离季耀文的方向挪远了三步。

    祝予怀:“?”

    下一瞬, 季耀文眼角的余光也捕捉到了他们的身影。

    他瞬间两眼放光, 大鹏展翅似的一挥袖, 指着他们大声疾呼:“看啊——是状元!金光闪闪的一对儿状元!”

    祝予怀:“……”

    卫听澜:“……”

    这一嗓子霎时引来了大半学子的目光。

    卫听澜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当机立断地拉起祝予怀,在季耀文荡气回肠的呼唤中转头就走。

    丢人,太丢人了。

    祝予怀被他拉着一路疾走, 心有余悸之际,还有些吃惊:“濯青,你认得路?”

    “文渊堂嘛。”卫听澜头也不回道, “上回来时就记住了。”

    芝兰台每年年初都会重调座次,按照文试的考校排名, 把学子们分做三堂——文渊堂、知善堂、明理堂。

    卫听澜与祝予怀都在文榜前二十名,自然是分去了最靠前的文渊堂。

    好不容易甩掉追着他们瞎起哄的季耀文,两人气喘吁吁地赶到文渊堂前,又见还有个不速之客正等着他们。

    多日不见的陈闻礼还是那副谦和的模样,看见他们,浅笑着招呼:“卫郎君,祝郎君,别来无恙。”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一挪步,挡在了祝予怀身前:“你有事?”

    陈闻礼不好意思道:“上回欠卫郎君的银两,还没来得及还。”

    卫听澜皱了下眉:“那便不必还了,也没几个钱。”

    陈闻礼忙上前几步:“那怎么成,弄脏了卫郎君的衣裳,还是要……”

    卫听澜抬手拦了他一下,似笑非笑地加重道:“我说了,不必还。”

    陈闻礼稍显尴尬:“这……卫郎君如此推拒,可是对我有些成见?”

    他们在堂前逗留的这一会儿,已有过往的学子好奇地望了过来。

    祝予怀总觉得这话绵里含针,担心两人要起冲突,正要劝抚时,却听卫听澜笑了起来:“陈兄这是哪里话。”

    他向陈闻礼逼近一步,话语真切,眼神却凉嗖嗖的:“我听闻前些日子陈兄屋舍进蛇,受惊不小。这银两你还是好生留着,买些药材给自己补补身子吧。”

    陈闻礼的面颊不自然地抖了一下,干笑了几声:“也好,多、多谢。”

    说话间,庞郁拿着几册书卷从旁经过,看见堂前的三人,皱眉顿了下步。

    他扫了眼头顶“文渊堂”的牌匾,不解地看向陈闻礼:“你今年不是分去知善堂了么,一会儿便是晨课,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闻礼的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他本就徘徊在文渊堂的倒数几名,今年有祝予怀和卫听澜凭空而降,占了名额,自然就把他这个凤尾给挤了出去。

    他们三人现下还在门口拉拉扯扯,倒显得他像是来自取其辱的。

    “我就是……有点小事寻卫郎君,这便去了。”陈闻礼勉强解释了两句,就涨着脸难堪地离去了。

    等祝予怀回过头时,庞郁早已自顾自地进了学堂。

    耽搁了这一阵,卫听澜和祝予怀进屋时已有些晚,两人在最后一排的空位落了座,正好坐在庞郁身后。

    卫听澜刚放下书箱,姗姗来迟的颜庭誉闯了进来,占据了他们右侧的空座。

    她喘着气向前望了几眼,自语道:“啧,这位置偏了些,没人替我挡夫子。”

    转而瞟向卫听澜,笑吟吟地套近乎道:“澜弟,同我换个座呗?你坐的可是我从前的好位置。”

    卫听澜哪儿肯和祝予怀分桌而坐,拒绝道:“先到先得。”

    “嘁,小气。”颜庭誉也不同他计较,“那你先挪挪窝,你压着我的心血了。”

    卫听澜一脸莫名地被她扒拉开,看着她从坐席底下掏出一堆图纸来,如获至宝地拿走了。

    他只依稀看清,那纸上乱糟糟地画着些图形和记号,隐约像是个堤坝的草图。

    祝予怀见了,失笑道:“崇如兄平日里爱洁如癖,怎么倒把‘心血’藏在坐席底下?”

    “别提了。”颜庭誉拍了拍纸稿上头的灰,开始研墨,“我先前被夫子逮住,没收了好些图纸。他天天专盯着我一个人收拾桌案,我都不敢把剩下的这些手稿带回去。”

    庞郁斜过身来看了她一眼,视线落在那些皱巴巴的图纸上,十分嫌弃地拧了下眉。

    他伸手传过一卷名册,搁在那堆惨不忍睹的“心血”旁,言简意赅道:“写完给我,不得涂改。”

    祝予怀见那名册上加盖着芝兰台的印章,像是什么重要的防伪文书,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卫听澜扫了一眼,见那上面除了学子姓名,还有字迹不同的“户部”“兵部”等字样,便答道:“应当是收集学子观习志向的名册。”

    颜庭誉捞起来看了看,笑道:“澜弟懂的挺多啊。‘观习’是结业前的最后一关,你俩刚来,还得再熬几年资历。”

    所谓“观习”,就是去朝堂机构中观摩见习,这是针对那些学有所成、即将结业的学子们的最终考核。

    观习合格之后,学子们才算正式完成学业,可以依据在芝兰台中多年来大小考核的综合表现,由朝廷授衣禄位。

    颜庭誉找到自己的名字,提笔在名册上写下“都水监”三字,加按了手印。她吹干墨迹,将名单传回给庞郁。

    庞郁轻瞟了一眼,眉拧得更紧了:“都水监?”

    颜庭誉慢条斯理地揩着手指上的印泥:“怎么了,我不能去?”

    “你明明可以去……”庞郁的视线掠过她案上的图纸,又止住了话头。

    他的眼神透出些许复杂,道了声“随你”便转回去了。

    祝予怀有些疑惑,卫听澜却知道庞郁欲言又止的是什么。

    大烨朝廷机构有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文渊堂的学子都是芝兰台的个中翘楚,去三省观习都绰绰有余,再次也能在六部讨个职位,完全没必要去都水监那样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受磋磨。

    庞郁的名次比颜庭誉还低一些,他填的都是兵部。

    “澜弟,你这是什么眼神啊。”颜庭誉注意到他的目光,“你也觉得都水监不好?”

    祝予怀不解地插话:“哪里不好?都水监是干实事的地方。”

    颜庭誉拍掌:“哎!还是九隅懂我。”

    卫听澜想到前世她治理泾水的功绩,笑了一笑:“的确挺好。”

    祝予怀又问:“平章的资历应当也够了,他准备去哪?”

    颜庭誉笑了:“他那倒霉蛋,今年被你们俩给挤到知善堂去了,不过他心大得很,又能吃,应当能捧着他的铁碗去鸿胪寺讨口饭吃。”

    祝予怀笑说:“倒也适合他。”

    几人说笑间,窗外有人影一晃,颜庭誉立马坐正身形,目不斜视地把案上手稿囫囵往坐垫下一塞。

    卫听澜和祝予怀对她这娴熟的动作倍感震惊,还没回神,就听见门口有人重重清了下嗓。

    学堂里瞬间安静下来,两人回头望去,只见一白须老者倒提着戒尺,慢吞吞地踱步进来。

    学生们纷纷起身,行礼道:“蒋夫子好。”

    这白须老头卫听澜还记得,姓蒋名诩,曾是翰林院里的编修官。

    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却死活不肯致仕回家,一提颐养天年就老泪纵横要撞柱明志,明安帝实在没办法,就把他打发来芝兰台教书了。

    蒋老头佝着脖子躬着腰,满面威严地走到一半,忽然眉头一皱,又背着手走了回来。

    他停在祝予怀跟前,眯缝着老花眼使劲瞅他的脸:“你,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祝予怀犹豫片刻,试探着行了个晚辈礼:“学生祝予怀。”

    “噢……对,祝家小子。”蒋诩拖着长音,点着他的脑袋道,“你虽是榜首,单科却都不是头名。还需勉励,不要自满。”

    擢兰试的排名是按各科排名的总和来算,学子们大多各有专长,又各有薄弱。唯独祝予怀书读得多且杂,样样都擅长,却也样样都比那些偏科厉害的同窗们稍逊一筹。

    祝予怀被老头拿手指戳了几下额头,垂首道:“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蒋诩终于满意了,踱着四方步翩然远去。

    学子们重新落座,颜庭誉在底下暗戳戳地私语:“老头还真是不偏心,连状元都要敲打一番。”

    祝予怀摸了摸额头,悄声问:“但夫子没有敲打濯青啊?”

    “是哦……可能因为他是武状元,老头惹不起。”

    卫听澜扯了下嘴角:“不,我觉得他是压根没看见我。”

    文渊堂的晨课,通常都是学子们自行温书。蒋诩坐在上首,拿着把篦子梳理他的胡子,偶尔停下来虎着脸扫视一圈,起一个聊胜于无的威慑作用。

    底下风平浪静了一会儿,很快又暗流涌动起来:颜庭誉悄咪咪地摸出了她的图纸;庞郁不知从哪掏出一小块砺石,在桌下偷偷打磨一枚铜钱。

    放眼望去,整个文渊堂里除了祝予怀,就没人在认真温书。

    卫听澜苦于还要维持勤恳好学的形象,从祝予怀的书箱里抽出本书,装模作样地看。

    窗外晨光浮动,日影渐深,檐下的风铎轻轻晃出了一串叮当的叠声。在庞郁打磨铜钱的细响中,卫听澜翻了几页书,就慢慢地趴在了桌案上。

    趴着趴着,他的呼吸逐渐放缓,点了几下头,书本“啪嗒”一声盖到了脸上。

    祝予怀从书海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蒋夫子还在自我陶醉地梳理着胡子。

    祝予怀一边警惕着夫子的动静,一边把自己的书箱往卫听澜的方向挪了挪。

    又悄无声息地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本盖在卫听澜脸上的书,小心翼翼地将它立了起来。

    筑完这道天衣无缝的城墙,祝予怀放下心来,望着睡容安详的卫听澜笑了一笑,重又埋头读起书来。

    第086章 肝胆

    也许是有祝予怀在身侧的缘故, 卫听澜这一觉睡得莫名的安心,以至于被祝予怀摇醒时,他还有些不想起。

    “怎么……”他咕哝着撑开眼皮, “夫子走了?”

    “刚走,八成去雪隐了。”祝予怀见他又要往下趴, 好笑地晃了晃他, “濯青快醒醒, 几位殿下要来了。”

    迷迷糊糊间, 卫听澜听见外头有人通报,说是太子殿下与二殿下到了。

    晨课之后,就到了皇子们来芝兰台听讲学的时间。

    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下意识抓起书,心虚道:“我没睡, 我就是看累了……眯了一会儿。”

    祝予怀看着他腮旁睡出的印子, 忍笑道:“是是, 那你等会儿再眯。”

    门外脚步声渐近, 赵元舜率先迈入了文渊堂, 一抬眼瞧见离门最近的两人,顿了下步。

    学子们都已起身,卫听澜也被祝予怀拉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垂首问安。

    赵元舜停顿的这须臾, 二皇子赵松玄与一名提书箱的内侍也先后步入了堂中。

    赵松玄见他不动,轻声提醒:“殿下?”

    赵元舜回过神来,这才朝众人抬手示意平身, 走到最前方的空位前,拂袖落座。

    内侍紧随其后, 打开书箱替他取出了要用的书籍,又在案上依次摆好笔墨纸砚。

    旁侧的赵松玄则悠闲得多,他压根没带侍从,直接一挥袖坐了下来,案上连本像样的书都没有,不像来听课,倒像是来喝茶看戏的。

    祝予怀只遥遥看了一眼,就感觉到了这两名皇子身上截然不同的气质。

    不知为何,这位看起来不学无术的二皇子,身上却有种自内而外的从容气魄。就连他那无所事事的姿态,也透着些坐揽全局的漫不经心,令人难以捉摸。

    祝予怀隐隐觉得,这二皇子与传闻中“烂泥扶不上墙”的形象有些差异。

    两位皇子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夫子不在,学子们都散漫了不少,开始交头接耳地低语说笑。

    满堂的嗡嗡声里,太子向身旁的内侍吩咐了几句什么。内侍点了点头,很快小步向后走来。

    祝予怀还在出神,就被一声轻唤打断了。

    “祝郎君,卫郎君。”内侍停在了两人案前,躬身笑道,“殿下请您二位过去坐呢。”

    内侍的嗓音尖,文渊堂内为之一静,众人都神色惊奇地看了过来。

    祝予怀不确定道:“过去坐?”

    卫听澜指着自己:“我也去?”

    两人对望一眼。

    内侍笑容满面:“正是正是,太子殿下邀两位郎君一道过去。”

    颜庭誉也从自己的一堆草图中支起脑袋,诧异地看热闹。

    ——这不就是让他二人近身伴读的意思?

    东宫此前可从没有过伴读。

    太子自幼由翰林院首席辅佐开蒙,又有芝兰台诸学子伴他同窗读书,自去年搬入东宫后,明安帝还择选了一批东宫属官为他讲学,他身边并不缺伴学之人。

    而且太子的性子一向疏离,不大热衷于与人交往,这么多年,也不曾见他青睐过芝兰台中的哪位学子。

    怎么今日来了这么一出?

    比起祝予怀,卫听澜还要更意外些。

    毕竟前世太子只选了祝予怀一人做伴读,压根没他什么事儿。

    四面八方或羡或妒的目光如有实质,祝予怀虽不解其意,但还是顺从地起了身。内侍很快替他们收拾了东西,往太子身后的空席搬。

    不论如何,不必与祝予怀分开总归是件好事。卫听澜庆幸地想着,亦步亦趋地跟上祝予怀,走向自己的新位置。

    直至站定那一刻,他才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太妙。

    这龙蟠虎踞的位置……前有太子,旁有诸皇子,一抬头就能与夫子的目光狭路相逢,一开小差就能与夫子的戒尺短兵相接。

    实乃一块四面楚歌的风水宝地。

    两人向太子见过礼,赵松玄在旁气定神闲地笑道:“殿下着实有眼光,这两位神仪俊朗,肖似庭中玉树。”

    卫听澜与他的目光短暂相碰,又很快错开。祝予怀正想礼节性地谦逊两句,门外忽有人突兀地笑了一声:“太子哥哥当然有眼光。”

    众人回首望去,只见一个薄唇鹰目的少年在内侍的簇拥下走入堂中,抬眼一扫,目光钉在了两人身上:“这不,一文一武两位状元,一个不落地都收入麾下了。”

    这含沙射影的话让祝予怀微微蹙眉。

    从富丽的衣着和大致年岁来看,此人应当就是四皇子赵文觉了。

    太子神情平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无意接他的嘲讽。

    倒是赵松玄恍然笑道:“原来这两位就是新入台的状元郎?我方才都没认出来。还是四弟慧眼如炬,隔了这么远也能一眼辨出。”

    赵文觉顿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不妥。

    如果不是刻意留心过,他怎会对卫祝二人的相貌如此熟悉?

    本想讽刺太子着急拉拢人才,可被赵松玄这么四两拨千斤地一挡,反变成他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赵文觉暗暗掐紧了掌心,面上却不显:“那日演武场上卫郎君的英姿,在场之人谁不是印象深刻?二哥怕是只顾着吃酒了。”

    卫听澜无甚表情道:“四殿下谬赞。芝兰台人才济济,二殿下没记住我也是正常。”

    赵文觉盯着他,牙都快咬碎了。

    这卫家竖子竟敢用这种口气同他说话,当众驳他的脸面!

    四皇子身边的内侍察觉气氛不对,愈发迅疾地整理好书案,战战兢兢地请他落座:“四殿下……”

    赵文觉负气转身,瞥见案上已经摆好的书籍和笔墨,似乎寻到了发泄口,照着最近的内侍就一脚踹了过去。

    “谁许你们动书案的?”他怒骂道,“自作主张的东西,都滚下去!”

    那被踢的内侍吃痛踉跄了一下,却一声也不敢吭,几个人连声告罪,惶恐地退了出去。

    祝予怀看着这一幕,眉头蹙得就差能拧出水来。

    暴戾跋扈,不足与谋。

    初识不过片刻,他对四皇子的印象已然跌到了谷底。

    早课钟声响起时,蒋诩才踩着点慢吞吞地回到文渊堂。

    他并未注意到学堂里古怪的气氛,只是在看见太子身后多出来的两个人之后,眯眼陷入了沉思。

    蒋诩终于记起自己还漏了一个武状元没有敲打。

    卫听澜到底没逃过被戳脑袋的命运,被老头叫起来灌输了一通“骄者玩兵黩武”的大道理,才一脸萎靡地坐下去。

    赵文觉看他挨夫子教训,心中快意不少。可见他刚一坐下,就莫名地和祝予怀偷偷相视一笑,一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

    这两个人……好生碍眼!

    祝予怀对他的恶意一无所觉,只按着夫子的指示打开了书,准备听课。直到提笔蘸墨时,他的余光落在旁侧一个空位上,才忽然记起,还有一位大皇子迟迟不曾露面。

    但他的思绪没在此事上停留多久,就被夫子授课的声音拉了回来。

    蒋诩毕竟是翰林院出身的编修官,为人虽古板了些,剖经解义的本事却无可挑剔。他也不带书,只拿戒尺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在无规律的敲击声中抑扬顿挫,引经据典,讲至精彩处,卫听澜都怀疑他的戒尺能把桌案劈作两半。

    这一惊一乍的授课风格,让祝予怀听得入了迷。

    直至戒尺“啪”的一声落下最后一个重音,芝兰台的钟声也恰好响起。

    在学子们的松气声中,蒋诩满意地起身,倒提着劳苦功高的戒尺飘然离去。

    祝予怀从这酣畅淋漓的讲学中回过神来,再次注意到那空了一整节课的座位。

    从始至终,没有一个人提起过无故缺课的大皇子。

    *

    午膳之前,芝兰台的学官领着尚衣局的裁缝过来了。

    芝兰学子都是一帮未及冠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因此每年春季,宫中都会给学子们重新量身,制备统一样式的青衫。

    量身需得脱去外袍,学官专门找了间空屋供众人更衣。学子们对此都习以为常,一进屋便自觉宽衣解带,草草任人摆布几下,就衣冠不整地从屋里冲出来,赶着去膳堂抢饭。

    颜庭誉连屋子都懒得进,站门口向裁缝报了一串尺寸,直接走了。

    眨眼间,整个文渊堂就只剩了祝予怀和卫听澜两人。

    祝予怀对在外人面前脱衣这事十分抗拒,极其后悔过年做新衣时,没向家里要来自己的身量尺寸。

    他在门口拧巴了半天,最终对卫听澜道:“你先去吧。”

    卫听澜以为他是不好意思看自己脱衣,失笑道:“我们都是抵足而眠的情谊了,你害臊什么?”

    祝予怀直接把他推了进去:“让你去你就去,不许多话。”

    半晌之后,卫听澜慢条斯理地理着自己的衣衫从屋里出来,就见门外的祝予怀一脸凝重,像是下了什么要命的决心,赴死一般大步进屋,在他身后啪地关紧了门。

    卫听澜:“?”

    他张了张口,努力反思自己是否哪里做错了事。

    实在想不出来,他就像只不安的小犬似的,开始在门口反复徘徊。

    芝兰台的学官在旁打量他许久,终于忍不住上前问:“卫郎君不去膳堂么?”

    卫听澜停步看向他,先喊了一声“陆学官”,又简单解释道:“我等人。”

    学官看了眼屋内,明白过来,笑道:“没想到卫郎君与祝郎君如此要好。”

    卫听澜敷衍地点了下头,仍眼也不眨地朝紧闭的屋门看。

    学官又道:“我还以为郎君留在京中,会因此对祝掌院心存……”

    说到一半,他像是反应过来,掩了下唇:“抱歉,我失言了。郎君莫往心里去。”

    卫听澜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

    话里有话,故意不说完,就是想诱人深问。

    芝兰台学官陆诚,这个人他前世不曾注意过。

    卫听澜瞥了眼屋内,敛起神色:“陆学官,可否借一步说话?”

    陆诚作出为难的模样来。

    卫听澜心中暗嗤,无所谓道:“那行,我们就在这儿光明正大地说。”

    陆诚脸色稍变:“那恐怕不合……”

    卫听澜径直打断:“陆学官有句话说的不错,我与九隅兄十分要好。我与他倾盖如故、相见恨晚,恨不得为他剖肝沥胆,两肋插刀。”

    陆诚话音卡住,隐隐觉得这个开场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卫听澜走近一步,低声道:“谁要是敢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定然亲手掏出那人的脏腑,晾在太阳底下暴晒十日,让他感受一下什么叫做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

    陆诚:“…………”

    卫听澜忽然一笑:“陆学官你抖什么?我又没说你。”

    陆诚被他笑得脊背生寒,一时间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干得出那掏心挖肺的事。

    卫听澜笑意渐深:“我听你方才说,以为我会对祝掌院如何?”

    陆诚冷汗直流,忙道:“没有没有!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房门忽然推开,祝予怀拢着衣领,如获大赦地走了出来。

    看到门外僵持的两人,他一怔:“濯青?陆学官?”

    卫听澜只顷刻便收拾了神情,笑着转头看他:“你饿不饿?我们去用膳?”

    “好。”祝予怀应了一声,不放心地看向冷汗涔涔的陆诚,“陆学官身体不适?”

    卫听澜的恐吓犹在耳畔,陆诚面色煞白地连连摆了几下手,话也说不出,逃也似的离去了。

    祝予怀不解:“他怎么了?”

    卫听澜笑了声:“他心中有鬼,被我吓了几句就这样了。”

    两人并肩往膳堂去,祝予怀纳闷地问:“你们刚刚谈什么了?”

    “一点小事。”卫听澜挨近一些,同他悄声咬耳朵,“我猜他是想暗示我,把我扣在澧京为质,是你爹给那位出的主意。”

    祝予怀睁大了眼,当即就想辩解,可忽然又顿住了。

    这并非全然没有可能。

    将领出征,家眷留京,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借着封赏的机会,顺势将卫听澜扣在澧京,这对卫听澜来说是禁锢,可对帝王来说,只是再正常不过的掌权之道。

    父亲身为两朝老臣,又是太子师,当然会站在圣上和君权的那一边。

    祝予怀越想越心惊。

    “你慌什么。”卫听澜好笑地看着他,“我是那不晓事理的人吗?”

    祝予怀面露愧疚:“如果真的是父亲……”

    “那又如何?”卫听澜不以为意,“不管这是不是祝大人的主意,我都会留在澧京,就算圣上不提,我爹早晚也会寻个由头把我送来。朔西多年掌兵,必须要有质子,这就是我的命,和旁人都没有关系。”

    祝予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可……”

    卫听澜恳切道:“我同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是谁来挑拨离间,我都不会对你心生芥蒂,今日不会,往后也不会。所以,你也要相信我。

    “倘若日后有人在你面前搬弄口舌,搅和我们之间的情谊,你也只管给他一耳光,我替你兜底。”

    祝予怀动了动唇,心中好似有根弦被拨动了一下。

    卫听澜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指了下自己的胸口,玩笑似地说:“我方才对陆学官说,我会为你剖肝沥胆、两肋插刀,这话可是真心的。”

    这戏语般的真心话,像匹野马似的撞进祝予怀的心怀间,撞得他心弦动乱,头脑发昏。

    在一下比一下更催人的心跳声里,祝予怀像被蛊惑一般,鬼使神差地答道:“我也是。”

    “我亦对你同心相付,誓死不贰。”

    第087章 瓜子

    学子们的青衫赶制出来时, 澧京已临近草木芳菲的四月。

    入台这些时日,卫听澜已经习惯了每日清晨踩着点来祝府,和祝予怀一同进宫读书。

    也不知是起得太早, 还是春日本就易困,卫听澜近来总有些嗜睡。一开始他还勉强拿书装装样子, 到后来装不下去了, 索性枕着书倒头便睡, 反正他的九隅兄总能在夫子来前把他晃醒。

    有时候祝予怀会笑他:“夜里是在做贼么?看你总也睡不够。”

    卫听澜自己也说不出原因, 直到有一日,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比祝予怀高出了半个头,这才心安理得起来,声称自己是在长身体。

    但偶尔他也有睡不踏实的时候。知善堂和明理堂的那帮家伙,课间小憩时总爱往文渊堂钻,每到那时, 祝予怀身边就像围了一圈聒噪的麻雀。

    麻雀中脸皮最厚的两只, 当数谢幼旻和季耀文。他俩甚至敢踩着桌子翻跟头, 当着太子的面表演民间戏法。卫听澜不堪其扰, 只能每天出门前扯上一团棉花, 用来塞耳朵。

    直到四皇子忍无可忍,派人去夫子跟前告了一状,麻雀们才被蒋诩打包轰了出去,并自此严令禁止三堂在课间互相串门。

    可惜蒋夫子管得了学宫, 却管不到演武场。被压抑的学子们一到太阳底下,就宛如一笼被放飞的野鸟,三堂聚在一块儿上武学课时, 演武场上疯癫的壮景可想而知。

    卫听澜从前觉得,芝兰台的日子乏善可陈, 但自从他被一帮闹哄哄的同龄人拍肩搭背地喊“澜弟”时起,他的生命里好像一下子涌入了数不尽的光彩。

    他知道,那是祝予怀分给他的光。

    他在沉入梦境时,两世的记忆总会交织在一起,魂魄被两股力量拉扯着,在前世和今生之间摇摆不定。即便从梦中醒来,他也仍会惶惶不安,怀疑眼前的学堂是真实还是虚妄。

    唯有祝予怀的声音,总能像穿透迷雾的光束一般,把他用力拽回当下。

    只要待在祝予怀身边,那些晦暗的前世记忆就会轻轻淡去。所有温和的光亮都从祝予怀身上倾泻下来,慷慨而无私地流淌到他眼前。

    卫听澜伏在案上,被那笼罩在春光里的身影深深吸引,看得入了迷。

    “睡醒了?”祝予怀伸手覆住他的眼睛,很快又挪开,轻笑道,“你在看什么呢?”

    眼帘上温暖的触感转瞬即逝,卫听澜趴在案上眨了几下眼,道:“看你啊。”

    自从入台第一日,两人又是肝、又是胆地胡乱发了一通誓之后,卫听澜的胆子就越发大了起来。

    说起这些暧昧不明的话时,也能斩钉截铁,脸不红气不喘。

    祝予怀笑了起来,捋着衣袖继续研墨,一边问:“不就是换了身衣裳,真有这么好看?”

    他今日头一回换上簇新的学子青衫,也觉得十分新鲜。

    卫听澜的视线沿着他领口的兰花纹一路往上,停在他被衣领半遮的脖颈上。

    “好看。”卫听澜点头,“衬得你像棵白净新鲜的春笋。”

    祝予怀腾出手来敲他的脑袋:“你才像棵春笋。”

    赵松玄正在同太子说话,听到后面两人这番对话,没忍住笑出了声:“卫郎君这嘴像是在哪儿开过光,夸人也夸得独具一格。”

    太子也回头看来,轻声笑了一下。

    意识到还有旁人在看他们胡闹,祝予怀的脸才微微有些发烫,垂下头去加快了研墨的速度。

    卫听澜看他这般情态,心中不知怎的还有些痒痒。心里痒,手也跟着犯欠,他慢吞吞地挪近些,想从祝予怀的笔架子上掏点什么来讨打。

    祝予怀努力想要视而不见,奈何旁边那人蠢蠢欲动的爪子叫人怎么也忽视不了。

    在笔架子要遭毒手的前一刻,祝予怀一把按住了卫听澜伸出的手,无奈道:“濯青……”

    “九隅,小苏的回信——”颜庭誉从后而来,忽然脚步一顿,目光如炬地看向两人交叠的双手,“哟,你们俩这是在执手谈心?”

    祝予怀心头一跳,飞速收回了手。他一慌乱,面上的红晕就越发不可收拾,从脸颊一路烧到了耳根。

    颜庭誉诧异地挑眉,余光正好瞥见旁边努力压住嘴角的卫听澜。

    一道灵光从她脑中飞闪而过。怎么感觉这两个人……

    “咳,崇如兄。”祝予怀尴尬地开口,“你方才说,什么信?”

    “噢,苏泽延那家伙的回信。”颜庭誉取出怀里的信筒,“先前你说可以推荐他去寒泉书院任教,他高兴坏了,写了一堆感谢的话要我转达,废话太多我懒得念,你自己看吧。”

    祝予怀接过了信,颜庭誉接着又道:“不过他说,北疆近来有位不知名的善人,在湍城捐了座义塾,那里也缺先生。恐怕他得婉拒你的好意了。”

    祝予怀读完那封热情洋溢的信,在末尾看到苏泽延的致歉,浅笑道:“这有什么,北疆战乱之地,更需要仁人志士相扶。苏兄有此心意,实在令人钦佩。”

    颜庭誉晃了晃信筒,又从里头倒出个纸包的小物件,捏了捏形状,神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

    她将那东西抛给祝予怀:“接着,八成是这小子千里送的鹅毛。”

    “啊?”祝予怀手忙脚乱地接住,拿在手里。

    卫听澜好奇地凑上去,看着祝予怀将纸包一层一层拆开,只见里头十分庄重地裹着一颗……

    卫听澜困惑道:“瓜子壳?”

    四眼茫然间,颜庭誉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解释道:“他这人嗑葵花子上瘾,还有个怪癖,遇到长得合心意的葵花子,舍不得下嘴嗑,要拿小刀工工整整地剖开,留下完美的壳来做收藏。”

    她越说越不忍直视,叹息道:“真是人才,自己收藏也就罢了,怎么还拿这磕碜玩意儿当礼物赠人。”

    祝予怀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指甲盖大小的瓜子壳:“但这个,好像不是真的瓜子壳?”

    “嗯?”颜庭誉眯起眼睛凑近细看,这才发现那葵花子纹路清晰,壳中间半开了小缝,露出里头洁白如雪的籽粒来,那籽还能随着动作来回晃动。

    竟是个镂空刻制的、栩栩如生的微型木雕!

    颜庭誉震惊不已:“不是,他有毛病吧?”

    “无妨,礼轻情意重。”祝予怀颇觉有趣,捏着瓜子壳对光观赏,笑道,“想不到苏兄还有如此巧手,这么微小的木料也能……崇如兄你怎么了?”

    颜庭誉攥紧了拳,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咬牙切齿:“岂有此理!这天杀的臭小子,他当初当宝贝一样送给我的,可是枚货真价实的瓜子壳!刚嗑下来的那种!”

    她隔空挥了几下拳,就气势汹汹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磨刀一般磨起墨来。

    祝予怀和卫听澜看着她扯出一摞信纸,提笔狂书,挥毫如雨。

    祝予怀悄悄收起了瓜子壳,忽然有点心疼那位远在北疆的苏兄弟。

    也不知道他收到崇如的回信,会是什么心情。

    芝兰台的日子一切照旧,除了这个小插曲外,还有一件让祝予怀安心不少的事,就是秦宛母子已经被寿宁侯府成功送出了城,不日便能到雁安了。

    谢幼旻把这事在心里憋了一天,直到下学出宫之后才找着机会告诉两人,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总算身心舒畅了。

    寿宁侯府是借着往檀清寺礼佛的名义,偷偷送秦宛母子乔装出城的。然而侯夫人的马车出城门后不久,就被一队全副武装的皇城营士兵强行拦下,说疑心马车内藏有朝廷要犯,要求所有人下车核查身份。

    侯夫人被他们激怒,当即出声斥责。谁知那领头的将官就跟中邪了似的,愈发笃定车内有鬼,直接让人持刀掀帘,把侯夫人身旁的女子强行拽下了车。

    女子戴了面纱遮掩面容,身量与秦宛有七分相像。将官得意忘形,上前就想杀人灭口,却被勃然大怒的侯夫人一刀斩断了胳膊。

    双方起了冲突,寿宁侯府的马夫、侍从都拔出了防身的兵刃,而那女子也摘下了面纱——不是秦宛,只是侯府里头的一个普通侍女。

    她之所以戴面纱,只是因为前些日子摆弄花草时不慎过敏,脸上起了疹子。

    而这时,恰好有下值的阳羽营士兵经过此地,听见动静赶了过来——这些人,也是寿宁侯动用了人脉,提前安排好的。

    有第三方人证在场,皇城营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得束手就缚。

    谢幼旻耻笑道:“那帮黑心肝的东西,八成以为只要抓住了秦夫人,给她扣个瓦丹细作的罪名就地斩杀,就能把通敌卖国的脏水泼到我爹娘身上。”

    祝予怀听得捏了一把汗:“真没想到,皇城营竟有如此目无王法之徒。幸亏侯爷和侯夫人布局周全。”

    假如车里的人真是秦宛,将官直接杀了她,再杀几个侯府侍从,就能将此事定性为侯府窝藏瓦丹细作,在事情败露后袭击皇城营将士,意图玉石俱焚。

    到时候死无对证,这黑锅寿宁侯府就背定了。

    卫听澜道:“那些人一惯轻敌,到现在还不长记性,估计压根没料到侯夫人也会使刀。”

    好在最终有惊无险,侯夫人这边吸引了皇城营的注意力,而另一边的秦宛母子早已改头换面,用假的身份凭证成功混出了城。

    谢幼旻笑着说:“这样也好,那领头的将官被罢职彻查,我爹在大理寺有些人脉,顺着这帮蠢货挖一挖,说不定能摸出条大鱼。”

    “难说。”卫听澜道,“只有那些无足轻重的虾兵蟹将,才会被派出来干这抛头露面的勾当。真正的大鱼,藏得深着呢。”

    四皇子背后的裴家,势力盘根错结,要抓住把柄没那么容易。

    很快就是四月初八万寿节了。以明安帝那好大喜功的个性,定然是要大办特办,让人歌功颂德的。等四皇子献上“太平春饶”贺寿、博得圣心后,百花僵估计很快就会在京中成为时兴的香料。

    时间太短了些,也不知遮月楼的探子得不得用,能否在泾水查出些端倪来。

    *

    几日后,一个书童打扮的半大少年推着素舆,气喘吁吁地停在泾水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上。

    “就是这儿啦。”书童停下来,掏出怀里的图纸,舔了舔毛笔,在纸上画了个圈,认认真真写了几个字:河阴城外。

    坐着素舆的青年膝上盖着毯子,目光深邃地望着泾水之上来往的船只。

    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是在发呆。

    发了一会儿呆后,青年百无聊赖地伸手往腰间摸了摸,掏出两个荷包来,挑开系绳,搁在腿上。

    两个荷包一胖一瘦,一个装着葵花子,一个装着葵花子壳。

    “唉,我这是什么命。”他拿起一颗葵花子端详了几眼,叹息着送进嘴中,发出“咔”的一声。

    书童停下来看着他:“公子,您再嗑就真要上火了。”

    “不嗑也上火。”青年一脸怠惰地吐出瓜子壳,“说好了让我去湍城教书,又打发我来跑外勤。我腿都断了还跑外勤……你说说这像话吗?你们就不能找个有腿的人来干这差事?”

    书童咧嘴乐了乐:“大家都忙,就苏公子您最闲。再说这不是有我推着您吗?又不劳您亲自动腿。”

    “说得好。”青年赞叹地鼓了两下掌,“所以你为什么不干脆自己来,非得捎上我?”

    “我这脑袋瓜哪里够用啊?”书童嘿嘿一笑,把图纸和毛笔都塞给他,“好了,您快看看吧。依您之见,瓦丹人会走哪条路?”

    青年看都懒得看,直接把纸地往怀里一揣:“你都把我人给带来了,还用得着看图纸?先回去给我煮点清火润喉的茶,这风吹的,我嘴都要起皮了。”

    第088章 择衣

    随着万寿节将近, 卫听澜愈发惦记瓦丹在泾水的动作。趁着芝兰台休沐时,他便又去了一趟先前和岳潭见面的望贤茶楼。

    岳潭刚煮好一炉茶,从茶盘上拈下两只杯盏, 不紧不慢地斟茶。

    袅袅轻雾中,敲门声响了起来。

    岳潭头也没回道:“进。”

    卫听澜推门而入, 瞥见桌上多备了一份的茶具, 眉梢微扬:“怎么, 岳兄这是一早就得了信, 知道我要来?”

    岳潭不置可否,笑道:“卫郎君请坐。”

    卫听澜暗暗腹诽了一句“笑面狐”,也懒得客套,落座后便单刀直入:“有收获了?”

    岳潭点头,将多斟的一盏茶推给他:“我们的人已在泾水探查过,你给的那张路线图基本无误。瓦丹应当会先通过水路商道走私百花僵, 等那批货物下了船, 再伪装成寻常草药, 分批运入澧京。”

    这和卫听澜猜测得大差不差, 他接着问:“还有呢?”

    “秋思坊已经人去楼空, 瓦丹在京中必定有了新据点。”岳潭拿起一份名单,指给他看,“这是澧京近半年内新开的香料铺子的名单。我们逐一筛查过后,锁定了其中一家叫云荷香坊的。紧挨着这香坊的是个草药铺子, 我怀疑,这两家背后是同一个东家。”

    这也好理解——舟船载量大,方便走私避税, 但百花僵从水路转陆路后,还需经过层层盘查才能进入澧京, 势必要做些伪装。

    用草药铺子来打掩护,再合适不过。

    卫听澜暗暗记下“云荷香坊”的名字,道:“这都还不是最要紧的。泾水一带,没别的消息了?”

    “别急。”岳潭示意他稍安勿躁,从旁边架子上取下一枚细长的木匣,“自上次你提醒过后,我就让人额外留意了泾水附近的农田。根据传回的线报,河阴城一带的部分农田里,的确有百花僵。这一株是我们的人向当地农户买来的,刚从地里挖出来没几天。”

    匣子打开,露出里头保存完好的植株。虽经过路途颠簸已有些枯萎,但也能清晰地看出,其茎叶明显比极寒之地生长的百花僵更为宽长。

    卫听澜盯着匣中的植物,低声道:“果然。”

    野生的百花僵长在极寒之地,数量稀少,采摘不易。瓦丹能搞到足够在京城售卖的百花僵,必定是通过人工栽育才可能做到。

    岳潭继续道:“据线报说,当地农户并不了解百花僵,只是有人送了他们一些种子,说等长成之后愿意高价收购,农户们才答应种一点试试。这东西在贫瘠的废田里也能长,所以不少人家都在自己的土地边角撒上了种。”

    卫听澜的眉头越发紧皱起来。

    他联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前世记忆——几年之后,泾水一带会爆发空前严重的饥荒。

    泾水其实年年都有水患,但因为官府屯粮还算充足,往年都没出过大的乱子。即便有少量灾民纠集闹事,只要朝廷开仓赈济,再加以武力震慑,很快就会被平息下去。

    但前世大哥之所以被调往泾水一带“剿匪”,是因为那一年粮食欠收,赈灾困难,百姓活不下去,难民暴动发展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卫听澜想到这里,背后爬上丝丝凉意。

    粮食欠收——那一年又不是什么百年难遇的灾年,再怎么欠收,何至于紧缺到那种地步?

    泾水水网密布,土地肥沃,说是大烨的粮仓也不为过。可如果农田里养育的不再是作物,而是越来越多的百花僵呢?

    卫听澜深吸了口气,问道:“现下有多少农田种植了百花僵?”

    “不算多。”岳潭也凝起了眉,“还好发现得早,目前它们尚未在泾水流域蔓延开来,仅在河阴城周边有小规模的种植。”

    他可不觉得瓦丹人会好心到帮着大烨的百姓发家致富。一旦百花僵真的炒出高价,农户们盲目地大量耕种,天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对泾水的良田沃土产生什么损害。

    卫听澜冷静了些许,道:“四月初八就是万寿节,四皇子献香丸这事怕是拦不住。你们有几成把握,能将瓦丹的那批百花僵顺利拦下?”

    “九成。”岳潭斟酌地说,“他们行动的路线、从水路转陆路的时间基本都能估算出来,误差至多不会超过一日。知韫已经在清点人手,准备在图南山外提前埋伏了。”

    卫听澜面露怀疑:“九成把握,你确定?在图南山时,我见过他们用的军械……”

    岳潭十分淡然:“不过就是臂弩和风翅,那些东西我们也有。”

    卫听澜顿了一下,细细打量着岳潭平静的神色——看起来像是真的胸有成竹。

    卫听澜顿时心生疑云。

    他一直以为遮月楼的探子都是睿王府的旧部,在睿王夫妇死后隐迹匿形,继续效忠于睿王遗孤。这些人能在明安帝眼皮子底下蛰伏至今,暗中帮扶赵松玄和江家,还有余力在京城内外打探情报,已是极为不易了。

    居然还有能耐和瓦丹细作硬碰硬?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试探:“你们不会准备硬抢吧?”

    “那不然呢?”岳潭理所当然道,“他们可是在走私,被杀人越货了都不敢报官的。如此绝妙的天赐良机,自然是趁他病要他命,干一票大的。”

    “……”卫听澜服气了。

    这土匪般的措辞,这不抢就血亏的行动思路,与其说是睿王遗部在卧薪尝胆筹谋大业,不如说是哪座山头的二当家在策划新的打劫任务。

    他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小看了遮月楼。这行事风格,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王府养出来的扈从。

    能在京城设下不止一处暗桩,来去自如地探听消息,甚至还拥有罕见的军械……等等,军械?

    卫听澜脑中灵光突现——莫不是飞虎营吧?

    刚冒出这个猜想,他又下意识地自我否定了。

    飞虎营由先帝一手组建,主要负责刺探情报,是三大营中唯一的暗卫,隐蔽性与机动性极强,常人见不到其真面目。

    三大营的兵符早就被寿宁侯交了出去,飞虎营如此紧要,应该被牢牢捏在明安帝手中才对。

    不过遮月楼从上至下天衣无缝的伪装,确实像极了传闻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飞虎营……

    卫听澜兀自沉思的这一会儿,岳潭已继续说了下去:“不过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即便我们这次成功劫下了百花僵,瓦丹人保不准会换条路线再运。你可有好的应对之策?”

    这一问让卫听澜回了神,他暂按下杂念,思忖道:“目前来看,瓦丹运百花僵是为了谋财。只要断了他们的发财路,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岳潭立即问:“如何断?你有一劳永逸的法子?”

    卫听澜点了点装着百花僵的木匣:“这就得看你们有多大能耐,能抢回多少百花僵来了。”

    要断人财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这路占为己有,再狠狠踩碎踏烂,让后来者无利可图、血本无归。

    卫听澜思及此处,心中安定了些。

    虽然看不透遮月楼的底细,但只要遮月楼有与瓦丹细作较量的实力,许多事就好办了。

    *

    万寿节很快如期而至。

    天子诞辰,自是要大赦天下、举国同庆的。按照往年的流程,百官拜贺献礼之后,明安帝还要在麟德殿摆一日的流水席,大宴群臣。

    芝兰台亦要停课一日,为彰显圣恩,学子们也被特许在麟德殿外的曲晏廊参加酺宴。

    于是四月初八那日一早,卫听澜照常往祝府来,准备蹭祝予怀的马车一道往宫中赴宴。

    往常这个点,祝予怀差不多已用过早膳,换好外袍等着易鸣去套车。但今日,他却难得在衣柜前陷入了踌躇。

    天子寿宴,穿素色旧衣显然不合礼数;好在芝兰台也给学子们定做了适合典仪的正装。他正要伸手去拿时,却一眼瞥见了过年时乔姑姑给他裁的新衣。

    这些新衣的料子还是卫听澜送的,被他搁置至今,有好几件甚至不曾上过身。

    他改了主意,将它们挨个取了出来,一件件往身上比划,越比划越纠结,最后还是没忍住,翻出了除夕夜时穿过一回的绛红衣袍。

    低调的红在眼前铺展开来,比暮晚的霞光更暖一些,让他想到了除夕那一夜轻摇的烛火。

    那时他与卫听澜相识不久,约好了一起守岁,他就穿着这身衣裳坐在灯下数花椒……那夜卫听澜醉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来赴约了,发起酒疯时就像什么小动物似的,一直往他袖子里拱。

    祝予怀回忆着那夜的细节,心中就泛起了些微涟漪。

    他披上衣袍,仔细穿戴整齐,在腰间挂好玉韘,而后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望向铜镜中的自己。

    衣袍还是一如既往的服帖合身,宽袖微垂在身侧,红得并不扎眼,倒显出了几分庄重。

    庄重到祝予怀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像是去赴宴的,倒像是要去成亲。

    这荒谬的念头让他脸一热,仿佛被戳中了什么了不得的心事,当即又想把这烫人的衣裳扒下来,藏回箱子里牢牢锁起来。

    就在这时,门毫无征兆地被人敲响了,卫听澜的声音从外传来:“九隅兄。”

    这一声更似火上浇油,祝予怀猛然从镜前退开几步,还未应声,就一不留神撞上了屏风。

    屋内的异响让卫听澜敲门的手一顿:“九隅兄?”

    被撞歪的屏风上,搭着的衣袍一件件往下滑,祝予怀手忙脚乱,哪儿还顾得上回答他。

    卫听澜没听见回应,只怕祝予怀又犯起了心疾,越发着急地拍了几下门,用力太重,直接把虚掩的门给拍开了。

    他想也不想,顺着大开的房门就径直冲向里屋,一把掀开卧房的门帘:“九隅——”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明霞般的红衣。

    卫听澜紧急刹住了步。

    祝予怀堪堪稳住屏风,刚转头就瞧见屋内凭空多出的人,惊愕道:“你怎么……”

    话到一半,他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模样,尴尬得背过身就往屏风后躲,一边紧张地找着借口:“我、我还在更衣!”

    仓促间还被绊了一下。

    卫听澜站在原地,望着屏风后宛如惊弓之鸟的人影,高悬着的心已轻轻落了下去。不知怎的,还有些想笑。

    怎么说呢。

    祝予怀这惊慌失措的样子,像极了他在朔西打猎时,草野上那些被人掘了窝、反应还慢半拍的野兔。

    “濯青?”祝予怀等了半晌没听见动静,从屏风后悄悄探头,一看他还在,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卫听澜更想笑了。

    青天白日的,这人躲什么呢?

    祝予怀强作镇定地出声:“濯青,你先……先出去等一等,我换好衣裳就来。”

    “噢。”卫听澜嘴上应着,脚步却分毫不动,故意慢吞吞地逗他,“可你不是已经换好了吗?”

    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红衣,他可看得清清楚楚,衣领拢得一丝不苟,腰带上连玉韘都佩稳妥了,随时出门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听他这样说,就知道自己是糊弄不过去了。

    他认命地做了个深呼吸,装模作样地对镜理了理衣领,把腰间的玉韘从右边换到左边,故意制造出一些忙碌的声响,然后佯作无事地走出了屏风。

    他虚张声势地掸了掸袖:“现在好了。”

    卫听澜的视线落在他的衣衫上,又落在他浅红的耳朵上。

    这红衣的颜色如此热烈,在祝予怀身上却安宁了下来,变成了一捧不烫人、却又撩人的火。

    本还在为遮月楼那头的行动焦躁,但自看到祝予怀的这一瞬起,所有繁杂的心绪都神奇地被抚平了。

    卫听澜不禁扬起唇,道:“那我们出门吧。”

    第089章 脑疾

    今日春晖明媚, 麟德殿的飞檐在太阳下灼灼生辉。

    殿外不远处的曲宴廊里,几道屏风隔出了宴饮的场地,学子们坐在其间既能遮阳, 又不耽误吃喝赏景,再惬意不过。

    圣驾还没到, 离开宴尚有一段时间, 谢幼旻闲得无聊, 命宫侍拿了翡翠箭壶来, 招呼了一帮人在庭外的空地投壶暖场。

    投壶是澧京宴饮时常备的消遣游戏,不多时,大半的学子们都围了过去。谢幼旻一身锦衣绣袍,在太阳底下亮得扎眼,每投中一箭,柳雍就带着那帮狐朋狗友使劲起哄, 热闹得像锅沸汤。

    卫听澜和祝予怀也站在廊下看。

    看着看着, 卫听澜脑子里昏昏沉沉, 好像又开始犯困了。

    这样欢闹嘈杂的景象, 总让他觉得分外不真实。

    一切都太过安逸祥和, 所有人好像都站在缥缈的云端,身上洋溢着令人心惊的天真与烂漫。

    天子诞辰与佛诞节恰在同一日,这个“受命于天”般的巧合极大地满足了皇帝的虚荣心,自入四月后, 大烨各地都开始频报祥瑞。

    若不是卫听澜亲眼见过边疆的战火,怕是也要被那些天降祥瑞、地产珍宝的喜讯蛊惑,以为这天下当真如此太平。

    这几日城中张灯结彩, 处处歌舞升平,他身处其中时, 前世那些晦暗的心绪总会再度泛滥。

    厌倦,嫉妒,憎恶,恨不得撕碎澧京这层繁华的皮,让那些不谙世事的人都看清楚——王公贵胄眼中的“盛世之象”,不过是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早晚有溃烂到崩塌的那一日。

    到那时,什么皇帝,什么太子,什么将军、侯爷、世子、状元……通通都得死。

    都得死……

    卫听澜耳旁出现了越来越重的耳鸣。

    不远处的人群突然发出一阵震天的喝彩。

    “濯青?你怎么……濯青!”

    熟悉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变得焦急。

    卫听澜从迷障中短暂清醒过来,失焦的目光逐渐重聚,落在庭中的翡翠箭壶上。

    谢幼旻投出了个罕见的“骁箭”,箭入壶后反跃起来,又不偏不倚地重落了回去。

    有人在欢呼喝彩:“好兆头啊!这是不是就叫作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又有人反驳:“瞎说啥呢,我旻哥生来是福星高照的命,什么凶啊难啊的,都别沾边儿啊!”

    “嗐,差不离嘛,反正是吉兆!”

    无数欢欣鼓舞的声音重复着。

    吉兆、吉兆……

    卫听澜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狠命掐着掌心,钻心的疼痛才让脑中嘈杂的声响淡去了。

    祝予怀根本无心关注场上的动静,强按着卫听澜在廊边坐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似的。”

    卫听澜缓过来些,佯装无事地扯出个笑:“没事儿。都怪世子那条撒金腰带,隔着老远都反光,晃得我头晕。”

    “是吗?”

    祝予怀沉沉盯了他片刻,收回手来淡笑了一下:“那就好。不过今日回家后,最好还是让师兄替你瞧瞧,别是何时磕着脑袋落下伤了,自己心里还没点分寸。”

    卫听澜心里一突。

    这个语气……

    他惊惶不定地抬起头,就见祝予怀罕见地冷着脸,一身热烈的绛红都压不住他周身散发的凉气。

    卫听澜越发忐忑,小心地去拉他的衣袖:“九隅兄……”

    祝予怀看都不肯看他,背过身望回了场上。

    完了,看起来气得不轻。

    卫听澜放软了声音:“我知错了,我就是近来总觉昏沉嗜睡,以为这不是什么要紧事。九隅兄……”

    他见人还是无动于衷,又蹭近了一点,可怜巴巴道:“宴饮要一天呢,你也会医术,要不你先替我瞧瞧?”

    祝予怀不动声色地瞥了他几眼,见他蔫头耷脑的,这才松动些许,转回身来。

    “伸手。”

    卫听澜立马殷勤地撩起袖子,露出手腕,乖乖让他搭脉。

    两人在廊边坐了一会儿,气氛安静得近乎诡异。

    期间季耀文回曲宴廊找水喝,看见他俩这架势,好奇地停下步:“这是在看什么?”

    卫听澜正要开口,祝予怀平静道:“看脑疾。”

    卫听澜:“……”

    季耀文惊悚至极:“文试第十八名,有脑疾?!”

    卫听澜如坐针毡,想解释又不敢驳了祝予怀的脸面,只能干笑了两声,顺着话道:“小毛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这不是正在治吗。”

    “哦,哦。”季耀文汗流浃背,“那是得好好治,打扰了。”

    他左脚绊右脚地狼狈离去。

    祝予怀出了这口气,心里才畅快了,慢悠悠地收回了搭脉的手。

    绛红的宽袖从卫听澜腕旁流水般滑过,凉丝丝的。

    “祝大夫。”卫听澜幽怨地问,“我的脑疾还有救吗?”

    祝予怀险些没绷住,轻咳了好几下才忍住笑,道:“没有大碍。”

    单看脉象,卫听澜的身体强健得过分,单挑十头牛都不成问题。

    祝予怀煞有介事地又补了句:“不过,你思虑过重,难免神劳体乏,还是要注意些。”

    他停了一息,试探地盯着卫听澜的眼睛:“若有难解的心事,可向身边亲友倾诉一二。”

    卫听澜慢慢绷直了背,一瞬间竟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祝予怀见他如此紧张,又觉于心不忍,缓声道:“你要是不便说,我就不问了。”

    “不是的。”卫听澜一下子慌了起来,生怕他再不理自己,“我并非有意瞒你,我只是、只是……”

    他语无伦次地卡住了。

    要怎么解释?

    自己偷瞒着他与遮月楼往来,背地里做了那么多小动作,桩桩件件说出来都是谋逆的重罪。

    有关前世的一切都如鲠在喉,无数的话语在心中涌动,最后他只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爹和大哥了。”

    这句是真话。

    两世的记忆在他脑子里打着架,不甘、仇恨与愧疚的心情一齐翻腾起来,以至于他都没注意到,自己攥着祝予怀衣袖的那只手抖得厉害。

    祝予怀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微微一紧,立马就后悔了。

    就不该越界试探,触了他的伤心事。

    “抱歉,濯青。”祝予怀愧疚地坐近了一些,安慰道,“我并非想逼迫你坦言什么。你要是想家了,或是觉得孤单烦闷,可以……可以来我家里住几日。前些日子我托曲伯搜罗了几本北方食谱,让厨房学了些西北菜式,等你来时,我让他们……”

    “别说了。”卫听澜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克制着将他整个人都按入怀中的冲动,勉强说笑道,“这里这么多人,你想看我当众抱着你哭吗?”

    虽是玩笑的语气,可祝予怀看见他的眼眶真的红了。

    两人就这样对视了片刻,卫听澜觉得自己丢人,正要移开视线时,祝予怀借着衣袖的遮掩,忽然扣住了他的手。

    温暖的触感从手心传来,卫听澜张了张嘴,定住了。

    “这里不行。”祝予怀有些为难似的,声音越来越小,“等……等没有外人的时候吧。”

    远处屏风之下,颜庭誉慢条斯理地剥了颗葡萄,眼角余光却一直瞟着坐在廊下的两道身影,目光越来越深沉。

    这两人到底在聊什么呢?

    说起来,她今早第一眼看见祝予怀时,觉得那身红衣新鲜,就随口调笑了一句:“这红衣含蓄了些,要是再拿金线绣几朵花,九隅就像个稳重的新郎官了。”

    本是耍耍嘴皮子,谁想祝予怀一下子红透了脸,卫听澜当时的神情也极不自然,还说什么“这衣料是我挑的,崇如兄莫要说笑了”。

    啧啧,多么耐人寻味的一句“我挑的”。

    颜庭誉摇了摇头,将葡萄丢进嘴里,叹息道:“不对劲,不对劲啊。”

    季耀文还处在“脑疾”的震撼中没回过神来,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魂不守舍道:“啥不对劲?”

    “咱们的两位状元啊。”颜庭誉眯眼观察,“你回头看看,总感觉下一刻他们就要执手问心,指矢天日了。”

    季耀文牙酸地“嘶”了声:“你这都什么用词?九隅那是在搭脉,给澜弟看病呢。”

    颜庭誉皱眉:“看什么病?他一拳能送走十个你。”

    季耀文沉痛道:“他有脑疾。”

    “……”颜庭誉翻了个白眼,“要不你自己去看看脑疾?”

    季耀文着急了:“是真的,澜弟亲口承认的!不信你去问。”

    “亲口承认?”颜庭誉狐疑地看了卫听澜一眼,表情逐渐变得复杂。

    一个心疾,一个脑疾。

    ……

    就算想凑天成佳偶,也不用这么荒谬地硬凑吧?

    一直到圣驾来时,祝予怀和卫听澜才难舍难分似的从廊下起身。

    文武百官跟随其后,一大帮人浩浩荡荡进了麟德殿。在传令官一声声的“开宴”中,宴席正式开始。

    学子们的位席不讲究座次,也没人拘束他们,廊中各处都闹哄哄的。连翡翠箭壶也被挪到了席间空地,重新定了赏罚规矩,投空一箭罚酒一杯,连中、全中者一次赏酒三杯。

    祝予怀也看得兴致盎然,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玩两把,卫听澜忽然搁了一盘剥好的蟹肉在他眼前,还贴心地加了根干净的细勺。

    祝予怀盯着盘里完好无缺的蟹肉怔了半晌,又看看卫听澜手边被敲得七零八碎的蟹壳。

    “濯青。”他的神情逐渐变得不可思议,“你们朔西也产蟹吗?”

    卫听澜愣了一下,心道糟了。

    按理来说,这该是他此生头一回见到蟹啊!

    作为一个自小吃沙子长大的西北土著,他拆蟹的技巧未免过于娴熟。

    在祝予怀费解的注视中,卫听澜汗流浃背,佯作惊讶地演绎道:“噢,原来这就是蟹?我看平章兄吃得香,照着剥的。”

    幸好季耀文就坐在他对面,一开宴就光顾着胡吃海塞,案上的蟹壳鱼刺早堆成了小山。

    祝予怀这才恍然,不禁露出怜爱的神情:“那怎么不留着自己尝?春蟹的肉太少,来,我这只也给你。”

    “不用不用!”卫听澜忙乱地推拒着,“我肯定吃不惯……”

    祝予怀已舀起最肥的一块螯肉,眼疾手快地送进他嘴里:“吃一口再说。”

    卫听澜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嘴,就听对面季耀文拍桌狂笑起来。

    “崇如,崇如,你快看澜弟!我家中五岁小弟挑嘴,我娘也这么喂他!哈哈哈哈……”

    卫听澜衔着那蟹肉呆住了。

    祝予怀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听见季耀文的声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季耀文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里,颜庭誉深深地叹了口气,搁下了筷子。

    才刚开宴,她就已经莫名其妙地饱了。

    *

    日上中天,麟德殿中飘来阵阵丝竹笙歌之声。

    流水席要摆一整日,除了吃喝之外,自然还要来些宴饮游戏才够趣。酒过三巡,学子们自发地凑作几堆,有的行雅令,有的吟诗作赋,有的倒扣着杯碗玩射覆。

    原本在玩投壶的纨绔们,这会儿都醉成了烂泥,互相搀扶着去醒酒更衣。

    眼瞧着投壶的地方空了出来,只剩谢幼旻一个,祝予怀又开始心痒,搁下碗筷,飞快地净手整理衣衫。

    卫听澜敏锐地看来:“你要去哪?”

    “去投壶。”祝予怀眼中隐隐泛光,“现在没人起哄罚酒了。”

    卫听澜立马道:“我也去。”

    谢幼旻半醉半醒地支楞着,一边提着个酒壶往嘴里灌,一边眯眼瞄着前方的箭壶。

    瞄了几下都没瞄准,余光却瞥见一抹惹眼的红色停在了自己身边。

    “嗯?”他困惑地盯着那绛红的衣摆,视线一路上移,停在了祝予怀脸上,“是阿怀啊……”

    他踉跄了两步,要摔倒时被祝予怀及时扶住了,口中又喃喃了一声“阿怀”,手中的酒壶和箭都掉落在地。

    这两小无猜的亲昵称呼,正好落在晚来一步的卫听澜耳中。

    他盯着两人相扶的胳膊,心头突然泛上一股压不住的酸意。

    他不假思索地上前,将几乎倒在祝予怀肩头的谢幼旻从后拽了起来,冷着脸道:“世子站稳了。”

    谢幼旻被他强行扳正了身形,好像清醒了一些,点头感激道:“稳了,谢谢。”

    祝予怀看他真稳住了,放下心来走到箭壶旁,将散落满地的箭矢一一捡起。

    他捡箭的这会儿,谢幼旻还是紧盯着他的背影,看得目不转睛。

    卫听澜心中越发堵得慌,忍不住道:“世子醉了就别强撑着,可要送你去偏殿清醒清醒?”

    “啊?”谢幼旻迟钝地反应了一下,恍然大悟地敲了敲自己的头,“原来是醉了。我说呢,阿怀怎会穿着知韫姑娘的衣裳。”

    卫听澜:“……”

    看来是醉得不轻。

    谢幼旻在意识到自己醉了之后,忽然像是觉醒了什么血脉,做了个半虚步端枪的姿势,高喝道:“寒英枪来!”

    抱着一摞箭刚起身的祝予怀趔趄了一下。

    他和卫听澜对视一眼,无奈地放下箭:“先送他去偏殿歇息吧。”

    醉酒之人不宜吹风,只能去室内醒酒。柳雍他们更衣还没回来,廊中就剩两个瘦弱的小宫侍,根本按不住发酒疯的谢幼旻,祝予怀和卫听澜别无他法,只能亲自送这一趟。

    费了好大劲,两人才将这尊大佛押到了偏殿,连拖带拽地交给一脸惶恐的宫人。等出来时,卫听澜拼命掸着自己的衣襟,脸已经比锅底还黑了。

    祝予怀颇觉好笑,松了口气道:“方才那情形,倒让我想起除夕那夜了。”

    卫听澜掸衣的手停了一下,张了张唇,心虚道:“我醉酒时,也像他这样疯?”

    祝予怀低笑起来:“你比他文雅一些,至少没有舞剑。”

    听着也没好到哪里去。

    卫听澜赧然地别过了脸。

    两人原路返回,穿过殿外的一片静僻的花园,从假山之间的碎石小径走出时,忽然瞥见了一个人影。

    一位身量瘦削的青年背对他们站在池塘边,微微俯身,似乎正出神地凝望着那潭宁静幽深的水。

    祝予怀心中奇怪。看此人身上华服,应当身份不低,但身边又没有随从,像是独步至此。

    他在看什么?

    两人驻足观望的这间隙里,青年像是被什么东西蛊惑了,直直向前走了几步,衣摆沾湿了也不停,自顾自朝那片水域伸出了手。

    祝予怀瞬间汗毛直立——他怕是要投湖!

    电光火石间,卫听澜毫不犹豫地直冲了出去,将那人拦腰一拽,拼力掼倒在草地上,恨铁不成钢道:“殿下!”

    有什么东西丁零当啷地滚落了出来。

    青年挣扎地探出一只手,又被卫听澜死死按住,劝阻道:“殿下即便心中郁结,何至于自寻短见!”

    祝予怀匆忙紧跟上来,听见这两声“殿下”,惊诧地一顿,望向地上的人。

    莫非这位就是大皇子赵鹤年?

    “什么长剑短剑……”被按伏在地的皇子扑腾着,“嘶,好痛!铜龟,我的铜龟呢?”

    祝予怀从草丛中捡起一只古旧的空心龟甲,里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叮当作响。

    赵鹤年听到这声音,立马费力地望了过来,祝予怀迟疑了一下,把东西递到他手里。

    赵鹤年抓住铜龟,长松了一口气,也不挣扎了,认命地摊平在地:“我没见过什么短剑,你们抓错人了。”

    说罢安详地闭上眼,一副任人发落的模样。

    “……”卫听澜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搞错了什么事。

    他试探地开口:“殿下方才站在水边,不是要轻生?”

    可怜的皇子睁开眼,迷茫地问:“我为什么要轻生?”

    三个人陷入了迷一般的沉默。

    祝予怀小心地问:“那殿下刚刚是在……”

    “看龟。”赵鹤年指着水塘,“有只龟被水草绊了一下,龟腹朝上翻过来了,我想帮它一把。”

    祝予怀和卫听澜:“……”

    第090章 因缘

    倒霉的皇子被搀扶了起来。

    在两人的连声道歉中, 赵鹤年才明白是闹了误会,如释重负地抚胸:“我说呢,我也没机会和武状元结梁子啊。”

    他抬手时, 卫听澜的鼻翼下意识耸动了一下,闻到了一丝极浅的“太平春饶”的气息。

    他应当是刚从麟德殿的宴席上下来, 沾染了皇宫中的熏香。

    卫听澜不动声色地问:“殿下认得我?”

    “很难不认得。”赵鹤年晃掉满头杂草, “虽然我常年旷课, 但今年武试还是出席了的。嗐, 就算不认得,这不是还有你身边这位文状元么。”

    祝予怀疑惑地指着自己:“我?”

    赵鹤年稀奇地左右看看:“你们不知道吗?这可是洒扫的小太监都在传的识人小技巧。整个芝兰台,相貌最不俗的就是文状元,盯着文状元数三下,旁边瞪你的人就是武状元。由此可得,有文状元的地方必有武状元。”

    祝予怀被这完美的推演惊到了。

    卫听澜的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

    到底是谁闲得发慌在传这种奇怪的东西?!

    赵鹤年看两人表情怪异, 眨巴了下眼睛, 忽然盘腿坐正, 举起铜龟期待地问:“两位, 我看你们交情匪浅, 要算因缘吗?”

    祝予怀和卫听澜同时震惊地看向他。

    什么缘???

    不等赵鹤年再次开口,卫听澜大力握住了他的胳膊:“殿下,水边湿气重,我们走远些说话。”

    “啊, 好。”赵鹤年被他强带着走了起来,“卫郎君你先别慌,我说的‘因缘’呢, 是‘因缘际会’的因缘,不是那个姻……”

    卫听澜提高声音:“殿下出来散心, 身边怎么也没带个随侍?水边危险,下次还是别来了。”

    “好的好的。”赵鹤年不死心地加快语速,“你听我说完,我是真觉得你二人之间……”

    “差点忘了。”卫听澜突兀地止步,转过头微笑地盯着他,“殿下的衣衫都脏了,要不我先、送、您、去、更、衣?”

    最后一句是咬着牙说的,配上他这瘆人的微笑,赵鹤年背后一凉,立马顿住了步。

    在卫听澜笑吟吟的凝视中,他的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将铜龟小心地藏到背后。

    “谢谢,不用了。我刚想起我铜龟坏了,坏得透透的……更衣我自己去就行。”

    跟在后面的祝予怀迷茫地看着他们。

    方才赵鹤年一路的碎碎念,都被卫听澜故意提高的声音盖住了,他根本没能听清。

    只看到赵鹤年拼命向他投来求助的眼神。

    “殿下不舒服吗?”祝予怀不解道,“要不请医官来……”

    “不用不用!”赵鹤年连忙摆手,“不过是摔了一下,用不着惊动旁人。今日万寿宴,扰了父皇的兴就不好了。”

    说着他欲言又止地瞄了卫听澜一眼,到底没敢再撺掇,只笑道:“那我先去更衣了,两位告辞,不用送、不用送哈哈哈哈……”

    他脚不沾地地飞速离去。

    祝予怀目送着他消失在假山后,有些疑惑:“是我的错觉吗?大殿下好像有点怕你。”

    卫听澜一脸无辜:“怎么可能?他可是皇子。”

    祝予怀心想也是,笑了一笑:“大殿下这率性跳脱的性子,还挺特别的。”

    卫听澜心中腹诽,是挺特别,一个皇子话那么多那么密,没在皇宫里憋出病来真是奇迹。

    “许是没人拘着的缘故吧。”卫听澜委婉地说,“听说他从前在芝兰台时沉迷卜筮之道,曾被夫子告过御状,圣上随口打发了句‘既是朽料,无须雕也’,从此就无人再管教他了。”

    祝予怀“啊”了一声,想到赵鹤年旷课数日,夫子们也没问过一句,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这就相当于被所有人放弃了。

    卫听澜对赵鹤年了解也不算多。只知他天资平庸,生母位卑早逝,在宫中就是棵无人问津的野草。偏偏运气好得离奇,不止在无人庇护的困境下安然长到成年,前世还硬是赶在京城动乱前远赴封地,巧妙避过了一切风险灾厄。

    他隐隐觉得,这人没准还真有些奇异的本领在身上。

    “别看了。”卫听澜牵了下祝予怀的衣袖,“他既有闲心看龟玩水,可见活得还挺自在,用不着旁人怜悯同情。走吧,你不是还要投壶吗?”

    祝予怀极轻地叹了一声,点了点头。两人便转回身,一起往曲宴廊走去。

    花园重归宁静。无人注意到假山之后,赵鹤年正蹲在地上,对着排成一溜的铜钱愣神。

    “不对啊……”他反反复复将卦象看了又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两人的命缘都错开了,怎么还能再续上?”

    他揣着铜龟,悄悄探出脑袋,望向远处并肩走远的两道背影。

    卫听澜正侧过脸同祝予怀说着什么,满眼的温柔纯良,全然不见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

    赵鹤年越看越迷茫。

    该不会是对前世的苦命鸳鸯,转世投胎再续前缘吧?

    这莫名冒出来的念头让他一怔,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拿铜龟敲了敲自己水声作响的头。

    开什么玩笑,八成是他的龟真摔坏了。

    *

    流水席摆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卫听澜才搀着步伐不稳的祝予怀出宫。

    他也没想到,祝予怀这人看起来乖巧,玩心还挺重。投壶投上了瘾,高兴得非要连喝三杯庆祝,也不管那酒有多烈,端起来就一口气往嘴里吨吨。

    “你可真行。”卫听澜都被气笑了,“趁着我捡箭时偷酒喝?你也不掂掂自己的酒量,就敢学着人一口闷?”

    “可是我投了全壶。”祝予怀靠着他的肩膀小声强调,“全壶……”

    看看,可把他给厉害坏了。

    卫听澜笑得凉飕飕的:“全壶也不顶用。下回再偷喝,我把你手捆起来,一箭也别想投。”

    祝予怀支起脑袋,懵懂地问:“拿什么捆?”

    仿佛一拳捶在了棉花上,卫听澜气不打一处来。

    拿什么捆……拿麻绳捆!拿铁链子捆!

    正想吓唬他几句,却见祝予怀晕乎乎地停了步,低头往袖子里掏东西。

    虽然有点生气,不得不说,祝予怀醉懵了的模样还怪招人的。

    卫听澜看着他逐渐拢起的眉,语气不自觉就缓了下来:“找什么呢?东西落了?”

    祝予怀摸索了一会儿,眉心舒展,伸出手来展示给他看:“用它捆。”

    是一条分外眼熟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鸦青色发带。

    卫听澜只瞥了一眼,就不可置信地屏住了呼吸,飞快地握拢他摊开的手掌。

    祝予怀不太明白地看着他。

    “你可以啊九隅兄。”卫听澜呼吸都不稳当了,急促地笑了几声,“悄没声儿地藏着我的发带,大半个月了都没露馅儿……藏得还挺深的。”

    祝予怀眨了下眼,好像意识到什么,把手往后抽了抽,没底气地嘀咕:“我的。”

    生怕他抢回去似的。

    “你的?”这两个字在卫听澜唇齿间滚了一遭,化作一声微妙的笑,“你又不用它束发,随身带着做什么?”

    祝予怀愣了愣,被问住了。

    卫听澜又挨近了些,望着他湿润朦胧的双眼:“状元郎?”

    祝予怀答不上来,被他盯得有些恼了,不讲理地反咬一口:“是你说要捆——”

    卫听澜眼明手快地捂住他的嘴。

    “九隅兄。”他低低笑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予怀被捂着半张脸,只能努力眨着眼睛,表示不服气。

    “你再想想,往细里想想。”卫听澜像说悄悄话似的压着声,“当真是因为我要捆你……所以你才随身带着它?”

    醉了的祝予怀光顾着推脱责任,听了这句竟还连连点头,看起来委屈坏了。

    “……”卫听澜头疼又好笑。

    真是好大一口黑锅。

    他拢紧祝予怀攥着发带的那只手,严严实实地将它掩回宽袖底下。

    “那你把它收好了。”卫听澜无可奈何地笑道,“现在你手里捏着的,可是我的清白。”

    *

    祝予怀最后是被卫听澜抱上马车的。

    易鸣虎视眈眈地替他们掀着车帘。若不是亲眼看见祝予怀走着走着软了步子,自己瘫进了卫听澜怀里,他这会儿连手撕了卫听澜的心都有了。

    卫听澜把人安顿好,又下了车:“回去多给他熬点醒酒汤,他醉昏头了。”

    “知道了。”易鸣放好帘子,瞟向他,“怎么,你今日不蹭车了?”

    卫听澜礼貌地颔首:“我还有事,就不劳烦了。”

    易鸣下意识想问,又觉得没必要管他的闲事,索性闭了嘴,一甩鞭子驱着马车走了。

    卫听澜自是要去和岳潭接头,确认遮月楼的任务成败。

    在水塘边偶遇赵鹤年的时候,他隐约闻到赵鹤年身上沾了百花僵的气息。可见四皇子献的“太平春饶”的确很得圣心,明安帝自己赏玩还不够,在麟德殿大宴群臣时,也点了那腻死人的香。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今日宴席散后,必有善于逢迎的官员四下搜罗气息相近的熏香。一传十,十传百,只要这香在世家贵族中流行起来,百花僵在京中就有了商机。

    若是遮月楼行动顺利,接下来,就该让那些贪得无厌的瓦丹畜生吃点苦头了。

    他沿着街道往望贤茶楼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不起眼的灰羽鸟飞过澧京的长街,落在一处不起眼的楼阁窗角。

    乌尤站在窗前,冷眼注视着远处的皇宫。偏西的斜阳在他身后投下晦暗的阴影,阴影中战战兢兢地跪了一个人。

    “主子。”那人的声音有些颤,“咱们派去接应的人,迟迟没能等到约定的信号。那批货,怕是、怕是出了些岔子……”

    灰羽鸟又蹦了几下,张着翅飞到了乌尤的肩头。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乌尤取下鸟足上缠着的细竹筒,拆开信笺,一言不发地看完。

    良久,他发出一声寒意渗人的笑。

    “风翅、臂弩……齐瓒那老匹夫,竟然敢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