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回自己家,一路上轻车简行。

    吴在福跟在车厢内随侍左右。今日晴好,日头晒些,膳房早早备好消暑解渴的饮子。吴在福对此驾轻就熟,紫苏饮提神,豆蔻熟水健脾,添些石菖蒲还能静心养气。

    一时间,轻微颠簸的车厢内只有倾倒饮子的声响,显得过于安静。

    很显然,吴在福也注意到这一点,向两位主子奉上饮子,他便寻个借口避出去。

    容绪正出神,身边传来虞令淮的邀请,或是说献殷勤。

    “尝尝紫苏饮。膳房特意选了一面紫一面绿的紫苏叶,闷泡时间也不长,这样味淡些。”

    容绪端起琉璃小盏,小抿一口,清透水渍将她的唇微染。

    不出所料,能明显感受到来自身侧炙热的目光。

    原就是用了早膳出门的,腹内半饱,填不下许多吃食,容绪也就抿了几口紫苏饮。

    偏那位当皇帝的,全然没个皇帝样。不说多么威仪、多么庄重,单看他靠在软枕上把玩鲁班锁,一会儿来口肉脯,一会儿打帘瞧瞧外间热闹,怪不得夫子说他是个屁股上长刺的,坐不住。

    齐王府旧邸一直以来由老仆看守,日日清扫,因此无论是前宅还是后院,俱是干净整洁。踏足其间,恍然如梦。

    拜见先齐王、齐王妃灵位时,虞令淮直接盘腿坐在蒲团上,还招呼容绪也随意些。

    虞令淮一五一十告诉两位尊长。他成亲了,新妇自然是隔壁容家的沛沛,因他偶然当了皇帝,沛沛也就多了皇后这个职位。

    听见他将皇帝、皇后比作职位时,容绪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阿爹阿娘情笃,儿子相信,儿子与沛沛也会琴瑟和鸣,恩爱白头。”

    闻言,容绪忍不住打断:“不用说这些。”

    虞令淮不解,还当她羞赧。

    他笑着抬眼看她,原还想取笑几声,却发现并不是这么一回事。容绪她…好似真的认为不该在爹娘面前说恩爱的期许。

    “为什么啊?”出了祠堂,虞令淮仍在云里雾里。

    因二人大婚,王府也作喜庆装点。比起皇宫,更贴合民间的闲趣,就连廊下一盆盆花儿,都托着红色的剪纸,满院都是明快芳香。

    然而这两人无暇欣赏。一个冷着脸走在前头,郁金纱罗长裙垂地,一个在后面追,人高马大却不得不迈着碎步,生怕走快了踩她裙子。

    “沛沛你说话,理理我。”

    虞令淮知道,女孩子生气了要及时哄,错过机会的话难度升级。

    于是他一边追,一边说:“我爹娘情笃,岳父岳母更是志趣相投,伉俪情深,那我自然而然期盼我们两个也恩恩爱爱,这有什么不对?”

    “即便我在爹娘灵位前讲这些,又怎么了呢?爹娘在世时不也经常打趣?”

    “……沛沛,我不明白。”

    在旁人眼里他们总是相配的一对。其中一个原因便是齐王府、将军府从来没有后院纷争,两家主君只娶一人,相守一生。

    耳濡目染之下,虞令淮认为他与容绪也会如此,婚后只有对方。他也学着自己爹爹对待阿娘那般,赞美容绪、记得容绪的爱好。

    容绪停下步子,却仍旧背对着,俨然一种消极的交流方式。

    虞令淮隐约觉察到此,脸色微变。廊下灯笼的大红色延展到他眼中,竟像不忿的火苗。

    望着她垂髻上系的珠玉,虞令淮的手不自觉握紧腰上那枚香囊。

    是她亲手缝的没错,他认识容绪惯用的针脚与走线。但他其实也清楚地知道此为敷衍之作,甚至还没有那幅他盯着画出来的画作走心。

    但在她面前,虞令淮夸桃花流水纹极好,粗一看还像龙纹。他时常随身佩着,就连今日出宫也没有忘了它。

    “沛沛,我不知你为何闹脾气。但我也并非泥捏的,我也有脾气。”

    虞令淮将那枚香囊握得更紧,锦线勾勒出的纹路深深印在他掌心。

    不仅如此,他整个人都是绷紧的,尤其是那双总含着笑意的黑眸,蕴着不悦的弧度。

    甩下这番话,虞令淮便调转方向,走向长廊的另一头。

    手上抓握的力道太大,以至于香囊里的干花、药材、香料被捏得粉碎。顷刻间,香气满溢。因香方经过配伍,倒不觉得杂乱不堪,反而凝神静气。

    虞令淮步履一顿,呼吸渐缓。须臾冷静后,握着香囊的手徐徐松开。

    再凝神谛听,并未听见向他行来的足音。

    算是意料之中,但难免失望。

    –

    容屿惊诧于妹妹回得这么早。

    “陛下呢?”容屿率先拾级而下,双臂微抬。

    但妹妹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扑入怀中,而是停在他面前,唤了声阿兄,神情很淡。

    容屿眸光轻闪,没有多问,随手给她捉走云鬓上落的花瓣,引她往里走。

    再看她身后,只有聆玉、桑知跟着,往后便是宫中侍卫、侍女,并不见吴在福和李严的身影,想必皇帝与容绪分开走了。

    “陛下惹你生气了,我们不理他就是。”容屿说罢,提壶斟茶,并叫管家去后厨看看备菜进度,妹妹喜欢吃的菜大多要费不少功夫。

    午食过后,虞令淮仍未现身,也没派人来知会一声。

    管家还问了一嘴,皇后娘娘今晚是否留宿。容屿回答不上来,原先以为小两口又像从前那样闹别扭,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先把皇后的闺房收拾出来。”容屿吩咐道。

    管家汗颜,“皇后娘娘当下正歇在出阁前的闺房呢。”

    今早宫里递出消息,帝后将于上午回将军府。容屿命人准备的房间属新房,供帝后二人起居,地方宽敞,随行的宫人也都能安排开,压根没想过还有容绪一人回来的情况。如今她一头栽进闺房,怕是闹狠了正伤心。

    这下子容屿绷不住了,火急火燎往后院赶。

    “叩叩叩,叩叩叩——”

    “沛沛,你不开门的话哥哥就硬闯了。”

    容绪心里堆着事,并未入睡。被哥哥这么一敲门,愈加心烦意乱,遂打发聆玉去开门。

    容屿一阵风似的卷至床边,见妹妹朝里侧卧,还有幔帐掩映,根本不知她是否哭了。

    “沛沛……”

    真正开口欲劝时,容屿心下一片酸涩——离家太久,他错过了妹妹成长最为关键的几年,想与她谈心,也怕有了隔阂。

    他开始想念娘亲。

    打仗负伤时没有想过娘亲,长途奔袭时没有想过娘亲,唯有在此刻,容屿多么希望娘亲还在,能陪妹妹说说话,开解开解。虽为兄妹,然他是男子,终究有所不便。

    思及此处,容屿神色落寞,乌金靴碾着地衣,想离去,却又不舍。

    “哥哥。”

    容绪的声音从幔帐中传出。

    容屿立马上前:“在呢。”

    “你说我是不是很难相处。”容绪翻了个身,面朝着外侧。

    隔着蜜合色幔帐,容屿坐在脚踏上,背靠床架,很是压抑了一番怒气。

    良久才开口:“他这么说你?!”

    半是愠怒,半是不敢置信。

    “没有。”容绪顿了顿,枕着手臂。兄长在一帐之外,周遭就是将军府的人、将军府的气味,这让她很安心也很自在。

    “还是在家舒服。”容绪声音很轻,“其实他待我很好,按理说我没有什么不满足。”

    容屿不赞同地啧一声,“话不是这样说的,沛沛,并非谁对你好,你就必须要领这个情,你有不满足不满意的权利。我这么说也不是因为一味护短,他是你丈夫,待你好是应该的。”

    容绪:“倘若我说,我不希望他对我那么好呢?”

    “他待我好,或是表现出喜欢我的样子,都是热烈而直白的,年少时的我或许有一点虚荣心,他讨好、他献殷勤、他夸赞,都会使我心情愉悦。可是这次回京,包括成亲,我意识到他只是喜欢我的容貌,若没了这副皮相,没了这个身份,他多半不喜欢了。”

    容屿笑出声,“你认为他只喜欢你的皮相?沛沛,他远没有那么肤浅,我可以为他担保!”

    笑着笑着,容屿恢复一派冷静。虞令淮肤浅与否,妹妹想必也清楚。

    于是容屿保持静默,继续听妹妹讲述。

    “还有,今日他在我面前强调,希望我和他也能像爹娘,像先齐王夫妇那般恩爱,我却不这么想。”这些话,这些念头,可以说在容绪脑海中盘桓许久,“我只想和他相敬如宾。”

    听了最后一句,容屿惊疑不定。

    可转念又想,世人并不知道,他们的阿娘其实是自戕的。当年阿娘陪沛沛回会稽,不久后便自戕,去陪伴阿爹了。

    这让沛沛很难接受。

    容屿回过身,隔着幔帐握住妹妹的手。

    先齐王在朝为官时发生过一次意外,惹得王妃心疾发作,差点丢了性命。再之后,先齐王向朝廷请辞,不再领官,而是甘愿做一个闲散宗室,陪伴妻儿。

    是以,先齐王妃因病去世后,先齐王郁郁寡欢,没过一年也随着去了。

    或许在世人眼中这种种皆是情深似海的表现,但容屿深知,妹妹并不赞同。她私下里曾跟他讲过,“我或许是自私的,我不会为了夫婿而舍弃自己的生命。”

    容屿握着妹妹的手,试图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你从未想过,把这些心里话告诉陛下吗?”

    他继续道:“满打满算你们才成婚一天,才一天你就给人判了死刑。如胶似漆就一定会走到殉情的地步吗?相敬如宾就一定好吗?才成亲一天,你就要给以后一生的相处模式下定论?”

    “你不希望他只是因为皮相而钟意你,说明你追求的是更深层次,更为内在的东西。既然要追求这些东西,光是相敬如宾,维持表面的礼貌与客气,恐怕做不到。依哥哥拙见,约莫是因为刚刚从玩伴转变为夫妻,你还没能适应。哥哥再大胆猜一下,新婚夜怕也不是很愉快吧。”

    容绪低低嗯了声。

    嬷嬷所教授的、避火图上画的,大多是女子雌伏,女子被动,女子承受,这也让她很是难受,很是别扭。

    但这些……不好与哥哥说。

    容屿也苦恼,琢磨了一番说:“我把衔月找来,你和她最要好,又同为女子,聊聊总是好的。”

    可宋衔月并未婚配。

    容屿深思了一会儿,想再推荐几个人选,已婚的那种。

    恰在此时,门扉叩响。

    小厮在外通传:“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