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意?”容绪面容平静,像是对此一问并不吃惊。

    虞令淮打量着她的神色,心中也渐渐安定,脚尖踢开地上碎瓷片,行云流水地挨着容绪在矮榻上落座。

    看起来是促膝长谈的架势,两个人却不是全然放松的。

    虞令淮微微垂眸,“先太子溺亡江中,你可知晓此事?”

    “知晓。”

    世人皆知,虞令淮登基时先太子仍在云秦为质,不久后云秦之主特意松手,遣人将先太子送回大鄞,意图搅乱大鄞朝纲。

    虞令淮任命朝中重臣为特使,前往两国边境相迎。孰料江水滔滔,水匪作乱,先太子跌落江中,葬身鱼腹。

    朝廷在江中搜寻数日,仅仅打捞起一具泡得辨不清面目的男尸,唯有其足上黑痣可证身份。

    先太子一生坎坷,幼时丧母,孩提时患病,留下说话迟钝的小毛病,后又被扣留云秦为质,至生命尽头都未曾踏足故土,是以谥号为悯,可哀可叹。

    此外,坊间对悯太子之死众说纷纭。彼时虞令淮在聂太后扶持下即位,悯太子若回朝,则虞令淮身份不正,一国二君,恐生多艰。

    若悯太子身故,则一切照旧,皆大欢喜。

    “不少人认为我容不下悯太子,将他按死在晁江畔,一劳永逸。对此,你是怎么想的?”虞令淮抬眼看她,眸中黑沉。

    容绪回看他,“你不是这样的人。”

    “既然有此一问,悯太子并非意外落水,是吗?”容绪语气和缓,沉吟道:“那么……是聂家动的手脚?”

    语毕,容绪思索片刻,又观虞令淮的反应。

    “看来我猜的不对。”她道:“最不希望悯太子回朝的人,怎么看都是你。但我还是认为你不会这么做。而且,那时你初初即位,不一定有足够人手和气力去制造一起完美的落水。”

    听到这里,虞令淮严肃微有紧绷的面容上顿时咧出一个笑脸,“你也太小看你男人了。”

    “……”有点粗鄙。

    容绪瞪他一眼,继而道:“诈出来了,你知道悯太子身故的真相。”

    这下轮到虞令淮沉默。

    他张了张嘴,吃瘪使他郁闷,但从中觉出与容绪的默契,又令他小有得意。

    容绪默不作声打量虞令淮。

    须臾间,脑海中闪过一个猜测。容绪身子微微前倾,颇有惊疑地说:“悯太子还活着?你不仅救下他,还将他藏了起来!”

    虞令淮唇角扬起的弧度不变,单手撑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还有吗?你要是能猜到我把悯太子藏哪儿了,就算你厉害。”

    “幼稚。”

    军国大事,他以为是在玩射覆猜谜吗?

    “我不想猜,也不想听,你别告诉我。”容绪道。

    这不是气话,少一个人知道,少一分风险。

    “容沛沛,你说说我们俩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信我也就罢了,竟然还能猜到我将人藏了起来。”虞令淮仍在讶然,说话间也越凑越近,语声放轻,显得很不正经:“这就是戏文里讲的心有灵犀。”

    呼吸交错着乱了节奏,虞令淮垂首,视线落在她春樱一般的唇上,低喃:“也不知口脂是不是也有花香…”

    容绪望着他双唇一张一合,没有听清,并且极度怀疑他起了热,不然怎么鼻息发烫?

    她别过脸,又暗暗往后挪了挪,换得一界清凉。

    关于虞令淮方才所说“拉她入局”,以及是否害怕,是否后悔,容绪望着脚下地衣上的联珠花纹,沉默良久。

    古往今来,登过皇位穿过龙袍而又能够全身而退的人,少之又少。虞令淮一旦坐上这位置,再下来时多半是个死人了。就算一时留得性命,等着他的也只有幽禁以及“意外崩逝”。

    而她作为他的妻子,他的皇后,又岂能幸免?

    虞令淮望着容绪,方才的缱绻心思尽数散去,他一把握扣住她的手,还未及开口便听她说。

    “不曾害怕,也不曾后悔。”

    虞令淮心下一震,反应了下才意识到这是她给出的回答。

    “行啊,”虞令淮笑了声,有点吊儿郎当,也有点疏狂不羁,“有这颗定心丸就妥了,我就说嘛,容沛沛不是那等怯懦愚瑟之人。”

    窗牖半开着,放晴后的日光淡淡的,照进来时却有几分暖意。细微浮尘在虚空上下漂浮,偶有清风拂过,带来幽幽花香。

    虞令淮在这花香里揉了揉容绪的手。

    她纤长的手指实则很有力道,能持鞭策马,也能攥拳揍人。还记得他第一次为她打架,她闻讯赶来给他包扎,一起瞒着两边长辈。

    她还瞧准了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腕,一顶一抓一旋拧,最后用力把他那条手臂按压在他后背,确凿来了招擒拿术。

    还说:“看见没有,对于失礼的人,我足以应对,不用你给我出头。”

    收回旧日思绪,虞令淮笑眯眯对容绪道:“我们沛沛很有侠气。”

    既说到侠气,虞令淮瞥了眼地上的碎瓷片,“聂家人太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我瞧得出你信她。而且细想想,就算聂嘉茵憋着坏,我们也可以配合她,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看看她到底想干嘛,不行就砍了扔御河喂鱼。”

    容绪觑他,“你当了皇帝之后养成的这坏毛病吗,动不动摔碗砍人。”

    虞令淮:“心疼盏台了?我赔你十套!”

    玩笑归玩笑,容绪深切地体会到就这么一下午他们之间好似多了点什么,或许是信任,或许是默契。

    而后听虞令淮说:“你那儿人够用吗?不够的话我拨点给你,聂嘉茵能提供的朋党名单……说实话还挺诱人的,最好让她先说几个我们验一验,当做定金了。”

    “好,不跟你客气。”容绪也这么想。

    七日后,聂娘子所住宫室被雷电劈中,燃起大火。

    火自窗间出,瞬间出檐,时至深夜,聂娘子未能逃生,丧身火海。

    死遁或许不难,难的是聂家是否会起疑心,若四处搜寻,聂嘉茵该如何躲避。容绪深知自己能给聂嘉茵的帮助很有限,若聂嘉茵从奢入简难,过不了隐姓埋名的日子,生了后悔,实在也可以理解。

    谁知临走前聂嘉茵像当日允诺的一样,拿起发簪径直往脸上划。

    血涌出的那一刻,聂嘉茵痛得紧闭双目,身子都禁不住颤抖,容绪也是这时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名门贵女从未踏出过京城一步,如今却是要独自浪迹了。

    “我给的名单足以我爹和姑母追杀我百次千次了,但还是毁了这容貌罢,你踏实我也踏实。”

    聂嘉茵自疼痛中稍缓过来,笑着说这话。

    事后回想时,容绪仍然为聂嘉茵的勇气动容。

    得了完整的名单,虞令淮不急不躁,并未立刻动手围剿,而是命李严彻查寝宫香烛、香炉,并下令不准让皇后知晓。

    “聂嘉茵自言钻研制香是为了死遁离京后赚钱养活自己,但孤还有点不放心,吴在福,你说这能够影响人心智,使人陷入梦魇的,除了药、香,还能有什么?”

    吴在福哪里知道圣上还在琢磨之前的短暂梦境。

    “奴斗胆猜测,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滚!”虞令淮浓眉倒竖,拍案而起,“什么屁话!”

    吴在福畏缩不前,虞令淮严格按照土俗呸呸呸,尔后命他继续说。

    吴在福只好试探性地开口:“坊间有梦和现实相反的说法。”

    “嗯,”虞令淮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言之有理,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