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少雨,今年夏日却结结实实下了几场暴雨,碧梧宫前的地面被冲刷得一尘不染,莲花纹长方砖布着水迹,将来人的素绢云履映得若隐若现。

    对于聂嘉茵的到来,容绪并没有很意外。

    聂嘉茵本人更是神态自如,落落大方。她穿了一身草色连天绿罗裙,戴七式花筒钗,清丽秀雅,说话时唇边总带着笑,而脸颊上正有两个甜甜的酒窝。

    “姊姊。”

    爱笑的女孩子额外有亲和力,当聂嘉茵这样称呼容绪时,容绪一时间被这甜美的笑容眯了眼,恍惚之下渐渐记起,少时曾见过这位聂娘子。

    只不过,是单方面的见过。

    记不清是谁家办的宴会,容绪刚学会饮酒,在席上饮急了些,去水榭走了走才缓过来。

    恰巧撞见聂娘子与其父在假山后说话,容绪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听了这墙角。

    她记得聂娘子带着哭腔求她父亲,能不能不要把她送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身份贵重,乃先皇后嫡出,却因为一次患病而烧坏了脑子,反应迟钝,憨憨傻傻。

    容绪永远记得聂父是如何回答的。

    “此言差矣,婚嫁婚嫁,结的是两姓之好,怎可说‘送’?太子纯真,踏实,正是良婿的不二人选,我儿相貌性情都是拔尖的,将来太子定然对你言听计从。我儿,届时你的眼界也会更开阔,拥有的将是无边权力,若看上哪家郎君,再徐徐图之,岂不是好?”

    彼时的聂娘子身形瘦削羸弱,哭时梨花带雨,叫容绪听得心软不已,甚至起了兴致,在宴会散去时特意看了眼聂娘子生得什么模样。

    如今几年过去,聂娘子出落得更为美丽。

    却不见当时的柔弱怯懦。

    因摸不准聂娘子此行目的,容绪便把她当普通朋友相处,两人吃吃点心,聊聊香方,倒也投缘。

    简单的方子如贵人浥汗香、玉华醒醉香,繁杂的方子如雪中春信、西斋雅意,更有些几近失传的古方,聂娘子毫不藏私,尽数道来。

    “那我可要称你一声师父了。”容绪打趣道。

    聂嘉茵的制香手艺在容绪看来,堪称京中第一人,她自己会的那些几乎是班门弄斧了。

    聂嘉茵听她这样说,面有怅然,又似欣慰,最后低着头呢喃道:“女儿家会一门手艺挺好的,哪怕流离失所也饿不死。”

    “话是这么说没错,”容绪客气道:“但是聂娘子出身名门,富足安稳,怎会有流离失所的一天呢。”

    聂嘉茵眼中含着复杂情绪,眼波流转,似有目的性地朝一处看去,又很快收回视线。

    待她离去,容绪着人调查宫女连翘的身份。

    连翘,便是聂嘉茵方才留意的人。或许说是暗示。

    聂嘉茵一连几日拜访碧梧宫,聆玉桑知都感觉出不对劲,寻了间隙问:“聂娘子来碧梧宫到底做什么呢?要说冲着陛下来,可这会儿陛下在上早朝,阖宫皆知呀。”

    此时手下探子已为容绪查明,连翘是聂太后安插在碧梧宫的眼线。算算时日,安插的动作发生在碧梧宫修建之时,可谓思虑深远。

    聂娘子明显属聂家阵营,缘何委婉提醒?

    容绪回忆起聂娘子那张可亲的脸庞,以及双眸低垂,眼睫轻颤时,纯然像一头迷失在林中的小鹿,叫人心生怜惜。是以,容绪这样回聆玉桑知:“从前我也听信流言,认为聂娘子属意圣上,现下想来……怕是误会大了。”

    并非每个人都要有一个心仪的对象。

    面对异性,并非只有喜欢、厌恶这两种情绪。

    “容——沛——沛——,出来看,我摘了——”

    虞令淮兴味盎然的声音戛然而止,手里一束鲜花也因此停滞在半空,淡粉透白的花瓣徐徐旋落。

    “聂娘子好兴致啊,又来看望皇后。”虞令淮闲庭信步,慢慢踱来,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探了一半。

    容绪抬手捏过一条帕子,将桌面掩了。

    莫名的,有一种在学堂上开小差被夫子抓包的感觉。

    虞令淮往蒲团上一坐,花束随手往地衣上一搁。宫人见状,搬椅子的搬椅子,找坐垫的找坐垫。虞令淮挥挥手:“不用忙活,这蒲团皇后坐得,孤坐不得?”

    吴在福跟在后面,一边为三人布茶,一边不着痕迹地观察聂嘉茵的神态。

    “臣女不打扰陛下、皇后娘娘,臣女先行告退。”

    聂嘉茵主动告退,虞令淮挑了挑眉,扬着下巴,露出清晰的下颌轮廓线,显得颇为倨傲,声音也有点漫不经心:“别啊,孤一来你就走,回头皇后该责怪孤了。”

    说罢,随手拿过容绪面前的青白釉葵花形茶盏,将里面的茶水一饮而尽。

    仿佛浑不在意那是容绪刚喝过的。

    “你们该怎么玩就怎么玩,当孤不存在。”

    虞令淮换了个更为悠闲的坐姿,懒散地倚靠着,一手翻阅书册,一手点了点茶盏。

    吴在福提壶斟茶,将小盏注满,茶香四溢。

    此盏器型好,胎体薄,素有冰肌玉骨之称。如今被虞令淮握着,有力的指骨微微泛白,吴在福知晓,陛下看似浑不在意,兀自读书,实则余光都在皇后身上。

    皇后娘娘与聂娘子对弈,皇后娘娘与聂娘子论香,皇后娘娘与聂娘子品茗,这几日来,陛下似乎总在暗中观察。

    原先吴在福想,陛下定是认为聂氏女有所不妥,后来才知,陛下在观察旁人如何与皇后娘娘相处,如何讨皇后娘娘欢欣。

    还记得一日下朝后,大小官员都走空了,陛下仍负手立于廊下,朝着一片晴空出神,待回到御书房,又对着茶水怔神。

    身为内侍大监,吴在福自然日日陪同皇帝上朝,对于朝中之事有所听闻,他亦有宽慰皇帝之责。

    于是吴在福上前,很有技巧地溜须拍马。

    谁知陛下奇怪地瞅了他一眼,道:“孤这张脸,生得是真不错。”

    又道:“孤近来发现一秘密,看在你是自己人的份上,才说与你听。”

    吴在福感激涕零,洗耳恭听。

    陛下:“皇后交友之道,在于对方不俗的容貌。”

    吴在福迟钝地露出疑惑神情。

    陛下继续说:“你瞧瞧,宋衔月、陆宝珠,还有这聂嘉茵,长相甚为优越。那孤比她们三人还要强上一些,皇后岂不是更为爱重于孤?”

    有那么一瞬间,吴在福怀疑自己生了耳疾,根本掩不住自己狐疑的表情。

    然而虞令淮并不在意听者是何反应,他临水自照,低声自语:“孤比皇后年长三岁,色衰而爱驰,若孤老得太快,岂不是失宠于皇后?吴在福,快快去膳房,叫御厨给孤弄些养颜补气之物!”

    “——这五木之戏竟还有另外的玩法?怪道古人云:樗蒱百金每一掷。聆玉,去,就依聂娘子的,取些毛毯毛织来,再寻几个编织技艺高超的人,这棋盘最好今日就复原出来。”

    皇后娘娘的声音将吴在福的思绪一下子从回忆中拉出。他怔怔地听皇后娘娘吩咐这个,打发那个,一时间殿内竟只留他这么一位宫人。

    皇帝也在这时投来眼神,“吴在福去帮聆玉的忙。”

    –

    虞令淮望着被掩起的大门,愈发好奇。

    方才接到容绪暗示之时,他还有些恍惚。但恍惚只不过短促一瞬,多年的默契作为依托,他很快领会了意思,将人打发出去。

    容绪注意到聂嘉茵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有点急促,便猜到她紧张忐忑,于是握住她手,温声:“聂娘子,有什么话你便在此说了罢。”

    聂嘉茵盈盈拜倒,开口时已带上颤抖的泣音。

    “娘娘救我!”

    容绪、虞令淮对视一眼,继续听聂嘉茵说道。

    “我自幼受父亲安排,吃什么用什么学什么皆是父亲说了算,与其说是养女儿,对父亲来说,其实是培养一枚听话的棋子,哪里需要用上这枚棋子,他就可以将我轻易舍出。”

    “几年前父亲、姑母有意将我嫁与先太子,我将腿跌坏了才免于此劫。家中为我广寻明医,治腿看伤,也只是为了将我送进宫,以待下一位太子,或下一位圣上。”

    聂嘉茵说话时只垂眸看着地面。

    “如今了解到皇后娘娘是聪慧心善之人,我便想……皇后娘娘与陛下,是否可以助我脱离聂家……”

    至此,聂嘉茵仍勉力忍着泪,可眼眶已经肉眼可见地发红。她颤着手拿起执笔,“作为交换,我会写下聂家在朝中的朋党。若娘娘、陛下愿意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到这里,虞令淮仍倚着椅背,闲闲搭着长腿,像是不感兴趣或是不屑相信的样子。

    聂嘉茵转而看向容绪,后者神色凝重,未置一词。

    “娘娘,若娘娘不放心,我可在事成之时自毁容貌!”

    聂嘉茵拔下簪子,以尖锐的簪尾对着自己的脸侧,眼含泪花,“家父无非看重我这张脸,只要毁去容貌,就算不幸被聂家抓回京城,他们将我献给陛下的希望也落空了,娘娘大可放心,我聂嘉茵说到做到。”

    ……

    这事以虞令淮大发雷霆,摔了一套青白瓷盏台,将聂嘉茵赶出碧梧宫为短暂的结尾。

    “你信她的鬼话?”虞令淮阖上大门,回首相望时发现日光偏西,殿内一片黯淡,淡到他看不清容绪的神色。

    虞令淮因此朝里行去。

    无论信不信聂嘉茵,佯装发怒是极好的方式,用以打消聂太后对聂嘉茵迟迟不归的怀疑。

    只是,此时此刻虞令淮尤为期盼得到容绪的回答。

    越走越近,他想,大婚还是太过急促草率了。如今他们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亲王、将军之女,而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帝后。

    “容绪,我一直没问你。”

    虞令淮觉得殿内太静了,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明显比平时急促。

    “我拉你入局,你可曾怕过?可曾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