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兄妹俩
皇宫,太和殿。
偌大的宫殿,安静得只有御座那人批折翻阅的沙沙纸声,殿内宫人有条不紊地又战战兢兢地当着自己的差事。
这几日伺候下来,他们才算是真正意识到先帝的和善可亲。
从前只听说太子殿下老成稳重,威肃内敛,到如今真正近身伺候了,方才知晓稳重肃穆的外皮下,是古怪易怒的脾气和阴戾骇人的性情。
就好比方才,太后娘娘来了一趟。
母子相见寒暄过后,一眨眼儿的功夫,奉茶宫女连茶都没来得及奉上呢,二人便吵了起来。
听被赶出来的奉茶宫女说,太后娘娘是来劝陛下选秀充盈后宫的。
偌大的后宫,只一位皇后和一名芳美人,实在是不像样。
陛下虽不愿,倒也没立时翻脸给太后娘娘难堪,含含糊糊地同太后打着太极,母子二人倒也相安无事。
可后来不知怎么,太后娘娘提到了什么逃犯,陛下立时变了脸色。
眼神阴得吓人,也不愿与太后再周旋了,唤了人来将太后娘娘给请了出去。
娘娘被赶走的时候,气得脸都青了,口中连连骂着逆子孽障什么的。
这时,又一位奉茶宫女端着茶盘进殿,许是想到了方才发生的事,吓得手抖了抖,险些就将茶盘连同茶盏一齐摔了。
高裕看在眼里,心道一群没出息的东西。
他冷着脸瞪了眼奉茶女,将茶盘接了过来。
“滚下去!没用的东西!”
他压着声音啐了一句,那宫女如蒙大赦,躬着身匆匆退了出去。
“陛下,您喝口茶,歇歇罢。”
高裕将温热的茶盏轻放在宋奕手边,弯着腰劝了一句。
宋奕恍若未闻,仍旧批折手中的奏折,自顾自问道:“大理寺可来消息了?”
“回陛下,卫大人还没来过呢。”高裕斟酌着答道。
宋奕不悦地蹙眉,手中的朱笔不停。
“没用的东西!这么久了,抓个弱女子都抓不到。”
高裕站在宋奕身后,隐晦地撇了撇嘴,心道她可不是什么弱女子。
再者说了,这才过去几日?
连人往哪个方向跑的都不知,光海捕文书和通缉令下发到大渊各州府便不下十日,又要逐户排查搜寻,哪儿有那么快?
高裕心里替卫苏叫屈,嘴上却是不敢说出这些话。
正兀自想着,凌煜从殿外疾步走进。
“陛下,凌大人来了。”
宋奕抬眸看去,只见凌煜神色匆匆地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恭谨递上。
他接过,拆开细细查看,眉间紧紧拧在了一起。
是席钊的密信。
信上说,他自到了漠北峪门关后便乔装潜伏了许久,摸清了峪门关一带百姓的户籍人口与祖籍,皆是记录在册的大渊子民。恐北狄细作是混进了守城将领与兵士中,让宋奕有所防备。
看完信,宋奕缓缓起身,指尖夹着信纸移到了烛火上方,目光冷晦地注视着燃烧的信纸。
“陛下,可是边境不宁?”凌煜见状,心下已猜了个七八分。
“不错。”
宋奕下颚紧绷,眸光锐利,他绕过黄檀几案,行至殿门正对着的云母屏风前。
屏风上绣着的,是大渊的疆域图。
“朕继位时日尚浅,朝臣新旧交替,国政根基不稳,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时机,怀阙定然不会错过。”
“这北狄王,当真是狼子野心!当年先帝就不该心软放虎归山!”
高裕目露激愤,忍不住咒骂。
当年北狄送他来做质子时,他瘦小得可怜,先帝心善,不忍幼子离乡遭苦便又将他送了回去。
谁料没过几年他便弑父杀兄登上王位,转头就将矛头对准了大渊。
当时若知他是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便该叫他死在路上!也省得后来这些糟心事儿了!
忽略高裕的激愤,宋奕深思半晌,侧头吩咐道:“传宸王进宫。”
高裕一愣,垂首应是。
在去宸王府的路上,他忍不住感叹,这宸王倒是时运不错,这才禁足几日便迎来了转机。
眼下这情形,陛下定是要派遣大将去镇守峪门关,放眼文武百官,也就一个宸王了。
半个时辰后,高裕带着宋池到了太和殿,宋奕一个眼神,他便带着宫人退了出去,侯在殿门外。
“臣弟,请陛下安。”
宋奕冷着脸瞥了他一眼,并未让他起身,而是径直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兄,可是漠北出了事?”
宋池心下已有猜测,照他皇兄的脾气,前脚将他禁足,后脚又放他出来,那定是有大事了。
宋奕拨了拨手上的墨玉扳指,深邃的目光盯着远处的屏风,幽幽开口。
“暂时还没有,只不过峪门关守将中混进了北狄细作,怀阙这几月内必有异动,你这几日便离京去驻守,何时将细作抓出来了,何时回来。”
闻言,宋池神情凝重。
边境首要防线的将士中竟然混进了北狄的人,也难怪皇兄这般急匆匆地召他入宫了。
回了回神,他颔首恭谨道:“臣弟领命,定不负皇兄嘱托。”
看着仍旧跪着的宋池,宋奕语气松缓了些。
“先回去罢,你归期不定,趁着这几日,好好陪陪你母妃。”
“是。”
宋池依命起身,行了礼后跟着高裕出了太和殿。
御座上,宋奕眉间的愁云消散了些许,有宸王驻守,边境那边他倒是可以安心下来。
***
出逃第十日,何师傅的客船行至青州地界时,江面上忽然出现了一条官船与何师傅的客船并排行着,把计云舒和姚文卿二人吓得不轻。
船尾狭窄的杂物舱中,二人挤在货物中间,身后便是一扇小窗,若万一被官兵发现,他们便可以跳江逃生。
计云舒趴在木板上,听着与她们一墙之隔的甲板上的动静。
最熟悉的是何师傅那粗犷的声线,还有几道陌生的声音,应就是前来搜查的官差的。
听着他们谈论的声响,却又听不见具体的内容,计云舒又急又慌,只觉自己的心将要跳出嗓子眼。
“在说什么啊……”
她喃喃自语着,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姚文卿,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耳尖微红。
幽暗狭窄的空间内,他迫不得已地紧紧贴着计云舒的后背。
只要稍稍低头,便能贴近她莹润小巧的耳垂,以及颈侧那颗晃了他心神的朱砂痣。
“走了!走了!”
计云舒忽然惊喜地回头,恰好对上了姚文卿灼热缱绻的视线。
然而她只顾着高兴逃过一劫,并未发觉他的异样。
倒是姚文卿被吓得一激灵,慌乱地垂下眼眸,胡乱点头说好,再不敢与计云舒对视。
二人小心翼翼地从杂物舱钻出来,船上已不见了官差的踪影。
不远处,何船主正嘱咐着一群帮工伙计,计云舒忙走上前问道:“何师傅,方才的官差可是来搜查的?”
何师傅回道:“不是搜查,是来巡视的,青州一带有江匪作乱,让我们发现了务必报官。”
原来是抓水匪的,如此看来,通缉令也许还未到青州。
计云舒心下缓缓松了口气,不过以防万一,到江州前,她和姚文卿必须改头换面。
想到这儿,她找何师傅借了两套伙计的衣裳,又向他娘子要了些胭脂。
见她捧着这些东西回屋,姚文卿有些不解。
“拿这些做什么?”
计云舒自顾自地调着胭脂,神秘地瞥了他一眼:“眼下不告诉你,等到了江州你就知道了。”
两日后,客船行至江州府,计云舒和姚文卿同何船主告别后,径直入了城。
在寻找客栈的路上,见一群人围着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计云舒走过去一瞧,脸都吓白了。
趁着周围人的视线都落在墙上的通缉令上,没人注意到她,她急忙埋着头溜走了。
将姚文卿拉到墙角,她迅速掏出调好的胭脂,不由分说地在他脸上画起来。
“怎,怎么了青玉?”姚文卿一头雾水,却是乖巧地任她涂画。
“城中贴了咱俩的通缉令,我们得变个模样。”
计云舒动作稳健地画着,心下却仍旧惊魂未定。
青州和江州几乎是京城最远的州府,前些日子过青州时都还无事,短短两日通缉令便到了江州。
动作之迅速,令她心惊。
隔着十万八千里,她都能感受到宋奕恨不得食她肉,啖她血的心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云来客栈走进了一高一矮两个瘦削的身影。
柜台伙计抬眼一瞧,骇了一跳,心道世上还有这般丑的人?
他缓了缓神色,扬起一个得礼的笑。
“二位可是住宿?”
只见那灰衣男子点了点头,道:“两间客房。”
“好嘞!”
他利落地将二人引上楼,收了房钱,眼见着那扇门关上,他才敢嘀咕出声。
“怕不是兄妹俩?没瞧见过连胎记都长得一样的。”
客房内,计云舒憋着一口气,待听见脚步声走远了,她才扑哧一声儿笑出了声。
“哈哈哈……你瞧见他方才的眼神没有?像见了鬼一样!”
姚文卿摸了摸左脸的“胎记”,无奈地看了一眼笑得前俯后仰的计云舒。
“莫说他了,就是我瞧见你的那一眼,都狠狠吓了一跳。”
“这不正说明我画得好么?连你都没瞧出来真假。”计云舒给自己倒了杯茶,调侃道。
二人正说着话呢,楼下忽而传来一声尖细的女音,情绪似乎很是激动的模样,叫喊声一阵高过一阵。
二人循声而出,倚在阑干上向下看去,只见一个带着帏帽的蓝衣女子正同柜台伙计争吵着,姿态很是泼辣。
“你这客栈里头才几个客人?怎么就没客房了?!”她拍着柜台,朝伙计喊道。
伙计也是一脸苦相,还得耐着性子同她解释。
“不瞒姑娘,其他客人都是早早预订了的,最后两间方才也订出去了,实在是没房了。”
“呸!怕不是没房了,是想坐地起价罢!”
蓝衣女子似乎气得狠了,一把扯下自己的帏帽,砸在那伙计的脸上。
“告诉你!甭想哄我!姑奶奶我从小长在这江州府,你们的路数我门儿清!”
计云舒在瞧见那女子露出的正脸时,惊诧一瞬,而后缓缓笑了。
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郁姑娘,我这儿倒是有间房,你若不介意,还可同我挤一挤。”
她站在二楼阑干旁,眼神略带玩味地睨着那蓝衣女子。
郁春岚循声向上看去,微微发愣,这个脸上带胎记的人是谁?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个人?
“你是谁?”她蹙眉疑惑道。
计云舒弯了弯唇角,笑得意味深长。
“你上来,便知我是谁了。”
第82章 三人行
听完她说的第二句话,郁春岚好似觉出些什么。
这女子的声音似乎很是耳熟?
带着疑问,她径直抢过帏帽,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柜台伙计,才施施然上了楼。
她跟着眼前人进房,眼见着她背对着自己捣鼓了些什么,随后转过身来,露出了一张熟悉清秀的面庞。
郁春岚捂着唇,瞠大了双目指着眼前熟悉的脸,惊讶道:“是你!你还没被抓到?!”
她从出京城那日起,便在沿路的州府瞧见了计云舒的海捕文书。
这样的大范围抓捕,本以为她逃不了多远便会被宋奕抓回去,没想到她竟平安无事地逃到江州来了。
“对,我还活得好好的,也自由了。”
计云舒朝她浅浅笑了笑,想到身旁一直被当作空气的姚文卿,她急忙介绍。
“他是姚文卿,现下改了名叫叶渔,同我一起逃过来的,兴许你也见过他的通缉令了。”
在瞧见姚文卿的那一瞬,郁春岚的眸中闪过一丝异样,随即又迅速恢复自然。
她从未告诉过计云舒,她的相好便是姚文卿的哥哥姚文川,计云舒自然也不知道她其实是知道姚文卿这个人的。
然而随着姚家的家破人亡,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前尘往事早已入土,倒也没有拿出来解释的必要了。
想到这儿,她对姚文卿淡淡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夜里,计云舒同郁春岚共卧一榻,说着一路上发生的事,又说起日后的打算。
“我这次回江州便定居在这儿了,浮梁老家还有我母亲留下的宅子,日后啊我便守着老宅悠哉游哉地过日子,去她的什么侧妃贵妃的,姑奶奶我才不稀罕!”
郁春岚啐完,又转过身,支起脑袋看着若有所思的计云舒。
“诶,你也别走了,逃来逃去的反倒更危险,便跟我回浮梁,户籍一换,模样一改,保管那宋奕把大渊翻个底朝天也揪不出来你!”
见计云舒仍然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急了,抓着计云舒的小臂一通摇晃:“啧!你不信我?”
“哎呀!”
计云舒被她摇得不自在,嘟囔道:“不是不信你,是户籍不好弄,我的还是宸王心善帮我办的,可姚文卿是生面孔又没户籍,若被人察觉出异常,麻烦就大了。”
听见这话,郁春岚抿着唇沉思了一瞬,凤眸中闪过一丝狡黠。
她压低了声音,贴在计云舒耳边道:“官府的真户籍咱们弄不来,不若试试假的?”
“假的?”
计云舒愣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假的也行啊,总比没有好,你能弄来?”
闻言,郁春岚纤细的手指卷了卷自个儿的发丝,略带得意道:“那是自然,这江州府就没有我不知道门路,你明儿把他改的名字写给我,我去办。”
“成!”
计云舒连连点头,晶亮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郁春岚。
见她这副模样,郁春岚唇边的笑意更甚,朝计云舒挑了挑秀眉,慵懒道:“行了,放心睡罢。”
说罢,她打了个哈欠,重新躺下,不妨计云舒又凑过来,疑惑地向她发问。
“你不也是荣王那边的人么?为何你没有被通缉?”
她翻了个身,背对着计云舒,嘀咕道:“我哪知道啊,反正就是没有我的……”
语调缓慢,尾音拖得很长,带了一丝困倦的疲意。
见她困得狠了,计云舒不再闹她,也翻个身睡下了。
早上醒来用过早膳后,她将写着叶渔二字的纸条递给郁春岚,而后敲响了姚文卿的房门,同他说了昨晚她二人商量的事,姚文卿对此倒是没多大的异议。
“我听你的,你去哪我便去哪儿。”
他弯眸浅笑,温热的视线落在计云舒恬淡的面容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的话太过冒昧,他故作镇定地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好在计云舒对二人的故友关系有着清晰的认定,所以也只认为他是出于二人友情才说了这话,便没放在心上。
她饮尽了杯中茶,笑道:“好,那等她将户籍带回来了,咱们便启程去浮梁。”
于是第二日一早,三人便顶着严寒的冬风,坐上了去往浮梁县的马车。
姚文卿同车夫坐在车帘外,任计云舒如何劝说也不愿坐进车里。
“真是头犟驴!读劳什子圣贤书,将人都读傻了!”
郁春岚靠在车厢壁上,裹紧了身上的羊毛裘衣,朝门外狠狠翻了个白眼。
计云舒忍不住弯了弯唇角,相处下来,这郁春岚倒比姚文卿更像与她是一个世界的人。
“罢了,随他去罢。”计云舒拢了拢兜帽,轻轻叹了一句。
冬日里头天黑得快,不过酉时,车厢里便昏暗得不见五指。
计云舒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烛火,这才看得清了些。
她从车帘处探出半个脑袋,对门外的车夫和姚文卿道:“天黑了赶路不方便,咱们寻个脚店住下罢。”
“好。”
二人应了一声,半炷香的功夫不到,便在官道旁寻到了一处脚店。
马车停下,计云舒率先掀帘而出,扶着姚文卿递过来的手下了车。
后脚出来的郁春岚瞧见这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打趣道:“哟,叶公子怎么不扶一下我呢?”
姚文卿一怔,默默收回了手,面上有些不自在。
计云舒站在马车下,笑着拍了一下郁春岚的小腿。
“行了,就你嘴贫。来,我扶你。”说着,她朝郁春岚伸出了手。
郁春岚娇嗔地撇了撇嘴,扶着计云舒的手下了车。
一进去脚店,便瞧见两个带刀的官差正大剌剌地坐在正中间喝酒谈笑,三人俱是虎躯一震。
姚文卿目不斜视,压低了声音对二人道:“莫慌乱,我们是来浮梁投亲的平民,不是逃犯。”
闻言,计云舒也尽力稳了稳心神,平静淡定地朝里面走去。
“两间客房。”
姚文卿对着脚店伙计说完,伙计便将几人引上了楼。
直待关上了房门,三人才稍稍松口气。
“这俩官差,有驿站不住,住什么脚店啊!”郁春岚叉着腰鼓着脸,诽腹出声。
计云舒没接她的话,掏出铜镜瞧了瞧自己的脸。
脸上的胎记仍旧吓人,可她觉得不够,又掏出了胭脂将露出的脸,脖子和手通通涂成了蜡黄的,这才安下心。
郁春岚转头瞧见判若两人的她,惊愕道:“你这,太夸张了罢?”
计云舒轻哼了一声,又不由分说地捣鼓起姚文卿来。
“哼,被通缉的不是你,你自然不害怕。”
姚文卿含笑不语,任由计云舒摆弄,等她弄得差不多了,二人往那儿一站,着实是不堪入目。
郁春岚看得直起鸡皮疙瘩,朝她二人啧了一声后,推门出去了。
她悄悄地探头朝楼下望去,恰好瞧见那两个官差吃饱喝足,拍拍屁股走人,饭钱也没付。
掌柜的和伙计却还得赔着笑脸好生送二人出门。
见状,郁春岚鄙夷地轻嗤道:“原来是专门儿从驿站过来吃白食的。”
说罢,她又转身进门,扬声朝计云舒二人喊了一句。
“下去用饭罢,那俩官差走了。”
计云舒出来一瞧,果然见楼下的食客中没了那俩官差的身影,这才敢下楼用晚膳。
脚店不大,统共两层,上头是客房,下头便是堂食的地儿。
她们下来这会儿正是客人最多的时候,伙计紧找慢找才从墙角寻了个空桌让她们坐了。
许是赶路饿了,三人都埋头用饭不吭声儿,与周围高谈阔论,喧闹非凡的食客形成鲜明的对比。
“新帝登基这才多少时日,又是轻徭又是减赋的,如此体察民意,当真是咱们百姓之福啊。”
“可不?听说圣上还要将科举从三年一考改为一年一考呢……”
“当真?”
“自然当真!我侄儿便在京师的书塾上学,他夫子说的还能有假?”
“那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身后两人不加掩饰的话语径直落入了三人耳中,三人神情皆变得微妙起来。
姚文卿仍旧没说话,只是神色不似方才松缓。
郁春岚搅了搅碗里的热汤,意味不明地瞥了计云舒一眼,唇边扬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计云舒则只滞了很短的一瞬,而后状若未闻,埋头喝着碗里的红糖粥。
往事已逝,今后,他坐他的天子堂,她入她的市井巷。
什么宋一宋二的,同她江州谢青玉有何干系。
利落用完了晚饭,她拭了拭嘴,向郁春岚问起还有多少日程才能到浮梁。
“快了快了,左不过剩下不到两日功夫。”郁春岚撑着下巴回道。
那就是后日便能到了。
计云舒轻点了点头:“好,那咱们今晚早些歇息,明日早些启程。”
两日后,三人终于赶在大雪来临之前,到了浮梁县。
三人一下车,空中便飘起了鹅毛大雪。
郁春岚惊喜地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朝计云舒笑道:“哟,咱们可赶得巧,若等大雪封了路,指不定得猴年马月才能到呢。”
计云舒紧了紧自己的兜帽,朝手心哈了口气,暖了暖自己被冻得发红的脸。
“快些走罢,我快冻死了。”
见她不接自己的话茬,郁春岚没好气地从姚文卿手中抢过灯笼,嗔了她一眼。
“得得得,我这便带路,行了罢?讨债鬼……”
姚文卿腾出了手,径直取下了自己的披风披在计云舒身上。
“诶你!你快披上罢!我不冷!”计云舒连忙阻拦,推脱着要给他披回去。
二人拉扯僵持了一会儿,郁春岚看不下去,叫停了二人。
“别争了!没几步路便到了,就这一小会儿就将你冻死了不成?”
说罢,她转过身继续引着路,小声嘟囔道:“膈应人么这不是?”
她这一出声,计云舒便有了理由,将披风一把塞到了姚文卿怀中。
“你看,她都说没多远了,赶紧穿上罢,等到了咱们烤烤火就行了。”
见状,姚文卿只好作罢,默默跟在计云舒身后走着。
没多久三人行至一处落了锁的宅院门前。
计云舒正准备问郁春岚有没有钥匙,却见她叉着腰在四周转了几步,而后弯腰拾起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着生锈的铁锁就是一通乱砸。
啪嗒一声,门锁掉落在地,郁春岚顺势一脚踢开了宅门,随后潇洒地转过身,朝身后瞧得目瞪口呆的二人歪头一笑。
“走,进去烤火。”
计云舒收了收惊愕神情,与姚文卿相视一眼,二人默契地向郁春岚露出一个礼貌又无奈的笑。
“诶,来了。”
第83章 除夕夜
皇宫,御书房。
澄明的烛火照不亮那漆墨的龙袍,熏暖的银骨炭也驱不散龙袍主人周身散发的寒意。
高裕端着一盏热汤,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上,轻声道:“陛下,您夜夜熬得这么晚,皇后娘娘担心您身子,着人送了碗羊参汤来,您尝尝看?”
“一个月了,州府那些衙门都是干什么吃的?!”
宋奕面目森寒地将手中的信报摔在御案上,眸色阴戾地盯着漆金的鼎炉,像一头被夺了猎物,满腔怨怒无处发泄的野兽。
高裕吓得心惊,忙跪在一旁安抚道:“陛下息怒,这大雪连下了十几日,官道都封死了,要寻人定是不容易的。”
宋奕却并未因他的话而有所转变,而是紧紧攥着拳,额角的青筋隐隐突现。
心中翻涌交织着爱恨嗔怨的重重情愫,还有内心深处,那最浓重炽烈,无法忽视,也是他最不愿承认的……思念。
是的,思念。
宋奕没有想到,只堪堪过了一月,他便念起那个狠心冷情,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女子。
最初的愤怒与痛恨似乎已被时间渐渐冲淡,唯有那股被抛弃的怨愤与求而不得的相思苦,在他心间渐渐清晰。
他狠狠闭眼,试图压下那些令他难堪的情愫,发现无果后,他立即起身向外走去,准备借助外力来麻痹自己。
高裕见状,急忙爬起来跟上。
一出御书房,便瞧见一个着胭脂色浮锦宫装的女子立在阶下。
寒冬腊月的却未披羽裘,矮领对襟上方露出了一截白皙腻人的玉颈,腰间的胭色襦裙收得极窄,显得本就纤细的腰身更加盈盈一握。
高裕瞧得直打冷战,大冷天的,这芳美人也不怕冻出毛病来?
“陛下。”见宋奕出来,芳苏急忙上前行礼。
宋奕停了步子,立在阶上遥遥地看着她,蹙眉道:“什么事?”
见他接了自己的话,芳苏心下欢喜,立时接过宫女手中的食盒,袅袅上前。
“陛下连日来劳心劳神,臣妾做了些山药百合糕,最是补气安神,特来送…”
“朕不吃。”
她话音未落,宋奕已然不耐地打断了她,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芳苏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暗淡下来,她木然地将食盒递回给一旁的宫女。
那宫女是宫里的老人,此时见芳苏伤怀,忍不住开口劝慰她。
“美人莫伤心,陛下做太子时便是这般冷肃不好亲近,哪怕是对着皇后娘娘也是一样的。”
芳苏却是苦笑了一声,并未回应她的话。
那是因为陛下的心不在她和皇后的身上,所谓的冷肃不好亲近,只不过是对着她们这些人罢了。
而对于那个跑了的女子,陛下是满心满眼地扑在她身上,要多亲近有多亲近。
望着渐渐飘落的雪花,芳苏长叹了一口气。
“回去罢。”
宋奕憋着股气,步子越走越快,身后倏然传来噗咚一声闷响。
他循声回,只见高裕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摔在了雪地里。
宋奕瞧得窝火,喝道:“滚回去!没用的东西。”
高裕讪笑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又锲而不舍地跟上了。
“陛下,这雪下大了,您好歹把这裘衣穿上啊。”
见身前人没有回应他的意思,高裕只得闭了嘴,默默侯在他身后。
身前的玄色身影倏而停下了,高裕抬头一瞧,竟是到了陛下从前做太子时住的广阳宫。
眼见着他径直入了书房,高裕缓过神来。
陛下从前心绪不佳时,便老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中,足足要一两个时辰后才会出来。
他没再跟进去,算好了时辰,立在门外等着。
等宋奕再次出来后,大雪已停,凌煜恰好寻过来,递上了一封从漠北来的密信。
宋奕看过后,紧绷的脸色并未因信上的好消息而松缓。
“传信告诉宸王,虽细作已除,但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凌煜颔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罢。”高裕捧着裘衣,轻声道。
这回宋奕倒没在驳斥他,沉步往回走着,忽然间,视线上方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光点。
他掀眸看去,微微发怔。
是一盏孔明灯。
回忆翻涌,自脑海中交错闪过,最终定格在那个寒冷的冬至夜,二人依偎在屋顶上,看那零零散散的孔明灯的景象。
而如今,一样的残月,一样的孔明灯,人却不一样了。
宋奕恍惚地望了一会儿,听见高裕唤他,他才回过神来。
“走罢。”他声线低喑,似乎在极力压制着某些情绪。
晶莹的雪地上,冷白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冗长又孤绝——
江州处在大渊国土的最南边儿,浮梁更是位于江州的最南处,是以眼下虽是寒冬腊月,却是比京城暖和。
今日难得出了一回太阳,谷梁巷里,家家户户都晒出了自家发潮的絮被和棉衣。
空旷的巷道中,几名扎着总角辫的孩童嬉笑打闹,口中念着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巷道最里处,一座两进的小宅院内,一位素钗布裙打扮的女子,正将几件洗好的衣物一一晾在竹竿上。
耳边松散的发丝随着她流畅麻利的动作垂在鬓间晃动,她用指尖挑起,随意别再耳后。
细长微翘的睫毛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粲然的光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着,一张一翕似蝶翅。
许是嫌衣袖碍事,她将袖口挽到了小臂处,露出了一双瓷白莹润的手腕,小巧的鼻尖上也因劳作而渗出些许汗珠。
晾完后,她抹了抹额间的细汗,迎着和煦的暖阳,闭着眼,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洋洋洒洒的日光下,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谢青玉!!”
一道女子气急败坏的声音自厨房传来,计云舒吓得睁开了眼。
她奔进去一瞧,只见郁春岚围着围裙,瞠着一双凤目,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木盆里头的“面团”。
“我的姑奶奶!这就是你发的面?!”
郁春岚一手拿着擀面杖,一手将计云舒拉到灶台前,让她欣赏自己的杰作。
“呃,这……”
计云舒尴尬地挠了挠下巴,思虑着怎么同她解释比较合理。
郁春岚叉腰围着计云舒走来走去,歪着头问道:“我出门儿买菜前,你是信誓旦旦地同我拍胸脯保证,说你会发面!是不是?”
计云舒抿唇瞧着眼前炸毛的人,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
“我,我其实是会的…”
“停!”
郁春岚朝她抬了抬手,一副不愿对她多言的模样,指了指门外。
“你,玩儿去罢。除夕夜的菜你也不用做了,等叶渔回来让他来给我打下手。”
“走走走!出去出去!”
说罢,不等计云舒开口辩驳,她就将人推了出去,关上了厨房门。
计云舒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乖乖放下了准备敲门的手。
“笃笃笃。”
听见有人敲门,计云舒急忙上前开门。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见姚文卿抱着笔墨回来,她很是惊诧。
姚文卿一身靛蓝布衣,墨发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少了世家公子的贵气,多了几分温润可亲的烟火气。
“今日除夕,街上需要写信的人不多,我便早些回来帮你们打打下手。”
他垂眸浅笑,柔和的眸光里潋滟着计云舒的身影。
闻言,计云舒莞尔一笑,叹道:“那你可算是来得巧了,她嫌我手脚笨,指明要你打去下手呢。”
说着,她朝厨房瞥了一眼。
“无妨,你歇着罢,我去帮忙。”
姚文卿清朗地笑了笑,随即便挽起袖子进了厨房。
还未入夜,巷子里便陆陆续续地响起了爆竹声。
计云舒正在门外贴着桃符,冷不丁听见声响,她惊得没站稳,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很重的一声闷响,将厨房内时刻留意着计云舒动向的姚文卿引了出来。
“云荷!”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将计云舒给扶了起来,关心则乱,下意识便喊出了她从前的名字。
“摔哪儿了?”他神情担忧,紧紧握着计云舒的小臂不撒手。
计云舒拍了拍身上的雪,无谓地笑了笑:“呃哈哈!不打紧不打紧!冬日里穿得多,没摔着。”
“当真?”
姚文卿狐疑地上下扫了眼她,摔得那样响,当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你快进去帮忙罢。”
计云舒挣脱了他的手,继而神色自然地捡起了桃符,麻利地贴着。
见状,姚文卿稍稍松口气,一步三回头地又进了厨房。
眼见着他回了厨房,门外的计云舒立时变了脸色,龇牙咧嘴地扶着后背,倒吸了几口凉气。
她的亲娘诶!差点儿没给她骨头摔散架了。
等她贴完桃符,姿势怪异地走进门时,堂屋里的梨木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饭菜,郁春岚正站在桌旁斟酒摆碗筷。
瞥见她怪异的动作,郁春岚扬声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儿啊!叶渔呢?”计云舒忙扯开话头,佯装无事地朝门外望了望。
闻言,郁春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啊,惦记你爱吃辣,非要做个什么齑汁桂鱼才肯出来。”
话音刚落,姚文卿便端着盘子进堂屋了。
“喏,来了。”郁春岚似笑非笑,耐人寻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悠。
计云舒一向当她贫嘴,没将她的话往心里去。
见二人都入了座,她斟了杯酒,笑道:“这除夕夜的第一杯酒,我先干了。”
“哟!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你还能有给自个儿灌酒的时候?”
郁春岚斜睨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揭了她老底。
“嗐!今儿不一样,高兴嘛!”计云舒摆了摆手,朝她啧了一声。
见状,姚文卿也向着计云舒,朝着二人举杯,笑吟吟道:“青玉说得对,今日不一样,这杯酒,我也干了。”
说罢,他仰头,一口饮尽。
郁春岚笑意更甚,瞥了眼一脸憨笑的计云舒,心下不免诽腹。
第84章 龙阳好
平日里见她多通透一个人,怎么眼下姚文卿这明晃晃的情意,她反倒瞧不出来了?
当真是块不解风情的笨木头。
想到这,她忍不住替姚文卿叹了口气,却引来了计云舒的教训。
“这大节下的,不许叹气!来来吃菜!”
计云舒拿着筷子朝她比划,又给她夹了块齑汁桂鱼。
“快!快尝尝……”
“你也吃……”
用完饭,计云舒沐浴过后,趁着夜深人静拿着膏药悄悄来到郁春岚的屋里,露出了自己被摔得青紫的后背。
郁春岚一瞧,惊呼了一声。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你这做什么去了?怎么摔成这样了?”
“嘘,低声些,别让叶渔听见了。”
计云舒朝她嘘了一声,而后乖乖趴在了床榻上。
闻言,郁春岚撇了撇嘴,微粉的指尖挑起一小撮膏药,轻柔地晕抹在计云舒背部发青的地方。
“让他听见怎么了?”
计云舒闭着眼,默默解释道:“他若是知道了定又要跟在耳边,像个小老头一般唠叨好几日。”
听见计云舒这生动的描述,郁春岚忍不住笑。
倏而想起什么,她凤眸流转,还是没忍住将心底的话说出了口。
“诶,你觉没觉着那姚文卿哦不,是叶渔,他对你的情意不一般。”
计云舒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立时否决道:“你想多了,我们是认识很久的故友,也是同乡。”
虽说两人现下熟络了起来,然而穿越这种事,她定是不会同旁人说起的。
听到这儿,郁春岚愈发确定了心中所想,丹唇边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低声喃喃。
“嘁,也就你这个木头这般想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元宵佳节。
太后不知出于什么缘故,非要在宫里办一场元宵宫宴,还叮嘱宋奕必须出席。
宋奕虽不耐,可架不住他母后一日派人来御书房催三回。
故此临近宴席尾声,他才悠悠入座。
忽略他母后向这边刮过来的眼风,他气定神闲地端起桌案上早已备好的热酒,仰头饮尽。
太后板着张脸,不悦地哼了一声,而后转头对身边的侍从说了些什么。
不多时,空旷的殿中弥漫起一股如媚似惑的幽香,不似花香也不似脂粉香,而是一种奇异的,浑然天成的香味。
宋奕自然也闻到了,他下意识瞧了一眼他母后,瞥见她身后少了个侍从,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忽听得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乐师们也好似得到了某种号令,原本悠扬缓慢的曲音,渐渐变得灵动跳跃起来。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一名身着异域红衣的少女,轻踏着脚下的红绸,款款进了殿。
她羞赧而炽烈的目光落在御座上那龙章凤姿的年轻天子身上,面纱下的朱唇浅浅一弯,而后玉手轻扬,随着灵动的乐声轻盈起舞。
闻着那愈发浓郁起来的幽香,众人这才意识到,这香气竟是从那女子身上散发出来的。
然而这宫宴也是家宴,席上也不过太后的一些亲信和赵音仪芳苏二人罢了,谁看不出来这女子的意图呢?
“狐媚。”
芳苏低声道了一句,而后撇过脸,不愿去瞧殿中央娇媚婀娜的身影。
相比较席上众人或惊诧或嫉愤的模样,宋奕貌似淡然许多,又或者说无波无澜。
他姿态骄矜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案。
目光时而落在舞动的身姿上,又时而望着殿门外,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一曲舞毕,清脆的铃声和乐声齐齐止住,红衣少女缓步上前,恭谨地提裙礼跪。
“臣女,安南国公主安卉,拜见陛下,太后。”
宋奕瞥了眼他母后,仍旧是一副倨傲的模样,只语气疏离客气了些。
“原来是安卉公主,公主远道而来,可为何安南国并未派使臣告知朕呢?”
话里话外的疏冷与不满听得安卉心慌,心知自己答错一句,便可能给母国带来无妄之灾,她瞬间手脚发软,脸色煞白。
太后瞧不过眼了,忙唤了侍从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开口斥责宋奕。
“母后知道你的心思,你不用吓她,是母后将她接来的。”
知子莫若母,打量她不知道他是故意找茬,想将人吓跑好逃避纳妃么?她偏不如他的意。
说罢,她又转了脸色,笑盈盈地唤道:“来,安卉,到哀家这儿来。”
安卉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御座那压迫性或冷硬疏离的人,瑟瑟地挪到了太后身边。
太后说陛下温雅可亲,平易近人,为何她瞧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呢?
宋奕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既是母后接来的人,那便安置在母后宫里罢,儿臣乏了,先行回宫了。”
说罢,他起身欲走,被太后喝住。
“站住!你别给哀家揣着明白装糊涂!让你选秀你不选,整日间不是太和殿就是御书房,你要做和尚不成?!”
宋奕磨了磨后槽牙,目光阴郁地望着殿外,显然是极为不耐。
“儿臣登基时日尚浅,选秀一事需从长计议。”
听见这连一个字都懒得改的敷衍话,太后怒极。
她拍案而起,威胁道:“安南是大渊的属国,对大渊一向忠心耿耿,你若不纳了安卉,那岂不是让他们无地自容?!”
“告诉你!你若是不纳,母后今日便吊死在这儿!你信不信罢!”
两个最为尊贵的人针锋相对,剑拔弩张,宫宴众人是大气儿都不敢喘,只盼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折磨早些结束。
宋奕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深深吁出一口郁气。
正琢磨着如何收场时,凌煜从殿外匆匆而进,俯身向他耳语了些什么。
他脸色骤变,却不是发怒,而是惊诧。
“当真?”他转头询问道。
凌煜轻轻点头:“千真万确。”
闻言,宋奕立时将方才的不悦抛之脑后,方走了几步,忽又想起他以死相逼的母后。
他不愿再多纠缠,随口答应道:“朕纳了,让皇后安置她罢。”
说罢,他带着凌煜急急出了殿。
太后似乎没料到他突然妥协了,虽如了她的意,可仍旧有些不虞,绷着脸色嘟囔道:
“成日里头都在忙些什么……”
宋奕二人行至御书房,甫一进门便瞧见一个穿着深褐色布袄的年轻男子,扑通一声伏跪在地,颤着声音念念有词。
“小人云菘,拜……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宋奕径直越过他坐在了御案前,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的磕磕绊绊的话。
“行了,起来罢。”
他接过凌煜递来的一张泛了黄的契纸,抬眸打量着眼前垂首瑟缩的人。
身量中等,布冠麻衣,皮肤黝黑,手上还有许多已经结了痂的冻疮和细小伤口,是最寻常不过的百姓模样。
“把头抬起来。”
宋奕的视线从他的身体移向他垂着的脸,声音清清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人大着胆子抬头,露出了一张同计云舒五分相似的脸。
那一瞬,宋奕微微失神。
“陛下。”
不知瞧了多久,凌煜的唤声让他从恍惚中回神,他默然垂眸,敛去内里翻涌的情绪。
视线复又落回那年轻男子的身上,他启唇问道:“你叫云菘?”
“回,回陛下,正是。”
云荷,云菘,从的是草字辈。
宋奕低眸扫了一眼手中的契纸,又问道:“你今年多少年岁?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眼前人与生俱来的上位者气度极具压迫性,纵然他早便在码头做活时见过自己姐姐的通缉令,可仍旧不敢有丝毫隐瞒那人的想法。
“小人今岁十八,家中双亲早已亡故,只有,只有一个早几年便卖与宸王府为奴的长姐。”
“叫什么?”
清冷沉稳的声音自前方传来,云菘心道终究是过不了这关,抱着必死的心思,咬着牙如实道:“长姐名叫云荷。”
说罢,他又扑通一声伏跪在地,瑟瑟发抖地等着上座那人下令将他拖下去连诛。
可不料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人暴怒的声音。
他心下疑惑,大着胆子悄悄地从臂弯间抬头瞄了一眼。
只见那清贵倨傲,不可一世的年轻帝王,正虚虚地望着自己的方向,俊俦的眼眸中,隐隐流露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阅历不多,却也渐渐反应过来,这不正是一个男子瞧自己心上人的眼神么?
意识到这点,云菘虎躯一震,只觉自己的天都塌了。
怪道坊间都说新帝不喜女色,不愿选秀扩充后宫,却原来这陛下是有龙阳之好?!
就在他纠结着自己是该拼死保清白还是半推半就着妥协的时候,御座那人发话了。
“行了,起来罢。”
宋奕自是不知晓云菘那丰富多彩的内心活动,问话问到这儿,他已经十分确定了。
“将他带去偏殿,找太医来治治他手上的冻疮。”他侧头对高裕吩咐道。
待二人出去后,凌煜问起要如何处置云菘。
宋奕将契纸又递回给了凌煜,漆如点墨的瞳仁中跃动着点点烛光。
沉吟一瞬,他开口道:“暂且先安置在听雪院罢,再从闲置的王府拨两个人去给他使唤。”
凌煜微愣,他本以为陛下会将他关进狱中,再不济也是软禁起来,如今这个安排着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然而转念想到那男子与云姑娘的关系,便觉着这一切好似又说得通了。
陛下这般爱屋及乌,可见心中,并未放下对云姑娘的执念。
“是。”
他颔首应是,随即转身出了御书房。
第85章 异闻录
江州的春似乎比其他地方来得早些,正月还未过完,河面的薄冰便已融化碎开,被冰封许久的鱼儿欢腾地跃出水面,有些跳脱的甚至蹦到了岸边。
岸上守候已久的稚子孩童纷纷拿起背篓,或捡或抢,笑弯了两片月牙儿。
屋檐上的积雪也已经融得差不多,晶莹的雪水顺着尖尖的檐牙向下坠落,滴在青石板路上。
清灵悦耳的脆响此起彼伏,是浑然天成的乐音,最抚世人浮躁的心。
屋檐下,计云舒满脸谨慎地正举着一支长颈瓶,小心翼翼地替换着已经盛满清透雪水的瓷碗。
“天还没暖呢,你便起这么大早巴巴儿地做这些,冻坏了可怎么好?”
姚文卿拿着一件素色斗篷急急走了出来,径直走到计云舒身旁替她披上。
方才他在自己屋里便听见了院里的响动,那个时辰郁春岚是断断起不来的,他便知定是计云舒又在捣鼓什么。
蹙眉瞧了眼她手中的瓷碗,他温声问道:“什么稀罕物件儿,也值当你起这么大早?若冻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计云舒将瓷碗端进屋,搓了搓冻红的双手,朝他爽朗一笑。
“煮茶喝啊!你不知,这现化的雪水煮茶那才叫一个意境呢!”
姚文卿被她狡黠灵动的神情弄得忍俊不禁,目光落在她微红手上,他下意识便想握住那双手,放进怀里捂热。
笑意滞了一瞬,他生生忍住,继而转身回屋,拿了一个带有他体温的汤婆子出来递给她。
看着那汤婆子时而被计云舒握在手里,时而捂在怀里,他内心莫名腾升出一股难以名状的异样感触。
痒痒的,涩涩的,令他难耐,不由自主地去浮想联翩出一些靡丽的画面。
不知不觉间,一抹羞赧的粉悄悄爬上了他耳尖。
计云舒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她惦记着东屋那个不睡到日上三杆不下榻“睡”美人。
在屋外敲了敲门没反应,她扬声道:“西街的古玩铺子今日开张,你去不去瞧瞧?”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只听得里头传来一声懒懒的嘟囔。
“什么劳什子古玩,我不去……”
意料之中,计云舒会心一笑:“听说凌香阁今日到了些西域传来的水粉,甚是奇异,价钱还不贵呢!若是去晚了,怕是要被姑娘媳妇们抢完了。”
说罢,果然听见一声扑通的闷响,是赤脚跳下榻的声音,而后门被拉开,露出了郁春岚那张不施粉黛,却依然娇美的脸。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眼门口的计云舒,又看了眼立在后面的姚文卿。
“你们都收拾好了,要出门了?”
计云舒撇了撇嘴,道:“没呢,我们也才刚起,正准备去洗漱。你快些啊!晚了可不等你。”
吓唬完她,计云舒转身同姚文卿相视一笑,也进屋收拾去了。
三人用完早膳来到西街,郁春岚一眼便瞧见了凌香阁门前那一大串红红粉粉的身影,她顿时连拍大腿,恼得不行。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怎就起得这样早?!”
抱怨完,她撸了撸袖子,作势一副去干架的模样,对计云舒二人道:“你们不用等我,待会自己回去罢!”
说罢,她朝着那人堆里挤了过去。
计云舒望着那汹汹的背影摇了摇头,跟着姚文卿来到了那间新开的古玩铺子。
虽是新开的,可客流却比不上其他老铺子,与周围店家的生意兴隆相形见绌。
可见古玩这玩意儿,着实没什么人感兴趣。
却便宜了计云舒和姚文卿二人,没人同她们抢,二人悠哉游哉地淘着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
计云舒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破旧泛黄的异闻录,饶有兴趣地翻了几页。
在瞧见其中一行小字时,她的呼吸骤然停滞,瞳仁微张,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叶渔……叶渔!”
她急忙去拍身旁的姚文卿,将那行小字展现在他眼前。
“渺渺七十载,余方知古今倒转,凡人上天揽月,入海腾龙皆非骇人听闻之事……”
姚文卿逐渐呢喃出声,越往下念,他眸中的惊诧与震颤便加深一分。
同计云舒默契地对视一眼后,二人眼中皆跃动着希冀与喜悦。
他拿过那本异闻录,激动地寻上掌柜,扬声问道:“掌柜的!这书是何人所作?!”
那富态的掌柜正悠闲地逗着雀儿,他转头看了一眼姚文卿手上的书,漫不经心道:“那个啊,那是我去年在漠北探亲时,从一个跛足老道那儿淘来的。”
“那个老道啊,想成仙想疯了,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我是瞧着他这本书里头有些话说得在理,这才买了来。”
“掌柜可知那老道的姓名?”姚文卿又问。
闻言,那掌柜的仰着头思索了一瞬,道:“貌似姓刘,叫什么我便不知了。”
知道姓氏,又有跛足这样明显的特征,想来寻起来会轻松些。
想到这,计云舒掏出银钱,将那本异闻录买了下来,又问了掌柜一句那老道在漠北什么地方。
“峪门关一带。”掌柜的说完,又埋头逗鸟。
听到这,二人皆有些迟疑。
从江州到漠北峪门关,差不多是从南到北,横跨了整个大渊,路途之远自不必说,途中的艰难险阻必定少不了,且她二人还是在逃罪犯的身份。
想到这,二人神色凝重地回了家,郁春岚还在凌香阁同姑娘们抢脂粉,尚未回来。
“风险过大,咱们得慎重。”计云舒坐在桌案前,叹了口气。
姚文卿也点头以示赞同:“且掌柜说的,那老道想成仙近乎疯魔,这书中的话是他臆想的也未可知。”
说到后半句话时,二人心中的希冀与雀跃,都莫名地淡了些。
想想也是,二人在这时空飘荡许久,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丝可能回家的希望,却又被告知,这希望很可能是别人随口胡诌的。
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二人在正厅里沮丧地坐了半个时辰,郁春岚回来了,她一回来,立马驱散了厅堂里落寞沉重的气氛。
“青玉!我买了你爱吃的灌糖香!快来尝尝!”
郁春岚仿若勇猛的汉子,捧着将要把她淹没大小包袱进了屋,把计云舒和姚文卿弄得哭笑不得。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将人家的铺子都给搬空了啊!”计云舒扶额苦笑。
郁春岚嗔了她一眼,甩了甩衣袖:“你少来!哪有那么浮夸!”
说着,她瞧见姚文卿手里拿着破烂不堪的书,语气有些嫌弃。
“你俩出门这么久,就买了这么个破烂回来?”
二人一怔,有些尴尬。
计云舒讪讪笑了笑,解释道:“这书挺有意思的,你看么?”
“我不看。”
郁春岚朝她撇了撇嘴,转身进了房。
平静的一天到了夜里变得不平静起来。
姚文卿是在心里默默记着日子的,之前计云舒每月来癸水,都是疼得死去活来,小脸发白,一副将要去了的模样。
这回他早早地备好了红枣姜汤与汤婆子,算着时辰,轻轻叩响了计云舒的房门。
“青玉?你还好么?”
虚弱的应声从屋里传来,他依言推门而进,只见床榻上女子的情况比以往更糟了。
脸色煞白,唇无血色,鬓边的发丝被汗水濡湿,紧紧贴在耳侧,榻边的痰盂里还有她的呕吐物。
姚文卿觉着自己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上他心头。
女子来月信那几日都是这样的么?可为何那郁春岚整日间活蹦乱跳,丝毫瞧不出来哪里不舒服。
他急急上前将汤婆子塞进计云舒的被褥,又扶起她喝了一碗红枣姜汤,才柔声询问道:“好些了么?”
计云舒全身无力,小腹的坠痛让她说不出话,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他点了点头。
可姚文卿却并未安下心,他知道,她只不过在宽慰自己罢了。
沉思了一瞬,他出去搬了救兵。
“又疼了?”郁春岚扶着门框,一脸担忧。
姚文卿轻轻点头,补充道:“瞧着比上次还严重不少,才吃的晚膳都叫她吐出来了?”
“还吐了?”郁春岚秀眉紧紧拧在了一起,神情凝重了些。
要说疼,她偶尔也疼,只没青玉那般严重,更莫说呕吐了。
“我去瞧瞧。”
说罢,她随着姚文卿来到了计云舒的卧房。
“你去煮些姜茶来。”她掏出手帕替计云舒擦了擦虚汗,对姚文卿道。
“已经喂她喝了,却不起效。”
闻言,郁春岚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二人一左一右地坐在榻边,守着床榻上面容苍白,双眸紧闭的女子。
不知坐了多久,郁春岚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果断起身,替计云舒穿上衣服,准备带她去看大夫,瞧瞧到底是个什么病。
“你去套车,咱们去回春堂找大夫瞧瞧。”
于是二人连夜带着计云舒来到了浮梁最有名的医馆—回春堂。
八字胡的老大夫一双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把了一会脉,他疑惑道:“姑娘可是用过避子的药物?且药性凶歹无比。”
计云舒弱弱点头:“正是,我喝过提纯的红花汤。”
话音刚落,身边三人俱是一怔。
姚文卿与郁春岚齐齐惊愕地看向计云舒,目露心疼。
老大夫痛心疾首,摇了摇头:“难了难了!年轻人啊,到底不把自个儿的身子当回事!”
“大夫,您看还能治好么?”郁春岚忙询问道。
闻言,那老大夫抚了抚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
“老夫医术不精,这位姑娘的情况依照老夫的法子只能是吃药慢慢养着,也许一年,也许十年,又或者一辈子才能养好。”
语毕,三人眼中皆或多或少流露出失望。
一片死寂中,老大夫又缓缓开口。
“不过听闻青州有位悬壶济世的女大夫,最善妇人之症,一手针灸可谓妙手回春,再难的病症到了她手里,都不在话下。”
姚文卿黯淡的眸光又亮了一瞬:“当真?!”
“自然是真,老夫有幸见过这位女大夫,听说她带着徒弟去漠北义诊了,只不知何时回来。”
又是漠北……
计云舒和姚文卿二人俱是默然,郁春岚却没在意二人的异常,追着老大夫刨根问底。
“那女大夫姓甚名谁?往漠北哪儿去了?”
“女大夫名叫林锦书,带着她徒儿去了漠北平安州了,估摸着得半年后才能回来。”
闻言,郁春岚拔高了声音,蹙眉道:“半年后?那不黄花菜都凉了?”
老大夫摇了摇头,语气无奈:“那也没办法,为今之计,便是按我这方子慢慢养着,等林大夫回了青州,再去寻她治治。”
郁春岚有些烦躁,可转念一想,也只能这样了。
第86章 去漠北
三人各怀思量地回了家,姚文卿却是一夜未眠,一大早便来了计云舒的屋里。
恰好郁春岚挂念着计云舒,也一大早来了。
许是那老大夫的药方起了些作用,计云舒的脸色比昨日倒是好些,只是瞧着仍旧怏怏的,没什么精神。
“青玉,旁的暂且不说,只你这身子,咱们非得去一趟漠北不可。”姚文卿坐在矮凳上,娓娓相劝。
听见他的话,郁春岚倒是开窍了。
“你是说去漠北寻那女大夫么?倒也是个办法。”
计云舒却仍旧不肯松口,目露忧光:“路途太远,变数太多,以咱们身份,着实不该冒这个险。”
闻言,姚文卿心急如焚,连一向温润的嗓音也拔高了些。
“青玉,那难道你就这么生生地捱半年么?况且那女大夫是悬壶济世,半年后她是回青州又或是去其他地方义诊,又哪里说得准呢?”
“咱们已经改头换面,户籍皆全,只是江州的谢青玉和叶渔,不是逃犯姚文卿和云荷。只要咱们行事低调,避着些官府的人,没人会注意到我们的。”
郁春岚也贴着计云舒坐在了榻边,附和道:“他说的对,我理解你喝红花汤是不愿怀上宋奕的孩子,可如今你已经自由了,不必在忍受他的胁迫了,那为什么不好好养着身子,让自己变得康健些呢?”
说到这,郁春岚指了指她小腹。
“能不能怀嗣倒不要紧,可难道你后半辈子都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么?”
听见那句离经叛道的话,计云舒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眸光惊怔而复杂。
明明是根生土长在这个时代的女子,却说出这样与时代格格不入的话,令她不可思议,也有些敬佩。
计云舒忽而觉着,她倒是比与自己一同穿来的姚文卿,更像是一个世界的人。
郁春岚细心地察觉到计云舒眼神的变化,接着趁热打铁劝道:“你若是怕同叶渔一起去路上无聊,那我陪你也一起去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漠北呢,正好去瞧瞧那儿是个什么光景。”
二人劝到这儿,计云舒自然是没有再犹豫不决的理由了。
她轻叹了口气,对着二人无奈一笑:“成,那咱们去漠北。”
她这一路走来,也不差这一难了。
但愿,关关难过,关关过罢。
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
京城的雪也化了,草长莺飞,又是一年春猎时节。
今年的春猎队伍并不如往年庞大,毕竟荣王谋逆,宋奕趁机清算了一批与姚家交好的王公重臣,如今能来的除了太后和后妃,也就他身边那些亲信了。
“奕儿,母后竟不知你的箭术这般好?”
太后由侍从搀扶着走到猎物台前,惊诧地看着猎台上的猎物。
事到如今,宋奕倒也没必要瞒着谁了。
他翻身下马,朝他母后略颔首,云淡风轻道:“闲来无事,练了几日。”
闻言,太后轻哼了一声,却不是生气,而是带了些调侃意味。
这样精湛的箭术哪是几日就能练成的?怕是瞒了她许久罢?
“罢了罢了,如今你翅膀硬了,瞒不瞒的,母后也不打紧了。”
说罢,她朝身后一身娇俏红衣的女子招了招手。
“来,安卉,你瞧瞧这红狐的毛色,给你打两对儿护膝如何?”
安卉乖巧地点了点头,柔柔道:“太后娘娘眼光极好。”
太后喜笑颜开,又转头对宋奕道:“奕儿,你再去打只红狐来。”
宋奕掀眸,淡淡地扫了一眼脸颊微红的安卉,面不改色地吩咐凌煜。
“去,打只红狐来。”
凌煜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颔首应是。
安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僵了一瞬,太后也愠怒地瞪了一眼那不解风月的人。
宋奕视而不见,单手解了弓箭扔给一旁的高裕,气定神闲地进了营帐。
夜晚的小苍山依旧寒如冬日,御帐内却是温暖如春。
宋奕此时已卸下了甲胄,着一身玄色锦袍坐于御案前,幽深晦涩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江南百景图上,神色不明。
凌煜进来汇述巡视的情况,宋奕淡淡地听着,始终未发一言。
末了,他正欲退下,宋奕却倏然出声。
“有消息了么?”
凌煜微愣,意识过来他说的是谁后,他摇了摇头。
“海捕文书下发到各处已有月余,仍旧渺无音迅。”
御帐外传来山风刮过林木的沙沙声,帐内依旧是死寂一片。
澄明的的烛光照不亮宋奕眸底深处的阴翳,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一寸寸抚过画作上的墨迹,眸色愈寒。
“搜查时不拘孤身女子,男子也着重查。她狡黠刁滑,扮作了男子也未可知。”
略带咬牙切齿意味话语传来,凌煜颔首,领命退了出去。
许是宋奕兴致缺缺的缘故,此次春猎只持续了两日,便打道回宫了。
太后自然微词颇多,可架不住宋奕一行人非要回去,说什么政务繁忙,让她带着后妃们留在这儿尽兴。
瞧瞧这是说得什么话?
春猎春猎,打猎的人都回去了,她们几个妇人留这儿尽什么兴?如何尽兴?
“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太后满脸郁色地坐在銮驾里,朝着身旁的安卉低声道。
安卉很懂事,连忙接过宫人手中的茶盏,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太后娘娘且消消气,陛下登基时日尚浅,定是有许多事要亲立亲为。等陛下哪日昏庸懒怠,不理朝政了,太后才真应生气呢。”
一番宽慰的话说得太后心下通畅了些许,嘴上却仍旧不满道:“他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惦记那女子,没心思打猎罢了。”
闻言,安卉心下一咯噔,后妃皆在此处,陛下惦记的人,是谁?
遑论男女,只有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念念不忘,可难道这世间,还有那至高无上的年轻帝王得不到的女子么?
她实在好奇,便旁敲侧击地问道:“能让陛下念念不忘的女子,必定是仙人之姿罢?”
却不料太后嗤笑出声,一副不屑鄙夷的模样。
“什么仙人之姿啊,一个小小庶民,长得还没我身边儿的宫女俏呢,也不知奕儿看上她什么了。”
听到这儿,安卉愈发好奇了。
一个民间女子,竟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还欲问些什么,不料太后朝她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她做得那些事儿,哀家想想都晦气,不提了不提了。”
见状,安卉也只好作罢,只是心里瞧瞧埋下了一颗种子。
看来她要想了解更多,还得寻其他人打听打听——
巍峨壮丽的邙山脚下,一辆桑木马车不疾不徐地在道路上行驶着,驭位上坐了一灰一青两个身影。
计云舒一身藕荷色窄袖葛布裙,外披一件带着兜帽的青色披风,风领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只余一双澄明透亮的杏眸在外。
“越往北走,风霜越大,青玉,你还是回马车里去罢。”姚文卿转头瞧了一眼计云舒,担忧地劝道。
计云舒却不依,朝他朗朗一笑:“这点风霜算什么,马车里实在闷得慌,我透会儿气再进去。”
姚文卿拿她没法子,又回头朝车内的郁春岚道:“郁姑娘,车内有一双护膝还有个汤婆子,烦你帮我取一下。”
语毕,车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后车帘被从里掀开,露出了郁春岚那张略带困意的脸。
“你不是戴了护膝么?”她不耐地问道。
姚文卿解释道:“外头冷,烦你拿给青玉。”
闻言,郁春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计云舒瞧不过眼她那神经兮兮的模样,自个儿钻进去将护膝拿出来戴上了。
郁春岚撇了撇嘴,轻哼一声,又问道:“咱们现下到哪儿了?”
姚文卿:“已过了雍州了,估摸着再有十来天便可到漠北了。”
“那敢情好啊……”郁春岚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又躺回马车里去了。
北边儿的天黑得比江州早些,酉时未过,天色便已暗了下来。
计云舒站在驭位上,左手横在额前遥望了眼远处,只见一片昏暗中,有几处微弱的光点,极有可能是庄户人家的烛火。
她心下大喜,朝二人道:“前面有几处人家,咱们今夜不用露宿街头了!”
姚文卿似乎淡定些,郁春岚一骨碌从车厢里爬出来,也探着头往外瞧。
“当真?!”
计云舒瞥了眼她,道:“自然是真。”
不多时,姚文卿驾车停在了其中一户人家的门外,三人整理好行装后,郁春岚轻轻叩响了柴门。
至于为何是郁春岚来敲门,自然是怕计云舒和姚文卿二人脸上那骇人的胎记会吓到人家,便只能由她这个体面人来出面了。
“来了来了。”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青灰色麻衣的妇人,圆脸笑眼,很是和善的模样。
郁春岚笑容满面地朝她见礼,道:“娘子安好!我们姐弟三人正要去平安州探亲,碰巧路过此地,不知可否在贵地借宿一晚?定不是白住!娘子大可放心!”
说着,她将一块小碎银子递了过去。
闻言,那妇人道好,笑盈盈地接过银子,却在瞥见郁春岚身后两个裹得严实的可疑人物时,有些犹豫。
“那二位是……”
见她似有反悔的念头,郁春岚急忙解释:“娘子莫怕,因我这弟妹二人脸上有胎记,怕吓到人,这才这副打扮,不信你瞧。”
她将计云舒和姚文卿二人拉到身前,扯开了二人的风领露出了真容,那妇人才放下心来。
“哎呦!倒是可惜了这么两个水灵俊俏的人儿。来来,进来罢。”
那妇人惋叹了一声,将三人引进了屋。
“家中简陋,只余下一间屋子了,既是姐弟三人,想必挤一挤也不打紧的罢?”那妇人问道。
郁春岚无谓地摆了摆手:“嗐,不打紧不打紧!我同妹妹睡榻上,让我这兄弟打个地铺便是了。”
待那妇人搬来床褥后,三人又连连道了几回谢,这才将她送出去。
将近亥时,外头又传来些声响,貌似是那妇人的相公回来了,三人并未在意。
稍稍安静了一阵,外面忽而又响起了碗碟破碎的声响,而后便是那妇人的啼哭声。
惶恐哀戚的哭声落入耳中,三人皆坐了起来。
计云舒轻着步子,开了一条门缝,三人便听得清楚了些。
“当家的!别……别打了,我现下去喂还不行么?”
“你个懒婆娘!等你去喂,鸡都饿死了!”
计云舒听得直蹙眉,竟是因为没喂鸡这种芝麻大的事儿?这娘子的相公也是混账。
正准备出去劝一劝,胳膊却被人拉住。
“你可莫冲动,咱们几个借宿的外人,搞不好怕是适得其反。”郁春岚拉着她劝道。
计云舒深思一瞬,抬眸看她,轻轻一笑:“我有办法。”
第87章 林大夫
说罢,她穿起衣裳,推门来到了那妇人的房前,敲了敲门。
“娘子可睡了?”
她扬声问完,屋里的哭声与咒骂声便戛然而止了。
她听见了刻意压低的私语声,貌似是那男子在朝那妇人问些什么,而后那妇人打开了门。
“哟?这是怎么了?”计云舒往里头瞟了一眼,故作惊讶。
那男子见了她那张丑陋的脸似乎有些惊骇,又发狠地瞪了一眼那妇人,似乎在责怪在她将这样的丑人领回家。
计云舒装作没瞧见,从腰间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子,递到那妇人手里。
“我姐弟三人来这儿借宿,多亏了娘子放下家务活忙前忙后地帮我们拾掇,这是酬劳,还望娘子莫嫌弃。”
那男子见了银子,立时变了脸色,连忙上前从妇人手里抢过银子,谄笑道:“原来是贵客,我这婆娘好吃懒做,望没怠慢了你们才是。”
“没有没有!娘子很是勤快。”
计云舒说罢,瞧了眼那屋里的狼藉,又问道:“方才我听有碗碟碎落的声音,家中可是出什么事了?”
“无事无事!姑娘快些回去歇息罢!你快去送送!”那男子连连摆手,又推搡了一把那妇人。
二人行至角落,那妇人抹了抹泪,感激道:“姑娘,多谢你替我说话了。这银子方才你们已经给过了,这个就拿回去罢。”
说罢,她掏出原先郁春岚给的那枚碎银子,塞到了计云舒手中。
计云舒原不打算收,推搡了两三回却没成功,怕二人磋磨久了,那娘子的相公又揪住话头寻她的麻烦,计云舒这才收下,忙让那娘子回屋去了。
“可解决了?”
她一进屋,坐在地铺上的姚文卿便开口询问她。
计云舒点了点头,又躺回了榻上。
“解决了就好,快些睡罢,明早还得赶路呢。”郁春岚打了个哈欠,翻身睡下了。
计云舒却毫无睡意,睁着眼,呆愣愣地瞧着房上的瓦梁,脑海里回荡着的都是那娘子惶恐不安的哭声。
这回是碰上她出手了,那下回呢?下下回呢?方才瞧那景象,明显那混账就是打人打惯了的。
那娘子的后半生,只怕是难熬。
想到这,一股想做些什么,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触涌上心头。
计云舒狠狠闭了闭眼,将那股忧愁的无力感竭力压下去。
无能为力的善意,帮不了任何人,只能内耗自己。
计云舒啊计云舒,你一个过了今日没明日的通缉犯,有心思关心旁人,不如多操心操心你这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还能活多久罢。
这般想着麻痹自己,她渐渐有了睡意。
天亮后,三人告别了那娘子,又整装踏上了旅途。
穿过绵延不绝的终羌山,见过从银河泄落的香山瀑布,越过广袤无垠的漠江平原,三人终于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到了漠北平安州。
马车行到一处客栈前停下,有人掀帘下来了。
“哎呦!我的腰……”
郁春岚踉踉跄跄地爬下车,扶着腰抱怨:“二十多日了,终于到了。”
计云舒一路上游山玩水,倒没觉着这路途有多远多累。
她精神极佳,一骨碌蹦下车,抬头望了眼繁星点点的夜空,弯着唇嘀咕道:“漠北的天似乎要比江州的高远些,星星也多些。”
姚文卿正搬着行李,听见她的嘟囔,转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说,漠北的天,似乎格外高阔。”她莞尔一笑,朝他解释道。
没等姚文卿说话,郁春岚出声了。
“我的姑奶奶,你是身强体壮,我这骨头都快散架了!别天不天的了,快些进客栈歇息罢!”
她虚虚地靠在马车外,一副将要昏倒的模样。
计云舒朝她撇了撇嘴,自觉进客栈去订房了。
漠北与北狄接壤,风沙很大,民风也很是彪悍,街边的随处可见贩卖刀剑的铺子,卖得比米还便宜,可见是多寻常的东西。
“漠北人尚武,朝中许多武将便出自漠北一带,他们吵架是动手不动口。”
二人听见姚文卿的后半句话,皆忍俊不禁。
“不但尚武,民风也开放些。”计云舒看着前边搂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忍不住调侃。
“好了好了,莫管这些有的没的了,前边就是平安州最大的茶楼,消息灵通,咱们进去打听打听。”
郁春岚打了岔,将二人引到正事上。
三人点了一壶茶,几盘点心,便开始向那伙计打听。
计云舒朝四处观望了一眼,温声问道:“听说平安州来了位义诊的女大夫,大哥可知晓她在何处?”
店小二摆放好茶壶,甩了甩肩膀上的巾帕,回道:“正是呢,林大夫来了好几日了,就住在茶楼前边儿的平安客栈里头,几位想必也是慕名而来,寻林大夫看病的罢?”
“正是。”计云舒点了点头。
“那几位可得记好喽,每日辰时至午时,林大夫便在北街的菜市口义诊,若是去晚了便只能等明日了。”
辰时至午时。
计云舒在心中默默记下后,朝那伙计道了谢。
翌日一早,三人准时来到了北街菜市口,见到了那位悬壶济世的女大夫。
她一身质朴的靛青葛裙,带着月白色面纱,端坐于一张简陋的木桌前,神情贯注地替身前的老妇把脉,眉眼恬淡。
计云舒走近,这才瞧清了她上半张脸。
柳叶弯眉,桃花瓣眼,额头莹润而光洁,眸光温润而坚毅。
不必看面纱下的脸,便知是个世外仙姝一般通透脱俗的美人儿。
“姑娘可是看病?”
清灵出尘的声音将计云舒唤回神,虽带了些疲惫的沙哑,却依旧清泠悦耳。
“呃正是,正是。”
她尴尬地挠了挠下巴,随即状若寻常地坐在桌前,乖巧地伸出了手。
冰凉柔软的指尖触上肌肤的那一瞬,她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却见那人倩眉轻蹙。
“姑娘的症状,只靠吃药怕是很难痊愈。”
“那,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么?”计云舒瞪着一双盈盈杏眸,渴求似地望着她。
林锦书抬眸瞧她,面纱下的朱唇微不可察地弯了弯,轻声回道:“自然有。”
“我住在平安客栈,自明日起,姑娘每日午后来我这儿针灸两个时辰,虽不说完全痊愈,但定会比之前好上不少,至少来月事时,不会痛得死去活来。”
闻言,计云舒喜上眉梢,急忙起身道谢。
“那就多谢神医了!多谢多谢!”
林锦书莞尔一笑,也随之起身,朝着作揖道谢的计云舒颔首点头以示回礼。
郁春岚上下瞧了一眼林锦书,朝身旁的姚文卿嘀咕道:“诶,你说这女子年纪轻轻的,真有那么神的医术?怕不是骗子罢?”
姚文卿很是无语,将她拉得远了些,怕她得罪了能治好计云舒的人。
“你低声些罢,人家是义诊,骗你什么了?”
郁春岚被驳得哑口无言,不满地瞥了眼他,悻悻闭嘴了。
计云舒道谢后从排队的人群中挤出,却瞧见他俩站得许远。
“怎么了?你俩站这儿嘀咕什么呢?”她疑惑道。
“无事,既然同林大夫说好了,那咱们回去罢。”
见计云舒回来了,姚文卿急忙扯开话头,引着二人回了客栈。
平安州并不平安。
不知什么缘故,一向太平安宁的峪门关在昨日发生暴动,主帅宸王被刺杀,生死不明,大渊与北狄的第一道防线岌岌可危。
有些人脉和背景的平安州权贵闻见了风吹草动,早早地得知了峪门关防线出了岔子,都悄悄儿地变卖了产业,拾掇了金银细软,陆陆续续地带着家眷南迁了。
暴动发生后的第五日,一封还带有漠北风沙余温的密信,被加急传到了宋奕的御案上。
他凝眉细细看过,薄唇紧抿,眸底的墨色愈浓。
“陛下,可是漠北出了事?”凌煜见状,隐隐觉出不妙。
宋奕将那信纸夹到烛台上方,看着它燃烧殆尽了,才沉声回道:“峪门关发生暴动,宸王伤势严重,漠北守城将帅中,唯余席钊一人堪用。”
凌煜微诧,道:“如此说来,北狄是蠢蠢欲动了?”
宋奕沉默不语,他也着实没想到,怀阙敢来真的。
然而转念一想,弑君弑父登上王位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政权交替之时,国本最是薄弱,他野心勃勃的北狄王,又怎会放过如此千载难逢的时机。
“陛下,雍州与冀州离漠北最近,照眼下的情况,再没有比从这两地调兵更好的法子了。”
宋奕微微颔首,负手缓缓行至堪舆图前,织金的龙袍后摆拖曳于地。
“先派人传令于雍州冀州太守,让他们带兵前去峪门关候战,若北狄真要开战,朕便御驾亲征。”
“亲征?”
凌煜震惊而不解,急忙开口道:“陛下,不至于此罢?”
宋奕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堪舆上漠北的地界,眸光渐锐。
“怀阙对漠北虎视眈眈,朕对他的都城楼兰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若敢战,那朕便借此战,一举踏平他楼兰,将北狄纳入我大渊版图。”
闻言,凌煜惊了一瞬,旋即很快又恢复如常。
原来如此,陛下志向宏伟,早便有攻打北狄的意图。
倒是他,目光短浅了。
他正准备领命下去传令,宋奕忽而又出声叫住了他。
声音中少了方才谈到踏平北狄时的那股轻淡不屑,而多了一丝咬牙切齿的意味。
“在各处加派人手搜寻她的下落,记住,一旦有任何线索,速速告知朕!”
凌煜微怔,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才颔首应是。
第88章 狼烟起
平安客栈。
药香徐徐的屋里,计云舒闭着眼躺在榻上,感受着小腹上传来的微微酸麻的触感。
随着银针一根根扎入肌肤,范围大了,那酸痛的感觉反而消失不见,计云舒觉着很是神奇。
“需两个时辰才能见效,姑娘睡一觉罢,我出去采药,待我回来便差不多可以取针了。”
林锦书收拾好针包,立在床榻边盈盈地看着她,声线轻柔。
“好。”计云舒轻轻点头,而后又闭上了双眼。
郁春岚和姚文卿见林锦书出来了,问了几句情况便准备推门进去,却被林锦书伸手拦住。
“这位姑娘可以进,但公子不便进去。”她温声对着二人道。
姚文卿立时反应过来,忙退后了两步,略带歉意道:“是,在下鲁莽了。”
林锦书没再多言,朝二人礼貌颔首后,带着徒弟出了客栈。
等她再回来时,天色将暗。
她净过手后,替计云舒取了针,而后又写了一张药方给她。
“按我这方子抓药,每两日吃一副,忌凉忌辛辣,可记住了?”
计云舒双手接过,轻轻点了点头。
之后的一个月里,她每日午后雷打不动地去平安客栈接受针灸。
等再次来癸水时,小腹的胀痛竟减轻了大半,人也变得精神了许多。
郁春岚戳了戳计云舒的脸蛋,感叹道:“你气色瞧着好多了,没想到啊!那女大夫还真有本事。”
计云舒瞥了她一眼:“那当然,人家可是神医!”
郁春岚支着下巴,凤眸流转间,光彩乍现。
“诶!不若我也去找那位林神医扎几针?我偶尔也疼呢。”
闻言,姚文卿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她,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底。
“你之前不是说那位神医是骗人的么?怎么现下倒改主意了?”
郁春岚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见计云舒一脸疑惑底瞧着自己,她尴尬地摆摆手:“没!我没说过,你莫听叶渔瞎嚼舌根!”
计云舒噙着笑,淡淡地瞧了一眼肢体不自然的她,没再接话。
于是第二日午后,在林锦书替计云舒扎好针后,郁春岚也乖巧地坐在了桌前。
她眨了眨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略带崇拜地望着那世外仙姝一般的人儿。
“女神医,你也替我扎两针罢,我小日子也疼得厉害。”
林锦书微愣,随即垂下燕尾蝶翅一般的眼睫,轻轻朝桌案抬了抬手,示意她将手腕放上来。
在接触到柔腻肌肤的那一瞬,林锦书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桌前那紧张得直咽口水的丽人,浅浅弯了弯唇。
“姑娘的症状尚轻,并不需要针灸,只同青玉姑娘吃一样的药养着即可。”
谎报病症被被拆穿,郁春岚尴尬地笑了笑。
听说自己还算康健,她便止了针灸的念头,朝着林锦书连连道谢。
建渊二十四年春,北狄王怀阙率先撕破了一年来北狄与大渊安定共处的假象,在峪门关外集结了十万大军,再次向大渊皇帝下了战书。
彼时,雍州刺史与冀州太守已带领两州兵力,在峪门关防线安营驻扎了月余,只等御驾亲临。
计云舒这头,腹痛的毛病治得差不多了,她想去寻那跛脚老道的念头也愈发强烈起来。
夜里,她拿着那本志异录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怎么觉着,还是得亲自见一面那刘老道才知真假。
于是翌日一早,她便拉着姚文卿来到茶楼打探消息。
今日的茶楼里头,似乎比往日格外热闹些,不少茶客在高谈阔论着些什么。
二人寻了一处角落坐下,照例点了一壶茶后,又再次向那伙计打听。
“姑娘说那疯道士?他从前确是在峪门关一带,只不过近来两国开战,不少峪门关的百姓都逃到平安州来了,这会子他兴许在平安州的哪个巷子里发疯也未可知。”
伙计说完,利落端起托盘去招待其他茶客了,留下惊诧相视的计云舒和姚文卿。
“两国开战?哪两国?”计云舒有一瞬发懵。
姚文卿朝她解释道:“应是咱们大渊与北狄开战了。”
他话音刚落,旁桌的中年男子声音忽而拔高了些,似乎在反驳什么人。
“你莫在这儿妖言惑众了!早在那北狄王动手之前,陛下便已知晓他的意图,这才早早地派了冀州与雍州的八万大军前来漠北驻扎,定还有京师来的精锐兵力尚在路上,他北狄十万人马便想拿下峪门关?那是痴人说梦!”
“你说得固然有理,可北狄也不是吃素的……”
在旁桌二人的争执声中,计云舒渐渐蹙起了眉,转头问姚文卿道:“那这么说来,咱们这儿岂不是很危险?”
姚文卿却轻轻地摇了摇头:“方才那人说得没错,且若我没猜错的话,这次的主帅应还是宸王,加之雍州与冀州,一个兵强马壮,一个骁勇善战,北狄人打不进来。”
听到这儿,计云舒眉目舒展,彻底安下心。
在打听到那跛脚道士的踪迹后,二人不再多留,起身出了茶楼。
恰在他二人走后的下一瞬,方才那高谈阔论的中年男子又说话了。
“告诉你罢!这回,宸王殿下是副帅!”
听闻常胜将军做了副帅,众人不解发问:“啊?宸王是副帅?那主帅是谁?”
那男子瞥了一眼伸长了脖子等他说话的众人,幽幽道:“这回的主帅,可是圣上!”
“啊!是圣上?!圣上要来漠北了?”
“我的天老爷!圣上亲征了……”
霎时间,此起彼伏的惊诧声,贯穿了整个茶楼。
***
计云舒和姚文卿二人接连早出晚归,好几日见不到人影,引来了郁春岚的怀疑。
又一日晚上,郁春岚将沐浴出来的计云舒堵在门后,眯着眼逼问道:“你们俩这几日不大对劲儿,说!瞒着我在捣鼓些什么?!”
计云舒眼神闪了闪,解释道:“我们在寻人。”
“寻人?什么人?”郁春岚一脸疑惑。
计云舒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们在寻一个跛足道士,听说他有一味长寿仙丹,吃了可延年益寿。”
“啊?”
郁春岚有些发懵,上下扫了计云舒好几眼,有些不敢置信这些痴人说梦的话会从她嘴里说出来。
“你不是在诓我罢?”她秀眉紧拧,一瞬不瞬地盯着计云舒。
“哪儿能啊?我也是从书上瞧来的,说漠北有个老道有长寿仙药,这不来都来了嘛,我就想着找找看,万一真有呢?你说是不是?”
说罢,计云舒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说得貌似有些道理,可郁春岚总觉着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不等她反应过来,计云舒急急将她推了出去。
“都这么晚了,你快些回去洗漱歇下罢……”
反手关上门后,计云舒长长吁出一口气。
之后的几日,她与姚文卿二人分头在各处打听那老道的踪迹。
就在她以为那老道也许并未逃到平安州来时,终于在一个七岁男童的手中,发现了同她那本相似的异闻录。
“欸!小娃娃,你手里这书哪儿来的?”她急忙拦住那孩童问道。
那男童扯袖抹了抹鼻涕,指了指计云舒身后的破庙。
“从刘老道那儿抢来的。”
刘老道……
计云舒心下大喜,立马朝着那座破庙疾步走去。
神像下,一个光着脚的老人正坐在干稻草上闭眼打坐,身上的道士服破破烂烂,掉了漆的拐杖也被放在一边。
她敛着步子走近,轻轻蹲下,温声唤道:“道长?道长?”
唤了两声,那人睁开了眼,略略扫了一眼计云舒,复又阖上了眼。
脏乱的白胡子下,他的唇瓣动了动:“叫仙人。”
计云舒无语地闭了闭眼,欲言又止。
谁说他疯癫?这不挺清醒的么?
想到自己有事要问他,她耐着性子问道:“仙人,请问这本异闻录是仙人你写的么?”
闻言,刘老道倏然睁眼,浑浊的目光落在计云舒手中的书上,瞠着双目一把抢过。
而后似乎变了一个人般,不再端着一副老神仙的模样,泼妇骂街般地叫喊起来。
“这帮黑了心的小崽子!将我的辛辛苦苦撰写的天宫纪事抢去擦屁股!我呸!小杂种!待我上天去见了玉帝,定要好好告他一状!让他这辈子也娶不着媳妇儿!”
他瘫坐在地,气得连拍大腿,又哭又笑的疯样儿,让计云舒瞠目结舌。
她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待那人平静了些,才壮着胆子上前,一边顺着他的话安抚他,一边将话头往自己的疑问上引。
“仙人莫恼,方才来时我已将那小崽子打了一顿,这会儿正哭着喊娘呢!”
“哦?如此甚好!多谢姑娘替老道我出气了。”
说着,他又恢复了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右手竖在前胸,说了一句福生无量天尊。
计云舒虚虚笑了笑,又问道:“仙人在书中所说,时空倒转,凡人可上天入海,敢问是真是假?”
刘老道爽朗一笑:“自然是真,我昨日便应玉帝之命,入了东海寻蛟。”
“那时空换转呢?!”计云舒急了。
“时空倒转之术,是乃天机不可泄露,非天神不可为也。”
刘老道一本正经,计云舒满心失落。
原来那些令她心惊的话,当真只是此人着了魔的胡诌而已。
她深深低下头,认命地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出了庙。
罢了,罢了。
便当作从没听过这些话罢,心里也许还好受些。
计云舒失魂落魄地走在来时的路上,原本平静的街道忽而骚动起来,计云舒被涌动的人群挤到了路边。
正当她想探头瞧瞧前边儿发生了什么时,一队官府的官差从街道两侧冲了出来,分工明确地将围观的人群赶到了路边,开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来。
计云舒紧了紧兜帽,身旁人的谈话声落入耳中,轰然乍响。
“真没想到,圣上居然亲临了!这回咱们的将士定然士气高涨!一举将北狄人赶得远远的!”
那句话在计云舒的脑海中回荡了许久,震得她脑中空白一片,久久无法回神。
不会罢?不可能罢?
在她的僵愣与心存侥幸中,两排披坚执锐,威仪肃杀的兵士有条不紊地走来。
队伍的正中央,一座九龙攒金顶的玄黑銮驾如众星拱月,凌煜与霍临皆是一身墨色劲装,骑着高头大马随护在銮驾的一左一右。
瞧见那熟悉的面孔,计云舒才终于相信,宋奕来了。
随着行走而微荡的青黑帷裳内,那隐隐绰绰的熟悉身形似乎动了动,转头朝着她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计云舒霎时警铃大作,她惊骇地埋下头,紧紧地用兜帽捂着自己的脸,让自己尽量淹没在人群中。
轿辇渐渐行近,周围的人群也跟着移动。
计云舒转身想离开,却不慎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挤了出去,恰好摔倒在队列中一位士兵的脚下。
“什么人?!”
随着这一声厉喝,队伍骤然停下,计云舒煞白着脸色,浑身如坠冰窖。
完了……
第89章 被识破
她僵硬地跪坐在地,所有人的视线齐齐落在她身上,也包括宋奕。
透过雾纱般的黑色帷裳,宋奕瞧见了跪在路边的一个模糊的身影。
“去瞧瞧,怎么了?”
他吩咐完,懒懒地收回了目光,复又阖上双眸,神态骄矜地靠回了软座上。
“是。”凌煜颔首,纵马朝着计云舒的方向行去。
眼见着凌煜越行越近,计云舒急中生智,装作聋哑人朝着身前的士兵夸张地比划,一副很是焦急的模样。
那士兵瞧了一眼她的模样,似乎是被人群挤出来的,朝着身后喊道:“回陛下,是个哑巴,被人流挤出来了。”
闻言,凌煜勒住了马,转身回去。
“陛下,是个哑巴,被围观的百姓挤出来了。”
淡淡地一声嗯从銮驾里传来,那漫不经心的沉冷声音随之响起。
“走罢。”
队伍复又移动起来,逃过一劫的计云舒连忙爬起身,强装镇定地钻进了人群中。
谁也没有在意这出意外,唯有銮驾左侧的霍临,望着那黑黄的瘦小身影出神,只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感触。
计云舒提心吊胆地跑回了客栈,郁春岚见她脸色煞白,跑得满头是汗,有些惊惑。
“青天白日的,你见鬼了?”
计云舒将桌上的温茶一饮而尽,狠狠喘了口气,道:“宋奕来平安州了。”
郁春岚彼时方坐下,听见她这话,又噌一下窜了起来。
“你说什么?!宋奕来平安州了?!”
这不是比鬼更可怕么?!
“是真的,我亲眼瞧见的。”计云舒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盏,沉声道。
“他,他怎么会来漠北?!他来漠北做什么?!”
郁春岚惊惶地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恰巧姚文卿推门进来了,也是一脸凝重的神情。
不等计云舒二人问,他就急忙开口:“宋奕来峪门关亲征了,咱们得赶紧走。”
看来姚文卿也瞧见了。
计云舒只稍稍沉吟了一瞬,便行动了起来。
“他说得对,咱们得赶紧走,留在宋奕眼皮子底下实在冒险。”
郁春岚见她这个时候了还要出门,忙喊住她:“诶!你去哪儿?”
“我去同林大夫说一声,说我要离开漠北了。”计云舒扬声回答,脚下的步子不停。
于是翌日一大早,三人便收拾包袱,坐上了离开漠北的马车,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三人离开后的第二日,峪门关的战事便打响了,一打便是两个月。
峪门关的战火烧不到千里之外的江州,三人又安安稳稳地过了两月的太平日子。
某日在回春堂抓药时,姚文卿听老大夫说起为了躲避战火,那位去漠北悬壶济世的林大夫也提前回青州了。
他心下大喜,立马跑回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计云舒。
“林大夫也回来了?”计云舒惊讶道。
姚文卿擦了擦汗,道:“正是。青玉,你的病才治了一半,可不能半途而废,青州离咱们很近,两日功夫便到了。”
计云舒略微沉吟,很快便打定了主意。
“成,那我去收拾收拾。”
郁春岚赶忙开口道:“诶诶!这回我可不去了啊!再坐两日马车我这骨头要散架了!你让叶渔陪你去。”
计云舒轻轻瞥了她一眼:“成!那你便留在家里看家罢!”——
青州府地处西南,与江州相邻,一年四季温暖如春,风景也很是醉人。
经过近两日的路程,二人到了青州,一边儿走一边打听,终于寻到了林大夫的医馆。
“锦书来。”
计云舒仰头望着那质朴的桑木牌匾,喃喃念出声。
“这听着不像是医馆,倒像是书斋。”她朝着身旁的姚文卿笑道。
姚文卿浅笑着点头,道:“咱们进去罢。”
医馆不大,人却不少,听说这锦书来是整个儿青州府里瞧病最便宜的医馆,每个月还有一日看病不收银钱,故此青州的老百姓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都愿意来这儿看。
林锦书见了计云舒也有些意外,在得知是来寻她继续针灸时,便让徒弟将计云舒带到了一间隔间内。
“姑娘稍候,待我师傅瞧完手头这个病患便过来。”
“好,多谢小大夫。”计云舒急忙将那小丫头送到门口,作揖道谢。
待针灸完,天已经黑了,计云舒二人正准备回客栈,余光瞥见林锦书也带着小徒弟关了医馆门出来了。
“天色已晚,林大夫是要去哪儿?”她问道。
“我不住医馆,打烊了便家去。”
想到她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走夜路恐怕不妥,计云舒热心道:“林大夫家住何处?不若我俩送送你们罢?”
闻言,林锦书清泠一笑,缓缓走下台阶,一双桃花眸柔柔地落在计云舒身上。
“家住白云山,我们有牛车,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青玉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二位还是早些回去罢。”
说罢,她背起药篓,带着小徒弟离开了。
见状计云舒也不再啰嗦纠缠,坐上马车回了客栈。
之后的几日,由于二人身上的银钱所剩无几,计云舒便独自一人来针灸,姚文卿则是同在江州时一样,在街上替人写信赚银钱。
好在林锦书偶然在街上瞧见姚文卿,这才发现了二人的窘境,之后计云舒过来针灸,她再也没收过钱。
这天,计云舒针灸完从小隔间出来,一个干瘦的身影猝不及防摔在她脚下,她被撞了一个踉跄,堪堪扶住了门框才站稳。
“死瘸子!你挡老子路了知道么?!”
一道恶声恶气的声音传来,计云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横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脚下的姑娘。
计云舒火气上来,立时将那被吓得埋头瑟缩的姑娘扶了起来,而后转头喝道:“这路是你修的么?!再说了,她挡了你你不会好好说?推她做什么?!”
“呦呵?又来一个丑八怪?!”那男子打量了眼计云舒,嘲弄道。
“我丑?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长的满脑肥肠,跟头老母猪似的!不对!老母猪都比你清秀些!”
“说你老母猪都是侮辱它了!你还是同夜香里的蛆更像些……”
跟郁春岚日夜相处的日子,计云舒妖娆妩媚没学会,凶悍泼辣她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这会子若是郁春岚来瞧啊,估摸着她都要叹一句青出于蓝胜于蓝。
计云舒火力全开,骂得忘我,全然未注意到她身旁那名被她扶来起的女子,正定定地瞧着她,眼神意味不明。
“你!你这贱蹄子!老子弄死你!”
那男子似乎从没被人骂得这般难听过,立时恼了,气急败坏便要扑上来厮打计云舒,好在林锦书及时出来,喝住了他。
“张贵!你住手!”
清淩而又颇具威严的声音一出,那男子立马老实了。
林锦书在这一带行医许久,悬壶济世,广积恩善,是出了名的在世活菩萨,青州百姓极为敬重爱戴。
“林大夫,我,是这泼妇先骂我的,我没打她……”那男子褪去了嚣张的气焰,嗫嚅着唇瓣。
要是让他的老母亲和娘子知道他把林大夫给得罪了,那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林锦书冷冷瞧了一眼他,道:“你屡次在我医馆生事,我这小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日后,你张家的人来瞧病,我一概不接,你们另寻高明罢!”
说罢,她拂袖离开,进了药柜中,不知在寻些什么。
“欸!林大夫,你饶我一回罢!我再也不会闹事了!”
“我说得都是真的!我保证!您就饶我一回罢……”
那男子还跟在林锦书后头絮叨求情,林锦书理也不理,径直让徒弟将他打发了。
“冬雪姑娘,这是你要的膏药,拿着罢。”林锦书复又折返回来,将两个瓷瓶递到那姑娘手中。
冬雪……
听见这有些耳熟的名字,计云舒恍惚一瞬,这才转头去瞧那姑娘的脸。
蜡黄,干瘦,左脸上还有一道从太阳穴蔓延到下巴的疤痕,狰狞骇人。
这是冬雪?
她如何也不能将眼前的女子,同记忆中那个高傲明艳的冬雪联想在一起。
此时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计云舒猛然回过神来,往上扯了扯兜帽,迅速别过脸去。
自己都化成这样了,她应是认不出来的罢?
“多谢林大夫,多谢姑娘。”
冬雪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谢过后,拿着药膏离开了医馆。
计云舒稍稍松口气,望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不免生出了些恻隐之心。
原来那时冬雪被流放,是流放到青州来了。
想来流放这一年,她经历了许多可怕的事罢?
“林大夫,方才那姑娘经常来拿药么?”她转头询问林锦书。
林锦书轻轻颔首,道:“经常来,其他的医馆大多不给奴犯看病,她又常受监管的差役打骂,所以每每做完劳役,她便会来我这儿看伤。”
闻言,计云舒静默着叹了口气,心绪复杂地出了医馆。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冬雪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幽幽地盯着计云舒离去的背影。
她干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张通缉令。
云荷,你别怪我,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又一日,计云舒针灸完正准备离开,忽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她回头看去,竟是那冬雪。
愣住的那一瞬,冬雪已经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她身前,朝她递上了一个针脚很细致的香囊,看得出是下足了功夫做出来的。
“那日姑娘替我出气,我很是感激,无奈身无长物,只能做了这个香囊送给姑娘,以示谢意。”
见她确实没认出来,计云舒神情自然了些,只是仍旧将声音压得很粗。
“好好!多谢多谢!”
“姑娘不猜一猜,这香囊里头装了些什么香么?”
冬雪笑吟吟地看着她,再不复往日的跋扈,很是温顺的模样。
方才拿在手里计云舒便闻着一股淡淡的艾草味,这会子听冬雪问起,她又将香囊放在鼻子下深嗅了几回。
“我猜你放了艾草,薄荷,嗯……也许还有藿香?”
“姑娘说得不错,还有一味丁香。这些草药最是驱虫,青州湿热,蚊虫多,姑娘将这个带在身上,便不招虫子咬了。”
听冬雪说完,计云舒眼神一亮,这倒真是个好东西。
“多谢多谢!你的手真巧!”
计云舒再次道谢过后,又与她寒暄了几句,这才往回走。
可没走两步她便手脚发软,眼前发黑,她堪堪走到路边,虚虚地扶着墙根坐下。
本想着好好缓一缓,却不料一阵晕眩袭来,她恰好栽在了一个人怀里。
“姑娘?姑娘?”
晕死过去的最后一瞬,她瞧见冬雪那异常平静而又闪烁着幽光的眼神。
再次醒来,她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捆在了牛车上,那在她跟前系着麻绳的人,正是冬雪。
见她醒了,冬雪停下手中的动作,状似一脸的平静与漠然,嗓音却是沙哑而微颤。
“云荷姑娘,别来无恙。”
流放他乡受尽苦楚,重遇旧时故人,却是这般境地,她也说不上来心下什么滋味。
此时此刻,计云舒再不愿相信,她也不得不信了。
她悔,她恨,悔自己多管闲事!恨自己的眼前人!
原来,她是那个愚善的农夫啊。
“为什么?!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从牙缝挤出这句话,怒目切齿。
闻言,冬雪抬起荒芜的双眸,轻声道:“好处?你不知道罢,大渊律例,戴罪立功者,死罪免,活罪赦。”
“你是勾结逆王的叛党啊云荷!这样大的功劳,只要把你交上去,我就不用日日被折磨了,夜夜受摧残了。”
说到这儿,她荒芜的眼神中,好似迸发了勃勃生机,光彩熠熠。
计云舒的唇瓣被咬出了血,她双目赤红地看着眼前人,只恨自己被制住了手脚,不能扑上去啖她血肉。
见她发狠的模样,冬雪蓦然轻笑,只是眼眶含泪。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你这样抄家灭门的大罪,会死得很痛快的,一点儿罪也不会受。”
“至少不会像我一样,吃泔水睡猪圈,白日劳役迟了一步便会被抽得鲜血淋漓,夜里还要被那群畜生糟蹋蹂躏!”
冬雪眸底一片猩红,好似下一刻便会泣出血来,她嘶吼着说完,接着便是无尽的呜咽。
凄惨哀绝,如怨如诉,似湘妃泣竹,尽是血泪。
哭罢,她又抬起头,木木地望着计云舒,好似失了魂。
“云荷,我真快要熬不住了,我好冷,冷得刺骨。有时候我总想着,与其这样猪狗不如地活着,还不如一刀杀了我来得痛快。”
看着她癫狂的模样,计云舒陷入绝望的沉默。
冬雪的遭遇是可怜,所以便要将她推入地狱么?
“再冷,你也不能拿我的血暖你自己!”计云舒暗自磨了磨后槽牙,恨恨地瞪着她。
听到这儿,冬雪又恢复了那副淡然的模样。
她抬手抹了抹泪,叹道:“罢了,你也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来了这青州府,被我认了出来。”
说罢,她封住了计云舒的嘴,坐上了牛车驭位,驾着车径直往青州府衙而去。
听闻有人抓住了逆王的余孽,那青州知州急得午膳都没用便来了府衙,来时头上的乌纱帽都是歪歪扭扭。
“逆党何在?”
他一面儿朝里走一面儿询问府衙差役,在瞧见被捆在地上的计云舒时,他皱了皱眉。
“她?这也不像啊?”
与计云舒一起的还有跪在地上的冬雪,奴犯见了官员,是没有资格站着的。
“知州大人,打盆水来将她脸上的东西擦掉,便是那逃犯云荷了。”
闻言,知州急忙唤人打了水来,待将计云舒脸上的脂粉擦净后,他立时瞪大了眼,两眼放光。
“哈哈哈!是她!是她没错!”
想到升官发财的青云路就在眼前,那知州抚掌大笑,笑够了,他又端起了官老爷的模样,坐在了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
“奴犯冬雪,既你戴罪立功,本官便遵大渊律例,放你还乡。”
说罢,他虚虚地抚了抚八字胡,转头吩咐道:“去,将她的放奴文书和赦书写来。”
拿到文书,冬雪冰冷漠然的眼中,终于有了光彩。
她垂着头,细细地抚摸着那墨迹未干的文书,指尖发颤。
她终于可以回家了。
府衙大门关上的那一瞬,走出门外的冬雪,回头深望了一眼门内的计云舒,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对不起。
朱门紧闭,隔出了两方天地。
一个天,一个地。
抓到了在逃女叛党的消息传到峪门关军营时,已经是十日后了。
凌煜看着手里从青州加急传过来的文书,陷入了沉思。
早不寻到,晚不寻到,偏偏在这个关头寻到。
两个多月的鏖战,北狄不但没打下峪门关,反倒失了自己的边境线,连带着喀城也即将被他们攻下。
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这信送到陛下跟前,扰乱陛下的心绪不说,更怕陛下冲动起来,抛下这边的军情不管,跑青州逮人去了。
凌煜眉心紧拧,只觉自己从没这般挣扎过。
有那么一瞬,他想扣下这份信,等打下了喀城再送过去。
但也仅仅是一瞬。
想到这两月来,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偌大的军营驻地,只有陛下的御帐亮着孤零零的烛光。
烛光下,陛下的御案上静静地躺着那张被他一笔一画补完的江南百景图。
而他什么也不做,只默默地瞧着,背影孤绝寂寥。
定了定神,凌煜捏紧了手中的信,长吁出一口气。
罢了,抛开这些不谈,光陛下的雷霆之怒他便承受不起。
御帐中,宋奕褪去了宽大厚重的龙袍,换上了一身利落修身的玄金甲胄,身姿挺拔劲瘦,鹤背蜂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沙堆中,北狄边境一带的地形走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了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
余光瞥见凌煜掀帘进来,他只当是日常汇述军情,仍旧倨矜地望着地势图,等他开口。
“陛下,青州知州传来的文书,已经抓到了云荷姑娘。”
语毕,宋奕唇角的笑意僵住,愣了一瞬,他立时从座椅上窜了起来,目光如炬。
“当真?!”
“千真万确。”
凌煜说罢,将那封书信双手奉上。
宋奕大步绕过桌案,迅速取过信,急切胡乱地拆开看过,越看眼中的畅意越甚。
“好!甚好!”
他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却不是怒,而是痛快,好似长久以来的憋闷与烦躁在这一瞬忽然烟消云散。
“来人!备车!”
宋奕攥着那封信就要往外走,凌煜见状暗道不好,急忙上前拦住。
“陛下!军情要紧!让青州派人将云姑娘送来便是,这个节骨眼上,您不能走啊!”
“不成!她最是狡猾,朕得亲自去!有席钊和车勇在这儿盯着,不打紧!”
眼看着宋奕气血上头,不管不顾地往外冲,凌煜急了,径直撩袍跪在宋奕脚下,挡住了他的路。
“陛下!席钊非行伍出身,车将军有勇无谋,宸王殿下重伤未愈,喀城眼看着便要收入囊中,万不能因为儿女情长便放弃这唾手可得江山啊陛下!”
凌煜仰头看着他,眸光真切,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宋奕瞠目看着他,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再也挪不动半步。
此时此刻,他才深感朝中人才匮乏,无可用之兵。
被凌煜点醒的他渐渐冷静下来,只是眸中的偏执不减。
挣扎了半晌,他妥协道:“朕留在这儿,你去将她押来!”
见自己好歹劝住了,凌煜总算松了口气,颔首应下。
正欲出去准备行囊,宋奕急急出声叫住他,不放心道:“还有霍临!你们二人同去!”
“是。”
凌煜应声,正欲转身,宋奕又再一次叫住了他,嗓音急迫:“还有寒鸦!她最是狡诈!让寒鸦也一起去盯着!”
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却不能亲自去逮她,宋奕只恨不得将身边所有得力的人都派去,将那害他饱受折磨的罪魁祸首抓来。
听到这,凌煜终是忍不住了。
陛下平日里那么一个稳重睿智的人,怎么到了一遇上她就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患得患失不说,还糊涂冒失,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他望着极度不安的宋奕,无奈开口提醒道:“陛下,寒鸦在京城统领影卫,她没来漠北。”
啧……
宋奕懊恼地攥紧了拳,转身狠狠砸在了桌案上,恨自己失态犯糊涂。
罢了罢了!他终究是不能平心静气地对待与她有关的事。
平复完自己混乱的心绪,他复又走近凌煜,郑重地叮嘱道:“只你二人去!记住,一定要将她带到这儿来!越快越好!”
“是,属下遵命。”
凌煜凝眉垂首,终于能掀帘出去准备行囊了。
第90章 官老爷
青州府,府衙正堂内,在牢里关了十日的计云舒,被两个差役强行压跪在地上,接受审问。
青州知府重重拍下惊堂木,凝眉问道:“逆党云荷,你是如何从京城逃到我青州地界的?可有人协助?”
计云舒垂眸,淡淡道:“无人协助。”
那知州一听便知她在撒谎,立时便了脸色。
“劝你从实招来!陛下仁善留你一命,才让你有机可逃,本官可没那么多耐心!”
他话音刚落,空旷的明堂中倏然响起了一阵突兀的笑声。
计云舒抬起头,目露讥讽地看着上座那着绯色官袍的人,不答反问道:“他仁善?那这世上还有不仁善之人么?”
知州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怒目厉喝。
“大胆!你一个阶下囚,不但不知悔改,竟还敢辱骂陛下!”
“辱骂?我没有辱骂,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计云舒神情凛然,接着道:“大人口中仁善的陛下,不过是个不过是个无德无行,卑鄙龌龊的衣冠禽兽罢了。”
轻淡而笃定的话语落入知州耳中,他勃然大怒。
“住口!本官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猖狂至极!”
“来人呐!上拶刑!”
语毕,两个差役立时拿着拶子上前来,不由分说地将计云舒的双手塞进了夹棍间隙中。
随着知州的一声令下,两名差役立时拽着绳子发力,钻心的痛楚袭来,计云舒惨叫一声,而后咬紧了牙,再不肯出声。
知州颇为满意地瞧着痛苦的计云舒,缓缓道:“陛下年少英才,高风峻节,岂是你这等奴犯可随意攀诬的?”
宋奕高风峻节,这简直是计云舒活这么久以来,听过最好笑的笑话,好笑到连正在受刑的痛楚都减轻了许多。
“哈哈哈……说他宋奕高风峻节,简直荒谬。”
“一个寡廉鲜耻,恶劣不堪的人,高风亮节哈哈……”
计云舒直抒胸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那知州狐疑地瞧了眼又哭又笑,状若癫狂的计云舒,拧眉问身旁人道:“她疯了?”
身旁的差役也是一头雾水,想到什么,他开口提醒。
“大人,逆王的余孽定是要押回京城大理寺听审的,想必京城来的人已在路上了,若她真疯了,咱们反倒不好交差。”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到自己唾手可得知府之位将要飞了,那知州顿时捶胸顿足,急急叫停。
“哎呀住手住手!莫拉了!快去寻个大夫来瞧瞧她疯没疯!”
一场酷刑才刚刚开始,便因阻碍了知州官老爷的青云路而被喊停,辱骂皇帝的阶下囚反倒瞧上了大夫,当真令人啼笑皆非。
计云舒懒懒地靠在墙上,任凭眼前的老大夫瞧瞧看看,瞥见那一脸紧张地看着自己的知州时,她讥诮地扯了扯唇。
好一出官场现形记。
明明她骂宋奕时,那知州还急得跟她骂的是他娘老子一般,可一旦挡了他的升官路,是骂也不要紧了,打也不要紧了。
她这个人竟不是人,是保佑他官运亨通的文昌帝君了?
“大夫,如何了?她疯没疯啊?”
“知州大人且安心,没疯,好着呢。”
“哎呀甚好,甚好。”
那知州狠狠松了口气,审也不审了,打也不打了,只老老实实地将计云舒关在牢里,等着京城来人交差。
凌煜和霍临二人快马加鞭,只用了七日便从漠北赶到了青州。
二人风尘仆仆地进了府衙,凌煜亮出了自己的腰牌,将那知州骇得不行。
“不知御前凌大人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望大人恕罪。”
他强自镇定地见礼,心下却纳罕不已。
只知京城会来人押送逆党,却不想来了这么个大人物,瞧着旁边那位也是气度不凡,定也是陛下亲侍。
难道这逆党身上有什么不可说的秘密,才让陛下亲派了这二人前来?
越想他越庆幸没将那女子逼疯,否则陛下问不出来东西,他别说升官了,怕是现有的官职都保不住了。
“逆党在何处?”
听得凌煜的问话,他急忙带着二人来到囚牢。
透过牢门,霍临一眼便瞧见了闭着眼靠在墙角的计云舒,视线落在她红肿不堪的手指上,他眉心紧蹙。
凌煜自然也瞧见了,立时变了脸色。
“谁让你用刑的?!”他一把攥住那知州的衣领,厉声质问。
二人匪夷所思的反应着实出乎意料,那知州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解释:“这,这逆党对陛下出言不逊,下官只用了对女犯的拶刑而已,并未用重刑。”
当真是找死!
凌煜猛地推开知县,吼道:“快去找大夫来给她治伤!”
知州懵了又懵,只觉自己貌似抓了个假逆党。
不能用刑,还得寻大夫给她治伤,这是哪门子的逆党?
“快去啊!”
愣神的功夫,他又被吼了一嗓子,这下他不敢再耽搁,灰溜溜地跑出去请大夫了。
瞧见那两张熟悉的面孔,计云舒只稍稍讶异了一瞬,便淡然地收回了目光。
来得倒快。
从漠北到青州,她们几人可是足足花了近一月的时日,想那宋奕定是恨她恨得牙痒痒罢。
霍临径直踏进牢房,隔着一步之遥,在计云舒面前半蹲下。
“云姑娘,你且忍一忍,大夫马上便来了。”
计云舒并未接话,虚靠着墙,留给他一个漠然的侧脸。
霍临紧了紧拳,眸光晦暗不明,他默默直起身,拉开了些距离。
一盏茶的功夫,知州又带着先前那名老大夫进了牢房给计云舒包扎伤口,在问起如何处置逆党时,凌煜只回了他一句。
“找个干净的厢房给她养伤,之后的事,你不必管了。”
“是是,下官明白。”
凌煜蹙眉瞧了眼知州那副谄媚的模样,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若让陛下瞧见了她的伤,这蠢货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姚文卿这头,计云舒失踪的日子里,他没有一日不在奔波。
虽然林锦书也在帮忙找,可光凭他二人,终究是杯水车薪。
无奈之下,他只得回了江州找郁春岚商量对侧。
听他说了半天,郁春岚愁着脸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估摸着,多半是被官府拿着了。”
“不会罢?她的名字样貌皆已改变,一般人是认不出来的。”姚文卿道。
“但现下只有这一种可能。不说其他,单她脸上那胎记,怕连人贩子都不会拐她。”
郁春岚话糙理不糙,姚文卿听了心下发沉,立时便要起身赶去青州府衙,却被郁春岚拦住。
“你疯了罢?当心青玉没找回来,你自己又搭进去了!”
姚文卿立时急了,眼尾都有些发红:“可青玉她生死不明,难道让我就这般干坐着么?”
“我去!”郁春岚脾气上来,也朝他吼了一句。
姚文卿微怔:“你去?”
“对!官府那头我去,你便在青州一带的人牙子手里,还有窑子里去找找。虽说不大可能,但以防万一,你还是去瞧瞧看。”
冷静下来的郁春岚头脑清晰,不似姚文卿那只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好……好,你说的对。”望着她镇定的模样,姚文卿也渐渐冷静下来,
二人仔仔细细商量了一番,又花了一下午整理行囊,而后便分头踏上了寻找计云舒的漫漫长路。
青州府衙的厢房外,凌煜正和霍临商量着何时启程的事情。
“来之前陛下再三强调尽快将云姑娘押送回去,咱们已经耽搁了十多日,不能再磨蹭了。”
霍临想到计云舒那裹成粽子的双手,犹豫道:“可路上没了大夫,难不成咱们帮她换药不成?不若买个丫头跟着?”
闻言,凌煜才意识过来还有这个棘手的事,男女大防,让他们给她换药自是不可能,也只能买个丫头跟在路上了,倒还可以在他们不便的时候盯着她。
两人的行动很迅速,那丫头下午从人牙子手里买来,晚上便被送到了计云舒房里,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启程了。
驭车位坐了两个随他们从漠北而来的兵士,皆是宋奕精心挑选的武功高强的人。
霍临和凌煜则一马当先,在前面领路。
车厢内,计云舒瞧了眼对面的小丫头,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头却缄口不语,连头也不敢抬。
计云舒满头雾水,试探道:“你,不会说话么?”
这回,那小丫头倒是开口了,只是声音比蚊子叫还小声些。
“两位大人吩咐过,不许同姑娘说话。”
“呵。”计云舒冷笑。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兀自想着,那小丫头拿出了药箱,似乎是要给她换药。
计云舒不欲为难她,默默地伸出了手。
七日后,一行人行至锦州边界的一座小镇,小镇地处偏僻,仅有一家异常简陋的客栈。
趁着去净房的间隙,计云舒有目的地观察了一下这间客栈。
净房的左侧是盥室,右侧是马厩,虽说不大,可身后几双眼睛盯着,想要逃跑却也不容易。
“姑娘?”
计云舒只稍稍磨蹭了一瞬,那小丫头便出声试探了,好似计云舒若不应答,她下一瞬便会冲进来看人还在不在。
“来了。”
计云舒暗自咬牙,理了理裙摆,抬步出了净房。
走到房门口,仍旧是凌煜守在那儿,他和霍临二人轮流值夜,下半夜便是霍临守了。
计云舒早已摸清,只淡淡瞧了抱剑立与门侧的凌煜一眼,便进了房。
到了后半夜,寂静的客栈里响起了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而后便是络绎不绝的摔打哭喊声。
计云舒被惊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小榻上的丫头,只见她一脸惊恐地望着门外。
计云舒凝眉沉思,而后来到门前,轻声开口道:“外面怎么了?”
回应她的不是霍临,而是其中一名兵士。
“是一群山匪,霍大人和凌大人已经去处理了,姑娘安心。”
霍临不在外面?
计云舒心神一动,不着痕迹地瞧了眼小榻上瑟缩的人。
外头噪杂的打闹声,掩盖了厢房内传来的闷哼。
不多时,厢房门从里面被打开,那小丫头垂头朝门口二人福了福身,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房里没水了,姑娘说口渴,唤我去倒些茶水来。”
借着昏暗的烛火,那名兵士朝里扫了一眼,在见到半靠在床榻上,耷拉着侧脸的计云舒时,他微微点头。
“去罢。”
闻言,那小丫头轻轻带上了房门,脚步轻移地出了走廊。
直待凌煜和霍临二人将山匪尽数解决了,那小丫头也没回来,两名守卫虽心存疑惑,可到底只是个无关紧要丫鬟,便没太在意。
凌煜从游廊进来,瞧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里头可有什么动静?”
守卫摇了摇头,如实道:“云姑娘正睡着,只是那丫鬟说要去取茶水,至今未归。”
闻言,霍临擦拭剑尖血迹的动作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