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遇念秋
意识到不对劲,他立时推门而入,取下烛火凑近半躺的“计云舒”。
在瞧清她面容的那一瞬,他暗道不好,眉心紧蹙,暗恨自己疏忽。
紧随其后的凌煜瞧见这一幕,脸色大变,他指着榻上被换了衣服的丫头,朝着守卫二人怒喝。
“你们是怎么看的?!让人从眼皮子底下跑了!”
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那二人也白了脸色,支支吾吾地说了些什么,凌煜早已没了耐心。
“快去找啊!”
凌煜心中烦闷不安,若进了锦州城内倒还好办,封了城她定是插翅难飞。
可偏偏就在在这荒山野岭让她跑了,能不能找到是一码事,她会不会出事又是另外一码事。
想到这,他狠狠地捏了捏眉心,只觉有生以来,从没办过这般棘手的差事。
“分头去找,她一个人跑不了多远。”霍临凝眉说完,立即去了马厩牵马。
许是上天眷顾计云舒坎坷的人生,她并未同霍临所料想的那般只靠腿跑,反而又遇见了一位与她有渊源的故人。
从客栈逃出来后她并未走大路,而是拐进了一处偏僻小道。
要不说她幸运呢,凌晨时分,又是在偏僻的小路,鬼都没一个的地方,竟让她碰见了一辆马车。
“等等!等等!”
“好心人,可否劳烦您载我一程?”
计云舒站在路边挥手呐喊,那赶车的男子见状,急忙勒住马。
“姑娘去何处?”他问道。
闻言,计云舒静默了一瞬,支支吾吾了起来。
万一自己说去江州,同人家不顺路,那岂不是尴尬了?
反正如今的她,去哪儿是最不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离开这儿,别被他们追上就成。
想到这儿,计云舒露出一个礼貌的笑,试探着问道:“公子去哪儿?”
那男子皱着眉,上下扫了一眼计云舒。
虽然天光昏暗,看不清脸,可他还是从计云舒的言行举止中嗅出了一丝不对劲。
荒山野岭的,又是平旦,这女子行为举止颇为怪异。
虽说是个弱女子,可车里还有秋娘在,他不能冒险。
“对不住了姑娘,在下急着家去…”
“姑娘?云姑娘?”
念秋在马车里听了会儿,觉着那女子的声音极为耳熟,语态语调都像极了翊王府那位帮助过她的云姑娘。
掀帘一瞧,虽说天还未亮,可她仍旧是借着那微弱的曦光,认出了计云舒。
“娘子,你认识她?”那男子惊愣道。
念秋却是径直忽略了她相公的话,急急下了马车,攥着计云舒的手。
“神天菩萨,真的是姑娘你!你是怎么逃……”
念秋不知想到什么,急忙将后话咽下。
“是你啊念秋!”
计云舒也很是意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在瞥见她那微隆的小腹时,她愣了愣。
“当娘亲了?”她笑盈盈道。
念秋羞涩地点了点头,在瞧见计云舒手指的伤口时,她神色一滞,再忆起那些铺天盖地的海捕文书,不难猜出眼前人经历了什么。
“姑娘,先上车罢。”
她瞧了一眼计云舒的身后,急忙拉着她上车。
紧闭的车厢内,念秋望着计云舒狼狈的模样,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好姑娘,你是如何变成这副模样了啊。”
她不明白,那个鲜活灵动,助人为善的云姑娘,如何就变成了谋反的逆党了?还是连鞋都跑掉了的逆党。
见她目光哀愁地看着自己的脚,计云舒也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这才发现自己刚逃出来那会儿,将鞋给跑掉了一只。
“哈哈,哈哈,不碍事不碍事。”
计云舒无谓地笑了笑,尴尬地缩了缩脚。
念秋没说话,从包袱里翻出了一双新鞋,看着计云舒穿好了,她才开口问道:“姑娘是准备去哪儿?”
“我要去江州,你们呢?”
“这好办,我们回青州,两地离得近,我送姑娘便是。”
闻言,计云舒喜上心头,然而目光触及她的小腹,又有些犹豫了。
念秋才刚有孕,便要因自己而多经受一段路途的颠簸,这不成。
“你们还是将我放在青州罢,我去青州有些事。”
念秋一听她这前后不对嘴的话便知她在撒谎,至于原因么,必定是顾及着自己了。
“姑娘不必顾着我,我怀相好着呢,又不害喜又不挑食,就是闷得慌,得多出去走走。”
念秋柔柔地说着,话里有真也有假。
“真的假的?这孩子那么乖么?”计云舒问道。
“自然是真。”
念秋笑着应了一句,想起什么,又叮嘱道:“姑娘还是戴上幕篱好些,最好再将脸变个模样。”
听见这话,计云舒才知念秋也知道自己的事了。
想想也是,那满天飞的通缉令,只要是认识她的人,怕是都知道了。
余光瞥见包袱里露出来的男装,她灵机一动,道:“可还有男装?”
念秋立时明白了计云舒的意思,抿着笑点了点头。
六日后,计云舒回到了江州府,再一次提出让念秋和她相公同她一起回去喝杯茶歇歇脚,又被念秋拒绝。
“姑娘,心意我领了,只是家中公婆催得急,不好在外逗留,你也快些回去罢。”
念秋从车帘中探出头来,朝着计云舒挥手。
计云舒没在勉强,立在街边瞧着那马车隐没在了人群中,才往回走。
想不到,她随手结下的善缘,又一次救了她。
凌煜这头,找了两天两夜不见人,却在一条偏僻的小泥路上发现了马车驶过的痕迹,可惜很短,上了平阔的官道便消失了。
不过好在二人根据官道的方向,推出了马车行驶的方向,不是去了青州,便是去了江州。
霍临骑在马上,垂眸看着那道痕迹,若有所思。
“我去青州和江州告知两地的知府,你去漠北告诉陛下。”他对凌煜道。
闻言,凌煜眼皮猛跳,拧眉问道:“为何不是你去告诉陛下?!”
这明摆着面对面承受陛下怒火的差事,他小子倒是撇得干净。
霍临轻轻弯了弯唇,瞥了他一眼:“你还没挨过踹呢,这回到你了。”
说罢,他打马回转,不去瞧凌煜那黢黑的脸色。
“霍临!你这黑了心的!”
凌煜纵马跟上,跟在后头骂骂咧咧。
骂完之后,他却是口嫌体正直地收拾了行囊,一个人回了漠北。
“跑了?!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
御帐内,车勇席钊几人听见这声从隔壁营帐传来的咆哮,皆是面面相觑,大气儿不敢喘。
喀城已被拿下,陛下方才还意气风发地指地域图上楼兰的方位,说要直逼北狄王怀阙的老巢,怎么凌煜一回来,就前后判若两人了?
另一军帐内,凌煜倒是没挨踢,却是被乱七八糟的军折和兵书闷头砸了一脸。
“废物!一群废物!”
“被一个女子耍得团团转!你怎么有脸来见朕的?!”
宋奕倾身撑在御案上,冷鸷的眸光射在凌煜身上,目眦欲裂。
凌煜垂首不发一言,默默地承受着宋奕的怒火,心里又翻来覆去将霍临骂了个遍。
“传信给霍临!着重搜查青州和江州两地,但凡是近一年内新落成户籍的,还有外来的,都给朕盯紧了!再不许打草惊蛇!”
“是。”
凌煜暗自松了口气,起身退了出去。
宋奕盯着翻飞的帐帘,撑在几案上的手紧攥成拳,青筋隐现。
他早该料到,那样脑生反骨的女子,如何会坐以待毙,做那待宰的羔羊?
怕是早在落网那日,便谋划着逃跑了。
瞧着罢!他绝不会再让她有第二次机会!——
郁春岚一到青州便直奔府衙而去,多方打听后得知,官府确实抓了个女逃犯,却让她逃了。
这几日青州城里,街上随处可见搜查的官兵,连通缉令也比之前还多些。
得知计云舒逃了,她狠狠地松了口气,想着计云舒逃出来后定然回了江州,她又马不停蹄地赶了回去。
见门锁仍旧好好的,没有被砸破的迹象,郁春岚的心又狠狠地提到了嗓子眼。
没回来啊?那她去哪儿了?
她忧心忡忡地开了锁,正想着回去歇歇脚,喝口茶水再接着找时,忽然发现原本空荡荡的竹竿上晾了几件衣服。
奇怪,她记着她走之前将衣裳都收进去了啊,莫不是进了贼?
想到这,郁春岚果断抄起门边的笤帚,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她猛地掀开衣服,却在瞧清那人面容的一瞬,愣在原地,高高扬起的笤帚也滞在了半空。
海棠树边,那悠哉游哉地剪着枝叶的女子,不是计云舒是谁?
“你这死妮子!我还以为是贼呢!”
郁春岚一把扔下手里的凶器,又是喜又是怒。
计云舒转头看了一眼,心下了然,调侃道:“得了罢,咱们这家徒四壁的,贼来了都得抹着眼泪留下两袋米再走。”
“我呸!你乱放什么屁?!”
郁春岚气笑了,插着腰围着计云舒打量:“你是怎么进来的?”
计云舒朝着院墙努了努嘴,气定神闲道:“找了块砖头踮脚,翻墙进来的。”
“好好好,你能耐。”
郁春岚彻底没了脾气,转身进了屋,猛灌了自己一海碗的茶水。
这回轮到计云舒逮着她问了。
“叶渔呢?你们这几日去哪儿了?”
她在青州失踪了这么久,他俩定然是要担心的。
“他去找你了,还没回来,我刚从青州回来,估摸着他还得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你也去青州了?也是去找我的?”计云舒惊诧道。
闻言,郁春岚蹙着眉看她,好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不然呢?我去青州做什么?”
计云舒被怼得哑口无言,内心却涌起丝丝暖意。
第92章 修罗场
她悻悻地瞟了一眼郁春岚,翩然行至她身后,在她肩膀上揉捏放松,语气有些娇嗔。
“好了好了,大美人消消气,日后啊我就呆在这江州府城过咱们的神仙日子,哪儿也不去了可好?”
郁春岚心里很是受用,嘴上也连带着饶人了。
“如此便好了,咱们颠簸了这几个月,也合该好好歇一歇了。”
初夏方过,江州城便热了起来。
这天,计云舒同郁春岚正在坊衣阁采买夏日做衣裳用的轻薄布料,忽听得身旁的妇人说什么集市啊义诊的,她好奇便问了一嘴
“对啊!正是位女大夫,仙女儿一般的模样。”那妇人回答道。
计云舒与郁春岚相视一笑,她打趣道:“你昨儿不还说脖子疼,正巧赶上林大夫来江州,不若去寻她扎两针?”
“去啊!为何不去!”
郁春岚挑眉回看了她一眼,收好布料,风风火火地出了坊衣阁。
林锦书见了她并未太过惊讶,反倒是瞧见她身后的计云舒时,愣了一瞬。
“青玉姑娘?”
透过计云舒带着的幕篱,她依稀地辨认了出来眼前人。
计云舒倒没想到她一眼就能认出自己,颇有些惊诧。
“是我,林大夫好眼力。”
林锦书没在意她为何带着幕篱,而是问起了她在青州失踪的事。
计云舒自然不可能说实话,只撒谎说自己落到了人贩子手里,这几天才逃回来。
林锦书颔首,并未怀疑她的话,而是问起计云舒小日子还疼不疼。
“已经不怎么疼了,还得多谢林大夫的妙手回春。”
说着,计云舒又朝她作揖感谢。
郁春岚在一旁瞧着二人聊得差不多了,急忙凑上前,顶着一张如花笑靥道:“林大夫,我这两日脖子老疼,劳烦您帮我瞧瞧罢。”
林锦书自然不会拒绝,细细触摸一番后,便唤了小徒弟拿了针包来,准备替她针灸。
等待的这段时间里,计云舒百无聊赖,目光落在药箱里那些瓶瓶罐罐上。
在瞧见一个贴着落回二字的瓷瓶时,她忍不住呢喃出声。
“落回。”很有意境的二字。
“林大夫,这是什么药啊?名字这般好听。”
林锦书闻言转过身来,在瞧见她指着的瓷瓶时,莞尔一笑。
“傻姑娘,这可不是什么药,这是毒。”
“毒?”
计云舒震惊地重复了一遍,名字人畜无害,还尤其唯美,竟是毒?
林锦书瞧见她目瞪口呆的模样,唇角的笑意更甚。
她拿起那瓶落回,缓缓开口。
“落回,可闭人五感,停人心跳,饮之若无解药,便形如死人。它还有另一个通俗的名字,叫假死药。”
“青玉姑娘可要闻一闻?”
原本是随口调侃的一句话,却将计云舒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林大夫还是好生放着罢。”
闭五感,停心跳,那不就死人了么?
名字这般好听,毒性却这般凶歹,她是万万不敢碰的。
见她白了脸色,林锦书也不愿再吓她,将药放了回去。
“姑娘莫怕,我既然有它,便定有解药。”
计云舒没在接话,讪笑了下,老老实实地坐了回去,再不敢东触西碰了。
等郁春岚针灸完,二人打道回府,见街上新开了家糖水铺子,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进去瞧瞧。”郁春岚挑眉道。
计云舒眼神晶亮:“成。”
许是天热的缘故,这会子糖水铺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了,都是来喝糖水消暑的。
二人寻了个空桌坐下,店小二立时甩着汗巾子迎上来。
“二位姑娘喝点什么?”
计云舒问:“你们这儿都有些什么?”
店小二嘴一咧,笑道:“嘿!那可多着了!有酸梅汤、砂糖绿豆、漉梨浆、木瓜汁、姜蜜水、金橘雪泡、玫瑰露、雪花酥……”
“雪花酥是什么?”计云舒好奇地打断他。
小二:“雪花酥便是刨冰,我们东家是个文雅人,这才取了这个名儿。”
“成,那我要个雪花酥。”
说罢,计云舒又转头问郁春岚:“你要什么?”
“我要个姜蜜水。”
“好嘞!一份雪花酥,一份姜蜜水。”小二吆喝着去了后厨。
不多时,小二将东西端了上来,计云舒一眼便被手中的雪花酥吸引。
心道难怪叫这么个名儿,这冰碴子铺在碗,可不就像雪花一样么?
模样却也不单调,小冰山的尖尖上淋上了些红枣泥和浓稠的糖汁,山腰上嵌了些鲜莲子和果脯,颜色搭配得极妙,可见这东家是个心思巧的。
她拿起汤匙挖了一口送进嘴里,冰透清凉很是解暑,莲子也鲜嫩,就是这枣泥和果脯太甜了些,有些发腻。
郁春岚瞧她蹙眉,问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计云舒摇头:“太甜腻了些。”
“我尝一口。”
郁春岚接过汤匙尝了一口,双眼发亮,连连点头:“好吃啊!哪里腻了?”
计云舒失笑,索性将雪花酥给了她,自己则接过了她的姜蜜水。
“我吃不惯太甜的,尝尝你的罢。”
她浅饮了一口,秀眉渐渐舒展开来。
虽叫姜蜜水,可却一点儿姜味儿也没有,微甜微酸,似乎是蜂蜜水,里头还放了些桂花。
计云舒瞧着瞧着,突发奇想。
“诶,你说咱们也开个甜水铺子如何?”
闻言,郁春岚嗤了一声:“咱们开?我可不会做什么糖水,你会?你连面都不会发!”
被揭了老底,计云舒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又浅浅抿了一口。
是她想一出是一出了。
“哈哈,我随便说说的,赶紧吃罢。”
郁春岚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又说起自己快要过生辰的事。
计云舒忙问道:“什么时候啊?”
“下个月初一。”
计云舒若有所思:“还有十来天了,也不知叶渔何时回来。”
“他出门儿都一个多月了,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应该能赶上我生辰,到时候咱们好好聚一聚。”
计云舒浅笑着颔首,是啊,辗转流离了这么久,该好好聚一聚,歇一歇了。
自从江州知府奉行了着重搜查江州一年内外来人口的旨意后,不到一个月,计云舒二人便被官府注意到了。
由于还有其他可疑人员,怕打草惊蛇,知府并未立时抓人,而是将几人的画像,送到了霍临面前。
画像背后,还详细地记载了每人的住处。
霍临一眼便从十几张画像中瞧见了突然从翊王府消失的郁春岚,直觉告诉他,她和计云舒必然有什么联系。
“这家,可还有其他人?”他指着郁春岚的画像问道。
“回大人,这户人家还有另一位女子,只是出行皆带着幕篱,所以画不出她的画像。”
听到这,霍临已经大致能确定了,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亲自去蹲守了一番。
在那女子被自己安排好的人撞落幕篱的那一瞬,他瞧清了那张熟悉的脸,再无疑虑。
夜里,他在府衙厢房中独自坐到了天亮。
挣扎良久,终究还是理智战胜了那股道不明的情愫。
日光照进窗棂的那一瞬,他将早已写好的信装进信封,交给了前往漠北的信使。
在瞧清了信件内容的那一刻,宋奕的脑海中倏然浮现计云舒那张恬淡的脸。
他再无法遏制内心翻涌的情绪,径直下了撤军的命令。
“攻打楼兰的部署暂且搁下,退兵六十里休养生息,车勇和席钊二人在喀城驻守,直待宸王伤愈。”
看着那匆忙离帐的背影,帐内众人面面相觑。
“楼兰不打了?陛下要做什么去?”车勇脑袋发懵,疑惑道。
席钊睨他:“陛下说休养便休养,你管陛下做什么去?”
营帐外,宋奕一边面走一边吩咐凌煜,语气高昂,势在必得。
“速去备好车马!明日启程!”
这一回,她插翅难逃!——
这天,计云舒和郁春岚刚从林锦书那儿针灸回来,门外便响起了敲门声。
计云舒开门一瞧,竟是姚文卿。
只是眼前的他并不如以往那般温润意气,反倒透着一股子颓意,原本光洁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显然是很久没打理过了。
“叶渔?!你终于回来了!”计云舒惊呼。
姚文卿在看见计云舒的那一瞬,黯淡无光的眼中复又焕发了光泽。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人,也迟迟不进门,怕自己一惊扰,眼前的人就如云烟一般消散了。
“你怎么了?”
计云舒见他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
姚文卿这才猛然意识到不是自己的幻觉,计云舒真的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他倏然倾身,将计云舒圈入怀中,抱得紧紧的,再不愿放手。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语气带着失而复的惊喜,柔得发颤。
闻声而来的郁春岚,急急从屋里走出,瞧见这一幕,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又悄悄儿地缩了回去。
计云舒被他箍得有些喘不过气儿来,思及是自己害他担心,她艰难地腾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安慰道:“是我,我回来了,放心罢。”
温和的话语,将姚文卿唤回神。
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他立时放开了计云舒,拉开了几步距离。
见二人温存完了,郁春岚又从不知道那个犄角旮瘩里冒出来,语气戏谑道:“哟,回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被她撞破,姚文卿脸色有些发烫,他转身关上了院门,支吾地扯开话头。
“你是何时回来的,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计云舒便将自己的遭遇,逃到了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贵人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念秋?你是说原来翊王府的那个丫头念秋?这也太巧了罢?”郁春岚单手撑在桌沿边,惊讶道。
姚文卿更惊讶:“你也认识?”
“认识,同她说过几句话。”
郁春岚喝了口茶,又继续说道:“到手的鸭子飞了,宋奕那狗东西必定气死了!呵呵……”
她恣意地笑着,银铃般的笑声里满是幸灾乐祸的意味。
计云舒觉着好奇,这不是她头一回骂宋奕了,按理说她嫁了宋奕许多年,对他不该是这个态度。
“你似乎很恨宋奕?”她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闻言,郁春岚收了笑,眼中的畅意也渐渐敛去。
“恨倒是谈不上,又厌又惧罢了。他有个畜生叫羽吟,你可见过?”
她后半句话问的是计云舒。
计云舒忆起那只骇人的藏獒,轻轻点头。
郁春岚又道:“我曾经撞见过他用活人喂那畜生,那凄厉的惨叫声,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虽说是死囚犯,可到底丧尽天良!”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人面兽心,非良善之辈。”
听完她的话,计云舒惊惧得久久回不过神来。
以活人喂食,这究竟是多残暴冷血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
越了解下去,她越惊骇于宋奕的穷凶极恶,丧心病狂。
察觉到二人发白的脸色,姚文卿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头,声线温润,稍稍转移了二人的注意力。
“我回来的路上,见西街的几名妇人在说着什么青州的女神医,可是林大夫来江州义诊了?”
“正是呢,前不久来的。”
郁春岚说罢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计云舒:“差不多酉时了罢。”
闻言,郁春岚立时变了脸色,急得跳脚。
“哎呦!我的天老爷!光顾着同你们说话了,误了找林大夫针灸的时辰了!她定然已经收摊回去了!这可怎么办?”
姚文卿不解:“针灸?她也针灸?”
计云舒瞧着她上蹿下跳的模样忍俊不禁,向姚文卿解释道:“她这几日脖子疼,非得寻林大夫给她扎几针。”
郁春岚奔出几步又折返回来,拉着计云舒便朝外走。
“青玉!你同我一起去!你与林大夫合得来些,你帮我求求她……”
姚文卿愕然地看着那风风火火的两道背影,又低头瞧了眼桌上的一片狼藉,哑然失笑。
他挽了袖口,将桌案上的瓜子壳和空茶盏收拾了干净,才回了自己屋。
针灸回来的路上,计云舒隐隐觉着有人在窥视她们,可带着幕篱视线模糊不清,她又觉着也许是自己瞧花眼了。
想着好不容易团聚,今日又是郁春岚的生辰,她便花了大手笔,从江州最有名的酒楼中打包了几样招牌菜带回家。
初夏的夜晚格外静谧,月白风清,繁星如画。
三人将桌案搬到了院子里,吹着凉风赏着明月,耳边时不时传来几声细碎的蝉鸣。
吃喝玩笑,好不惬意。
此时其乐融融的三人如何也不会想到,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正在路上,她们的至暗时刻,即将来临——
江州知府府邸,一派兵荒马乱。
得知御驾今夜亲临他的府邸,江州知府是又惊又俱,让夫人连夜备好了一间崭新气派的厢房。
清洗焚香,净水泼街,一应物什皆是重金采买,唯恐有失周到,惹得陛下不快。
实在是临了才被告知,否则,他定是要将整个儿府邸都重新修缮一番不可。
他正战战兢兢想着可有那处不妥,忽听得左边的知州压低了声音问他。
“大人,都这个时辰了,陛下不会不来了罢?”
他骇了一跳,急忙去瞧霍临的脸色,见他似乎没听见,才稍稍安心。
“休得胡言!不管陛下来不来,你只好好等着便是,多什么嘴?”
他压着声音低喝了一句,那知州再不敢多言,老老实实地立在那儿接驾。
堪过子时,一阵有力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夜幕中,一辆挂着竖骨灯笼的奢华马车,缓缓停在了几人面前。
只见一玄衣男子率先下了马,取出马凳放在车下,而后车帘被掀开,一张玉质金相的脸便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一身冷冽的墨玉色窄袖锦袍,面如冠玉,鬓若刀裁。
他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冷峻倨矜的目光落在知府二人身上,未发一言,不怒自威。
知府知州二人惊愣地望着眼前清贵矜雅的年轻男子,意识到这便是他们那位平叛逆王,亲征漠北的新帝,二人急忙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礼。
“臣江州知府,谢愠。”
“臣江州知州,方文瀚。”
“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
宋奕淡声说完,瞧了霍临一眼,径直往府里走。
“可寻人暗中盯着了?切记,莫要露出破绽。”
霍临颔首,道:“已派了几名官差盯着,云姑娘并未发觉异常。”
“好。”
宋奕道完,这才发觉那知府知州仍旧跟在后头,他眉心轻蹙。
“朕没什么要吩咐的,你们自下去歇息罢。”
他只是赶路累了,急需个住处歇脚而已,不需要他们在这儿碍事
知府二人愣了愣,倒没想到这位新帝这般随和,便装微服不说,既不摆架子也不要他们随行伺候。
有这样一位和善温厚又能征善战的皇帝,当真是他们大渊之幸啊。
二人这般庆幸地想着,对视一眼,心绪松快地退了下去。
翌日一大早,宋奕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一群便装的侍卫,悄悄儿地围了那座宅院,兴高采烈出门采买的三人却浑然不觉。
宋奕瞥了一眼那落了锁的门,抬手止住了凌煜准备挥剑砍锁的动作,十分熟练地翻墙进了院。
冷冷环视了一眼这座两进的小宅院,他深邃犀利的目光定格在西屋前,那株苍翠欲滴的文竹上。
根茎瘦小,叶子被蚁虫咬的残破不堪,可它仍旧顽强地生长出新的嫩叶。
长了被啃,啃了再长,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像极了它那倔强不屈的主人。
视线落在紧闭的房门上,他的直觉告诉他,这间屋子,是她的。
推门走进,再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朝思暮想的气息,宋奕有一瞬间的恍惚。
房间很小很简陋,只有一张挂着藕色帷帐的床榻和菱花窗下的一套桑木桌凳,桌案上摆着一张字迹熟悉的字帖。
宋奕拿起那张字帖,细细瞧过,唇角微扬。
半年多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他轻放回原处,走向那整洁的床榻,撩袍坐在了上面。
小小的帷帐中,尽是她的气息。
浅淡自然的草本清香,还夹杂着丝衾被晾晒过后的阳光的味道。
阔别半载,宋奕忍不住抚上那片温软,劲瘦的指骨缓缓摩挲着她躺过的丝衾,眸光幽暗。
倏然间,他摸到了一个凸起的物什,掀开丝衾一瞧,是一叠衣物。
在一串的青粉中,一抹灰黑十分显眼。
宋奕脸色骤变,迅速抽出那件打开看过,越看目光越凶戾。
这颜色,这尺寸,分明是男子的!
男子的衣物出现在她的榻上,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意识到这一点,宋奕彻底压制不住内心滔天的暴戾。
他漆黑的眸底覆上了一层阴翳狰狞的暗影,似乎下一瞬嗜血的凶兽便会撕破那层暗影,冲出来大开杀戒。
他孤枕难眠,她郎情妾意。
好!当真是好!
宋奕只觉从未被人这般羞辱过,他死死地攥着那件衣裳,正当他要发力要将它撕碎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有人进了院。
是计云舒。
她惦记着她晒的干豆角,提前回来了。
院里安静得诡异,她却并未发现异常,将豆角收好后,便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一个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
在瞧清那人面容的那一瞬,计云舒呆愕住,几乎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当她意识到那坐在她床榻上,面目阴鸷的人,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宋奕时,她瞬间如坠冰窖,骨缝中都渗进了刺骨的寒意。
他,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计云舒面色煞白,在对上那双冷翳的漆眸时,她本能地转身就跑,却被门外突然出现的凌煜逼退,而他的身后还站了十几个面目冷肃的侍卫。
她慌乱地后退了两步,后背却倏然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便被身后人劲实的臂膀紧紧箍住。
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脖颈,耳边传来他爱恨交织的切齿声音。
“怎么?久别重逢,见了朕就跑么?”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耳侧,计云舒被激起一层颤栗,惊恐得牙根都在发抖。
她的安稳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宋奕见她似乎被吓呆,又拔高了声音,阴鸷开口问道:“那个奸夫是谁?!”
他的话问得莫名其妙,计云舒一时未反应过来其中的意思。
正在她嗫嚅着唇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熟悉的男女谈话声。
是后脚回来的姚文卿和郁春岚。
宋奕自然也听见声响了,知道那个奸夫就在外面,他恨得牙痒痒,心中杀意陡现。
“你不说也不打紧,朕倒要瞧瞧,是谁狗胆包天!竟敢染指朕的人!”
余光看见她给姚文卿做的夏衣被扔在地上,她这才意识到他方才为何说那种话。
宣示主权的话乍响在耳边,想到姚文卿的下场,她不自觉打了个寒战。
“不是的!我同他是清白的!”
宋奕怒红了眼,哪里会听她解释,拽着她便往院里走。
姚文卿和郁春岚刚进院便被便装侍卫团团围住,二人惊疑间,瞧见了抱臂候在计云舒门外的凌煜,皆当场惊愣住。
下一瞬,宋奕拽着计云舒冲出来,几人视线相接,脸色骤变,内心皆掀起了惊涛骇浪。
来不及想宋奕是怎么找到他们的,姚文卿冲上前便要将计云舒解救出来。
可方踏出两步便被侍卫压制在地,只能倔强地昂着头,死死地瞪着那玄袍男子。
“你放开她!”
姚文卿,原来是姚文卿,他早该想到不是么?
“呵呵……”
宋奕喉间溢出一声令人发怵的狞笑,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脸色煞白计云舒,阴翳的眸子里,酝酿着摧天撼地的风暴。
“原来这半年来,你都同他待在一起。”
他的语气平静得诡异,唯独在说道“他”这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不,不是的!那是件新做好的衣服!我只是没来得及给他而已!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计云舒连连摇头,急切地解释,希望能在他发疯伤害姚文卿之前将他稳住。
事已至此,三人的生死皆在他的一念之间,同他硬刚讨不到半点好处。
假若他仍对自己留有一丝情意,那她将这件事解释清楚,兴许三人都能活命。
见宋奕神情有所松动,眸中的阴戾也缓和了不少,计云舒看见了希望。
“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句假话,我必定不得好…”
“够了!”
死字未出口,宋奕阴着脸打断了她,胸中的怒气却仍旧未歇散。
“即便你们是清白的,可这半年来日日相处,你敢说你对他无一丝男女之情?!”
他可不傻,一个女子给男子做衣裳,不是出于私情还能是什么?!
计云舒有一些错愕,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除了男女之情,便没有别的东西了么?
胳膊上的力道越箍越紧,计云舒忍着痛,定定地看着他道:“只有故友之谊,无男女之情。”
她这句话落地,姚文卿昂挺的脖颈倏然松了下来,朗月般的眸中一片荒芜,再无光彩与意气。
计云舒诚挚的目光和坦诚的话语让宋奕愕了一瞬。
不知为何,得知她不喜欢姚文卿,他莫名觉着内心平衡了些,也不那么吃味了。
襄王有意,说的是他,又何尝不是他姚文卿?
怒火渐平,暴戾渐歇,他嘴硬地冷哼一声:“你对他无意,他对你可是有情。”
计云舒只当他同以往一般说些疯话,可顾着他现下易怒的情绪,还是老实地帮姚文卿解释。
“你…陛下想多了,他对我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
然而她话音刚落,几人便听得这一声清润而落寞的声音,轻得好似从远方飘过来一般。
众人的视线皆聚集在姚文卿身上,震惊的,骇怒的,还有冷眼旁观的。
他却浑不在意,只温情地望着惊愕的计云舒。
与以往的温润不同,他此刻的眸光带着炽热绵绵的爱意,还有一丝决绝。
他本该同祖父和姚氏族人一样死在行刑台上,可上天眷顾他,不但让他多活了半载,还施舍了他与自己的心上人日夜相处的美好时光,他已经死而无憾了。
可有些话,有些情,他已经压在心底太久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即便她不喜欢他,他也要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意,让她往后余生,想起自己时,不再是单纯的挚友,而是心悦她的姚文卿。
“云荷,我对你不一样,我恋慕你已久。”
“你疯了?!”郁春岚惊怒地冲着他大喊。
第93章 剥了她
已经兵临城下,青玉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被他三两句话搅了个稀巴烂!
若不是胳膊被人制住,她简直想冲上去掰开他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姚文卿对她的怒吼置若罔闻,在计云舒错愕的目光下,继续开口。
“能在这儿遇上你,我三生有幸,若有来世,我真心希望我们能在以前的世界相遇。”
后半句话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计云舒却是明明白白,却仍旧对他的前话错愕不已。
姚文卿他……怎么会?
她只当二人是同一个世界的知己,哪里会想到,不知在何时,姚文卿对她的感情已经慢慢升温,烫得她不知所措。
宋奕瞥了眼计云舒惊愕的神情,不似作假,又冷冷地看向被压制在地,却仍旧贼心不死的姚文卿。
从前只知道他暗生情愫,倒没料到他如今竟敢坦白了。
宋奕松开了桎梏计云舒的手,眸光阴戾地走上前,发狠地踩上姚文卿的脑袋。
“你挺有种啊姚文卿,当着朕的面,说倾慕朕的人?”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脚下的人,语气森寒,脚下的力道愈发凶狠。
姚文卿的侧脸已经被摩擦得渗出了丝丝血迹,计云舒想冲上前推开他,又被侍卫控制住。
“你!别这样!”
可此刻如乌眼鸡一般对峙的二人谁也听不见她的呼喊,皆是一幅与眼前人有血海深仇的模样。
姚文卿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日,丝毫不惧宋奕的权势,言辞犀利地讥讽挖苦他。
“你这样卑鄙污龊的人也能当皇帝,大渊当真是没人了……”
宋奕不屑地嗤笑,神情倨傲,丝毫不在意他的话。
“朕就算不当皇帝,你也不是朕的对手。”
姚文卿听出了他话里的暗指的意思,心中更加屈闷,忍不住回刺他。
“那又如何,我们是知己,就算她不喜欢我,但终究有深厚的情谊在。”
“你呢?不过是个欺男霸女的畜生罢了,她对你只有恨和厌恶,就算你一辈子摇尾乞怜,也换不来她一个眼神。”
“别说了姚文卿!别说了……”
计云舒心里急得像油煎一般,她不明白,一向温润通透的姚文卿为何非要在这般的情形下跟宋奕叫板。
只恨不得挣脱两边的束缚,冲上去捂住他的嘴。
二人互戳痛处,宋奕的神情随着姚文卿扎心的话语渐渐变得冷翳。
他收了脚,缓缓蹲下身子,狠戾地抓住姚文卿的发顶迫他昂起头。
目光凶狠,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这么狗胆包天,不就是以为朕会杀了你了么?”
看着被糊了半脸血的姚文卿,他残忍地勾了勾唇角:“你想得倒美。”
“一个死人,怎么比得上一个废人来得绝望呢?”
计云舒看着缓缓站起身的宋奕,内心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
在她惊惶的目光下,宋奕负手而立,冷冷侧头吩咐道:“给朕废了他的手脚。”
“不!不要!”
几乎是在他话落的一瞬,计云舒开始疯狂地挣扎,惊呼痛喊。
宋奕听见声音转过身来,阴郁地盯着她:“他自找死路,便怪不得朕心狠手辣了!”
“不!别这样!我求求你!求求你…”
计云舒连连摇头,哭得涕泗横流,宋奕瞧了更加恼火。
怎么,见了自己那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她无动于衷,姚文卿被废个手脚她就心疼成这般模样?
越想心中的暴戾越压制不住,他疾声怒喝:“动手!”
话音刚落,立时便有两个侍卫擒住了姚文卿的手脚。
而后令人心惊的骨裂声,伴随着姚文卿的惨叫,回荡在计云舒二人的耳中。
听着那熟悉的惨叫,目睹着眼前的景象,郁春岚倏然想起了那年初入东宫时撞见的惊骇景象。
锋利的獠牙,黄褐色的倒三角眼,还有浓重扑鼻的血腥味。
她猛地躬下身子,遏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干呕完,她又喘着粗气,目露凶光地咒骂宋奕。
“宋奕,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丧心病狂!丧尽天良!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听着耳边愤怒的咒骂声,宋奕这才转头看向被他忽视的郁春岚,凉凉地嗤了一声。
他本没拿她当个玩意儿,不想,她反倒迫不及待地寻死来了。
随意地扫了她一眼,他又骄矜地收回了目光,自唇间溢出的话云淡风轻又令人心惊。
“凌煜,给朕剥了她。”
剥了她……
计云舒反反复复地咀嚼这三字,而后猛然打了个寒战。
眼睁睁看着凌煜握着锋利的匕首朝郁春岚走去,她彻底崩溃了。
“不!住手!住手!”
声嘶力竭的呐喊并未让凌煜停下脚步,计云舒疯了一般地挣扎,狠狠地咬住左边侍卫的手臂,似乎要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那人终于吃痛放开了她。
就在凌煜将匕首刺上郁春岚额头的前一瞬,计云舒终于挣脱了两手的束缚,猛冲上前将凌煜推撞开,
巨大的冲力让二人双双摔倒在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闷响。
“云姑娘!”
凌煜的后背被硌得生疼,可一见身上的人,他惊骇得急忙爬起身拉开了距离,又悄悄去瞥宋奕的脸色,果然是一脸惊怒。
“你疯了是不是?!”
忽略宋奕的咆哮,计云舒艰难爬起身,倔强地将郁春岚护在身后,作困兽之斗。
不远处,始终如同局外人一般的霍临,静静地望着满脸孤绝的计云舒,心脏有一瞬的钝痛。
也许当时,他不该将那封信送去漠北。
“陛下,停战已久,迟迟不归京,太后娘娘怕是要发脾气了。”
他轻轻出声,用自己的方式劝告,希望能结束当下这折磨所有人的局面。
宋奕却置若罔闻,怒吼着让人将计云舒拉开。
“姚文卿已经被你废了!你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么?!”
计云舒情绪崩溃地朝宋奕怒吼,才止住不久的眼泪又如决堤的洪水一般往下坠。
发泄似地吼完,她又渐渐冷静下来,走近两步跪在了他身前,紧紧地抓着他织金蟒服的一角,仰头看着他。
“宋奕,我求求你,你就当是放个猫儿狗儿,給她们一条生路罢。”
“我…求你了……”
宋奕眸光阴郁地盯着她,被她气得额角的青筋直跳。
“起来。”
他重重地吐出两字,见计云舒无动于衷,又咬牙切齿地重复了一遍。
“朕让你起来!”说着,他一手将计云舒从青石地上拽起来。
余光瞥见她袖口的一抹殷红,他脸色陡变,立时抓起计云舒的左手细细查看,果见她手腕上被匕首划开了一道口子。
他狠狠拧起了眉,彻底打消了继续纠缠下去的意图。
“走!”
说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计云舒的右手,准备离开,计云舒却出了声。
“等等,我将这镯子还她。”
宋奕瞥了眼郁春岚,倒没阻止。
计云舒松了口气,急步走到郁春岚面前,取下手腕上的镯子塞给她的同时,虚声说了句菜市口,而后回到了宋奕身边。
菜市口,林大夫?
郁春岚明白过来计云舒的意思,静静地等着宋奕他们离开了,才套上马车,赶去了菜市口找义诊的林锦书。
宽敞奢华的马车内,宋奕正冷着脸替计云舒擦拭伤口边缘的脏污。
冰凉的膏药抹上的那一瞬,计云舒痛得倒吸了口凉气。
宋奕抬眸瞧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句自作自受,缠纱布的动作却轻柔了不少。
上完药,计云舒迅速抽回了手,挪坐到了车厢角落。
瞥见她疏离的动作,宋奕沉了脸,只觉胸中的浊气更甚。
视线落在她光裸的发髻上,满头青丝只簪了一根素色的月钗,偏髻上系了一条天青色的发带,孤零零地垂在耳侧。
衣裳也是最寻常不过的葛布裙,甚至裙摆处还缺了一个口。
想来这半年多,她定是在外吃了不少苦头。
这般想着,宋奕阴沉的神情缓和了些,倒也没过多计较她的疏冷。
马车驶至江州知府府邸,江州知府见原本是去捉拿逆党的圣上抱了个女子回来,纳罕不已。
却也只敢虚虚地瞥一眼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不敢再冒犯。
“去备水。”
听见那不虞的语气,知府谢愠心惊胆战,忙唤了自己夫人前去伺候,再三叮嘱道:“你只带人在外头候着,那女子唤你进去伺候了,你再进去。”
“记住!千万莫乱说乱瞧!”
“那女子是谁啊?”赵夫人好奇地问了一句。
“啧!你个蠢妇!”
谢愠狠狠瞪了眼她,数落道:“方才还同你说莫乱问!你管她是谁?!总之是圣上的女人,你只好生伺候便是!”
赵夫人被一通好骂,悻悻地闭了嘴,忙带着丫鬟婆子去那厢房外候着了。
“外头是谁?”宋奕听见动静,沉声问道。
凌煜的声音自门外传来:“陛下,是谢知府派了他的夫人来伺候云姑娘。”
闻言,宋奕颔首默了一瞬:“让她进来。”
赵夫人是头一回面圣,虽说见惯了大场面,此时却也有些发怵。
“臣妇赵氏,恭请陛下圣安。”她尽力稳着声音,端庄地行礼。
宋奕的视线始终落在一脸木然的计云舒身上,听见声音,他头也不回道:“起来罢。”
透过那扇云纱屏风,赵夫人只见床榻边一坐一站两个身影正无声地对峙着,气氛颇为诡异。
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道:“回陛下,热水已经着人抬进来了。”
“臣妇还备下了甜软的蜜饯和糕点,让姑娘先垫垫肚子,待沐浴完了臣妇再着人将午膳送进来。”
第94章 回京城
听这细致周到的安排,宋奕微微侧了侧目,心道这江州知府倒有个好贤内助。
他绕过屏风,看了眼赵夫人身后的婆子丫鬟,叮嘱道:“将水抬进去罢,她手腕上有伤,小心些。”
“是。”
赵夫人忙应答,而后带着丫鬟婆子入了内室。
甫一瞧见床榻上麻木地流着眼泪的女子时,她怔了怔,忆起她相公嘱托,又赶忙敛了神色,走上前轻轻唤她。
“姑娘,热水备好了。”
计云舒从担忧中回过神来,胡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泪,朝她点了点头。
她轻轻拂开丫鬟欲来帮她解衣裳的手,淡淡道:“我自己来便好,不劳烦诸位了。”
“呃……”
赵夫人尴尬地飘了一眼屏风外那冷峻的身影,柔声相劝。
“姑娘,我瞧您手上的伤才刚换了药,若弄湿了还得再上一回,还是我们帮着些罢。”
听到这,计云舒没再拒绝。
“有劳了。”
见赵夫人劝成功了,宋奕收回视线,转身坐在了桌案前。
一盏茶的功夫,内室淅淅沥沥的水声停了,赵夫人带着丫鬟婆子们出来。
“回陛下,姑娘沐浴完了,臣妇这便去传午膳来。”
宋奕微微颔首,语气缓和了不少:“去罢。”
说罢,他起身进了内室。
计云舒已换上一身质地轻软的绯色纱裙,木然地坐在榻沿,这对襟纱裙是赵夫人准备的,是她很少穿的艳色。
只是与亮眼的衣裳相反,人却是暗淡无光,了无生气。
宋奕压下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同她斡旋。
“老老实实跟朕回宫,朕便不会去寻他们麻烦。”
兜兜转转还是摆脱不了他,计云舒的情绪在一瞬崩溃。
她伸手擦了把泪,却越擦越多。
到最后,她克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哭姚文卿,也哭自己。
望着她发颤的肩颈,宋奕眸色愈发阴郁,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他不忍,可更不甘心。
几经辗转才寻到她,他不可能放手。
恨便恨罢,恨总比遗忘好。
打定了主意,纵使再不忍,宋奕也始终没有说出放你走的话。
他静立在计云舒身前,仍由她哭泣发泄,岿然不动。
待哭声渐渐停了,他才缓缓半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脸颊的泪痕。
劲瘦的指腹带了些薄茧,触在脸上温热又酥痒,极为难耐。
计云舒偏头躲开,自己用衣袖胡乱抹了抹,而后侧过身子,不去看半蹲在身前的宋奕。
宋奕瞧了她一会儿,不以为意地收回了手,起身走到外室,朝着门外的凌煜下命令。
“两日后,启程回京。”
转眼到了出发这日,上马车前宋奕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对着那江州知府道:“京兆尹一职尚且空虚,让方文瀚接任知府,你过几日便进京赴任罢。”
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得谢愠懵了好一阵,还是他夫人悄悄杵了杵他,他才回过神来,赶忙跪地谢恩。
宋奕轻轻扯了扯唇角,道:“不必谢朕,要谢便谢你夫人罢。”
说罢,他进了马车。
谢愠这才明白,原来是那日他夫人将那姑娘伺候得好,让陛下甚是满意,这才有了今日之喜。
赵夫人这会子腰杆硬了,白了她相公一眼。
“哼,不是我这蠢妇人,你还升不了官儿呢!”
听着阴阳怪气的话,谢愠脸上挂不住了,忙赔礼道歉。
“哎呀都是为夫的错,那日不该对夫人逞凶,夫人宽宏大量,便原谅我这一回罢。”
赵夫人娇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府。
“哎呀夫人,夫人饶我一回罢……”——
时至七月,亲征的銮驾终于回京。
凯旋的消息传回京师,京城百姓齐聚集在皇城外的官道上,迎接他们御驾亲征的圣上归京。
偌大的京城,一时万人空巷。
百姓欢呼簇拥着宋奕的銮驾,庆贺赞扬,万岁声不绝于耳。
而銮驾内,玄青织金的车幔里,气氛不同于以往的孤冷压抑,格外炽热高涨。
宋奕把久别胜新婚这点诠释得淋漓尽致,似一头饿了许久的狼,要将身下的猎物连皮带骨地一同吞入腹中。
计云舒承受不住他的激狂,难耐地昂起了头,低喘出声。
宋奕从她光洁的脖颈间抬起头,贴在她耳侧低语,呼出的气息炙热得发烫。
“这便受不住了么?”
计云舒紧咬下唇,秀眉紧紧蹙起,别过脸去不愿理他这些话。
宋奕低喑地笑了一声,腾出手来替她顺了顺鬓边濡湿散乱的发丝,另一只手始终护着她受伤的左手。
他轻柔了动作,将计云舒的腿挽上他的劲瘦的腰,意有所指道:“这半年多来,你也很想朕罢?”
当真是一如既往的厚颜无耻……
计云舒死死地抓着身下的狐绒垫,一个眼神也不屑给他。
銮驾外,震天撼地万岁声掩盖了銮驾内的靡靡水声,谁也不知道他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在御驾里干着什么龌龊的勾当。
銮驾行至紫宸宫外,宋奕抱着几近昏迷的计云舒下了车。
早早地守在紫宸宫外等候的高裕赵音仪一行人见此场面,脸色瞬时变幻莫测。
在瞧清那女子的面容时,赵音仪和高裕俱是一震。
“原来是她……”芳苏神情怔然,不自觉地喃喃出声。
兜兜转转,她还是入了宫,只不知陛下要给她何等位份了。
一旁的安卉敏锐地察觉到赵音仪几人的异常,心下隐隐猜测。
难道她便是太后娘娘口中的那名女子?
这般想着,宋奕已然走近,她忙随着赵音仪躬身行礼。
“臣妾恭迎陛下凯旋……”
宋奕虚虚看了眼几人,脚步未停。
“都散了罢。”
高裕急忙跟进殿,欲言又止道:“陛下,太后娘娘念叨您许久了,让您回来了去慈宁宫一趟。”
宋奕将计云舒轻放在榻上,语气有些不耐:“知道了。”
紫宸宫外,安卉旁敲侧击地朝二人打听。
“皇后娘娘,方才那女子,是哪位大臣家的贵女呀?”
“什么贵女?阶下囚罢了……”
芳苏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才惊觉说错了话,忐忑地去瞟赵音仪的脸色,果见她拉着一张脸。
“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方才那些话若是传入了陛下耳中,本宫可救不了你们。”
“安妃,芳美人,你们可记住了?”
“记住了。”芳苏心有余悸,连忙应答。
与芳苏的恭顺不同,安卉却向来不大服赵音仪。
她自恃一国公主,又有太后的喜爱,便是皇后也当得。
此时见赵音仪这般颐指气使的模样,她是装都懒得装了,满脸写着不敬二字。
“若没什么事儿,臣妾先告退了。”
她懒散地行了个并不标准的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主,您方才那样对皇后,她会不会伺机报复啊?”随安卉一同入宫的婢女紫琳担忧道。
“报复?一个不受宠的皇后,本宫还怕她不成?”
“芳苏出身下贱才需捧皇后的臭脚,本宫可不一样。”
安卉幽幽地剔了剔蔻甲,一脸不屑与鄙夷。
片刻后,她又想起什么,低声嘱咐紫琳。
“本宫瞧着皇后和芳苏都清楚那女子的来路,皇后那边不好进,你派几个人去芳苏宫里打听打听。”
想到一向冷性的陛下那般呵护地抱着那女子,她心里便止不住地发酸。
瞧着也不是什么沉鱼落雁之姿,竟能将陛下勾成那般,想来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罢?
紫宸宫里,待计云舒转醒时,已近戌时了。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片深色的云锦龙纹床幔,以及一室的富丽堂皇,还有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小圆脸。
“琳…琳琅?”她惊唤出声。
一年多未见,记忆中的小姑娘个子拔高了不少,脸却还是圆圆的。
见计云舒还记得自己,琳琅眉开眼笑。
“是我啊姑娘!您终于醒了!”
计云舒急忙撑坐起身,瞧了眼她,又打量了眼四周,疑惑道:“你,我这是在哪儿?”
“这是陛下的寝宫,陛下一回来便向皇后娘娘讨了我来。”
“一开始我还纳闷呢,陛下宫里人这么多,怎么还要来讨我?却不想,原来是姑娘你进宫了!”
琳琅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越说越兴奋,丝毫未注意到计云舒暗淡的脸色。
久别重逢,计云舒不愿扫小丫头的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陛下还说了,要册封姑娘为贵妃,还要靠着紫宸宫给姑娘修一座宫殿,一应物什都是陛下亲自挑选…”
计云舒越听越觉着喘不过气来,心口一阵阵闷痛,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她。
“琳琅啊,我…我有些累了,你先带他们出去逛逛罢。”
琳琅见她脸色发白,惊了一跳,忙问道:“姑娘你没事儿罢?奴婢去喊太医来…”
“不用,我没事,歇歇便好了,你们先出去罢。”计云舒忙拉住她,朝她摇头。
琳琅半信半疑地带着一众宫人出去了,自己却是紧紧靠在殿门外,竖着耳朵听里头的动静,生怕计云舒是身子不舒服不愿意讲。
宫人都出去了,计云舒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来,半靠在床头,紧紧闭着眼。
从自在惬意的江州,到这富丽压抑的囚笼,半年多的美好时光似是一场南柯梦。
而今梦醒了,人散了,更不知林大夫能不能治好姚文卿。
落寞和哀伤齐齐涌上心头,计云舒轻抚着胸口,独自消化着这些令人窒息的情绪。
宋奕从慈宁宫应付完他母后回来,瞧见殿外的一幕,脸色骤然沉了。
“不是吩咐了让你们寸步不离地守着!怎么?朕的话不管用是么?!”
阴冷震怒的声音传来,宫人们吓得脸色苍白,忙跪下请罪。
“回陛下,姑娘说想累了想歇着,便让奴婢们在外头侯在。”琳琅颤声解释道。
闻言,宋奕怒火稍散,冷冷地扫视了眼众人,推门进了殿。
第95章 骨肉情
一进去便瞧见计云舒虚靠在床头,脸色不大好。
二人视线相撞,计云舒率先移开眼神。
他疾步走近,弯腰抚上她的脸颊,嗓音发冷:“是不是那些狗奴才怠慢了你?”
计云舒拂开他的手,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躺久了,有些喘不过气。”
闻言,宋奕面色稍霁,唤来宫人将内室的窗子打开透气。
静静地瞧了计云舒一会儿,他握起她受伤的手,问道:“伤口可还疼?”
计云舒不说话,只是摇头。
宋奕贴着她坐下,一面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一面温声道:“明日宫殿开始动工,朕从藩属国运了许多奇花异树来建了座园子,明儿带你去瞧瞧如何?”
计云舒做不到宋奕这般若无其事,云淡风轻,她能心平气和地同他共处一室,已是她的极限了。
宋奕见她仍旧摇头,倒也没勉强,他沉吟一瞬,他起身出去了。
“凌煜,明日将云菘带进宫来。”他立在殿门处,朝凌煜吩咐。
凌煜颔首,云姑娘既回来了,倒也该让她们姐弟相见了。
计云舒见宋奕走了,身形都松缓了些,却不料下一瞬又见他大步走进。
“来人,传膳。”
他重新坐下,轻揽着计云舒的肩:“舟车劳顿了这许久,用了饭早些歇息,明日带你见个人。”
计云舒仍旧未回应,她并不对他那边的人有什么稀罕。
然而翌日一早,当她瞧清凌煜领进来的少年时,喝药的动作倏然顿住。
她愣愣地望着那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内心忽地腾升出一股异样的感触。
他是,胞弟?
云菘这半年在听雪院过得惬意极了,吃得好住得好,又不用做活,还有人伺候。
本以为陛下早把他忘了,不想今日又急匆匆地召他进宫。
正忐忑地想着到底是不是陛下要幸他时,却惊见陛下对着身边冷脸的女子温声细语,简直同以前判若两人。
他纳罕非常,大着胆子在去瞟了眼那女子的容貌,只一眼,他便呆住。
“姐姐?!”
他惊呼出声,见宋奕瞧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连忙跪下,不敢再看。
“起来罢。”
宋奕看向仍旧恍惚的计云舒,浅笑着轻唤她:“怎么,认不出你胞弟了?”
说罢,他朝着云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走近些。
计云舒怔怔地望着眼前人,不知所措地放下药碗。
宋奕若有所思地扫了眼二人,思及自己在这儿她们姐弟二人不好叙旧,他侧头温声道:“朕去趟太和殿,午时回来陪你用膳。”
说罢,他拂袖起身。
云菘急忙躬身行礼,却见她姐姐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心惊胆战地去瞧宋奕的脸色,见他面色寻常,丝毫没有要怪罪的意思,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倒没想到,他姐姐的造化这般大,摇身一变,竟从落魄逃亡的阶下囚,变成陛下的心尖宠了。
待宋奕出去了,殿内的气氛才松缓了些。
计云舒紧张地绞着锦帕,眼前的人她从未见过,可却是说不上来的熟悉,也许这便是血浓于水的亲情羁绊罢。
模糊杂乱的记忆中,一个名字分外鲜明,她试探着唤出了声。
“云菘?”
听见这久违的声音,云菘内心生出感慨,一股酸涩缓缓爬上了鼻尖。
自建渊二十年姐姐被卖进宸王府,他们已经整整四年未见了。
那时家中清贫困苦,穷得揭不开锅了才做出卖女儿这下下策,可怜母亲到死都还念着姐姐。
想到这,云菘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跪趴在计云舒腿上嚎啕大哭起来。
“姐姐,我的姐姐啊!母亲不在了,只剩咱俩了啊……”
计云舒望着少年哭得颤抖的发顶,喉头发紧,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轻轻地拍着他后背安抚。
她虽在宸王府为奴,可好歹有吃有住有月银,宸王又是个极好的主子,活得也不算太艰难。
可怜她这弟弟,四年前也才十四岁,这样小的孩子,没了母亲和姐姐照顾,只能早早地出来讨生活,其中艰险心酸可想而知。
“好了好了,莫哭了,姐姐在这儿。”
她轻声安抚着,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擦了擦泪。
“告诉姐姐,你这些年去了哪儿?靠什么过活?又是怎么来宫里的?”
云菘吸了吸鼻子,道:“这些年我都混在各处码头搬搬扛扛,有时主家嫌我干瘦不要我,我便去酒楼帮人家跑腿儿混口饭吃,虽艰难,可到底也能养活自己了。”
“元宵节前几日,陛下身边的凌大人找到我,说陛下要见我,便带我来京城了。不过我也不住宫里,我住宫外的听雪院,今日是陛下召我进宫的。”
听完她的话,计云舒陷入诡异的沉默。
原来,是宋奕寻到他的,可他怎么知道的自己有个弟弟?
“姐姐?姐姐?”
听见云菘喊她,她忙缓了神色,温和笑道:“好,姐姐知道了,你比姐姐想象中更坚强。”
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夸赞,云菘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
嗐,什么坚强不坚强,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你,陛下可有说何时让你出宫?”计云舒又问。
云菘:“没说呢,不若待会儿姐姐问问陛下?”
他好不容易才跟姐姐重聚,不想这么早出宫,姐姐这般得宠,她去说情,陛下定会松口。
计云舒唇角的笑淡了几分,可一看云菘那渴望不舍的目光,她又生出些不忍。
“成,姐姐待会问问。”
到了午时,从太和殿回来的宋奕见姐弟二人那难舍难分的模样,朗朗勾了勾唇。
“若实在舍不下,让他住宫里便是。”
他径直坐在计云舒身旁,看了一眼云菘,云菘忙站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宋奕又道:“你坐着罢,不必拘礼。”
他虽这般说了,可云菘哪儿敢真坐下,虚虚地说了句多谢陛下,便仍旧站着。
计云舒不动声色地将手从宋奕手中抽了出来,语气淡漠疏离:“他在外头野惯了,哪儿能住宫里。”
她又不傻,让她弟弟住宫里,若有个风吹草动的宋奕岂不是更好拿捏自己?
“呃对对,我不懂规矩,还是不住宫里了。”云菘忙附和。
姐弟俩一致不愿,宋奕倒也没在勉强,又拉过计云舒的手,紧紧握着。
“既不愿住宫里,那便随你,过几日便是你姐姐的册封礼,你留下来观了礼再出宫罢。”
册封礼?姐姐要被册封了?
他心下一喜,又不好表现出来,佯装出镇定的模样恭敬应是。
再去瞥他姐姐的脸色,却见她仍旧一副淡漠的模样,与方才面对自己时竟判若两人。
云菘心下生惑,这样光宗耀祖的喜事儿,姐姐怎不高兴?
计云舒垂眸不语,另一只手指尖捏得几乎泛白,而在触及到云菘投过来的不解目光时,她还是尽力朝他扯出一个笑来。
尽管心下再抗拒,她也不愿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带给她弟弟。
即便让他知道了自己是被迫进宫的又能如何,难不成她还能指望他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去抗衡宋奕么?
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京城的夏夜并不闷热,夜风徐来,偶尔还泛起几许凉意。
御书房里,宋奕从午时陪计云舒用完膳后一直待到现在,才将御案上的奏折批完。
放下朱笔,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高裕适时端上来一杯温茶。
“陛下,司礼监的孙大人在外候着呢。”
宋奕随手放下茶盏,道:“让他进来。”
“臣孙礼叩见陛下。”
宋奕扬了扬手,示意他起身。
“交代你的事,都办好了么?”
孙礼颔首:“回陛下,册封礼和贵妃服制皆已备好,这是拟好的封号,请陛下过目。”
他将一纸册目递给高裕,高裕立时接过,给宋奕呈上。
宋奕一页页翻过,越看眉心拧得越紧。
“惠字不好,纯字太俗,璃字寓意不好……”
孙礼擦了擦额头的虚汗,越听越胆战心惊。
只听啪的一声,是册目被摔在桌案上的声响,他连忙找补。
“陛下稍安勿躁,微臣这便去重新拟一份来。”
“不必了,朕自己想一个。”
宋奕声音有些发冷,他早该料到,这帮酒囊饭袋能想出什么好字来?
接过高裕手中的湖笔,宋奕沉思半晌,开始下笔。
一字落成,是个俞字。
高裕见状,脸色变了变:“陛下,这俞字不是犯了您的名讳么?要不换一个?”
宋奕拿起墨迹未干的宣纸,颇为满意地弯了弯唇角:“无妨,就要这个字。”
转眼便到了册封礼这日,奉先殿中,计云舒一袭华丽贵重的贵妃锦袍,跪在香案前听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有女云氏,秉性柔嘉,德才兼备,选入后宫,誉重椒闱,今册封为正一品贵妃,封号俞,授以贵妃金册,钦此。”
高裕宣读完,却见身前人并未伸手来接圣旨,他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道:“贵妃娘娘,起来接旨罢。”
计云舒仍是一脸木然,再精致的妆容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死气,双手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抬不起来去接那具枷锁。
香奁旁的御座上,宋奕脸色微沉,漆黑的眸底覆上一层暗翳。
他起身缓缓走到计云舒身前,在众官既惊又惑的目光中,他扶起计云舒,拿过高裕手中的圣旨,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她手里。
温热有力的手掌包握着计云舒的手背,迫她握紧明黄的圣旨。
“礼成,跪。”
随着高裕礼声的落地,奉先殿内响起了整齐划一的礼贺声。
宋奕收回始终落在计云舒身上的视线,朝玉阶下的百官抬手:“起。”
册封礼毕,宋奕抱着计云舒上了自己的御驾,其后的贵妃銮驾倒成了摆设。
身后众臣见这架势,纷纷忍不住猜测,这位从半路杀出来的俞贵妃莫不是要宠冠后宫了?
若真是这样,那陛下的后宫可要热闹了。
第96章 关雎宫
慈宁宫外,赵音仪几人才给太后请完了安,正并排着走在宫道上。
安卉眼下青黑,打听到那女子是逆王同党,而今却被封了贵妃压了她这公主一头,她气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本以为皇后和芳苏二人必定也和她一般妒恨那女子,却不料今日一瞧,这二人竟跟没事人一样,丝毫瞧不出半点异常。
她心气儿更不顺了,讥讽的话不过脑子便往外蹦。
“封贵妃便封贵妃,偏还选个这样难听的字作封号,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受宠么?”
她话音刚落,赵音仪和芳苏明显愣了一下。
赵音仪朝四周瞧了眼,好心提醒她:“俞字是陛下的表字,也是陛下替俞贵妃选的,这般大逆不道,冒犯陛下的话,若被人传到陛下耳中,连你父王也救不了你了。”
闻言,安卉的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白,她后怕地望了眼周围,暗恨自己鲁莽。
“皇后娘娘教训得是,妾身知错。”安卉诚恳认错。
虽不服赵音仪,可她还没蠢到在这种情况下去顶撞她,惹她不快。
见她态度诚挚,赵音仪倒没过多苛责,只嘱咐了她几句日后慎言之类的话,便带着冬霜走了。
芳苏也行了礼准备告退,却被安卉拉住。
“好姐姐,我这几日脑袋发晕,方才说得都是些胡话,还望姐姐莫要声张,早早忘了才是。”
安卉亲昵地扯着芳苏的衣袖,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热,丝毫不见往日趾高气昂的模样。
见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芳苏也不傻。
往日这安卉仗着安南国公主的身份,没少明里暗里地贬低自己,嘲讽自己的出身。
现下做出这张假脸来是为哪般,她心里门儿清。
芳苏敛眸,默笑许久,才淡淡道:“娘娘多虑了,我方才想着念着太后娘娘的病,没听清娘娘说了什么。”
见她这般识相,安卉有些惊讶,却到底放下了心,急忙扯开话头,略过方才的事。
“照规矩,妃嫔册封后都需给太后娘娘和皇后请安,这俞贵妃不拜见皇后倒也罢了,怎的连太后这儿也不来了?未免太过恃宠而骄了些。”
她本意是想挑起芳苏对计云舒的嫉恨,却不料反被芳苏的话说破了防。
芳苏晦暗一笑,语气平淡而不失礼貌。
“这倒不奇怪,从前在王府时陛下便对俞贵妃宠爱非常,宫里头规矩大,陛下定是心疼俞贵妃,这才免了这些虚礼。”
细腻地感受到身旁人脸色的变化,芳苏继续拱火。
“对了,陛下还靠着紫宸宫给俞贵妃建了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只她一人独住,听说还将俞贵妃的胞弟封了二等伯爵,特意下令敕造了一座伯爵府,很是气派奢华。”
“竣工那日啊,京城有头有脸的王公大臣都携重礼祝贺,一口一个国舅爷,当真是风光无限。”
安卉朱唇紧抿,指甲深深地嵌入的掌心,心里嫉妒得滴血,面上却仍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呵呵,的确风光。”她眸光发沉,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芳苏见时机差不多了,翩然行了礼,拍拍屁股走人,徒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安卉在原地无能狂怒。
“呸!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见这话,一旁的婢女紫琳忙去瞧芳苏的背影,见她似乎并未听见,才松了口气。
“公主低声些,当心被人听去了。”她赶忙劝道。
安卉自然是不服气的,想她自小在安南王宫横行霸道,安南王又无比娇纵这个小女儿,自是没受过这种憋屈气。
若对方出身高贵,长相娇美倒还罢了,偏偏是个样样都不如她的民间女,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瞧着罢,她定要找个机会,狠狠恶心那俞贵妃一把!——
时至盛夏,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洒水降暑的宫人每隔半个时辰便要在宫道上洒一回水,就这还赶不上太阳烤干的疾迅。
紫宸宫内,凉爽如秋。
殿中东南西北四角各放置了一座冰鉴,计云舒爱作画,宋奕便令人在她的桌案前也打了一座。
此时,计云舒手执湖笔坐于桌前,静静地望着窗前的玉簪花发愣。
琳琅立在她身后替她打扇,见她迟迟不动笔,忍不住轻唤:“娘娘?娘娘?”
计云舒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我没事。”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小太监的传话声,是高裕来了。
“奴才请贵妃娘娘安。”
“起来罢。”
计云舒淡淡说了一句,并未看他。
高裕起身后呈上了一本名册,颔首道:“娘娘的宫殿即将竣工,这是陛下亲想的宫名,让奴才送来给娘娘瞧瞧。”
闻言,计云舒毫无波澜,语气也淡淡的。
“知道了,我待会儿再瞧,有劳高公公了。”
琳琅觑了眼计云舒的脸色,伸手接过名册,放到计云舒手边。
“没什么事儿,奴才就退下了。”
见计云舒丝毫没有要看的意思,高裕也不好说什么,暗自诽腹了几句便出去了。
琳琅怕碍着计云舒作画,便准备将名册收起来。
“姐姐!”
殿门外响起了少年恣意的声线,人未至,声音率先落入了众人耳中。
天子宫苑,大呼小叫是极不合规矩的,可偏偏从侍卫到宫人,无一人敢置喙,
谁让陛下亲赐了这位国舅爷可无诏入宫的殊荣呢?
听见声音,计云舒莞尔一笑,将笔搁下。
“国舅爷。”琳琅见了来人,躬身行礼。
云菘穿着身宝蓝色窄袖锦纱袍,白玉冠束在发顶,手里还摇着把犀角折扇,俨然一副矜贵的公子哥模样。
“琳琅姐姐客气了。”
他的视线从琳琅莹润的脸上移向那红册子,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方才陛下派高公公送来的宫名册,是给娘娘的宫殿拟的名字。”
“哦?我瞧瞧。”
云菘来了兴致,接过名册,一面翻一面抬头问计云舒:“姐姐你的宫殿叫什么名儿?”
计云舒本就兴致索然,连瞧都未瞧,怎会知道宫名。
“我还没瞧呢,你念给我听听。”
云菘听见这话,忙清了清嗓子,将那苍劲遒逸的字念了出来。
“关雎宫。”
计云舒唇边的浅笑淡了些,垂眸盯着地面,但默不语。
云菘未发觉异常,还在自说自话。
“关雎宫?怎么叫这个名儿?”
“哦!我知道了!诗经有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姐姐,陛下这是…”
“行了,天这么热,你安安分分地吃碗冰雪荔枝膏再背诗罢。”
计云舒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将名册从他手里抽走。
云菘瘪了瘪嘴,见琳琅端着碗盅朝自己走来,他忙换上一副笑脸。
“多谢琳琅姐姐。”
在接过冰雪荔枝膏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指尖蹭到了琳琅的掌心,琳琅的动作僵了一瞬,脸色不大自在。
计云舒心绪复又变得沉闷起来,并未注意到那二人的异常。
与往日不同,这回云菘才进宫一个时辰,计云舒便催着他走。
他不愿,计云舒便将宋奕搬出来吓他,好歹才将他撵走。
不料屁股还没坐热,殿外便传来一声怒喝,而后响起了痛呼呻吟的声音。
云菘将一个小太监踹倒在地,拍了拍自己衣裳的下摆,拧眉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了!洒水洒到小爷身上来了?!”
“国舅爷恕罪!奴才热晕了头,没瞧见您。”
小太监捂着胸口爬起来,忙磕头求饶。
云菘一把揪起小太监,还想教训他,被循声而来的计云舒喝住。
“你做什么?!”计云舒急急走来,一把扯开他的手。
云菘似乎很委屈,声音都拔高了些。
“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奴才洒水洒我身上来了,我不过教训教训他罢了。”
“我当是什么大事,这样热的天,衣裳湿了这么点有什么要紧的?如何就要打他了?”
计云舒蹙眉瞪他,将那一脸受宠若惊的小太监扶了起来。
云菘不服气还想辩驳,被她厉声喝住:“到此为止!你赶紧给我出宫去!”
云菘看了眼那战战兢兢的小太监,又瞧了眼他姐姐那冷峻的脸,气哄哄地甩着袖子走了。
“琳琅,带他去拿几瓶膏药。”
嘱咐完琳琅,计云舒又看向宫道上那气汹汹的背影,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并不了解这个半路相认的胞弟。
她默默地吁出一口浊气,转身回了殿。
夜里宋奕从太和殿回来,准确地说起了白日云菘的事。
“他虽没什么错,可惹了你生气,那便是大错。等朕空了,定帮你好好教训他。”
宋奕目光灼灼地看着计云舒,毫不讲理地说道。
计云舒隐晦地扫视了一眼周遭皆屏气垂首的宫人,丝毫不意外他知道得这样清楚。
“不劳烦陛下,我已经教训过他了。”她淡淡婉拒。
宋奕也不勉强,将她揽坐到自己腿上,又说起迁宫的事。
“朕已题好了匾额,待明日迁宫,便着人挂上去。园子也建好了,明日陪你去瞧瞧可好?”
计云舒没说话,只轻淡地嗯了一声,室内复又陷入死寂。
宋奕幽深的目光一寸寸移过她的侧脸,内里情愫翻涌。
自入宫以来她便是这副淡如云烟的模样,不哭不笑。
初入宫那几日倒也哭过,后来与她胞弟相认了虽好了些,却仍旧生气暗淡,不似从前那般鲜活耀眼。
宋奕揽在她腰间的手紧了些,他默了一瞬,毫无预兆地将计云舒打横抱起。
床幔一落,他欺身压上,将那声惊呼重重地堵了回去。
既然她不愿说话,那他便换种交流方式。
第97章 传佳讯
移宫这日,宋奕早早地下了朝,亲眼瞧着那刻着关雎宫三字的琉璃匾额挂上宫门,他才牵着计云舒的手往里走。
过了雕梁画栋的关雎门,一座奢丽华贵的庑殿顶宫阁映入眼帘,绵延近百里,红墙下飞檐斗拱,碧瓦上脊兽成排,谁瞧了不叹一声壮丽。
与身后琳琅等人的目瞪口呆不同,计云舒却是秀眉一蹙。
连她这个外来人都瞧出了逾制,更遑论其他人了。
宋奕却未觉有什么不妥,眉眼含笑地揽着计云舒来到了修建好的后花园,捏了捏她的腰。
“来,你给这园子取个名儿。”
计云舒愣了愣,视线落在园子里那座异常眼熟的秋千上,瞧着有些像王府的那座。
宋奕见她迟迟不开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愉悦地勾了勾唇。
“你没瞧错,那正是原来王府里的秋千,朕让人将它拆过来了。”
计云舒淡淡垂了眼睫,才去回他方才的话。
“我不通文墨,还是陛下取罢。”
闻言,宋奕垂眸瞧她一眼,见她推给自己,懒懒笑了笑。
“露迎珠颗入圆荷,便叫荷园罢,既衬景又应你的名字,如何?”
计云舒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任由宋奕带着她往园子里走。
逛完了荷园宋奕又带着她进了关雎宫正殿,门一开,里面立着一个纤瘦挺拔的身影。
一身遒劲的窄袖修身劲装,袖口处绣着熟悉的火焰纹图案,长发高束,腰挂佩剑,瞧上去极为利落干练。
见了来人,她转身行礼。
“属下寒鸦,拜见陛下,贵妃娘娘。”
计云舒呆呆地看着眼前人,有些发怔。
是寒鸦,原来她也是那些黑衣人之一。
“起来罢。”
宋奕又转头看向惊诧的计云舒,温声道:“日后,寒鸦便是你宫里的人了。”
计云舒从寒鸦身上收回视线,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而后又泄气般地松开。
她在想什么?这是在皇宫,难道没有寒鸦盯着,她就能逃出去不成?
未免痴人说梦了些。
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被宋奕牵着往里走去,甫一绕过那扇精美的紫檀嵌缂丝围屏,就见内殿中央挂着的一幅画极为眼熟。
计云舒细细瞧了会儿,才发现那正是自己在王府时尚未作完的江南百景图,而现下却被人补完整了。
对仗留白,墨色深浅,明暗相衬,皆是恰到好处,足以显见那人手法技巧的炉火纯青。
计云舒的眼角余光虚虚地扫了眼宋奕,不动声色地从那幅画上收回了视线。
宋奕察觉到她隐晦的目光,唇角微扬,带着她坐在了画下的美人榻上。
“传膳罢。”他朗声吩咐道。
说话间的功夫,侍膳宫人宫人们有条不紊地进了殿,宋奕陪着计云舒用了膳,又揽着她午憩了会儿,才回了太和殿处理政务。
计云舒不知道宋奕是何时离开的,她一睁眼便见榻上只她一人,还有水晶帘外,琳琅和寒鸦一远一近两张脸。
见计云舒醒了,寒鸦忙拨帘而进,帮计云舒梳篦松散的发髻。
琳琅却是手脚不自然地立在帘外,讷讷地看着寒鸦侍候,不敢进去。
虽说她已经换下了那身肃杀的衣裳,可琳琅仍旧怕得不行,连同她对视都不敢。
“琳琅,你怎么了?”计云舒发觉她的不自在,开口问道。
计云舒和寒鸦齐齐朝她看来,琳琅手足无措地摆摆手,忙掩饰道:“没,奴婢没事。”
见状,计云舒收回了视线,蓦地陷入沉思。
看见琳琅,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沉吟过后,她毫无预兆地开口:“琳琅,我们待会儿去趟凤仪宫。”——
听见计云舒求见时,赵音仪先是惊诧,而后又有些感慨。
从前她总说云荷这样的人不该被困住宫里,可没想到,终究是事与愿违。
“让她进来罢。”
计云舒随着冬霜走进内殿,躬身行礼:“云荷拜见皇后娘娘。”
赵音仪愣了愣,急忙上前浅笑着将她扶起来,心下更怜爱了几分。
她没有自称臣妾或妾身,仍旧称的云荷,仍旧和从前唤她太子妃娘娘一般的语气,只是少了那份神采奕奕,多了几分压抑的惆怅。
她是从心底不愿当什么贵妃的。
赵音仪在心底无力地叹了口气,抬眸朝计云舒莞尔一笑:“云荷,好久不见。”
计云舒勉力扯出一个真诚的笑容来,柔声回道:“娘娘说得是,这半年多来,娘娘一向可好?”
“好,好着呢。”赵音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你呢?”
赵音仪问完才惊觉自己的话不妥当,在外逃亡风餐露宿的,哪能过得好?
她正准备扯开话头,却见计云舒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神晶亮,好似又变回了从前那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我很好,那半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时候。”
“云荷,那时你不是在逃亡么?”赵音仪有些不大相信她的话。
计云舒清朗一笑,眉眼恬淡,眸底有光芒闪烁。
“虽是逃亡,可我同郁…遇见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
计云舒及时调转话头,未免万一,将郁春岚和姚文卿隐去了。
“我同她们一起去了许多地方,看过巍峨壮丽的邙山,见过广袤无垠的漠江平原,也见过从天而泄的香山瀑布,见了那香山瀑布,我才知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并非夸大。”
计云舒说得起劲,赵音仪和冬雪二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江州的景色秀美可人,与京城大不相同,还有江州浮梁的米酒也是一绝。”
“我还去过漠北,漠北风沙大,民风彪悍,天比京城高阔些,景色也是独一份的辽阔壮美……”
计云舒说得有些口渴,端起手边的茶饮了一口,见赵音仪呆呆地看着自己,才恍悟回神。
她说得太忘我,险些将最重要的事忘了。
清了清嗓子,她又道:“娘娘可知,冬雪被赦返还乡了?”
赵音仪和冬霜二人正沉浸在计云舒绘声绘色的描述中,甫一听这话,二人皆惊怔不已。
“当真?什么时候的事?”赵音仪扬声问道。
“约莫一个月前。”
闻言,赵音仪心下一喜,却有些疑惑。
“流放的犯人一般是不会赦还的,为何冬雪被赦了?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
计云舒唇瓣微动,犹豫纠结了会儿,还是没说出实情。
“我在青州见过她,并不知她因何而赦,不过她既回了乡,娘娘遣个人去她家问问便知实情了。”
虽然冬雪她也未必肯说。
“对对!这是个好消息,我得赶紧修书告知父亲,让他将冬雪接回府里,这一年多来,她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见赵音仪高兴得手忙脚乱,计云舒识趣地起身告退,带着琳琅回了宫。
移宫后的日子并未平静多久,一些流言蜚语便找上了门,左不过是议论计云舒的身份背景。
可经过有心人的手笔,传着传着,这谣言就变了味儿。
邻近御花园的宫道上,两名搬着花盆的宫女边走边议论着些什么。
“诶!听说那俞贵妃曾经勾结过逆王,这样的残花败柳竟也能入宫伴驾?宫里当真没人了不成?”
“可不么,册封那日我也远远地瞧过一眼,那样寻常的样貌,又不是清白身子,也不知是如何入了陛下的眼。”
“这你就不懂了罢,那样身经百战的女子对那事自然是游刃有余,说不准在榻上使了多少骚浪的手段勾引陛下,才有如今的荣宠,哪是咱们这种正经女子学得来的?”
“呸!当真下作!”
二人的表情从嘲讽渐渐变成了嫉愤,好似计云舒抢了她们的位置一般。
两人越说越起劲,丝毫未注意到拐角处那渐渐逼近的阴影。
是以当那抹迫人的玄色身影倏然出现在眼前时,那两名宫女俱是惊慌失色,立时跪下行礼,心下惴惴不安。
陛下该不会听见了罢?!
宋奕阴骇的目光一寸寸刮过那两名宫女,指骨捏得啪啪作响,显然将二人方才那番诋毁计云舒的话听了个明白。
他压制着内心的暴戾,冷鸷开口:“俞贵妃勾结逆王的事,从哪儿听来的?”
“回陛下,奴婢是从和安宫的宫人那儿听来的。”左边的宫女颤着声回道。
“和安宫。”宋奕冷冷地嗤了一声,眸色愈厉。
那两名宫女见宋奕并未追究她二人的事,皆狠狠松了口气。
可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听那孤翳冷漠的玄金色身影淡淡吩咐了一句。
“拔了舌头,送到和安宫去当差,告诉安卉,若不是看在她父王的面子上,今日被拔舌头的人就是她了。
平静无澜的声音落入耳中,二人呆若木鸡,还没等她们开口求饶,便被侍卫蛮力地拖了下去。
“陛下!陛下饶命……”
高裕望着那俩宫女凄惨的背影,忍不住摇头。
不怪陛下生气,方才那番话,就连他这个向来看那女子不顺眼的人都听不下去,更莫说陛下了。
唉,诋毁女子诋毁得最狠的往往是女子,她们永远知道怎么诋毁同类最为诛心。
好似只要将别人贬低了,自己便能变得高尚起来一般。
殊不知,她们自己才是最卑劣的那个。
可笑,可悲。
那些谣言还未传到计云舒耳中,便被宋奕的雷霆手段给震碎了,整个后宫,再也没人敢提一个字。
可让宋奕没料到的是,后宫的妖魔鬼怪是让他震慑住了,然而那些流言蜚语也流传到了朝堂。
这天一上朝,便有一位不怕死的以谏主为名,要宋奕将计云舒赶出宫去。
第98章 要纳妾
“陛下,逆王余孽,怎可留于后宫?不清不白的女子,陛下纳她实在有辱天家颜面,望陛下早下旨意,将那不贞女赶出宫去,方可挽回英明。”
宋奕阴鸷的目光落在堂下喋喋不休的人身上,耐心早已耗尽,决心要给这些乱嚼舌根的人一点威慑,他们才知天高地厚。
“朕宋家的颜面,是打下来的,不会因一些诋毁朕的贵妃的污糟话便丢了。朕的私事,也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沽名钓誉的庸臣来置喙。”
沉稳清冷的话语掷地有声,在那名臣子惊慌的目光下,宋奕倨傲不屑地下了旨意。
“摘了你的乌纱帽,回乡养老去罢!”
“陛下!陛下息怒!臣知错…”
那臣子才意识过来自己摸了老虎的屁股,忙跪地求饶,可惜宋奕打定了主意要拿他杀鸡儆猴。
“禁卫军!”
他冷冷喝了一声,立时有两名身披甲胄的禁军将那狼狈的人拖了出去。
偌大的金銮殿,一时间竟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宋奕自御座上缓缓站起身,不疾不徐地下了一层玉阶,帝冠上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曳。
冷硬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玉阶下屏气凝神的百官,他淡淡启唇,似好心提醒,又似威慑警告。
“近来有关俞贵妃的谣言,皆是有人居心叵测,恶意散播,众卿耳聪目明,想来应当不会被蒙蔽。”
“若真有那等蠢笨如猪的信了这些谣言,倒也不必再吃朕的俸禄了,挂印辞官才是上上选。”
“众卿,可听清楚了?”
随着这一声刻意放缓了语速,加重了语气的问话落地,众臣哪儿还不明白陛下是在敲打他们,让他们别再盯着他心尖儿上的贵妃不放了。
可经过方才那一回,谁还敢说那俞贵妃一个不字?
都是聪明人,一个女子,陛下乐意喜欢就让他喜欢呗。
做什么非要跟自己的官位过不去,巴巴儿地去拔老虎的胡须,那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打着这个主意,再没人敢反驳宋奕了,开局惊险的一场早朝,倒也平安无事地收了尾。
这些,计云舒自是不知道,宋奕有宋奕的烂摊子要收拾,她也有她的现世报要应付。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震惊地看着云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菘瞟了眼计云舒的脸色,又难为情地重复了一遍。
“我,我要纳琳琅做妾。”
这下计云舒不再怀疑了,却仍旧惊惑。
她下意识地转头瞧了眼身后,才反应过来琳琅被她派去给赵音仪送东西去了。
“你…你是何时喜欢上琳琅的?”她小心翼翼地试问道。
云菘挠了挠头,红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哎呀姐姐你就同意了罢!求求你了……”
计云舒瞧着他羞赧地扯着自己袖子的模样,有些糟心。
才十七八岁的孩子,如何就有了娶妻纳妾的心思?
缓了缓神色,她温声劝道:“菘儿,你还小,等你弱冠了再想这些事也不迟啊。”
“我不小了,那宁国公家的三郎同我一般大,屋里不知道多少丫鬟美妾。还有镇北侯府的江小郎,比我还小一岁呢,人家连亲事都定下了。”
竟是为了同这些人攀比?计云舒沉了脸色,如何也不肯松口。
云菘见状急了,又是撒娇又是哭闹,一会儿说自己从前过得怎么怎么苦,一会儿说娘在天之灵,定然希望自己成家立室。
一番厮磨下来,计云舒果然招架不住,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罢了罢了,尚且不知琳琅的意愿呢。可姐姐要问你一句,你既喜欢琳琅,为何不娶她为妻?”
闻言,云菘脸色有些不自在,讷讷地回道:“琳琅她是个宫女,我的身份娶一个宫女为妻,那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语毕,计云舒当场怔住,全然没有想到这些话会从她这个同样是穷苦出身的弟弟嘴里说出来。
他的身份?他什么狗屁身份?!
穿了几件人模狗样的衣服,做了几天人上人,便瞧不起穷苦的老百姓了?
她越想越对这个弟弟心寒,彻底冷了脸。
“休想!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罢!”
云菘不明白,他姐姐方才还好好的,眼见着便要松口把琳琅给他了,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姐姐,你这是做什…”
“住口!寒鸦,请他出去!”
他还想争取,却被计云舒的厉喝打断。
云菘瞧了眼自己身前那冷肃的劲装女子,识趣地噤了声,老老实实地出去了。
“真是造孽!”
计云舒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深深地呼出一口郁气。
此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个弟弟更大的孽还在后头——
转眼入了秋,暑热散去,天气转凉,计云舒也难得出来走一走。
这天她在凤仪宫同赵音仪说完话,回宫的路上在清晖池旁逗留了会儿,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头鹰,对着主仆二人就是一阵扑棱。
寒鸦抽出佩剑同它拉扯,顾及着身后的计云舒,她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小幅度地挥剑吓它。
计云舒连连闪躲,用衣袖护着自己的脑袋朝后退去,惊慌失措加之视线受阻,她一脚踩空,眼看着便要掉进清晖池中。
电光火石间,一个青黑的身影似蜻蜓点水般从水面飞来,稳稳地揽住了计云舒的腰,将她带离了水边。
听见计云舒惊呼的寒鸦紧张转头瞧去,见计云舒被霍临救下,她再无顾忌。
冷冽的视线锁住那只鹰,一个干净利落的反劈,那只鹰瞬间被砍成了两半。
寒鸦收了剑,抹了抹溅在脸上的血,一个冷峻的身影措不及防撞进视线。
瞧清了来人,她急忙行礼。
“参见陛下。”
她的身后,将计云舒带上岸的那一瞬,霍临早已识礼地同计云舒拉开了距离,只是温热的眼神还未来得及从计云舒脸上抽离。
也就是迟缓的这一瞬,被循着计云舒的惊呼声而来的宋奕瞧了个分明。
敏锐如他,一眼便瞧出了霍临的隐秘的心思。
他缓步走到计云舒身旁,揽住惊魂未定的计云舒,沉顿的目光落在霍临身上,嗓音发冷。
“起来罢。”
霍临的身形滞了一瞬,察觉到宋奕语气的变化和那落在头顶的探究视线,他紧张地抿了抿唇,垂首起身立在一旁。
静静地瞧了会儿霍临,宋奕才看向地上那只鹰的尸体,吩咐道:“收拾干净,再查清楚这鹰是从哪儿来的。”
“是。”
霍临颔首应是,转身去查了。
宋奕的目光转而看向才缓过神来的计云舒,帮她轻抚了抚背,带着她往回走。
“日后出来记得多带些宫人。”
他一面叮嘱一面紧紧握着计云舒的手,计云舒没应声,抬眸一瞧才发现这并不是去关关雎宫的路。
“要去哪儿?”她疑惑道。
宋奕缓了缓冷硬的神色,垂眸对上计云舒惊疑的眼神,温声道:“朕传了画师来作画。”
作画?作什么画?
等到了御书房,计云舒才明白宋奕是传了画师来给她二人画肖像画。
坚实的手臂横揽在腰间,掌心炽热的温度隔着裳料传来,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
“莫动,再坚持会儿。”
低磁清冷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似安慰又似诱哄。
计云舒不悦地抿着唇,心里憋着股气,脸色有些难看。
捱了小半个时辰,画师收了笔,宋奕才放开她。
计云舒冷着脸从他身上起来,正准备拂袖走人时,宋奕又拉住她。
“他是宫中最好的画师,你不去瞧瞧他画得如何?”
最好的画师?
听见宋奕这么说,计云舒下意识便低头去瞧那幅完成的画,只一眼,她便服了气。
画上的她和宋奕几乎同本人是一比一复制上去的,连她脖子上那颗朱砂痣的位置和颜色深浅都是一模一样。
最绝的是二人的神态。
宋奕眉眼间的倨傲骄矜暂且不说,连自己脸上的不悦和阴郁他也不加掩饰地还原了,丝毫不考虑宋奕瞧了会不会生气,可见此人是个倔强的直肠子。
计云舒的视线移向那男画师,隐晦地打量了他一番,在瞧见他微瘪的鞋尖,怔了一瞬。
她眸光微闪,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恰在此时,凌煜进来传话。
“陛下,车将军和席钊从峪门关回来了,说有军情汇报。”
宋奕侧头瞧了眼计云舒,嘱咐她等他回来一起用膳,便跟着凌煜去了太和殿。
室内一时只剩下计云舒和那男画师两人,那画师见状,立即识礼地准备退下。
“大人且慢。”
计云舒扬声叫住他,问了他的名字。
那画师微愣,刻意垂低了脑袋,答道:“臣,蒋轻舟。”
听见那粗中带柔的声线,计云舒浅浅一笑,心下再无疑虑。
“蒋姑娘天赋非凡,为何要女扮男装,来宫中当个小小的画师呢?”
语未毕,蒋轻舟已然惊出了一声冷汗,纵使再惊骇,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装糊涂。
“贵妃娘娘的话,臣不明白。”
计云舒轻笑出声,缓缓道:“蒋姑娘的身形同我相近,足长也应差不多,所以在穿男子的鞋时鞋头才会塌瘪。”
说到这,她瞧了眼那弓着身,满头冷汗的人,出言安慰。
“蒋姑娘不必害怕,我并无恶意,只是好奇罢了。姑娘若是有难言之隐,也只当从未听过我这话,我也定会帮姑娘保守秘密。”
她确实是好奇,再加之敬佩这姑娘的才华才会突兀地戳破她的身份,若因此让人家担惊受怕,倒成了她的罪过了。
闻言,蒋轻舟身形一滞,大着胆子抬眸直视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娘娘。
第99章 蒋轻舟
明明是正一品的位份,却穿着一身素净的烟青色月华裙,下搭的裳裙也是极其淡雅,无一丝繁复的绣纹。
此时她正捏着秀帕,浅笑盈盈地凝视着自己,乌髻上的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弯眉皓齿,杏眼桃腮,气若幽兰。
蒋轻舟倏而想起了那幅名作洛神图,眼前的女子形貌不似洛神,可那世外仙姝一般的神态与气质,却像极了她心中的洛河神女。
“蒋姑娘?你怎么了?”
那清雅的女声将她唤回神,她迅速垂了眸,不敢再瞧。
许是有缘,又或者是这位贵妃娘娘亲和近人,蒋轻舟毫无顾忌地将自己的秘密宣之于口。
“回娘娘,我是蒋御史之女,自幼便酷爱字画,父亲见我颇有天赋,也请了名师教导,可我嫌先生平庸,不肯学。”
“十七岁那年我得知宫中的研画坊有天下最卓越的画师,起了入宫拜师的心思,便求父亲引荐。可不料被告知研画坊不收女子,我这才出此下策,女扮男装混了进来。”
计云舒轻轻点头,叹道:“原来如此,怪道京城的大小画坊中,画师无一例外都是男子,原来这规矩是从宫里头传出来的。”
“正是,这规矩实在太过荒谬,我看他们就是怕女子画得比他们男子好,怕丢脸,才出了这么个狗屁规矩。”
蒋轻舟很是愤懑的模样,清秀的脸蛋也微微发红。
计云舒但笑不语,她这话说得倒不假,不论在哪个朝代,女子始终都是被压迫的那一方。
哪怕是在她没穿越之前的现代社会,女性的处境不也一样水深火热么?
家暴,骚扰,还有多少女科学家女学者的功名成就被抹去,被安在不知名男性的身上,而一些骇人听闻的恶事,便模糊性别,甚至安在女性身上。
这桩桩件件,每一件说出来都恶心得令人发指。
眼见着计云舒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蒋轻舟以为是自己的抱怨惹得她不快,连忙跪下请罪。
“臣失言,望贵妃娘娘恕罪。”
计云舒被她突如其来的请罪声拉思绪,瞧她跪下了,忙弯身将她扶了起来。
“蒋姑娘莫怕,我只是方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闻言,蒋轻舟松了口气,不知想到什么,她又犹豫着说道:“那,臣的事……还望娘娘替臣保守秘密。”
计云舒轻笑:“自然,姑娘请放心。”
得了计云舒的准信,蒋轻舟连连躬身道谢,想到待会儿宋奕还要回来找计云舒,她识趣地告退了。
“好,去罢。”
计云舒朝她点头,待她出了门才收回目光,转而拿起那幅画静静地欣赏了起来。
又一次赞叹蒋轻舟的画技出神后,她的视线被奏折下压着的一叠信纸吸引。
她随手捻起一张瞧了眼,神情渐渐僵住。
颤着指尖将那叠信纸看完后,计云舒泛起一阵惊悚,无法言喻的恐惧瞬间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那几张信纸上写的是各种蛊与毒虫所需的养料,而养料便是大理寺诏狱中新进的死囚犯。
原来那宋奕不但用活人喂养他那只畜生,还用活人养蛊。
所以半年前她在藏宝阁见到的恐怖景象,根本就不是被蛊虫咬后出现的幻觉,而是被当作养料的死囚犯。
可那些当真是死囚犯么?即便是死囚犯,也该看他犯下的具体罪行不是?
这样的处死方式,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想到宋奕看着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时,那云淡风轻的眼神,计云舒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她白着脸将这些信照原来的顺序整理好放回原处,脚步虚浮,逃也似地奔出了御书房。
宋奕从太和殿议完事回来,瞧见空荡荡的御书房,忍不住蹙眉。
瞧了眼被摊在御案上的画作,宋奕命高裕将其收好,而后脚下生风地来了关雎宫。
“卿卿为何不等朕,自己回来了?”
他朗声走进,却见正殿无人。
来到内室,才发觉琳琅和寒鸦皆立在床榻前,温声劝着脸色煞白的计云舒。
见状,宋奕俊眉紧蹙,两步并作一步跨上前,去抚计云舒冰凉的额头,嗓音急迫。
“这是怎么了?在书房时还好好的?哪里不舒服?”
一股脑问完,他又转头吩咐寒鸦:“去叫刘詹来。”
计云舒拂开他的手,冷冷地撇过脸,道:“不用叫了,我没事,只是想到上午那只鹰,惊了神。”
闻言,宋奕稍稍安心,朝琳琅道:“传膳罢,再让膳房煮碗安神汤来。”
他陪着计云舒用完膳,正想揽着她午憩会儿,门外高裕来报,说霍临来了。
宋奕沉吟一瞬,瞧了怀里背对着自己的计云舒一眼,起身来见霍临。
“来偏殿说。”
宋奕淡淡扔下一句,便错过霍临去了偏殿。
甫一落座,他径直发问:“可查到了?”
霍临:“回陛下,那只鹰原是养在安妃宫里的,属下今日去问,安妃说她的鹰丢了好几日了,她并不知它是如何跑到清晖池去的。”
宋奕冷嗤,是有意丢的还是无意丢的,怕只有她安卉自己清楚了罢。
“派人去和安宫仔细搜查,她还养了些什么畜生,一律给朕处置了。”
霍临得令正欲退下,却又被宋奕喊住。
宋奕起身,缓缓行至霍临面前,锐利的视线落在那张轮廓硬朗,眉清目秀的面庞上。
“霍临,你今年有二十了罢?”他平视着霍临,语气无波无澜。
冷不丁听宋奕问出这话,霍临惊诧之际,也有些狐疑。
他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属下今年二十一岁整。”
宋奕缓缓点头,似调侃又似警告地说道:“倒也不小了,是时候娶妻成家了,京中闺秀,可有你瞧得上眼的?”
霍临惊愣住,下意识抬头去瞧宋奕的脸色,恰巧对上了那双寒潭似的黑眸。
它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好似洞察了自己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私心。
霍临心中一凛,立时跪下,强装镇定地推辞:“陛下,属下孤身一人惯了,眼下并无娶妻的打算。”
宋奕寒凉的目光落在霍临头顶,久久不为所动。
他负着手在一片死寂的殿中来回踱步,每一步都结结实实踩在霍临发沉的心上。
联想到上午清晖池边的事,霍临隐隐觉得,宋奕可能发现了什么。
正当他抱着一丝侥幸的念头时,殿内的脚步声停下了。
“不愿娶世家贵女,那,你是有心上人了?”
最后几个字,宋奕咬得格外重,落入霍临耳中,他的心颤了颤。
“陛下,属下……并无心上人。”
还在嘴硬。
宋奕彻底冷了脸,眸光沉翳,下了最后通牒。
“霍临,你是聪明人,看在自小的情分上,朕再给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你到底,有没有觊觎她?”
窗户纸被宋奕捅破,霍临浑身的血液好似凝固了,浑身如坠冰窖,眸光晦暗不清。
觊觎?
不,他没有觊觎,只是缘于曾经的渊源,对她有些感激罢了。
对,只是感激,没有其他。
或许是不敢直视自己的内心,又或许是畏惧宋奕的雷霆怒,霍临出声否认。
“陛下,贵妃娘娘于属下有恩,属下对她无一丝觊觎之心。”
有恩?
宋奕眉头拧得更紧了些,疾声质问道:“你们从前认识?”
霍临颔首,将往事一一道来。
“六年前,您派属下去扬州查前扬州知府赵松是否通敌叛国一案,属下刚到扬州便遭到赵松暗算,受了重伤跳江脱身,幸而被当时还未卖身为奴的贵妃娘娘救下,这才能安然无恙地回京。”
考虑到宋奕生性多疑,他曾与计云舒同吃同住,以及计云舒六年前后的性格判若两人的事,霍临有意抹去了。
听到这,宋奕的眉头稍稍松缓。
他居高临下地睨了跪地俯首的霍临一眼,声音不似之前那般冷硬。
“如此说来,你对她只是感激?”
宋奕头一回怀疑自己的眼神,难道真是他隔着远,瞧错了?
“只是感激,绝无其他。”
霍临压抑着心绪,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宋奕选择了相信霍临,毕竟他那个又冷又硬的性子,比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他颇有些烦躁地摆了摆手,让霍临起身。
“你先下去罢。”
说罢,他又抬步朝计云舒所在的内殿走去,眉间夹着一团挥之不去的郁色。
这样的事她竟瞒着自己?合着她同旁人都是老相识,只有他是个后来的!
气汹汹地走入内室,在瞧见躺在床上恬静地午憩的人儿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宋奕挥退了琳琅和寒鸦,只觉满腔怨愤无处宣泄,恼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计云舒的手边,准备等她睡醒了再仔细地盘问她。
约莫睡了半个时辰,计云舒堪堪睁眼便瞧见了身前的人影,她忍不住蹙眉。
她不待见宋奕,此时的宋奕也是一张冷脸。
“醒了?”那沉闷的嗓音却比他的脸还要冷上几分。
看了那些悚人听闻的信,计云舒丝毫没有想同眼前人说话的欲望,继续背过身去,准备无视他。
宋奕自然不肯,他一手握住计云舒的胳膊将她拉坐起来,寒着脸问道:“你救过霍临的事,为何不告诉朕?”
计云舒怔怔地望着他,一头雾水。
“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救过他?”
宋奕瞧着她懵怔的模样不似作假,开始怀疑起霍临的话。
“六年前,你是否在扬州江边救了霍临?”
“六年前?”
计云舒蹙眉,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孤寂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的容貌。
第100章 被她咬
未免宋奕疑心自己的来路,她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六年前的事,我记不大清了,只记得确实救过一个男子,可却想不起来他是何人。”
语毕,宋奕倏而轻笑出声,笑声清朗,带着说不清的畅意。
原来,她连霍临的脸都没记住。
意识到这点的宋奕只觉心中的憋闷霎时间烟消云散,眼角眉梢中透着一股子小人得意的神态。
计云舒冷冷瞧着他疯笑,只当他日常发癫,起身欲远离他。
不料宋奕眼疾手快,立时刚刚下榻的计云舒揽坐在怀里,不由分说地去啄她的脸。
“卿卿莫恼,是朕的错,不该给你甩脸色。”
计云舒避闪不及,被他结结实实弄了一脸的口水。
“哎你!脏死了!”
她怒目瞪着宋奕,却不料勾起了他旖旎的心思。
“脏?昨夜朕这般伺候你时,你可是喜欢得紧呢。”
暧昧地说完,宋奕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朗笑着将计云舒压在榻上,扬手挥落了床幔。
“你!放开我……”
听见里头的动静,寒鸦与琳琅二人自觉地退了出去。
待宋奕再出来时,已是衣冠齐整,满面春风,眉眼间尽是餍足。
他本欲回御书房批折子,貌似想起了什么,又吩咐身后的高裕道:“去太医院把韩院判叫来。”
琳琅悄悄儿地推门进去,准备将计云舒被弄脏的衣物换下,却不料摸到一件被撕坏的肚兜。
她圆扑扑的脸蛋刷地一下红了,拿着那件烫手的肚兜不知所措。
计云舒缓过劲来,睁开沉重的眼皮,瞧见了立在榻边的琳琅,她柔声开口。
“琳琅,帮我拿件干净衣裳,再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听见吩咐,琳琅胡乱将肚兜塞在收拾好的脏衣服里,去给计云舒拿干净衣裳了。
收拾妥当后,计云舒照旧去了净房,重压肚脐下的关元穴,将那些东西排出来。
小日子腹痛的症状是让林大夫治好了,可她并不知自己有没有恢复生育的能力。
若没有自然最好,可若恢复了,照宋奕那样频繁的次数,难保不出事。
计云舒心惊胆战地想着,手上的动作不停,待她觉着差不多了,才整理好裙摆出了净房。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白日她正担心着自己会怀上,不料夜里宋奕便让人端了碗药送到她手边。
计云舒冷冷瞥了眼那冒着热气的汤药,视若无睹地翻了页手中的书。
“这是韩院判新开的药方,于你的身子有益,趁热喝了罢。”
说罢,宋奕端起药碗,舀了一勺汤药送到计云舒唇边。
计云舒不为所动,反问了他一句:“什么药?”
“坐胎药。”宋奕灼灼地望着她,并未隐瞒。
计云舒心下早有猜测,讥笑似地扯了扯唇角,道:“陛下可是忘了,我的身子早坏了,喝这些也是浪费药材。”
闻言,宋奕清默的眼底浮现几许痛色,薄唇紧紧抿着。
现下回想起红花汤那件事,心头那股令他几乎窒息的哀绝悲戚仍旧不减。
他极力压下心中的对她的郁愤,缓了缓神色,柔声安慰道:“莫要胡说,韩院判说了,只要好好养着,还是能恢复好的。”
计云舒面上情绪不显,内心却是惊疑不定,若真如他所说的那般,那这药她就更不能喝了。
她侧过了身子,离那汤药远了些。
“喝了也无用,不如不喝。”
宋奕只当计云舒赌气拿乔,端着药碗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威逼利诱,计云舒却如何也不肯喝。
见状,宋奕缓缓放下了药碗,盯着计云舒的目光渐寒。
打量他猜不到她的心思是么?
“你巴不得永远怀不上朕的孩子罢?”他自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计云舒轻笑,心道他还算有自知之明。
听见那云淡风轻的笑声,宋奕彻底绷不住了。
他不由分说地擢住计云舒的胳膊,将她拉到自己身前,眸光阴鸷。
“你以为没有孩子就能跟朕撇清关系了是么?”
“朕告诉你,既嫁了朕,你便是死了,也是朕的人!也得跟朕同陵而葬!”
二人在一起纠缠这么久,宋奕自是知道说什么最能让计云舒破防。
果不其然,计云舒将手中的书本捏得几乎凹陷,紧咬后槽牙,狠狠瞪着宋奕。
生时被他磋磨也就罢了,死了还得同他葬在一起,她怎能不怒?
“你!你休想!”
她瞠着一双微红的杏眸,咬牙切齿地吼了宋奕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如今的她被困在宋奕织造好的牢笼里,再也扑棱不起来,一切皆由他掌控。
宋奕冷哼,见她吃瘪,内心终于好受了些。
他目光紧紧锁住计云舒,冷傲道:“朕休想?那届时便瞧瞧,朕能不能做到!”
计云舒怒极却又奈何不了他,心一横,她低头狠狠咬上宋奕的胳膊,将他咬出了血。
宋奕吃痛放开了计云舒,立时挽起袖口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冷白的小臂上赫然是两排渗血的牙印。
他气笑了,捂着伤口朝计云舒放话。
“呵,君无戏言,你便是将朕咬死了没用!”
说罢,他愤愤拂袖离去。
“王八蛋!”
计云舒火冒三丈,将手里的书本朝宋奕的背影狠狠砸去,可惜离得太远没砸中。
这是自计云舒入宫以来,二人爆发的最大的一场争吵,还见了血。
云菘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怕他姐姐自此失了圣心,一大早便火急火燎地进宫来了。
“我说姐姐啊!你好好的,做什么惹陛下不快呢?!”
他立在内殿的琉璃帘外,急得来回乱转。
计云舒此时才堪堪起来,正由琳琅帮着梳妆洗漱。
见自己的弟弟赶早进宫,却只是为了帮着外人指责自己,她的心愈发寒了。
“呵,我当你这一大早的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为着这事。”
愠怒的声音从帘子内传来,云菘内心咯噔一下,适当地放柔了语气。
“姐姐,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入宫这才几个月,若让陛下恼了你,那你日后可怎么熬啊?”
计云舒冷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弟弟的心思:“为了我好?你是怕自己的爵位不保,到手的荣华富贵飞了罢?”
她穿戴妥当后,掀帘而出,洞人心魄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云菘,直把他看得又羞又恼,无地自容。
“姐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这个做弟弟的心疼姐姐,怕姐姐你失宠,怎么到你嘴里就是贪慕虚荣了?!”
他梗着脖子跟计云舒辩驳,目光却四处闪躲,不敢直视她。
早在听见他求琳琅做妾时,说出那些话的时候,计云舒便隐约察觉到她这个弟弟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天真温良。
心性又尚小,一夕之间从贫穷小子跃升成二等伯爵,泼天的富贵与权势砸在这个十八岁的孩子头上,他的思维和心性怕是早在身旁人的追捧谄媚中逐渐变质,人也在无形的熏染中被权贵阶层同化。
“云菘,你别以为姐姐不知道你的心思。”
“人往高处走,你捧那宋奕的臭脚姐姐不说你什么,可若你仗着你那点权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那就别怪姐姐不认你这个弟弟了。”
“可听清楚了?”
计云舒眉眼凌厉,义正言辞地告诫云菘。
可云菘这会子满心满眼都是她姐姐失了宠,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哪里还听得进去她姐姐那番用心良苦的劝告?
他板着脸往桌前一坐,自顾自地指责计云舒。
“陛下对姐姐千依百顺,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姐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去顶撞陛下惹陛下生气,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要我说,姐姐你就是矫情,陛下的妃子哪个不比姐姐漂亮?待陛下真的厌弃姐姐去宠幸旁人了,姐姐便是哭破天也不管用了。”
琳琅一惊,忙去瞧计云舒的脸色。
“国舅爷你糊涂了?!怎对自己亲姐姐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见琳琅的话,云菘毫不在意,冷哼一声,赌气地撇过脸去。
看着油盐不进还反过来抱怨自己的矫情的云菘,计云舒攥紧了裙摆,胸膛剧烈起伏着。
“你……你给我滚!滚出去!”她抬手指着门外,朝他怒吼。
云菘不以为意,拍拍屁股起身,一边嘟囔着一边往外走。
“哪里有半点贵妃的样子,都是陛下惯的你……”
计云舒听了个分明,一时间气血上涌想追上去骂,还没走两步便觉天旋地转,好在琳琅与寒鸦及时搀扶住,她才没摔在地上。
“娘娘!”
“您没事儿罢?奴才去喊太医来。”
琳琅小心翼翼地扶着计云舒上了床,随后急匆匆地跑去了太医院。
紫宸宫中,宋奕方下朝回来,冷不丁听见寒鸦遣来的小太监说,计云舒被云菘气晕过去了,脸色骤变。
也不管昨日二人闹得多凶了,换下朝服便马不停蹄地往关雎宫赶。
高裕险些没跟上他步伐,心道这陛下真是记吃不记打。
昨儿可是结结实实挨了那刁女子好深一口咬,今儿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还巴巴儿地跑去瞧她。
要他说啊,真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女子往日里刁蛮无礼,没少祸害他们陛下,今儿个可算是让她那个弟弟给拿治住了。
两宫离得近,说话间的功夫宋奕便到了关雎宫。
计云舒正靠在榻上喝着琳琅喂过来的药膳,听见小太监尖细昂长的通报声,她抬眸瞧了眼那脚下生风地走进来的人,又淡淡地垂下了眼睫。
见她醒了,宋奕眉宇间的焦急之色稍缓,扭头询问起一旁的太医来。
“贵妃如何了?可有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