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孔孟道(三)
风驱急雨,蛙鸣切切。
这日去人间时,云压轻雷,雨下个不休。
往日从不迟到的崔子玉,今日姗姗来迟。眼下有乌青,眼中有血丝。
月浮玉看见她来,一脸心虚之色,慌慌张张地跑了。
临走前,对着顾一歧道:“本官先走一步,在太子府等你们。”
其余三人看着走远的月浮玉,又回头看看伤心的崔子玉。
温僖看向孟厌,示意她去套话。
孟厌挽着崔子玉走在最后,“你昨夜去了何处?”
她和温僖填文书填至子时,才听见脚步声尤为沉重的崔子玉开门回房。
崔子玉扭扭捏捏,直走到太子府前面的暗巷,才小声回她,“我去找他要那本春画,结果脑子一热,把他亲了……”
她不想亲他的,可月浮玉冷冰冰,任她如何哀求都无用。
当时月色不明,她莫名奇妙想起孟厌曾跟她说:“温僖每回一吃醋,我亲亲他便没事了。”
亲完后,她只想扇自己一巴掌,暗骂自己连孟厌的话都信。匆忙回房,哭了一整晚,觉得自己一没要回画册,没用得很;二又觉得丢脸,整夜担惊受怕,生怕月浮玉多想。
“你胆子真的挺……大的。”
孟厌听完她的叙述,从牙缝中硬生生挤出这一句。转念安慰她道:“我听阿旁说,月浮玉与你一样,修无情道。放心,他已修炼百年,你亲他一口,不会乱他修行。”
温僖慢腾腾走在前面,边走边偷听。等听到了来龙去脉,顺嘴讲给一旁的顾一歧听,“原是崔子玉把月浮玉亲了。”
一口气说完,才想起身边人是顾一歧,他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月浮玉等在太子府门口,见他们四人到来,一言不发,转身进了太子府。
今日倒是来了不少官员吊唁,只是个个皆没有多少真心。
孟厌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们面上带着喜色,“陛下已定晋王殿下为太子,不日便会宣旨。”
陈留葴的二十个妾室跪在他的棺椁前痛哭,太子妃丰芫独自站在灵堂中,辨不出喜悲。
他们在太子府待了半日,所有妾室依然跪地悲坳。孟厌与温僖感叹,“她们可真痴情。”
等至午时,总算有妾室起身,往后院走。
五人避开太子府的小厮,偷摸跟着她。可惜没走几步,便被她发现,“你们昨日不是来过吗?为何跟着我?”
孟厌面不改色,上前拉着她的手,语气诚恳,“这位夫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太子殿下昨夜托梦给我,说他死得冤枉,拜托我们五人帮他查案。”
她随口一说,谁知这妾室真信了,回握住她的手,激动不已,“我们所有姐妹,也觉得殿下是被人杀死的。”
据她所说,陈留葴死前行为举止并无异常之处。
甚至半月前,还与她们承诺道:“等来年春日,孤带你们去陈留二郡游玩,玩个十天半月再回京州。”
可惜,这句承诺再无兑现的可能。
前日,他被发现死在房中,口鼻处有黑血冒出,应是服毒。
她们寻遍了他的房间,没有找到任何书信之物。
皇帝陈留胜知晓儿子自尽后,觉得丢脸,未让大理寺细查,便吩咐太子府操办丧事。
“他死前曾告诉我们,他会努力做一个好皇帝。甚至前几日,我瞧见他,拿着一本书去找太子妃。”妾室想到陈留葴往日种种,哭得梨花带雨。
孟厌追问:“太子妃?那后来呢?”
“对,就是太子妃丰芜。可太子妃说他已过而立之年,才想起来努力。在书房中骂了他很久,最后将他赶出书房。”妾室提起这事,言语中满是对丰芜的恨意。
她觉得陈留葴会走绝路,和丰芜的无情绝对脱不了干系。
顾一歧眼神忧伤,“他们以前不是感情很好吗?怎么如今成了这样……”
妾室义愤填膺,“自从宫中传出要废太子之后,她就不大瞧得起殿下了,整日骂他不上进。那些歹毒之语,直往殿下心窝子戳。”
陈留葴天资如此,丰芜入府前便心知肚明。
如今觉得自己做不成皇后,才想起来嫌弃陈留葴。言语中,句句不离“废物”二字。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嫁进太子府。
“除此之外,太子殿下死前,还有旁的奇怪之处吗?”
“没有了,殿下近来很少出府。”
“陈留葴没准真是因情自尽。”
等妾室回房后,孟厌笃定说道。除了顾一歧,其余三人都觉得她说的对。
“他们二人怎会走到今日之绝境?”
顾一歧从院中遥遥望去,丰芫站在空无的灵堂中,身形孤寂。像失去爱侣的孤鸟,形单影只,再也没了生机。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温僖心觉他们几个磨磨蹭蹭,“这事问丰芜最清楚。”
怎么问?
四人看向顾一歧,由月浮玉开口,“顾大人,此事牵连甚多,你不如帮忙问问?”
“行吧。”
孟厌跑去灵堂,偷偷凑到丰芫身边,“顾一歧有一事想问你。”
时隔五年,再次听到顾一歧的名字。丰芫霎时愣住,迟疑道:“姑娘,顾一歧已经死很久了。”
孟厌拉着她去后院,“真是顾一歧,你跟我来。”
顾一歧向她行礼,“应观,我是正道。五年前我被人追杀,无可奈何,只能假死脱身。”
丰芫问了几句他们当年之事,顾一歧一一作答,全部能对上。她这才相信,“你有何事要问我?”
顾一歧盯着丰芫,“你仍爱着殿下吗?”
九年前,他离开京州之前,陈留葴邀他饮酒。醉酒后,陈留葴与他说:“正道,孤很喜欢应观。但若是孤娶了她,她这一辈子,便真毁了。”
跟着一个没用的太子,会有操不完的心。他的父皇不喜欢他,他的弟弟才能比他出众。
终有一日,他会被废,她就得跟着他吃苦受累,每日都有被灭口的危险。
顾一歧鼓励他去问问丰芫的心意。直到离开京州当日,陈留葴来送他,顺道告诉他,“孤已问过应观,她说她也喜欢我。孤昨日已上奏,请父皇赐婚。”
那是顾一歧认识陈留葴以来,他笑得最开心的一回。
他向陈留葴道了恭喜后,便匆忙离京。再听见他们的消息时,已是大婚之后,去京州述职的同僚回来说,“太子殿下得了贤妻,琴瑟和鸣,恩爱无双。”
“爱啊,怎会不爱?可越爱,便越恨。”
丰芫听完顾一歧所问之事,笑得凄惨。
手抓着石桌边缘,许是太过用力,十指皆泛着白。
“既然爱,又为何恨?”
问话之人是崔子玉。她入地府已近百年,实在费解凡人情爱。
丰芫反问她,“姑娘,你爱过人吗?”
崔子玉尴尬点点头又连忙摆手,她虽爱画春画,实则对男女之事没多少兴趣。再者说,她已死百年,对生前那位夫君,早已没了一星半点的感情可言。
“恨从爱来,要断恨,就要断爱。”
可爱了陈留葴多年的丰芫断不了爱,只好越爱越恨。她看着灵堂内跪着的妾室,满目心酸。
孟厌:“若你还爱他,又为何要逼死他?”
岂料,丰芫听完这话,吓地往后退了两三步。脸上先是变得青白,随后又涨得徘红。
“我没有逼死他!”
丰芫扶住石桌,才堪堪停住,对着孟厌大吼出声。
声量之大,连灵堂内跪着的一众妾室全听见了,纷纷探出头往亭子内看。
等丰芫平复心绪坐下后,顾一歧问道:“前几日,他拿着书找你,你把他骂了还赶走他,是不是?”
闻听此话,丰芫无奈笑了,“我常骂他不上进,他从未当回事。”
顾一歧想了想十年前这二人之间的相处,好似也是这般。
丰芫好学,常骂陈留葴懒惰不上进,但陈留葴从未将这些骂语放在心上。反而时时向他炫耀,说丰芫这是在意他,“她嫡亲的二弟比孤还差呢,她倒从不说他。”
亭中的四人一看顾一歧沉默不语,便知丰芫说的是实话。
四人互相偷瞄,妄图推一个冤大头上前继续问。
眼神交汇间,月浮玉对上崔子玉,低头认输。
正准备问话时,有人率先开口。众人一回头,发现是陈留葴的一个妾室。
“自从陛下有意废太子后,你为何不让殿下进你的院子?”
那妾室身后还跟着一堆妾室。
因连着哭了几日,她们此刻不像人,倒像白衣红眼的厉鬼。几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把回头的孟厌吓了一大跳,差点摔倒,万幸被温僖扶住。
妾室们来势汹汹,丰芫的气势也不遑多让,“因为我觉得他恶心!”
自废太子的消息传出后,陈留葴既不上朝也不见人,只顾往府中纳妾室。
两年间,已纳了足足二十人。
当今天子并未放弃他这个儿子,陈留葴却自己放弃了自己。
“我问过祖父,父皇只是觉他不上进,并未说要废太子,他呢?为了与我和父皇赌气,纳你们进府。”
丰芫起身走向陈留葴的二十个妾室,手指着她们,颤抖地吼出这句话。
当年,他求娶她时,曾答应她会好好待她。
山海难平,人心易变。他的山盟海誓不到八年,变成了太子府的二十个妾室。
第32章 孔孟道(四)
“他没有对不起你!”
说话之人,是另一个妾室。
孟厌记得她,昨日灵堂之中,数她哭喊得最大声,声声催泪泣血。
那妾室走进亭中,跪在丰芫身前,“殿下救我们进府,只是为了陪你。他说他此生注定当不成太子,害怕他死后,你孤零零一个人寻死,所以找我们入府陪你。若你有心查他,便会知晓他从未来房中找过我们。”
这个妾室说完之后,其余十九个妾室均点头称是。
“我哪里需要你们陪,我有他陪着便好了……”
丰芫伏桌悲泣,陈留葴怕是从废太子的风言风语传出后,便已打定主意寻死。
他死了,她才能活。
陈留葴的真心,丰芫看到了。
亭中哭声此起彼伏,陈留葴的游魂却并未出现。
孟厌小声道:“看来他不是因情而死。”
丰芫哭累了,抬手抹去眼泪,起身说要送他们出府。
谁知,她方一站起来便扶额倒下,幸好站在她身前的妾室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众人还以为她伤心过度导致的晕厥,结果大夫一把脉,连声道恭喜,“太子妃已有三个月的身孕。”
二十个妾室欢呼雀跃,“好人有好报,殿下有后了。”
正开心,太子府的小厮来报,“太子妃,太傅丰卿侯大人入府吊唁。”
丰芫听见自己的祖父到来,忙不迭起身去迎接。
妾室们怕她摔倒,让两个妾室扶着她出门。
剩下的妾室向孟厌几人道谢,“万幸有几位,殿下的真心才不至于蒙尘。”
孟厌站在角落,嘀嘀咕咕,陈留葴若不是因情而死,还能因何而死?
想着想着,她想起曾经在地府遇到过的那个游魂,那个托她带话给陈留葴的子桐。
于是,她开口问房中妾室,“你们认识子桐吗?”
房中妾室面露疑惑,“不认识,太子府没有这个人。”
孟厌摸着下巴,自言自语,“怪了,子桐看着和陈留葴很熟啊……”
灵堂内,丰芫跪着还礼后,高兴地告诉祖父丰卿侯,“祖父,我已有身孕。等阿葴的葬礼办完,我打算带着太子府的妾室去留郡的别院生活。”
丰卿侯听闻她有孕,面上却瞧着不大高兴。嘱咐她几句后,便匆匆走了。
扶着丰芫的两个妾室为她打抱不平,“太子妃的孩子,好歹也是丰大人的曾外孙,他怎如此冷漠?”
丰芫宽慰两人,“祖父历来如此,我尚在家时,他对我们姐妹七人,时常没个好脸色。”
府外又来了几个吊唁的官员,丰芫跪了半个时辰,才脱身回房。
碰巧,孟厌他们五个也准备出府,两路人在院中相遇。一院之隔,丰芫摸着肚子言笑晏晏。
变故突生,一个黑衣蒙面杀手从墙外翻进院中,手持一把利剑,直奔丰芫而来。
“太子妃快走!”
左右扶着丰芫的妾室将她推开,挡在她身前。杀手武功高强,一脚踢开她们二人。正欲去追逃跑的丰芫,脚被其中一个妾室拖住。他发了狠,提剑刺向妾室的手,惨叫声响起。
趁杀手分神的瞬间,崔子玉捏诀施展法术,瞬移至丰芫身前。
等把她安全带到孟厌身边后,又移到杀手旁边,一拳打着他脸上,再一脚将他踢远。
杀手自知不敌,翻墙逃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
等崔子玉跑出去,孟厌伸手想拦,已然来不及。伸出的手,最后只得尴尬悬在半空。
太子府的侍卫与房中的妾室听见动静,赶来把丰芫和受伤的妾室扶回房间。
孟厌心虚地看向月浮玉,“月大人,崔大人不是故意的。人命关天,这事又急。阿僖,你说对不对?”
说罢,她用手肘撞撞温僖,示意他说话。温僖点头附和,“对对对,崔子玉不是故意的。”
月浮玉正气凛然,“你们两个不去帮忙,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孟厌懂了,拉上温僖赶忙进房,“月大人,下官这就去帮忙。”
满院之人走了个没影,院中独留月浮玉与顾一歧。
月浮玉转身问顾一歧,“顾大人,方才没发生什么事吧?”
顾一歧面上带笑,“月大人,方才风大,本官眼睛不巧进了沙子,实在没瞧见出了什么事。”
房中,幸好给丰芫把脉的大夫还没出府,他刚诊出一个喜脉,又被请来救治伤员,“皮外伤,敷点金创药在上面,几日就会好。”
金创药撒上去时,受伤的妾室嘴上说着疼,面上却笑着,得意洋洋与坐在她床前的妾室显摆,“殿下的救命之恩,我终于报了。以后投胎转世,再不欠任何人。”
其余妾室说她命好,救命之恩都能偿还,不像她们,无以为报。
丰芫向她道谢,她反倒担心起丰芫,“太子妃,你近来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没有。”
丰芫仔细想了之后,她近来待在太子府,从未出门。
可这个杀手明摆着是冲丰芫来的,有妾室怀疑此事是晋王府所为。
丰芫回的斩钉截铁,“晋王素来敬重阿葴,晋王妃还是我亲妹妹,不会是他们。”
刺杀之事暂且没有旁的疑凶,妾室们怕丰芫出事,与她商量道:“太子妃近日不要出府,留在房中,万事有我们姐妹帮你看着。”
丰芫摸着肚子,点头答应。
月浮玉招呼几人离开,孟厌不死心,又问方才不在房中的三人,“你们认识子桐吗?”
丰芫摇头,另一个妾室也说不认识。
倒是去房中换衣裙的那个妾室,进门听见“子桐”二字,说她认识,“你说的子桐,应该是寄奴。”
一提起寄奴,丰芫和一众妾室全说认识,“寄奴是阿葴身边的一个随从。去年冬月进府,半大的孩子,常跟在阿葴左右。”
“今年春月,我有一回无意路过书房,听见里面有争执。殿下说子桐,你不要继续查了,会没命的。寄奴回他,我一定会找到证据,告诉世人真相。”
那妾室想起那日他们之间的争执,她当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只以为两人在查什么大案。
“告诉世人真相?”
孟厌想起子桐临走时所言,也提到“世人谤他毁他”六字。
陈留葴自尽的背后,到底藏着怎样的真相?
五人问到夜深,将太子府的人全问了一遍。
子桐或者寄奴,在陈留葴自尽前一日消失。早间出府后,至晚间也没回来。
陈留葴找太子府的管事问过寄奴几次,听说他一直未归,还着急派了侍卫去找。
侍卫第二日回府,回禀说未找到人。那时的陈留葴坐在房中喃喃自语,“是孤害了他。”
之后不久,陈留葴在房中服毒自尽。
回地府的路上,孟厌总结道:“陈留葴自尽应与寄奴消失有关系。”
早知如此,她当日就该拖着寄奴别入轮回。也好过如今一团迷雾,他们尚不知从何查起。
崔子玉回她:“那我们明日,便去查查寄奴这个人,还有他死前去了何处?”
其余三人点头表示同意。
快到地府前,崔子玉把孟厌拉到一旁,左右环顾,紧张兮兮,“月浮玉没拿出朱砂笔吧?”
孟厌摇摇头:“他和顾一歧都说没看见。”
“吓死我了,我冲出去一回头,才想起来他在!”
“你绩效好几千分呢,大不了让他扣个一百分。”
“你说的在理。”
今日的成亲文书,填的是第十九题:“若对方背叛你,你会做什么?”
孟厌拿着笔,无处下手,“这月浮玉生前是不是没成过亲?这书里的问题,怎么一个比一个奇怪!”
温僖没有纠结,三两下写完放下笔。
孟厌冷哼一声,伸手拿来一看,可上面写的竟是“杀了她”。
“你怎么这么狠!”孟厌拿着他的文书兀自生气,心觉温僖写这三字,就是在警告她,“我早跟顾一歧说清了。你醋意发作,竟想杀我,真是没良心。”
他写她也写,孟厌拿着笔快速写下三个字“杀了他”。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夜风徐来,窗下一排彼岸花婆娑起舞。房中光线昏暗,孟厌在地府待了三十年,早已习惯这里日夜不明的暗。
桌上的烛台仍缓缓燃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轻烟随向上的丛丛火苗袅袅升起,又缓缓消失在暗夜中。
知晓温僖存了杀她的心,这夜他照旧摸过来时,孟厌一脚将他踹到床下,“滚下去,我没你这么狠的跟班。”
这三年来,温僖不知被她踹下去过多少次,如今已是司空见惯,毫不在意。他起身,背对着烛光,一件一件将衣袍褪下,语带蛊惑,“真不要我?”
孟厌的半张脸藏在被中,睁眼微微看了一眼,又赶紧闭上。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腰际,摸到她的脸。她心中烦闷,一掌拂开,“我还在生气呢。”
“我写着玩的。再者说,我后来改了。”
“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孟厌星眼微朦,手搭在他肩上,“行吧,我大度,今日便原谅你了吧。”
细碎又轻的吻自她额头落下,如蜻蜓点水般,轻缓缓一下接着一下。
温僖伸手找来一截白绸蒙住自己眼睛,一片黑暗中,手下的触感更甚。身下女子的肌肤微凉,唯唇舌滚烫,他试着递上自己的手指,沿着温唇来回轻扶。
他今日慢腾腾不肯收手,孟厌恼了,摇着他的手臂催促,“你快些。这案子若是我先查到真凶,没准能升官呢。”
拥抱的力度加重,温僖摸索着拂开她眼前濡湿的额发,哑声低笑起来,“放心,你定能先抓到真凶。”
只是,这官约莫是升不成的。
第33章 孔孟道(五)
自初夏开始的大半时日,今日难得凉爽。
云层将烈日团团遮住,清风徐徐来,敛了半数暑气。
次日五人再聚首,孟厌哈欠连天,温僖一脸餍足,崔子玉的神色更加不好。
孟厌看着崔子玉心中愧疚,以为是他们昨夜动静闹得太大,扰了她的清静,“崔大人,对不住。我发誓,日后定会让温僖克制些。”
“不是因为你们。”
崔子玉闪烁其词,想了许久,贴在孟厌耳边嘀咕说起来。
另外三人走在前面,月浮玉与顾一歧商议案情。
温僖屏息凝神,将后面两人之语听的一清二楚。等听完,他捂着嘴,震惊地看向月浮玉。
“你盯着本官作甚?”月浮玉作势要掏笔出来。
温僖见状跑到孟厌身边,眉飞色舞,笑得一脸灿烂。
月浮玉满面无语之色,回头看这三人,一傻二疯,没一个正常人,“这地府,怪不得年年绩效垫底。一个二个,都招的是些什么官。”
顾一歧在旁边轻笑,“地府众仙懒散惯了,月大人习惯便好。”
“顾大人为何去了天庭,又回了地府?”
“月大人,此乃本官私事。”
五人一路,各怀心思。
到太子府时,已是天光大亮。
府中今日只几个妾室在,“陛下召太子妃进宫,几个姐妹不放心,跟她一起进宫去了。”
孟厌上前问道:“寄奴出府后爱去何处?”
一个妾室帮他们找来与寄奴交好的一个小厮。
小厮年约二十上下,是常在陈留葴身边的另一个侍从。据他说,寄奴平日出府后爱去书斋看书,回府后喜欢一个人在院子练字。
孟厌感叹,“如今做个随从,也不容易。不仅要认字,还要练字。”
另一个妾室叹息一声,“寄奴若不是遇到那件事,日后应是可以做状元。”
那件事便是寄奴尚是子桐时,被攀附权贵的糊涂爹,送去给京州的一个大官折磨,以换取一个六品官职。
“寄奴三岁开蒙,勤学到十岁,被送到大官的地牢里折磨了五年。等殿下救下他时,因一直待在地牢,身量与孩子无异,身子也废了……”妾室提起这事,痛心疾首。
一个区区六品官罢了,寄奴那狠心的爹,只顾眼前蝇头小利,不顾长远打算。
要是寄奴能好好长大,以他的学识,定能高中。
五人听完妾室与小厮所言,待问清书斋所在之地后,忙不迭赶去查看。
那处书斋在京州挨着城外的一个偏僻小巷,一个很普通的书斋,位置也不算好。
往来之人全是带着孩童的夫妇,他们进去翻看,发现这家书斋所卖之书,皆是十岁以下稚童的蒙书。
五人翻了半晌,并未发现任何问题。
孟厌和温僖去找掌柜套话,“我有一个弟弟,常来此处看书。”
说罢,她又细致描述了寄奴的相貌特征。
掌柜咿呀一声,说他记得,“他啊,今年开始经常来。每次只挑蒙书看,倒是买过几本。”
他回身取出四本书,递给孟厌。
顾一歧接过一看,发现寄奴买过的书,分别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与《论语》。
月浮玉在旁解释,“这是小儿开蒙,首要会学的四本书。”
难道寄奴准备拾起书本,参加科考?
五人抱着书,返回太子府。一个妾室上前告诉他们,说她想起来一件事,“寄奴曾跟我提过抱朴院。”
妾室不知抱朴院是什么地方,只记得寄奴提到此处时,看起来很是生气。
顾一歧望向远处巍峨的皇宫,“抱朴院,陈留王朝历代太子开蒙读书之地。”
此案的关键似乎在宫中?
可是以他们眼下的身份,压根进不去皇宫。
妾室看几人沉默不语,笑着道:“我有法子让你们进宫。”
再怎么说,她们也是太子的妾室。
太子府的侍卫找了辆马车,带着他们进宫,宫门口值守的侍卫并未细查便开门放行。
“感觉皇上对太子没有那么讨厌啊……”太子府的马车,甚至不用检查就可以进宫。孟厌方才掀帘看时,发现其他马车查的甚是仔细。
这对皇家父子,看似互相不喜,又彼此放心。
侍卫带着他们,一路去往抱朴院。
因陈留葴十五岁后,便出宫住进了太子府,院子闲置下来。他们只从留下的几本书中,依稀可追忆当时陈留葴在此处读书的情形。
五人兵分五路,将抱朴院翻了个底朝天。
再遇到时,个个摇头,“奇怪,没有任何发现。”
抱朴院一无所获,他们出宫时,碰见丰芫与一男人再说话。
顾一歧遥遥看了一眼,“他就是晋王,比太子陈留葴更适合当太子的晋王陈留栒。”
丰芫看见太子府的马车进宫,疑惑走近,瞧见是他们五人,又招手让陈留栒过来,“他们便是我跟你提过的,在查阿葴因何自尽的几个人。”
她一一向陈留栒介绍起来,到顾一歧时,“不知二弟可还记得顾一歧顾大人?他是顾大人的弟弟。”
陈留栒虽觉顾一歧瞧着眼熟,但并未起疑,拱手向他们道谢,“本王亦不信大哥会自尽,望几位多多费心,早日查明真相。本王自会请父皇,为大哥主持公道。”
太子府的马车够大,孟厌正巧有事问丰芫,索性让她与他们一起回去。
听说他们去了抱朴院,丰芫蹙眉,“那里已许久无人去过了。阿葴出宫后,祖父将抱朴院的所有书都带回府中封存起来,说是等阿葴有孩子后,再将这些书送还给他。”
孟厌惊讶不已,“你祖父还教过太子啊?”
旁边的顾一歧道:“丰太傅不仅教过太子,还教过当今圣上,门生遍布陈留王朝。”
孟厌嘴角微抽,心中十分鄙夷。
的确,连小小的高陵县富商都是这位丰太傅的门生。
丰芫极敬佩自己这个祖父,“祖父学富五车,等我生下孩子,也要请祖父为孩子开蒙。”
今日注定没有收获。
五人送丰芫回太子府后,往西一路走回地府。
落日熔金,太阳从天边渐渐坠下来。
月浮玉看着身侧的温僖,好心提醒道:“你俩的成亲文书尽快交给本官。钟馗大人一年到头不见人,错过下月底他回地府议事的机会,你们怕是只能等来年才能成亲。”
温僖大声应好,声量极大,震耳欲聋。
孟厌回头看他,“你在说什么好?”
温僖笑容满面,“我说,和你成亲很好!”
话音刚落,顾一歧停下脚步。
月浮玉低头想事,差点撞上他,看他背影孤寂,问他怎么不走又不说话。
“得,又疯一个。”
月浮玉心想,“查个案,一傻三疯,看来我得时刻注意些。”
前面的崔子玉与孟厌继续早间出门曾提过的事,“我昨夜梦中全是他。孟厌,你说,我是不是生了什么大病?”
孟厌小心翼翼分析道:“你不会是喜欢上月浮玉了吧?我从前喜欢顾一歧时,也时常梦到他。”
好巧不巧,这话被温僖听到了。
孟厌看他的手握得很紧,忙补上另一句,“其实没梦到过顾一歧几次。倒是温僖,我夜夜做梦,梦里全是他俊俏的模样。”
“他在你梦里做什么啊?”孟厌试图从崔子玉的梦境解谜,“我每每梦到温僖,他在我梦中伸手找我要银子来着。”
谁知,崔子玉听完这句,闭嘴不肯再说一句。
五人到了地府,沿四个方向回房。
孟厌牵着温僖,好奇问道:“阿僖,你说崔大人到底做了什么梦?”
温僖似笑非笑的眸子,轻蔑瞥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她的脸红成那样,还能做什么梦?”
孟厌呆若木鸡,“啊?不会吧……”
因成亲文书的第二十题,两人似乎都填了对方不喜欢的答案。
于是从这日开始,他们不再互看答案。只约好每天填十道题,赶在钟馗回地府前,交给月浮玉。
可孟厌一向好奇心重,趁温僖去窗外侍弄彼岸花,偷偷把他的文书拿出来看。
第二十题:“若对方抛弃你,你会做什么?”
温僖写的是:“她不会抛弃我。”
孟厌一时有些心虚,拿出自己那本文书,对着上面的一页发呆。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十个字,“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
温僖如此信她,孟厌深觉自己有些无情。
原想把昨夜写的答案划掉,又发现因她写字太大,那页纸上已无空白处够填新答案,“我背叛他,他还想杀我呢。他抛弃我,我又没干坏事……怕什么怕。”
两人躺在床上思索案子的线索。
阎王的这六百两,孟厌立誓,势在必得。
孟厌翻身靠在温僖怀里,“阿僖,你说寄奴为什么提到抱朴院会生气啊?”
一个太子曾待过的书院,怎么看也没有任何问题。但妾室说寄奴进府后,沉默寡言,那次因他难得露出生气的神色,她才记住“抱朴院”三个字。
女子的香气近在咫尺。
温僖低头,握住一缕乌发,绕在手中把玩,“想不出来,要不明日去找找他死在何处?他的尸身不是没找到吗?”
孟厌觉得有道理,“不错,你这脑子确实挺好使。”
温僖俯身过来亲她,“我身子不好使吗?”
“你轻声些,崔大人这几日正烦着呢。”
“你还有脸怪我?哪回的动静,不是你闹大的。”
第34章 孔孟道(六)
翌日,孟厌提出去找寄奴的尸身。
“陈留葴曾劝寄奴不要再查下去,说会没命。如今看来,寄奴真因某件事被人杀了。”
地府找游魂尸身所在之处,最快的方式,是问勾魂的黑白无常。但月浮玉早早定了规矩,查案司查案不可用法术不可问鬼差。
可太子府中,又无一人知晓寄奴死亡当日去了何处。
四人看向制定规矩的月浮玉,“问吧,扣一分。”
一分而已,上司大发慈悲,岂有不要之理?孟厌拍手道好,“走走走,我带你们去找黑一白二。”
孟厌和黑一白二相熟,知这兄妹俩日常若没事,惯爱去茶肆听书。
只是今日月浮玉跟着,孟厌自觉自己做人做鬼做神仙都恪守“仗义”二字。去的路上,她小声吩咐温僖,“等会到了门口,你去把月浮玉引开。”
“我?你确定?”
温僖看向她,不可置信地用手指指自己,“我跟月浮玉,一向没来往。你喊崔子玉不是更快?”
“就你了。”
崔子玉今日心绪不佳,孟厌不好使唤她。
快到茶肆前,孟厌偷摸给温僖使眼色。
温僖无奈叹气,跑去月浮玉身边,附耳说了几句悄悄话。
片刻后,月浮玉老实跟在温僖身后,走了个没影。
等两人一走,孟厌让崔子玉和顾一歧等在原处,“我去去就回。”
茶肆不大,今日讲的是《莺莺传》,说书先生摇头晃脑吟着崔莺莺写给张生的情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1]
孟厌方一入内,一眼便瞧见躲在人群后面的一黑一白两无常,“快跑,月浮玉在附近。”
她拉着黑一白二出门,迎面撞上顾一歧疑惑的眼神,“顾一歧,他俩刚拘游魂呢。”
崔子玉从旁帮腔,“黑白无常甚是辛苦,整日奔走拘游魂,实乃地府众仙之楷模。”
“嘴角还有瓜子壳。”
顾一歧瞥了他俩一眼,“还有,下不为例。”
从前孟厌还喜欢他时,常带着他去茶肆找黑白无常。美其名曰关心百姓疾苦,实则偷懒听书。
方才一走到这家茶肆,他便知温僖为何要拉走月浮玉。
五人立在茶肆门前等了约莫一盏茶,月浮玉跟着温僖回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往日冷如冰山的脸,眼下更冷了几分。
艳阳高照,黑一白二却无端觉得有冷风吹过,抱着手问孟厌,“你有何事找我们??”
孟厌笑容可掬,“就上次那个闹腾的游魂,你们是在哪里拘走他的?”
“原是因为这事。走吧,我俩带你们过去,那处隐蔽,他尸身还在呢。”黑一白二乍然看到月浮玉,心慌慌。听孟厌说完,才知是要他们去找尸身。
当日,寄奴的游魂,由白二拘走。
她带着他们七绕八拐,最后停在一处宅子废弃的后院。
孟厌低头从一处狗洞望去,院中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其间杂草丛生。
白二为她指了指方向,“诺,他就在那边的井里。”
五人翻墙入内,找到白二指的那口井。
井口已有尸臭传来,孟厌憋了一口气,往下看了一眼便径直跳下去。温僖正撕衣衫蒙在口鼻处,见她纵身一跳,也跟着跳下去。
“真是他……”孟厌看着井底的那具尸身。
身量不高,身形瘦小,前胸后背都有血迹。应是被人一剑捅穿,撑着一口气跑到此处藏起来。
“他手里有东西。”温僖将他手中握紧的东西抽出,原是几张纸,瞧着像是从一本书中撕下的。
顾一歧接过一看,“是《三字经》,又不是《三字经》。”
众人问他何意,月浮玉掩住口鼻,与顾一歧一起看,“看起来是《三字经》的内容,实则完全歪曲了《三字经》的意思。”
譬如这句:人之初,性本恶,性相远,习相近。
与《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的意思大相径庭。
“若有人真按照这些书中所写开蒙,可想而知,这人长大后会变成一个怎样的恶人。”月浮玉拿起其他几张纸看,悉数是从蒙书中撕下来的。无一例外,全是曲解蒙书之物。
五人拿着纸,爬出井,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孟厌望向井底,“好歹把他葬了吧……”
月浮玉找来附近的鬼差,几人合力将寄奴的尸体抬出。孟厌拉着温僖跑到太子府,“寄奴昨夜给我托梦,说他已死在别处,托我找你们把他安葬了。”
丰芫和太子府的妾室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吩咐侍卫跟他们去找寄奴的尸体。
有一个侍卫走到那处院子后,左顾右盼,“这里好像是太傅府的后面?”说罢,他热心为孟厌指了指位置,“那边那个大宅子,便是太傅府。”
另一个侍卫是京州人士,“就是太傅府后面的宅子,以前万阳侯的府邸。二十年前万阳侯造反被抓,这宅子被查封后荒废至今。”
四个侍卫将寄奴的尸身抬走送去义庄。
孟厌看他们走远,跑去与另外四人说:“这里挨着太傅府。”
从井底出来后,顾一歧陷入长久的沉默,久久盯着那张曲解的《三字经》看。
孟厌一回头,见他还立在原地,上前拉他,“你怎么了?”
“走,去找丰芫,我知道真相了。”
顾一歧丢下一句话,直接跑走。剩下四人面面相看,也跟着他一路跑。
太子府中,丰芫正在书房看书,顾一歧喘着气推门而入,递给她一张纸,“应观,帮我辨一辨字迹。”
丰芫接过纸一看,纸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是她祖父丰卿侯三十岁时自创的飞卿体,“这是祖父的字。”
结体端正、行笔瘦劲、顿折利落、飘逸清润,恰和飞卿二字。
顾一歧自嘲似地笑了起来,“原来如此,是我错了,他不是坏人……”
身后跟着的四人进房后,只听见丰芫那句“这是祖父的字”,之后顾一歧如疯了一般,一直重复一句话,“他不是坏人。”
月浮玉从丰芫手中拿过纸,“这字疏密自然,用笔洒脱,的确是可流芳百世的好字。可惜,字是好字,心却是坏的!”
“你们是何意?”
丰芫察觉出不对劲,拉扯着顾一歧的衣袖不停追问。
既查到了真相,就该还亡者清白。
寄奴说的没错,不管世人如何谤他毁他,陈留葴实实在在当得起“好人”二字。
真相太过残忍,崔子玉去找太子府的妾室,让她们陪着丰芫。
丰芫坐在房中,这个被顾一歧夸赞有治国之才的女子,隐约猜到了真相,悲戚地对着无人的窗外问为什么。
他们出门去找陈留栒,言明已查清太子自尽的真相,万望他带他们入宫面见皇上说明真相。
与他们进宫之人,还有太傅丰卿侯。
无他,陈留栒方才派人去府中告知他,“太子之位将定,请太傅务必来宫中商议。”
太微殿,陈留王朝百年来所有帝王上朝治政、奉行大典之处。
如今,这座矗立百年的大殿中。当今天子陈留胜看着多出的五个面生之人,不解道:“栒儿,他们是何人?”
“父皇,大哥自尽一事有疑,儿臣请他们五位查案。他们今日回禀儿臣,说已查到大哥因何而死。”
陈留栒跪在殿内,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那个逆子不是自己要死吗?怎会有疑?”
陈留胜仍在气恼陈留葴自尽。前几日,不过多说了他几句,他便服毒自尽,枉费自己从小悉心栽培他,还特意请来自己的夫子丰卿侯教他读书。
顾一歧站出来,“陛下,太子虽是自杀,但却是为了陈留王朝而死!”
陈留胜与丰卿侯乍然看到他,还以为有鬼。陈留栒赶忙解释,“父皇,他并非顾大人,而是顾大人的亲弟,长得相像罢了。”
“你是何意?”
陈留胜自诩最了解自己这个大儿子,读书不行,才能平平,空占了个嫡长子的名头。
月浮玉:“因他死前知晓了自己无能的真相。为了陈留王朝的社稷安宁与百姓安康,他选择自尽,将太子之位让出,成全晋王。”
陈留葴是嫡长子,除了才能不足,并无其他不足之处。
虽然朝堂内外都不满他当太子,但若他一直占着太子之位,其他人拿他没有丝毫办法。
偏偏去年,会识文断字的寄奴来了。
一次偶然,陈留葴发现他的夫子,曾教授给他的知识和所有人俱不一样。
他并非生下来便是无能之辈,是他的夫子自小潜移默化将他教成一个无能的太子。
他曾经燃起过希望,想从头学起,寄奴买过的书便是佐证。
可惜,他已过而立之年。
若要推翻前三十年那位夫子为他打造的知识樊笼,并非一朝一夕能做到之事。
他失败了,寄奴想为他寻到证据,告知世人真相,却在偷到证据后被人发现,死在井底。
寄奴一死,他害怕此事再起波澜,平白害了其他人。所以选择自我了断,把太子之位让给更有才能的弟弟陈留栒。
“陛下,太子殿下死于一个为人师者,多年来有意的错误教导,把他彻底教成一个废人。”
“怎么会……怎么会……”
坐在龙椅上的陈留胜如遭雷劈,怔怔地看着自己曾经的夫子,也是他为大儿子选定的夫子,丰卿侯。
从始至终,丰卿侯未发一言。
陈留栒不信慈眉善目的丰卿侯会如此歹毒,“你们有什么证据?”
孟厌上前,把寄奴从太傅府偷来的几张纸交给他,“上面的字是丰太傅亲笔所写。”
陈留栒一张张看过去,直到再也忍不住怒气,快步走到丰卿侯身前,揪住他的衣领质问,“你为何要如此对大哥?”
丰卿侯泰然自若,“殿下,老臣此举全是为了陛下和你。”
第35章 孔孟道(七)
陈留栒震惊于丰卿侯的无耻。
龙椅之上的陈留胜捏着那几张纸,眸中闪烁着一股无法遏止的怒火,“你为何要这么做?”
空无的大殿中,丰卿侯如孤松一般笔直地站着,“陛下,多年前,你曾对老臣说。比起太子,你更喜欢晋王。”
三十年前,尚是太子的陈留胜前后有了两个儿子。太子妃生的大儿子陈留葴,与郑侧妃生的小儿子陈留栒。
三年后,陈留胜继位,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按照祖制,陈留胜在两个儿子三岁时,立了嫡长子陈留葴为太子,又从留郡请回自己当年的夫子丰卿侯当大儿子的夫子。
日夜盼大儿子如自己一般,得夫子教导,长成一个才能兼备的太子。
从陈留葴三岁开蒙到十五岁出宫,丰卿侯一日日在抱朴院,用邪门歪理恶意养废他。甚至出宫后,也未放过他。太子府的管事说:“从殿下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丰太傅隔日便会登门进书房教导殿下。”
“你真是一个疯子!”
陈留胜拍着桌子大怒,“民间爹娘多偏爱小儿子。朕当时所言,并非厌恶太子。”
比起太子,他更喜欢晋王。
是因为他知晓小儿子不会成为太子,除了宠爱,他再无法给晋王任何东西。可陈留胜没想到,当年一句无心之言,竟让大儿子因此送命。
孟厌走到丰卿侯身边。
前几回没细看此人,今日一看,果真一脸虚伪相,死到临头还妄想将错推给他人,“不是陛下更喜欢晋王,是你觉得晋王当皇帝对你更有利。”
进宫的路上,顾一歧总算想通丰卿侯为何甘愿冒着夷灭九族的风险,也要教废太子。
皇后出自陈留王朝第一世家大族,家族势力庞大,族中为官者数不胜数。而郑妃娘家只是陈郡的一个微末小官。
太子继位,丰卿侯及丰家无法掌控他。晋王则不同,势单力薄易操控,扶持晋王上位才可保丰家得到一人之下的无上权势。
嘴上满是忠君爱国,心中实际全是家族利益。
“你真的好狠,知晓丰芫有了身孕。为了斩草除根,转头便找杀手去杀自己的亲孙女。”
孟厌今日去看望受伤的妾室,无意间听她提起丰芫遇刺当日,丰卿侯知晓孙女有身孕后一脸不高兴,才让孟厌想通其中关键。
杀手不是想杀丰芫,而是想杀丰芫肚中那个不确定是男是女的胎儿。
为了丰家万代永昌,丰卿侯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孙女罢了,”丰卿侯被戳破心思,仍面无表情,冷冷告诉孟厌,“老夫有七个孙女,她们个个才貌双全,与陈留皇室结亲。若以丰芫一命换得丰家大权在握,她也算没白姓丰。”
真凶坦白,冤屈解开。
陈留葴的魂魄显现,就立在龙椅旁边。
孟厌轻声跟温僖道:“他们两父子长得还挺像。”
丰卿侯当场被抓,进了大狱,只等陈留胜彻查之后,便会问斩。
大殿中欢呼雀跃,为真凶伏法高兴。
谁都没注意,陈留栒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从大殿中消失。
许久后,太监焦急来报,“陛下,晋王殿下自缢于冷宫。”
陈留栒的怀中揣了一张纸,上面写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之罪过,当以命偿还。”
人死魂现,陈留栒的魂魄出现在大殿,看到龙椅旁站着的陈留葴,两人相视而笑。
满殿,徒留陈留胜的哭声。他这一生,是成功的帝王,却是失败的父亲。
若他能多陪陪太子,与他一起看书,丰卿侯决无机会养废他。
他这一生,太过信任丰卿侯。
害了自己,又害了两个儿子。
“走吧,该回去了。”
陈留葴和陈留栒的游魂跟在他们身后,走过太傅府时,府中一处院子火光冲天。
透过围观的人群,孟厌看到丰芫与太子府的二十位妾室领着太子府的侍卫,手持火把,正在烧几箱书。
那些害了陈留葴一生的毒书,随着大火燃起,荡然无存。
黄泉路上,孟厌替寄奴向陈留葴转告了那句话,“他说,不管世人如何谤你毁你,但他知你是好人。”
“这孩子,太倔了……”陈留葴无奈摇摇头,“我已帮他找好私塾,鼓励他参加今年的秋闱,可他非犟着要去找什么真相。”
奈何桥今日值守之人还是泰媪,语气尖酸刻薄,“咱们孟厌自去了查案司,可不得了。昨日大人在本官面前,指名点姓表扬你呢。”
孟厌躲在温僖身后,“下官能有今日之成就,全因泰媪大人教的好。”
两人虚与委蛇间,陈留葴拿起孟婆汤又放下,眼神诚恳看向他们,“我可以求你们一件事吗?”
他想知道丰芫怀的孩子是男是女。
如果可以,他想为孩子取一个名字再投胎转世。
未出世之人的生死簿,放在酆都大帝的书房。地府众仙皆知,但只有区区几人能进。
孟厌和崔子玉看向掌管轮回司的泰媪。
泰媪摊手,“别看我,本官进不去。”
“大人的中书令不是在此处吗?”温僖扯孟厌的衣袖,让她看月浮玉,“月大人代管地府,应该能进吧?”
顺着孟厌与温僖的眼神,奈何桥上的几人全看向月浮玉。
“月大人,你就进去看一眼吧。”
崔子玉和孟厌一左一右拉着月浮玉的衣袖,声声哀嚎。
月浮玉不堪其扰,拂袖离开,“烦死了。”
孟厌遥遥看了一眼他去的方向,“我们再等等,瞧着有戏!”
等月浮玉回来的间隙,陈留栒向陈留葴道歉,“大哥,我无意害死你。”
陈留葴拍着他的肩膀,“二弟,我从未怪过你。丰卿侯利欲熏心,他刻意养废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丰家,你无需自责。”
远处出现月浮玉的身影,等走近了,他丢下一句“一男一女”,便闭嘴不肯说话。
孟厌:“料想应是双生子,你快取名字。”
陈留葴欣喜若狂,站在奈何桥上转圈圈,想了很久才道:“玉不琢不成器,一个琢一个玉,希望各位能帮我带话给应观。”
顾一歧拱手,“殿下,我明日会去人间告知应观。”
心愿已了,两人端起孟婆汤正要喝,陈留栒笑着问陈留葴:“大哥,若有来世,你还愿意做我哥哥吗?”
“大哥很愿意。”
话音方落,两人仰头喝下孟婆汤。
再对视时,记忆全无,并肩走向忘川河。
众人四散离开,崔子玉缠着孟厌,让她猜陈留栒与陈留葴下辈子是否还是兄弟。
月浮玉从两人身边路过,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还是兄弟。”
酆都大帝难得回一次地府,刚到书房准备看看折子,便发现桌案上摆着未出世之人的生死簿。正疑惑谁如此大胆敢进他的书房翻生死簿,他最看重的中书令走进来,看见是他还微微惊了一下。
“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月浮玉方才看得急,生死簿没放回原位便跑去奈何桥。
一送走了陈留葴,他赶紧跑回来。
“本官回地府看看,这个生死簿被谁翻过吗?”酆都大帝疑惑不解,这页生死簿上,记的是今日出生的一对兄弟。倒是挺有缘,这两人前世也是兄弟,不过短命了些。
月浮玉:“大人,为求精准无误算出地府绩效,下官自作主张翻看了生死簿。”
原是为了绩效,酆都大帝大感欣慰,挥手把生死簿丢给月浮玉,“你拿去,日后不必绕路来本官的书房看。”
月浮玉抱着生死簿离开,酆都大帝坐在八仙椅上抚须大笑,“不错,是个人才!”
回房的路上,孟厌问起崔子玉,“那个大妖这次还会来吗?”
崔子玉正要开口,顾一歧匆忙走了。
孟厌:“他怎么了?”
崔子玉:“不知道。”
炊烟四起,人间暮色渐渐模糊。
地府众仙缓缓归来,沿着黄泉路,一路进了鬼门关。
孟厌正在崔子玉房中,琢磨画春画一事。
叩门声响起,阿旁在门外大声喊道:“孟厌,顾大人让你们三个去查案司议事。”
孟厌牵着温僖,与崔子玉抱怨,“这地府,自月浮玉来了后,一日比一日放衙迟。如今太阳打西边出来,放衙后竟还要议事!”
阿旁回头,“你少说几句,今日大人也在。”
三人进房,里间阵仗堪比地府别岁宴。
酆都大帝左右站着月浮玉和顾一歧,除了五方鬼帝去了搅乱荒,钟馗还在人间赐福,其他各司神仙俱在。
顾一歧长话短说,“本官已与陈留胜谈好,他答应将凶手丰卿侯交予地府看管,直到问斩。”
孟厌明白了,顾一歧这是打算用丰卿侯钓那个大妖。
十殿阎王:“顾大人如何笃定那妖一定会来?”
月浮玉:“本官与顾大人已查明,丰卿侯的魂魄,是千百年才会出一个的极恶之魂,那个大妖不会放过他的。”
既如此,各司神仙不再多问。
顾一歧走下台阶,指着孟厌、温僖及几个鬼差,“你们几个,在厢房充当诱饵迷惑大妖。两两一组,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若遇到大妖,用传音术呼喊。”
去人间的路上,温僖与孟厌哭诉,“我法力低微,顾一歧是不是想故意害死我?”
孟厌担心他的安危,找到和温僖搭档的鬼差,特意调换了房间。
顾一歧来房中巡视时,看见温僖与孟厌待在一块,倒未曾说什么。
夜深人静,更夫的更声传来,已是三更。
温僖坐在床上,不停打哈欠。
孟厌躲在被中,露出个脑袋,昏昏欲睡。怕睡着被大妖偷袭,孟厌没话找话,“你今日怎么引开月浮玉的?”
温僖回得理直气壮,“我跟他说,崔子玉做梦梦到他,问他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梦?”
第36章 未了因(一)
这一夜,风平浪静,吸魂的大妖并未出现。
东方既白,山色清明。孟厌和温僖伸着懒腰推门出去,打算寻些吃食。
谁知刚到宅子门口,鬼差伸手拦住二人,“顾大人已下令,未抓到大妖前,地府众仙不得随意进出。”
两人出不去,只好溜去东厨。无意路过一间客房,看见十殿阎王的得力干将都在房中坐着。
孟厌扬扬得意,“丰卿侯定关在这里。”
温僖左右看了眼,“离我俩的房间还挺近。”
月浮玉从隔壁房间走出,指着两人大声质问,“你们在此做什么?”
崔子玉从他背后走过,“做人做神仙不都一样,除了吃便是睡。睡醒,不得找吃的吗?”
“走走走,一起去吃面,这次没带泰媪大人来。”
崔子玉眼中放光。
听说来前,泰媪自荐来掌厨,被酆都大帝婉拒。
这回掌厨的是阴司鬼王手下的一个鬼卒。生前是大厨,进过御膳房,开过酒楼,尤擅面食。
一碗打卤面做的是汤鲜面香,爽滑筋道。
三人吃饱喝足,回房时又路过那间房。
此刻房门大开,丰卿侯正坐在里面,四周立着不少看管他的鬼差。
孟厌一脸得意,“我猜的没错吧。”
温僖违心回了句,“你可真聪明。”
从昨夜之后,孟厌再未见过顾一歧。温僖语带嘲讽,“顾大人身子金贵,哪受得了这些苦。”
“你这是醋劲上头,诋毁上司。”
“谁让你没事在我面前提他。”
新一日的夜,吞噬了一日的热闹。
朱窗半开,夜风又起,树影随风动,凌空几声惊雷。
亥时末,孟厌被惊雷吓醒,原想喊身旁的温僖起来守夜。
不曾想,推喊了良久,这人竟纹丝不动,“睡死你!等会坏妖来了,我就跑,把你留给坏妖,正好换个新跟班。”
虫鸣隐退,从九天吹来的风,带着星月的凉意,房中的蜡烛左右晃着。
孟厌关上窗,托腮坐在桌前。面前的烛影成双,她睡意渐起。
巨大的人影自她身后出现,烛光忽明忽暗,明灭不定。
白墙之上,忽地多了一团模糊的黑影。
孟厌再睁眼时,对面墙上被烛光映出一团黑影,有一双手正伸向她。
她缓缓扭头,“大……妖!”
许是她的声音太过惊骇,温僖被她吵醒,“孟厌,你怎么了?”
黑影见床上有人,直奔温僖而去。
孟厌想起顾一歧交代之事,忙趁大妖袭击温僖时,用传音术告诉所有人。
外间传来声响,孟厌抱着温僖被黑影逼到床上角落,瑟瑟发抖。
黑影袭来的一瞬,温僖又晕了过去。
眼见黑影越来越近,孟厌大声求饶,“求你别……杀我们。”
门被推开的一瞬,黑影消散。
临走前,他贴在孟厌耳边,咬牙切齿说了三个字,“笨死了。”
崔子玉第一个赶来,看着躲在角落的孟厌,与身旁的月浮玉感慨起来,“孟厌难道得罪过那个大妖,怎回回都是她撞到?”
一日未见的顾一歧匆忙赶来,“出了何事?”
月浮玉一见是他,惊讶道:“你走了,丰卿侯呢?”
顾一歧:“陆大人守着。”
话音刚落,宅子处的某一间房中,升起腾腾妖气。
顾一歧出门看了一眼,大叫不好。
众人赶到时,陆之道不在,丰卿侯倒在地上,魂魄全无。
正说着,陆之道提剑从外面进来。顾一歧盯着他,“陆大人,你方才去了何处?”
陆之道面露疑惑,“你不是让我去外面追妖吗?”
他方才守在房中,顾一歧去而复返,说大妖已逃走,让他快去追。
月浮玉四顾左右,“调虎离山。袭击孟厌引我们过去,又扮做顾大人引开陆大人。”
顾一歧:“可他如何能确定,这间房才是真正的丰卿侯所在的房间?”
地府倾巢而动,结局惨淡。
酆都大帝拍着桌子骂他们愚不可及,竟被一个妖怪耍得团团转。
温僖醒来后,抱着孟厌大哭,“吓死我了。”
顾一歧带着月浮玉来找两人问话,“你们看到的妖是何样子?”
温僖胆子小,“就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孟厌点头附和,“对对对,很高的黑影。”
两人所言,全是胡言乱语。
月浮玉越听越不耐烦,拉着顾一歧走了。
等他们一走,孟厌忙不迭与温僖抱怨,“这坏妖,心可真坏。上回骂我是傻子,这回竟骂我笨。”
温僖:“你让他骂几句,又不会少块肉。”
“他回回吓我还骂我,你还帮他说话,你难道便是他的帮手?”孟厌气恼温僖不帮她,坐在床上连带着大妖一起骂他。顺道将两人之间的旧账翻出来,全说了一通。
“别以为我不知道。两年前,你背着我去找宋帝王的中书令逐水,说想做她的跟班。”
“一年前,你和都市王的手下勾肩搭背,还想塞钱去阎罗殿谋前程。”
……
起初,温僖据理力争,“逐水要我做她的跟班,我拒绝了。还有都市王那次,不是你跟我吵架,嫌我赚得少靠你养吗?”
后来,他闭嘴了,下床去填成亲文书。
第三十一题:“若对方正在生气,你会怎么做?”
他划掉原本写的“安慰她”,重新大笔一挥,写上“我闭嘴”。
因顾一歧擅离职守,导致捉拿大妖失败,俸禄直接罚没了半年。
他倒毫不在意,整日拉着月浮玉在查案司商议此事。
月浮玉不解,“顾大人,我们明明事先已经说好,不管发生任何事,你和陆大人都要寸步不离守着丰卿侯。”
顾一歧未应这一句,转而说起大妖,“那件事是本官的错,我还是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宅子外设了结界,当夜大妖来或走,结界却未有破坏的痕迹。
月浮玉执着,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先不管他是怎么进来的,你先说说,你为什么要丢下丰卿侯去找孟厌?”
崔子玉本来躲在角落偷听,见月浮玉那张嘴开开合合一直问个不停,在顾一歧受不了之前,她先受不了了。
“你出来!”
崔子玉去拉月浮玉。
月浮玉看着崔子玉,莫名想起温僖那日说的话,起身老实跟着她出去。
门外的一处隐蔽角落,崔子玉滔滔不绝,“你是不是傻?你难道不知道他俩有旧情?”
月浮玉摇头,他死后直接去了天庭,年初才来地府。
今日反正无事,崔子玉便跟他聊起从黑白无常处听到的事。正讲到上次祝融案,顾一歧当着温僖的面说喜欢孟厌时,月浮玉一把捂住她的嘴,“顾大人,她跟我讲话本。”
月浮玉一出声,崔子玉才知后面有人。
一回头,顾一歧沉默地站在他们身后,不知听了多久。
崔子玉尴尬地笑了笑,“对对对,我们在讲话本。”
顾一歧没生气,“你们尽快讲完,本官还有事要问。”
“难道大妖当时就在宅子里藏着?”
结界未破,那便说明大妖从头到尾都在宅子中,“当日的宅子中,全是地府同僚。大妖屡屡得手,怕是地府真出了细作,或者大妖早已藏在地府中。”
“可他又是怎么隐藏妖气呢?”
崔子玉复又问道。既是妖,便会有妖气,当日地府那么多神仙在,再厉害的妖也无法做到完全隐藏妖气。
房中三人不是妖,自然想不明白这件事。
崔子玉盯着顾一歧,“这大妖着实聪明,不仅猜到顾大人守着真正的丰卿侯,还懂得用孟厌引开顾大人。”
月浮玉略一思索,“这妖应是知道顾大人和孟厌的往事。”
崔子玉:“月大人。除了你,地府同僚都知道这事。”
月浮玉:“……”
“不对,他不仅知道我与孟厌之事,还知道我直到现在依然喜欢孟厌。”
顾一歧恍然大悟。他与孟厌之间的事,知道之人确实多。但大妖凭什么就笃定孟厌出事,他一定会来。
除非大妖也知道:顾一歧依旧放不下孟厌。
每回记载恶魂的结案卷宗虽有多人看过,但他自回了地府,从未在外人面前表露心迹。
想通关键处,顾一歧眉头舒展,肯定道:“崔子玉、温僖、孟厌。大妖的帮手或大妖,就在这三人中。”
崔子玉一番费力分析,到头来成了大妖帮手。
眼见左右两人看向她,她急忙解释,“我不是,我没有!”
顾一歧:“卢望丘和周饶死时,你在何处?”
崔子玉:“房中作画。”
月浮玉不信作画能画一晚上,崔子玉跑回房间,取来当时所画之画。
画有好几幅,惟妙惟肖,画功精湛,确实得费些功夫。
月浮玉怀疑孟厌,“本官查过她,在轮回司时常偷懒。偏偏到了查案司后,每日早出晚归,断案如有神助。”
顾一歧怀疑温僖,“每回大妖来,他总是推说晕过去了,没看见。”
月浮玉戏谑道:“顾大人这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本官能理解。”
崔子玉扑哧笑出声,“最不可能的便是温僖,他法力低微,也就你怀疑他。”
月浮玉打算改日试试孟厌,不过具体要怎么试,他没说。
崔子玉抱着画回房,隔壁房门紧闭,里间隐约有争吵声传出,“这两个冤家,命都不保了,还吵个不休。”
孟厌的确在和温僖吵架,因为她发现第四十二题:“如果给你一个机会回到过去,你最想改变什么事”
而温僖居然填的是:“千万不要被孟厌骗了。”
“温僖,你给我滚出去!”
伴随一声怒吼,温僖被孟厌推出门,正好与抱画回房的崔子玉撞上。
“你们又吵架了啊?”
“嗯。”
房中的孟厌拿着自己的答案大骂温僖没良心,枉她还想先爱上他。
那个问题的答案处,有人划掉了很多升官发财的愿望,最后字迹清晰写下确定的答案:“孟厌,再等两年吧,你会遇见温僖的。”
第37章 未了因(二)
顾一歧曾答应陈留葴,帮他带话给丰芜。
这日,他早早等在查案司,想约孟厌一起去人间走一趟。
孟厌冷着脸来领案子,后面跟着更冷的温僖。
分案子的判官摊手,“孟大人。不巧,今日没有案子要查。你眼下乌青,不如回房休息一日。”
“案子,是查不完的。这身子,才是自己的。”
判官深有体会。
顾一歧见状,趁机开口,“我今日要去京州,你要一起去吗?”
孟厌本不想陪他走这一趟,昨夜她和温僖吵了一宿,眼下昏昏沉沉,只想睡觉。可转念一想,回房要面对温僖,不可避免又要吵,不如眼不见心不烦。
正要走,温僖也跟着走。
孟厌回头质问:“你干嘛?”
温僖面目狰狞:“跟着你!”
一言不合,两人当场在查案司吵了起来。
孟厌:“你既然不想遇见我,如今跟着我做什么?”
温僖:“你计较此事,不过是想找个由头抛弃我。”
顾一歧站在两人中间,劝谁都要被说一句“关你什么事”,索性坐在一边,拿出纸笔记下大妖每次出现时的疑点。
“查案司乃地府议事之地,岂是你们二人吵闹的地方,都给本官扣三分。”月浮玉一来便瞧见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手起笔落,一人三分。
绩效已扣,孟厌和温僖老实闭嘴。
顾一歧收起纸笔,走到两人身边,“吵完了?那走吧。”
快到地府门口时,前面站在崔子玉。一回头,月浮玉正跟在他们后面。
孟厌与温僖异口同声:“你们也要去人间?”
崔子玉向孟厌招手,“我没事做,一起去啊。”
昨夜她去奈何桥边作画,遇到月浮玉。以那本春画为要挟,让她陪他一起试试孟厌。
怎么个试法?
月浮玉没说,她不敢多问。
月浮玉大步走过两人身边,“怎么?本官不能去人间?”
两个儿子相继死去,陈留胜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太子妃丰芜腹中的胎儿身上,日夜期盼她诞下皇孙。
为防有人暗害,直接派了一队禁卫军守在太子府。
他们到时,若非正巧遇到太子府的妾室,否则根本进不去。
顾一歧假借陈留葴托梦,将他的原话告知给丰芜。
“阿葴为何不托梦给我啊……”丰芜笑得凄凉,她的祖父害了陈留葴一辈子。她这几日午夜梦回,梦里都是这么多年她对陈留葴说的那些重话。
一句一句,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想认真道歉,可他一次都未入梦。
孟厌上前安慰她,“他要是怪你,也不会托梦给我们。”
即使知晓真相,陈留葴从未怪过丰芜。从他放弃太子之位开始,他所图全是她余生能活得安稳又开心。
丰芜慢慢平复心境后,提起一件事,“正道,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帮我去留郡找一个人。他和阿葴是忘年交,可是这次阿葴离世,这人一直没来吊唁。”
“他叫瞿句余,正道应该听过这个名字。”
“我知道他,二十年前雍郡守城战的主将。”
提到雍郡守城战,房中众人陷入沉默。
出府后,孟厌望着远处的连绵山峦,低低一叹,“雍郡守城战,死了好多人啊。那一年奈何桥上挤满了游魂,我熬了好久好久的孟婆汤才送走他们。”
那一年,孟厌刚入地府十年,每日能做的活屈指可数。
大战从春天开始,到冬天结束。
地府来了十五万游魂,轮回司不眠不休熬了整整三个月的孟婆汤,才勉强把这些游魂送入轮回。
他们,有的因饥饿而死,有的死于冻伤。还有的被刀剑所伤,救治不及时而死。
“瞿句余瞿将军带着十四万大军,在粮草断绝的境遇下守了半年。苦撑到援军与粮草到来,后又率兵击退敌军,将敌军守将斩于马下……”
顾一歧十岁时,十万敌军犯境。
正值壮年的天子陈留胜想以此战一扬陈留王朝的威名,派了十五万大军还击。
起初,大军乘势追击,形势一片大好。可是从那年五月开始,飞蝗遍野,食稼殆尽,饿殍载道。陈留胜没了办法,只好下旨先救灾,让大军暂时退到雍郡。
这一退,便退了半年多。
城中粮草自八月起断绝,十四万大军守到十一月。
无人知那三个月雍郡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援军到时,城门再开,城中只剩不到八万人。
顾一歧:“据说瞿将军的夫人也死在雍郡。”
一将功成万骨枯,无数亡魂留在二十年前的雍郡。
去留郡的路上,孟厌与温僖重归于好。
原因是孟厌过桥时,被争吵中的月浮玉与崔子玉推到桥边,差点掉进河中。幸好温僖拉住她的手,才免她今日成了落水鸡。
孟厌惊魂未定,“你们俩吵架,推我作甚?”
月浮玉斥责她一点小事锱铢必较,“本官与崔大人并非有意为之。倒是你,小肚鸡肠。”
两人官位皆在她之上,孟厌忍气吞声,转头与温僖小声抱怨,“定是月浮玉那个小气鬼推的!他故意推我,没准是嫉妒我连破几件大案,又得大人的赏识,会威胁他的官位。”
“应该不会吧……”
温僖左瞧右瞧,还是觉得以孟厌这点能力便妄想取代月浮玉,属实是痴人说梦。
两人走在前面窃窃私语,三人在后面立在原地密谋。
月浮玉看向顾一歧:“如何?”
他好不容易想到一招试探孟厌,赌她深陷险境时,会不会动用妖法。
顾一歧摇摇头,“她没有问题。”
他方才在桥边仔细看过孟厌的反应,和平日无异,“你们能否装得像些,连我都看出来你们是故意推她下河。”
顾一歧无奈叹气,这俩人突然开始吵架,等吵到孟厌身边时,又动起手来。也就孟厌心大,真以为两人是因吵架无意推她。
唯一可疑的是:温僖的反应实在太快。
他还未看清,温僖便已经稳稳拉住孟厌。
前面的两人回头,“你们不走吗?”
崔子玉笑着应道:“我们这就来。”
孟厌一回头看三人聚在一起,暗道不好,“阿僖,完了。月浮玉为了赶走我,已筹谋联合子玉和顾一歧一起孤立我。”
温僖蹙眉看着喋喋不休的孟厌,“你会不会想的……有点太多了?”
“等会回地府,你拖住月浮玉和顾一歧,我去找子玉探探口风。”
“我和顾一歧无话可说。”
“为了我,你牺牲一下。”
“行!”
五人到了留郡,一路去瞿家的路上,竟连遇三户人家办丧事。
瞿家在留郡的正北方向,孤零零的一个大宅子竖在那里。他们敲门打听,府中的管事开门应道:“我家老爷已消失十日。”
“十日前,老爷说自己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之后便再未回府。”
除了此事,管事还记起当日瞿句余出门前。曾说自己对不起一个人,苟活多年,是该还债了。
至于瞿句余说的是何人,管事也不太清楚,“小人十年前才到瞿府当管事,老爷沉默寡言,对家事绝口不提。”
孟厌:“他在留郡还有其他好友吗?”
管家:“有四人经常来,不过其中有三人,前几日被人杀了。”
孟厌:“那四个人是谁?”
管家:“卢其、钱来、刘乐次、付禺。”
“留郡五将,也是当年雍郡守城战的五位将军。”
顾一歧听到这四人姓名后,想起自己生前入朝为官。某一日在四库中翻查文书,曾看到过雍郡守城战的经过,其中便提到这五位异姓将领。
他们志趣相投,结拜为异姓兄弟。因一心报效国家,索性一起结伴去了军营参军。
雍郡守城战后,陈留胜有感他们兄弟情深,亲封五人为留郡五将。
瞿句余为正三品中将,其余四人分别为正四品的东南西北四将。
因其中三人已死五日,孟厌算了算日子,他们怕是已经喝下孟婆汤投胎去了,“拘游魂来问看来行不通,我们不如去问问卢其?”
卢家离瞿家稍远,他们走到时,正好在门口遇见一个五十上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
顾一歧大声喊他,“卢将军。”
卢其回头,厉声道:“你们是何人?”
顾一歧上前行礼,“在下受太子妃所托,前来留郡找瞿句余瞿将军。”
一听几人与太子妃相熟,卢其换了脸色,满脸堆笑,“诸位请进府细说。”
“瞿大哥,我也许久没见过了。这几日我还奇怪,三个弟弟被人残害,他这个当大哥的为何一直不出现?”卢其坐在厅中,细细回想最后见瞿句余的日子,“半月前,我和三位弟弟曾去大哥家喝酒。”
孟厌:“瞿将军神色如何?”
卢其:“还是老样子。”
七日前,另外三人相继惨死。卢其忙着催府衙追查凶手,帮着操办葬礼,一时之间也忘了瞿句余未出现一事,“今日若几位没来找我,我其实打算明日一早去瞿家瞧瞧。”
“瞿句余不会也死了吧?”
五人走出卢家后,孟厌疑心道:“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消失不见,一看便知有鬼。”
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五人各怀心事,打道回府。
月浮玉打算找机会再试试孟厌,特意放慢脚步,交代身后的崔子玉,“你这几日务必跟紧她。”
顾一歧看着前面的温僖出神,不时皱眉思索。
月浮玉与崔子玉看他这般神态,苦劝道:“顾大人,不会是温僖。本官查过他入地府时的路引,没有问题。”
孟厌每回一回头,都能瞧见月浮玉与另外两人相谈甚欢。
“好啊好啊,这月浮玉,看来已打定主意与我过不去。”
第38章 未了因(三)
走到一半,孟厌给温僖使眼色,“你去,引开他们。”
温僖无奈叹气,转身走向顾一歧与月浮玉,手搭着两人肩上,“走,我请两位大人喝酒。”
月浮玉:“本官不想去。”
温僖:“我知晓江浮笑笑生是谁。”
“那去吧。”
顾一歧:“本官不想去。”
温僖:“你难道不想知道,孟厌当日为何不愿跟你去天庭?”
“那去吧。”
等温僖带着两人离开,孟厌一个箭步凑到崔子玉身边,“子玉。走,我们回地府画春画。”
路上,孟厌状似无意问道:“呀,子玉,你近来好似常跟月浮玉在一块?”
崔子玉涨红了脸,“没有常在一块。只今日,他让我去人间来着……”
孟厌竖起耳朵认真听,谁知崔子玉越说越小声。一扭头,却见她面色泛红,一脸少女怀春相,“一提他,你脸红什么?”
“我哪有脸红?”
“你喜欢月浮玉。”
“你别乱说,我没有很喜欢他。”
孟厌心觉自己懂了,“好啊,我说月浮玉没事跟我们去人间作甚?原是借机与你私会。”
崔子玉故作娇羞,“孟厌,我和他的事,你别跟旁人说。”
“放心,我最是仗义。”
“嗯嗯,我信你。”
崔子玉看着一旁的孟厌,有苦难言。
她此番为了月浮玉的大计,把自个的名声都搭进去了。
远在陈郡的酒肆中,三人依次落座。
温僖买来一壶酒,月浮玉看着倒了三杯便见底的酒壶,郁闷问道:“地府难道没给你发俸禄吗?”
“两位大人若还想喝,我可以再去买一壶,”温僖端起瑶卮,一饮而尽,“不过,得两位大人付银子。”
顾一歧苦笑:“我去吧。”
等他一走,温僖挨近月浮玉,“崔子玉在人间画春画一事,月大人想必知道。我呢,无意间知晓,原来崔子玉,便是江浮笑笑生。”
月浮玉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崔子玉是百年前月氏那位画圣江浮笑笑生?”
温僖点头,“对。”
顾一歧买酒归来,月浮玉消失无踪,温僖气定神闲地盯着他,“顾大人,该你了。”
酒已见底,人却未醉。
温僖看向窗外,算了算时辰,猜孟厌应已回地府。
他不欲与顾一歧多说,索性直接开口,“你输在万事都依她。”
“依她不好吗?”
“不好。若我喜欢一个人,便得依我。”
顾一歧是君子,可他不是。
若换作当日是他在门外,一把拉走孟厌便是,不会给房中人留任何机会。
凡人定下的所谓礼义廉耻,先来后到。他不管,他只知孟厌应了他一辈子,他亦许了她余生。
他挖空心思才得到的人,纵使日后惊涛骇浪,也要拉着她陪他走下去。
顾一歧喝了一杯酒,没有开口。
三年前,他占尽先机,结果因一念之差丢了孟厌。
三年后,他徒劳归来,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便知自己早已失了一切。
温僖起身离开,临到门口又回头,“顾一歧,此生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抢回她。”
即使她终会知晓他的真面目,知晓他曾如何不择手段哄骗她。但他有把握,让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回房时,孟厌高兴地扑上来,“阿僖,我已打听清楚。月浮玉去人间这事,与我无关。”
温僖一手环肩一手环腰,一再收紧手臂,将她稳在怀里,“本来就与你无关。”
“那他们三个嘀嘀咕咕做什么?”
“怀疑我俩呗。”
孟厌猛然抬头,“你是说,他们怀疑我俩是坏妖的细作?”
温僖用下巴蹭蹭她的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没准跟几日便不跟了。”
时辰尚早,孟厌催着温僖继续填成亲文书。
今日的十道题,倒是简单。不到半个时辰,孟厌已填好了前九道题,唯独最后一题,无从下手。
第五十九题:“若有一日,你知晓对方曾欺骗过你,你会原谅对方吗”
孟厌设身处地想了想,要是日后得知温僖曾骗过她,她定要先问明欺骗她的缘由,再决定是否原谅。正要填时,侧头瞄到温僖的答案,写的是“会”,但后面还跟了一句“她没有这个脑子”。
孟厌丢下笔,“温僖,你敢骂我!”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温僖顾左右而言他,反夸起自己大度又爱她,“日后不管你是骗我,还是杀我。放心,我都会原谅你。”
做官不顺心,男人不顺眼。
孟厌提笔写上自己的答案:“无法原谅!”
第二日,残星高挂,东方欲晓。
顾一歧等在地府外,等了一个时辰,总算等齐另外四人。
孟厌今日再看他们三人,一脸见怪不怪。
他们到达留郡时,卢家门外白灯笼高挂。进门一问才知,卢其昨夜无故死在家中。
顾一歧拿着丰芫给他的书信,借口大理寺官员,带着几人进卢家查案。
卢其的尸体仍放在架子床上,等着棺材铺午后送来那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安葬。顾一歧上前查看,发现卢其身上并无明显伤口,也无中毒痕迹。
而且,昨日他观卢其身体康健,实非短寿之人。
到底何处出了问题?
“已是巳时,为何黑白无常未来勾魂?”
顾一歧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何处不对劲。他们从地府出发前,他明明看见黑白无常早已出发前往人间勾魂。没道理他们都发现卢其死了,黑白无常却一直没出现。
“我叫他们过来。”
月浮玉捏诀呼喊,叫来附近巡守的黑白无常。
片刻,今日在留郡勾魂的黑白无常现身,“月大人,唤下官前来,是为何事?”
顾一歧指着床上的卢其质问:“此人昨夜死在家中,为何今早无鬼差来勾魂?”
黑白无常上前查看,“回顾大人,此人三魂七魄皆已消失,无魂可勾。”
孟厌慌忙躲到温僖身后,“大……妖?”
“不一定,快找陆大人来,”顾一歧思索后应道:“前面几回,大妖吸魂都发生在真相被查清之后,可这一次并没有自杀者。”
陆之道从地府匆忙赶来,仔细查验后,断定是大妖所为,“魂魄全部消失,颈间有妖气萦绕,是他干的。”
房中众人陷入沉思,大妖既然吸食了卢其的魂魄,说明此人是恶魂,做了逼人自杀的恶事。
事发突然,月浮玉吩咐道:“顾大人与陆大人留下查案,其余人回地府做事。”
孟厌左边挽着崔子玉,右边牵着温僖,走在中间左顾右盼。
崔子玉斜看她一眼,“你是神仙,何需怕他。”
孟厌一脸悲痛:“我最是倒霉,次次都遇到他。万一他哪日心情不好,把我的魂也吸走了呢?”
她前世活到二十便死了,入地府后刚活三十年,自然得惜命。而且,她法力低微,遇到妖法厉害的妖怪只能抱头求饶,连一招都接不了。
三人走得慢悠悠,路过陈郡时,碰见南宫扶竹,死活要拉着他们去酒楼。
好菜点了一桌,三人吃得正开心,南宫扶竹笑着开口:“我爹娘已答应我,纳赤水为妾。”
原是为了这事,三人向他道贺,叮嘱他好好对赤水。
午后回地府,又碰见查案司分案子的判官,手里拿着一袋卷宗。
孟厌心觉有戏,大妖已吸食卢其的恶魂,想来一时半会不会再出现。她笑着迎上去,“大人,今日可是有新案子?”
“是有一个,你要查?”
判官话虽这么说,卷宗却已经递了出去。
不巧,今日的自杀者便是丰芜托他们找的瞿句余。
他前日死在雍郡城外的一处孤坟旁,死因是自尽,一把匕首捅进心口。
孟厌看着卷宗上面的“瞿句余”,想到一种可能,“卢其做的恶事,不会就是逼瞿句余自尽吧?”
崔子玉:“应该不会这么巧?他们是生死相交的兄弟,卢其没理由逼死瞿句余。”
“他为了什么,去查查不就知道了?”
三人去了瞿句余自尽之地,他的尸身已被来此打猎的猎户送去义庄。
那里是雍郡城外的一处山谷,位置隐蔽,树木高耸入云,常年不见天日。他们跟着那条被人踩过的痕迹一直走,最后走到一座坟前。
说是坟,实则是一个孤零零的坟包。
墓碑残破不堪,三人认了半晌,只依稀认出“白素归”这三字。
“瞿句余临走前说要给一个人还债,看来这人就是葬在此处的白素归。”孟厌环顾四周,这里人迹罕至,瞿句余跋涉千里来此处自尽还债,得是多大的债。
崔子玉:“可是这关卢其什么事?”
孟厌与温僖也想不通,三人便又去留郡找顾一歧。
两队人马在卢家汇合,孟厌说出她的猜想,“虽说有些巧合,但我觉得卢其也许是因逼死瞿句余,而被大妖吸魂。”
其余几人觉得有理,唯顾一歧在听到白素归这个名字后,低头想了很久。
直到许久后,他说:“我想起来了,白素归是瞿句余的夫人。”
他记得当时雍郡守城战的死亡册子中,便有“白素归”这个人。后面另有一行小字,写的是“瞿句余夫人”。
自杀者和凶手先后死去,此案犹如一团迷雾。
月浮玉沉思之后,指着卢其的棺材道:“大妖已帮我们确定真凶,眼下我们只需查清卢其与瞿句余之间的纠葛,便可解开谜团。”
顾一歧出门唤来卢其的管事,“卢将军与瞿将军之间有无矛盾?”
管事连忙摆手,“大人,两位将军如亲兄弟般。老爷常与小人说,自嫂子死后,大哥活得像行尸走肉,没个生机。如遇逢年过节,老爷都会让小人去请瞿将军来府中。”
第39章 未了因(四)
“香棺,香棺,家中出官。”
他们等至黄昏,总算等到卢其那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
管事在旁吹嘘,“这棺材不仅难找,还价值千金。”
千金?孟厌来了兴趣,偷偷凑近管事,“卢将军可是有旁的挣钱门路?他一个四品武将,怎买得起价值千金的棺材?”
“雍郡那场大战后,陛下赏赐不断,听说今年还有重赏呢,”管事一向嘴碎,三言两语又吐了一个秘密,“年初,老爷从京州回府后,无意间跟小人提过一句,说是陛下又有大赏。”
顾一歧听到两人的谈话,却无端感伤起来。
当今天子重武轻文,对武将向来宽厚。诸如卢其这种武将,一战成名,一战得利。即使无战事,俸禄奖赏也源源不断。
身将就木,入土为安。
祝融苦熬多年,只得一口杨木棺材。而卢其一个四品东将,竟买得起王侯才可用的金丝楠木棺材。
“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安足用哉……”[1]月浮玉与他同为文臣,惺惺相惜,不免自嘲一句。
时也命也,两人对视苦笑。
几个地府神仙对生死之事看得开,对着棺材也能侃侃而谈。
可温僖才死三年,对着面前的棺材深感瘆得慌。他拉走孟厌,弱弱发问,“要不去查查死的那三个武将?”
孟厌秀眉轻皱,一头雾水,“查他们三人作甚?”
温僖耐心与她解释,“你想啊,卢其、瞿句余还有瞿句余夫人之死,好似都与雍郡守城战有关。指不定另外三人,也与此有关。”
孟厌白他一眼,“自尽案还没查清,又去查杀人案。你真当我是捕役啊!”
她不想去,无奈另外两个上司觉得温僖说的在理。待问明另外三人的府邸后,抬步走了出去,回头见她不动,还一个劲催促。
“你们昨日喝酒说了什么?”
孟厌与温僖并肩走在最后,突然问起昨日之事。
“没说什么。”
温僖拧起眉头,一脸委屈,“为了帮你,我足足花了二十文买酒。”
“我让你帮我引开他们,又没让你请他们喝酒。反正,你不能找我要银子。”
“吝啬鬼,下次再不帮你了。”
两人一路吵闹,等到了钱家才停。
据钱来的他的夫人说,钱来年轻时常年在兵营,习惯了闻鸡鸣而练武,“那日也是,老爷早早出门,却一直未归。等我带着小厮去找人时,才发现他已死在后院。一剑穿胸,当场毙命,连呼喊都来不及。”
顾一歧:“他生前或死后可有奇怪之处?”
“生前并没有奇怪的地方,老爷死前还与我说,十一月打算去雍郡,”钱夫人思忖片刻,想起一件奇怪的事,“死后的话……他大腿上少了一块肉。”
那肉不多不少,仅一小块。
捕役说现今有一些穷凶极恶的凶手,杀完人后喜欢取走被杀者身上之物。
钱夫人:“捕役查了几日,因无其他证据,叮嘱我们不要单独出府,在家等消息。”
他们紧接着去了刘乐次与付禺家中,两人皆死于一剑穿胸。
无一例外,尸身上都少了一块肉,刘乐次少在手臂,付禺少在后背。
“果真有问题!”
走出付家后,孟厌拍着温僖的肩膀,不住夸赞,“真聪明啊你,不愧是我的跟班。”
顾一歧:“这三人应是死于同一人之手。”
他方才细问了这三人的死法,凶器都是一把剑,都是孤身一人时被凶手偷袭,死后都被割走了一块肉。
而且凶手对这三人了如指掌,知道钱来惯爱早间练武,刘乐次看书时不喜欢有人打扰,付禺近来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每三日便要乔装打扮去城外与她偷欢,“能同时做到如此了解这三人,还能偷袭成功。这留郡,唯有两人可以做到。”
月浮玉低声沉吟:“瞿句余与卢其。”
五个人,有人猜是瞿句余,有人猜是卢其。
意见不合,只能分开。
温僖原本猜的是瞿句余,被孟厌骂了一句吃里扒外,临时倒戈跟着她与崔子玉走了。
“我发现你近来很听月浮玉的吩咐哦~”
小小跟班,竟然敢不听话。孟厌心想自己得罪不起上司,难道还拿捏不了你吗?
温僖身子一僵,还嘴反驳,“人家说的有理,我不该听吗?”
崔子玉站在两人中间,不停劝和。可两人一吵便不休,她只好话锋一转,“孟厌,你为什么觉得卢其是杀人凶手啊?”
孟厌狡黠一笑,“你们笨死了。此案的关键在卢其,并不在瞿句余。”
钱来每日练武,定然是个武功高强之人。而卢其肥头大耳,走快两步便要停下喘气。
纵使偷袭,卢其也打不过钱来。
“我猜是卢其指使瞿句余杀死另外三人。”
孟厌分析的头头是道,“瞿句余杀死三人后,在亡妻坟前自尽。那说明,这三人之死,与瞿句余夫人有关。”
崔子玉抚掌道好,“孟厌,你竟能想这么长远!”
温僖敛眸勾起唇角,“你难得聪明一回啊。”
卢家,管事见他们三个又登门,忙迎上来,“三位大人可还要查什么?”
他昨日听卢其说,这几人是太子妃的手下,不可怠慢。天下谁人不知,太子妃若诞下男婴,便是皇太孙,自然得好好对待她的人。
“卢将军没有旁的亲眷吗?”
孟厌记起他们这两日入府,似乎全是卢其的管事在操持府中事务。
管事摇头,“老爷未曾娶妻。”
三人去了卢其的书房和房间查看,陈设之物华美精致,并非一般俗物。
管事一一与他们介绍,“这些都是陛下历年赏赐之物。”
孟厌看着书房桌案上的红珊瑚,不可置信地问道:“就帮陛下打了一场仗,便能得这么多赏赐吗?”
“大人,若非老爷他们打赢了那场仗,如今这天下还乱着呢。”管事亲历了二十年前的蝗灾和大战,当年,陈留王朝差点灭国,幸得雍郡坚守了半年之久,才换得一线生机。
此战之后,陈留王朝国威尽显,周边三国再不敢轻言犯境。
知晓了来龙去脉,孟厌再看满屋的金银珠宝,已然失了兴趣。
今时今日的富贵背后是二十年前的累累白骨,为了天子的颜面引发的大战,那年奈何桥上的游魂何其无辜。
三人又问了管事几个问题,基本拼凑出卢其二十年间的人生轨迹。
雍郡之战后,卢其跟着另外四人去了京州封将领赏,之后回留郡买宅置地。他未娶妻未有子,平日爱去留郡的茶坊与酒楼,喝茶听书会友。闲来无事,便会吆喝着去找其他四个兄弟喝酒闲聊。
管事:“钱将军被杀前几日,小人还瞧见老爷和瞿将军在一起说话。”
孟厌想起卢其说最后一次见到瞿句余是半月前,可管事却说钱来死之前,两人见过。她忙追问道:“具体是哪一日,你还记得吗?”
管事:“小人不会记错,是五月十九。因那日小人丢了一块碎银,心痛啊。”
他丢了银子,去后院找寻时,瞧见卢其正和一提着剑的男子说话,看身形,像是瞿句余。
“卢其撒谎了,另外三人应是他和瞿句余合谋杀死的。”
孟厌拉走崔子玉与温僖,跑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说出她的猜测,“瞿家的管事说瞿句余整日待在家中,怎会知晓另外三人的行踪?特别是付禺与有夫之妇的瓜葛,是一月前才有的。”
只有在留郡四处逢源,喜好四方交友的卢其,才可能会知道这些辛秘之事。
“我们得查出他们因何事结盟?走,去瞿家。”
前面来查案的月浮玉和顾一歧刚走,瞿家的管事正要关门,温僖伸手挡住,“我们有事想问问你。”
管事百思不得其解,“另外两位大人才问过小人。”
这五人昨日明明是一起来的,今日刚来两人问了一堆,又来三人说还有问题。
孟厌挤眉弄眼:“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不一样。”
原是为了立功争权,管事了然,“请三位随小人入府。”
管事带着三人先去了瞿句余的房间,房中陈设简单,完全不似卢家般夸张。连桌上的装点之物都是平常的物件,孟厌好奇:“陛下难道没赏赐好东西给瞿将军这个主将吗?”
管事答:“赏赐倒多,可惜老爷全卖了,部分银钱给了夫人的爹娘。还有一部分银钱,给了当年雍郡之战中,那些战死士兵的亲眷。”
崔子玉感叹:“瞿将军确有大将之风,富贵于他如浮云。”
孟厌问起瞿句余这个人,“瞿将军平日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不吃肉,算吗?”
管事十年前入府当日,便被告知瞿句余不喜荤食,吃食中万不可出现肉。他记得有一回,掌厨的厨娘做了一盘豆腐做的素肉,瞿句余看到后,当即发火将此人赶走。
崔子玉在地府已近百年,天上人间诸事均有耳闻。
一听管事说瞿句余不吃肉,便知是怎么回事。粮草断绝时,人也可能会是他人的盘中餐。
“对了,半月前。另外四位将军来府中做客,小人曾去送酒,一进门便瞧见老爷似乎很生气。”管事回忆当时的情形,他去送酒,进门时正听见刘将军说那碗汤甚是好喝,钱将军和付将军乐呵呵附和说好喝。
卢将军喝着酒未说话,只瞿句余手握得很紧,眼神狠厉盯着说话的三人。
“那碗汤怕是……”
崔子玉沉默良久,“他们吃了白素归。”
第40章 未了因(五)
兄弟反目的真相,源自二十年前一个女子的牺牲。
他们食其肉,喝其汤,活了下来。
多年后,旧事重提,言语间却无半点对那位女子的敬畏,反而食髓知味,洋洋得意。她的夫君愤慨难平,决心杀死他们三人向亡妻赎罪。
孟厌望着孤独矗立在此的瞿家喟叹,“不怪瞿句余,若是换成我,怕是当场就会杀了他们。”
管事说,瞿句余过得悲苦,虽生犹死。
皇帝赏赐的越多,他怕是越愧疚,滔天的荣华富贵全因亡妻的牺牲所得。临死前,杀了三人为她报仇,才觉不枉此生,含笑九泉。
孟厌想到了一个疑点,“不对啊,若瞿句余是大仇得报后自尽,他为何还未显魂?”
温僖托腮思量,“难道问题又出现在卢其身上?”
孟厌提议去白素归的坟前看看,瞿句余杀完人后千里迢迢跑去坟前自尽,应是在死前发现了新的疑点,这才有了冤屈。
他们到时,月浮玉与顾一歧也在,还有几个鬼差,正在挖坟。
孟厌走近才发现,他们第一次来时没注意,这坟竟被人挖开过,“这地这么偏,难道有盗墓贼?”
顾一歧:“不是盗墓贼。发现瞿句余尸身的猎户,见坟被人挖开,好心填了回去。我和月大人猜测是瞿句余死前挖开了坟,想与亡妻合葬。”
趁鬼差挖坟的功夫,五人交换线索,一致认为问题出在白素归的坟中。
正说着,有鬼差来报,“顾大人,坟已挖开。”
他们踱步过去,坟中有一破烂棺材,棺材有一具白骨。裹身的衣衫因长年累月的侵蚀,已破烂不堪。
孟厌壮着胆子上前,片刻后,大呼不对。
“何处不对?”
孟厌指着那副白骨不停重复,“她的骨头是完整的。”
崔子玉:“无人知下葬时,她到底是何模样,他们也许只是吃了她的肉。”
顾一歧站在墓碑前,淡淡开口,“孟厌是对的,他们并没有吃她。”
他和月浮玉听见管事说瞿句余不吃肉之后,便猜到了原因。之后,他们去了卢其和其他三人的府中,几人的亲眷与管事皆说这四人吃肉。
他们又找到了当年雍郡之战,刘乐次的一个部下。
那个部下时至今日仍记得那碗汤,“汤鲜味美,肉嫩得很。我还去火头军的营帐看了,是大骨熬的。”
那时,他们已坚守快三个月,别说清汤,连树皮都啃的带劲。
一日,火头军忽然通传有肉汤喝,他高兴得不行,整整喝了两碗才罢休。
当时管理火头军的人是付禺。
崔子玉:“既然他们吃的不是白素归,为何瞿句余会耿耿于怀?甚至不惜杀死自己亲如手足的兄弟。”
月浮玉:“因为卢其骗了他。”
他们问过刘乐次的部下,是否知晓那些肉从何而来。
那部下支支吾吾不肯说,追问之下,他才肯道出实情。因当时敌国虎视眈眈,时时在城外架起大锅,肉香飘远,以此引诱士兵叛变。
瞿句余恐人心涣散,严令任何人出城。付禺和钱来眼见城中出现饿死者,于心不忍,便想去城外猎些野物。
在某日晚间,由刘乐次出面拖住瞿句余,付禺和钱来带着十个士兵趁着夜色偷偷出城打猎。
那次共猎得三鹿三狼十兔,但被敌军发现,死了两人。
瞿句余治兵素来严苛,三人怕他追究猎物的来源与死亡的士兵,只好拜托和他最为交好的卢其帮忙遮掩。
不久后,粮草运到,援兵到来。他们出城应战,大获全胜,也无人再提这件事。
孟厌明白了:“他们让卢其帮忙遮掩,可卢其却告诉瞿句余,他们吃了白素归的肉。”
当年之事,卢其不仅骗了另外三人,还骗了瞿句余。
当瞿句余挖开坟,把匕首插入胸口打算与亡妻合葬时,惊讶地发现她尸骨完整。这才恍然大悟当年喝的那碗汤,吃的那些肉,根本不是亡妻的,他被人骗了。
那人二十年前骗了他,致他愧疚半生;
二十年后,继续利用他的愧疚心,挑唆他杀了另外三人。
可悲的是,他临死之际知晓真相,却已经来不及。只能踉踉跄跄爬出坟中,跪倒在亡妻坟前,悲哀地道一声,“错了……我错了。”
孟厌满面疑问:“卢其为何要挑拨瞿句余杀死另外三人?”
这五人在当年那般的绝境之下都活了下来,已共苦,为何不能同甘?
顾一歧幽幽说道:“这个问题,也许我们该去问问当今天子。”
他们一路在留郡打听,和卢其相交之人,说他爱财如命,惯爱吹牛。逢人便说当年雍郡之战没有他,根本胜不了。
月影横斜,将圆未圆的明月升空,光影斑驳落在他们回地府的路上。
若最终的真相真如他们猜测的一般,卢其何止恶毒,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
回房前,五人约定明日先去京州找陈留胜,再去留郡调查。
孟厌与温僖的成亲申请单,还有三十九道题。
因明日要早起,两人今夜只准备填第六十题:“你因何原因对他/她动心?”
一翻到此页,孟厌眼神乱飞,鬼鬼祟祟抱着文书跑去角落写,写完后又藏着掖着锁进柜子。
温僖站在窗外,好笑地看着她拿着文书东躲西藏,“孟厌,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知道啊,我不是怕你偷看我的答案嘛。”孟厌心虚不已,一口气说完,赶忙上床蒙着头,再不敢多看温僖一眼。
温僖低头给彼岸花浇水,再抬头时无语回她:“不就填了个‘美色’吗?你也不怕被憋死。”
这傻子,字写的那般大,他早看见答案了。
闻言,床上的孟厌笑吟吟露出个脑袋,“哈哈哈,阿僖,我不是怕你多想吗?”
温僖绕了一圈,回到房中,坐到桌前奋笔疾书。
久不见温僖上床,孟厌好奇心作祟,轻手轻脚偷摸下床,想看看他的答案。
温僖听见声响,把文书丢到一边,转身便去抱她。
只是抱着抱着,他起了坏心思,将她的衣裙尽数除去,“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孟婆,整日贪图我的美色。不行,我得给你一点教训尝尝。”
青帐之内,衣衫半解。
孟厌渐渐语不成调,脸上起了绯红,双手无力推着他,“明日要早起呢。”
暗夜里,唯有残烛燃着,微光漏了大半,照亮床榻之上。
待微喘相偎,他才贴在她的耳边勾唇一笑,“我见你第一眼便爱上了,傻子。”
隔着不真切的光亮,她看清他眼中的痴迷与汹涌情意。
他稀里糊涂被她收下,她却一直未给他半点回应。思及此,孟厌微微撑起身子,高仰脖颈,试探着将自己的温唇递上去,“温僖,我虽贪色,但实实在在是喜欢你的。”
她在奈何桥上见过不少俊俏游魂,独独那日遇见温僖,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明知以他的相貌,若留在地府,能攀上更好的上仙,却半哄半骗,勾着他沾染了她的仙气。
不少同僚私下说她运气好,其实不然。
她与温僖,一开始,是她费劲心思。引诱他上当受骗,留在地府陪她度过这漫长的寂寂余生。
温僖低下身吻她,“反正你得记住,你曾答应过罩我一辈子。”
孟厌从喉间溢出几声颤音,“知道了知道了。”
日出东方,天色微明。
三人在地府外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牵手而来,有说有笑的孟厌和温僖。
月浮玉抱着手,冷冷发问,“你们俩是来地府做官,还是谈情说爱?”
孟厌绞着手,小声反驳,“又没迟很久……”
“《地府为官手札》前一百页抄一遍,本官明日要看。”
“下官知错了。”
五人去了京州,先去太子府告知丰芜,言瞿句余已死,凶手可能是卢其,“应观,可否送我们入宫,我们有事需问明陛下。”
丰芜唤来其中一个妾室,让她带着太子的令牌与他们一起进宫面圣。
陈留胜与几人寒暄一番,一听来意,他怅然道:“今年十一月,雍郡之战大胜刚好二十年。有几位大臣提议重赏留郡五将,朕觉得在理,私下便打算将其中一人封为雍阳侯。”
这皇位越稳固,他越感激二十年前牺牲在雍郡的将士。
死者不可赏,他只好年年重赏活着的武将与士兵,特别是当时领兵的留郡五将。
孟厌:“陛下,你心中可是已经有了人选?”
陈留胜轻轻笑起来,“封侯一事,自古以来,大多会给主将。瞿句余素来神勇,朕也更属意他。”
他一语落定,几人相视一眼,大致猜到卢其因何挑拨离间。
曾经的同袍,如今时常来往的好友。兄弟如手足,可在滔天的权势面前,犹如过眼云烟,实在不值一提。
卢其上回来京州,不知从何处知晓封侯一事。
自诩为雍郡之战救星的他,自然不甘心放过这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于是,他设下毒计,挑拨瞿句余杀害另外三人。就算瞿句余不自尽,若最后封侯之人真是瞿句余,他大可暗中揭发其杀人之事。
他笃定瞿句余顾念兄弟之情,不会供出他。到时留郡五将只剩一人,雍阳侯除了他,再不会有旁的人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兄弟情深抵不过人之利欲熏心。
真相揭露,他们等了许久,瞿句余也未显魂。
月浮玉召了几个鬼差来问,个个摇头,说没看见瞿句余的游魂。
“他难道还有冤屈?”
第41章 未了因(六)
行过重重宫闱,窥见四方天光。
他们离开时,陈留胜孤寂坐在龙椅之上。短短几日未见,他头发白了大半。
这位曾经乾坤在怀,纵横捭阖的人间帝王。
忽有一日,徒然老去。
于陈留王朝的百姓,于万千僧尼来说。相比先帝陈留闻,陈留胜实在算是上一位好皇帝。
继位之初,便大赦天下,佛寺僧尼总算得了生机。
后一年,以雷霆手段,一步步拔除权贵奸佞。再三年,威服三国。
可惜,世事难两全。
他顾了天下,却忘了顾念儿子。让一个小人钻了三十年的空子,利用他的信任,差点毁了太平盛世。
出宫之后,五人原打算去留郡找找线索。
不曾想,方走了几步。身后的月浮玉脸色一变,大喊不好,“地府出事了,快走。”
手腕一翻,五人掐诀施展瞬移术。
少顷,从人间皇宫到了地府酆都大殿。
眼下,酆都大殿中站满了地府众仙。
阿旁阿防看见孟厌,凑到她身边,“出了何事?我俩正勾魂呢,突然被叫回来。”
孟厌指指月浮玉,“他让我们回来,说是地府出事了。”
阿防四下环顾,“难道那个吸魂的大妖擅闯地府?”
三人躲在角落嘀嘀咕咕,温僖隐在柱子后,冷眼旁观殿中的一切。
随着月浮玉的一声“肃静”,甚少露面的酆都大帝从殿外大步走进来,语气沉重,“酆魂殿昨夜有一恶魂逃脱,他被囚了千年,一心要为祸人间。”
地府众仙面面相觑,彼此低声细语。
因酆都大帝常自吹自擂,他们往日虽知酆魂殿,但一直未当真。
今日方知,酆魂殿是真,囚禁恶魂亦是真。
如今恶魂逃脱,若逃至人间,天庭免不得要治地府一个监管不力的大罪。
他们身为地府官员,自然难逃责罚。
功曹司六曹官员拱手站到殿中,“大人,地府各处皆布下结界,料想此恶魂应还在地府。”
酆都大帝怒目扫视殿中所有神仙,沉吟片刻后方道:“地府今日生死一线,望诸位拿住此恶魂,送回酆魂殿。”
“下官遵命!”
孟厌跟在一众去地狱的拘魂使后面,不时找阿旁打听,“酆魂殿在哪儿啊?”
阿旁努努嘴,示意孟厌看看左边,“就那儿。”
孟厌扭头朝左看,那山高耸入云,山势嶙峻险恶,其间遍布刀刃。
遥遥一处狭长山道上,有厉鬼正拿着鞭子,驱赶受罚的游魂上山。再往上瞧,山崖之上,游魂被一脚踹下山。须臾,直直堕进刀山,穿肠破肚,血流成河。
又一眨眼,方才堕崖的游魂又出现在山崖上。
循环往复,不知要经百千万劫方休。
哀嚎声不绝于耳,孟厌看得心惊,“咱们大人还挺会藏东西,这刀山地狱,一般的妖魔鬼怪轻易可上不去。”
阿旁面上浮起得意之色,“酆魂殿在刀山地狱一事,你别外传。全地府,拢共就十个人知道这事。”
孟厌咂舌,“你从何处知晓的?”
阿旁指指自己的耳朵,“我耳朵灵着呢~方才在殿中偷听到大人和阎王大人说这事呢。”
一行人在地狱找了一圈,别说亡魂,连个闲逛的游魂都没有。
孟厌走累了,找了一处乱石歇脚,攀着温僖的胳膊撒娇,“好阿僖,你的肩膀借我靠靠。”
温僖听话挨着她坐下,等她两眼微闭,靠在他的肩膀,又不放心地伸手扶了扶她。孟厌呼吸沉沉,身子摇摇欲坠。他坐着未动,任由她栽倒在他怀中。
远处的飞刀火石狱,不时有飞刀火石,从空坠下,密如雨点。
尖叫声、嘶喊声、悲泣声,求饶声震天。
近处的女子杳不可闻,睡得香甜。
温僖原想骂她一句“比猪狗还能睡”,可一低头,又觉她睡相娇俏可爱,甚至贴心地帮她拂开额间恼人的碎发。
孟厌睡至黄昏,朦胧醒来,挠着头,“还没找到那个逃走的恶魂吗?”
温僖静坐了半日,手脚发麻,“没有。”
“那我再睡会?”
一听这话,温僖一瘸一拐赶紧跑开。
孟厌立在原地,跺脚生气,“没用的小白脸!”
两人正要去奈何桥继续找,一妖冥使来说,恶魂已被抓回酆魂殿。
孟厌:“谁抓住的?”
阿防:“听说是一个鬼卒,大人大喜,当场赏了一千两。”
孟厌:“有点羡慕还有点嫉妒,你呢?”
阿防:“谁说不是呢。”
恶魂既已被抓,众人四散回房。
孟厌惦记那一千两,回房路上与温僖唠唠叨叨抱怨,“你该喊醒我的,没准今日便是我先抓到那个恶魂。”
温僖揉着自己发麻的手腕,轻挑下眉,不咸不淡地开腔,“喊醒你又如何,你找不到那个恶魂,何必白费功夫。”
孟厌兀自懊恼,丝毫未注意温僖回了什么。
阴月蔽日的浓夜,闷雷从半空传来,暴雨将至。
地府归于平静,只站在酆都大殿阁楼之上的几人,偶尔能闻听几声杂音。
楼中有四人,负手站在四面窗边,久久盯着不远处的刀山地狱。
受刑的游魂一趟趟被厉鬼赶上山,又被踹下去。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
立于东面的月浮玉郁闷开口,“怎会没来?”
西面的顾一歧望向地府一处角落,一女子牵着一男子,结伴正要出地府,“我们该走了,孟厌和温僖要去人间查案了。”
酆都大帝目不转睛守了一夜,现下揉着眉头,“想来不是他们,你们先去查案吧。”
月浮玉回身,一再劝阻,“大人,下官与顾大人可以确定,大妖已混入地府。下官恐他迟早会找到酆魂殿……”
酆都大帝挥手催两人去人间,“本官可保证,这世间无人能找到酆魂殿。”
他既如此说,月浮玉与顾一歧不好再劝。拱手行礼后,匆忙赶去地府门口。
路上,月浮玉道:“关有十万恶魂的酆魂殿近在眼前,他竟不动心?”他琢磨了几日,才想到这出引君入瓮的大计。
谁知,一夜过去,刀山地狱中的假酆魂殿居然毫无动静。
顾一歧背着手,“要么他已看穿我们的算计,要么他知晓真正的酆魂殿在何处。”
月浮玉回头看向酆都大殿,“姑且信大人一回吧。千年间,惦记酆魂殿的妖魔鬼怪何其多,不是也无人找到吗?”
孟厌隔了老远看见两人走过去,赶忙缩着身子躲在温僖身后,生怕月浮玉想起《地府为官手札》抄写一事。
可惜,月浮玉自小是神童。一目十行,过目成诵,任何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见到孟厌,他便伸手,“昨日让你抄的书呢?”
孟厌低着头,不敢说话。
月浮玉走近,上下打量,“你不会没抄吧?”
“抄了的。”
回话的是温僖,双手递上一本书。
月浮玉拿过一看,字迹流走畅贯,似飞剑狂舞,潇洒纵横。不像出自女子,倒像是男子所写,“真是你抄的?”
崔子玉来得晚,一来就听见他又在刁难孟厌,“你怎这么烦人,不是孟厌写的还能是谁?”
顾一歧适时帮腔,“她的字向来如此。”
有顾一歧作证,月浮玉不再深究,收下书后转身便走。
从始至终,孟厌不敢多说一句。
因为这书的确不是她抄写的,昨夜她忙着与阿旁阿防一道,去找那个得赏的鬼卒,起哄让他请他们吃酒。
回房时,已是半夜。
原打算早起再抄写,可她一睡便睡到了上衙的时辰。
正火烧屁股时,温僖丢给她一本抄好的书。
为防月浮玉找茬,她特意找了崔子玉帮她说话。一来二去,总算将月浮玉应付过去。
五人再去留郡,兵分两路,去了瞿家与卢家打听。
孟厌带着温僖,去了卢家,“今早幸好你反应快,要不然我又得被月浮玉扣分。”
温僖注视远方,“你勤勉些,他便不会为难你。”
孟厌身子一僵,语气中微露哀伤,“如今,连你也嫌弃我懒了吗?”
她喜欢顾一歧时,顾一歧时时让她上进。可她生前劳心劳力到死,漫漫二十年,没舒心过一日。
死后,不过想换个活法而已。
温僖侧身看她,放在她腰侧的手不自觉用力,“我嫌弃你作甚?我的意思是,你在他面前装装样子,他极好糊弄。”
得了想听的话,孟厌眉眼舒展,“行行行,听你的。”
两人在卢家打听了一圈,靠着孟厌那套“不为财,便为情”的歪理,倒真打听出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卢其的管家带着两人去卢其常去的妓馆,找到一个妓子。
妓子长相温婉,提起卢其,一脸嫌恶,“他惯喜欢折磨人。欢好时,若不顺他的意,便会扯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卢其权势在握,是留郡数一数二的人物。
妓子不敢得罪他,只能吞声忍泪。
孟厌:“他有什么怪癖吗?”
妓子抿唇想了一会,“楼里伺候过他的几位姐姐,都说他喜欢叫她们素娘。可我们之中,无人叫素娘。”
她们各有不同的名字,也纠正过卢其几回,但卢其固执地叫着她们素娘。
那神情,好似透过她们,在唤另一个人。
孟厌喃喃“素娘”二字,去瞿家的三人找过来。
顾一歧:“瞿句余与卢其,不仅是结拜兄弟,还是同乡。两人十五岁时,乡里遭了灾,这才出村去了军营。更巧的是,白素归与他们两人自小相识。”
孟厌:“他们三人是同乡?”
崔子玉:“还是一起长大的同乡。”
“我知道了,他的冤屈来自他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