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三个人一齐望向他, 于磐舔舔嘴唇,看着李朝闻说:“I almost died and they saved me. {我差点死了,他们救了我。}”
那是去年十二月的数九寒天, 他准备独自一人去Snaefellsjokull徒步三天, 第二天, 遇见了暴风雪。
阴风怒号,大雪漫天, 天上刮的、地上卷的,将眼前的世界弥合成了一片狂躁的灰白, 他每往前走一步, 都要克服巨大的风阻,好像把雪山扛在肩上那么艰难。
冷。比平常的雪天还冷得多。
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被尖刀戳刺一样疼, 于磐能清楚地感觉到,身体的热能在被冷风吞噬, 生的力量在一点点被夺走。
他凭着求生的本能,躲进山洞里。
在那里, 于磐想起了过往的一切, 他想, 他或许会就此消失,没有人知道他葬身何地,如果有人想起, 也只是客套地怀念他。
渐渐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眼睛快闭上了。
“Anybody there {有人吗?}”影影绰绰的人影。
Philip和Katrin当时是志愿救援队的成员, 到处搜寻被困在冰川的人,把他们安全带回营地, 见到于磐之前,他们只发现了两具尸体, 而他,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So you wanna suicide {你是想自杀吗?}”Philip问他。
于磐回答:“No. I just don’t care about that. {不,我只是不在乎死。}”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小李,补充道:“I mean at that time. {我是说那个时候。}”
李朝闻被惊得目瞪口呆,他无法想象于磐说的“生死随缘”,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心里属于于磐的那一块,像刀割一样生疼。
也是去年十二月,李朝闻生了病,晕乎乎地躺在家里,此前他从没有那么低沉消极过,如同冥冥中,他们早已心灵相通。
“They saved me and Iceland saved me. {他们救了我,冰岛也救了我。}”于磐看着Katrin和Philip,其实是说给小李听。
Katrin看气氛过于沉重,便提议去山腰的小冰谷走走看。
谷两侧巨大的冰晶像两堵随时倾倒的墙,夹出中间的羊肠小道,刚好容一人通过,他们进去,如同走进冰山的皱纹里。
冰,是人造海洋馆梦寐以求的新鲜的蓝色,各式各样的沟壑应有尽有,像上帝玩腻的橡皮泥,搁在那遗忘了几千年。
越过冰谷,有座终年积雪的雪山,接壤处有个小山洞。
李朝闻看到便觉得五味杂陈,他问他:“你就躲在这样的洞里?”
“嗯。”于磐和他视线交汇,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子一样,尴尬地笑笑。
这时残阳还未落尽,Philip提议合影,四个人自拍了几张,小李自告奋勇先给他们夫妇俩拍照:他俩站在冰谷的出口处,头顶刚好是落日的余晖。
李朝闻照完,刚想放下手机,Philip说等一下,然后转头跟Katrin接|吻。
哈哈,这帮欧洲人可真是不避讳,一生腼腆的亚洲人笑了,但这个剪影效果特别好,小李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Philip接过小李的手机,示意他俩也去。
李朝闻耸耸肩,说:“Let’s go to the cave. {咱们去那个山洞吧。}”
于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释然地点头:“走吧。”
他俩坐在洞口的雪地上,斜阳把他们的脸照得发红,于磐一如既往地僵硬,这次小李没好到哪去,他也坐得很直。
“You don’t wanna kiss {你们不想亲亲吗?}”Katrin起哄道。
于磐看他的目光,像初升的月亮,温柔中是苍凉惨然的白,他好像一直还冻在雪山的山洞里,不愿意出来。
哎,勉强碰一下嘴唇吧。
吻毕,李朝闻轻声对于磐说:“那么难的话,也不必逼自己做选择。”
他的心滴着血,他明知道让于磐再走出冰岛,是冒着让他“伤疤感染”的风险,可他还是希望自己在这个天平上,比那些未知的风险,要更重一点。
如果没能必过,李朝闻也没有怨言。
月亮出来了。
他们下山,天变成墨蓝色,冰川逐渐褪去鲜艳的光泽。
冰岛的白天又落幕了,等太阳再升起时,李朝闻就该离开了。
回家。
于磐给小李买的一兜日用品,还有些躺在那个塑料袋里,惨白的,像座墓碑。
他在喂猫,李朝闻坐在沙发上,想冰岛最后的夜晚该如何消磨:“哥哥,咱俩去酒吧吧。”
“哪种酒吧?”于磐有点意外。
“能喝醉就行。”他说。
李朝闻此前只去过两次酒吧,一次是跟大学同学们去清吧听歌,平平淡淡的,没什么印象;另一次是黑人舍友带他去迪厅,吵得要命,他找个理由就提前撤了。
于磐带他去的酒吧,介于两者中间。
闪耀的灯球旋转着,银光晃得人偶尔走神,有DJ在打碟,也有几个人围着舞台,又扭又跳,但好在音乐声不算太大,说话不用喊。
于磐喝威士忌,但他不让李朝闻喝。
反正不烈也能醉,无所谓的,李朝闻选了Mojito。
酒上来,他一口气喝了半杯,汽泡把他撑得够呛,难受得打了个嗝。
有点搞笑,他噗嗤笑了出来。
“你还想看我跳舞吗?”于磐突然说。好像就这一句话,已经打了很久的腹稿。
“啊?”
“这里可以自己点歌。”他的喉结在滚动,鼓起勇气和李朝闻相视一笑,轻抚了一下他的手背,然后起身走到舞台前。
音乐突然停了。
“I wanna dance. {我想跳支舞,}”于磐凝视着李朝闻,绽出一个苦涩的微笑,他顿了三秒,说:“For my lover. {献给我的爱人。}”
“Wow!”满屋的掌声和欢呼。
“Don''t make plans. Come home with me we''ll stay up all night long. {别做计划,就跟我回家,我们熬一整晚吧。}”熟悉的曲调响起,李朝闻会心一笑。
今天于磐的舞前所未有的柔软,像即将倾颓的大厦,他唤醒他,让李朝闻想起过去,他是如何沉醉的,喜欢可以浮皮潦草,但爱像沼泽,让人越陷越深。
他说他是他的爱人。
于磐的声音那么温柔,那句“my lover”的余音,一刻不停地在他耳边回响,李朝闻肯定会记很多很多年。
于磐跳完舞,回到他对面坐下,眼神比以往他所见的都要更忧郁,胡子昨晚没刮,冷帽也不摘掉,有点像他第一天见到他的时候。
小李又点了杯Martini,最后一晚,最好别喝吐,他想。
“你记得你毕业那年,街舞社的散伙饭吗?”李朝闻说。
“怎么了?”
“我那天一直在看你,我想着,看够了算吧,这辈子不一定能再见了,”李朝闻说得有些哽咽,他猛吸了一下鼻子,又笑了:“你猜怎么着?我第二天去取快递,就又在楼下看见你了。”
他当初雀跃的少年心事,是那样简单,只需要看一眼,就有无限欣欢,可那时的爱怎么能和现在比呢?
小李边笑边点头,好像只有这样,他才有继续往下说的勇气:“所以,要不,先这样吧?”
于磐听得好像变了石头,一动不动,但他的眉心一直在抖,山根那颗小痣也跟着颤动,他好想问问李朝闻,你说的什么?什么先这样?但答案他再清楚不过了:
我不想留下,你不想走,那么我们的爱,就先这样吧,把它放在这,各走各的路。
“没准哪天,还能遇见。”李朝闻笑得很灿烂,好像他确定还能遇见似的,但他突然想到,下次遇见又是什么时候呢?这中间他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他的!
此刻人还在眼前,可明天他就失去他了。
小李死死攥住于磐的手,让他没办法挣开,他发出哭腔:“哥哥,我想你了。”
说罢,李朝闻端起于磐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酒精辣得他头晕目眩,霎时间天旋地转,终于飘飘然忘却了现实。
他喝醉了,于磐没有。
他把他抱进车、抱回家、抱上|床,解了他的衣服。
于磐,你在我身上随便做些什么都好,最好狠一点,留些烙印给我。李朝闻迷迷糊糊地想。
可于磐什么都没有做,只是伏在他身上,哭了。
李朝闻醉得没空想于磐为什么哭,他只是觉得脸好热,又红又烫,实在难忍,于是他猛地坐起来,想找点凉的东西贴贴。
他捧着于磐的脸,把他拉起来,歪着头贴上去,对方也紧紧抱住他,弄得他又有些热,有些烦。
烟味。
好熏得慌,于磐今天抽了太多烟。
“嗯,你有烟味。”小李皱着眉,扇扇鼻子,把他推远点。
于磐怔住了:原来他不喜欢烟味,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的泪水漫过嘴唇,尝到咸咸的味道,五官痛得全皱起来,爱人没什么知觉,软软地被他圈在怀里,于磐觉得五脏六腑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他想嘶吼,想毁灭,想一头撞死。
他只能吻他。
他抱着他倒在床上。
今天怎么不是世界末日呢?于磐边扯自己的衣服,边想。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闹钟响得很准时, 宿醉令人头痛欲裂,骨头仿佛散了架子,浑身都疼。
“走吧?”于磐早穿好了衣服, 等着再次送他去机场。
“嗯嗯。”
李朝闻最后扫一眼, 检查屋子里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他发现于磐家里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有一点杂物就会格外显眼——比如昨天那个白塑料袋。
“我刚好, 需要换牙刷了。”李朝闻蹲在塑料袋旁边,把牙刷拿出来, 发现里面还有两块毛巾。
“你都拿走吧。”于磐说完, 就转头去开家门了。
于是小李把毛巾也塞进双肩包里。
他脚边的猫笼子里,小精灵发出诡异的叫声,刚做完绝育, 它可能哪里不舒服。
“你再带它去医院看看吧。”小李说。
“嗯,我回来就去。”
李朝闻仍蹲在原地, 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可说的,其实他又心软后悔了, 想让于磐订一张去慕尼黑的机票, 一月的可以, 二月的也行,虽然未来不确定,先尽兴地走一步看一步, 也行。
“怎样?”于磐冷着脸。
李朝闻忽然就不想说了, 顾左右而言他:“蓝的猫抓球掉了,还没粘上。”
“嗯。”于磐去摁电梯了。
小李也不知道自己在磨叽什么, 他带上门的时候,没有跟两只小猫说再见, 它们如果懂事,会觉得他只是出门去上班,晚上就会回家。
而于磐今天冷淡极了,表现得像毫不在意他走似的。
一张扑克脸。
本来就难过,现在李朝闻更是觉得莫名其妙,一阵烦闷堵在胸口:“你怎么了?”
“没怎么。”于磐目不斜视地说。
一路上小李抱着他的双肩包怄气,忍不住看了于磐好几眼,于磐都没回应,他不明白,昨天还你侬我侬、难分难舍的,怎么今天跟结了仇一样?
车开到机场的路卡,那几个穿橙色马甲的交警仍在坚守岗位,这回李朝闻知道,他们在查乘客的安全带。
“那个罚款五千,真的是罚司机,不是罚乘客吗?”
于磐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那也是我的错,我欠你的。”李朝闻脱口而出。
他话说得冷硬极了,但亏欠总归是好事情,它无限期地牵动着人们之间的红线,只要还没还清,就永远不能分离。
于磐狠戾地瞪他一眼,本来心里就有怨气,听他这样一说,更是火大了。
急停车。
他反唇相讥道:“那怎样?你要留下来赔吗?”
李朝闻没见过于磐这样恶狠狠说话,他心里突然被针扎一下,然后那种痛,绵密地蔓延开来。
于磐发疯似的揪住李朝闻的领子,逼得他上半身倾过来,强硬地吻上去,把唇舌融进他的身体,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想就这么占有他,直到余生的尽头。
李朝闻搂住他脖子,加倍激烈地亲回去,吻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唇|瓣分开时,两个人都喘着粗气,额头抵在一处,仿佛两头刚刚为猎物厮打过的猛兽。
气氛僵持不下,小李笑着开口道:“其实也没那么糟,你看你还在养猫,还喜欢看星星,还总出去爬冰川。”
“没有我,你也不会怎么样的。”李朝闻假装很洒脱。
于磐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注视他的眼神很厚重,压得小李喘不过气来。
李朝闻看到他没戴帽子,想起那天在机场,他们交换了冷帽。
他叹了口气,把黑色冷帽从自己头上摘下来,拍了拍,然后郑重地、深情地,戴回于磐头上。
戴好后还整理了一下,很满意地笑了。
于磐死死盯着他,仿佛铜墙铁壁终于崩塌,流露出强烈的不舍和不甘。
李朝闻再看一眼,肯定就不忍心走了。
“哥哥,你别进去了吧。”
“好。”
李朝闻逃也似的下车,把箱子从后备箱拽出来,挥手说拜拜,他跑得太快,被台阶绊了个踉跄,好在没摔倒。
他直接冲进机场大门。
雷克雅未克机场的扶梯很长,小李站上去,好不容易把紊乱的呼吸调整好。
于磐会不会追进来呢?他想。
如果他追进来,那我们就不分开了,以后的事情也许能商量着来。
对啊,就算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他,也不一定非要斩断情丝才能回归正轨,没必要这么决绝,没必要这么狠心吧。
李朝闻想好了,他决定回头。
没有。
他没有进来。
于磐傻坐在车里,抽着烟,他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如同心脏被人塞满了蜜,又尽数抽干了。
良久后,他才木然将车驶出停车场。
车行驶在望不到尽头的高速路上,他不经意瞥了眼副驾驶,空荡荡的,他不再习惯这种空寂,曾经毫无波澜的生活,早就被李朝闻摧毁了。
他打开双闪,把车停在路边,砰砰砰,捶了方向盘三下。
于磐感到前所未有的崩溃,泪水溃堤而出,流得满面泪光,他还叼着烟头,烟尾全被眼泪浸湿了。
李朝闻是四点到的慕尼黑。
他在飞机上昏沉沉地睡着,醒来后有一瞬间忘了自己在哪里,下飞机,他像个僵尸似的拖着自己,走到机场的露天广场。
买了两盒焦糖马卡龙,从来没买过这么多。
他没着急去坐公交,坐在店里吃起来,抓起一整个扔进嘴里。
怎么不甜呢?不可思议。
小李皱着眉头嚼啊嚼,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种久违的香味:
上次吃马卡龙的时候,他还没和于磐重逢呢。
好想尝到甜味。第一个还没咽完,他疯狂地又塞了两个,嘴巴被堵得鼓鼓的,噎得慌,李朝闻腻得想吐,结果是眼泪先涌出来。
实在忍不住,他哭着狂点于磐的微信,最后发了句:“到了。”
李朝闻努力抽了一口气,想把眼泪吸回去,他问李沧澜道:“姐,你睡没?好想和你说话。”
姐姐的视频很快打了过来,好像不是在家,因为她戴着耳机,背景里是亮橙色的标语牌,应该在饭店。
“你回慕尼黑啦?火山好不好看?”李沧澜问。
“挺好看的。”小宝强颜欢笑。
李沧澜发现他好像哭了,关切地凑近屏幕:“你怎么眼睛红红的呀?于磐呢?”
小李抿抿嘴,耸耸肩,自嘲道:“应该是分手了。”
姐姐一听,赶紧把倒放在桌上的手机抓起来:“怎么又分手了呀?怎么还是应该是啊?”
应该是?听着不清不楚的。
她主要是怕弟弟吃亏,怕素未谋面的于磐是什么渣男:“我就感觉他不靠谱嘛,台湾男生最会甜言蜜语了。”
“我说的,不是他提的!”李朝闻赶紧澄清,身子都前倾了,然后又蔫蔫地坐回去:“他想让我以后去冰岛工作,我不想;我想让他离开冰岛跟着我走,他也不想。”
那就无解了。
姐姐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翻出陈年旧事来找点共鸣:“哦,正常的,我大学那个初恋也是啊,人家要去北京闯,只能各过各的呗。”
李沧澜说到初恋时眼神飘忽了一下,往自己对面瞟——陈野正坐对面呢,他张着个大嘴,特别惊讶的样子:
于磐这个名字挺特别,又是台湾人,估计就是他认识的于磐。
“嗯嗯!我主要是太喜欢于磐了,要是没那么喜欢他还好,好怕自己变成恋爱脑。”李朝闻自言自语着,也不管姐姐有没有在听。
李沧澜没在听,因为陈野一激动要来抢她的手机,但她还不想告诉家里,她在跟陈野密切接触这件事。
“你干嘛?”她用气声说,大眼睛瞪得溜溜圆,表情很严肃地吓唬他。
陈野摇着手,使劲比划着:“没有,我就,我看一眼,我不出镜。”
“你远点!”李沧澜还是不给他看。
陈野百口莫辩,他没有想登堂入室的意思,只想确认一下她们提到的人,是不是于磐,他急得团团转,也用极粗的气声说:“于磐?我认识,我朋友。”
陈野想:还说什么“分手”?难不成她闺蜜是于磐的现任对象?
李沧澜没注意他说啥,因为那边弟弟说说又哭得很伤心:“可是我好喜欢他,啊啊啊,我现在就想死他了。”李朝闻小嘴向下撇着,又塞个手边的马卡龙进嘴。
“哎呀,宝儿,这分手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自己决定的呀。”李沧澜蹙着眉,她在一心二用:一边心疼弟弟用情这么深,一边把陈野往旁边推着,怕他从镜头的角落冒出头来。
陈野拼了命探头,其实他就是好奇李沧澜这闺蜜长啥样,有没有杨雨荷好看?这倒不重要,主要是如果可以的话,问问他的好兄弟于磐现在咋样。
李沧澜真的烦了!这人太讨厌了!膀子上肌肉那么大!让她怎么推?她一把把陈野甩开,厉声呵斥道:“你到底要干嘛?”
没想到她一生气,动作太大,啪地把手机掉到桌上。
李朝闻和陈野隔着屏幕面面相觑。
几秒的大脑宕机后,双双吓得好像对方是贞子:“啊!!”
李朝闻的眼泪都给吓回去了。
第33章 慕尼黑(一)
“不儿, 她闺蜜是你?”陈野挤着眼睛,愣愣看着李朝闻。
她快被他逼疯了,一巴掌拍在人胳膊上:“什么闺蜜, 这是我弟!”看俩人这幅样子, 李沧澜想起他俩都是科大的:“嗷, 你俩认识?”
李朝闻都不知道陈野听没听见他刚才的话,他硬着头皮打招呼:“啊, 野哥你怎么在这啊?额,你最近挺好的?”
但隔着耳机, 陈野听不见李朝闻说话。
“啥?你弟?认识啊太认识了, 我们街舞社小社员儿嘛。不是,于磐跟谁分手了?”陈野这时候还没明白,跟于磐谈恋爱的就是李朝闻本人, 还以为是什么朋友的朋友。
两个人在自己耳边聒噪,李沧澜感觉好吵。
算了, 分给陈野一只耳机吧。
怎么这破耳机是有线的?俩人还得离那么近。
右边耳机分给他,陈野嘚瑟地凑近, 他的抓绒跟她的高领毛衣之间, 只隔着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然后明智地,见好就收了。
“啊,那个, 野哥我刚才问你, 你怎么和我姐在一起呀?”李朝闻说的是物理上的“在一起”。
“咳咳!”陈野清嗓子,脸有点红:“你这孩子, 净瞎说,害没有呢。”
这人怎么脸这么大?李沧澜百思不得其解。
她拿高跟鞋狠狠踢了陈野的篮球鞋一下:“他问的是咋认识的!”不知不觉中, 李沧澜也学会了“咋”的发音。
“别人介绍的。”
李朝闻绷不住,笑出声来:“哈哈,相亲呀?”
“完了还有工作嘛。”陈野嘴角上扬,欢快地叫道:“领导!”
绕来绕去,陈野还是最关心于磐的问题:“那啥,你们说的于磐是我认识的于磐吗?”
李沧澜立马开启防御机制,拿手肘捅了他一下:“问那么多干嘛啊你!”
“没事,跟他说嘛。”
李朝闻倒是不介意,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陈野,本以为他多少会安慰几句,谁曾想陈野的关注点完全跑偏了。
“不是哥们……你是给啊,我倒,我倒能看出点端头来,他……于磐也是给啊?”陈野抱着肩膀,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我靠,我还和他去过澡堂子呢。”
“你可省省吧,人又不喜欢你这种。”李沧澜嫌弃地上下打量他:黑皮,一身腱子肉,倒三角身材,眼睛大得似铜铃,再打扮打扮贴门上,直接能当门神了。
不对啊,怎么混进去这么多优点?
李沧澜的心忽悠一下,她怼陈野:“诶呀,热死了,你那边去!”
“没唠完呢!”
陈野本想反抗,但她一横眉立目,他就灰溜溜地摘了耳机,坐回对面去了。
“姐,噗,他怎么跟个狗似的啊?”
这句陈野没听见,李沧澜抬眼看看一脸懵的“狗”,也捂住嘴狂笑不止。
“干哈?”陈野挠头。
挂断视频,世界安静了,空虚感爬上李朝闻的心头,他再次感到茫然。
李朝闻继续给姐姐发:“对了,我发了个旅游vlog!在B站‘小宝儿宇宙’那个号,请点赞投币,谢谢!”
发完文件,他望向窗外,慕尼黑阴天,下着小雨,灰色的房子显得更暗淡了,德国的建筑就是这样,不像冰岛,随处可见跳脱的五彩缤纷。
这时635路公交恰好来了。
半小时一班,错过就要枯等很久,李朝闻抄起没吃完的那盒马卡龙,拽着拉杆箱破门而出,冒着雨不管不顾地朝站台奔跑。
最终在车开走的前一秒,他踏进了门。
“Hallo!”他抹了一把被淋湿的脸,笑着对司机说。
司机老爷爷很友善:“Warten auf sie. {等你呢。}”
熟悉的德语在提醒他,他回到慕尼黑了。
黑白的电影总是很长,黑白的日子却过得很快,李朝闻在实验室连泡了两天,帮着队友中期答辩,顺利拿到了10分满分。
就是累得有点昼夜颠倒了。
第三天上午,他睁开眼睛,以为自己在冰岛的某间旅馆里。
可是视野逐渐对焦,他看到死气沉沉的棕窗帘、地毯上堆满的衣服、在维也纳买的莫扎特唱片,一一确认了,这里是慕尼黑,他宿舍。
李朝闻瞬间泄了气,死鱼一样倒回床上。
天花板可真白啊,李朝闻睁大眼睛盯着它看。他昨晚睡前因为失恋,偷偷哭了一次,现在的目标,是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就算胜利。
可这就像“不要想粉红大象”的心理实验。
不要想于磐!
于磐迷人的笑容浮现在他眼前。
不要想于磐!
于磐喉结的触感还记忆犹新。
不要想于磐!
于磐的味道隐约飘忽地袭来。
李朝闻把头蒙进被子里,他抓狂了:好后悔把冷帽还给了于磐,不然现在还能吸两口。
得干点别的!
他懒得下床,就跪在床尾,伸长胳膊把桌上的电脑够了过来,点开费里尼的《大路》。
片头字幕还没放完,他就又走神了:
啊!这个死男人!竟然只回了个“OK”就没有下文了!他根本都不在乎我,我还想他干嘛?
李朝闻又急又气地,光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最后干脆拉开门跑到阳台上。
宿舍是个小型的工字型楼,有两个草坪小院,小李的阳台正对着其中一片草坪,越过草坪,是一群红顶白墙的乡间别墅,错落有致。
今天是个艳阳天,德国的草坪冬天也是绿的,就算覆上一层雪,化了之后还是那傲人的骄绿色,草上的露珠,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李朝闻盯着脚下的草坪,有种想跳下去的冲动。
他住二楼,草地是软的,跳下去肯定死不了,最多一身土而已,多有趣。
小李摸着白色的栏杆,认真思考着。
“诶?哈喽?你去参加群里那个狂欢吗?”有人叫他。
李朝闻的遐思被打断了,他一抬头,发现是斜上方四楼的阳台上,他之前加过微信的中德混血同学,好像,叫William威廉。
“什么狂欢啊?”
“ROSY迪吧的圣诞狂欢啊,你不觉着今天特安静吗?”威廉说。
今天24号,平安夜。的确,今天宿舍公共区基本没人,大家都出去玩了。
“你要去的话,可以坐我车去城里,晚上九点门口见。”威廉撂下这句话,就进屋了。
教堂的钟声敲了九下,黑色轿车停在宿舍门口。
威廉穿着一个红色的皮夹克,衬得琥珀色的混血眼睛更精致明亮了:“Johnny来啦?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的确,要不是失恋需要排遣,他才不会来。
威廉给他打开副驾驶的门,李朝闻出于礼貌,也没推辞,说了句谢谢就坐进去了。
“哈喽哈喽!”后座坐着两个女孩,都化着烟熏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显得小李一身休闲装过于敷衍。
“哈喽!”
李朝闻不意外,因为William算是慕尼黑华人学生圈的交际花式人物,从杨国福麻辣烫店老板,到食品安全系的华人教授,他朋友圈里都有。
小李虽然开朗,但跟人家不是同一种开朗,于是他一直对William敬而远之。
“小威,这就是那位中科大的学霸吗?”黑长直女孩问。
小李很怕陌生人这样讲话:“啊,没有啊,不算学霸。”
他系安全带的一瞬间,心尖又刺痛了一下,他还以为再坐上车副驾驶会是很久之后呢,没想到,这么快。
“当然算啦,我高考学不懂,才到这边来读本科的啊。”女孩的语气中,有种阴阳怪气的疏离感,虽然是自贬,却让李朝闻有点不舒服。
“你们别这么mean{刻薄}行不?”威廉没看她们,悠游自在地打着方向盘。
“你一京爷,你懂什么?”
威廉轻笑,他偏头跟李朝闻做注释:“我儿北京长大的。”
小李假笑着点点头。
怎么办?一堆社会人,他从小就在最好的学校里当最乖的学生,没接触过这种人啊。活动还要凌晨才结束,他现在已经有点后悔上车了。
到ROSY的场子里面,就更后悔了:这是一个纯地下的酒吧,经过三层小的门厅套间,才进到蹦迪的主厅,厅里暗得谁踩了谁的脚都看不清,音乐声又大得让人想变聋,说是乌烟瘴气一点也不为过。
这跟冰岛酒吧那种文艺chill的气质,相差一万八千里,说是圣诞狂欢,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圣诞的氛围,只有角落里有棵被人撞歪了的圣诞树,一群人找理由蹦迪罢了。
几乎所有的灯光都聚焦在舞台上,主DJ是个黑人,扎绿脏辫穿红衣服,他倒是挺圣诞的……
两个女孩脱了外套,穿着热辣的抹胸衣服,加入舞池里热舞的人群,威廉坐在圆形吧台边点酒,跟她们说着“我马上来”。
李朝闻往门口张望,内心规划着逃跑路线,打算先趁他们不注意,从人群里钻出去,上了回家的火车再给威廉发微信。
说时迟那时快,威廉拽住他的手腕:“好不容易出来玩一下,别跑嘛。”他狡黠的眼睛看透了一切。
“你说什么?”李朝闻装听不见。
“能喝酒吗?”威廉大声说,他让酒保起了两瓶啤酒,蓝绿色的,看着像掺了蛇毒液一样,他怼到李朝闻面前一瓶:“喝点?”
小李哪里敢在这喝酒?他赶紧撒个谎:“不不,不能喝酒,我喝酒过敏!起红疹子!”他往胳膊上比划一下,好像真的会过敏一样。
“那你去跟她们跳?”
两个同行的女孩子早不知道跳到哪去了,只能看见银色背心的那个,在舞池最中央疯狂甩头发,她的头发是金色,还特别长,甩起来像啤酒喷沫子。
“我不会啊!”
李朝闻对此毫无兴趣,他看舞池里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有些跳得不好看,扭得像条蛆,况且陌生人之间挨得那么近,想想他都生理不适。
“你不喝酒,也不蹦迪?你来干什么?”威廉坏笑着说,他的琥珀色眼睛流露出玩味的姿态。
此刻小李觉得他精致的五官都带着一股无赖相,混血地痞一样是地痞,他很无奈地喊:“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威廉笑得特放肆。
俩人刚才一直是喊着说话的,这会儿威廉忽然凑到他耳边,李朝闻感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随之而来,他皱着鼻子要躲,却听到极炸裂的一句话:
“你0.5吧?”
第34章 慕尼黑(二)
可真是进了贼窝了, 李朝闻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脸憋得通红。
“什么?”他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把你吓着了?”威廉把酒咽下去,玩世不恭地撩起刘海:“哎呀, 我明人不说暗话, 我是bottom(0)比较多, top(1)也行,一直就看你挺顺眼的。”
他想跟他一起玩。
“你别说了!”李朝闻又羞又恼, 觉得自己被亵渎了,他浑身肌肉都绷得死紧:“我不搞这些。”
“行行行, 我就问问, 冒犯了。”威廉特意把高脚凳往后挪了一下,离小李远一点,怕他嫌自己恶心。
威廉喝了两口酒, 再瞟一眼李朝闻,这人到现在还拧着劲, 问一句就跟砸了他贞节牌坊似的。
威廉一甩刘海,手指点着小李, 自作聪明地下结论:“你有对象。”
李朝闻的心猛地一颤, 大脑像通了电, 未来他会有无数次要面对这个问题,一想到他就悲从中来。
“我有爱的人。”他笃定地说。
那个人遇见了,这辈子, 就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了。
“Ok, 我keep silence.{我闭嘴。} ”威廉玩世不恭地,做了个给嘴拉拉索的动作, 他继续东张西望,寻觅今晚的猎物。
一个黑发白人帅哥, 左耳戴单耳钉的!
威廉眼睛都掉到帅哥身上了,他怼怼李朝闻:“诶,我感觉那哥们行,我去冲了啊。”
既然话说开了,李朝闻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受不了这,我先走了。”
他逆着人流,走出最嘈杂的主迪厅,可惜他们刚才进来的时候,把外套都寄存在门口了,那边乌央乌央的人,还得挤过去拿外套,李朝闻被熏得几乎窒息。
他好像不是自己走出门的,是被推出来的,终于不用跟音响胸腔共振了!呼吸到冷冽空气的瞬间,李朝闻觉得自己又活了!
小李的乐观就在于:他不会想今晚来酒吧很倒霉、很晦气,而是觉得从自己不喜欢的环境中逃逸出来,真是件痛快的事。
如果没再次碰见威廉就更好了。
那人搂着白人帅哥的脖子,跟小李说:“求你件事,你能不能等着她们俩,一块回Feldmoching?”他们住的地方离主城区有距离,如果没车,得坐火车才能回去,十二点,末班车。
那不得等到十二点?!李朝闻真的生气了,张口想拒绝。
威廉给他拱手作揖:“请您吃饭!给您拜早年了!”
小李翻白眼,他转念一想,女孩子大半夜,经过乞丐过夜的火车站地下通道,是有点不安全。都是同胞,能帮就帮吧。
可是让他再回到那乌七八糟的酒吧去?还不如杀了他。
踟蹰间,李朝闻看见了街角巨大的黄色“M”。
“那我去麦当劳等她们。”
“太好了!请您吃火车站旁边的新疆菜!点最贵的!吃两顿!”
“嗯你快走吧。”李朝闻摆摆手,希望他赶快滚蛋。
“诶,你中文名叫?”
“李朝闻。”
“韩威。”
半夜,在麦当劳,用手机改剧本。
李朝闻觉得这件事,绝对能成为他以后获奖感言的素材。
他点了杯拿铁,耳机里放着“暴风雪白噪音”。
“冰岛的原始村落,村民们信仰被镇压在冰山下的精灵王子,以及他的图腾,不存在的生物——蜘蛛。村子还流传着古老而不知名的禁忌,禁止篝火。
某天,有人因好奇点了火,王子被篝火唤醒,成功复活。人们拥戴他,奉他为先知,并将火也奉上神坛。
直到有一天,精灵王子告诉人们,蜘蛛是现实存在的。
村民不能接受这一点,他们不再相信精灵王子,纷纷认为他是祸端,于是他们合力,将王子再次镇压在冰山下,并永久禁止篝火。”
打完这些,他在最后噼里啪啦地敲上去:“循环!倒放!”
呼,一直在脑海里的某些灵感终于连成了串,万斛泉源,倾泻而下,李朝闻感到非常舒畅。
好想发给于磐啊!
他不自觉地点开于磐的微信,看见那个冷漠的“OK”,便又想起他没有追上来,不仅那天没有追进机场,后来他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李朝闻真的很失望。
不发了。
一看表,才十点半,幸好他拿了充电宝,不然该怎么消磨时光。
看看网盘里的剪辑素材吧。
他看到峡谷边,打火机的错位镜头,第五秒,于磐的身影出现在镜头里,李朝闻按了暂停,他深呼吸一口,心里乱成了麻。
好想他,一看见于磐的脸,那种销魂蚀骨的思念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李朝闻整个吞噬掉。
他也不管脏不脏,胳膊全拄在餐桌上,脑袋趴上去,想睡一觉。
可右手边的桌子上是个流浪汉大叔,他身边有个从dm超市霸占的购物推车,里面装了全部家产,破被子,破衣服;左手边的桌子上是一群teenagers{青少年},纹身打耳洞,一看就是不太学好的那种。
虽然说人家也不一定是坏人,但他还是不敢睡了,怕手机被人抢走。
算了,干等着吧。
她们俩是十一点半从酒吧出来的,都挺清醒,说是一人只喝了一瓶酒。
白天人来人往的慕尼黑火车站空空荡荡,黑森森的旧桁架很高,显得零星几个人特别渺小。回家的火车是有包厢的,两排乘客面对面坐,三个人刚好坐一个包厢。
“学霸弟弟,谢谢你今天等我们。”黑长直那位说。
“不用谢。”小李笑得很温暖。
灯光下,李朝闻才看出,她们应该比他年纪大些,可能是在德国读博士。
“你是硕士吗?”金发那位问。
“申的是硕士。”李朝闻不是申不上,是因为不想读博,跟爸妈谈判许久才取得的折中条件。
“那你刚来一年?”
“嗯。”
黑长直姐姐的眼神飘出车窗外,现在火车经过的是田野,外面什么也没有,她蹙了蹙眉毛,说:“国内现在是不是特别好啊?我都三年没回国了,我从16年就来了。”
李朝闻不知该怎么说,他怕勾起她的乡愁,便笑道:“反正我们合肥地铁还是只有五条线,19年就五条线。”
大家笑了。
“听小威说你学机器人的?以后回国吗?”金发姐姐又问。
“嗯,应该回吧。”李朝闻也不知道,他既想回国,也想世界各地流浪。
“你看你学历这么高,有机会还是回国吧,”黑长直姐姐从包里掏出卸妆水,使劲擦她的眼影,她说:“我不是不想回国,主要是我那个野鸡德本,国内不认,人家觉得你是花钱出来读的。”
李朝闻没说话,他知道国内求职现状很卷。
黑长直妆卸到一半,有点狼狈,金头发想活跃气氛,就说:“你看看你,好像个大熊猫啊。”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真让人想家,弄得她哼哼笑两声,接着就快哭了,她一甩手,捏起并不地道的川音:“我老家就是四川滴。”
“那,姐,你是哪的?”小李问金头发。
“福建滴。”
她夸张地模仿了黑长直的“散装”四川口音,说完她俩互相推搡着笑起来。
李朝闻实在憋不住,笑得见牙不见眼,抱着外套瘫在座位上。
金头发也想家:“主要是福建真的好吃的好多啊,我现在就想吃我们高中食堂那个卤肉饭。”
“卤肉饭啊?”放松的氛围下,李朝闻不假思索地说:“我男朋友做的可好吃了。”
他说完后,心脏仿佛突然坠崖,又被挂在树梢,悬着。他到底算他男朋友吗?他俩这样,算分手了吗?
金头发做恍然大悟状:“啊!你有男朋友啊!我说呢,小威本来说要钓你,怎么今天去找那个白男——”
黑长直捂住了她的嘴:“你别什么都跟人说呀!”
她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给找补道:“小威你看他那样,其实人挺好的,很仗义的。”
“哈哈哈哈。”小李神不守舍,脑子里哪有威廉。
这时火车还有五分钟到Feldmoching,他们听见了不知名教堂的,午夜钟声。
“零点了?”金头发问。
“圣诞快乐朋友们!”黑长直鼓着掌,疲惫的双眼,又多了点光芒。
“圣诞快乐。”小李说。
“诶!”金头发突然发现了什么:“我包里带了平安果!本来想在酒吧分的!忘了!”
黑长直指着她笑:“那你现在拿出来给我们吃吧。”
十多个平安果,包得流光溢彩的,金色银色粉色应有尽有。
“哈哈哈哈,一人四个!来吧!”
三个人笑得很开心。
李朝闻没曾想过,来到德国的第一个平安夜,是在火车上和两个陌生女孩一起过的。大概萍水相逢有一种浪漫的魔力,他觉得过很久很久,内心仍然能够为之颤动。
“我们加个微信吧!”他说。
黑长直来自四川的那位,微信昵称叫淼,金发的福建姐姐,叫Rebecca。
以后会知道她们的中文名的,李朝闻想。
夜空晴朗,可惜慕尼黑的乡间不够暗,没有冰岛那样的繁星点点,李朝闻快到宿舍时,刻意放慢了脚步,院子里的草坪下了雪,白白软软的,他安静地躺在雪地上。
月亮差一点就是满月,他不舍得和这个夜晚告别,它有种神奇的烟火气,所有的际遇都归于美好。
这是属于人间的碰撞,是在冰岛这个世外天堂,见不到的。
红顶房子里的灯火闪着暖光,传来那首经典的圣诞儿歌:“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哥哥,圣诞快乐!!我想你了,你在哪呢?”
第35章 慕尼黑(三)
仅仅是打完这行字, 李朝闻的心脏便要跳出胸膛,他还是没有点发送,而是“拷贝”, 发给了“文件传输助手”。
没过几分钟, 于磐发了条朋友圈, 两张照片:一张是冰岛乡间,村民就地取材, 给树林里松树挂上彩灯,装扮成天然的大圣诞树;另一张是他手拿着一个姜饼小人, 背景是烧得正旺的壁炉火。
配文:Merry Christmas.
此刻于磐正在酒店餐厅里, 跟新旅行团的游客们一起过圣诞,今天的主菜是烤猪肉,点心还有DIY的圣诞薄饼。
不爱拍照的于磐又拍了一张, 前景是用来蘸薄饼的巧克力瀑布,这巧克力有点过甜, 不适合他的味蕾,但如果小李在, 他肯定爱吃。
李朝闻从天而降, 然后无言离去, 像上帝突然眷顾他几日,又无情地将天使召走,于磐的魂魄被抽走了一缕。
他独自躲到外面抽烟。
空寂的雪地白得惨然, 他点上烟, 学着李朝闻的样子,躺在雪地上。
上次来这个酒店的时候, 他在阳台上教李朝闻抽烟,其实那天他就想吻他。
叮咚, 手机响了。
“哥哥,圣诞快乐。”
于磐看到“哥哥”这个词的一瞬,心脏在狂抖,这之后的失落,是心灰意冷所不能形容的。
不是李朝闻,是他的堂妹于书语。
她说寒假想来冰岛转转。
圣诞假期,李朝闻不用去实验室,但仍然风雨无阻地,坐火车去城里。他喜欢在巴伐利亚国立图书馆看电影,看累了就去旁边的“英国花园”散步。
29号,新年前开门的最后一天,图书馆里只有零星几个读者,李朝闻坐在了平时抢不到的单人沙发椅上。
沙发椅面对的是报告厅的大门,平时没有人经过,私密性很好。
他今天剪冰岛的第二个vlog。
李朝闻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来着,可是一看到火山爆发的镜头,他就潸然泪下,他使劲地深呼吸,好容易把啜泣声压抑住,让周围的人不至于听见。
谁曾想今天报告厅里有讲座,呼啦一下,门打开,讲座散场了。
李朝闻仓皇地把电脑扣上,可眼泪一时憋不回去,他出了个昏招——抱着双肩包趴在桌子上,装睡,等人走差不多再起来。
终于耳边没声了,小李满面泪痕地抬头。
我去,怎么有人站在门口玩手机啊?而且还是那个吓死人的威廉!!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呦?哥们?”威廉把手机揣进大衣兜里,饶有兴味地走过来,看到小李一双红眼,没敢太近:“我刚听完讲座,请你吃饭吧!”
呦,您还听讲座呢?李朝闻以为威廉是那种连必修课都全翘掉的人。
“我刚吃完。”他毫不犹豫地撒谎,可是肚子不答应,不失时机地咕咕叫了一声。
李朝闻尴尬得脸红。
威廉没戳穿他,但坐到了他对面,挖苦道:“是不是为了你那‘爱的人’哭呢?”
也是,也不是,更多还是为火山,起码李朝闻自己是这么想的。
“我不是那种恋爱脑的人。”
“那是为啥?”
他把电脑转过去,按播放键,给威廉看惊心动魄的火山爆发。
威廉的表情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戏谑:“就这?”
完蛋,再俊美的皮相也挡不住浅薄庸俗,李朝闻在对牛弹琴。
还没看完,他就起身催小李:“走吧,就请你吃个饭,上次把你们扔下挺不好意思的,给我个机会赔礼道歉呗?”
威廉说了句人话,李朝闻也不好再推脱:“行!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吃一顿。”
“去那个新疆饭店吧,老板我认识。”威廉要给老板打电话。
“不行,不去你认识的!”李朝闻严词拒绝,万一被老板当成他不三不四的姘头可不好。
“那台湾人开的成不?”
“那更不行了!”小李激动了。
“我靠,你爱的是台湾人?”威廉手指又举起来了,点着小李,急于验证他猜测的准确性。
不怕地痞碎嘴,就怕地痞聪明伶俐,李朝闻只得承认了:“对,是。”
最后他俩去了一家泰餐馆,随便点了几个菜,威廉开始传播他的及时行乐观:“说句不好听的,当男同,您还想着白头偕老?别开玩笑了,睡到就是赚到。”
“反正我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他也不是。”李朝闻懒得跟他解释,他不是不知道混圈的男同什么样,对有些人来说,滚|床|单比喝凉水还平常。
“所以你睡到了吗?”威廉微棕色的眉毛上挑。
要不是这个咖喱虾又香又甜,李朝闻早就拍桌子走人了,但现在拌牛奶的黄咖喱把他哄得脾气比平常好,小李答了:“好过,掰了。”
威廉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开始点他:“看你这nerd{书呆子}样,你是不是太放不开了?人家不爽?我跟你说,菜就多练。”
“你有毛病吧?”戴个眼镜就nerd了?李朝闻抑制着想打人的冲动,毕竟冬阴功汤刚上来,不能给掀翻了。
他刚咽下去一口米饭,正在夹大虾,插空演讲到:“钱钟书说得好,好的爱人是妻子、情人、朋友,又不是当P友,成天想着那点事。”
他引经据典起来,威廉都听愣了:“嘿呦,偶尔跟你们文化人唠唠嗑,还挺有收获。”
李朝闻没接茬,闷头吃咖喱拌饭。
情人、朋友,包括亲人,他和于磐都能做到,但“妻子丈夫”这个概念,是他们之间的悬崖:相守一生的愿望有余,但却缺一点承诺的决心。
“真羡慕你,还有爱的人。”威廉假装深沉,长叹一声:“我年轻时候也有。”
小李气血上涌,总想教育教育失足少年。
他难得不是因为笑,而是因为鄙夷眯起眼睛:“你才几岁啊你?”
“马上二十一了。”
我的天,二十岁在美国连酒吧都进不去,这边都堕落成这样了,李朝闻这下感受到那些苦口婆心的父母,一天天都在操心啥样的孩子。
“你比我还小两岁,那你还说什么年轻时候?”李朝闻说。
“您不会觉得我是小孩吧?您才是小孩好吧?”威廉笑道。在他眼里,李朝闻简直天真理想得不可思议了。
吃完饭,小李坐火车回宿舍,威廉要去朋友家。
“对了,元旦放假大家都出门,我们想小年的时候一起包个饺子,一起来吧?现在有十多个人,丽姐她俩也去。”威廉看小李那种防备的眼神,便拍胸脯道:“我保证,我是里面最不正经的人,没有更不正经的了。”
李朝闻轻笑,点了头:“行,拜拜威廉。”
“叫韩威!我北京人!”韩威眨了眨他充满异域风情的深邃眼睛。
人终于走了,李朝闻长舒一口气,他又打开文件传输助手的对话框,短短一周,那里面已经发了无数句“想你”,和很多很多日常分享。他又输入:
“我发现跟不属于一个世界的人聊两句,也挺有意思的。”
李沧澜本来也是这么想陈野的,直到陈野不小心看见了她画的同人图。
那是他俩在饭店门口等位的时候,座位太挤,她点开约稿软件,忘了避开他的视线。
“你也稀罕哈利波特!”陈博士的眼睛里,闪出独属于小孩子的光芒。
“啊,你也喜欢?”
李沧澜的心砰砰跳,因为她是哈利波特的嬷嬷……一般直男是不可能理解这种心理的。
“你知道我家原先有多少根魔杖吗?我一个没看住,都让我爸当烧火棍使了。”陈野家是开烧烤店的,他爸拿陈野小时候买的魔杖扒拉炭火用。
李沧澜捂嘴笑:“那你没生气?”
“我生啥气啊,我都怀疑我霍格沃茨通知书也叫他烤了,烤得六亲不认的。”陈野抱着自己的二郎腿,腿不停地抖。
李沧澜看不过眼,一根手指头戳在他膝盖上:“Petrificus Totalus{哈利波特里的石化咒,可以让他停下。}”
陈野立刻清嗓子,正襟危坐:“对不起领导,小陈又坐没坐相了。”
李沧澜忍俊不禁:“都下班了,别领导领导的,听着就烦!要是真有霍格沃茨该多好。”
说着不提上班的事,其实她也忍不住,拿出手机跟陈野吐槽:“你看看小刘这个视频剪的,你说他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吗?”
陈野愣了一下,拿了根桌上的筷子,挥到空中:
“Obliviate{哈利波特里的遗忘咒}”
李沧澜快笑疯了。
这时候,她收到了李朝闻发来的火山视频。
太震撼了,火山鲜活的生命力体现得淋漓尽致,剪辑节奏也跟平台适配。
李沧澜:“小宝,你拍得太好了,要是我们同事也有这水平就好了……”
“对了,你要是做视频的话,双管齐下比较好,B站长视频和抖音短视频都得做。”
“哦,好的姐,我之前都没下过抖音,我现在注册一个。”
李朝闻把号注册好,却发现自己拍的视频,基本全是横屏的,好像只有那天在Rangarping瀑布,于磐跳舞的视频,不小心拍成了竖屏。
刚好他还有于磐在酒吧跳舞的画面,剪个卡点变装,肯定很震撼,小李的手指蠢蠢欲动。
但是,随便发人家的视频真的好吗……要不要,问问?李朝闻迟疑了一下。
算了,反正也很难有流量,先发一个试试水:
加号,相册,发送,好嘞大功告成!
发完李朝闻就睡着了。
窗帘拉得很严实,屋里没有其他光亮,唯独手机在书桌上闪了一整夜——他没关闭抖音的通知弹窗。
小李睡得很香,直到早上醒来,慢悠悠刷上牙,才看到微信:
“网上于磐跳舞那视频,你发的啊?”来自吴子楷。
嗯?他明明关掉了“把我推荐给可能认识的人”啊,小吴是怎么知道的?
点开抖音,李朝闻平生头一次看见,社交平台上的“赞”和“评论”,是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的:
【这种男的到底是谁在谈啊?
这哪?冰岛?那么远啊?[哭]
号是本人吗?关注了!!】
【转发:啊!寻这位冰岛小哥哥!!在线等挺急的!!】
更有甚者,李朝闻看了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了:
【哥哥超我。
看起来是毫无技术但体力好得要命的那种[泪目]】
第36章 慕尼黑(四)
还真……
现在的网友怎么这么没有边界感呐!这是你的哥哥吗就叫!?
李朝闻看得面红耳赤, 啪地把手机扔远了,没过几秒,又忍不住捡回来看。
【@虎喵:酷哥怎么会起‘小宝儿宇宙’这么可爱的名字?】
小李本能地害怕掉马, 赶紧把用户名改成了momo, 可是播放量已经快二十万, 只能是亡羊补牢了,他再反应过来看看B站, 已经有几个网友追到旅游vlog下面评论:
【@小樱桃:隔壁看你跳舞来的!爱看!帅哥多发!
@夏日塘:两个人都好帅!!
@流苏饼干:如果他们都追我的话[戳手]】
李朝闻看得脸要笑烂了,可他突然又心里特别不平衡:辛辛苦苦分镜、剪辑、配乐的vlog没人看, 随手发个于磐跳舞居然就火了?!
抖音评论区炸出来一条热评:
【跟过他的团, 人特别高冷,我姐妹想多聊两句,被他怼了。】
回复有:【他是导游?对。
我去, 怎么更苏了呢?
这表情一看就是strong的那种{死装}。】
虽然现在大多数评论都是友好的,但总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在聒噪, 而且这么快就已经有人认出他了,如果持续发酵, 于磐的生活肯定会受到影响。
难受。
早上十点了, 李朝闻还没拉开窗帘, 一丝阳光从帘缝透进来,他坐在地毯上,猛地把头埋进衣服堆里。
要是人真的能变成鸵鸟就好了。
逃避不管用, 得解决问题, 小李思来想去,还是告诉了于磐:
“哈喽?在吗?跟你说件事呗!我发了一个你的视频在抖音上, 现在挺火的,可能会影响你, 我不知道要不要删掉,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同意就发了!”
李朝闻自己也没想到,他打出来的字这么客气,陌生到好像在故意刺他似的。
于磐的回复也不热情:
“沒事啦,你發吧。”
李朝闻抱着手机等啊等,也没等来下一条消息,于是他给文件传输助手发了一句:“啊啊啊啊啊!讨厌!”
“Alex,这个是你吗?”新团里的留学生,拿着抖音来问于磐:“你真的好火啊,我一搜冰岛就搜到你了。”
于磐接过手机一看:那天跳的舞全是瑕疵,Freeze根本没到位,但任谁都能看出他肢体里浓烈的情感,激情澎湃,势不可挡。
因为前一夜,有人唤醒了他沉睡的灵魂。
点开评论,博主本人“小宝儿宇宙”,置顶:
【号不是本人,不要关注!也不要去打扰他,他不谈恋爱!谢谢!】
就算这样,小李还是涨了一百多个粉。
于磐的舌头顶住下颚,一副想报仇雪恨的表情:也不知道怎么,就替他宣言“不谈恋爱”了。
人家以为他是生气了,安慰道:“其实也没事,Alex,这个视频脸一点都不清晰,你换个衣服就看不出来了。”
他一直穿着那套黑羽绒服和蓝登山裤,再加上高高瘦瘦的模特身材,识别率高达99%。
“哎呀,这个人也真是,怎么随便发别人的视频啊?”留学生拿回手机,手指翻飞地打字,貌似想评论谴责博主几句。
“是我让的。”于磐说。
“你想当网红吗?”
于磐叹气,踢了一脚脚下的雪:“我无所谓,他可能想。”
“他是?”人家问。
于磐不回答,他抓起一块石头扔进冰河里,天地空寂,毫无回响。
李朝闻把原来的vlog锁了,在B站上传了一个新的火山视频,这一次,完全没有出现两个人的脸,只有笑声他没舍得剪掉,在一曲大气磅礴的音乐里,显得有些突兀。
这条视频完全没有流量,只有两百播放,其中还有不少是李朝闻自己贡献的。
慕尼黑时间的元旦零点,他看着这条视频守的岁。
“新年快乐。”
他发给文件传输助手。
李朝闻的假期过得很煎熬,除了跟姐姐探讨下微电影、被威廉不着四六地瞎侃几句之外,基本没跟别人交流过。
1月8日,他拖到中午,不得不去实验室上班了。
骑上自行车去车站,下坡的冷风在他耳边呼啸而过,这本该是他最爱的自由时刻,可李朝闻满心想着:如果他不那么决绝,于磐现在是不是已经来慕尼黑看他了?而不是像现在,杳无音讯。
火车站前的红绿灯长得要命,无聊到能看完一个漫威电影的片尾字幕,李朝闻刚好赶上红灯,拿出手机,抖音给他推荐了一条视频。
他点进去的时候,心脏都快停跳了:
开篇是于磐在篝火前粲然一笑,后面还剪了点圣诞树、许多人围着篝火转圈的镜头。
那明显不是自拍。
号主头像是个女生照片。
李朝闻傻愣愣地,让视频循环播放了好几遍,然后手抖着点开了博主的主页。
确实是个女生,账号里有几条分享生活的视频,应该是意大利留学生,看着还挺漂亮。
李朝闻的心跟烧焦了一样难捱,虽然于磐说过了对女生没兴趣,但他还是感觉胸腔里埋了火山,马上要爆炸了。
更别提再退回去,发现文案竟然是“冰岛的第十三夜”。
第十三夜?这么暧昧的字眼?什么意思?啊?
小李又点进日历,往前数十三天,24号。
24号刚好是他走后,于磐接下一个团的日子。
捕风捉影,李朝闻已经自己脑补出了一台大戏,奇怪的醋意如同强酸,不受控制地腐蚀着他,理智早已退居二线,他得使劲支撑着才不至于摔倒在路上。
他顾不得什么体面,把链接转发给了于磐,问:
“这个是谁拍的呀?”
绿灯了。
李朝闻一抬眼就发现绿灯了,他赶紧骑上车准备冲过去,可心神不宁,手机按在车把上,一个不小心,啪叽,摔在了地上。
糟糕,他赶紧停车捡。
手机屏角摔碎了,李朝闻眼前一黑,真倒霉啊。
“滴滴!”刺耳的鸣笛声。
李朝闻挡住晃眼的阳光一看,原来他的自行车停在路中间,挡住了公交车的去路。
司机特意下了车,用德语破口大骂,那些脏话俚语李朝闻听不懂,只听懂了一句“Ich werde dich totfahren.{我要撞死你。}”
小李被吓傻了,直到公交车开走,他还是懵的。
他浑浑噩噩把自行车拖到路边,委屈像摧枯拉朽的龙卷风,把他的心卷得糟烂透了,他连哭都没心情,无力地把自行车锁住,去赶火车。
进城的2路车来了。
李朝闻长舒一口气,今天要再发生倒霉事,他可真撑不住了。
“Nachster Station Flughafen München. {下一站慕尼黑机场。}”熟悉的女声播报道。
嚯,方向坐反了。
李朝闻被自己蠢笑了。
那今天还上什么学啊?破罐子破摔算了:李朝闻时常想像柏林那些流浪汉一样,在火车上躺着、打滚、大声唱歌。
这些他做不到,不过他疯了一样放声大笑,再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了。
半个小时了,于磐还没回话,冰岛那边是正午十二点左右,没看手机是不可能的。
李朝闻决定发疯:
“谁呀?你怎么不敢说话呀?”
“告诉我呗。什么第十三夜啊?”
“这么浪漫,怎么不发个同框视频呢?”
估计冰岛都能闻到他的酸味了,以后会不会后悔再说,反正他现在是爽了。
又过了半小时,他到了机场,于磐还是没声,冲动之下,他把人微信拉黑了。
李朝闻决定既来之则安之,先去吃个马卡龙再说。
他又坐在了刚回来那天的位置,边吃边哼最欢快的歌,嘴一刻也不敢停歇,他生怕他一停下来,就又难过到痛哭流涕。
于磐打来电话。
李朝闻没出息地嘴角上扬,他心想:那就不计较一小时没回话的事了,给你一个狡辩的机会吧。
于磐说:“给我发个地址啦。”
李朝闻听到于磐声音的那一刻,心软得一塌糊涂。
“什么?”
“刚到慕尼黑机场,这个广场还挺大喔,哈哈。”他清脆的笑声回响在听筒里。
“啊???”
李朝闻看向窗外的广场,确实挺大的,特别容易迷路。
“李朝闻,我想好了,你在哪,我就在哪,行吗?”他温柔而坚定地说:“好宝贝,快发地址啦。”
突如其来的幸福把李朝闻砸晕了,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再往外一看,广场上那个拖着个大箱子原地转圈的身影,可不就是他的心上人吗?
“你别动,我看见你了。”
“啊?你在机场喔?”
于磐四处张望,直到背后被戳了两下,才看到那张令他神魂颠倒的笑脸。
看到李朝闻笑得春风满面,于磐松了一口气,他把人拥进怀里,仿佛飘摇在太空的宇航员,终于感受到了地心引力。
难以置信,爱一个人,竟然能让他觉得内心如此充盈。
于磐捋了捋他的毛,深深吸了一口他颈间的气味,接着嘴唇贴过来,就要亲他。
“停停停!”李朝闻拿食指封住他的嘴。
还是得问清楚!他点开抖音截图,噘着嘴,耀武扬威地怼到于磐脸上:“这谁拍的?”
冤枉啊!可于磐看李朝闻如此在意他,洋洋得意地笑:“我堂妹喔,于冠良的女儿,她放假来玩的。”
嗷。
李朝闻笑眯眯地继续质问:“那什么叫第十三夜?”
于磐看了一眼堂妹发的文案:“冰岛第十三,哎呀,是冰岛的节日啦!你以为是什么啊?”他戳了一下小李的额头,搜出谷歌网页给他看:
冰岛传说中有十三位圣诞老人,圣诞节后,每天都有一位会离开人们的家,因此圣诞节后的第十三个夜晚,许多冰岛人拿出新年未放完的烟火,庆祝圣诞的结束,称为“第十三夜”。
“嗷。”李朝闻自觉理亏,可他偏想无理取闹下去:“那怎么回事你不回我消息?我都把你拉——唔”
于磐强硬地吻他,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中央。
第37章 慕尼黑(五)
他现在的胡茬太重了!扎得人痛痛的, 可小李义无反顾地迎上去,和他毫无保留地,互相灼烧着。
正午的阳光分外灿烂, 机场巨大的金属屋檐闪着银色的光, 这是工业的奇迹, 带着于磐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的,人间气味。
“你刚刚说我在哪你就在哪, 是什么意思?”李朝闻揪着于磐的衣襟,明知故问道。
于磐喉结滚动, 他拉起小李的双手, 专注地凝望他的眼睛:“小宝,只要你愿意,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怎么就愿意离开冰岛了?”李朝闻问他。
说来话长, 于磐笑了,又皱眉头。
“Philip他们叫我一起, 去格陵兰岛穿越无人区,其实以前也去过这种地方的, 但是, ”他捏紧他的手, 摇头笑道:“你知道吗?我发现,我不想去了。”
格陵兰的冰川太过危险,无数征服者葬身于此。
“我不想去了, 我不想冒那个风险, 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于磐苦笑一声, 又抱住李朝闻,似乎在确认他就在他身旁, 两个人都完完整整地,嵌在一起。
就是在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冰岛或许是他人生顿挫的休止符,是暂时的避风港,但李朝闻才是他继续生活的意义,他是终点的灯塔,在无数个月色微茫的夜里,让他飘摇的帆,有了方向。
李朝闻的心在震动,于磐话说一半时,他已经了然。
“那我们还是在谈恋爱吗?”小李揪着于磐衣襟问他。他用了“还”字,因为分开的十几天里,他俩没有一刻不恋着彼此。
“当然啊,不是吗?”于磐听他这么问,不由得担心了一下。
“那这次谈多久?”
原来小李是还想听他山盟海誓,于磐会心一笑:“如果有期限,我希望是五百万年。”他牵起他的手亲了一下,脸颊贴上去,满是缱绻。
“嘻嘻,走吧,回家!”
李朝闻乐颠乐颠地挽着于磐,两个人十指相扣,走在慕尼黑的艳阳之下。
“诶?往哪边走呢?”小李太高兴,没辨别方向,他发现于磐把他领回了机场大楼门口。
“去接猫咪啦,我把它们俩也带来了,走的‘宠物托运’。”于磐指指那个路牌。
“真的啊?”李朝闻有点意外:看来于磐是真心想和他一起浪迹天涯。
他把房子留给堂妹再住几天,车放了在集运点,只要李朝闻点头,一个电话就可以运到德国来。
之后可以慢慢找房子租,可是两人两猫,在不到十平米的小宿舍里该怎么暂住啊?李朝闻一进屋就犯了难,他的床是twin size(0.9米宽),肯定睡不下两个大男人。
“哥哥,你……你睡地上?”
于磐也同样发愁:小李的地毯上,衣服都堆成山了,他看着就头疼。
李朝闻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赶紧去把衣服抱起来扔进柜子里,嬉皮笑脸道:“嗯,平时其实也没这么乱,今天没收拾,嘿嘿。”
于磐跟在他身后,把掉到地上的秋裤捡起来,挠挠头道:“这附近没有酒店吗?”
李朝闻上网一看,还真就没有,学校这周要开学术会议,基本都住满了。
“哦,没关系啦!”于磐坐在他床上,大手使劲摁着床垫,他在确认床到底结不结实,结论是:还行。
他坏笑着把李朝闻拽到床边:“那就只好将就一下喽。”于磐双腿圈住他,就要带着他往床上倒。
小李推着他肩膀,死活不让:“哥哥,不行!这个床特别脆弱,它嘎吱嘎吱响!”
于磐这闷骚男人,犟起来要命,他哄着爱人接|吻,把人亲得意乱情迷,再趁他不注意把他整个掳上|床。
他轻咬他的耳垂:“你看,这也没怎样。”
李朝闻浑身都被亲软了,也只好从了,他眼神朦胧地嘱咐道:“嗯你,轻点,隔音不好。”
一小时后。
嘭!咣唧!
于磐下意识护住怀里的人。
床板整个塌了,幸亏床垫够厚,不然李朝闻的腰就摔断了。
李朝闻微微喘着气,他反应了几秒,生无可恋地喊:“啊!我就说这个床不行!”
“小宝你没事吧?没摔疼吧?”于磐撑起身子把人翻过来,去看小李的后背。
“嘶,”李朝闻一翻身就腰酸腿软:“本来就疼了!不是摔的!” 绵绵拳啪地捶在于磐胸肌上。
于磐抱歉地给他揉揉:“那我们去地毯上喔?”他其实有点嫌弃地毯脏的,但现在也没办法。
“现在床上和地上有什么区别?”
“哎,没事啦,我明天去找房子。”于磐揉了揉小李的自来卷。
“你以为是冰岛呢?这边房子特别难找!” 李朝闻绝望地盯着天花板。
租房这事在慕尼黑,简直是灾难,有不少留学生甚至找了一年都没有合适的房子,只能靠各种临时短租,在各大宿舍之间搬来搬去。
于磐连拖带抱地,把人挪到地毯上唯一的那块平坦处,俯身啄吻他:“乖,肯定能找到啦!”
然后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
“啊!牲口。”小李骂道。
钞能力这东西真的管用,第二天白天小李在实验室的功夫,于磐就在Moosach区找到了一间阁楼公寓,除了房东要收东西,三天后才能搬进去之外,没有其他毛病。
李朝闻一进门,就被简欧复古的装修美得走不动道。
阁楼是尖顶的,墙面抹斜,举架很高,进门右手边是一个小空间,对窗摆着实木的书桌和布艺台灯。
“小李导演可以在这里剪辑。”于磐说。
再往前走是餐桌和开放式厨房,桌布和橱柜都是灰蓝色,餐桌旁边刚好是一扇大窗,而且其上裸露的梁架,颇有建筑结构的美感。
“这样的话做完饭,转过身就可以端上来啦!”于磐抱着膀往后退着走:“看这边!”
“哇塞!这也太好了吧!”小李星星眼。
最大的空间是起居室和卧室的结合体,铁艺大床和复古红沙发对面摆着,一张土耳其花地毯装饰在茶几下面,三角形的墙上,挂着一副颇有塞尚遗风的静物画。
这里并没有植物,但一切都生机勃勃的,仿佛时刻有绿意生长。
可于磐不是喜欢极简吗?
“哥哥,你喜欢吗?这和你在冰岛的家完全不一样诶。”李朝闻说。
“一个人只能叫公寓,两个人才是家啊。”于磐牵住小李的手,深情地望着他。
李朝闻笑得甜极了,他明明很吃这套,却说:“怪不得我姐说你花言巧语。”
“嗯?”于磐不解:“说真心话也算花言巧语喔?”
“诶?”李朝闻像发现了新大陆,指着床正上方倾斜着的大窗户:“这个窗户好棒!晚上躺在床上就可以看星星!!你的天文望远镜,直接架在这!”他在床尾兴高采烈地蹦跳。
“喔你好聪明诶!我想的是,放个投影屏在窗户上面,然后放下来,坐在沙发上看电影。”于磐也喜上眉梢比划着。
看着同一扇窗户,原来他们想的都是彼此啊。
李朝闻心里被一阵和煦的春风吹过,万物盎然复苏。
“你还没发现最棒的是什么!”于磐站在转角处,那里有个巨大的棕色陶瓷缸。他好像给李朝闻出了个谜语,等人答案的功夫,自己笑得虎牙都快掉了。
“什么呀?”
“这个超有用喔。”他夸张地把自己外套一脱,啪地甩进缸里:在讽刺李朝闻往地毯上堆衣服。
“于磐你讨厌死了!!”李朝闻抬起腿便踹他。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心地计划起他们的小家怎么改造:原本壁炉的地方就做猫窝,洗手间的大浴缸得加装个花洒……
笑着笑着,李朝闻突然就停了,他缩缩脖子,问于磐:“这房子贵吗?”
“不贵啊。”
“怎么可能不贵?快告诉我。”
“六千。”
“六千欧?!”小李立马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你坐下啦!我在雷市的房子也差不多啊。”
李朝闻心里在盘算自己下学期开始实习,一个月能有五千欧,对学生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薪资了,但他还没习惯男朋友有钱这个事实……
“你不用管了啦!”
“那不行!我不是未成年,我得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小李半开玩笑地挺直腰板,不过于磐知道,其实他是认真的。
“好,听你的。”
第二天白天小李照常去实验室学习,晚上他俩准备在二楼的公共厨房一起做饭吃,把小李宿舍剩下的食材都消耗掉。
“这个鱼是没有刮过鳞的喔?”于磐难以置信地看着小李。
“啊,对啊。”李朝闻说。
要不是没有刮鳞,他也不至于把它放冰箱一星期,也懒得煎了吃。
“那我去餐厅的桌子刮一下好啦。”于磐走了,留李朝闻在厨房淘米洗菜。
他刚把大米拿出来,就看见威廉满脸兴奋地钻进厨房,浅色的瞳孔都放光,威廉凑到小李旁边唠嗑:“哥们儿!我跟你说,我今儿在学校,见到一极品,特帅!”
平时李朝闻可能懒得理他,但今天他心情好,就顺着茬接下去:“哇塞!有多帅啊?”
“我靠跟模特似的,”威廉往操作台上一靠,不客气地拿了一个小李洗好的西红柿,开始啃:“比你高一点吧,咱说那气质,就是一独特,我也形容不来,1得你想跪下直接——的那种。” 他撩着刘海,舌头绕着自己的嘴唇,舔了一圈。
这混血儿总强调自己是北京人,可他的开放程度,完全是欧美青少年的水平。
李朝闻被他的下流话笑得眼睛都没了,但他在淘米,没想出来怎么回。
威廉兀自滔滔不绝:“这么说吧,我感觉要是跟他谈,我能谈仨月。”在他的维度里,三个月真的算金婚了。
“啊,那你去搭讪了吗?”小李边摁电饭煲,边漫不经心地跟他唠嗑。
“别提了,”威廉把刘海撸起来,跺脚道:“我跟他说他很帅,要电话,他说fuck off{滚蛋},我真想装他妈不懂英语,说:‘什么?你要fuck我?’”
“宝贝,鱼洗好啦!”于磐拎着一条鱼走进来。
刚还眉飞色舞、满嘴骚话的威廉,像个罗马石雕一样僵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穿着可爱围裙、笑得有点憨的男人,就是那位让他垂涎欲滴的冷面帅哥。
而且,他叫他宝贝!!!
“这就是你爱的人?”
第38章 慕尼黑(六)
“噗嗤”李朝闻忍俊不禁, 大脑这会儿才接上线,他能想象到于磐黑着脸让人滚蛋的样子。
“对,这是我男朋友, 于磐, 坚如磐石的磐。”小李边说边前仰后合。
于磐瞪了威廉一眼, 把收拾好的鱼往案板上一扔,提起菜刀开始砍。
嘭!可怜的鱼身首异处。
威廉尴尬得简直想死, 白皙的脸蛋都变得灰扑扑的:“打扰了。”
小混血落荒而逃,于磐一脸嫌弃地问:“这什么人呐?你朋友吗?”
“哎呀, 一个小屁孩儿, 不懂事。”李朝闻笑得眼睛都没了,他灵光一闪,便开始存心让于磐吃醋:“还追过我呢。”
“什么?”于磐暂停切鱼, 想到那人刚才在校园里的轻浮样子,他都担心李朝闻被下药。
李朝闻往锅里倒油, 火开得有点大,滋啦一声, 差点溅一身。
他舔着嘴唇, 故意卖关子:“也不算追吧, 就是问我是1还是0。”
于磐眯起眼睛,轻笑一声:“你怎么说的?”
“我……实话实说呗!”
“然后呢?”
“他说一直看我顺眼,想一起玩。”小李还嫌于磐太淡定, 非要激怒他:“我差点就答应了。”
于磐听了, 眼神瞬间变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扔, 凶巴巴地盯着李朝闻。
一看这人不经逗,李朝闻立刻软了下来:“哎呀, 你急什么呀?开玩笑的!他就是一小孩儿,虽然乱搞吧,但人应该不坏。”
他边说边把裹了鸡蛋的豆腐下进锅里,油花爆炸的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安的滋滋声。
于磐脸色缓和了一点,但脖子上的青筋明显在用力,喉结上下滚动着:“怎么不坏了?知道你有男朋友还追你。”他不情不愿地再拿起刀,啪地把鱼骨头砍断。
一直到他俩搬家那天,于磐还对威廉耿耿于怀,小李感觉自己在哄一条大狼狗,他明明不生气了吧,还非得埋在你怀里嗷嗷叫几声,显他的威风。
“石头哥,这个铁架子放哪?”小混血拿着他的天文望远镜。
首先,别叫我石头哥,其次这不是铁架子,于磐有点忍无可忍,但看在人家帮忙搬家的份上,还不能发火:“架在床尾吧,谢谢。”
“好嘞!”
李朝闻端来两杯冰柠檬水,这屋的暖气有点太足了,烘得冬天得喝冰饮料,于磐都把头上的冷帽换成鸭舌帽了。
“哥哥辛苦啦!”小李嘴超甜。
于磐在安猫爬架的底座,没有空着的手去接杯子,就把头伸过去让人喂,小李超默契地把吸管放到他嘴边。
一般情况下当着外人,于磐是不会这样的,但是当着威廉就不一样了,不仅得秀恩爱,还得变本加厉地秀。于磐吸着男友喂的水,耀武扬威地瞥了威廉一眼。
李朝闻都绷不住了,赶紧把另一杯递给威廉:“小威也辛苦。”
威廉被他俩甜得有点齁,无语到鼻孔都张大了,精明的大眼睛一转,调侃小李道:“您可注意点,床别再塌了。”
李朝闻唰的一下脸就红了,也不知道怎么,床塌了的事情这么快就人尽皆知,他明明只是不得已,告诉了那位德国宿管而已,但他忘了,宿管是个酒蒙子,经常和威廉一起喝酒。
于磐闻言挡在小李身前,警告威廉说:“你小子也注意点啦。”
他严肃的神情配上台湾腔的嗲气,有点违和,但还是把威廉整怂了,虽然他没机会经历,可他猜测,所谓的“被父母混合双打”,就是这样的氛围。
“爷饶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东西搬差不多了,于磐站在椅子上安投影幕布,李朝闻在下面给他把着,顺便帮他递工具,威廉坐在餐桌边歇着喝饮料。
“小宝,去把这个抹布洗一下。”
小李得到指令,乖乖去洗手间洗抹布。
这还没一会,威廉又皮痒了,点着手指头说人俩:“啧啧,‘小宝’?你们两口子怎么这么腻乎?没完了真是。”
于磐嫌弃威廉,但他特别爱听两口子这个词,满面笑容地回头呛人:“对啊,没完。”
乓!他一高兴,没站稳,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干啊!”
“诶呦喂,石头石头哥!你你没事吧?”威廉站起来在他旁边打转,他伸了伸手,但愣是完全不敢去扶他。
“怎么了怎么了!”小李从卫生间冲出来的时候,看见了疼得龇牙咧嘴的于磐。
右手手腕软组织挫伤,骨头有点错位,需要复位手术,然后打石膏。
幸亏有威廉,否则德国医生的这些专有名词,李朝闻根本听不懂。
“没事小宝,”于磐疼得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他安慰小李:“应该是我手腕有旧伤,之前跳舞的时候弄的。”
小李眉头紧蹙,牢牢握着他的左手,抽出张纸巾帮他擦汗,擦到帽檐处,他问他:“哥哥,帽子摘了行不行?”
于磐点头。
他脸色苍白,厚嘴唇都没了血色。
“今天还没给它俩喂猫粮喔。”他抬起左手捋了一下李朝闻的鼻梁:“你是不是也饿了?小馋猫。”
“我又不用喂,”李朝闻嗔道:“而且我也可以喂猫啊!”
护士出来叫人,威廉翻译说:“去吧石头哥,带着病历本!”
德国的医院一尘不染的,而且不用排队,因为几乎没有人,唯一看起来落后点的地方,就是还在用病历本。
来慕尼黑这么久,李朝闻还是第一次到医院来。德国学生要交强制保险,他每个月都给Barmer保险公司交一百多欧,只用来报销健身房包月的费用。
妈呀,亏了,他心里盘算着,要是能给家属用保险就好了。
“你俩感情真好啊。”威廉枕着双臂望天,喟叹道:“我要是能有这么个男朋友,我也不想到处集邮。”
这话说得李朝闻无言以对,只能不咸不淡地接一句:“你会有的。”
“我之前,哎!”威廉又叹了口气,他转过身来,李朝闻第一次看见,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流露出伤感的神色。
肯定是段刻骨铭心的故事,一般青春的结尾不是疼痛成长,就是放任自流的堕落,也许威廉是后者。
文青想太多了。
其实威廉在看小李身后的时钟:快三点了。
“嘿呀!对了,我今天得去见我爸!忘了忘了,改天再说。”他窜起来跑到了转角,又从电梯里探出头来:“小年包饺子别忘了来啊,祝你老公早日康复。”
什么我老公……李朝闻回味了一下这个词,止不住地嘴角上扬。
他在手术室外面无聊,点开抖音看了一眼,后来堂妹发的那条“冰岛第十三夜”,因为露了脸,热度比他发的于磐跳舞视频还高,评论区全是花式流口水,他看得眉头一皱一皱的。
原来于磐帅得这么客观吗?小李还以为多少有点自己的滤镜在。
再看一眼B站,他发的那条火山视频也有一千个播放量了,最激动人心的是一个陌生网友的评论:
“视频好有电影感啊,博主是不是电影专业的?好厉害!”
李朝闻兴奋得从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他来回踱步,捧着这句话读了好几遍,突然心里又画了个问号,要知道,他在网上从来没提过想拍电影的事啊。
这个账号IP在安徽,名字叫“百花吹落”,头像是个二次元小女孩。
“姐,这是你小号吗?”李朝闻甩过去一个截图。
李沧澜说:“不是呀,怎么会是小号,是你确实很厉害嘛!”
“对了,那个精灵王子的剧本,我在想能不能用动画和真人结合的方式,我可以帮你画!把拍不出来的人物,还有火星和蜘蛛,都画出来!”
李朝闻看完后陷入了沉思:这是个好主意没错,但他觉得姐姐低估了动漫分镜的难度和工作量,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姐——”小李有点怕打击姐姐的热情:“你那么忙有时间吗?”
李沧澜:“我先试试好了!”
李朝闻:“那我今晚搞个粗剪发你!谢谢姐!”
“我现在进步可大了,你看~
额、忽略内容只看画技哈!”
姐姐发来一张她画的画:衣不蔽体、咬着领带的哈利。
真是让人脸红心跳……虽然走廊里几乎没人,可他毕竟是在公共场合呀。
“看什么呢?”
于磐把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走路永远没有声啊!”李朝闻抓狂。
“不是故意的啦!”石膏已经打好,于磐脖子上挂着绷带,平时容光焕发的男人看起来有点虚弱。
“还疼吗?”李朝闻勾勾他左手,柔声问。
“有点啦。”于磐坏笑着扬起下巴,看着他手机上的黄|图,说:“你喜欢这样啊?”
“你滚呐!”李朝闻抬手想揍他,但是不能打伤员!可恶。
“Alex?”医生叫他。
方脸东欧人的英语太难懂了,李朝闻还是请他说德语,医生说三天后和十天后,分别需要检查一次石膏是否有松动,如果平时感觉到手腕有压迫感,要及时来复查。
医生还说,患者最好不要自己洗澡,得让别人帮他。
患者本人一脸蒙,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只能无助地看向他的小男友。
“Ein Bad nehmen{洗澡?}”李朝闻意味深长地看了于磐一眼,不自觉地咬嘴唇。
第39章 慕尼黑(七)
“不用了吧?”于磐满脸黑线地站在洗手间里, 不肯脱衣服。
“医生说的呀!石膏最好少沾水。”李朝闻试试水温,然后打开龙头,再往浴缸里放点热水:“快进去!”
于磐欲哭无泪:他看上这个浴缸, 的确有点小心思, 可实在没想到第一次用, 居然是这样的场景!
小李出去看一下煮的饭,他自己磨磨蹭蹭地脱干净, 脚刚踏进水:“额啊!好烫喔。”
“烫吗?”李朝闻噔噔噔跑回来。
于磐用左手去够龙头:“没关系我自己放凉水啦。”
小李抢先把它拧到常温那边:“对不起哥哥,我刚才热水拧得太靠左了。”
于磐有点害羞, 还有点恨自己吊着这条胳膊, 他抬手摸了摸李朝闻的脸颊:“小宝对不起喔,还要让你照顾我。”
“本来就该互相照顾啊!”李朝闻歪歪头,笑得眼睛眯成缝:“只是我有点笨, 你多包容!”
于磐心头一甜,拿左手把人拢过来亲, 身体越贴越紧,浴室里水汽氤氲, 散发着暧昧的气息。
门没关, 小鲤鱼跑进来了, 在浴缸边乱窜,最后蹭到于磐脚踝上。
“你出去了啦!”于磐吼道。
“诶呀我忘加猫粮了。”李朝闻突然想起来,于磐刚才还叮嘱过他来的。
终于找到理由, 他从人怀里钻出去, 抱起小鲤鱼就跑了。
于磐笑着看他的背影,也没追出去, 径自坐进浴缸,又说:“你看下小鲤鱼有没有欺负小精灵, 感觉它最近有点不开心。”
“嗯!”李朝闻应着。
小精灵是比较内敛的性格,不太亲近人,可能跟之前是流浪猫有关,它每次和小鲤鱼打架都会输。那只坏白猫,一点都不知道让着妹妹。
于磐打着石膏的右手垂在浴缸外,脑子里回忆着小李还容易疏漏的事情:“你往锅里放油之前一定要把水吸干喔。”
“嗯!知道啦!”
于磐还是不放心,竖着耳朵听他出什么动静。
果然,李朝闻锅里炖着菜,就开始给姐姐打视频了:“姐!我明天就能把微电影的粗剪剪好了,你开始画分镜了吗?”
“我画完一个了,蜘蛛和篝火都画出来了,就是出差忘记给你发了。”
李朝闻眉开眼笑,一看她今天打扮得有点不一样,就问:“诶?你这是去哪出差啊?”
“环球影城!一会就看烟花秀了。”李沧澜cos了赫敏,头发烫了小卷,还梳了空气刘海,穿着一身霍格沃茨校服,旁边的陈野戴了一头巨滑稽的橙色假发,扮成罗恩。
罗恩和赫敏可是官配情侣呢。
“环球影城出差?”李朝闻撇嘴:“野哥,你这么快就直接跟我姐组cp了?”
陈野费劲地挤进镜头:“不儿,我说我要当哈利,你姐她是宁死不屈啊,就是不让!”
“嗷!”李朝闻会心点头:看来姐姐还没告诉陈野,她哈利嬷嬷的属性。
“停!Quietus!{闭嘴咒语}”李沧澜狼狈地把手机抢回来:“我没告诉爸妈出完差来玩了嗷,你别说漏嘴!”
“你放心!”
“小宝,你快看看锅,不要让汤溢出来喔。”于磐在浴室里喊。
嘶嘶,汤真的冒出来了,浇在灶台上,幸亏他提醒得及时。
“哎呀!不说了我做饭去。”李朝闻摁断了视频。
烟花秀即将开始,环球影城人山人海。
刚下了雪,魔法世界的尖顶房子上盖着一层雪被,叫卖黄油啤酒的人也穿着魔法袍,满街都是霍格沃茨遗落人间的小学员们。
如果不是这么嘈杂,就更有氛围感了。
陈野对李沧澜说:“你一会抓着我包,别被挤出个好歹来!”他俩总单独一起出门,可还没牵过手,人多的时候,李沧澜会拽住陈野的双肩包。
他这一低头,橙假发从头上掉下去了,但是人流摩肩接踵,不好捡。
“诶,别捡了吧!”李沧澜拍拍他。
陈野还是去捡了,大高个弯下腰,红围巾差点拖地,显得像个突然变成大人的小孩。他再起来的时候东张西望,一时没看见姐姐。
李沧澜莫名心软软的,她笑出甜甜的酒窝,朝他伸出手。
陈野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把被踩了一脚、脏兮兮的假发放进姐姐手里。
空气尬得凝固时,璀璨的烟花在夜空绽放。
一生矜持的中国女人好不容易主动一次!落得如此下场!搞得李沧澜在浪漫的烟花下,愤愤不平地跟弟弟吐槽:
“他傻!!”
“噗,哥哥,陈野不会是母单吧?”
他俩已经在吃饭了,于磐左手使不了筷子,得李朝闻喂。
“好像是喔,”于磐说:“他大学追过一个学姐,没追上。”
看着一条条蹦出来的,不带脏字的骂人话,李朝闻笑了:“我怎么觉得他追我姐也够呛。”
“他主要是太笨啦,他把喜欢人家都写脸上,怎么会撩得到喔?”于磐左手端碗,喝着小李做的玉米排骨汤,得意间把自己的小九九和盘托出:“要想追到人,就得忽冷忽热,让对方猜啦。”
李朝闻笑里藏刀地,把要喂他的虎皮豆腐放回盘子里:“嘻嘻,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是吧?不给你喂饭了!”
“没有喔!”于磐把嘴凑近小李一点,尖尖的虎牙笑得闪光:“那只是教别人,像网上那些情感导师一样啦。”
他提到这了,李朝闻就想到:“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在抖音上还挺火?”
于磐如愿以偿地吃上了男友喂过来的饭:“有人给我看过,还问我要不要当博主。”
“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无所谓啦,但如果,”于磐亮晶晶的眼睛凝视着李朝闻:“如果你想拍的话,我就当。”
“你不怕被人关注、被人讨论吗?”小李表情微妙地抿嘴笑着,他想起那些对于磐露骨的幻想,就有点横吃飞醋的感觉。
“我不在乎别人啦,你开心就好,小宝,你为什么想发vlog呢?”
于磐看他的目光里,只有爱,没有审视,所以李朝闻不必紧张,不用假装深刻,也不用对答如流。
李朝闻想了想:
最初他拍了几条,只是想记录一下和于磐的暧昧日常,就当自己记忆的外置硬盘保存,不跟别人分享;可是火山爆发的场面,改变了他的想法。
“我觉得这么美的事情,如果只有我的双眼看到的话,太可惜了;还有一些很神奇的瞬间,比如说你在瀑布前跳舞,再比如,我在火车上过的平安夜。”
人生中总有这样一些时刻,你没有机会留住它们,但每次想起,都会很珍重地拂拭一次,告诉以后的自己,千万不要忘记。
于磐停止了咀嚼,他望向李朝闻眼底:“所以你想把这些美好分享给,能同频共振的人。”
“但是,为了找到这些能共振的人,可能要让更多、更多的人看见。”
所以小李得用一种通俗的,甚至是吸睛的方式,比如让自家帅哥当解说员。
“你说得对。”于磐笑了:“那我们好好拍vlog吧!”
“好!就从慕尼黑开始!谢谢你,哥哥!”
于磐挺起胸,把吊着的胳膊往前挥了挥:“但是sorry,我暂时不能跳舞喔。”
吃饱喝足,李朝闻和于磐准备去英国花园。
为了保持vlog穿搭的连续性,他俩穿上了红黑66°羽绒服,甚至小李还背上了去冰岛带的那个双肩包。
“你都不收拾东西的吗?怎么会这些还在包里喔?”于磐往里放保温杯时,掏到了小李的手套,甚至是冰岛羊叫罐。
“我就不我就不!需要再拿出来用嘛!”小李说。
周五的傍晚,英国花园也比平日热闹许多,大草地上长满了小孩、小狗和皮球,如果是夏天,还会冒出来五颜六色的野餐垫。
“Hello!这里是慕尼黑市中心最大的一块绿地,比纽约中央公园还大喔!地图上可以看到它,狭长形的,从十八世纪开始兴建,之所以叫英国花园呢——”
“咔!”小李在摄像机后面笑得蹲在地上:“哈哈,哥哥,你不是专业导游吗?怎么一直在背词啊。”
于磐无奈扶额,他像个小机器人似的,又说了三四遍,才稍微多了点松弛感。
“是因为英式的庭院风格当时在整个欧洲,都非常流行。”于磐保持着营业微笑,等待李朝闻的首肯。
他们拍了几个镜头,便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分,夕阳下慕尼黑的天空是暗沉沉的天青色,草地上的人渐渐少了。
“他们怎么都回家啦?”于磐问。
“因为这里不开路灯。”
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天很快就黑了。
“这走到哪了?”
路辨识度太低,常来的人也容易迷路。
李朝闻定睛一看,这是公园一个很偏僻的出入口,右侧有座高架桥,其下是工地,左侧有条溪水。谷歌地图显示,需要沿着溪水走一公里多,才能找到地铁口。
“好黑喔。”
这里连路旁人家的灯火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汽车风驰电掣带出的呼呼风声,显得小路更加孤寂,人走进这里,像是误入了无人问津的废弃下水道。
“怎样?回去吗?”于磐的意思是原路返回英国花园。
“就这么走呗!”要是平常一个人,李朝闻可能不敢走,但是于磐在身边,他就觉得黑夜里好像多了一个发光体,安全感十足。
小李举起镜头,于磐就配合地解说道:“要回家啦,但找不到路。”
摸着黑,路又滑,李朝闻踉跄了一下,于磐抢走了他的摄影机:“你别倒着走啦,小心摔到喔。”
于是李朝闻乖乖挽着他的左臂,两个人提着手电筒,走在半人高的荒草中间。
离着花园越远,李朝闻越觉得这条路阴森森的,连高架桥墩上的涂鸦都旧得褪色,路边突然有个老鼠窜过,那影子吓人一跳,小李抱紧了于磐的胳膊。
忽然,溪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奇怪的说话声,车灯闪过时,好像还照出了人影。
“这有人吗?”小李念叨。
“嘘!”于磐警惕地拽着他蹲下,摁灭手电筒,他扒开荒草的尖儿,往那边看:
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拿着把刀,在掏女人的兜。
抢劫。
李朝闻的心砰砰地跳,微微转头,对上的是男友同样惊惶的目光。
他视线下移,只看见一堆白纱布:于磐的惯用手打着石膏,他们手无寸铁,而且那人还拿着把刀。
难道坐视不管吗?李朝闻感觉到腿发软、发沉,但也有股像火箭一样的力量,在悄无声息地推动着他,让他的血沸腾起来。
他双手颤巍着,点了短信的当前位置,发送给慕尼黑报警号码:Rob come {抢劫速来}。
月黑风高,汽车的呼啸声无情地割破寂静,留下的是更加恐怖的噪音。
劫匪以为周围没人,说话没收声,李朝闻听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他在重复“Bargeld{现金}”这个词。
“Wo ist dien bargeld{你现金在哪?}”他德语说得不利索,声音也在颤抖。
好像只是一个小毛贼。
这种人都不禁吓。
李朝闻忽然想到这个包里,装的冰岛羊叫罐——那东西声音极大,而且特别唬人。
他横下心,开始翻包。
那人说的什么?你又在找什么啊?于磐不解,他急得像千万只蚂蚁在身上爬,只恨自己吊在脖子上的右手,不能立马敲开石膏恢复原状。
这时候劫匪扒掉了女孩的貂皮,女孩惊声尖叫,摔倒在泥泞的草丛里,歹徒开始对他开始对她上下其手。
看到这种场景,于磐的心就要炸了,他想把那人千刀万剐。
歹徒体格并不强壮,加上做贼会心虚,他应该可以单手钳制对方的持刀手……于磐要立马采取行动,却被小李死死按了下去。
李朝闻从包里拿出红绿两个羊叫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弯着腰,擦着草丛的边,跑。
“咩、咩、咩” 他疯狂地来回颠倒着罐子。
密集的、诡异的羊叫声,让歹徒暂停了动作,慌张地往他们这边看。
大风刮过,簌簌地像要吹折荒草,千钧一发,于磐等不及了,他猛地站起身来,洪亮地喊了一声:“Who’s there!?”
靠北啊,实在不行就用手上的石膏,把他脑壳敲碎!于磐踏烂草地,大步流星地朝溪边走去。
李朝闻看于磐受着伤还莽上去了,压根来不及想别的,就挺直身子跟着他一起冲。
两个壮汉?领着一群羊?!歹徒吓破了胆,嘴里骂了句什么,然后拎着貂皮大衣,淌过小溪,逃之夭夭。
“滴——”高架桥上的汽车在鸣笛,路灯照不到桥下的角落,恍然间像两个世界。
于磐站到溪边,侦查了一圈,确认歹徒已经跑得人影都没了。
女孩茫然地坐在原地,泪痕满面,头发凌乱不堪。
小李把她扶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也在打颤:“Are you ok Let’s go let’s go. {你没受伤吧?我们快点走!}”
三个人逃命似的,飞跑出这片昏暗的野地。
跑到熟悉的主街Ludwig街,看见亮着灯的慕尼黑图书馆,小李突然有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他双手撑着腿,感觉再也走不动了。
他开始后怕起来:如果歹徒有同伙怎么办?他万一发疯捅死|人怎么办?
四目相对,于磐的眼睛热烈赤诚,李朝闻忽然想起火山爆发那天,他说的那句“总有我能做的”。
“Dankeschon! Jesus segne euch. {谢谢你们,耶稣保佑你们。}”女孩在额前与胸口不停地画着十字,她的耳环和项链都是十字架。
“Hast du etwas verloren, auBer Kleidung{除了衣服有丢东西吗?}”小李问。
女孩摇头,但她说貂皮很贵,还是想去警察局报个案,请他俩一起去做个证。
她应该是要去参加晚宴,穿了一身漂亮的银色礼服裙,没了貂皮外套,冻得哆哆嗦嗦。自家伤员不方便脱,小李就很绅士地把红羽绒服脱下来,借给人穿一会。
于磐抿嘴微笑着,他想拉开拉链,把爱人也拢进自己的衣服里取暖。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左手一直捏着李朝闻的摄像机。
而且没关机。
“好像录下来了?”于磐把摄像机交给小李,他左手肌肉都酸得快麻了。
“哈哈哈,天呐!”
九分钟的视频,虽然一直在晃,但录下了劫匪的穿着和轮廓,可惜离得太远,没能捕捉到清晰的正脸。
这已经足够当证据了,负责接待的警察,为他们竖起大拇指。
其实大家都清楚,除非劫匪再作案,不然貂皮找回来的概率几乎没有,警察局门口,女孩说,原本慕尼黑治安很好,奈何最近涌入德国的难民,实在太多了。
德国打开国门接收难民,甚至给每月补贴,却有更多的法外之徒趁虚而入。
危险是自由的代价,而且明码标价。
女孩双手合十,重复了几遍“耶稣保佑你们”,就要说再见。
小李用德语跟她说了句什么,她才想起把红羽绒服还他,耐人寻味地笑着跟他们挥手。
等她走远,于磐凑到李朝闻耳畔:“你跟人家说什么了喔?”
“我说,对不起,不能把我的衣服借你穿回家,因为这是我男朋友给我挑的。”李朝闻呲牙笑着,好像已经忘掉了方才惊险的时刻。
于磐心软成一滩水,他用左手揽住小李的腰,头搭在他肩膀,被风吹冷的脸颊靠上他温暖的颈侧。
其实于磐现在还心有余悸,他比自己想象的要紧张得多,在他身上,“怕死”这件事曾经违背本能地消失过,可如今却被怀里的人添血加肉,召唤了回来。
“你不怕吗?”李朝闻抱紧于磐,眷恋地轻吻他的耳骨:“吊着胳膊还敢冲上去,万一出事怎么办?”
于磐沉默着微笑,揉着他柔软的小卷毛,反问道:“但是你不是更厉害?如果羊叫吓不到他,你怎么办?”
“没有想,反正还有你呢。”李朝闻发现于磐在身边,才是他勇气最大的源泉。
两个人牵着手,踏入灯光温暖的街道,慕尼黑的夜晚如水般宁静,骑马的将军雕塑、挎着菜篮子的老婆婆、背着户外包行色匆匆的大学生,一如往常。
他们好像忘了要回家,漫无目的地转了两个小巷,迎面碰上慕尼黑的圣母教堂,那是座精致的哥特式建筑,两个钟楼高耸入云,斑驳的红砖上,满是时间的吻痕。
“我经常到这里来听圣歌。”李朝闻说。
他打开布满浮雕的侧门,撩开厚重的门帘。
“你确定要和我这样进去?”于磐停在门口。
他们正十指紧扣,而基督教是坚决反对同性相爱的。
于磐自己无所谓,但小李总是忧心他人目光的那个,他把他放在心上,不愿让他有一丁点别扭。
李朝闻顿了一下,回眸笑道:
“她说耶稣保佑我们。”
他掀开门帘,光明正大地。来自教堂的神圣灯光,照在那双紧握的手上。
“Hallelujah, Hallelujah”身穿白袍的唱诗班孩童高歌着,空灵的嗓音盈满整个教堂,于磐抬眼望去,挺拔的立柱撑起高耸的空间,长满拱肋的屋顶正中央,吊着一个耶稣像。
木质的,极低调。
上帝不凝视任何人。
李朝闻拉着他坐在倒数第二排木长椅上,虽然抓久了汗津津的,但两个人心有灵犀地没有放开手。
“Dein Glaube war stark, aber du brauchst Beweise. {你的信仰坚定,但你需要证明。}”
歌声中,于磐注视着李朝闻,他的侧颜纯洁无瑕,让人在不合时宜的地点心动不已,耶稣啊,如果你真的存在,请告诉我,我爱上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天使?
于磐前所未有地渴望他,他拉着他跑出教堂的正门,在李朝闻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捧起他的脸颊,狂热地吻上去。
主啊,你看见了吗?我爱他。
到家已经九点了,小李洗完澡敷上面膜,想了想,拿了另一片面膜出去:于磐脸上风吹日晒的痕迹,说明他急需开始抗衰老。
于磐正坐在超大的懒人沙发上,鼓捣他的望远镜,他指指大天窗:“今天天气特别好,超适合观星喔!”
李朝闻拎着面膜:“暂停!给你也护一下肤!”
于磐下意识地躲远远的,之前他敷过两次面膜,总觉得黏在皮肤上很难受,怪怪的。他转移话题:“你坐下,给你看土星啦!”
“别废话,快闭眼!”
于磐喉结滚动,闭上眼,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把四角都给他捋平,李朝闻看着于磐变白的脸,莫名开始咯咯笑。
“那你要看土星吗?”于磐像给他献宝一样,拍拍沙发。
懒人沙发特别大,于磐往后撤撤,李朝闻就搭着他腿边,坐在他双腿中间。
于磐已经调好了焦距,他侧着身往前探着,观察小李的反应。
这也不过是漆黑的夜空里,有颗放得大些的光斑,连颜色都看不清,但李朝闻不想浇灭男友的兴致,只好调动虚假的热情,说:“哇!看到了诶!”
于磐轻笑:他其实是想欲扬先抑,没成想小李过于配合,以至于达不到节目效果。
“来,换个倍数大一点的,帮我换一下。”于磐用左手把150倍的目镜递给李朝闻,然后整个人圈住他,脑袋伸过去调焦。
于磐的胸膛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两个人的心跳近乎同频。
小李再看时,景象与方才迥然不同:那颗光斑变成了扁平的土黄色星体,带着一个巨大的发光圆环,它像一张唱片,在播放着宇宙的赞歌——这是土星环。
“哇塞!”这回他是真心的,小李兴奋地回头看看于磐,不停地晃他的左臂。
“一颗彗星毁灭,加上潮汐力的影响,就有了土星环。一亿年之后,它可能就消失了。”
李朝闻轻快地说:“快消失啦,那我要抓紧看了!”好像他们会活到一亿年以后似的。
他乐得眼睛失踪,然后恋恋不舍地继续看,于磐用手指戳戳他,温柔地说道:“小宝,你下次不要敷衍我啦,你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能看得出喔。”
李朝闻回忆了一下,他刚才确实敷衍来着,于是他认真说,好。
于磐满意地点头,他往下瞟了一眼,小李现在以极暧昧的姿势,半坐在他腿上,软|肉都被挤变形了。
他带点邪气地挑眉道:“你现在坐着舒服吗?”
“硌得慌。”
这回很诚实。
于磐挪了挪腿,硌的情况却毫无好转,这时李朝闻才发现,此人刚才悄悄地,把吊着胳膊的带子取下来了。
“不是要睡觉的时候再取吗?”小李问。
“我现在就躺下啊,”于磐枕着双臂,仰在沙发上,耍赖道:“残疾人,理解一下。”他伸懒腰,不经意间把腹肌露出来。
李朝闻被勾得乖乖就范。
他重新坐上去的时候就两个念头:有文化的流氓真可怕,和又浪费我两片面膜。
于磐就这么当了三周的“残疾人”,开不了车,做不了饭,只能每天学学德语、和猫玩一会,等着李朝闻从实验室回来吃饭、周末带他出去拍vlog。
小李把“小宝儿宇宙”改名成了“余温纪年”,慕尼黑的视频又发了两条,反响平平,来看的基本都是于磐的颜粉:
【@z咻:跳舞绝了,口播一般,你来我家我给你指导一下。[勾手]
@山竹:他一笑感觉可以把我迷死。
@百花吹落:拍得真不错!摄影师一定是专业的!
@花花:小哥哥怎么受伤了?[心疼]】
李朝闻用于磐的口吻回道:不小心摔倒,快拆石膏了啦。
该拆石膏的那个周六刚好是小年,于磐清早睁眼,发现昨晚的一地狼藉,居然被收拾好了。他的懒蛋小男友起了床、煮上了粥,正在书桌上勤奋地剪视频。
于磐往窗外一看,太阳还在东边。
“再不关火要煮干锅了喔。”于磐习惯性地,觉得小李可能会搞砸。
“我都定好时了。”小李仍然埋头在电脑里。
“天台上的衣服收了吗?”于磐觉得他肯定没收,已经开始穿鞋,准备出去收。
“都已经放进柜子了。”李朝闻摘了眼镜,过来煎鸡蛋。
不仅放进衣柜,还叠得井井有条。
于磐的心理微妙起来,他开始觉得有点不是滋味:怎么分明该被自己宠着的小宝,不知不觉间也变得会料理家务了?不是应该没他不行吗?
“擦干水,多放点油哦。”
于磐边刷牙边监工,直到两个溏心蛋完美出锅,居然没挑到一点错误,他只好举起身残志坚的右手大拇指:“嗯,好棒诶!”
“嘻嘻。”
红日初升,橙色的朝霞在窗边问好,两个人坐在餐桌旁吃早饭。
刚吃了两口,于磐听到奇怪的滋滋声:“那个电磁炉还开着?”
的确有口锅架在那。
“哎呀!”李朝闻把筷子扔在桌上,冲过去关火:“忘了,我给它俩煮了两条小鱼!”他怕小鲤鱼和小精灵吃猫粮不够,偶尔给他们加餐吃。
小李把煮得快烂了的小鱼夹出来,放进猫的小饭盆里。
“百密一疏。”他找补道。
于磐如释重负地笑,看来李朝闻还是需要他的。他总感觉受伤这几周,让小李过于操劳,人脸颊上本来也没多点肉,都给瘦没了。
于磐用左手握住小李的手:“小宝,等石膏拆了,还是我来做饭收拾家吧。”
李朝闻很自然地端起溏心蛋的盘子,送到于磐嘴边,于磐却有点想躲,因为他左手已经能拿筷子了。
“张嘴,拆了石膏你想让我喂我都不喂了!”小李说:“以后你做饭,我洗碗。”
于磐乖乖咬了一口溏心蛋:“好久没做饭了喔。”
“今天小年,下午去Feldmoching宿舍包饺子,你可以露一手了。”李朝闻骄傲地仰起下巴:“我好早就跟他们说了,你做的卤肉饭超好吃!”
“额……人很多吗?”于磐露出社恐本色。
“不多。”
这就叫人不多?十平米的厨房转都转不开身,至少是十五个人齐聚一堂。
方桌上摊着案板、擀面杖、新从中国超市买来的酱油醋,甚至墙上还有个红福字,要不是旁边密密麻麻的德语守则,于磐简直以为这里是中国。
人们不是在忙活就是在闲聊,场面真跟家里过年似的。
李朝闻放下他俩带来的食材,朝所有人大喊了一声:“哈喽!”
“嘿!这是小李,这是石头哥。”威廉又把屋里的其他人,都简单介绍了一下,于磐眼花缭乱,一个名字也没记住。
李朝闻洗了把手,撸起袖子去餐桌边找活干,于磐紧紧跟在他身后,生怕转过身就找不见人了。
“这么多人你都认识?”
“啊?没啊,我就认识威廉,”小李伸头指指:“还有那两个,一起过平安夜的姐姐。”
那你怎么能这么自在啊?
这么多陌生人一起包饺子,于磐头皮都发麻。
李朝闻本以为于磐这些年早习惯了,看他一副僵硬的模样,还觉得有点好笑:“哥哥,没事,你就当你在当导游,他们都是团友不就完了,快去做卤肉饭吧!”
“这就是你男朋友?”金头发姐姐Rebecca过来寒暄,对于磐说:“叫丽姐吧。”
她仔细打量一下于磐,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诶不好意思,你也是零零后吗?”
“我97的。”于磐挠头。
“哦,那我96的,还是可以叫姐的。”
“丽姐你好!”
她说完就去煮火锅了,于磐石化在原地,僵硬地对空气微笑。
李朝闻打了一圈招呼,立马回来救他了:“走吧,咱们去做卤肉饭。”他推着于磐往灶台走。
“诶,小李你会擀皮不?”黑长直的淼姐在后面喊小李。
李朝闻回头说:“会呀,但是我得帮我男朋友切肉,他手腕刚好。”
其实他是怕他不在身边,于磐会浑身不舒服。
李朝闻的柔情蜜意化作他的外壳,于磐这才渐渐放松下来。
“这个卤肉饭呀!”十来号人挤在桌边,巴望着丽姐的测评结果,她细嚼慢咽,吃得都感动了:“真的,比我高中食堂的,还好吃一万倍。”
于是大家端着各种各样的小碗,排队品尝于大厨的手艺。
“哥们你开个店吧,我天天去吃。”
“这是祖传秘方吧?”
于磐被夸得脸红,笑得脸上褶都半永久了:“也没有,没有啦,就是我阿妈教的喔。”
威廉酸道:“石头哥又帅又勤快,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
李朝闻手搭在于磐肩上,冲威廉做鬼脸。
“小年快乐!”
来自天南海北的同胞,在异乡的公用小厨房里,一齐举杯:有人用玻璃杯,有人用陶瓷杯,有人喝啤酒,有人喝可乐,杯子丁零当啷碰在一起,发出悦耳的脆响。
“我提个议,大家每个人许个愿望吧!”淼姐说:“我先来!我要回四川老家呆一个月!天天吃火锅,打麻将!”她抄起筷子,吞了一口裹满花椒的羊肉卷。
“我跟淼淼相反啊,我要争取留在这,祝我拿到沃达丰{德国通信公司}的offer!”丽姐说。
大家的愿望都很触手可及,轮到李朝闻,他一歪头说:“我想完成一个十分钟或以上的、自己满意的,微电影!”
说出电影两个字时,李朝闻还是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望向于磐,对上了他欣慰的目光。
眼前素昧平生的人们纷纷点头,甚至竖起大拇指,李朝闻想:原来说出“我想拍电影”这件事,也没那么难。
“你们都说这么正经?我想想啊,”威廉咚咚干了一杯酒,点着手指,油腔滑调地笑道:“我跟澳洲男生交个朋友,好像就差澳洲的了。”
“什么交朋友,你就集邮吧!”丽姐嫌弃地看他。
哄堂大笑。
“石头哥,你呢?”
于磐颔首点头,真诚地说:“我希望大家的愿望都实现。”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自从大学毕业以来,于磐再也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在冰岛就更不用提了。现在他才知道,没有文化隔膜的“团聚”,是一种多么圆满的概念。
他在桌下,握紧李朝闻的手。
回到家,于磐打开德语助手开始学,李朝闻今天也录了不少视频,决定拼一拼剩下的素材,再剪个慕尼黑日常vlog。
前些天看那条九分钟的见义勇为视频,他还会后怕,现在点进去就出不来了,一直在拉进度条,反复听于磐那句“谁在那?”
小李觉得那一刻的于磐,一定帅极了。
他随口说:“你说能不能把那段打击劫匪纪实,也剪进vlog里?哈哈——”
“当然不行!”于磐很激动地打断他的笑声,横眉立目盯着他。
他有点应激反应,首先想到的女孩被猥|亵的画面。
小李不明白他怎么反应这么大,推了他一把:“你干嘛那么凶啊!”
于磐缓了一下,揉揉眉心,尽量平复语气:“我是觉得,不能剪他对那姑娘动手动脚的镜头,别的嘛,或许可以。”
“哦,这点分寸我肯定有的呀。”小李把电脑放一边,挽上于磐手臂:“就是可能会被骂演戏引流。”
于磐沉默。
李朝闻不知道自己说的哪里不对,但于磐用一种很陌生的眼神看他,仿佛他被困在藩篱之中,却垂着双手,告诉李朝闻,千万别救他。
挂钟上的秒针拖着沉重的后腿,走了三步。
“我想抽根烟。”
到了慕尼黑以来,于磐就没抽过烟。
李朝闻感到茫然和委屈,可于磐跟他说过,要说心里话、别敷衍将就。
“我不爱闻烟味。”
“我出去抽。”
于磐倔劲儿上来了,左手单手拽过裤子来,自己费劲地往腿上套。
天呐,到底怎么了?撒娇好不好使?李朝闻从背后抱住他,尝试道:“不行,不许。”
于磐无力地叹了口气,轻轻拍拍小李缠在他身上的手,示意他拿开,然后拽上件毛衣,就要往门外走。
李朝闻忍无可忍,拿起一个靠枕扔他身上:“你吃错什么药了?”
第40章 米兰(一)
于磐看着他, 没头没尾地说:“小宝,其实我也挺羡慕你的,特别羡慕。”
他还是出去抽烟了。
李朝闻想破了脑袋, 都没想明白到底哪里惹到于磐了、他在打什么哑谜, 于是他气哼哼地把灯全关了, 抱住于磐的枕头准备睡觉。
但等人回来的时候,他还在不自觉地皱着眉苦思冥想。
于磐又把衣服脱了, 爬上去搂他:“对不起宝贝,是我不好。”
李朝闻腾地翻身和他面对面:“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 但是——”于磐顿住了, 天窗的缝隙流下点光来,李朝闻能看得清,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地抽搐:“我要怎么说呢?”
悠悠月光洒在床单上, 正如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是于磐国中毕业式的晚上,阿贝第一次允许他和同学聚餐, 十五六岁的少年们高歌整晚,尽兴而归, 他怕惊醒家人们, 就蹑手蹑脚地经过客厅, 走上楼梯。
他听见了阿贝房里压抑的喘息声。
青春期男生觉得这事好刺激、好兴奋,于是他冒着被阿贝严厉惩罚的风险,偷偷透过那条门缝, 往里看。
月光下发皱的床单。
一双无助地飘摇在空中的腿。
躺着的好像是他的阿妈。
于磐的第一反应, 竟然是偷看可别被阿贝发现,于是他悄悄地上楼, 悄悄地进屋。
锁门前,他碰上了妹妹书语, 她那时候还叫淑妤。
他的心乱跳着,用气声对妹妹说:“还没睡着喔?快睡觉啦!”
淑妤穿着白睡衣,像黑夜里的幽灵,她轻轻点头。
于磐再悄悄地关上门。
他躺在床上,脑海里的拼图才逐渐清晰起来:
那也许、大概是阿妈。
那确实是阿妈。
于磐想起他们“一家人”去庙里拜佛时点的香,顶端早已燃成灰烬,还要挺在那,等下面也烧完才倒下。
他就像那炷香。
脑海里的支柱轰然倒塌,所有的信仰被摧枯拉朽,毁灭得荡然无存。
于磐的心要把胸口炸裂了,一股浓烈得令人恶心的感情涌上来,他立刻红了眼睛,哇啦一下,吐了出来。
他胆汁都快呕光了。
然后吸吸鼻子,自己把地板擦了。
于磐太善于消化情绪,以至于那些扭曲的、痛苦的回忆,至今还在他身体里挥之不去。
他默不作声地抱住李朝闻,喘息的声音像濒死的鱼在吐泡泡,而李朝闻像水一样,柔软地接纳他、抚慰他:
“没关系,只要你不难过,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
于磐长舒了一口气,埋在他颈侧一直点头。
清早醒来,于磐告诉他,书语邀请他们去米兰过年。
“她说米兰的唐人街超热闹,还有些大陆的奶茶店。”
正好换个地方拍vlog,而且小李念叨想喝奶茶很久了。
“书语是谁啊?”
于磐这才想起来,他没提起过书语的名字。
“我堂妹啦。”
“哦,过年我有时间。”
那周学校放寒假,李朝闻的实验基本完成,放假期间整理一下数据,就可以开始投稿了。
“去嘛,倒是可以。”小李犹豫着点头,他是天生自来熟,但“如何跟男朋友的妹妹相处”这道题,还是有点超纲了。
“那,她该叫我什么呀。”李朝闻拉着长音,向于磐抛了个媚眼。
“她比你小,也叫哥喽。”于磐凑近他,笑道:“怎么,你想被叫嫂子?”
“滚。”
“你好。”
事实证明,省略称呼也可以。
米兰机场地铁口,书语面无表情地向李朝闻问好。
妹妹长得瘦瘦的,皮肤被晒成了典型的亚裔荞麦色,她打着个唇钉,黑眼珠滴溜圆,有种厌世的美感。
“书语,我感觉米兰冬天也不冷啊?”李朝闻直接把他的羽绒服脱了,扔于磐怀里。
“是喔。”
“你哥说你学服装设计的,你们忙不忙,时装周是不是很有意思?”小李锲而不舍地,想把妹妹的话匣子打开。
“还行,一般吧。”
于磐来之前已经给小李打了预防针,说妹妹比他还要沉默寡言得多,她不是不喜欢你,也不是觉得尴尬,只是真懒得说话而已。
他看李朝闻屡屡碰钉子,和他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书语,我们坐地铁吗?”
“对。”
于磐摊手: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也调动不起妹妹的语言系统。
米兰的地铁站比慕尼黑狂野得多,黑黢黢的墙上全是涂鸦,角落里有层层叠叠的陈年污渍,隐约散发着一股“流浪汉在此过夜”的味道。
坐到了市中心,每一站都有汹涌的人潮上下车,乘客们被挤来挤去。
于磐的左臂圈着小李,紧握着一根扶手杆,李朝闻也用右手,挡在于磐手腕外面,防止他骨折的部位被撞到。
“一直贴着,不会很热吗?”书语的语气,好像在探究一个学术问题。
“还好啦。”于磐被妹妹调侃,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他从小就不喜欢肢体接触,连阿嬷帮他擦个药都不愿意,唯独小李是例外。
“主要是地铁里,总感觉怪怪的。”李朝闻说。
米兰的地铁给人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乘客看起来精神不正常的比例,比慕尼黑高。
果然,他们右前方,一个白头发、衣衫褴褛的醉汉突然倒地,他身上的破布,都蹭到了书语的皮衣。
小李揪住她的袖子,一把把她拽过来。
那人在地上不住地抽搐着,口吐白沫。
李朝闻不自觉地缩脖子,身体也往于磐那边侧,头搭在他耳朵边,两个人挨得更近了。
周围人都退避三舍,只有乘警从远处挤过来,见怪不怪地掐他的人中,没过几秒人就救回来了,乘警机械动作一样,又往他嘴里灌水。
书语松口气,下结论道:“嗑嗨了。”她从皮包里掏出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压惊。
“还有吗?”于磐又管妹妹要了一根,想给小李吃。
可这种时候,李朝闻是没心情吃棒棒糖的:“书语,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
“我没表现出来啦。”书语波澜不惊,黑眼睛直直盯着李朝闻,指指于磐:“如果他不在,你还会缩起来吗?”
嗯,她还真说对了。
如果不在于磐身边,小李挺高个头一男的,肯定挺胸抬头,忍忍就过去了,但是有于磐,他不怕也会装作很怕,跟人抱作一团。
她继续道:“没人会保护我,所以我不怕。”
“可是你,你是妹妹呀。”李朝闻感到费解,他姐在家还是被宠坏的小公主呢,书语从前可是富二代独生女,难道于冠良连自己的女儿都不爱吗?他满脸疑问地看向于磐。
刚巧地铁到站,乘警弄了个担架把那人抬下去,于磐护在妹妹前面,轻声说:
“书语,我们会的。”
“们”字像个鼓槌,敲得李朝闻心里钟声荡漾。
书语扯平嘴角,算作一个微笑。
米兰大教堂。
一出地铁口,就能看出它比慕尼黑的教堂精致繁杂得多,琐碎的神像浮雕布满整个立面,无数个小尖塔碧丛丛、高插天,白森森的大理石,被岁月啃噬成米棕色。
绝世精美的艺术品面前,偏偏是下里巴人的集市,崭新的红顶商棚,跟古老的教堂不太和谐。
“Panini con wurstel!”左手边小商贩在叫卖热狗。
“嘭、嘭”右手边的摊子在做西西里奶油卷。
“哇塞!好热闹!”
“来拍几段视频吧!难得这么有烟火气。”于磐笑道。
炎炎烈日下,两个人忙活着找角度、想内容,看着就累。
书语拿手遮着阳光,疑惑地问:“你们是想当网红赚钱吗?我哥不是有钱吗?”
“不,也不全是,”李朝闻有点语塞:“就是想记住美好的瞬间,还有分享生活啦,让国内不方便出来的人,也知道欧洲什么样啊。”
书语愣住了,好像李朝闻的话是天书,她脑子里小小的处理器,运转不过来了,难道分享生活,不是为了赚钱吗?
“那你不也有抖音吗,你也发了冰岛的视频呀?”小李想教她将心比心。
书语看看于磐,眨眨大眼睛,直说道:“他让我发的,为了让你看见。”
“书语!”于磐截挡她。
哦~
李朝闻作恍然大悟状,笑容渐渐浮现在脸上,原来那个“冰岛第十三夜”,是于磐精心策划的产物。
小李噘着嘴锤了于磐一下,于磐嘶嘶哈哈装作很疼的样子,非说他打到手腕了,李朝闻立马抓起他的手腕给他揉。
可明明都是演的啊,装来装去的。
书语皱眉:她一点都不相信爱情,所以她看他俩,就像刚落地的外星人,拿着扫描仪观测人类行为。
“快进教堂,别演了。”
米兰大教堂预约系统也很复杂,在意大利水土不服的导游先生,鼓捣了半天才解决。
进门也是大排长龙,走得很慢,于磐去队伍前面看了一眼,原来保安在挨个检查游客的衣着,穿拖鞋的或性|感衣服的都不让进。
“查衣服,不知道查不查同性恋。”于磐笑道。
小李勾勾于磐手指:“咱俩天天在他老人家面前碍眼,上帝也没生气,肯定是允许了。”
书语接道:“反正上帝是假的,骗人的。”
李朝闻想去捂妹妹的嘴:这可是在教堂门口啊,一堆精雕细琢的石头圣像盯着你呢!中国人的习惯,是你可以心不诚,但总要畏惧,再说了,冒犯那些信教的人怎么办?
“上帝本来就是骗人的啊。”她又重复了一次。
小李担心的事发生了——排在他们前面的华裔老阿姨,带着怨毒的目光瞪着书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