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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二合一】天地之大,他无归处◎

    沈寄时是万箭穿心而死,他死的那日,暴雨混着八万将士的鲜血冲刷而下,将浮屠峪这片山谷的土地染成了紫色。

    他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那里漏了个窟窿,血流干之后便开始呼呼冒风。于是他恍然大悟地想,怪不得总是很疼,原来他竟死了啊。

    李副将还在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峡谷,带起阵阵骇人的回响。

    刚刚拿到寒衣的将士们听到哭声,茫然地往四周看,不知为什么,竟也跟着哭了起来,鬼啸凄厉,声音越来越大。他们在思家,可是这些哭声却传不到千里外的家乡。

    沈寄时没有哭,他看着那些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匍匐在地,看着他们苍白无神的脸,看着他们的断臂残肢,看着满山荒冢白骨,那些梦里金戈在一瞬间远去,恍惚间,竟如同前世之事。

    八万沈家军成了山中无名白骨,千古罪人是他,始作俑者也是他,是他没有将他们带回去,他无颜再回长安,无颜再见到卿卿。

    他在原地呆站了很久,终于拿起止危枪转身,向着峡谷深处走去。

    李副将找到他的时候,止危枪横在溪水中,已是遍体生锈。沈寄时垂首坐在溪边,一向宁折不弯的脊背已佝偻不已。

    李副将一脸慌张将长枪从水里捞出来,一边哭一边问:“侯爷,你的兵器坏了,要是东胡人打过来我们怎么办?”

    沈寄时看着他,声音沙哑地回答:“东胡人不会再打来了。”

    李副将眼中闪过茫然,随后不哭了,反而乐呵呵地问:“东胡人是不是降了?侯爷,我们是不是可以回长安了。”

    他以为自己还没有死,他以为赶走东胡人就可以回长安,可是他们埋骨于此,再也回不去了。

    沈寄时道:“是,快回长安了。”

    李副将笑了,僵硬转身,喃喃自语道:“怪不得找不到周将军,原来他们已经回家了,已经回家了……”

    沈寄时握着已经生锈的长枪,听着他口中的回家,一瞬间脊背更弯,满目颓然。

    意气风发的长宁侯,早就已经死在了战场,再也回不来了。

    浮屠峪再次落雨的那日,浮屠峪战场上忽然来了一队士兵,他们在堆积成山的尸体中寻到了沈寄时的尸首,小心翼翼放进棺椁中。

    那是大梁的士兵,是专门前来带他回长安的。

    招魂的白幡被雨水打湿,却还是被朔风吹起,向远处飘动。

    棺椁越走越远,沈寄时却没有动。长枪在他手边嗡鸣,似在催促他跟上,得以魂归故里。

    魂归故里,又有谁不想要魂归故里呢?

    可他转身看着盘踞在原地的八万英魂,始终岿然不动。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主将率先离开战场的道理。他是沈寄时,是大梁的长宁侯,也是将他们带来冀州却没有将他们带回去的人。

    他捏着那封家书,看到那熟悉的字迹,看着上面那首诗,突然低低笑了起来。

    一缕残魂忽从他眉心飘出,在雨中缓缓跟上了渐行渐远的白幡,立在原地的魂魄就那么暗淡了下去。

    他目光看着白幡消失的方向,心想或许有一日,桥脉脉路过他的灵堂,会有一缕残魂附到她的绒花上,与她长相守。

    只是,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了。

    棺椁远去,沈寄时收回目光,缓缓走向浮屠峪深处。

    八万鬼魂太多了,鬼差拘魂也要拘很久。盘踞在浮屠峪的英魂每日都在减少,将士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以为消失的那些人是回家了,于是他们每日翘首以盼,希望早日轮到自己。

    斗转星移,有一日,浮屠峪突然开始落雪,不知不觉间,竟已是冬日。

    那日雪下的太大了,白骨与雪融为一体,枯草满地,穹顶苍茫。

    沈寄时穿着桥妧枝烧来的冬衣,恍惚想起,距离他上次见到她,竟已是一年了。这一年过得真快啊,也不知她尚在气否,不过想来应该已经不气了。

    没人会与死人计较,尤其是桥脉脉那般心软的人。他想,他回不去,她应当会很伤心。

    浮屠峪的孤魂已经少了许多,大雪厚重到压垮树枝那一日,李副将也要走了。

    沈寄时孤身为他送行时,方才惊觉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人,八万英魂皆已离开,等李副将走后,此处就只剩沈寄时自己。

    李福将脖颈的刀口依旧显目,他立在雪中,唇角蠕动,道:“侯爷,我也要走了。”

    沈寄时裹着厚厚的大氅,眉眼在风雪中显得有些不清晰,他笑,声音低沉:“李将军,一路走好。”

    此去黄泉,前路茫茫,不复相见。

    李副将青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刚刚扬起,又很快僵住,他说:“侯爷,我们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寄时浑身一僵,又很快释然,道:“你早就知道了。”

    “猜出来一些。”李副将看向埋在雪中的长枪,嗫嚅道:“侯爷,你已经很久没有练枪了。”

    沈家的人,到死都不会忘却自己的兵器,可是从秋到冬,沈小将军却已经很久没有摸一摸他的止危枪了。

    李副将眼中落下血泪,他道:“侯爷,你随我一起走吧,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不必再送谁。”

    八万英魂已经离去,偌大的战场,只剩下他这个没有将士的将军。

    沈寄时道:“我已是残魂,入不了酆都。”

    从他分出自己那缕魂魄随棺椁回长安时,他便再也入不了酆都。他知道,可却不后悔。

    李副将看着他透明的魂魄,突然伏地大哭。

    那是沈寄时最后一次见到李副将哭,于是那天,他没有制止。

    李副将最终还是走了,天地白茫间,只剩下沈寄时这一缕残魂,他孤立在原地,第一次发现天地之大,他却无归处。

    他望向千里外的长安,感受到千里外那残魂若有似无的联系,不知卿卿可安否。

    承平二十八年的冬夜,长安雪纷纷。

    狸奴窝在窗边小憩,尽显娇憨。

    桥妧枝端坐在桌案旁,望着窗外纷纷白雪,一笔一划写下书信。她并未察觉,在她偶尔低头时,插在头上的绒花在夜间泛起荧荧光亮。

    这点微弱的荧光太过顽强,一转眼,便从承平二十八年亮到了如今。

    桥妧枝睡得很不安稳,她额头上出了许多密密麻麻的汗,口中不断呓语着什么。妆匣处泛起幽光,一缕荧火飘出,落在她鬓边。

    “桥脉脉。”

    桥妧枝听到有人叫她,于是提着灯笼飞快穿过长廊,寻着声音往前走。四周一片漆黑,偌大的桥府仿佛只剩下她自己。

    “沈寄时!”少女跑得气喘吁吁,想起什么,委屈道:“你昨日给我做的上元节灯笼被小花挠收破了,能不能重扎一个?”

    连廊尽头传来一声低笑:“当然可以,你拿给我看看。”

    桥妧枝耳尖微动,一边往前走一边与他抱怨,“小花总是很不听话,好好的灯都让它抓坏了。沈寄时,明年我想要个木灯,这样抓不坏。”

    说着说着,手上的灯就灭了,她皱眉,一抬眼,看到立在前方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你怎么背对着我啊?”

    她走到他身后,伸手去抓他的手,却惊觉他掌心一片冰凉。

    “沈寄时,你身上好冷啊。”桥妧枝喃喃,走过去想要抱他,可刚碰到他的腰,指尖却摸到了一片粘稠。

    血腥气扑面而来,她当即呆立在原地。

    怔愣间,背对着的人缓缓转头,对她轻笑,低声道:“女郎,与你无关,不必愧疚。”

    她后退一步,手中提灯落地,“沈郎君!”

    重物落地的声音将桥妧枝惊醒,她睁眼,看到被风吹落的烛台。

    灯芯闪了一瞬便熄灭,天还未亮,房间内一片黑暗。

    她呆坐了一会儿,突然披上一件外衣提灯去了连廊。连廊与梦中一样黑暗,她顺着梦中的记忆缓缓往前走,走到连廊尽头时,忽然看到了一道单薄的背影。

    桥妧枝呼吸一窒,以为自己尚在梦中。她走近,脚步声似是惊动了背对她的人,那人回头,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

    那是一只鬼,既不是沈寄时也不是沈郎君,而是一个游荡在世间的孤魂野鬼。

    那鬼看到桥妧枝的瞬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突然笑了起来。

    桥妧枝能感觉得到,这只鬼对她有很大的恶意。

    “女郎看得见我?”那鬼开口,一点一点靠近她,可刚向前走了两步,脚步却一顿。他看到她头上散发幽光的绒花,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注意到他的动作,桥妧枝握着符箓的手微松,冷声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我家?”

    那鬼郎君皱眉,忌惮道:“我本是长安城的孤魂野鬼,无处为家,今日只是到府中稍作停留,这就便离去。”

    他说完就走,却被桥妧枝叫住。

    “以前为何不曾见孤魂野鬼在府中停留?”

    那鬼郎君叫苦不迭,老老实实回答:“之前此地煞气太重,小的自然不敢前来。前几日,煞气消失,我见这是富贵人家,原本想蹭些香火。”若是能碰到身弱或是重病之人,兴许能吞掉个魂魄补补身子。

    只是这句话,他不敢说,只能遗憾地扫了一眼眼前的女郎。

    三把魂火灭了两把,若是没有那缕残魂护着,他直接附身也未尝不可。

    桥妧枝敛眸,问:“之前,这里煞气很重吗?”

    鬼郎君想到什么,笑道:“之前这里的煞气,整个长安的孤魂野鬼都绕路走。”

    他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咧嘴笑道:“之前这里的,莫不是一只吸人精气的艳鬼?”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脑中闪过精光,“若真是如此,女郎看我样貌比之前那鬼如何?”

    这话说的暧昧下流,桥妧枝抬眼,目光冷淡又慑人。

    鬼郎君这才注意到她手中的符箓,连忙后退两步,慌忙化作黑雾逃走了。

    桥妧枝没有在意那鬼郎君的去留,她握紧灯杆,情不自禁开始想,沈郎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既是商贾之子,为何身上有那般浓重的煞气,那些天师为何说他沾惹了许多因果。

    这些日子以来,她所认识的沈郎君,当真是真正的他吗?

    可她转而又想,其实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是她害了他……

    ——

    古楼观的天师送来了一面八卦镜,说是将镜子悬挂在门前,可防止鬼怪侵扰。

    桥夫人天未亮便命人挂好,立在门前坐看右看,看到了匆匆下朝的桥大人。

    “今日怎么下得这般早?”桥夫人有些心不在焉。

    “陛下病得更重了。”桥大人摇头,“今日连朝都没上。”

    桥夫人一怔,低声道:“是不是……”

    她没说下去,但是谁都心知肚明,陛下确实已经很老了,这位带领大梁走过鼎盛的帝王,已经垂垂老矣,老得有些糊涂了。

    今年光是因为长安大旱,就已经斩杀不少人,就连钦天监的那位周大人都……

    桥大人苦笑一声,负手仰头,喃喃道:“谁知道以后呢……”

    “夫人。”桥大人又想到什么,叮嘱道:“近日不要出城,城外多了许多流寇,以免生事端,周季然已经率军去追了。”

    “好好的怎么又来了流寇,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太平。”桥夫人抿唇,率先进了桥府。

    桥大人正要跟上,却听家丁匆匆跑来通报:“大人,门外有几个书生求见。”

    “什么样的书生?”

    “来者是三名书生,其中一人,说自己叫张渊。”

    桥大人点了点头,正色道:“先将他们请去书房。”

    桥夫人闻言回头,有些担忧道:“还有几个月就是春闱,你与他们走得这样近……”

    桥大人:“无碍,只是探讨些学问。当年我参加科举,也是遇到了恩师才有今日。江山代有才人出,桥某自然也不会吝啬。”

    桥夫人叹了口气,便也随他去了。知道他一入书房便会许久,桥夫人索性回屋睡个回笼觉。

    桥府连廊旁合欢树下,桥妧枝踩着梯子一点一点往上爬。

    郁荷立在一旁,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女郎,你小心点,千万不要踩空。”

    桥妧枝置若罔闻,一直爬到最上面,小心将摔下来的麻雀放回巢中。

    她站在梯子上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那只羽翼尚未丰满的麻雀安睡,这才心满意足的下来,郁荷上前接她,却被她躲开。

    桥妧枝看也没看郁荷,抱起身畔的小花顺着连廊走。

    郁荷有些失落,跟在桥妧枝身后没说话。

    其实她知道女郎还是心软的,若是换做别的女郎,早就已经将她打发走了。

    可是她怎么都想不通,女郎为什么会与鬼魅为伍,那可是鬼魅,会害人的鬼魅,她难道真的做错了吗?可她当真,只是为了女郎好啊……

    桥妧枝并未在意郁荷在想什么,或者说她现在并没有什么心力去管旁人如何,她只觉得自己害了一只鬼,这种想法令她的心犹如在油锅翻炒煎熬。

    有时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自己做了这样害人的恶事,即便是百年之后想要还债都找不到人去还。

    她一路抱着小花走进屋内,余光看到摆在桌案上的纸扎猫,突然忆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凶肆了。

    桥妧枝撑着伞往外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撑伞,兴许是这段时日习惯了,又或者,今日日光是真的很烈,她不愿让自己晒黑。

    一路行至桥府门前,身后突然有一道十分温柔的声音唤她:“桥姑娘。”

    桥妧枝转身,看到立在身后的张渊,下意识抬头,发现门匾上确实写着桥府两个大字。

    疑惑间,张渊已经走到她身边,笑吟吟行礼道:“某记得第一次见女郎就是在相国大人家门前,早该猜到女郎的身份。”

    桥妧枝敛眸,有些打不起精神与他周旋,却还是道:“郎君怎么会在这里?”

    “前不久读了些书,有些疑惑的地方,特地来请教相国大人。”

    桥妧枝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身后突然想起脚步声,张渊行至她身侧,问:“女郎是要出门?”

    桥妧枝道:“去凶肆。”

    张渊表情不变,却问:“女郎是为沈小将军买祭品吗?”

    桥妧枝脚步一顿,却没有停,轻声问:“郎君对我与沈寄时的事很了解。”

    她语气很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也说不上了解。”张渊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并肩而行,“在长安一久,听到的事情也便多了。女郎,其实坊间都在夸赞你命好。”

    命好?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没说话。

    “坊间都说女郎命好,在沈小将军出征之前退了婚,不用去守望门寡。”

    望门寡,何其讽刺。

    “我却觉得,即便是没有退婚,女郎并非是因为礼教而守节之人。”

    张渊看向她,“女郎与沈小将军青梅竹马,情谊匪浅,渊想,这世上,没人比女郎更难过了。”

    这还说的实在是好听,若是没有生魂一事,桥妧枝当真要高看这人几眼了。

    话音落了,身侧的女郎许久未出声,张渊下意识皱起眉头。

    他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桥妧枝问:“张郎君,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张渊:“女郎请讲。”

    长街喧嚣,桥妧枝脚步轻缓,“郎君身为读书人,对前朝那些读书人的事情可了解?”

    “有些了解。”

    桥妧枝点头:“郎君可有喜欢文人?”

    张渊抿唇:“没有。”

    “前几日我无意中翻到一本书,看到前朝有个名叫程林的人。”

    桥妧枝扬唇,“史书上记载,这个人出身寒门,但是自小便十分有才华,三岁会背诗,十岁学作词,十六岁便已是乡试第一,成了举人。”

    她声音轻缓,如同讲故事一般,只用寥寥几句话便说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前朝文人过得并不好,纵观前朝百余年,帝王重武,文人不断被打压,除了考取功名,似乎并没有别的出路。只是,前朝末年,君主昏庸,朝野上下奸臣沆瀣一气,卖官鬻爵时有发生。

    那是一段对于读书人十分黑暗的日子,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都被淹没在这巨大的洪流之中。

    程林便是其中之一,他才华横溢,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通,写出的文章更是令人拍案叫绝,可即便是这样,依旧年年春闱名落孙山。

    这位死去百余年的先人在长安呆了十余年,可被说三甲,甚至进士都未曾中过。他当了十几年的举人,却也只是举人,连一官半职都未曾得到。

    终于,这位先人在他四十岁那年再次名落孙山后,乘舟回了家乡。

    桥妧枝看向张渊,问:“郎君知道这位先人是如何死的吗?”

    张渊抿唇,“不知。”

    “他乘船归家,途径一只花船,与一琴娘相识。那琴娘原本是官家女子,可惜其父不与贪官同流合污,便被陷害,成了船妓。程林与那琴娘一见如故,想为她赎身,却囊中羞涩。”

    “于是,他们相约私奔,却不想还未逃出花船,就船主发现,两人就那么死在乱棍之下。”

    桥妧枝:“可惜,那位程林到死都不知道,那个琴娘根本就不是什么官家女子,原是那位船主刻意设下的美人计。而那位船主,是程林曾经的同窗。因为程林这个人恃才傲物,很是看不起他,他便怀恨在心,特意为他设下的陷阱。”

    故事说完了,桥妧枝问:“张郎君,你觉得程林这个人,是聪明人还是蠢人呢?”

    长街喧哗,周遭人来人往。

    张渊立在阳光下,神色不甚清晰,他突然扬唇,道:“蠢人。”

    “为何?”

    “空有才华,却不懂何为人情世故,一心死读书,却不会与人周旋,空有聪明才智,却轻信花船琴娘,失了性命,这样的人,难道还不蠢?”

    话音刚落,前方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马蹄声震耳,行人纷纷避让。

    桥妧枝抬头,看到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军纵马长街。

    将军路过她们时,目光曾与桥妧枝短暂相接。那是周季然,唯一从浮屠峪一战中,活着回来的将军。

    桥妧枝收回目光,不置可否地笑笑,“我觉得郎君说的有理,这番话,也算是解答了疑惑。”

    她停下脚步,看向眼前凶肆,“郎君可要随我一同进入?”

    张渊敛眸,双手相贴,有礼道:“渊身弱,家中父母尚在,也无可祭拜之人,便不随女郎进去了。”

    桥妧枝与他告别,将伞收起,拾阶而上。

    掌柜看到她连忙上前迎接,低声道:“东家。”

    说完,余光瞥见那到青衫身影,道:“那不是张郎君吗?”

    “你识得他?”

    掌柜道:“张郎君常来这里买东西。”

    桥妧枝问:“都买些什么?”

    “冥钱香烛有,笔墨纸砚也有,哦,对了,还买了许多纸扎的书籍。”

    桥妧枝若有所思。

    秦掌柜往跟在她身后往门内走,说起上个月的花销,不太好意思道:“上个月花销大了些,女郎可能要多补一些。”

    “没关系。”

    桥妧枝去拿荷包,低头的瞬间,头上绒花掉落在地上。

    她一怔,连忙捡起,将上面沾染的灰尘吹走。

    小心翼翼簪回发间,她再次抬头,看到不远处的人影,突然呼吸一窒。

    “桥脉脉。”

    沈小将军抱臂靠在凶肆内的柱子上,那张清俊的脸带了似有若无的笑意。他扬眉看她,眉宇间满是桀骜,“发什么愣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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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2

    第22章

    ◎婚书◎

    桥妧枝看着那个方向,久久没有动作。

    “女郎?”

    秦掌柜见她发怔,目光跟着她看去,未曾发现问题,于是问道,“那里摆放的物件可是有什么不对?”

    “没有。”

    长睫飞快地抖了抖,桥妧枝收回目光,将荷包里的银两递给秦掌柜。

    秦掌柜连忙双手接下,又从桌案后拿出一叠账本,一一对照账本划去上个月花销。

    这个时辰,凶肆之内并无客人,一时之间,满室只剩下毛笔划在宣纸之上的沙沙声。

    桥妧枝接手这家凶肆其实算是机缘巧合,初回长安那一年,满城风雨飘摇,长安十室九空,路上尸骸遍地。她随大梁军队打马而过时,看到了正在凶肆门前烧纸的秦掌柜。

    生逢乱世,百姓活着都难,谁又会在意什么身后事。这间凶肆已经难以经营下去,秦掌柜便用店中剩余的物件安葬邻里。

    长街遍地都是燃烧的火堆,香灰随风飘出很远,落在桥妧枝的衣衫上。

    那日,阿爹阿爹不在她身边,沈寄时还在城外与东胡人打仗,她看了很久,最终还是下马,拿出在蜀州那些年存放的银钱买下了这间凶肆。

    长安稳定下来后,凶肆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偶尔还能分出些银子收敛那些无人掩埋的尸骨。秦掌柜将账单记得清楚,每月都会悄悄将赚来的银子送到桥府,直到一年前,桥妧枝从收银的人变成了补银的人。

    那一年七月,八万沈家军埋骨浮屠峪,按照惯例,朝廷是要为这些战死的将士送去赙物,可一直到年底,朝廷的赙物都未曾送下发。国库空虚,活人都要吃饭,哪里顾忌到死人,这件事只能暂且搁置下来。

    可那些战死的将士大多家境贫寒,家中男丁战死,只剩老弱妇孺,赙物迟迟未有,日子过得愈发艰难。

    她深知自己能力有限做不了什么,却还是托秦掌柜时时打探,若是有战死的将士家中逢丧事又出不起赙物,便为他们免了银两。

    秦掌柜对这件事也上心,从未有怨言,便就这么任劳任怨做了许久。

    “女郎,这段日子生意尚可,这个月的银两又给多了。”

    秦掌柜放下毛笔,叹了口气道:“多了三两。”

    “那便入到下个月吧。”

    秦掌柜道:“如此,下个月兴许还能有剩余,也就不用女郎再补贴。”

    这里的事情已经处理完,桥妧枝拿起伞向外走。

    离开时,她下意识往角落方向瞧了一眼,握着伞柄的手微微发紧。

    他竟还在,还没有消失。

    这次的幻觉似乎格外长,桥妧枝行在长街上,身侧是神情有些木讷的沈寄时。

    她唇角微扬,突然出声:“沈寄时。”

    身侧之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依旧目视前方与她并肩而行,看起来竟有些呆。

    桥妧枝眨了眨眼,忍不住笑起来。她伸手去勾他的小指,本以为会扑空,却触上了冰凉又有些僵硬的指腹。

    她一怔,猛地转头,发现身侧依旧空无一人。

    他又消失了。

    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桥妧枝并不失落,只以自己的情况更加严重。她一边盘算着回去要再喝几副张太医的要药方,一边转身进了最近的一家书局。

    这家书局已经开了数年,再加上书籍怕晒,因此内里光线有些昏暗。

    桥妧枝立在门口,无视躲在角落中那些孤魂野鬼,对立在门前的掌柜道:“掌柜的,我想要关于前朝程林的所有书籍,若是能有他的相关遗迹,那便再好不过。”

    她一开始虽对张渊可能被夺舍这件事有所猜测,但却从未往前朝之人身上想过。

    直到今日,她在府中碰到他,他下意识的动作竟有些像前朝的文人常用的作揖礼。大梁自开国已有百年余,本朝的文人行前朝的礼,若是放在一百年前尚且说得过去,可如今却着实有些奇怪。

    她之所以想到程林,一是因为爹爹常说这人的文章颇有程林之遗风,二则是她记得,之前在茶楼时,他兵书之下压的便是文人列传。文人列传她买来看过,里面清清楚楚记载着程林的结局,他又怎会不知?

    若真如张渊同乡所言,一夜之间变化如此之大,那最有可能之人,便是程林。

    她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微微蹙眉。

    程林,这个已经死去一百多年的人,为何没有轮回,却要来夺舍一个毫不起眼的书生呢?

    与此同时,桥府。

    桥夫人端着茶杯,久久没有动作,“你说女郎与那名叫张渊的举人一同出了府?他们二人之前见过?”

    家丁连忙道:“小的对女郎之事也不知晓,不过从女郎与那郎君相处时能看出,他们应当之前便认识。”

    桥夫人皱眉,猛地看向坐在一旁抿茶的桥大人。

    察觉到夫人的视线,桥大人疑惑看去,似有不解。

    “你的好学生,何时认识了脉脉?”

    桥大人皱眉,放下茶盏道:“之前倒是不曾听说,即便是认识也没什么,张渊此人在长安很有名,不少女郎都识得此人,兴许在哪里有过一面之缘。”

    闻言,桥夫人表情依旧不大好,神色有些不自然。

    桥大人皱眉:“怎么?你难不成想让脉脉与他……若是脉脉知道,必然会生气。”

    桥夫人刮了桥大人一眼,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冷着脸道:“负心多是读书人,即便是当真要找郎君,也不能找书生,难保不是冲着你来的。”

    桥大人:……

    桥大人冷哼:“什么读书人不读书人,我看夫人分明是想让脉脉再找个沈寄时那样的做郎君。”

    话音落下,桥夫人仿佛被戳中了心事一般没有再说话。

    年少不知情重,可谁又不是从少年时走过来的?若是沈寄时没有出事……

    若是他没有出事,他们两个如今应当已经完婚了,脉脉的姻缘线也不会断。

    见夫人许久不言语,桥大人也跟着沉默下来,幽幽叹了口气。

    —

    桥妧枝从桥大人书房中拿到了张渊的字迹,偌大的宣纸上写了一篇游园赋,字迹秀丽,笔锋婉转圆润,丝毫不见张扬。

    这样的字迹,既不同于沈寄时练就的狂草,也不同于程林过于凌厉刚强的笔锋,反而很衬他那一副温润如玉的君子模样。

    桥妧枝细细对比,忍不住蹙眉。

    难不成,当真是她搞错了,张渊身体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程林?

    她看向满桌案关于程林的书,不禁有些心烦意乱。正史野史她都看了,一连看了数日,简直能将这人的生平倒背如流,可依旧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

    弯腰将小花抱起,桥妧枝熄灭烛光向床榻走去。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妆匣中突然飘出一缕残魂,悠然落在熟睡少女的颈间。

    人有三魂,天地人。天魂为生命之本,地魂为人之思索,人魂为七情六欲本身。人魂脆弱,只为欲所主宰,并无灵智。因此,那缕残魂始终落在少女锁骨处,再未动过。

    等到天亮,它便会重新回到那只绒花中。

    桥妧枝对夜晚的一切都不曾知晓,第二日天未亮,她便乘马车去了长安城外。

    城外林中,沈萤立在马车上左顾右盼,询问彭校尉:“小桥姐姐还未曾来吗?”

    “女郎,今日我们出来的早,桥女郎应当还在路上。”

    “哦。”

    沈萤失落敛眸,心不在焉握紧腰间的细刀。此去冀州,没有沈家名头庇佑,便真的只能靠她自己了,她其实有些不安。

    寂静的林中突然传来车轮滚过泥土的声音,沈萤猛地抬头,看着缓缓驶来的马车,眸光微亮。

    “小桥姐姐!”

    桥妧枝闻言从马车上下来,快步走到沈萤身边,往她手中塞了一样东西。

    沈萤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平安扣。平安扣下面坠着崭新的络子,与兄长之前的那枚一模一样。

    以前兄长离家时的收到的东西,她如今也有了。

    沈萤握紧手中的平安扣,吸了吸鼻子,突然风风火火跑向自己的马车,从里面拿出一只锦盒。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盒子交给桥妧枝。

    “这是兄长的遗物,他原本是想要送给你的,不曾想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就出了事。我纠结了很久,也不知该不该给你,思来想去,还是想让你看到。”

    身畔的阿婆皱眉,忍不住出声:“女郎……”

    “只是留个念想。”沈萤打断她,目光却看向桥妧枝,“若是小桥姐姐日后嫁人,可以将东西随便处置,即便是烧了丢了,兄长也不会生气,我也不会……”

    阿婆脸色难看,欲言又止,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拦不下,索性转身上了马车。

    沈萤尴尬地笑了笑,小声道:“我就知道阿婆会生气,不过没关系,她也就是气一小会儿,等一会儿我哄一哄便不气了。”

    她顿了顿,舒出一口气,缓缓道:“小桥姐姐,多谢你来送我,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她说完,也不等桥妧枝回话,便飞快跑回马车,将脑袋从窗中探出,冲她挥手。

    桥妧枝捏紧手中锦盒,一直等马车越走越远,化为远方一个黑点,方才徐徐收回视线。

    “我们走吧。”

    马车四平八稳地往城内驶去,桥妧枝抱着锦盒发呆,罕见地突然萌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马车内突然想起一道咔哒声。

    桥妧枝借着日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张婚书。

    红笺黑字,洋洋洒洒书写了一整页,不同于他惯用的狂草,而是工整写着她与沈寄时的生辰与名字。

    落款处,写着:承平二十七年腊月十六,沈危止手书。

    承平二十七年腊月十六,是她摔碎玉佩与他退婚的第二日。

    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写过他们的婚书,可既然如此,为何从不肯低一低头……

    桥妧枝握紧那张婚书,心中陡然蒙生了一丝怨恨。

    恰在此时,马车猛地停下。

    桥妧枝蹙眉,声音带着些沙哑,问:“怎么了?”

    守在外面的婢女声音颤抖,“女郎,我们好像碰到了流寇。”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头是不肯低的,婚书是要偷偷写的。

    小桥:哦,那我和别人成亲你也来写。

    沈寄时:……

    ——

    因为夹子的缘故,下次更新是明天晚上十一点以后~么么

    23

    第23章

    ◎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了【修】◎

    林中树影摇晃,纷乱的马蹄声盖住阵阵虫鸣越来越近,每一声仿佛都响彻在耳畔。

    长刀在日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闪得桥妧枝有些睁不开眼。

    乱世多流寇,这些人向来杀人不眨眼,即便朝廷多次镇压,可这些流寇却如同野草一般杀不完砍不尽,春风吹又生。

    可是,如今是皇城脚下,这些人竟已胆大包天至此!

    掌心当即出了一层薄汗,桥妧枝并非坐以待毙的性子,于是当机立断道:“跑,调转方向跑!”

    马车当即转了个弯,往树林深处跑去。

    可所有人都明白,这不过是徒劳无功。马车又怎么跑得过骑着马的流寇,兴许他们跑不了多久就会被流寇团团围住,成为刀下亡魂。

    桥妧枝坐在马车中,手中紧紧握着那张婚书,害怕得指尖都在发抖。

    贪生怕死,大概是每一个人的天性。

    由爱故生怨,她突然又有些怨沈寄时。为什么丢下她,为什么不能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即便,她明知这不是他的错。

    马车狂奔在林间,身后嘈杂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行至岔路口,马夫急吼道:“女郎快下车,您往右边跑,我去引开那群流寇!”

    桥妧枝一怔,薄唇微抖。

    马夫却急道:“女郎!别再犹豫了,我一个男子,总比女子落入流寇手中要好得多。”

    桥妧枝眼眶发热,却也知道耽误不得,于是不再犹豫,直接跳下马车往曲径通幽处跑去。

    衣裙划过林间杂草,草屑堂而皇之地粘在少女淡黄色裙摆上,桥妧枝却无暇顾及自己是否干净,只拼尽全力往前跑。

    耳畔传来呼呼风声,她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喧嚣远去,面前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脚下路。

    她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南渡蜀州的那些日子里,东胡的铁骑追在身后,她和沈寄时每日疲于奔命,只知道不停往前跑。

    林间不知何时起了风,阳光下,少女头晕目眩,终于在跑出去不知多远时,双腿一软,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处传来剧痛,应当是划破了,桥妧枝撑着胳膊踉跄站起,又一瘸一拐往前跑了几步,恍然发现,追在身后的马蹄声已经消失很久了。

    林中枝繁叶茂,日光穿过枝叶缝隙落在少女脸上,映射出斑驳光影。

    细汗顺着鼻尖落下,桥妧枝恍惚地想,她真的逃出生天了吗?

    膝盖处传来阵阵疼痛,她缓缓蹲下,却惊觉自己手中空无一物。

    沈寄时留下的那张婚书,她好像丢了……

    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她甚至来不及再往下想,颈边却突然架上一只匕首。

    头一次被人这般抵着命脉,桥妧枝一瞬间血液倒流。

    身后传来男人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没回头,只脱下玉镯,丢在地上,哑声道:“你们若是想要银两,我这里有很多,全部都可以给你。若是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去家中拿,想要多少都能给。”

    身后之人不语,抵在她脖颈上的匕首却轻了几分。

    桥妧枝眸光一闪,趁他分神间,突然转身。

    她动作太快,那人来不及反应,怕将她划伤,下意识将匕首挪开,却猝不及防被狠狠咬住手腕脉搏处。

    桥妧枝牙齿很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那人还来不及反应,血液就已经源源不断溢出。

    “啊啊啊——!”

    惨叫声在幽静的树林中响起,那人手中匕首脱落,暴怒着就要用另一只手去掐她脖子。

    桥妧枝满口鲜血,却反应极快,猛地抓起匕首向那人胸口捅去。

    利器没入血肉没有丝毫声音,周围一静,便只剩林中虫鸣鸟叫声。

    一切发生的太快,男子捂着胸口,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桥妧枝眼眶通红,松开匕首,瘫坐在地。

    在她松开的瞬间,男子身体轰然倒塌,尘土飞扬,掀起一地枯叶。

    他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

    桥妧枝垂首,嘴角还挂着浓稠的鲜血。她将口中鲜血咽下,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竟是人血啊……”

    —

    承平二十年秋,遍地枯黄。

    那是大梁王朝最混乱的一年,南渡的路上,遍地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沿路树皮已经被扒光,人人骨瘦如柴,饿殍遍地。

    不是人人都能活着走到蜀州,死在路上的人不计其数。

    沈寄时背着少女缓慢前行,他手中短剑已经有了好几个豁口,如今只能勉强用作拐杖为他们支撑。

    桥妧枝脚上的伤一直没有好,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人背着走。

    她知道,她是个拖累。

    有好几次,她都想要沈寄时将她丢在路边,可每次看到他的脸,又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想,除了沈寄时,没有人会带着她这么个拖累逃命。

    他们已经好几日未曾吃饭,只依稀记得上次吃饭还是沈寄时抢到了一张树皮,他们那日高兴的不得了,一点一点用石头将树皮砸碎,和着雨水吞了下去。

    树皮的味道不好吃,但却可以充饥。桥妧枝太饿了,但她知道沈寄时更饿。

    每日背着她走,他已经瘦了一大圈,如今不过是在勉强支撑。

    她伏在少年背上,看着他被剑鞘磨出血的双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

    泪珠掉在少年耳后,带起一片温热潮湿,沈寄时动作一顿,声音嘶哑偏头问她,“你是不是饿了?”

    桥妧枝摇了摇头,摇过之后才意识到他看不到,于是抽泣道:“不饿,我当真不饿。”

    沈寄时垂首,背着她走到一块大石上前,将她放下,道:“我去找些吃的,你乖乖在这里等着我。”

    桥妧枝伸手拉着他,眼眶通红,“这里哪儿还有吃的,光秃秃的就剩土,沈寄时,我真的不饿。”

    沈寄时抿唇:“我去去就回,你在这等着。”

    他做的决定向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桥妧枝抿唇,松开他的手,缓缓垂下头。

    少年撑起短剑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一样,突然转身,“桥脉脉。”

    桥妧枝连忙抬头,却听他道:“找吃的可能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你别害怕。”

    这条路上四处都是南下逃难之人,有的早就已经饿成了皮包骨,看起来很是渗人。

    沈寄时道:“要是有人对你不利,你就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听到声音就回来。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咬人。”

    “咬人?”

    “你牙齿那么尖,咬起人来肯定疼。”

    这话听起来不像是好话,可桥妧枝却莫名信服,她问:“咬人就行吗?”

    “先咬脖子,要是脖子咬不到,就咬手腕。”他伸手给她指了指自己跳动的脉搏,“冲这里咬,往死了咬。”

    桥妧枝下意识抿唇,眼眶又红了,“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沈寄时一愣,舔了舔干涩的唇,说:“那我早一点回来,再早一点回来。”

    他说完,拿着短剑走了。

    桥妧枝看着他单薄的背影,眼泪落得更凶。

    沈寄时几乎没有失信过,他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便捧着一手掌殷红的鲜血回来了。

    “桥脉脉,我运气好抓了一只鸟,没有火吃不了肉,索性就杀了取血,这里没有别的吃的,你将就一下。”

    桥妧枝吸了吸鼻子,“路上有雀鸟吗?”

    “有一只。”沈寄时催促她,“快喝,等我们再走一段距离,说不定就有野草和蘑菇吃了。”

    殷红的血液存在少年掌心,铁锈味儿扑面而来。

    桥妧枝看了一会儿,摇头:“你喝,我不饿。”

    “我喝过了。”沈寄时眉毛一横,表情有些凶,“桥脉脉,快喝,听话!”

    又是这样……

    少女委屈地低头,小口小口抿去他掌心的鲜血。

    味道很腥气,与之前喝的都不太一样,她将血舔完,方才小声问:“这是什么鸟的血啊,好腥,有点像你第一次给我喝的那个。”

    沈寄时抿唇,道:“麻雀。”

    桥妧枝一怔,她上次喝麻雀的血时,味道好像和这个不太一样。

    少年重新将她背起,却闷哼一声,手臂有些不稳,衣袖上缓缓渗出鲜血。

    他没有表现出来,安慰道:“等我们到了蜀州,就再也不用喝这些难闻的东西了。”

    桥妧枝将头靠在他背上,带着浓重的鼻音嗯了一声,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

    她以为是他取血时身上沾到了,小声道:“沈寄时,等我们到蜀州之后,我就和阿娘学做饭。”

    “嗯?”

    她道:“我以后,再也不会让你饿肚子了,一定不会。”

    沈寄时脚步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12点前还有一章,因为赶榜单,没来得及修,十二点以后会修文,建议明天看!!!

    24

    第24章

    ◎鬼死为魙【修】◎

    长安城外树林中,微风轻拂。

    张渊立在空荡荡的马车前,神色淡然,冷声道:“人呢?”

    被他询问之人毫不客气,将马车一踹,道:“跑了,这里那么大,谁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张渊讥讽:“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一个不会武功的马夫,这样竟能让人跑了,堂堂校尉也不过如此。”

    “张渊,你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猛地拔出挎在腰间的长刀,怒道:“谁知道这马车里竟只有一个马夫一个丫鬟!林子这么大,找人如大海捞针,你不会以为,这种事情如你们读书一样简单吧!”

    张渊神色淡漠:“想来也不会有多难。”

    “你——”

    那人说不过他,猛地将马车踹翻,冷笑道:“若非将军给你几分薄面,老子早就一刀砍了你!”

    “校尉!”突然有人跑来,惶恐道:“出事了!死人了!”

    被称作校尉的人浑身一凛,眼中杀气毕露,“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将人打晕了活捉?”

    通风报信之人连忙道:“不是桥家那个女郎死了,是……是我们的人!”

    校尉一愣,“你说什么?”

    —

    夜半时分,桥妧枝在林中寻到了一座荒芜人烟的土地庙。

    土地庙破败,神像之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能看出年份久远,或许无人供奉的废弃的土地庙往往成了鬼魅的栖息地。

    桥妧枝衣衫沾血,跌跌撞撞跑进来时,犹如夜行的鬼魅在寻栖身之所。

    土地庙内没有亮灯,黑暗无比,月色借着破旧的窗户照进来,隐约照亮了高台上破损的土地像。

    暗夜孤庙,怎么看都像是会出现在志怪小说中的情景。

    桥妧枝立在门前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靠坐在神像前。

    她衣衫上的血早就已经干了,可口中的腥气却怎么都散不下去,一直徘徊在舌间。

    很恶心,那个男人的血太过腥臭,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只能撑在地上不断干呕。

    “女郎,你没事吧?”

    身侧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缕游魂,她小心翼翼地出声,语气满怀关切。

    桥妧枝缓缓抬头,看到面前骨瘦如柴却面容清丽的女鬼,却并不觉得害怕,只摇了摇头。

    “你应该刚死没多久吧?”女鬼看着她的样子恍然大悟,温声道:“慢慢习惯就好了,其实做鬼做久了,渐渐也就不想做人了。”

    桥妧枝停止干呕,看了她好一会儿,突然低声问:“做鬼很好吗?”

    “呀!”女鬼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看着她额头尚存的一缕魂火,诧异道:“原来你竟是人啊!可你竟看得到我,当真神奇,我已经许久没有与活人说话了!”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见她并无恶意,又问:“做鬼很好吗,比做人还好吗?”

    若是做鬼很好,她也不想做人了。

    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做人有什么意思?

    “那自然是做人更好。”女鬼撇了撇嘴,“谁又不想做人,我刚刚以为你是鬼,这才出言安慰你,女郎你可千万不要当真。”

    她说完,又十分委屈道:“可是谁来安慰我啊,我才是再也做不成人了,呜呜呜女郎,奴家好惨。”

    桥妧枝将额头抵靠在土地像上,看着眼前这个貌美的女鬼,抿唇问:“为什么再也做不成人?不是说,可以投胎的吗?”

    “因为我没有尸骨,没有尸骨的鬼就没办法入黄泉,不能入黄泉便无**回,就做不成人。”

    女鬼应当已经认命了,也不再假哭,笑着与她道:“六十一甲子,我已经等了十年,等再过五十年,我就要死了。女郎,你知道鬼死后会变成什么吗?”

    桥妧枝想到了沈郎君,从某种意义上讲,沈郎君便是死了的鬼,于是她道:“难道不是魂飞魄散吗?”

    人死为鬼,鬼死之后便是魂飞魄散,再也不得往生了。

    女鬼噗嗤笑出声,“女郎说错了,人死为鬼,鬼死为魙,等六十甲子一过,我就是魙了,从此再也没有转世为人的机会。”

    桥妧枝喃喃:“魙?”

    “是啊,魙。”女鬼说着说着,忽而落泪,“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四个六十甲子后,才是真正消散于天地,再也没有来生了。”

    桥妧枝其实不太信这女鬼的话,但她没有反驳,只低声问:“你的尸骨在何处,我为你敛尸,你就不用变成魙。早日下轮回,来生还能做人。”

    那女鬼看着她,眼中似有泪光,温声道:“女郎,你真心善。”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她可是刚刚杀了一个人。

    她又复问:“你的尸骨在何处?”

    女鬼惨然一笑,盯着少女的脸,眼中流出血泪,“我的尸骨,在长安众百姓的五脏庙。”

    桥妧枝猛地抬头,脸色倏忽变得煞白。

    “十年前,东胡之乱,我随父母南下,路遇饥荒。”女鬼轻声说着过去的事,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家中小弟饿得几次昏厥,我阿爹便将我卖了,从此之后,我就再没有尸骨。”

    她只说卖了,可桥妧枝却明白过来,她是被人给吃了。饥荒之年,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桥妧枝觉得呼吸困难,咬牙道:“骸骨呢,骸骨可在,我为你收敛骸骨?”

    “女郎,山中多野狼啊。”女鬼说着笑了起来,可眼角却流出血泪,“女郎,我再也做不成人了。”

    女鬼哭了好一会儿,等哭够了,这才道:“我已十余年没有同活人说话了,今日总算是好好哭了一场。”

    桥妧枝抱着双膝,久久没有出声。

    “女郎,你想不想见一见魙鬼?”女鬼想起什么,抱怨道:“前几日这里便来了一只很凶的魙鬼,吓得我几日惴惴不安,好在他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我犹豫了许久,这才没有搬走。不过等那个魙鬼好了,我就要尽快走了,人怕鬼,我们也怕魙鬼。”

    她顿了顿,小声道:“那魙鬼生前应当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手里还拿着一柄扇子呢,也不知为何会沦落至此。”

    桥妧枝眉心一跳,“你说什么?”

    女鬼生前死后胆子都很小,被她反应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

    桥妧枝连忙又问:“那个人,你是在何处见到的?”

    女鬼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起身,娇声道:“就在林中深处,女郎随我来。”

    桥妧枝起身,跟着那女鬼出了土地庙。却不想刚出门,看到庙外的场景,便觉得头皮发麻。

    林间孤魂野鬼众多,成片的孤魂野鬼见她出来,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女鬼皱眉,看向为首的高大男鬼,低声道:“女郎并非是鬼,小心将人吓坏。”

    那男子闻言,皱眉对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孤魂野鬼道:“都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散去?”

    出声的男子应当很有威严,众鬼一听,便齐齐散去。

    “女郎不必害怕。”女鬼看了一眼桥妧枝头上的绒花与身上的符箓,怯生生道:“他们都不敢动您。”

    桥妧枝心思都放在那只魙鬼身上,心不在焉冲她点了点头。

    女鬼这才带着桥妧枝在林中七拐八拐,越走越深,桥妧枝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女鬼见她越来越慢,不由得疑惑道:“女郎?”

    桥妧枝停下脚步,蹙眉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大概是看出了桥妧枝的猜忌,女鬼有些气闷,低声道:“女郎若是不信,可以回庙中将就一夜,明日一早再出林。”

    女鬼说完,见她没反应,不由得有些失落,转身欲走。

    “姑娘。”桥妧枝出声,迟疑道:“抱歉,我只是……”

    那女鬼闻言飞快转身,眉眼带笑,“女郎不必多说,奴家大概也明白的。那魙鬼就在这条小路深处,再走不远就能看到了。”

    话音刚落,林中深处突然飘散出点点银光。

    女鬼呀了一声,道:“这魙鬼伤得可真是重,再这么下去,都不用等六十甲子。”

    桥妧枝却一怔,突然向银光散出的方向跑去。

    那女鬼连忙道:“女郎,你跑慢些,那魙鬼很凶的,来的第一日就将我吓哭了!”

    桥妧枝跑到小路尽头时,缓缓停下了脚步。

    月色斑驳,她借着月光看到了坐在石头上的背影。

    她想到不久前,她招错魂,最先看到的也是这样的背影。沈郎君的背影与沈寄时很像,她遥遥看着,这一次出口的却是:“沈郎君。”

    被对着她的鬼魅许久没有转身,桥妧枝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沈郎君。”她又出声,声音带着隐隐的颤抖,“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作者有话说】

    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魙死为希,希死为夷。出自《幽明录》

    本文私设,鬼尚有投胎可能,鬼一死,就再也不能往生。

    25

    第25章

    ◎你随我回去吧◎

    “多日不见,郎君可安好。”

    深林寂静,少女清润的嗓音带起轻微回响。

    月色清辉,背对着她的那道背影依旧未动,仿佛入了禅定。

    女鬼小心翼翼跟上来,犹豫片刻,小声问:“莫非女郎与他相识?”

    她声音压得很低,大概还是有些惧怕那只石上魙鬼。

    “是,我与他相识。”

    桥妧枝并未隐瞒,敛眸道:“沈郎君是个好人,你不必这般怕他。”

    女鬼眨了眨眼,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桥妧枝看向前方那道背影,月色如霜,月华倾泻而下,洋洋洒洒落在他肩头,仿佛为他覆上一肩白雪。

    只是,那当真只是月光吗?

    她忽而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看清覆在他肩头那层厚厚的白霜。他依旧身着那件稍显破旧的衣衫,霜雪仿佛有生命一般在他肩头凝结蔓延,好似要将他包裹在其间。

    “沈郎君?”

    桥妧枝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连忙跑到他身前。

    看到他的瞬间,桥妧枝眼眶便是一热。

    盘坐在巨石之上的人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眉睫之上满是霜雪,仿佛一个被冻僵在寒冬腊月里的可怜人。

    长安这个时节,为何会有雪?他身上,又因何落满雪?

    “沈郎君!”

    桥妧枝扑上去,摸到一手冰雪。

    来不及多想,她直接解下外衫,不由分说盖在他身上。

    寂夜微凉

    沈寄时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眉睫上的霜雪越来越多,盖在他身上的外衫似乎毫无作用。

    “沈郎君?”

    桥妧枝有些慌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瞬间被冰得一抖。

    眼前人如同一座毫无生气的冰雕,不断向外散发冷意。

    桥妧枝眼眶酸涩,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突然听到一道细微的声音。

    “阿娘……”

    桥妧枝一怔,猛地抬眼,“沈郎君,你怎么样?”

    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端坐高台之人薄唇微动,“好冷……”

    他穿得这么单薄,浑身上下都被冰雪覆盖,怎么会不冷?

    桥妧枝抿唇,犹豫片刻,轻轻环上他的肩,缓缓覆在他身前。

    相触的瞬间,桥妧枝被冰得抖了抖,却没有离开。

    温热的体温令他身上的霜雪不再凝结,月光依旧,可他肩头的那层白霜却渐渐开始融化。

    沈寄时似乎有所察觉,他闭着眼睛,嗅到一股熟悉的清香。

    他时常闻到这股香,在当初困守浮屠峪时,在不断厮杀的三百年时光中,在他成为沈郎君守在她身边后,这股清香一如既往,令他死生不能忘怀。

    喉结滚动,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错觉,于是本能地将怀中人抱紧,低喃道:“卿卿……”

    他的声音太轻,轻到桥妧枝只模糊听到他在呢喃,却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

    太冷了,桥妧枝被冷得枝头晕目眩,她都如此,沈郎君应当要比她冷上千倍百倍把。

    抱着她的人还在喃喃自语,桥妧枝却已经没有力气再听了。口中的腥臭味仿佛黏上了她,怎么都无法散去。

    她模模糊糊地想,沈寄时真的很会骗人。

    明明是自己为她放血,可偏偏要说是禽血。明明是自己割出来的伤口,他却偏要说是东胡人划伤的他。如果不是遇到流寇,她应当会被骗很久很久,久到她寿终正寝,去九泉之下见到她,说不定都会被他嘲笑说,桥脉脉你怎么这么笨啊。

    长安到蜀州千里,她不知他是如何在伤痕累累的情况下带她走下来的。

    于她而言,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个沈寄时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中虫鸣渐消。

    女鬼立在不远处的林中,静静看着相拥在巨石上的两人,眉眼之间划过惆怅。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她本以为自己够惨了,可不成想,这个魙鬼似乎比她还要惨。

    身侧不知何时多出一只鬼魅,女鬼眼都未抬,低声道:“我觉得她们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女鬼说不上来,她活着的时候读书不多,有时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形容。

    她看向身侧鬼,“你生前不是读了很多书?”

    男鬼嗯了一声。

    当真是闷。

    女鬼好脾气地问:“那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若说奇怪……”被询问的鬼魅目光悠远,“大概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女鬼没有听过,只从字面上理解,便委屈道:“我也没有坟,死得又那样惨,也很凄凉。”

    这句话似乎逗笑了身侧人,他扯了扯唇角,低声道:“不必留在此处了,我们走吧。”

    女鬼听话转身,可刚飘出一段距离,还是忍不住回头。

    夜色朦胧,林间幽暗,他们隔着那么远,其实已经看不大清了。

    —

    天光初亮时,第一缕日光透过枝叶缝隙照下,落在的少女身上,驱散她一夜严寒。

    桥妧枝悠悠睁眼,意识到什么,猛地起身,向四周看去。

    沈寄时背对着她立在树下,听到声音缓缓回头,轻声道:“女郎。”

    鸟雀嘶鸣,林中幽静,他的声音很低,却还是清晰传到少女耳畔。

    桥妧枝看着他几紧透明的魂体,想到昨夜女鬼所言,低声问:“郎君如今已经是魙鬼了吗?”

    沈寄时不知该如何说,其实无论他是不是魙鬼,都已经入不了轮回。

    他许久没有出声回答,桥妧枝便明白了几分,她张了张嘴,泪珠滚滚而下。

    沈寄时看着她,心尖阵痛。

    她其实并不是很爱哭的性子,可这短短数日,她哭得次数却已经胜过以往数年。

    为死去的沈寄时哭,为相识不久的沈郎君哭,亦或是为她所见所闻而哭。

    还好她不知他是沈寄时,若是知道了,又该哭成什么样子。

    “女郎不是要为我积攒功德吗?”他说,“世间事本就是周而复始,若是能有许多功德,兴许还有机会。”

    “当真还有机会吗?”

    人死不能复生,那鬼死呢,便能复生吗?

    沈寄时低声道:“世人都说鬼怪之言是怪力乱神荒诞之谈,可女郎不还是看到了。”

    是啊,她不还是看到了。

    桥妧枝脸上泪痕未干,她道:“沈郎君,你随我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是个专门骗桥脉脉的大骗子!

    (我知道短小,但是晚上还有一章,在凌晨一点前)

    26

    第26章

    ◎我杀之人并非流寇◎

    林间幽静,向西看去,明月的轮廓在白日里清晰可见,日月当空,今日应当是极好的天气。

    破旧的土地庙依旧伫立在林间,这是一座已经废弃很久的庙宇,屋檐塌陷,木门腐朽,内里的神龛破旧不堪,香炉里还有半炉烧尽的香灰。

    或许在许久以前,这里曾是香火很盛的地仙庙,可日月交替斗转星移,曾经的土地庙已经成了孤魂野鬼的落脚之地。

    桥妧枝扫去神龛上的蛛网,看着内里破败的神像,隐约想起,在许久以前,长安百姓好似确实有个很信奉的土地神。只是东胡之乱后,那个曾在百姓中口耳相传的土地神便再也无人提及。

    没有信徒会信奉一个无法保佑一方土地的地仙,就像没有百姓会信服一个无法令王朝繁盛的帝王。

    昨夜的那只女鬼不见了,或者说,这里丝毫不见鬼魅的影子。

    桥妧枝不解:“天都亮了,他们外出了吗?”

    沈寄时立在一旁,扯了扯苍白的唇角,道:“兴许是被我吓走了。”

    鬼怕魙鬼,似人怕鬼。

    桥妧枝一怔,顿时有些窘迫,她确实将这件事给忘了。

    “是我的疏忽,我还未与她道别。”

    昨夜若不是她,她根本不知道沈郎君在这里,她想要道谢。只是,今日怕是没有机会了。

    “沈郎君。”她看着他认真道:“你之前说逗留在人间的鬼魅都是阴险狡诈之辈,其实也不尽然。”

    最起码,昨夜的那个女鬼并非狡诈的鬼,只不过是个可怜人。

    沈寄时敛眸低笑,并未言语。

    桥妧枝看了看外面的日光,回身对他道:“沈郎君,时候不早了,我们应当走了。”

    她一夜未归,阿爹阿娘应当已经急坏了。

    沈寄时对上少女看过来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好。”

    他终究还是有私心的,他希望,至少在消散前还能再陪她久一点,即便她根本不知他是谁。

    —

    纷乱的脚步声打破树林的平静,飞鸟惊起,四散飞去。

    周季然神情冷冽,指尖无意识轻扣起挂在腰间的剑柄。

    “将军,相国大人的马车已经进了树林。”

    话音刚落,不远处便传来车轮飞速滚过土地的声响。

    周季然冷冷抬眼,顺着声音看去,却见跟在马车身旁的竟是位故人。

    “相国大人。”

    周季然抱拳行礼,又看向一旁的冯梁,冷淡道:“冯少卿。”

    冯梁不咸不淡地抱拳回礼,倒也没有寒暄的意思。

    他们都在蜀州待了数年,可不过几面之缘,经历也并不愉快,虽勉勉强强算得上是故人,却实在是热络不起来。

    马车车帘被人掀开,桥夫人坐在里面默默垂泪,桥大人神情疲惫,“脉脉找到了吗?”

    周季然握住剑柄直起身子,道:“还没找到,不过流寇都已抓获,马夫和丫鬟皆只受了轻伤,倒是并无大碍。”

    桥大人犀利的目光落在周季然身上,压着怒意道:“周将军,前不久陛下派你出城剿匪,你是如何做的差事,为何还有流寇敢在皇城脚下作恶?”

    周季然不卑不亢,语气肃然,“流寇众多,原本已被清剿,不成想还有漏网之鱼。此事下官已经上了奏折请罪,待女郎找回,下官自去领罚。”

    桥大人目光落在他笔直的脊背上,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正是八月,林中微凉,日光愈烈。

    搜寻的喧嚣声片刻未停,冯梁有些沉不住气,翻身上马,道:“我也去寻。”

    “冯少卿。”周季然悠悠开口,“少卿既不会武功,还是不要乱跑,若是在林中迷了路,我手下亲兵还要去救少卿。”

    冯梁暴怒,正要说话,却见远处突然跑来一个士兵。

    “找到了!”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士兵气喘吁吁,指着身后大喊,“将军,人找到了!并无大碍!”

    桥夫人猛地抬头,不管不顾跳下马车,在看到桥妧枝满身干涸的鲜血时,险些晕过去。

    “阿娘!”

    桥妧枝冲上前扶住桥夫人,紧张道:“阿娘,你没事吧!”

    桥夫人一把将人抱在怀里,一边垂泪一边道:“脉脉,你吓死阿娘了!这一整夜你到底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桥妧枝一怔,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桥大人上前,眼眶亦是有些发红,低声宽慰,“脉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女郎。”

    周季然突然开口,看向桥妧枝的目光带着不甚明显的探究,“周某手下亲兵在林中发现一具尸体,不知女郎与这件事可有干系?”

    “人是我杀的。”

    桥妧枝对上周季然的视线,问:“周将军是要将我抓回去下大狱吗?”

    冯梁闻言皱眉,上前挡在桥妧枝身前。

    周季然扯了扯唇角,目光越过他,落在桥妧枝身上,道:“女郎误会,女郎所杀之人正是城外作乱的流寇,自然不用下狱。”

    他说完,翻身上马,对桥大人道:“相国大人,既然女郎已经找到,也并无大碍,下官就先行回去交差。”

    桥大人看了他一眼,道:“请便。”

    “对了。”周季然想到什么,对桥妧枝道:“周某部下亲兵在林中搜寻时,无意中找到一张写有挚友笔迹的婚书,女郎可识得?”

    桥妧枝先是一愣,继而眸中露出巨大的惊喜,连忙道:“是我的东西,婚书此时在何处?”

    周季然叹气,从怀中掏出一张破了的红笺,道:“亲兵送来时,这婚书已经被马蹄踏破,既是女郎的东西,那周某便物归原主了。”

    说着,他将破损的婚书递了过去。

    日光下,那一纸婚书在风中飘摇,破旧的有些可怜。

    桥妧枝怔怔接过,看到上面已经模糊不清的字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她明明才刚刚得到,可转瞬便又失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从未得到。

    “周将军。”她握着婚书艰涩开口,“可否告知,这是在何处寻到的?”

    “于小径向西数百米,树下荒草间拾得此物。”

    周季然说完,摆了摆手,带着禁军离开了。

    桥夫人看着那已经破旧不堪的婚书,眼眶更加酸涩,低声道:“脉脉,别再看了,该回去了。”

    —

    日头将落未落时,房内突然亮起了烛光。

    破碎的婚书被小心翼翼拼凑起来,却依旧有几处残缺。纸张最是脆弱,那几处残缺说不定早就已经被风吹去很远。

    桥妧枝抱着小花,悄无声息将眼泪埋进狸花猫那厚厚的毛发之中。

    似是察觉到什么,小花今日出奇听话,任凭她将自己当做手帕擦眼泪。

    沈寄时立在她身边,目光落在婚书上,自嘲地笑了笑。

    早知今日,他绝不会写下这样惹人落泪的东西。

    既已死,还是死透些好。

    “沈郎君。”桥妧枝哭够了,说话时尚带着鼻音,低声道:“其实今日,我有一件事未给阿爹说。”

    她顿了顿,道:“我杀之人,似乎并非作恶的流寇。”

    沈寄时皱眉,却听她继续道:“流寇大多身材魁梧粗壮,性情残暴恶劣,若真是流寇,我未必能活下来。”

    桥妧枝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抿唇道:“我虽从未习过武,却时常去军营,对大梁将士有稍许了解。那日我看得分明,我所杀之人脚上的靴子,是官靴。”

    “兴许那人也未曾想会被我所杀,竟高傲到连脚下的官靴都未曾换下。”

    桥妧枝蹭了蹭小花的肚皮,道:“可周将军却直接将那人说成是流寇,我不得不怀疑。”

    沈寄时道:“女郎是怀疑周季然?”

    桥妧枝没有否认:“他是朝廷命官,也是大梁如今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将军,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我没有将事情告诉爹爹,也是不想万一其中有误会,让爹爹为难。”

    恰逢日月更迭,一阵冷意袭来,沈寄时低低咳嗽了几声,道:“我可以为女郎入梦。”

    “入梦?”

    沈寄时脸色苍白,低声道:“既是人,便不会在梦中骗人,我可为女郎入周将军的梦。”

    桥妧枝看着他,突然道:“沈郎君。”

    “嗯?”

    “你身上又落雪了。”

    沈寄时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竟已经盖了一层薄雪。

    八月的傍晚,桂花的香气透过门窗传来,他明明在屋内,身上却开始凝霜。

    桥妧枝有些慌乱地为他拂去肩头霜雪,又慌不择路去搬冬日才会用的棉被。

    厚厚的棉被裹在他几近透明的身上,可依旧杯水车薪。

    “沈郎君,为何会这样,白日不是还好好的?”

    沈寄时抿唇,轻笑道:“女郎,我是魙鬼。”

    鬼魅怕日光,然魙鬼却怕月光,一遇寒月,便会忍受如同寒冰地狱之苦。

    桥妧枝看着他身上越来越厚的霜雪,不知他为何还能笑出来,颤声问:“没有别的办法吗?”

    “劳烦女郎再为我多加一层棉被。”

    桥妧枝连忙又为他裹上一层棉被,“可好些了””已经好多了。”

    桥妧枝看着他眉睫上越发厚重的霜雪,久久未曾言语。

    27

    第27章

    ◎入梦◎

    周季然从刑部出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锦衣夜行,长安城寂静,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咚咚声。

    他走得缓慢,好似行走在夜间无家可归的游魂。

    夜间的打更人碰巧从他身旁经过,嗅到他身上浓浓的血腥气,当即吓得腿软,头也不敢抬,匆匆离去。

    月色下,周季然面不改色,握着腰间长刀一步步往前走。

    苍穹之上不知何时飘来一片乌云,月光渐淡,将他脸上也照出几分晦暗。

    他走得专心,却在路过兴宁坊的牌匾前时,脚步微顿。

    这个时辰,兴宁坊内一片昏暗,唯有深处一点亮光,应当是谁家府上挂出的灯笼。

    能住进兴宁坊的,大都是钟鸣鼎食之家。比如世代将门的沈家,又比如虽然出身寒门却娶了长安贵女,一路青云直上的相国大人。

    周季然的府邸并不在此处,他只看了一会儿,便缓缓收回目光,乘着夜色远去。

    周府大门敞开,守在门前的小厮上前接过他的衣裳,连忙道:“大人,刚刚有人来过了。”

    周季然脚步一顿,没什么表情,“他又来做什么?”

    “不知,似乎是有话要说,等了大人许久,一直到天黑才离去。”

    院中光影黯淡,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照不清院中人脸上的表情。

    良久,周季然卸下腰间长刀,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

    说完,推门进了书房。

    小厮立在书房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屋内亮灯,不禁心下打鼓。

    恰逢乌云遮住明月最后一丝亮光,院中陷入无尽黑暗,冷风吹过,小厮下意识抖了两下,讪讪离去。

    桥府后院

    月光被遮住的瞬间,沈寄时身上的霜雪开始消退。

    屋内的温度渐渐消退,桥妧枝却毫无察觉,只抱着暖炉蜷缩在禅凳上昏昏欲睡。小花窝在她怀中,长长的尾巴搭在少女纤细的手腕,末尾的尖尖偶尔还会动一动。

    她睡觉一向很轻,在屋内温度回暖之时好似察觉到什么,悠悠转醒。

    “沈郎君?”

    她睡眼惺忪,看到他身上霜雪消融,一时反应不过来,低声问:“已经天亮了吗?”

    “刚过子时,还未天亮。”

    桥妧枝有些反应不过来,又问:“郎君身体已经痊愈了吗?”

    沈寄时并未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道:“夜已深,女郎早些安睡。”

    他向外走去,却听身后传来少女有些沙哑的声音:“郎君去往何处?”

    沈寄时转身,道:“入梦。”

    “入梦?”

    桥妧枝几乎在瞬间清醒过来,抱紧怀中小花,抿唇道:“此事不着急……”

    “今日有乌云,是个极好的时机,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多久。”

    他道:“入梦小事,某一人去便可。”

    沈寄时出了庭院,行至连廊时,忽听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桥妧枝乌发披散在身后,握着提灯追上来,“沈郎君,我与你一同去。”

    怕他不同意,她连忙道:“若是乌云突然离去,我还可在一旁看护郎君。而且,郎君对长安并不熟悉,我还可以为郎君带路。”

    她说完,笑了笑,眸光却很是坚定。

    沈寄时敛眸,低声道:“女郎离远些,不要被人发现。”

    他一说,桥妧枝便笑了,眨了眨眼,道:“一定不会被人发现。”

    这是桥妧枝第二次翻墙而出,与上次不同的是,空荡荡的长街之上竟一只鬼都没有看到。

    沈寄时轻声解释:“七月已过,长安游魂少了大半。再加上,如今我是魙鬼,那些孤魂野鬼自然不会出现在附近。”

    桥妧枝乌发已经被长绳绾起,并未点缀朱钗,就连她一直戴在头上的绒花都未来得及簪上。

    她用余光偷瞄身侧的郎君,想到以前与他走在长街时,那些游魂好似就很怕他。

    古楼观那些道士说他身上煞气很重,她却一点儿都感觉不到。

    她握着提灯的长杆,状似无意地问:“一直没有问过,沈郎君生前是做什么的?”

    沈寄时答:“随家中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并非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倒也够温饱。”

    他回答的含糊,桥妧枝还想再问,却见身侧郎君脚步一顿,低声道:“女郎,我们到了。”

    她抬头,面前是周府高耸入云的侧墙。

    —

    周季然端坐在书房,小心翼翼擦拭着手中长刀。

    屋内未点灯,他熟门熟路地拂过刀刃,将上面残留的血迹擦干净。

    十年征战,这把刀饮血太多,早就已经被鲜血浸透,即便是能擦干净上面的血迹,也驱不散附在刀刃上的血腥气。

    周季然指尖一寸寸向上移,在按到刀柄的凸起时微微一顿,继而若无其事般继续向上擦。

    “周季然。”

    他突然听到一声温和的女声唤他,先是一怔,随后又缓缓起身,冷声道:“谁?”

    那声音发出轻笑,“这么多年过去,阿然连我的名字都忘了吗?”

    周季然嘴唇抖动,踉跄着往书房门口走去。可当他走到门前,却仿佛僵住一般,久久没有动作。

    “阿然?”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怎么还不出来,这么久不见,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周季然脊背微弯,猛地闭上双目,一把将书房门打开。

    寒光闪过,长刀出鞘,他怒吼:“谁在故弄玄虚?”

    开门的瞬间,光阴流转。眼前场景忽然一变,寂静的周府变成陡峭的青城山,威风凛凛的中郎将也成了军营中一个毫不起眼的瘦弱少年。

    青城山上寒风凛冽,演武场内却人声鼎沸。

    周季然披着不合尺寸的大氅,怔愣看着眼前熟悉的情景。

    绸缎穿得太久,他几乎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周季然并非长安人,而是个不知来处的乞儿,南逃的路上有幸被裴将军救了下来,这才平安到了蜀州。

    裴将军救下的人不计其数,只有他,一留就是十年。

    “你的伤已经好了?”

    裴将军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听不真切,她微微俯身,声音染上一抹笑意,“我听照看你的阿婆说你想要留在青城山?这是真的吗?阿然,参军很苦的,稍不留神就会死。你年纪尚小,若是愿意,可以去领一笔钱找个学堂念书。青城县虽小,却是个好的落脚点。”

    周季然看着这张记忆中的脸,眼眶微红,心绪起伏,想要说话,可一张口,说的却是:“我年纪不小,今年已经十五了。”

    他指着演武场的沈寄时,表情紧绷,“我比他还要大。”

    裴将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中满是自豪,道:“他啊,他是我的儿子,自小练武,连战场都上过了。”

    “我也可以!”少年盯着面前的女将军,目光灼灼,“我不会比他差,我要上战场杀东胡人,先做士兵,再做将军。”

    裴将军笑了,“有志气!”

    她回身,冲着演武场喊道:“阿时,别打了,快过来!”

    演武场上和旁人打得不可开交的少年顿时停下动作,抱着刀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裴将军将周季然拉到身前,眯眼道:“以后阿然就跟着你一起练武了!”

    少年最是不羁,目光漫不经心在瘦成竹杆的周季然身上扫过,突然将抱在怀里的刀扔给他,笑嘻嘻道:“既然如此,这把刀送你了!”

    他看向裴将军,神采飞扬,“阿娘!我觉得长刀不适合我,我要练枪!”

    周季然瘦弱,踉跄着冲上前捧住长刀,还没来得及反应,指尖就摸到刀柄一块凸起。

    他摸了许久,恍然发觉,原来这上面,是一个沈字。

    沈寄时的沈。

    28

    第28章

    ◎少年的怀抱滚烫又潮湿◎

    周季然拿到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年的冬末。

    彼时大梁江山风雨飘摇,高高在上的圣人如同落水狗一般躲在蜀州,靠着天堑将东胡拦截在外。

    周季然练好那把刀的时候,是在承平二十五年的深秋,深秋时节天地肃杀一片,他随沈寄时率军北上,用那把长刀砍掉了上百个东胡人的脑袋。

    东胡人的血又黏又臭,飞溅到脸上,生生将人变成了地狱中的罗刹。

    周季然擦干脸上的血迹,发现腰上多了一道手指关节深的刀口。

    那伤口实在是太深,鲜血涓涓往下流,可他穿着深色甲胄,伤口中流出的鲜血与东胡人的血混在一起,谁也分辨不出。

    他神色不变,仿佛受伤之人不是自己,手起刀落间,又是一个东胡人。

    从天黑打到天亮,这场仗不知打了多久,最终还是以东胡落败结尾。

    彼时,东胡主帅被沈寄时一枪捅了个对穿,东胡当即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大梁鸣金收兵,沈寄时握着缰绳,单手负枪,与周季然并辔而行。

    长河落日,衰草遍地,旌旗猎猎,将军身上的甲胄已经染成了暗红色。

    “东胡人败走北上,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打回长安。”

    十七岁的少年眉眼桀骜,扬眉对身畔的周季然道:“等我们回了长安,就让阿萤带你去吃长安最有名的酒楼,那里的酱肘子就连李御这种嘴刁之人都赞不绝口。”

    周季然默不作声听着沈寄时口中的长安,眼中没什么情绪。

    很多时候,他在这些人中如同一个异类。这些年来,他听他们说的最多的便是长安,可长安于他而言并非故土,真若说起,与蜀州也没什么两样。

    他更想一辈子呆在蜀州,一辈子呆在青城山上。

    腰间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泛起青筋,却一声未吭。

    “阿娘前几日传了书信,说你马上就要弱冠了。”

    沈寄时仰头灌了口水,笑道:“大梁的规矩,弱冠后就要早日寻一门亲事,阿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腰间的伤口好似更疼了,周季然握着缰绳的手一顿,久久没有说话。

    沈寄时察觉到不对,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去看他,微微眯眼,一拳抵在他肩膀,朗声笑道:“周季然,你小子果然有心上人了!以前也不见你与谁家女郎走得近,说说看,到底哪家的女郎?你说出来,阿娘一定亲自为你去说亲!”

    周季然脸上都是血,抬起眼皮与他对视,眸中情绪翻涌,想要说什么,却突然闷哼一声,从马上栽了下去。

    沈寄时一怔,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抓起,却不想摸了一手温热的鲜血。

    襄州一战,以大梁大获全胜为结尾。获胜的第二日,圣人的驾撵便到了襄州城,随驾过来的,还有裴将军与相国大人。

    沈寄时笔挺跪在院中,藤条一下下鞭打在他背上,将他后背抽出一道道鞭痕。

    少年额头冒了冷汗,却倔强地一声不吭,生生将疼痛忍下。

    桥妧枝立在廊下,捧着早已准备好的伤药看他挨打,眼眶渐渐红成了兔子。

    沈寄时知道她正在看他,长发斜在肩头,偏头不肯与她对视。

    裴雲打够了,扔掉藤条,冷声道:“身为主帅,不计后果,枉顾将士性命,一味追敌,沈寄时,你看的兵书都吞进狗肚子里了?”

    少年不服,猛地抬头愤愤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乘胜追击本就是兵家常事!更何况,这一次我们胜了,阿娘,我何罪之有!”

    “好一个胜了!这次是胜了,那下一次呢?你是主帅,你要对你的将士负责。沈寄时,没有那些将士,你这个主帅做得起来吗?这一次你追上去没有遇到埋伏,若是下一次当真有埋伏,你又该如何?那些将士都是活生生的人,你要拉着他们给你陪葬?”

    沈寄时张了张嘴,许久说不出话来。

    知子莫若母,裴将军简直要被气笑,伸手揪住少年的耳朵,眯眼道:“是啊,你这次立了功,陛下封你为长宁侯,当真是风光无限,本事比阿娘都要大了!”

    沈寄时下颌紧绷,偏头不语,胸膛上下起伏,摆明了还是不服气。

    裴将军神色一淡,低声道:“沈寄时,你还算不上是个合格的将军,知道你比阿娘差在哪里吗?”

    沈寄时一怔,下意识抬头。

    “不论是我还是你爹,率军打仗,无论胜败,都能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的将士是否平安。”

    裴将军松开他的耳朵,冷哼道:“你是一军主帅,真以为只要打胜仗就合格了?你的副将被东胡人在腰上砍了一刀,要不是运气好,现在都能发丧了,你竟毫无察觉!”

    沈寄时薄唇微动,双拳紧握,偏头不再说话。

    这狗脾气!也不知是学了谁。

    裴将军直起身,握住腰间长剑,哼笑道:“今夜你就跪在这里,我倒要看看,能不能挫一挫你这个长宁侯的威风!”

    说完,她转身,看到立在廊下眼巴巴望着这里的少女。

    桥妧枝吸了吸鼻子,唤了声裴将军,目光却始终落在沈寄时身上。

    裴将军回头看了少年一眼,叹了口气,有些哭笑不得,沈寄时这个狼崽子,命倒是真好。

    月色如洗,庭院中的竹叶轻轻晃动,发出沙沙声响。

    沈寄时孤身一人跪在硬邦邦的地上,即便身后已经满是伤痕,依旧不肯折腰。

    旁人倒也没有说错,沈小将军的脊背好似擎天的石柱,只要天不塌,谁也别想让他折腰。

    鹅黄色的裙摆晃进余光中,沈寄时偏头,闷声道:“别看我,也不必管我。”

    没有人喜欢被心上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更别说骄傲如沈小将军,他宁愿被捅一刀的人是他,也不想让桥脉脉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桥妧枝蹲在他身边,五官皱成了一团,眼眶依旧发红,却愤愤道:“你当谁愿意管你,脾气臭死了,要不是和你定了亲,我才不管你。”

    嘴虽然硬,却还是小心翼翼去查看他后背的伤口,还将动作放的极轻。

    沈寄时抿唇,在她指尖碰到背后伤口时忍不住闷哼出声。

    桥妧枝长睫微颤,看着他背后青青紫紫的鞭痕,眼眶更加酸涩。

    裴将军征战沙场多年,一顿鞭子可不是普通人能吃消的,若是沈寄时肯低个头,哪里会吃这顿苦。

    她呼吸放缓,小心翼翼将他背后的衣服撕开,布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划过伤口。

    少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哼笑道:“桥脉脉,你是不是公报私仇。”

    桥妧枝双颊鼓起,避开他的伤口一拳砸到他背上,怒道:“沈寄时,你这个混蛋!”

    她想必是当真有些生气了,这一拳完全没有收着力道,直接在他肩膀上打出一道红痕。

    被打之人却笑得更放肆了,先是低头笑了好一会儿,笑得肩膀颤抖,直到笑够了,才呼出一口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不过是小伤。”

    桥妧枝挖药膏的手一顿,抿了抿唇,没出声。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痕上,带起丝丝凉意,沈寄时舒服地眯起眼。

    见她不说话,少年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道:“其实阿娘这次打我收着力道呢,以前的时候,比这还严重的惩罚我又不是没有受过。”

    桥妧枝顿了顿,忍不住问:“你怎么总是被罚,就不能低个头吗?你若是低头,裴将军肯定舍不得罚你。”

    这一次,少年语气中带了一丝懒洋洋,道:“谁知道,我阿娘脾气差得很,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就是挨几顿打吗,挨就挨,反正又死不了人。”

    桥妧枝反驳:“谁说的,裴将军对阿萤就很温柔,她是想要挫一挫你的锐气,让你别总是意气用事。”

    “兴许吧。”

    沈寄时不怎么在意,轻声问:“桥脉脉,药上好了吗?”

    “还差一点点。”

    少女说着,指尖向下,摸到了他后背很深的腰窝,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一直等到最后一个伤痕也被涂满药膏,桥妧枝才轻声道:“好了。”

    话音刚落,背对着她的少年突然转身,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牢牢抱住。他抱得太用力,仿佛要将人融在自己怀里。

    沈寄时将脸埋进少女柔软的发间,嗅着熟悉的皂角香,一直绷紧的肩膀渐渐放松。

    秋夜寒凉,少年身上沾了露珠,贴上来时带了满怀水气,滚烫又潮湿。

    桥妧枝没动,只僵硬了一瞬间,就缓缓环住他的腰肢。

    “桥脉脉。”他出声。

    “嗯。”她回应。

    夜间寂静,地上的影子融为一体,桥妧枝能听到他们剧烈的心跳声。她有些分不清,这心跳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沈寄时的。

    亦或者,都是。

    他们身后,房间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一角,透进无限寒风。

    周季然腰间缠着绷带,脸色苍白,就着月色看庭院中相拥的两个人。

    他与沈寄时出生入死多年,却与这位桥家的女郎并不相熟,但他知道,他们以后是要成亲的。若是没有意外,他们应当会是最好的神仙眷侣。

    他看了许久,眸中划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羡慕。

    “阿然。”裴将军站在他身侧,“你的伤可好些了,还疼吗?”

    周季然回神,没有抬头,轻声道:“已经不疼了。”

    裴将军叹道:“阿时桀骜不驯,行事实在是太冲动,我虽是他阿娘,却也不能一直在他身边。你比他年长几岁,又比他稳重许多,以后还需要你守在他身边,多多提醒他。”

    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不疼的伤口又开始泛起丝丝疼意。

    周季然捂住腰间的伤口,半张脸隐藏在阴影,张了张唇,低声道:“我会的。”

    裴将军松了口气,看着他映在墙面上有些单薄的身影,想到什么,轻笑道:“你马上就要弱冠,我听阿时说,你有了心上人?”

    周季然一顿,下意识抬头,看着眼前人,久久没有开口。

    “是哪家的女郎,我替你去提亲。”她看着窗外相拥的少男少女,好似想起了什么,眉眼温柔,“不管是谁家的女郎,只要她愿意,我都可以为你提亲。”

    这么多年,谁都知道周季然虽然姓周,却已经和沈家密不可分。若是她亲自为他求娶,也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拒绝他。

    周季然敛眸,过了很久,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我没有心上人。”

    没有吗?

    裴将军蹙眉,却还是点了点头,道:“没有也没关系,说不定只是缘分未到,缘分事情倒也不用强求,若是哪一日有了喜欢的女郎,再与我说也不迟。”

    周季然低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时候已经不早,裴将军看了眼外面的月色,道:“你受了伤,早些休息,我去看看阿萤。”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听身后少年道:“裴将军。”

    她回头,神色诧异,却很有耐心地停下脚步,等他开口。

    周季然紧握的手掌一松,声音却依旧有些不稳,他低声道:“我还没有取字,等我二十岁生辰时,将军能否为我取字?”

    裴将军握着剑柄,轻笑道:“那是自然,不过阿然……”

    将军声音忽然轻了许多,“我已死去多年,该如何给你取字?”

    周季然周身一僵,凉意从头窜到脚,令他动弹不得。

    桌案上的长刀突然落地,发出一道刺耳声响,周季然猛地睁眼,依旧是周府书房,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一场梦。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说是梦,可梦中的一切却都曾真实发生。

    周季然缓缓闭上双眸,握着长刀的手青筋凸起。

    屋内突然传来脚步声,他缓缓睁眼,看到立在屋内的人影,不由得一怔。

    他猛地站起,沉声道:“沈危止?”

    沈寄时与他想个甚远,道:“周兄,浮屠峪一别,倒是许久不见。”

    周季然定定看了好一会儿,移开目光嘲讽道:“沈危止早就已经死了,阁下到底是何人?我周季然从来不信鬼神之说,阁下又何必故弄玄虚?”

    他说完,直接拔出长刀,毫不留情向眼前人砍去。

    刀枪碰撞,下一秒长刀发出一声嗡鸣,从主人手中脱落。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眉眼一沉,声音飘渺,带着摄人寒意,“周季然,我且问你,昨日城外流寇一事,可与你有关?”

    周季然见到他手中的止危枪,瞳孔微缩,看着眼前的故人,渐渐冷静下来。

    他抿唇,问:“危止兄来寻我,竟不是为了叙旧吗?”

    他转身倒了两杯茶,递给眼前鬼魅一杯,道:“许久不见,以茶代酒。”

    沈寄时未接,声音冷得如淬霜雪,“周季然,你我生死之交,为何要害卿卿?”

    周季然面容一僵,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

    苦涩在口中蔓延,他闭眸,再次睁眼时却突然抬手,一把握住长刀刀刃。

    锋利的刀刃豁开掌心皮肤,鲜血自他掌心源源不断流下,很快在地上堆积成一小滩鲜血。

    疼痛密密麻麻袭来,周季然低笑道:“危止兄,这个梦我不太喜欢,不如就此别过。”

    话音一落,梦境坍塌。

    端坐在书房中的中郎将缓缓睁眼,看向自己掌心。那里皮肉完好,丝毫不见伤口,可痛感却仿佛没有消退。

    竟是,梦中梦。

    窗外三更声响起,惊起落在屋檐上的鸱鸮。

    蜡烛已经渐渐烧到尽头,提灯照出的光亮也逐渐变得暗淡。

    桥妧枝立在树下一动不动,掌心却出了一层细汗。

    夜风微凉,将她身后发丝吹起,衣袂于风中飘动,远远看去,好似夜间鬼魅。

    不知立了多久,身侧终于出现一道熟悉的飘渺身影。

    “沈郎君!”

    她回过神,见是他,当即松了口气,“你总算回来了,已经进去了许久,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

    沈寄时脸色苍白,看着她没有出声。

    他刚刚入梦时,最先看到了周季然的梦。他在梦中看到了阿娘,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她。

    承平二十五年的沈寄时刚刚十七,因为襄州一战被封为长宁侯,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一心想要封狼居胥,可如今忆起,却是负她良多。

    见他一直不说话,桥妧枝声音轻了许多,上前扶住他肩膀,低声道:“沈郎君,你受伤了吗?”

    沈寄时扯了扯唇角,声音温和:“不曾,只是有些累。”

    鬼怪入活人梦本就消耗精力,梦境又被周季然强行破开,于他而言损耗极大。

    他道:“女郎遇到流寇的事情,确实与周将军有关,至于原因……”

    他顿了顿,低声道:“还未曾问出,女郎待我恢复一些,我恢复一些,再重新入梦。”

    听到这件事确实与周季然有关,桥妧枝一怔,眸中情绪翻涌。

    “不必了。”她将手中提灯吹灭,“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情与郎君无关,总归这是我与沈寄时的事。只是郎君运气不太好,受了无妄之灾。”

    沈寄时薄唇微动,未再出声。

    苍穹之上乌云流动,桥妧枝收回目光,道:“沈郎君,月亮应当要出来了,我们回去吧。”

    沈寄时点头,两人回身,动作却同时一顿。

    周府大门紧闭,黄色的灯笼轻轻摇晃,一道人形黑雾在门前徘徊,却不进去,只围绕着灯笼打转,似在掏取灯笼中的烛火。

    桥妧枝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拽了拽身侧人的袖子,低声道:“是他吗?”

    她依旧看不清那团黑雾的脸。

    沈寄时目光微沉,低声道:“张渊。”

    正是在沈府之内,冒充沈寄时的那道生魂。

    生魂原本在周府门前徘徊,可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看到身后那两道人形,顿时大惊失色,当即化成一团黑雾逃走。

    沈寄时双眸微眯,正要去追,却被人拉住了袖子。

    “沈郎君。”桥妧枝摇了摇头,“不要去追,月亮马上就要出来了。”

    乌云渐去,露出一角残月,照亮屋檐上的瓦片。

    沈寄时肩上还未凝霜,却觉得周身很冷。

    —

    时隔多日,张太医提着药箱再次造访桥府。

    “圣上的病越来越严重,这几日太医院忙得不可开交。”

    张太医与桥大人道:“郁结于心,想尽了法子,病却不见好,唉。”

    桥大人摇了摇头,神色有些讳莫如深。

    圣人的病早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朝野上下无人不知。也正是因此,那些皇子近日来都有些不安分。

    张太医不再多言,将指尖放在桥妧枝脉搏间,良久,轻轻蹙眉,道:“之前给女郎开得药可有在喝?”

    “一直在喝。”

    张太医点头,又问:“女郎可有什么不适?”

    桥妧枝摇头,“并未有什么不适,只是膝盖处有些擦伤。”

    “如此,女郎身体并无大碍。”张太医收回手,道:“女郎本就体弱,又因为流寇一事受到了惊吓,这段时日可能会多梦,喝些安神汤便可。”

    一旁的桥夫人松了口气,喃喃自语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

    桥大人亦是松了口气,放下茶盏,对张太医道:“张大人,还请移步书房。”

    张太医今日前来并非全然为了看诊,圣人有关的事情自然不能再在明面上说,两人起身正要离去,桥妧枝突然道:“爹爹,那些流寇……”

    桥大人回身,神情一冷,道:“那些人自然不会留着,周季然与冯梁连夜提审,经过一夜严刑拷打,那些流寇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在午门问斩。脉脉,爹爹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桥妧枝敛眸,没再出声。

    —

    “朝中动荡,爹爹因为朝堂上的事已经焦头烂额,如今没有证据,我不能因为我的一面之词再让爹爹烦心。”

    桥妧枝抱着小花,头也未抬,叹息道:“这件事可以再等一等,生魂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周府,我想,流寇的事情应当也是与张渊的事情有关。”

    沈寄时立在窗前,目光落在庭院中的合欢树上,低声道:“周季然与张渊有牵扯。”

    桥妧枝低声道:“若是他们有关系,张渊这般了解我与沈寄时的事情,也就合理了。周季然这个人,我与他只打过几个照面,实在称不上熟悉。”

    她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低声道:“他这个人很古怪,平时总是面无表情凶巴巴,有好几次我去军营给沈寄时送吃的,都看到他一个人在演武场练武。”

    “但是他与沈寄时关系很好。”桥妧枝皱眉,抿唇道:“他们一起打过许多仗,有一次,他还曾为沈寄时挡了一箭。”

    沈寄时目光深远,听着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

    其实就连他自己都有些忘了,周季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桥妧枝也没再说话,过了许久,才想起什么连忙道:“沈郎君,我为你腾出一间屋子吧。”

    她带他去了时常小憩的阁楼,这里即便是白日都光线昏暗,日头很难照进来。

    “郎君如今怕月光,不能再呆在院中。”

    她将窗台上的灰尘扫落,低声道:“我已经不再让郁荷进来了,不会有人发现郎君。”

    沈寄时轻笑:“多谢女郎。”

    桥妧枝摇了摇头,拿出那个掌心大小的纸扎猫,忐忑道:“之前一直忘记烧给郎君,郎君还要吗?”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掌心的纸扎猫上,轻轻点了点头,“要的。”

    桥妧枝立即松了口气,眸光出奇亮,“今夜应当是个阴天,那我今晚就烧给郎君。”

    正如她所言,今夜不见月光,沈寄时难得没有再受冰寒之苦。

    桥妧枝用火折子将铜盆点燃,在他面前将那只纸扎猫投进火盆中。

    片刻后,沈寄时身边多出一只纯白色的小猫。

    那小猫看起来有些呆滞,却很会撒娇,不断在他褪边轻蹭。

    窝在屋檐上的小花当即炸毛,如同见了鬼一般,一个蒙扎扑进桥妧枝怀中,唯独尾巴漏在外面瑟瑟发抖,不安地在桥妧枝手腕上蹭来蹭去。

    沈寄时轻笑一声,蹲下身子,顺过白猫身后皮毛,轻轻在它额头一点。

    下一瞬,白猫动作一顿,化作银光散去。

    桥妧枝一怔,却听他道:“它并无生命,不消几日便会消散。若是吓坏了女郎怀中狸奴,得不偿失,既然早知结果,不如让它早日消散。”

    天地生灵皆是由魂魄聚集,一个没有魂魄的纸质物件,又怎么会长存呢。

    桥妧枝失落低头,道:“沈郎君,没有结果的事情,就要从一开始掐断吗?难道几日的光景便不是光景吗?”

    沈寄时抿唇:“明知没有结果还要强求,伤人亦伤己。”

    “这便是郎君不愿给家人捎信的原因吗?”

    沈寄时不语,只立在她身边,许久没有出声。

    桥妧枝叹了口气,抱着小花坐在石阶上,看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火光发呆。

    铜盆中的火越来越小,少女突然道:“即便是知道结果,若是再有一次,我还是想要与沈寄时定亲。”

    沈寄时未动,轻轻扯了扯唇角,无声道:“我也是。”

    铜盆中仅存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浅浅一层余晖飘出桥府,游荡在长安城的长街上。

    一只生魂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他嗅到那淡淡的香火气,将自己蜷缩成一团。

    张渊的身体还活着,无人给他烧奠品,他每日只能与孤魂野鬼争抢食物。

    做鬼的滋味真不好受,可是他却已经不想再做人了。

    29

    第29章

    ◎为九泉之下的爱人祈福◎

    九月底,丹桂飘香。

    院中桂花开得正好,桥妧枝摘了一小盅放到院中晒干。却不想前脚刚晒出去,当天夜里,长安突然飘起了细雨。那雨很小,落在地上不见水痕,却刚好能打湿那一竹筛桂花。

    长安的旱情依旧没有得到缓解,秋收的百姓都已渐渐麻木。

    桥妧枝欲哭无泪,只好将桂花上的水沥干,试试能否重新晒干。

    沈寄时撑伞,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随她在院中来回奔走。

    辛辛苦苦晒的花瓣被打湿,桥妧枝很难不生气,一上午都绷着表情,将竹筛上那些湿漉漉的花瓣摊开在阳光下。

    日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一层霓裳,沈寄时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不由得握紧伞柄,微微出神。

    少女未曾察觉他的目光,只恼火地看着那些辛苦挑选了许久却失了大半香味的花瓣,轻轻呼出一口气。

    将竹筛放到能照到阳光的屋檐下,她转身,接过身侧郎君手中伞柄,低声问:“沈郎君的衣服,尚还合身吗?”

    她说要烧给他的冬衣最终还是穿在了他身上,尺寸不大不小,很是合身。

    沈寄时却敛眸,“衣袖处有稍许大,倒也并无影响。”

    桥妧枝眨了眨眼,“原是未来得及烧给沈寄时的旧衣,郎君暂时用来御寒,过几日我悄悄去成衣铺为郎君定制一套合身的衣物,应当能赶在冬至前送来。”

    沈寄时声线有些喑哑,低声道:“已是足够了。”

    桥妧枝笑了笑,忽听墙外传来一阵喧嚣,咚咚炮声响彻云霄。

    他们被炮声惊动同时抬头,只见天际一缕白烟,紧接着便有无数炮仗在天边炸开。

    桥妧枝这才想起,今日是千秋节,圣人的诞辰。

    上一次过千秋节已经是许多年前了,她忽然来了兴致,“沈郎君,今日若是无月,我带你去看灯吧。”

    沈寄时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说了一句:“好。”

    上天垂怜,今夜无月,长安灯如昼。

    满城花灯仿佛将众人带回多年前那个盛世,长街之上也是这般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桥妧枝行走在兴宁坊的巷子里,看到各府门前的灯笼已经换成了彩色。

    “去岁千秋节时,沈寄时的死讯刚传回长安不久,满城素缟,圣上一病不起,千秋节暂且搁置下来,没有置办。”

    “前年千秋节,长安正值百废待兴之时,朝中银两不够,圣人也未曾置办。”

    桥妧枝想了想,对沈寄时道:“还记得上一次过千秋节,已经是东湖之乱以前了,难怪这么热闹。”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声音:“桥姑娘!”

    冯梁今日穿得光鲜,快步行至她身边,灯笼照映下,脸颊微红,“真巧,竟在这里见到桥姑娘。”

    他与少女并肩而行,兴奋道:“女郎也是出来看灯的?”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倒是有些兴致缺缺。

    冯郎君却不甚在意,与她说:“前不久因为流寇的事情,我本以为女郎今日不会出门看灯。”

    顿了顿,他又道:“今日遇到了,也是我与女郎的缘分。”

    兴许是怕被拒绝,他未开口说要同游,却一路上跟在她身边喋喋不休。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从蜀州说到长安,从市井说到朝廷,嘴巴一张一合,一刻也没有停歇。

    桥妧枝安静听着,出于礼貌偶尔附和两句,目光却有些游离。

    就在冯郎君说得兴起时,周遭忽爆起一阵欢呼,几簇烟花突然在天空炸开,星光倾泻而下,又在半空中消散。

    很美,只是世间好物不坚牢。

    冯梁目光一刻没有离开桥妧枝的脸,见她出神,连忙道:“青州的烟火比长安更好看,女郎若是喜欢,某下次路过青州时为女郎带回来些,定会比长安的还要好看。”

    烟花砰砰作响,冯郎君示好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桥妧枝未出声,微微偏头,目光被一旁卖鱼形花灯的小摊吸引。

    冯梁注意到她的视线,反应很快,连忙掏出袖中银两上前交涉。

    只是,待他将灯买好,一转身,身后的女郎却已经不见了。

    冯梁:“……”

    他看了看手上精美的鱼尾灯,又看了看长街之上摩肩接踵的人群,缓缓垂下胳膊。

    桥妧枝提裙跑了好一会儿,直到再也看不到冯郎君的影子,方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刚刚跑得急,颇有些气喘吁吁,一边急促喘气一边向身后看去,好似身后有什么凶神恶煞的猛兽在追她。

    身侧突然传来一阵低笑,少女狐疑看去,正巧看到身畔郎君还未来得及压下去的嘴角。

    满街华灯,周遭人来人往,身躯有些透明的鬼魅站在桥上,笑起来如沐春风,身上的鬼气都消散几分。

    桥妧枝知道他是在笑自己,腮帮微鼓,偏头去看挂在树枝上的花灯。

    满街花灯各不相同,如今挂在他们头顶上的,是一个山雀模样的花灯。山雀花灯悬挂在柳树的枝条上,随着夜风卿卿摇晃,好似正在林中自由穿梭。

    “女郎。”沈寄时开口,身影在花灯的照映下泛起一层薄光,声音带了些许落寞,“女郎其实不必对旁人示好避如蛇蝎。”

    桥妧枝收回目光,淡淡嗯了一声,提裙向桥下走,“我对冯郎君并无意,沈郎君应当知道,何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马上就要弱冠,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沈寄时与她并肩,低声道:“女郎若是无意便罢了,若是以后遇到中意的郎君,不要总是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

    这样的日子实在不适合谈论这样的话题,桥妧枝不置可否,行至桥下站定,岔开话题问:“郎君可有什么愿望,我为郎君写在字条上,放进河灯里。”

    他们不远处,便有一个卖河灯的摊贩。

    眼前的小河连接着护城河,若是运气好,河灯从长安一路飘走,能飘很远很远。

    沈寄时没有接话,目光落在她身侧,低声道:“女郎,周将军在你身边。”

    桥妧枝一怔,猛地转身,对上一双熟悉又冷淡的眸子。

    她不知周季然是何时来的,有没有看到她犹如自言自语般说话,是否心中起疑。

    她表情僵硬,正不知所措时,却听到周季然冷淡开口:“桥姑娘。”

    桥妧枝抿唇,放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容,“中郎将。”

    周季然点点头,与她擦肩而过,蹲在河边,将一盏玉兰花样的河灯放进水中,看它顺着水流悠悠飘走,越来越远。

    等到再也看不见河灯的影子,周季然施施然起身,看向桥妧枝,语气依旧冷淡,“桥姑娘今日也是来放河灯吗?”

    “只是路过。”

    周季然点了点头,却说:“周季然今日,是为九泉之下所爱之人祈福。”

    他好似只为告诉她这一件事,说完,也不等她反应,握着腰间刀柄便走了。

    桥妧枝:“……”

    突然与她说这话,着实有些莫名其妙。

    “听闻中郎将不近女色,何时有所爱之人?”

    桥妧枝沉思,喃喃道:“还特意与我说来,难不成我识得他心爱之人吗?”

    沈寄时看着周季然越走越远的身影,想到前不久无意中窥得那一梦境,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不会的,阿娘待周季然一直如同亲子,怎么会……

    他心绪翻涌,桥妧枝却在努力回想京中有谁家的女郎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可她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头绪。

    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平复心绪,缓声道:“周将军身上,没有鬼魂纠缠的气息。”

    桥妧枝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又很快意识到什么,猛地看向沈寄时。

    沈寄时:“那个生魂,应当与周季然并不相熟。”

    桥妧枝迟疑,“那他为何出现在周府?”

    “还不知。不过那个生魂与第一次见时相比虚弱了很多,应当无人供奉。生魂与死魂不同,死魂若是未入轮回便失去祭拜会沦为孤魂野鬼,生魂却不行,他们需要香火供奉,若是没有,便会一直惹急挨饿。”

    想来也是,若是那人才是真正的张渊,在旁人眼中他并没有死,自然无人祭拜他。

    桥妧枝想到那个生魂在周府前的灯笼上缠绕,轻声道:“他是饿急了,去够灯笼上的蜡烛?”

    可是灯笼中的蜡烛,语鬼怪而言并无大用。

    沈寄时指尖在扇骨上摩挲,“若是想知道原因,找到那个生魂便可。”

    他说着,微微侧目,看向河岸对面。

    桥妧枝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孩童正在收拾捕鸟的竹匾,竹匾上的线伸得极长,却始终握在孩童手中。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最近感冒很严重,大家也要注意身体啊

    Ps:你们不会被创饭了吧QAQ

    30

    第30章

    ◎“卿卿……”◎

    今日长安灯火昼夜不息,临近子时,孔明灯自城内飘然而上,照亮大街小巷。

    桥妧枝仰头,看到漫天明灯随风飘远,渐渐飘出城外。

    不知过了多久,万里青天再也看不到孔明灯的影子,她才收回目光,轻笑道:“沈郎君,我们走吧。”

    长安城外,孤山荒冢,百鬼夜行。

    几只孔明灯烛火燃烧殆尽,落在没有碑的荒坟上,点燃了坟包上的枯草。

    秋风起,火势稍大,周遭鬼哭狼号。

    远处一人秉烛夜行,孤身一人进了这片坟场。他一袭青色长衫,不疾不徐走在小路上,好似并不被这里的阴森气氛影响。

    孤魂野鬼嗅到活人的气息,纷纷停下哭嚎,摄人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那人身上。

    活人见不到鬼,除非恶鬼作恶才能显形,可若是作恶被阴差抓住,必定被投下炼狱,这些孤魂野鬼不敢轻易试探,只能看着男子手中的奠品眼馋。

    张渊目不转睛向前走了许久,最终于一座无名荒冢前站定。

    这是一座很古老的荒冢,前面没有碑文,无人知道荒冢之下是何人,只有年年吹又生的荒草在夜风中微微摇曳。

    谁也不记得这里是从何时起变成了乱葬岗,只知道转眼百年,埋在这里的尸骨年年有新,一具接着一具融入这片拥挤又肮脏的土地。

    手中的油灯被风吹得来回晃动,张渊半张脸被油灯照亮,好似与漫山遍野的孤魂野鬼没什么不同。

    他在这座无名孤冢前站了不知多久,直到青衫被山风吹透,方才缓缓蹲下身子。

    野草长得极快,几日不来就又是一片荒芜,他将坟头上的野草拔干净,这才用油灯将黄纸点燃。

    灰烬随风四散,一瞬间便被周遭孤魂野鬼分食殆尽。周遭又响起了呼呼声,张渊没有抬头,只沉默将带来了奠品点燃。他带的东西太多,不知烧了多久,等到黄纸烧完时,漫山遍野已是余烬。

    “程林。”他念着口中的名字,恍然见发现,这对于他竟已经很是陌生。

    这个曾存在于史书上的名字,在过去的几十上百年中,一直是他的代名词,然而现在,他是张渊,一入长安便名动京城的举人张渊。

    他看着这座曾属于自己的荒冢,无声扯了扯嘴角。

    无人知晓,这是前朝文人程林的埋骨地。在程林与那女子双双被打死后,他的尸骨被人毫不留情地抛到了湖中喂鱼。

    只是他运气好,遇到了一艘渔船,尸身被打捞上来,随手埋在了这里。

    埋葬他的渔民并不知晓他是谁,只草草了事,与其说这里是坟,不如说这里是一个土堆。好在他并非无名之辈,死去百年偶尔也得人祭奠,这才没有变成魙鬼。

    做人的感觉很好,做一个不会被人随便踩在脚下的人更好。

    张渊缓缓起身,拿起油灯沿路向回走。后半夜风好像更大了些,呼呼声响彻在耳畔,也不知带了谁的叮嘱,还未入耳,便又散去。

    角落了,一个与他长着同一张脸的生魂目送他远去,直到他身影再也看不见,方才呆滞回身。

    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刚刚的香火他一点都没有抢到,还被那些野鬼教训了一通。除非他身死,到时候兴许会有人只为祭奠他上供,奠品才不会被那些恶鬼抢走。

    只是,他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生魂张渊缓缓向长安飘去,他居无定所,说不定能去长安城内碰碰运气。只是,希望再也不要碰到那只满身煞气的鬼了。

    —

    千秋节的第二日,日头出奇好,竹筛里晾晒的桂花经过一日一夜已经干了,只是香气远不胜从前。

    “今年旱,桂花本就开得不多。”

    桥妧枝低头将花瓣塞进罐子里,又顺手从一旁的白瓷碗中舀出甜甜的梅子酪塞进口里。

    甜腻的梅香入口,少女腮帮子鼓起,顺手将罐子里的桂花压平。

    她其实很喜欢吃酸甜口的吃食,以前在蜀州时,每到春末总会采摘青梅做成梅子酪吃。只是长安的梅子比蜀州要甜一些,从春日保存到现在,经过腌制,则变得很甜。她倒也不嫌弃,心情好就掏出一些做给自己吃。

    回到长安时相国府的丫鬟仆人渐渐多了,也不是没有为她做过,可她还是总觉得自己做的更好吃,便不让他们碰她保存好的梅子。

    沈寄时撑伞立在她对面,扫过她红润的唇,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他盯得时间太久,桥妧枝察觉到什么,一抬头,就看到他目光闪烁地看向桌子上的白瓷碗。

    她停下手上动作,看了看身边的梅子酪,迟疑地问:“沈郎君,你也想吃吗?”

    沈寄时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桥妧枝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将罐子放下,快步走到外间,不一会儿,又端进一碗梅子酪。

    她将盛满梅子酪的碗递到沈寄时面前,眉眼一弯,道:“沈郎君不必客气,我这里有很多。”

    她手指根根如葱,递过白瓷碗时,险些晃花了沈寄时的眼。

    他未接,如同上次吃栗子一样,隔着一段距离嗅了嗅,道:“多谢女郎,很好吃。”

    “郎君若是还想吃,我再去拿。”

    “已经够了。”

    桥妧枝便将碗放下,重新去铺桂花。

    她铺的专心,不知不觉间碗中的梅子酪已经吃完,于是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另一碗。

    香甜一如既往,桥妧枝一边铺一边吃,吃下半碗,才意识到什么,眼皮一跳,看向沈寄时。

    沈寄时正在用折扇逗猫,察觉到她的视线,缓缓回头,看到她手中的梅子酪,唇角笑意渐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沈寄时才低叹道:“女郎,一直没有告诉你,魙鬼与鬼不同,是吃不到人间吃食的。”

    他尚且还是鬼的时候能够闻到栗子的香气,如今成了魙鬼,虽还有嗅觉,却吃不了阳间的东西。

    人惧鬼,鬼惧魙鬼,然人与魙鬼却如同两条互不干扰的线,也是因此,人间道士时常请魙驱鬼。

    桥妧枝敛眸,沉默良久,才道:“沈郎君一开始不说,是怕我愧疚吗?”

    沈寄时笑道:“是女郎盛情难却。”

    桥妧枝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为什么,他总是不生气。

    见她低头不说话,沈寄时问:“女郎想好我们什么时候去捕麻雀了吗?”

    话题岔开的很生硬,但桥妧枝还是接下话茬,“我已经让秦掌柜准备了许多东西,若是今夜没有月亮,我们今夜就去。”

    身后的合欢树早就已经没有半点殷红,天气渐冷,日光为院落铺上一层暖意,今日注定是个晴天。

    夜间月正圆,桥妧枝白日里吃多了梅子酪,胃撑得有些难受。她抱着小花写完一封要烧给沈寄时的信,还是撑得睡不着。

    今夜月光很亮,她屈腿侧坐在窗边,不由得想到不远处的阁楼。

    这么亮的月光,沈郎君应该正在受霜寒之苦。总归是睡不着,她起身向阁楼走去。

    缓步登上木梯,桥妧枝原本想看一眼就走,可刚到门口,却见满身覆盖霜雪之人正喃喃自语。

    鬼使神差向前走去,她低声唤:“沈郎君?”

    “阿娘……”

    她这一次听清了,沈郎君实在思念他的娘亲。

    他从未与她说过家中人,可在最思念时,还是本能的想要找娘亲。

    桥妧枝叹了口气,伸手扫下他肩头霜雪。

    熟悉的皂角香袭,沈寄时眼皮轻动:“卿卿……”

    这次声音小了许多,语调却与阿娘不一样,桥妧枝凑近一些去听,可等了许久,他却没再开口。

    应但是听不到了。

    正想要离开,他却又唤了一声:“卿卿……”

    声音响在耳畔,震耳欲聋。

    桥妧枝一怔,只觉得脑中嗡鸣作响,提灯亦从手中脱落。

    【作者有话说】

    沈寄时:生病使人脆弱。

    小桥:思考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