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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曾有喜欢的女子”◎

    沈寄时死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知晓时间的流逝。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死后的第一百日,他送走了浮屠峪的数万将士,独自一人留在浮屠峪满是霜雪的山谷间。

    他本以为自己要独自一人在这里呆很久,却不想当天夜里,有阴差造访浮屠峪。

    彼时他正坐在冰雪间,止危枪放在膝头,对阴差道:“这里已经没有能投胎的魂魄。”

    那阴差对他倒很恭敬,道:“长宁侯,吾是来寻你的。”

    能投胎的魂魄要进酆都,不能投胎的残魂其实只需等四个甲子自行消散便可,可阴差道:“残魂本可不入黄泉,可你身上煞气太重,不可逗留人间,否则将有祸事。黄泉内有一片残魂聚集的虚无之地,按照阴律,长宁侯要去那里安身。”

    那段时日,浮屠峪山谷中霜雪凝结成冰,寒风从早吹到晚,沈寄时穿着厚厚的氅衣依旧感受不到暖意。

    真要论起来,他并非遵纪守法之人,不想入黄泉便不入,即便是阴差又能奈他何?

    可天地无归处,他看着漫天冰雪,施施然起身,道:“走吧。”

    也不知为何,自从死后,他好像便开始怕冷了,他不想在留在这寂寥的身死之地了。

    阴差见他配合亦松了口气,带他向黄泉走去。

    黄泉虚无地,无数因为煞气太重无法留在人间的恶鬼残魂被关在这里,一踏入此地,便有浓重煞气扑面而来。

    沈寄时面不改色踏进,寻了一处空旷地盘腿而坐。兴许是他生前杀了太多人,那些恶鬼并不敢来触他的眉头,他无所事事,便总是闭目沉思,眼眸一开一合间,时间便好似过去很久。

    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人间寄来的香火。不大的包裹中,有厚厚一叠冥钱纸币,亦有他喜欢吃的梨花酥,还有一件厚厚的冬衣。冬衣针脚细密,袖口上还绣着一只狸奴。

    那些东西很快吸引许多注意力,聚集在这里的残魂大多是生前作恶多端之人,无人为他们供奉,见到沈寄时手上的东西不由得面露贪欲,纷纷露出本相,嘶吼着向他扑去。

    那一日,在这片虚无之地中,恶念与煞气冲天,沈寄时却面不改色,提起那柄凛冽长枪,冷冷扫过那群恶鬼,语气是万年不改的桀骜,“找死!”

    他不只是沈寄时,亦是纵横沙场的少年将军,是大梁的长宁侯,生前死后,没人能从他手中抢到东西。即便是鬼,也不行。

    这片虚无之地再次安静下来时,变得空旷了许多,那些凶神恶煞的残魂已经不见踪影。

    长枪枪尖划在地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嗡鸣。余下的恶鬼残魂纷纷退避三舍,不敢靠近,为他走过的地方留出一大片空地。

    沈寄时身上的煞气更重了,他将长枪收起,缓缓拿起地上的包裹,不经意间,从里面掉出一封厚厚的信件。

    在浮屠峪的那一百日,他隔三岔五便能收到桥脉脉寄来的信件,只是这一次,他恍惚间察觉到,距离他上一次收到桥脉脉寄来的信件已经过去许久了。

    至于是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擦去嘴角的血迹,看完信件,揪起身边的一缕残魂,冷声询问,“自我来时起,已经过去了多久?”

    那残魂惧怕他身上的煞气,不由得抖如糠筛,颤声道:“若是没有计算错,已经是五年之久。”

    “五年?”

    沈寄时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随后神色微冷,枪尖抵在残魂的脑袋上,“怎会五年,我妻子每隔几日便会给我寄一封信,怎么到了你这里便成了五年?”

    残魂一惊,连忙指着地上密密麻麻的横线道:“每过一日我便会在这里划上一道,自你来时,已经划上一千八百道,确实是五年,绝无欺骗之意!”

    沈寄时看着地上的横线,剑眉微沉,“怎会如此?”

    “郎君,人间一日,黄泉一年,你在此地五年,人间不过短短五日。”

    沈寄时一怔,松开他,看着手中带着淡淡皂角香的信件,低声问:“酆都也是这样?”

    残魂答:“入了黄泉,便与人间不同了,即便是酆都也是这样。”

    人间一日黄泉一年,这兴许就是天道的聪慧之处。

    贪嗔痴欲,只要是人便有执念,可时间久了,再重的执念也能放下,心甘情愿饮下孟婆汤,哪里有什么再续前缘。

    兴许,这才是人们所说的人鬼殊途。

    沈寄时将信件放进心口,缓缓闭上眸子。

    这片虚无地偶尔会有新的恶鬼进入,总是不长眼地前来触他霉头,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煞气竟比之前还要重。时间久了,口耳相传,大家惧他身上气息,也就无人再敢前来招惹。

    沈寄时过了很长一段无趣的日子,鬼生漫长,他睡的时间越来越久,短暂的清醒时他就会回想长安的人与事。

    桥脉脉、阿娘、沈萤、周季然、李御……

    ——“沈寄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我们退婚吧!”

    ——“阿时,只解沙场为国死……”。

    ——“兄长,青城山上有一种云雀,你帮我捉一只。”

    ——“沈寄时,下山给我带一只烧鸡。”

    不知不觉间,他死后的日子已经比他活着的时候还要长了。

    好在他还有所期盼,每隔五年,他便能收到一封信件。有时读着这些信件,他才能意识到,原来对于人世间而言,他还并没有死去太久。

    人间的书信每隔几年便会寄来一封,直到他收到第七十六封信时,忽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远方唤他。

    “沈寄时……魂兮归来……”

    他抬头,那片虚无之地突然出现一条路,一股力量强行将他引回长安故土。

    那道声音越来越大,少年缓缓睁眼,看到晨曦透过阁楼的小窗照在身前的空地上,倒映出烛台的影子。

    他身上厚重的霜雪已经消退,周身围绕上一股暖意。窗边传来云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将他思绪唤回,这里是人间,不是黄泉虚无地。

    沈寄时起身,顺着连廊踱步至庭院中,却见桥妧枝闺房门敞开,郁荷正在里面清扫。

    小花揣着前肢晒太阳,余光看到他,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没有凑上来亲近。

    她不在?

    去了哪里?

    为何不叫他?

    沈寄时心一沉,立在连廊下,久久没有动作。

    与此同时,桥府的马车上,桥妧枝心不在焉望着窗外景象,脑海中却满是那一声虚弱的卿卿。

    桥大人即便在闭目养神,也能察觉到她的神思不属,不由问道:“脉脉今日怎么想起随爹爹去清点商铺,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

    桥妧枝回神,将帘子放下,低声道:“在家中待久了,觉得无趣。”

    以为她还在与桥夫人置气,桥大人低叹一声,“你阿娘是为了你好,脉脉知道的,在之前爹爹并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言。”

    桥妧枝点了点头,不知爹爹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桥大人想到许久之前的事情,叹息道:“东胡之乱那一年,你与我们走散,逃亡途中,你阿娘因为担心你,整日垂泪,身子很是虚弱。有一日夜里,她从梦中惊起,说见到一只鬼。”

    桥妧枝有些惊讶地抬头,她从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

    桥大人摇了摇头,“她见到的那只鬼,是上将军沈烈,也就是沈寄时刚刚去世的父亲。”

    桥妧枝猛地睁大眼睛,却听桥大人继续道:“沈将军在梦中告诉你阿娘,你与沈寄时在一处,让她不要担心,沈寄时会将你平安送回来。你阿娘原本还想要追问,可沈将军却不愿再说,匆匆便离开了。”

    “彼时大梁风雨飘摇,圣人忌讳鬼怪之说,我便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他人,再加上你阿娘那段时日太过担心你,我只以为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想想,也是从那时起,你阿娘就很相信鬼怪之说。”

    “若是这世上真有鬼神,阿爹想,以沈寄时的性格,必定不会回来寻你。有些事情,你阿娘不愿与你说,但是脉脉,人生难得圆满,学会放下才好。”

    桥妧枝心口仿佛被堵了什么东西,格外难受,她偏头,抿唇道:“爹爹,十二皇子何时回京?”

    话锋转折太快,桥大人未反应过来,“什么?”

    “十二皇子不是去了洛阳,如今已经将近三个月,不知何时回京?”

    桥大人沉吟了一会儿,推测道:“圣人身体日渐虚弱,洛阳的事情也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已经有不少人传信给十二皇子催他回京,应当过不了几日就会有消息传来。”

    话音刚落,马车缓缓停下。

    小厮的声音在外响起:“大人,到了。”

    桥大人揉了揉眉心,“知道了。”

    桥妧枝跟在桥大人身后下马车,刚刚站定,看到抱着书籍立在门前的人,不由得微微蹙眉。

    张渊脸上亦是闪过错愕,慌乱低头,上前行礼,“学生张渊,拜见相国大人。”

    他说完,转而对一旁的桥妧枝道:“前不久听闻女郎在城外遇到了流寇,渊一直惴惴不安,如今见女郎无事,心下稍安。”

    周遭一静,众人看向张渊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探究。

    一个寒门出身的举人,这般有才华前途无量,又与相国千金好似很熟稔,这样的桥段,众人皆在书局中的话本中见过。

    至于话本中的内容,那便是老生常谈的桥段了。

    桥大人脸色一冷,正要出言呵斥,却听身后少女出声道:“张郎君,多日不见。”

    —

    沈寄时在连廊里立了一整日,从晨曦大亮等到华灯初上,如今余晖尚存,依旧没有等到桥妧枝回来。

    他不知她去了何处,也不知她为何不与他说一声便离开,这一日,他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将人得罪了。

    仔细想来,若是能称得上令她生气的事,应当就是那一碗梅子酪了。

    沈寄时抿唇,她昨日轻而易举地将事情揭过,今日却将他一人抛在这里……当真是,过分。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神动荡,沈寄时一动不动,身上的煞气却越发浓郁。

    月亮马上就要出来,理智告诉他,他应当回阁楼去,可理智是理智,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肯动。

    连廊前的灯笼随风摇晃,桥府的丫鬟们匆匆而过,低声说起这几日府中的事。

    “夫人这几日一直在为女郎的亲事发愁,已经几日都睡不好觉。”

    “女郎应当还不想定亲,毕竟沈将军才……”

    “可是女郎总归是要嫁人,兴许遇到新的人,就能将之前的事情放下。”

    她们越走越远,声音也就越来越小,沈寄时却觉得自己心更疼了。

    “沈郎君?”

    少女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丝丝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寄时没有回头,煞气源源不断从身上溢出。

    “月亮都快要出来了,沈郎君,你为何不去阁楼?”

    少女声音焦急,快步绕到他身前,细眉轻蹙,“再不回去,月亮照到郎君身上,只会更痛。”

    沈寄时看了她许久,周身煞气才渐渐消退,哑声道:“我醒来未见女郎,等了许久不见回来,女郎今日去了何处?”

    桥妧枝长睫微颤,拉住他的袖口往阁楼走,抿唇道:“随我爹爹出门盘点商铺,去了长宁坊的衣服铺。”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沈寄时敏锐地察觉到她身上还有旁人的气息,应当是个很年轻的郎君,但是她刚刚并没有提到这个人。

    那人是谁,与她又是什么关系,是她要认识的新人吗?

    藏在袖下的手微微攥紧,沈寄时偏头看她,状似无意地问:“女郎今日出门高兴吗?”

    “盘点商铺有什么高兴的。”

    桥妧枝缓缓踏上木梯,将阁楼门打开,余光看到小窗前的竹帘敞开,忍不住道:“这个不要随便开,月光会透进来。”

    她走上前将竹帘放下,又将上面的绳子挂在窗台下固定,却没有立即回身,而是状似无意地问起:“郎君生前,家中可有定过亲事?”

    “未曾定过。”

    桥妧枝指尖抖得更厉害了,她深吸一口气,道:“昨天夜里,我曾来过阁楼。”

    沈寄时眸光一沉,看着少女瘦弱的背影,久久没有出声。

    “我听到郎君,似在叫卿卿,既然郎君未曾定过亲,为何会……”

    沈寄时打断她,“虽未曾定过亲,却有喜欢的女子,昨晚梦到了她,这才忍不住唤了一声卿卿。”

    桥妧枝哦了一声,转身看他,“那沈郎君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沈寄时错开目光,“女郎,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他这是委婉地拒绝,桥妧枝并非听不出,于是敛眸,好似专门说给他听一般,低声道:“昨日听到郎君口中卿卿二字,我险些以为是沈寄时回来了。”

    沈寄时张了张唇,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是在唤她的,可是,一定不能被她知晓。

    无人出声,窄小的阁楼里格外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想起什么,掀动竹帘,看到外面乌黑的天空,欣喜道:“沈郎君,今日无月,我们应当可以去捕雀了。”

    沈寄时这才注意到,外面天色已经全部黑下来,他肩头却未曾落下雪花。

    明明白日阳光正好,夜间却乌云密布,老天爷的心思果然难猜。

    “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我还拿来了张渊的八字。”

    桥妧枝想到什么,提着裙子咚咚下了阁楼。

    沈寄时跟在她身后,就见她将几个有些陈旧的符纸塞进荷包,挂在自己腰间的流苏上。

    刚挂好,她想到什么,问:“沈郎君,你害怕这些符纸吗?”

    她捏住软软的荷包,打算若是他也害怕,就将荷包摘了。那些鬼都很怕他,有他在,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

    沈寄时:“不怕,女郎带着就好。”

    桥妧枝松了口气,对他眨了眨眸,扯住他衣袖边走边道:“郎君,我们快些去吧。”

    她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可他却说不上来。

    沈寄时看着少女青葱手指抓着自己衣袖,无声扯了扯唇角。

    —

    生魂张渊还是没有寻到吃的,长达十余年的民不聊生,孤魂野鬼太多了,即便是长安京都,孤魂野鬼也不在少数,而他打不过那些凶神恶煞的野鬼。

    他游荡在长街,更加怨恨上天了,他不明白,自己一生从未做过什么恶事,为何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

    上苍明明给了他读书的能力,却让他平平无奇。在他村庄中,他是最有才学的张家小郎君,可一旦出了他的村庄,他便泯然于众人。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残忍的事情了,他本以为自己是自己是天之骄子,可最终却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平庸的一个。就连成为鬼,这具还是人时就只会读书的庸人,做了鬼竟连香火都争抢不到。

    可笑!真是可笑!

    他走了很久,看到一个睡在角落里的乞儿,发丝凌乱,满身污垢,人不人鬼不鬼,窝囊透了。

    以前他最厌恶这种废物,可这一次,却鬼使神差地躺在那名乞丐的身边。

    腥臊气扑面而来,张渊几欲作呕,可恰在此时,一股香火气从远处传到他鼻尖。

    张渊一怔,踉跄起身,下意识冲着那股味道的方向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他头脑渐渐清醒了几分。

    这是有人再给他烧纸,他的身体还活着,又有谁会给他烧纸?

    脚步微顿,不愿再往前。可那股香气却越来越浓,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如今饥肠辘辘。

    兴许是程林……

    他告诉自己,一定是程林,能在这个时候为张渊上祭的人,除了占了他身体的程林,再也不会有别人了。

    他这样告诉自己,神色不由得一松,最终还是挪动脚步,向香气的方向走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十二点还有一章

    32

    第32章

    ◎柔软的唇瓣贴在掌心◎

    凶肆后院,巨大的铜盆中燃烧着熊熊大火。

    火光冲天,未烧尽冥钱随风从铜盆里飞出,犹如天女散花一般飘得到处都是。

    桥妧枝被烟雾呛得咳嗽出声,又怕自己的声音打草惊蛇,只能捂住嘴巴,强忍着闷声咳了好几下,将自己眼眶憋得通红。

    沈寄时看得心疼,手指微动,将烟雾换了个方向。

    那呛人的气味儿总算淡了些,沈寄时与她相距很近,嗅到她身上属于陌生男子的气息还未散尽。

    他双眸微眯,不动声色距离她更近一些,直到他身上的香火气渐渐掩盖住那股陌生味道,方才舒展眉头。

    桥妧枝并未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只目不转睛盯着院中央,张渊的生辰八字就在正前方,奠品已经燃烧过半,可那个生魂却还是没有出现。

    少女有些着急,扯了扯沈寄时的衣袖,垫脚在他耳畔窃窃私语,“沈郎君,他为何还不过来,难不成这个方法没用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带起一阵痒意,沈寄时眸光微动,有些走神。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他没有听到,正要提高声音,却被一只手飞快捂住了嘴唇。

    还未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去,桥妧枝睁大眸子。

    柔软的唇瓣贴在掌心,沈寄时动作一顿,神色有些不自然,压低声音道:“女郎不要太大声,会打草惊蛇。”

    少女眨了眨眸子,纤长的睫毛扫过他手指关节,引起一阵酥麻。

    沈寄时沉默片刻,出声安抚:“女郎放心,若是旁人,在明知是陷阱的可能下兴许不会过来,但是张渊不会,他一定会来。”

    说完,手指才慢悠悠离开少女脸庞。

    桥妧枝睫毛飞快抖动了几下,嗡声问:“为什么他一定会来?”

    沈寄时目光落在庭院中央,低声解释,“虽然只有几面,可张渊此人,应当是个极为懦弱之人。无论是否自愿,他身体被旁人占去,却只知道等死,可见此人并非意志坚定之人。这样的人这么久没有食到香火,即便知道可能是陷阱,也一定会铤而走险。”

    话音刚落,庭院中突然有了动静。

    沈寄时目光微顿,低笑一声,道:“女郎,看来我说的没错,他来了。”

    桥妧枝连忙转头,果然看到庭院中多出了一道雾气缠绕的黑影。

    那黑雾应但是饿极了,直接扑到那些祭品前,狼吞虎咽地吞噬起来。

    桥妧枝准备的祭品很多,等他吃完时,炉子里长长的三柱香已经烧到尽头,是时候收网了。

    “郎君今日可吃饱了?”

    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悦耳动听。

    张渊瘫坐在地上,满足地点了点头,紧接着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身对上了立在他身后的一人一鬼。

    还是老熟人……

    张渊立即抖如糠筛,挣扎着想要起身逃跑,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强行压了回去。

    沈寄时眸光凌厉,冷声道:“还想跑?”

    他身上煞气太重,桥妧枝看不出来,可是张渊却看得分明。

    “郎君,你放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贪吃了。”他说着就要磕头,却被沈寄时按住脊背压了下去。

    肩膀之上仿佛有千斤重,张渊脑袋伏在地方,丝毫没有挣扎,温顺的犹如绵羊。

    沈寄时拧眉,实在拿这个软骨头没办法,起身松开他脖颈。

    威压尚在,张渊双腿发软,不敢抬头,只后悔今日不该冲动来吃香火。

    桥妧枝看不到他的脸,只好对着最前面的那类似于头的黑雾问:“张郎君,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张渊瑟瑟发抖,没有出声。

    桥妧枝问:“第一个问题,你被夺舍,是自愿还是被强行夺走身体?在你身体里的那个人,又是谁?”

    那团黑雾沉默了许久,这才低低道:“身体是我自愿给的,至于那人是谁,女郎还是不要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桥妧枝皱眉,好脾气地问:“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今在你身体里的那个人是前朝文人程林,是也不是?”

    张渊脸色一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沈寄时见此,对她点了点头,桥妧枝便明白了几分。

    她抿唇,又问:“我与你素不相识,几个月前,你为何假扮沈寄时骗我?又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他?”

    等了好久,那团黑雾动了动,颤声道:“张渊并非有意欺骗女郎,没人给我供奉,我只是想去骗些香火吃。并不曾见过长宁侯,生前死后,都未曾见过。”

    桥妧枝眸中划过一丝失望,深吸一口气,道:“你既然不认识他也不曾见过他,那个剑穗又是从哪里来的?”

    “捡的。”

    “捡的?”

    桥妧枝不信,眼眶都气红了,“还要骗人,你是在哪里捡的?”

    “浮屠峪。”

    黑雾回答:“我本是冀州人,几个月前来长安参加明年春闱,路经浮屠峪时,碰到了阴兵借路,慌忙逃窜间,在一顿白骨中捡到了这条青色剑穗。”

    他声音沙哑,语气带了丝惧意,“浮屠峪中满是枯骨,我捡到这条剑穗的时候,血迹早就已经渗透到随便一块石头里。”

    桥妧枝闻言鼻尖一酸,却依旧不信,“若是捡的,你怎么会知道这是沈寄时的东西,又怎么会知道他唤我卿卿,怎么知道我因一时赌气与他退婚。张渊,你还不肯说,这剑穗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

    “当真是捡的,女郎,当真是捡的!”

    他情绪突然变得激动,不停磕头,“若是不信,女郎便杀了我吧。”

    桥妧枝看不到他的人影,却能听到他磕头的咚咚声,下意识后退两步。

    沈寄时挡在她身前,冷声道:“谁要你的贱命一条,说还是不说?”

    他威压太重,张渊缓缓抬头,干裂的唇抖动不停,最终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沈寄时:“……”

    许久没有听到动静,桥妧枝探出头来,看到那团黑雾一动不动,问道:“沈郎君,他怎么了?”

    “应当是惊吓过度,晕了。”

    桥妧枝猛地睁大眸子,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晕了!他胆子竟这么小?”

    沈寄时嘲讽:“宵小鼠辈。”

    “沈郎君,那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院中的树叶沙沙作响,她五官皱成了一团,语气异常低落。

    折腾了一晚上,好像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问出来。

    沈寄时偏头看她,低声道:“想要知道真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入梦……”

    沈寄时看着昏迷不醒的张渊,轻声道:“人有梦,鬼亦有梦,他是生魂,入他梦与入生者梦无异。”

    沈寄时抬手,唇角微勾,“女郎可愿随我一同入梦?”

    桥妧枝一怔,看着他那张陌生的脸,下意识点了点头。

    —

    “今日收成不好,麦子比去年少一半,赋税却比去年还要高。”

    满面沧桑的农妇抱着一缸水踏过门槛,长吁短叹:“再这么下去,真不知道今年该如何活。”

    坐在屋里的男人沉声道:“朝廷不是拨了赈灾粮,等粮食发下来,撑一撑,怎么也能将今年支撑下去。”

    农妇将水倒进大缸中,突然开始抽泣,“你当真以为朝廷的赈灾粮能落到我们手上?冀州这些官员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听说半年前就已经拨款了,可是这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可看到一丁点影子?”

    男人心烦,一拍桌子,“那还能咋办,二郎今年的学费也要交,难不成不让他上学堂了?”

    “不行,二郎会读书,若是以后能够高中,说不定我们也就解脱了。”妇人抽噎不止,过了很久才道:“没办法了,明日,我去将三丫卖了吧。”

    “卖去哪里?”

    “今日村里来了个人牙子,将三丫卖了,卖去哪里咱们不知道,也管不着。”

    正在对窗读书的张渊猛地起身,跌跌撞撞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妇人怀中表情懵懂地女童。

    他哑声道:“娘……我不读书了……”

    “你这又在说什么胡话!”妇人训斥他,“二郎,你读书好,以后若是能够高中做官,爹娘就不用受苦了。”

    张渊神情恍惚,声音嘶哑:“那三丫咋办?”

    “三丫自然有三丫的福气,二郎,你一定要好好读书,阿爹阿娘就靠你了。”

    妇人声音不断徘徊,响彻在整个梦境中。

    桥妧枝于心不忍,下意识想要出声阻止,身侧的郎君却道:“女郎,我们只是在梦中,他们听不到你我说话,我们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

    桥妧枝一僵,缓缓垂下头,“此时的张渊看起来年纪不大,沈郎君,如今是什么时候?”

    “承平二十年,春尽头。”

    承平二十年春,长安繁华到极点,可在遥远的冀州却已是民不聊生。

    或许,早在很久以前东胡之乱就已经暗暗埋下伏笔,只是长安众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

    妇人用卖女儿的银钱拿去给张渊读书,余下了几钱,填充了米缸,一家人便是还能再吃一段时间。

    张渊读书越发刻苦起来,邻里邻外都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众人都知道,这是他们村最会读书的人,来日是要参加科举做官的。

    书桌前的窗户愈发破旧,窗外那棵梨树开了又败,年年复年年,转眼就到了承平二十九年六月。

    桥妧枝看着破旧墙面上悬挂的黄历,久久移不开目光。

    “沈郎君,这是承平二十九年,我能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看看吗?”

    “女郎,我们是在张渊的梦中,去不到他梦以外的地方。”

    桥妧枝恍恍抬头,“我竟忘了。”

    “二郎!二郎!”邻居大娘的声音在门前响起,欣喜道:“今日是乡试放榜日,你快去县中看榜,我们这里穷乡僻壤,说不定马上就要出一个举人了!”

    张渊连忙开门,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气喘吁吁道:“已经在收拾行囊,这就出发,最快的话明日就能赶回来。”

    大娘诧异,“你要走着去?”

    张渊腼腆一笑,“路途不远,来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这怎么行?”大娘从袖中摸出一个铜板塞进他手中,笑吟吟道:“还是坐驴车去,快得话今日傍晚便能回来。”

    “这……”

    “别墨迹了,咱们一个村的人可都盼望着你中举呢,若是以后当了官,咱们这穷乡僻壤也有人照顾,省得一直被人欺负。”

    张渊咬牙,将铜板收下,目光炯炯,“大娘你放心,我定会中举,来年参加春闱,谋得一官半职,成为你们的靠山。”

    大娘瞬间眉开眼笑,招呼他快去快回。

    张渊没有磨蹭,回屋背上竹篓,小跑着去请村口的驴车将他送到县里。

    “他这般兴冲冲的模样,应当是对自己很有信心。”

    桥妧枝想到张渊那个同乡所言,抿唇道:“他可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字竟写在末尾。”

    “他本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可这次乡试却给了他重重一击。”

    沈寄时收回目光,嘲讽道:“他这样的名次,想要在春闱中拿到一官半职,简直是痴心妄想。”

    他爹娘为了供他读书卖了他的妹妹,邻里觉得他以后定会做官对他多有照顾,在过去的那些年里,他踩着妹妹的血肉,一人享了所有人的恩惠。

    桥妧枝摸上身侧人衣袖,拉着他追了上去。

    驴车走得很慢,清晨出发,到县里时已经是晌午。

    张渊大汗淋漓地从驴车上下来,隔着很远便看到贡院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有人放声大笑,有人长吁短叹,世间百态都在这一墙前上演。

    张渊拼命挤进人群中,一路跌跌撞撞,等挤到最前面时已经是满头大汗。他来不及擦汗,连忙从第一名字开始找起。

    第一名不是他,张渊便向下看去,一直看到第十名,还是没有他的名字。

    汗珠顺着眉骨滑进眼中,蜇得他有些张不开眼,只能一边揉眼一边向下看。

    二十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额头上的汗越来越多,张渊神情恍惚,麻木地向下看去,二十五名、三十名、三十五名……直到他看到第三十九名时,终于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张渊。

    今年乡试四十个名额,他竟排在第三十九名……

    三十九名,即便是乡试的前十去参加春闱都不一定能捞到一官半职,他这个第三十九名,更无希望。举人的身份,于旁人而言兴许会欣喜若狂,可若无一官半职,他又如何面对村中父老乡亲……

    张渊神情恍惚,魂不守舍上了回去的驴车。

    【作者有话说】

    修改了一个时间点。

    本文架空,与历史上科举考试时间略有出入

    33

    第33章

    ◎“沈郎君,我知晓了。”【大修】◎

    “二郎!二郎!”

    邻家大娘立在村口,见他从驴车上爬下来,兴奋道:“我们的举人回来了!”

    周遭人乌泱泱围上来,七嘴八舌说起乡试放榜之试。

    “二郎看了榜,有没有中举啊?”

    “瞧你说得,二郎还能不中举?说不定还能中个……那叫什么来?”

    “解元!读书人说,第一名都叫做解元!”

    “对对对,是解元,二郎从小就会读书,必定是第一名,听说中了解元就能做官呢!”

    张渊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头脑愈发昏沉。他缓缓从驴车上爬下,脸色苍白,一言未发。

    周遭的声音渐渐小了,乡亲们互相对视几眼,都没敢再出声。

    张家阿娘急了,上前一把扯过张渊的袖子,“二郎,到底有没有中举,你说话啊!”

    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张渊如同芒刺在背,“中了!”

    气氛骤然一松,邻家大娘猛地松了口气,上前拍了张渊一把,乐呵呵道:“原来二郎是太高兴了,中了第几你快说啊!”

    “第一,中了解元!”

    众人惊呼,纷纷簇拥着将他迎进去。

    桥妧枝看着这一幕,怎么都没想到他竟会撒下弥天大谎。

    “他就不怕被人拆穿?”

    沈寄时收回目光,语气嘲讽:“这里闭塞,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出一亩三分地,即便是出了,也轻易听不到有关乡试的消息。”

    话音刚落,梦境便倏然由白天转到黑夜,刚刚还在说笑的村民转瞬间便消失不见了。

    张家破旧的草屋未点灯,偶有窃窃私语从房内传出又被院中蝉鸣声覆盖。

    张渊立在书案前,温热的夜风将他吹出一身汗,他依旧一动不动。

    二十年的期望被打破,他终于认清现实,原来他并非天纵奇才,相较于天下莘莘学子,他可以称得上平庸。

    他在窗前立了半宿,直到月上中天,终于转身走出屋子。

    站在爹娘房外,他道:“爹,娘,儿子准备明日起程,去长安参加春闱。

    参加春闱,至少能将谎言掩盖得更久一些。

    张家米缸见了底,凑不出进京赶考的钱,村中邻里凑了三十两银子让他进京赶考,没别的原因,只因为听说若是能成为贡生,做的官就会更大。官大了,自然能更好地庇护他们,不至于再被乡绅欺凌。

    张渊就这么拿着三十两银,从冀州出发,一路向西。只是他运气不好,途经太行山浮屠峪,遇到了阴兵借路,好在被一个道士救下,得以平安赶路。

    离开浮屠峪时,他在路边拾到了一只青色剑穗,与剑穗放在一起的,是一块刻着“周”字的玉佩。

    沈寄时看着那枚玉佩,眸光微沉。

    那是周季然的玉佩,是他十六岁那年,阿娘送给他的生辰礼,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冀州距长安千里,张渊踽踽独行,行至龙城脚下时,正值深夜,城门关闭。

    他立在城门外,就着月光看着长安城巍巍高城,看那些立在城墙上的威严守将,心想,原来这就是书本上的长安。

    他仰头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守城的将士注意到他,上前驱赶。

    长夜难熬,身上的银两已经所剩无几,狼狈的书生便寻了一间破庙休息。

    他在庙中生了一把火,将怀中已经凉透的烧饼架在火上烤,却不想饼还未烤完,庙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郎君,今夜进不去长安城,客栈还要走很远,我们暂且歇息在这里吧!”

    背着书篓的小厮小跑进来,用衣袖将破庙内断了的柱子擦干净,又扶着一个锦衣郎君坐下,这才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张渊。

    锦衣郎君给书童递了个眼色,拱手上前,笑道:“这位兄台不知是哪里人,看你模样,也是参加春闱的举人?”

    张渊面上闪过局促,“我是冀州人士,名唤张渊,前来参加春闱。”

    锦衣郎君笑意淡了些,沉吟片刻,皱眉问:“冀州人士?我也是冀州人,怎么未曾听过这个名字。”

    张渊擦了擦额头汗珠,有些尴尬,周遭忽起一股烧焦味儿,张渊一惊,慌忙从火上拿起有些烤糊的烧饼。再抬头,之前与他搭话那人却已经坐在了离他很远的地方。

    之前的热络已经消失不见,那人已经接过书童随身携带的软饼吃了起来。

    捧在手中的烧饼还在发烫,张渊低下头,囫囵吞下滚烫的饼,表情渐渐放空。

    破庙里尘土飞扬,躺在单薄的茅草席上,翻来覆去许久才睡着。后半夜,张渊从梦中惊醒,突然觉得滚烫的烧饼在胃部翻滚,疼得他额头冷汗直流。

    他没什么力气,想要求救,可转念一想,若是真死了,也就解脱了。

    天快亮时,书童起身,抬脚迈过张渊时脚一滑,踩到了他身上,见他没有反应,这才发现他脸色苍白,已是气若游丝。

    “公子,这位郎君好像病了!”

    锦衣郎君蹙眉,不耐烦道:“管他做什么,城门快开了,还不赶紧走!”

    张渊隐约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庙中寂静,偶有虫鼠在他身上攀爬,他却始终一动不动。

    “你快要死了。”

    低声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会读书,却并不聪明,也无天赋,即便是考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过是落得个名落孙山的下场。”

    张渊眼皮动了动,依旧是一滩毫无波澜的死水。

    “你自小受尽家中邻里恩惠,你的爹娘为你整日辛劳,你的胞妹因你被卖掉,就连你来长安的三十两银子都是你的那些乡亲一点一点凑来的。”

    “你明知道自己无法高中,却害怕吃苦,还是收下了那些银子,如今被人看低,又自暴自弃妄图用死来掩盖谎言。”

    “你当真是一个懦弱卑劣又自私的人啊。”

    说话者毫不留情戳穿他所有的伪装。

    张渊张了张干裂的唇,沙哑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你也配与西楚霸王相提并论?”

    那人冷笑,“你不过是个无才无能,满口谎言的小人,即便死了,尸身被蛇虫鼠蚁啃食,旁人见了也只会唏嘘一声,说死得好。你的爹娘乡亲还是会被乡绅欺压,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应当更恨你怎么没有一出生就死了!”

    “你想死,不如将身体交给我,我替你参加科举,我替你平步青云,护你家乡安宁。”

    张渊眸光涣散,“你是谁?”

    “程林。”那人道:“屡试不第,却青史留名的程林。”

    桥妧枝跺脚愤愤道:“果然是他!死了一百年的人,竟还能祸害人间。”

    沈寄时:“他生前才华被埋没,死得又那般潦草,执念太深。”

    说话间,躺在地上的张渊已经缓缓起身,背起竹篓向外走去。

    转眼之间,身躯里的那道魂魄,已经换成程林了。

    张渊刚刚成为鬼魂时还很不习惯,旁人见不到他,山野间的孤魂野鬼也不愿与他为伍,久而久之,他便越发沉默寡言起来,最开始他不是没有后悔过,后悔为何轻易放弃自己的身体,可后来知晓张渊这个名字已经响彻长安风光无两,便又觉得这真是再好不过,也就谈不上什么后悔了。

    也是因此,他一直未曾去寻过自己的肉身,直到有一日,他突然感受到了饥饿。那饥饿感来势汹汹,轻而易举便将他吞噬,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生魂也需要食用香火。

    程林没有给他烧,旁人都以为“张渊”还活着,更不会为他供奉。于是那天夜里,他来到肉身所在的小院,却见“自己”乘月而出,沿着小巷一直往前走,最后停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

    他看到“张渊”拱手,掏出一枚玉佩,上面的周字在月光下煜煜生辉,他不卑不亢道:“在下张渊,求见周将军。”

    他看到“自己”被接进书房,一盏幽灯下,周将军握着那枚玉佩,面无表情问:“你是那个写下长安赋的张渊?”

    摄人的目光落在“张渊”身上,冷面将军扯了扯唇角,“你想要什么?”

    “在下于长安无依无靠,只是想与将军交个朋友。”

    周将军嗤笑一声,一语道破:“出身寒门的举人,想要攀附权贵,让我成为你的靠山?”

    “张渊”脸色一白,却没有否认。

    “长安举人数不胜数,你很聪明,只可惜找错了人。”

    周季然轻蔑一笑,指尖在刀柄上轻轻摩挲,“桥丞相有个女儿,正是望门寡,你若能攀附上她,他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仕途必定青云直上。”

    “张渊”一怔,猛地跪下,“将军助我。”

    周季然指尖摸到了刀柄上的沈字,眼底一片晦暗。

    他与“张渊”说起了沈寄时,又或者说,他在说沈寄时的故事,说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说他与桥家那位女郎多年的矛盾与争执。

    桥妧枝静静听着有关她与沈寄时的那些事,惊觉这十余年似乎走得太快了些。她从未想过,自己与沈寄时竟经历了那么多。

    书房中私语不断,梦境却已经走到了尾声。

    沈寄时缓缓收回目光,看她发怔,低声道:“梦快结束了,女郎,我们走吧。”

    —

    鬼魅掌心冰凉,可桥妧枝与他相贴,掌心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她缓缓睁眼,仿佛还沉浸在梦境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此地还是凶肆后院,躺在地上的生魂还没有醒。

    沈寄时缓缓松开她温热的指尖,离开时,低声道:“女郎,天快亮了,我们该回去了。”

    桥妧枝缓缓转头,眼尾一片殷红,声音嘶哑道“他知晓我与沈寄时的事情,是因为偷听到周季然与程林说话,所以妄图假装沈寄时骗些香火。”

    “是……”

    “他并不认识沈寄时,也未曾见过沈寄时,所了解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周季然讲的那些故事。”

    “是。”

    “所以,我也并未感受错,这些日子程林都在故意模仿沈寄时接近我,实际上是想要我做他青云梯,是也不是?”

    沈寄时声音嘶哑,“是。”

    东方既白,桥妧枝缓缓站起,迎风而立,对他道:“沈郎君,我知晓了。”

    34

    第34章

    ◎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相配◎

    桥妧枝第一次知道入梦也是很耗费体力的一件事,一夜未睡,她意识昏沉,断断续续从天光初亮睡到日落西山。

    从旁人的角度去窥探属于自己的过往,记忆便带着几分朦胧。

    周季然说给程林那些有关她与沈寄时的事,大多都被埋在记忆中,一直到今日破土而出。

    早在很久以前,阿娘曾说,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相配。

    阿娘说:“沈危止这个人,注定无法安稳,你若是与他成婚,以后想必日日担惊受怕。”

    她一开始不信,沈寄时虽然有时混不吝还总是会气人,可却一片赤子之心,以后等天下太平,总会好的。

    可后来时间久了,她便有些信了,兴许她与沈寄时,确实很不般配。

    她依稀记得,那是承平二十六年的冬日……

    彼时长安百废待兴,桥妧枝已经数月未曾见到沈寄时。

    白日里,她尽可能随阿娘安置战乱中受伤的百姓,一入夜又翻来覆去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总会被噩梦惊醒。

    重回故土的路上并不顺遂,一路上都是战乱鲜血,她在梦中奔逃,最后总会撞进一人怀里,每每抬头,都是裴将军那张带着鲜血的脸。

    “脉脉,你要劝劝阿时。”

    这句话裴将军在梦中说了无数遍,可自长安一战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沈寄时。

    大梁正逢战乱,他统率数万兵马,东奔西走,若是他不来寻她,她大抵是找不到他的。

    冬至那日,长安飘雪,阿娘与另外几位官夫人将每日的粥换成饺子分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吃,她前去帮忙,忙得不可开交之际,忽有急促马蹄响在长街。

    来人停留在粥棚前,翻身下马,急声道:“桥姑娘!沈寄时和周季然都疯了,你快去劝劝他吧!”

    她抬头,看到十二皇子身穿甲胄,张嘴说话时白气从他口中哈出,令他面容都有些看不清。

    她将盛饺子的汤勺递给郁荷,仰头轻声道:“你说沈寄时,怎么了?”

    十二皇子来接她时带了一匹较为温顺的马,她骑上去握紧缰绳,挥鞭往城外走。

    她走得太匆忙,仅披了一件红色斗篷,寒风吹在她脸上,刮得脸颊生疼。

    等赶到营地时,露在外面的头发结了一层薄冰,握着缰绳的手冻得几乎没什么知觉。

    演武场外围着一大群士兵,她跟在李御身后走到最前面,一眼就看到上面挥舞长枪的少年。

    他脸上破了一道口子,正缓缓往下淌血,可却好似无知觉一般,出招凌厉,带了无穷杀意,挥枪向周季然刺去。

    十二皇子神色紧绷,沉声道:“自裴将军死后,他们便有些不对劲起来。今日他们二人因为兵马调动一事起了争执,一直打到现在,越打越凶,谁都劝不住。”

    话音刚落,刀枪相抵,发出刺耳嗡鸣,周季然后退几步,突然冷笑道:“沈寄时,你凭什么这么狂妄!难道你忘了,裴将军也是因你而死!如果不是为你挡箭,她根本就不会死!”

    不!不是的!

    她摇头,爹爹曾说过当时的场景,不是沈寄时的错,不是他的错!

    他或许冲动或许狂妄,可是长安一战,他于行军之上未曾行差踏错一步。

    战场本就瞬息万变,那支暗箭出来的太突然……

    周季然的话令少年浑身一僵,他仿佛被触怒了的狮子,声音嘶哑吼道:“周季然,我今日必杀你!”

    手腕反转,长枪擦过刀锋,直直向周季然捅去,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沈寄时!不要!”

    熟悉的声音冲破云霄,沈寄时动作一顿,枪尖猛地一歪,顺着周季然右脸划过,一瞬间,鲜血飞溅而出。

    少年双目猩红,猛地转身,冲她吼道:“谁让你来的!”

    桥妧枝一怔,下意识后退两步。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寄时,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样骇人的表情,偏执、暴戾,说不害怕是假的。

    雪落无声,沈寄时看着她,身上戾气渐渐消退,突然跳下演武场一把将人抱进怀里,声音颤抖:“桥脉脉,你别害怕,我刚刚不是对你发脾气。”

    桥妧枝没有动,任凭他抱着,却第一次觉得这个怀抱有些陌生。

    演武场人太多,他不由分说将她抱上马背,无视众人将她带出了营地。

    营地之外遍地霜草,沈寄时眉头落了轻雪,哑声道:“这里不安全,我叫人送你回去。”

    “可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说。”

    周遭一静,少年闭了闭眸子,手背青筋暴起,道:“你先回去,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等我把城外剩余的东胡人处理干净,就回去找你。”

    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努力避开她,努力不让自己吓到她。

    少女张了张唇,眼眶微微发热。

    她敏锐地察觉到,他变了,变得偏执、凶悍、沉默,这些种种,都让她陌生又难过。

    他再也没有阿娘了。

    她要对他说的那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沈寄时回长安的时间越发少,行事也越来越偏执,为了报仇,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偶有几次她行在长安街头,会看到他气势汹汹纵马出城,不用猜也知道,他会如何带一身伤回来。

    骏马飞驰,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她,可她看着马蹄后飞扬的尘土,会莫名想到阿娘曾说,她与沈寄时其实并不般配。

    —

    桥妧枝醒来时,月亮刚刚挂上树梢,稀薄的月光照在庭院,映出浅淡光影。

    她推开阁楼门,看到了一个周身被冰雪覆盖的雪人。

    周遭冷得仿佛入了严冬,她为自己披上氅衣,上前为他拍落肩膀上的霜雪。

    他今日并未再呓语什么,桥妧枝在他身边立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你是沈寄时吗?”

    被问话之人双眸紧闭,并未出声。

    她等了许久,自言自语道:“你最好不是沈寄时,不然我不会原谅你,我说到做到。”

    她顿了顿,缓缓敛眸,“最好不要是沈寄时……”

    “一定不要是沈寄时。”

    【作者有话说】

    小桥:退婚不是一时冲动,是我发现我们好像不合适!

    沈寄时:我们简直太合适了,都是异地恋惹的祸!

    小桥:……

    35

    第35章

    ◎乱花飞过秋千去◎

    沈寄时醒来时,正前方的小窗半开,徐徐清风顺着窗户涌进,掀起桌案前干净的宣纸。

    此间还留有一抹淡香,他行至庭院中,却见偌大的庭院中又只剩下他自己。

    她不在这里,他亦不知她去了何处。

    再一次,她在他还未醒时就早早离开,只言片语都未给他留下,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回来。

    好在他一缕残魂附在她头上绒花,知道她一切平安。

    等人的滋味不好受,沈寄时立在院中,看到合欢树枝叶飘落,风一吹,残叶在石砖上滚滚而过,竟已是季秋时节。

    今年长安少雨水,也不知再过几月,能否等到一场冬雪。

    他依稀记得,落雪的长安很好看,只是一入黄泉三百年,他已经有些记不大清了。

    秋风萧瑟,他看到不远处被风荡起的秋千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连接在上面的藤蔓早就已经断了好几根,不能再用了。

    生时碌碌,死后却无事可做,索性便去修秋千。

    于做秋千修秋千一事上,他称得上是得心应手,原因无他,在蜀州时,不管是桥脉脉还是沈萤的秋千都是他亲手所做,做出来的秋千耐用还荡得高,哪里像这只秋千一般不经用。

    他微顿,突然想起,自回长安后,他每日往返军营,竟连秋千都未曾给她做过。

    他想得出神,未曾听到身后脚步声。

    “沈郎君。”

    身后响起少女清灵的嗓音,“你是在修秋千吗?”

    沈寄时没预料到她回来的这样快,一转身,对上一双清润如水的眸子。

    天愈寒,她今日穿了一层绒衣,俏生生立在那里。

    沈寄时眉心微松,错开目光,解释道:“看到院落中秋千坏了,顺手修缮。”

    他说着,将系好的藤条绑在树枝上,又动了动指尖,将秋千上那层灰扫落。

    桥妧枝凑近,看着一尘不染的秋千,仰首,“我已经许久没有荡秋千,如果不是郎君提醒,我都要忘记这里还有一只秋千。”

    说话时,他们距离很近,沈寄时又嗅到她身上属于陌生人的气息,于是低声问:“女郎一早去了何处?”

    “冯郎君送了梨子来,听说是从关中带回来的雪梨。”

    她道:“阿娘叫我去吃。”

    沈寄时神色微顿,又听她道:“沈郎君喜欢吃梨吗?”

    他下意识皱眉,“不喜,梨吃多了会伤脾,女郎还是少吃为妙。”

    “喔,我就吃了一点,没关系的。”

    她眉眼轻弯,坐在刚刚修好的秋千上,脚尖轻轻点地,晃晃悠悠荡起来。

    鹅黄色的裙摆随风微扬,周遭鸟雀嘶鸣,是难得的安宁。

    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之中漏出一丝熹微,照在桥妧枝脸上,她才恍然察觉,竟已经出太阳了。

    桥妧枝转头去看身边人,却见他露在光下的半个手臂已经成了透明色。

    她猛地起身,扯住沈寄时袖子往廊下走,边走边急道:“沈郎君,你是感受不到痛吗?”

    沈寄时唇角微勾,语气却平淡,“一时出神,没有察觉。”

    是真的没有察觉还是不想察觉,那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桥妧枝抿唇,去看他手臂,见没有什么大碍方才抬头,“沈郎君,你也不知惜命的吗?”

    ——“沈寄时,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以前他听到这句话只觉烦躁,如今却觉得一阵心安。

    他垂眸,语气带了一丝笑意,“是我不慎,下次不会了。”

    他知错太快,桥妧枝立即哑口无言,眼底闪过一丝迷茫。

    直到院门被人轻轻敲响,郁荷的声音在外响起,“女郎,马车已经备好。”

    桥妧枝闻言,回身对他道:“今日是流寇斩首的日子,我要去一趟刑场观刑,沈郎君,你要随我去吗?”

    沈寄时看着她贴在额角的一缕青丝,轻轻笑了笑。

    —

    桥府的马车停在长安市口,坐在这里向前看去,能够清晰看到刑场上跪着十数个面目凶恶的男子。

    桥妧枝坐在马车里,轻轻撬开温热的栗子皮,将里面圆润饱满的金黄色果仁放进盘中,准备一点一点吃。

    栗子的香气盈满周遭,沈寄时看着她忙碌的手指,莫名想到那只捧着栗子凑到他鼻尖的手,不禁喉咙滚动,强迫自己错开目光。

    周遭吵闹,百姓恨毒了这些作乱的匪寇,不断有烂菜叶向刑场投去,偶尔周围还会响起叫好声。

    桥妧枝吞下一口栗肉,道:“这几年百姓过得很不好,今日杀了这些流寇,过不了多久就会来一批新的。”

    她历经盛世转衰,有时看着这一切,总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早晚会有海晏河清的一日。”沈寄时道。

    桥妧枝轻轻嗯了一声,“其实从张渊的梦中,我大概能猜到那日在城外遇险的缘由了。”

    “我记得在蜀州有一年,青城县外也多了一伙匪寇。有一日我随阿娘遇险,是沈寄时及时赶来将我救下。我那时候胆子远不如这般大,躲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了许久。”

    她说着,自己都笑起来,“那时周季然应当也在的,可是他不懂,这天下没人能代替谁,沈寄时也只有一个。”

    说话时,她目光落在眼前鬼魅的脸上。

    可他表情太过天衣无缝,她什么都看不出来。

    刑场的钟声响起,随着监刑的大理寺少卿一声行刑,刽子手手起刀落间,东市刑场瞬间血流成河。

    桥妧枝看向刑场,眼都不眨,等到一切结束,方才放下车帘。

    血腥气蔓延至车内,车轮启动,缓缓向前行。

    “张渊走了。”

    沈寄时突然开口,“那日在凶肆中醒来,他便离开了长安。”

    桥妧枝一怔,“就这么走了?他去了何处?”

    “应当是被吓坏了,可能回了冀州老家,也可能四处飘荡。”

    桥妧枝将桌上的栗子壳收起,抿唇道:“将自己身体送出去,他竟没有一点不甘心。果然,再懦弱的人,也会有某些事,在他心中超越生死。”

    “沈郎君,我之前怀疑他身份时,曾阅读过程林的生平。”

    她想起书上有关程林的记载,“他出身贫寒却有才学,只是生不逢时,若是他生于盛世,说不定真的能成为一个好官。可如今他虽占了张渊的身体,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却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官了。”

    “女郎,你觉得他会高中?”

    “难道不会吗?”桥妧枝疑惑,“以程林的才学,必定能够高中,即便不是状元郎,也必定榜上有名。”

    沈寄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桥妧枝也不在意,对他道:“马上就要入冬,我想去城外土地庙,给窈娘他们烧些御寒的冬衣。”

    窈娘,便是土地庙中那个女鬼。

    沈寄时:“我陪女郎一同去。”

    周遭百姓散去,马车缓缓前行,转眼便踏进冬月。

    天气越来越冷,桥妧枝越发懒得出去,偶有几次出门,还总会碰到披着张渊皮的程林上前示好。

    他还不知自己的老底都被人掀了,依旧孜孜不倦做着他的春秋梦。

    桥妧枝懒得理他,却也听闻张渊的名号在长安已经越来越响,就连卧病在床的圣上也曾问起过他的名字,在一众举人中,他可以说是风头无两。

    毫无疑问,明年春闱,张渊的名字必然会位列三甲。

    又一个阴天,桥妧枝抱着小花在屋内躲寒,桌角摆放的瓶口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山梅。

    她窝在矮塌上昏昏欲睡,长发散在肩头,隐约能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青女香。

    门外连廊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郁荷声音从门外传来,“女郎,张渊死了。”

    桥妧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蹭了蹭小花柔软的肚皮,“你说谁死了?”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举人张渊,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33章增加了一些剧情,衔接这里

    今天还有

    36

    第36章

    ◎黄粱梦◎

    张渊,或者说程林,是在茶楼与人对诗时被个疯子一刀捅进腹部,失血过多而死。

    杀人者不是别人,正是今年的举人,也是冀州而来,还是张渊的同乡。

    桥妧枝立在人群外,看到禁军压着一个形似疯癫的白面书生,那书生披头散发,双目猩红,满身是血跪在地上,形容恐怖,好似话本中印在书页上的鬼怪。

    她记得他,是那个在茶楼里痛骂张渊的书生,她曾问过他有关张渊的事情,不成想再次见到他,竟是这样的光景。

    那白面书生半个身子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还还是伸着脖子冲周遭嘶吼:“你们抓错人了,他不是张渊!张渊是个无才无能平庸之辈,他们字迹都不一样!字迹都不一样!他是妖怪,你们都被骗了,他是妖怪啊!”

    他说着,突然挣脱桎梏,指着地上的尸体冲众人道:“你们等着,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妖怪,我没有杀人,我杀的妖!”

    话音刚落,便又被按倒在地。

    见他如此疯癫,众人自是将他的话当做胡言乱语,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应当是疯了,不知将哪里看的话本子作了真,竟对同乡痛下杀手!”

    “这世上哪有妖怪,还说别人是妖怪,我看他才是妖怪。”

    “只是可惜了张郎君,若是没有出事……”

    桥妧枝站在原地,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一切,似乎太荒诞了些。

    一个执念深到死去一百年都不肯入轮回的人,却在一切都唾手可得之时,死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同乡之手。

    这么久以来的汲汲营取,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他自己想必都没有料到。

    她撑着伞看向身旁之人,想到那日的对话,忍不住问:“沈郎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结局?”

    沈寄时目光从张渊的尸体上移开,实话实说:“只是猜到他不会高中,未曾料到竟是这样可笑的结局。”

    “他为何不会高中?”

    “程林占了张渊的身体,也就承担了他一部分命格。更何况,人鬼殊途,夺舍逆天而行,本就消耗活人精气,这具身体注定不会长命。”

    只是,他也没想到,程林死得竟会这么突然。

    世事无常,谁都不能料到明日会如何。

    桥妧枝蹙眉,看向被众人围在中间的尸身。

    她看到尸体青白的指尖上趴着一直蜘蛛,那蜘蛛顺着他指尖向上爬,渐渐没入发间。

    周季然蹲在尸体旁查看了几眼伤口,握刀起身,看向尚在癫狂之中的杀人者,沉声道:“先将犯人押送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长安闹市之中发生了这样的命案,死得人还是名满长安的才子,影响不可谓不大。

    围观者议论纷纷,周季然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周遭顿时安静下来。

    目光逡巡而过,直到与人群中的桥妧枝对上视线,周季然眸光微顿,轻轻颔首。

    没有寒暄,周季然抬脚,与她擦肩而过。

    官靴踩在地上,坠在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沈寄时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眸光微沉。

    在他记忆中,浮屠峪一战前,周季然深受重伤并未随军入谷,他的玉佩为何会出现在战场……

    久远的记忆在脑海内突然变得模糊不清,胸口处仿佛空了一块。

    他缓缓抚上胸口,他到底,忘了什么……

    张渊的尸身被带走了,杀人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证据确凿,仵作验一遍尸便能结案。

    无论死的是谁,于普通百姓而言,不过勉强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众人很快散去。

    桥妧枝在原地站了一会,还没有从吃惊中回过神来。

    竟这样死了,当真是有些憋屈。

    朱雀大街又恢复如常,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桥妧枝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正要离开,脚步却顿在原地。

    “沈郎君!”她看着立在不远处面色苍白,浑身湿透痴痴望着这里的陌生郎君,轻轻扯了扯身旁人衣袖,有些不确定地问:“立在街角的那个白面郎君是鬼吗?”

    沈寄时双眸微眯,顺着她目光看去,扯了扯唇角,“溺水而亡,护城河离这里尚且有一段距离,如今出现在这里,应当是程林。”

    不是张渊,而是程林,死了一百余年的程林。

    他虽称不上俊朗,却能看出是个清秀书生,桥妧枝努力将他与书本上写的那人对上。

    察觉到他们的目光,程林僵硬转过身体,看到桥妧枝以及立在她身边的男子时,先是怔住,随后脸色便倏然一变。

    依旧是朱雀大街的茶楼,程林上次来这里时,还是以张渊的身份。

    程他坐在包厢一角,声音沙哑:“原来女郎竟看得到鬼……”

    沈寄时头也不抬,用冰凉的手将滚烫的茶水捂温,这才将茶杯推给桥妧枝。

    少女接过温热茶杯,道:“程郎君,我早已见过张渊了。”

    程林早就已经猜到几分,可听她说出来,还是下意识抿唇:“原来女郎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怪不得曾与我提起过程林。”

    “也不算太早。”

    桥妧枝想了想,解释道:“第一次怀疑,是因为你行了前朝的礼节。我在蜀州时,曾见过那种行礼方式。”

    程林自嘲笑了笑,“原来竟是我漏了破绽,到头来,悲欢尽是空。这些日子我所做的一切,在女郎眼中皆是笑柄。”

    “唔,倒也不太好笑。”

    不止不太好笑,反而带来了不少麻烦。

    程林抿唇,突然抬头,激动道:“我程林,确实是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他周身怨气控制不住的向外散,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对桥妧枝道:“我上辈子自视清高,不肯折腰,被人戏耍欺骗,最终落得江边惨死的下场,可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

    “我明明有一身才华,却在那个世道无法施展,我不甘心,逗留在人间一百余年,做了一百年的野鬼!一百年,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献舍给我的书生,我不愿再被人踩到脚下,拼了命的在长安扬名,可最后却死于庸人之手,简直可笑至极!”

    桥妧枝抿唇,忍不住道:“若是你没有那般张扬,兴许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女郎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程林冷笑,身上怨气更重,“程某不过运气不好,女郎也看到了,朝中那些人不过酒囊饭袋,我若是做官,必定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他说到激动处,猛地起身凑近桥妧枝,眼中流出血泪,“邯郸卢生尚且能得黄粱一梦,我两世却之落得这样的下场,凭什么!”

    桥妧枝被他吓了一跳,手一抖,茶水洒在裙摆上。

    沈寄时眸光一沉,挡在她身前,骇人地目光落在程林身上,生生将他身上散出的怨气悉数压回去。

    刚刚还在张牙舞爪之人瞬间一僵,颓废跌坐回凳上。

    怨气难消,沈寄时眸光愈冷,耐心告罄,扣住少女手腕便要带她离开。

    桥妧枝却想到什么,拉住他,转头看向程林:“程郎君,若是给你机会,你当真能做个清明的好官吗?”

    程林浑身上下都在淌水,冷笑道:“自然!”

    闻言桥妧枝点点头,“你确实很倒霉,那若是我送你一场黄粱梦,算不算替你完成心愿,能否得到阴德?”

    “女郎!”

    沈寄时皱眉。

    少女轻声解释,“沈郎君,他这样下去,再呆几百年也难以轮回。”

    沈寄时冷笑:“超度鬼魂是道士该做的事情,与女郎无关。”

    “可是我想要阴德。”

    她抿唇,低声道:“你不是说,攒够阴德兴许就能救你吗?你带我入梦,我们很快便能出来。”

    沈寄时抿唇,偏头不语。

    她便当他同意了,于是转身看向程林,又道:“我送你黄粱梦,你将阴德给我,便这么说定了。”

    程林木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貌美如花的少女,鬼使神差点了点头。

    —

    承平二十年春,长安街头十里红妆。

    “张君,恭喜恭喜,娶得一房娇妻,以后便是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了,以后可不要忘了我等。”

    “哪里哪里,今后还要众位多多关照。”

    酒杯相撞,外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好不热闹。

    喜房内,沈寄时看着坐在喜床上的桥妧枝,脸色难看,仿佛漏了洞的冰窟窿,周身散发冷意。

    桥妧枝也没想到程林梦中是这样的场景,微微抿唇,不由得有些后悔。

    黄粱梦,可不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吗?

    头上凤冠压得桥妧枝抬不起头,她动了动身子,忽然察觉有一只手落在她头上。

    “女郎别动。”沈寄时冷着脸,将她勾在凤冠上的青丝一点一点摘下,方才缓缓移开压在她头上的凤冠。

    桥妧枝抿唇,犹豫道:“沈郎君,这番场景……”

    沈寄时动作一顿,压下心中暴戾,“我带你出梦,一些阴德而已,过些时日就能攒好。”

    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桥妧枝小声道:“若是这个时候出去,那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沈郎君,这是梦中,即便是不符合常理,他应当也不会发现吧。”

    “女郎想如何做?”

    桥妧枝越发有些心虚,声音细如蚊蝇,“沈郎君,你是男子,不在意这些,要不,我们换一换?”

    沈寄时:“……”

    他垂眸看她,入目却是云鬓乌发,金色的蝴蝶钗簪在上面,栩栩如生。

    曾几何时,这也是他梦中场景。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越发心里没底,正想说要不还是出去吧,却听头顶传来一声:“也好……”

    她诧异抬头,喜烛晃动间,看不清他的神色。

    程林醉醺醺推门而入时,率先看到的是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酒喝得太多,他头晕目眩,踉跄走到床边,视线模糊间,隐约间看到坐在床上之人似乎与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这些都无所谓,她长着什么模样,是否对他真心,他都不在乎。

    他一心想着,成了相国大人的乘龙快婿,以后进入官场,自是官运亨通。

    抬手想去摸眼前美娇娘,只是手刚刚伸出,一阵醉意袭来,程林猛地栽倒在床上。

    桥妧枝缓缓从屏风后走出,看到坐在榻上的冷面郎君,心虚道:“沈郎君,你有没有事?”

    沈寄时对上她的视线,微微抿唇,声音一如往常,笑意却不达眼底,“女郎,我无事。”

    桥妧枝:“……”

    这当真是无事吗?

    梦境走得飞快,弹指间,便是数年

    程林的梦对于天下所有读书人都称得上是美梦,他一入京,便娶得相国大人家独女为妻,不久后,高中状元,圣上对他赏识有加,许了他京中七品官职。

    他汲汲营取,倚靠岳家,一路扶摇直上,而立之年,便已官升五品。五年后,他主张变法,朝野上下焕然一新,不惑之年,桥相国辞官归乡,他深受圣上器重,一跃成为了众官之首。

    为官多年,他虽做不到两袖清风,却也算是为国为民。

    于家中,他妻妾和睦,虽子嗣稀薄,只有妾室所生的一个儿子,可也称得上圆满。

    唯一遗憾的,便是这个儿子并不争气,整日招猫逗狗,成了远近闻名的纨绔子。

    程林五十岁那年,他这不成器的儿子因在青楼争风吃醋打死了人,死者亲属要抓他去报官。

    他只有这一子,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于是抖着手压下状书,拿出三百两银子送给了死者亲眷,摆出做官的派头。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儿命是如此,收了银子,也不算白死!”

    程林位列相国,可以称得上一手遮天,那户人家纵使再不甘心,也只好忍气吞声,含泪收下买命银。

    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鸡蛋裂开一条缝,便会吸引无数苍蝇,再小的墨汁落入清水也会将水搅浑。

    商贾贪官借此纷纷拜访结交,程家的钱库日渐丰盈,远胜做官的前二十年。

    朝廷水渐浑,七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圣人震怒,与之有关的人全部抄家流放,程林与他那唯一的儿子也被直接送上了断头台。

    长安东市,刑场之上血迹斑斑,上一个被砍头之人的血还没有干涸,下一个人头就已经落地。

    程林跪在刑场上,不禁想起这七年间,自己所做的那些事。

    草菅人命有,结党营私有,卖官鬻爵亦有。

    浑浊的目光在围观的百姓身上逡巡,他惊讶发现,长安的百姓都已经换了一茬。三十年官场生涯仿若大梦一场,他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张渊还是程林了。

    烈酒喷洒在锈迹斑斑的铡刀上,刀落下,头颅点地,茶楼中的鬼魂猛地睁开眼睛。

    —

    桥妧枝睁开眼时已是晌午,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程林也不见了。

    听到身后动静,沈寄时缓缓转身,主动解释:“接连两次入梦耗损精力,我便自作主张,没有叫醒女郎。”

    头脑依旧有些昏沉,桥妧枝揉了揉眼睛,“程郎君呢?”

    沈寄时漫不经心道:“已经离开了。”

    “他去投胎了吗?”

    沈寄时神色淡淡,冷笑一声,语气刻薄,“夺舍本就逆天而为,他现在应当还在地狱中滚油锅,女郎休憩这一会儿,他估计已经滚了上百次。”

    桥妧枝尚未完全清醒,直觉他有些生气,却没想通为何生气,便喔了一声,慢悠悠道:“我一开始,原本以为他能一直做一个好官。”

    “这样的人有,但不会是程林,他若当真能够两袖清风,也不会被执念困住一百余年。”

    他顿了顿,也不知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能被执念困住的人,就一定会在上面栽跟头。”

    “那郎君收到阴德了吗?”

    沈寄时看向她双肩魂火,“收到了。”

    她心善,魂火本就日渐旺盛,如今又壮大了一圈,遇到寻常鬼怪,他们应当不敢近她身了。如此,即便他有朝一日离开,也可安心。

    听他说收到了,桥妧枝放下心,打起精神抱起竹伞往外走。

    她道:“沈郎君,我们今日出来太久了,再不回去阿娘又要问东问西。”

    沈寄时眸光一顿,突然想到以前他带她出来闯祸,她也是这样说的。

    ——“沈寄时,我们早点回去,不然阿娘又要在我耳边唠叨了。”

    他轻嗯一声,跟在她身后,看到她垂在身后的青丝,脑海中却满是她身穿喜服的模样。

    “沈郎君。”

    桥妧枝见他没有跟上来,狐疑转身,开口唤他。

    竹伞撑开,两人顺着朱雀大街并肩而行,衣衫相碰。

    沈寄时偏头垂眸,目光落在她未施粉黛的侧脸上。

    “桥姑娘。”

    很陌生的称呼,桥妧枝疑惑仰头,目光中满是疑问。

    他又道:“桥姑娘。”

    “沈郎君,怎么了?”

    她声音中还带着些沙哑,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含糊又勾人。

    沈寄时眸中泄出一丝笑意,闷笑出声,“桥姑娘……”

    这一次,桥妧枝学聪明了,没有再转头。

    沈寄时总算收回目光,只是眼中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散去。

    桥妧枝眨了眨眼,只觉得脑中一片浆糊,还想囫囵再睡一觉。

    37

    第37章

    ◎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宣政殿内,药香四溢,明黄色的帷帐后传出断断续续的闷咳声。

    守在一侧的大太监满面愁容,小心上前奉了一盏茶。

    周季然垂首跪在阶下,直到将双腿生麻,也未曾听到圣上命他起身。

    不知过了多久,帷帐内咳嗽声渐消,终于传出一道苍老的声音:“近日来长安很有名的那个举人死了?”

    周季然答:“今早被人捅杀于朱雀大街,犯案之人已缉拿归案,并无疑点。”

    过了很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出声:“因何而起?”

    周季然:“心生嫉妒,日渐疯癫。”

    “咳…咳咳……一介书生因嫉妒杀人,倒是有趣儿。”

    听到咳声,大太监正要再奉茶,却见一只满是褶皱的手从里面伸出,摆了摆,沉声道:“不必奉茶,朕今日喝茶已经喝得够多了,就让朕咳下去吧。”

    “这……这怎么行,陛下龙体重要。”

    “太医院那些人还不至于让朕生生咳死,无需多言,退下吧。”

    大太监闻言,只好无声叹了口气,将茶盏拿走。

    “咳咳…朕这几日总是断断续续梦到长宁侯。”圣上好似话家常一般,与他说道:“具体梦到的什么已经记不大清了,朕只有记得那张桀骜不驯的脸,即使是在梦中,依旧像一匹无法驯服的野马,令朕好生无奈。朕醒来后,便翻来不去睡不着,只觉得可惜,长宁侯死的时候,正是弱冠之年吧。”

    周季然神色一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声道:“陛下思之深,想必长宁侯在九泉之下也会对陛下感激涕零。”

    帷帐后的人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有宫女端进来一碗汤药,服侍圣上喝下。

    龙案上的香已经烧到尽头,周季然依旧跪在原地,半点未曾挪动。

    早年带兵打仗,他膝盖受过箭伤,一跪几个时辰,膝盖处已经渗出点点鲜血,疼痛难忍。

    圣人服药之后便睡下了,他没有说起来,周季然便从傍晚跪到次日清晨。

    日光渐盛,圣上总算醒了,他好似突然想起这个人一样,缓声道:“周卿还未离开啊。”

    周季然:“守在陛下身边,是臣之幸。”

    “你比长宁侯会讨朕欢心,跪了一夜还能说得这样好听。”

    话音落下,一道奏折突然丢在他身前,苍老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威严,怒斥道:“是大梁的俸禄太少了,竟让你这般费尽心思谋取私利,监察御史的奏章都已经呈到朕手上了。”

    周季然神色一变,拿起地上的奏折一目十行扫过,缓缓闭上眸子,叩首沉声道:“臣知罪。”

    “侵占良田,纵容家丁草菅人命,你确实有罪,按照大梁律法,已经够杀你一百次!”

    圣上怒极,禁不住再次咳嗽起来,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渐消,方才呼吸粗重,沉声道:“念在裴将军与长宁侯的份上,罚俸三年,不允再犯!朕累了,退下吧。”

    守在一旁的大太监心惊,不敢相信陛下竟这般轻拿轻放。

    “谢陛下开恩!”

    周季然缓缓起身,一瘸一拐退至殿外。

    膝盖处鲜血淋漓,他握住腰间失而复得地玉佩,摩挲上面的“周”字。

    这是他弱冠那年,她亲手雕刻送与他的生辰礼。

    缓缓睁开眸子,周季然松开玉佩,一步一步走下长阶。

    —

    冬月中旬,清晨一早,庭院中落了一层薄霜。

    桥妧枝抱着小花坐在秋千上,哈出一口白雾,道:“今年少雨水,这个时候都不下雪,也不知什么还会不会下。”

    “钦天监已经急坏了,听爹爹说,光是这几日,圣上便降罪了好几个官员。”

    她忧心忡忡,“若是不下雪,明年必定会有饥荒。”

    她想起窈娘,到了那个时候,不知有多少人会像窈娘一样尸骨无存。

    这些年,大梁天灾人祸不断,不知还能将这样的平静维持多久。

    她说了许久不见身侧人出声,忍不住仰头,却见他正看着远方出神。

    “沈郎君。”她提高音量唤他。

    沈寄时回神,垂首看她,“怎么了?”

    他眉骨高,这样低头时会看着有些凶。

    桥妧枝:“你这几日总是心不在焉。”

    “只是忘了一些事情,怎么都想不起来,不由得心烦意乱了些,女郎不必为我忧心。”

    桥妧枝没出声,抓在藤蔓上的手微微收紧,“是忘了生前的事情吗?”

    “是生前之事,兴许再想想,便能想起来了。”

    桥妧枝没再出声,低头看着怀中小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与此同时,郁荷匆匆走到院门外,看着紧闭的木门叹了口气。

    自从捉鬼一事后,女郎便再也不让她随便进院,就连她的房间都另寻了一处院落重新安置。

    说实话,这段日子,她心中很是委屈,但也知道女郎心意已决,没有回旋的余地。

    别无它法,郁荷只好站在外面,出声唤道:“女郎,府中有贵客到来,夫人让我唤您去见客。”

    “什么样的贵客?”

    桥妧枝声音冷淡,“若是冯郎君造访,你便告诉他,我不在府中。”

    “不是冯郎君,是十二皇子回京了。”

    话音一落,院内便是一静。

    片刻后,脚步声响起,院门被打开,桥妧枝立在门口,不确定地问:“当真?”

    “千真万确。”

    “何时回来的?”

    “听说是昨日入京。”

    桥妧枝抿唇,深吸一口气,直接将院门合上。

    郁荷不明所以,“女郎?”

    桥妧枝立在门后,转身去看树下之人。

    兴许是距离有些远,从这个角度看他,即便他身上穿着氅衣,依旧能看出几分清瘦。

    “女郎?”

    他面露疑惑,似乎不知她为何站在那里看自己。

    桥妧枝轻声道:“我有贵客要见,劳烦郎君留在这里等我。”

    沈寄时蹙眉,直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低声问:“女郎,可是出了什么事?”

    桥妧枝摇头,忍不住又郑重叮嘱了一遍,“郎君一定要在这里等我。”

    说完,不待他回答,少女转身踏出院门。

    【作者有话说】

    掉马倒计时……

    【这章会修】

    38

    第38章

    ◎平州沈家◎

    桥府正堂内,茶香四溢,偶有交谈之声掠过云霄,惊起落在屋檐上的麻雀。

    寒风萧瑟,枯叶落了满地,家丁前来奉茶时,鞋底踏过枯叶,偶尔会发出细微又清脆的声响。

    “昨日才回京,今日抽空前来拜访。”

    “洛阳之行还算顺利,听闻相国大人喜好酒,带了洛阳盛产的杜康。”

    “刚回来便听闻长安近日不太平,听说还死了个举人,弄出了不少风雨。”

    李御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说得都是些寒暄之言。

    桥妧枝心不在焉听着他们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像堂外看去。她看得频繁,走神间竟未曾注意堂内的谈话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桥夫人抿了口茶,见她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忍不住唤道:“脉脉。”

    声音不大却清晰,可桥妧枝走神走得太认真,没有听到,目光依旧时不时向外看去。

    桥夫人轻咳一声,不由得提高了音量,“脉脉。”

    少女终于回神,飞快转过头来,“娘亲?”

    桥夫人细眉轻蹙,柔声问:“过来之后就一直不说话,也不怕让人看笑话,门外有什么吸引你的?”

    桥妧枝尴尬地抿了一口放在手边茶水,这才惊觉滚烫的茶水已经变凉,慌忙搪塞道:“看景。”

    这个季节,到处都是一派萧然,除了墙上几只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又有什么可看的,桥夫人显然不大相信。

    只是如今有外人在场,她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好眼观鼻鼻观心,当这一次糊涂人。

    见没有继续追问,桥妧枝松了口气,只是眉间浮上一丝焦躁。

    她出来时故意将小花抱到了阿娘种花的院子里捣乱,按理说,现在下人就应当前来通报了,就怕发现太晚,真将阿娘那几盆心爱的花给刨死了。

    若是没记错,阿娘那几盆花是爹爹专门托同僚从大理带回来的,若是真刨坏了,她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思索间,便已有下人匆匆进来,附在桥夫人耳边说了什么。

    桥妧枝心下微松,小口抿茶,余光却瞟向桥夫人那里。

    “什么?”

    桥夫人猛地起身,下意识便想要离开,又意识到什么,连忙看向一旁的李御,歉意道:“殿下,后院出了些小事,臣妇……”

    李御连忙起身,“夫人不必顾虑我,以前在蜀州时,我经常随沈……”

    他语气一顿,“经常来府邸走动,如今就算回了长安,也没有那么多规矩。”

    桥夫人笑笑,却也知道长安是长安,蜀州是蜀州,终究还是不同的。于是依旧全了规矩,行礼退下。

    正堂内一下子空荡下来。

    桥妧枝捧着茶杯,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我——”

    李御见神色一松,知道她要问什么,主动开口打断她:“女郎的信件从长安送到洛阳就耗费了不少时间,我收到后便立即派人去查,一来一回又耽误了不少日子,女郎要调查之事的结果,也是前几日刚刚送到我手上。”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件,“这里面的东西我已经打开看过了,平州确实有一户姓沈的商贾,做的是贩茶卖茶的生意,走南闯北积累了不少家业,至于其他的,女郎可以自己看。”

    桥妧枝缓缓接过信封,认真道:“多谢。”

    “蜀州之谊,不必言谢。”

    他又想到信件内容,下颌微绷,还是忍不住道:“斯人已逝,沈寄时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女郎如此介怀。”

    介怀?

    她只是想再见他一面,可他根本不在酆都。

    她们最后一次相见,大吵一架,她还摔碎了定亲的玉佩,她如何能不介怀。

    桥妧枝点点头,眉眼微弯,语气淡然,一副听劝的模样,“多谢十二皇子,我并未介怀什么。”

    李御:“……”

    他看了一眼少女因为用力捏着信封而泛白的指尖,有些啼笑皆非,最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时候不早了,李御起身告辞,临走前,握着缰绳的手一顿,道:“我在洛阳时听说那里的柿饼很好吃,特意送到府上一些,与杜康酒放在了一处。”

    她是喜欢吃柿饼的,只是很少有人知晓。

    桥妧枝立在大门前,问:“殿下是听沈寄时说过些什么吗?”

    李御没有否认,只是笑了笑,拍了拍身下马匹,很快走远了。

    兴宁坊长街寂静,偶有马车路过,车轮滚动,发出阵阵扰人声响。

    日光温和,桥妧枝在屋檐下立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双腿发麻,方才转身往回走。

    那封信就藏在她袖中,桥妧枝行至府内一处凉亭,终于鼓起勇气将信件拿出。

    不知不觉间,掌心已经出了一层细汗,信封上的墨迹被晕染的模糊不清,她看到上面扣着属于十二皇子的私章,缓缓打开信件。

    —

    沈寄时从清晨等到傍晚,依旧没有将人等回来。

    合欢树上的枯叶经过一日寒风肆虐,凋落的所剩无几。枝丫最高处,不知什么时候竟多了一只偌大的鸟巢,正有家雀儿在里面忙进忙出。

    一整日光景,过得可真快啊。

    华灯初上,沈寄时依旧立在树下,静待归人。

    他抚上自己胸口,能清晰感受到他等之人如今很安全。既然如此,她说要让他等,那他便再等一等,若是等不回,他就去寻他。

    又是不知过了许久,四周渐渐安静下来,夜已深。

    今夜无月,沈寄时身上却依旧落了一层薄霜,身上的氅衣也已经被风吹透。

    他望着庭院紧闭的木门,薄唇越抿越紧,下颌渐渐紧绷。

    磨炼了三百多年的沈小将军还是没有修炼到家,等得急了,身形一动便要去寻人,谁知刚走到门口,庭院木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

    沈寄时脚步一顿,率先看到的,是少女一双迷离泛红的眸子。

    周遭寂静,他们咫尺距离,相对而立。

    “你要我等你的。”

    沈寄时表情紧绷,声音带了些若有似无的嘶哑,“我等了你一整日,从白天等到夜里,你去了哪里?”

    桥妧枝立在门口,眨了眨眼,好似在消化他刚刚说了什么。

    夜风带着一股浓郁的酒香席卷而来,沈寄时皱眉,意识到什么,沉声道:“你饮酒了?”

    少女听懂了饮酒这两个字,于是点头,灿然一笑,“洛阳的杜康酒,很好喝,郎君要不要喝?”

    她说着,从腰间解下一只酒壶递给他。

    沈寄时没有接,只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为何饮酒?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不能饮酒?

    见他嘴唇一张一合就是不接,桥妧枝有些疑惑,攥着酒壶抬步向他走去。只是刚走了两步,便觉腿一软,向前栽去。

    沈寄时眼疾手快将少女捞进怀里,目光沉沉,语气生硬,“为何饮酒?”

    桥妧枝推开他,歪着头,轻声道:“沈郎君,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其实以为你是沈寄时的。”

    她顿了顿,道:“其实你们有很多地方不像,沈寄时脾气很坏还冲动,有好几次我本以为你会像他一样生气,可又没有。”

    “沈寄时不通音律,可却画了一手好画,那应该是他在蜀州正日画地形画出来的。可沈郎君画画,可真丑。”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总觉得看到了他。”

    “沈郎君,差一点,我就真将你当作他了。”

    少女说话温声细语,可落在沈寄时耳中却仿佛惊雷,震得他僵立在原地。

    【作者有话说】

    只是倒计时啊啊啊啊,反正两章之内掉。

    39

    第39章

    ◎八十八封信,一封不少◎

    “我差一点,就将你当作他了。”

    沈寄时活着的时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总是一意孤行地以为天塌了有他的硬骨头顶着。

    后来死了,在黄泉呆了三百年,可若真论起来,也没将他骨子里的傲气磨灭多少。

    唯有今日,他听着这句话,只觉自己那根硬骨头被她抽了个干净,再也硬不起来了。

    洛阳的杜康酒确实是好酒,绵甜甘冽,后劲却很大,男子小酌三杯都会醉,更何况她喝了半坛。

    酒意一点一点往上涌,桥妧枝头重脚轻,已经有些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却依旧强撑着与他说话,可说出来的,却含糊异常,很难听清了。

    苍穹之上漆黑一片,沈寄时立在屋檐下,嗅着从她身上传来的阵阵酒香,哑声道:“你醉了。”

    她确实是醉了,醉到想向前走,可双腿却阵阵发软,动弹不得。

    今夜风真冷,于是她缓缓蹲下身子,垂头道:“沈郎君,你走吧,我走不回去了。”

    她醉醺醺,却慢条斯理道:“我在这里呆一会儿便好,一会儿就好,郎君不必管我。”

    沈寄时缓缓蹲下身子,呼吸粗重了几分,“我带你回去。”

    略有湿润的眸子缓缓抬起,桥妧枝努力眨眼,却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人影。她只要眼前人是谁,可脑海中,却总是将沈寄时的脸与他重合。

    她醉得太厉害了,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已经被他背在背上。

    鬼魅身上的温度总是很凉,桥妧枝仿佛碰到了一块陈年冷玉,冰得她意识短暂清醒了一瞬。

    庭院不大,院门到房门的距离不过几步之遥,可沈寄时却走得很慢很慢。

    晚风冷得刺骨,桥妧枝垂首,呼吸间在他脖颈喷洒出一阵热意。

    她眨了眨眼,与他道:“沈郎君,我去查了你的生前事。”

    沈寄时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听她依旧自顾自说着:“原来你们真的不是一个人啊,沈郎君,对不起……”

    她声音越来越小,沈寄时却听得分明。

    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一意孤行,误她年华。

    可他最终也没说什么,只背着她,缓缓向前走去。

    浓郁的酒气与少女发间的皂角香掺和在一起,热烈又温柔。

    她醉得厉害,声音缱绻,喋喋不休,将对不起三个字呢喃着重复了许多遍。

    沈寄时将人缓缓放到床榻上,窗未关,帷幔轻动,钻进来的风吹起少女额前发丝,漏出她光洁的额头。

    少女明明已经陷入沉睡,可即便在睡梦中,依旧蹙着眉。

    冰凉的手掌握在她腕骨处,不自觉间微微用力,在她纤细的手腕上留一道红痕。

    沈寄时一眨不眨看着她,五脏六腑仿佛正在被灼烧。

    他后悔了,不该留下来的。

    这段日子以来,她产生的种种怀疑,都与折磨她无异,人鬼殊途,生前死后,从始至终,他都是为她带来困扰的人。

    或许他应该走了,这几月光景仿佛偷来一般,是他太过贪心。

    沈寄时垂首,苍白的手背上泛起青筋,终究还是,不甘心……

    —

    一夜宿醉,醒来时天际初白,日月交替间,明暗交叠,心口涌上一股巨大的失落感。

    那种失落感如同傍晚初醒,空虚又寂寥。

    乌发散落在肩头,桥妧枝垂头发了一会儿呆,将散落在床上的绒花紧紧攥在手心。

    她想到昨日的信,整整三张纸,记录了有关平州沈家的事情。

    信上说,平州沈家经营茶叶生意,称不上富甲一方,却也是当地有名的富贵人家,半年前,家中长子带商队前往长安走货,路遇山匪,身死异乡。

    信上所言,与沈郎君所说别无二致。

    她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这才相信,他没有骗她,他真的不是沈寄时,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沈寄时进来时,手中捧着一杯解酒茶,却没有递给她,而是将茶汤放在她够得到的地方,等待冷却。

    谁都没有说话,天际那抹白越来越多,很快便染透半个苍穹。

    桌上的解酒茶终于不再冒热气,桥妧枝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心绪动荡间,掌心出了一层细汗。

    昨晚的记忆依旧在脑海中留存,可她却始终觉得昏昏沉沉,酒未散尽。

    桥妧枝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沈郎君……”

    “女郎!”

    他打断他,率先开口,“我准备离开了。”

    桥妧枝眸中闪过一丝无措,慢半拍地问:“去哪儿?”

    “平州老家。”

    平州?

    桥妧枝讷讷:“为何要回家,郎君不是说……”

    沈寄时道:“人鬼殊途,我本不欲打搅他们,只是前不久,突然有些想念故土,便起了回去的心思。”

    故土,落叶归根,生前死后,总是盼望回去的。

    可是……

    桥妧枝抬头,捏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小声道:“郎君是因为昨晚我所说的那些话吗?”

    “我给郎君道歉,我确实不该将郎君误当成另一个人。”她声音很轻,语气却格外真诚。

    “并非因为昨日。”

    沈寄时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神色轻松,“只是想回去看看,东胡之乱致使女郎曾远离故土数年,应当能体会到我的心情。”

    他这样说,桥妧枝便无话可说了。

    “郎君日后还回来吗?”

    “兴许回来,可长安与平州相距甚远,可能要许多年才会回来一次。”

    许多年,人生在世,又有几个许多年?

    桥妧枝发了一会儿呆,对他道:“沈郎君,我是不希望你离开的。”

    沈寄时心尖一颤,哑声问:“为何?我离开,女郎的生活兴许能简单许多,来日等女郎身上青女香散尽,便与这世间种种隐晦之物告别了。”

    为什么?

    桥妧枝有些迷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下意识想要将人挽留,即便明明已经弄清楚,他不是沈寄时。

    可总要有理由的,于是她道:“沈郎君,我欠一条命的。”

    或许不止是一条命就能说清的。

    沈寄时不语,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脸上,轻轻扯动唇角,“因果循环,兴许沈某上辈子,欠女郎良多。”

    桥妧枝一怔,摇了摇头。

    平州是沈郎君的家,别人想回家,桥妧枝没有再阻拦的理由。

    她问他准备何时走,沈寄时立在窗前,身影隐藏在阴影下,说三日后。

    三日,是个不长也不短的时间,足够做许多事。

    宿醉的感觉还未褪去,桥妧枝反应慢,很缓很缓地说:“那我为郎君准备些东西,就当送郎君一程。”

    人间的规矩,送鬼魂上路总要准备许多衣裳冥钱,桥妧枝想得周全,准备在他离开前多烧给他些。

    黄纸压了厚厚一摞,少女手指泛红,一整日,也不过叠了半筐元宝。

    三日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以前给沈寄时叠的那些元宝,她都是提前一月便开始叠。

    指尖被纸张磨得生疼,她却不能叫旁人来帮忙,只能自己来。纸元宝一叠便是许久,等到月色照进窗台,她才惊觉已是深夜。

    桌案上的黄纸已经少了一大半,明日再叠一些,应当是够了。

    她想,等叠完这些东西,还要抽出时间去买些冬衣,还要路上用得到的物件,三日时间,怎么也够了。

    桥妧枝起身,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拿起桌案上的提灯,缓缓向阁楼走去。

    月色清寒,她走得很慢,路过光秃秃的合欢树时还曾短暂停留。寒风将她额前发丝吹得有些凌乱,她没理,一步一步登上有些陈旧的楼梯。

    不出所料,阁楼中的鬼魅身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霜雪,桥妧枝上前将他肩头的霜雪扫下,又将藏在袖中的汤婆子塞进他怀中,见他紧皱的眉头渐渐松了,这才转身去点角落里的暖炉。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第一次见沈郎君时还是七月,不知不觉间竟已由夏转冬。

    暖炉带起的腾腾热气将阁楼变得温暖如春,外面太冷,桥妧枝便不愿出去了,于是留在这里细细盘算明日要给沈郎君准备些什么东西。

    可思来想去也不过是那几样,便也不再想了。

    夜已深,她却不困,无所事事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矮柜上,不禁有些疑惑。

    她许久未上阁楼,有些想不起这只矮柜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了,也许是她随手翻开的书,也许是她没有打完的穗子,又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是空荡荡一间柜子。

    有些好奇,于是她缓缓走过去,将柜门打开,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有些简陋的木盒。

    确实十分简陋,简陋的就像随便拿几个木板钉在一起,仓促间制成了一个盛放物品的盒子。

    她轻轻蹙眉,发现自己确实对这样的木盒毫无印象,即便是在蜀州,她也从未用过这样的盒子。

    好似有猫爪在不断挠动她的心脏,她带着浓浓的好奇,轻轻撬开铜扣,将木盒掀开。

    阁楼之上灯火通明,打开的瞬间,烛光被收拢进来,刹那间照亮了里面的东西。

    桥妧枝目光微顿,羽睫止不住地颤动。

    那是满满一盒信,每个信件都被保存的很好,没有留下半分折痕。

    她看到最上方信封的右下角画着一只狸花猫,猫尾尖处,墨痕晕染。她想去碰,可手却抖得厉害。

    僵立在原地不知多久,桥妧枝猛地回神,开始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下唇已经被她咬出血,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令她头晕目眩。

    八十八封信件,一封不少,都是她曾烧给沈寄时的信。

    【作者有话说】

    此刻毫无察觉的沈寄时:==

    —

    其实,在最开始的大纲里,是甜文的……

    40

    第40章

    ◎他的唇好似冷玉◎

    矮柜被合上,怀中的汤婆子已经转凉,桌案上的油灯燃到尽头,角落里的暖炉渐渐熄灭,阁楼中唯一的生息也悄然远去。

    今日是个好天气,万里无云,暖阳照下,驱散了长安接连几日的严寒。

    沈寄时找到桥妧枝时,她正在伏案写字,他站在阴暗处,看到晨曦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了一层霞光。

    一明一暗,一阴一阳,生死之距,咫尺天涯。

    他未出声,埋头写字的人却已经注意到他,头也未抬,只轻声道:“你来了。”

    声音相较于前日更加嘶哑。

    沈寄时皱眉,沉声道:“女郎昨日受了凉?”

    被询问之人许久没出声,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就在沈寄时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她轻轻唤道:“沈郎君,你能过来些吗?”

    沈寄时没有犹豫,行至她身前,垂眸去看她。

    他直觉她今日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问题出在何处,也不知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走近,刚刚还在出声唤他的少女又不出声了,只顾低着头发呆。

    执笔的手许久未动,浓稠的墨汁顺着狼毫滴在宣纸上,瞬间便晕透了写满字迹的信。

    桥妧枝长睫一颤,却无动于衷,任由墨渍越来越大,直到将最上方的沈危止三字掩盖个彻底。

    这是她写给沈寄时的信,如今已经被那一大块墨渍毁了。

    她缓缓仰头,轻声问:“沈郎君明日何时走?”

    日光太盛,她神情掩在下面有些看不清晰。

    “明日傍晚。”

    日月交替之时,他不会被日月影响。

    桥妧枝点点头,将宣纸合起,突然问:“沈郎君好像从未说过家中事,这次回去,是要见心上人吗?”

    她问得突然,沈寄时猝不及防,眉骨向下压得紧,没有开口。

    见他不说话,桥妧枝薄唇抿起,短促哼笑了一声。

    几分自嘲,几分微恼。

    沈寄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双眸微眯,可她始终躲在日光下,让他半分窥探不得。

    那层光好似成了她天然的屏障。

    桥妧枝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继续问:“沈郎君,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这问题并不难,可却让沈寄时沉默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要见心上人。”

    “那是什么?”

    沈寄时便又不说话了,他皱眉,思索间,房门却被敲响。

    “女郎。”

    郁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桥妧枝目不转睛看着眼前人,却对门外郁荷道:“我知晓了。”

    出声没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郁荷走远了。

    她缓缓抬头,看着眼前眉目硬挺,鹤骨松姿的郎君,心中仿佛打碎了一碗不甜梅子酪,酸涩难忍。

    适时起身,她声音轻缓,“沈郎君,你伸出手,我想送你一样东西。”

    失去阳光笼罩,沈寄时终于看清她脸上的神色,她眼睛有些肿,双颊泛着不正常的红,好似是哭过,还哭了许久。

    只是还没来得及细问,她便拖住他的手,在他掌心放了一块玉。

    那块玉质地温润,上面一片洁白无瑕,却打磨得精细,光滑又温凉,是极好的一块玉。

    他看了一眼,目光定定看着她,“女郎为什么哭?”

    “没有哭。”

    沈寄时不信,眉毛拧在一起,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没有。”

    他声音更冷,“有人欺辱女郎?”

    被问烦了,桥妧枝抬眸,看着他,仿佛憋着一口气。

    沈寄时敛眸,不再追问,攥紧那块玉,低声问:“那女郎为何送我玉?”

    “沈郎君,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扯了扯唇角,笑意却止步于眼底,“人鬼殊途,或许我确实应当放下对他的执念。”

    沈寄时神情一怔,还未来得及说话,她就已经松开手。

    “阿娘要给我定亲了。”

    攥着冷玉的手猛地收紧,沈寄时气息微沉,没有出声。

    “定亲之人沈郎君也曾见过,是与我们一同去古楼观的冯梁冯郎君,如今在大理寺当职。”她顿了顿,道:“其实冯郎君也很好,少年才俊,模样也俊朗,人品也称得上君子。”

    不知为什么,沈寄时突然觉得心很疼,明明他是鬼,那处早就已经不会跳动了,也不应当再起波澜。

    可还是很疼,疼得指尖微微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冷玉贴到自己毫无生机的胸口,他突然不受控制道:“不好。”

    桥妧枝背对着他红了眼眶,语气却丝毫不显,“哪里不好?是冯郎君不好,还是这门亲事不好?”

    其实没有哪里不好,冯梁与她很般配,他是文官,脾气温和,不会总令她生气,更不介意她曾与一个已死之人定过亲,以后若是一同生活,似乎很容易做到举案齐眉。

    可他抿唇,还是道:“他文弱,没办法护好女郎。”

    桥妧枝许久没有出声,直到郁荷第二次来催,她突然往外走,行至门前,脚步微顿,“至少长安城中,再也没有比冯郎君更合适的人了。”

    没有比冯梁再合适的人了吗?

    沈寄时不屑,是真的不屑,但他没资格说什么。

    他问:“女郎突然说起这个,是因为要去见他?”

    桥妧枝不置可否,轻轻笑了一声。

    这样的笑声,只有她在生气时候才会发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对她这么了解,一个笑声,就能让他敏锐的察觉到她心情不好。

    他又问:“女郎今日何时回来?那些元宝还没有叠完。”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只是寻了个由头说话。

    她没有回答,留给他的只有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

    白日西移,一缕阳光落在沈寄时右肩,带起轻微灼烧感。

    他没动,等到日头在他周身游走一遍,方才缓缓看向掌心白玉。

    毫无瑕疵的一块玉,应当在上面雕琢些什么,可这样好的一块玉,似乎在上面雕琢任何花纹,似乎都有些可惜。

    沈寄时一动不动等了一整日,一直到傍晚,要等的人都没有回来。

    屋檐上的灯笼亮起,被风吹得晃动,屋中的鬼魅突然有了动作。

    他要去寻她,即便她与冯梁马上要定亲,也不能不归家。

    —

    世道不太平,大理寺差事忙,各种案子堆积在一起,直到今日才堪堪处理的差不多。

    接连多日的疲于奔命总算告一段落,冯梁于酒楼宴请同僚。

    傍晚时分,朱雀大街灯笼亮起,长安夜市繁荣更甚往常。

    酒足饭饱,今日筵席已至尾声,冯梁一身酒气站在酒楼前与同僚道别。

    寺丞提起前不久听到的事:“听说过几日就是冯大人的弱冠礼,家中已经为大人订了一门好亲事?”

    冯梁神色不变,眼中看不出欢喜,只淡淡道:“定了一门好亲事,是我高攀。”

    “冯大人自谦,大人是我大梁的青年才俊,以后定然是前途无量,分明是门当户对,怎么会是高攀呢?”

    闻言冯梁笑笑,脑海中却不自觉闪过一双清亮的眸子,心下不不由得有些失落。

    已是弱冠之年,他的亲事耽误不得,可他喜欢的女郎,却对他无意。家中不是没有找媒人前去桥府说媒,可最终还是被婉拒,阿娘便给他寻了另一门亲事。

    新定下的亲事极好,是户部尚书家的女郎,性情温婉,是个很好的女郎。

    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可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他自然知道自己与桥姑娘今生怕是有缘无分,沈寄时珠玉在前,他做什么恐怕都比不过死人。

    道理自然是都懂,可是午夜梦回间,他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

    晃悠悠拐进小巷,周遭一切仿佛淡去。冯梁脚步一顿,看到立在暗巷中的郎君时眼皮一跳,“阁下何人?”

    沈寄时冷冷看着他,声音却带了几分喑哑,“你们什么时候定的亲?”

    不是说,还未定亲吗?

    声音异常嘶哑,却带着几分摄人的寒意。冯梁皱眉,察觉到眼前人对他好似恶意十足,于是下意识去摸挂在腰间的官刀。

    沈寄时眸色更冷,面露讥讽,又问:“她人呢?”

    “谁?”

    “桥脉脉。”

    乍一听是有些陌生的名字,冯梁反应了一下方才想起,桥姑娘小字,好像就叫脉脉。

    他要找桥姑娘?

    冯梁警惕抬眸,“你是谁?”

    “蠢货。”

    沈寄时沉声,讥讽更甚,恶意毫不掩饰。

    眼前人身上没有属于她的气息,这里没有她,她白日里也没有和这个人在一起。

    不必再浪费时间,沈寄时转身离开。

    酒劲上来,冯梁扶着墙摇头,愤愤砸墙,又隐约间想起,自己上次背着骂蠢货,还是在蜀州,被沈小将军骂的。

    —

    沈寄时是在阁楼找到人的,少女应当是在阁楼的小床上睡了一整日,听到动静方才悠悠转醒,醒来时目光还有些发直。

    天色将晚,周遭昏暗,视线并不清晰,沈寄时立在她身边,久久不语。

    少女清醒了一些,缓缓抬头,“沈郎君,你为什么看着我?”

    “我找了你许久。”

    找了许久,却从未想到,她竟一直没有走出这个庭院。

    都言灯下黑,却没想到他也有灯下黑的一日。

    桥妧枝额头抵在床角,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郎君去哪里找我?我从未说过我要出门。”

    是,她从未说过她要出门,一切只是他的猜测,还愚蠢地将猜测当了真。

    他便又不吭声了,目光落在桌案上,看到那里多出来一只白玉瓶,瓶内插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

    不知她什么时候带来的,应当是今晨。

    或许要不了多久,这梅花便能绽放,为这有些单调的阁楼增添一抹亮色。

    缕缕红梅香传来,在这温热的阁楼中发散阵阵香气,引人遐思。

    “沈郎君明日便走吗?”桥妧枝忽然出声。

    沈寄时答:“明日傍晚便走。”

    桥妧枝扯了扯唇角,“原本想让郎君看我成亲的,没想到郎君突然要回平州。”

    沈寄时指尖微动,呼吸急促几分,闭眸,“不必了。”

    他怕真等到那日,他做出什么毁她姻缘的事。

    桥妧枝:“郎君的心上人成亲了吗?”

    她今日格外话多,许多问题都很奇怪,沈寄时却心不在焉,没有意识到,只嗯了一声,又道:“许久未归家,不知。”

    桥妧枝突然看向他,语气认真了些,“若是郎君的心上人与旁人成亲,郎君会怪她吗?”

    “不会。”

    他目光落在她有些凌乱的乌发上,声音沙哑,却无比认真,“我盼她长命百岁,人生圆满,岁岁平安,往后经年都不要惦记我。”

    桥妧枝眼眶一酸,不争气地红了,她有些恼,上下唇轻碰,声音很轻,轻到旁人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沈寄时皱眉,“女郎刚刚说什么?”

    许久没人出声,外面天色更暗,等到日头彻底隐藏在山间后,月光撒下,他肩上就会落雪,便听不到了。

    桥妧枝长睫抖动,“沈郎君,你头低一些。”

    他听话俯身,却见她不动。

    她又道:“再低一些。”

    于是更低,墨发散下,不知不觉间与她青丝纠缠在一起。

    两人距离太近,桥妧枝目光落在他眉眼上。

    他眉压得低,从她的角度看去,好似在生气。

    他在气什么呢?明明被瞒在鼓里的一直是她,寻他不到的也是她,说谎骗人还一心想离开的却是他。

    许久没有听到她出声,沈寄时眉眼轻抬,下意识偏头。

    桥妧枝忽然仰头,薄唇贴上了他唇角。

    很凉,贴上的瞬间仿佛碰到了一块冷玉,怎么都暖不热。

    【作者有话说】

    冯梁: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