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玉碎
见惜棠久久不回答,灵儿的神情越发焦急了起来,冷汗打湿了惜棠的额头。紧紧握住了灵儿的手,惜棠才勉强恢复了镇定。灵儿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但毕竟懂得了惜棠的暗示,就没在再就此询问了。惜棠示意灵儿继续方才的话题,一边紧张地观察着不远处碧珠等人的动向。
她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惜棠这样想着,她拉着灵儿的手,和她一起走入了寝殿。惜棠常常与灵儿在寝殿相谈,因而殿中众人都不觉得有异。待确定门已经关上了,惜棠才彻底松了口气。
“夫人,”灵儿急切地唤她,“发生什么了?”
“我,”惜棠无措地摇着头,“我不太确定,但……”她捂着自己的小腹,慢慢地坐到了榻上。她这是有孕了吗?惜棠并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了的话,那这个孩子,会是谁的呢?是皇帝的,还是阿洵的……想到了这个可能,惜棠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自从阿洵走后,时间对惜棠来说,就变得格外的漫长与煎熬。但今天回想起来,离那噩梦般的一天,其实只过去了三个多月而已,就在前一日,阿洵还温柔地吻着她的眼泪,禁不住她的请求,答应过要在危急时刻放弃她,却哪里能想到,最终是他抛下她先走了一步!惜棠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如果这是阿洵的孩子,那这就是他留给她最后的慰藉了,可是,可是,如今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处境,要怎么保护他们的孩子?
恐惧的泪水从眼睛源源不断地流下,见惜棠忽然哭的厉害,灵儿被吓坏了,连声就问惜棠发生了什么,惜棠颤着声音,告诉灵儿,她可能有孕了。
灵儿猛地怔在了原地。她望进惜棠流泪的眼睛,声音都变的结结巴巴的了。“真的吗?”她牙齿打着颤问,“是,是大王的吗?”
惜棠先是点头,又是摇头。如果是的话,这个孩子,该是多么的不幸啊!在被人知道存在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死了。母亲呢,又是这样的无用,根本就护不住他。他为何不来早一点呢?这样的话,阿洵惦记着她有孕,也许就不会匆匆赶去曲江,不会遭遇不幸了。或者哪怕再晚一点点,让她能够早点知道,阿洵有了遗腹子,临淮国也不至于烟消云散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无用了,这个孩子,偏偏在最坏的时候来。
外头下着纷纷大雪,哪怕处于温暖的寝殿之中,想起皇帝冷酷的眼睛,素来狠绝的手段,提起谢洵时漠然的语气,惜棠心头也是一阵一阵的发寒。皇帝会怎么对待这个孩子,会怎么对待谢洵的孩子,惜棠完全可以想到。他一定不会让她生下来的,不管是为了朝堂大局,还是为了心中那点嫉恨的私情,她和阿洵的孩子都必死无疑!或许事情没有这么糟糕,万一,万一这是皇帝的孩子呢?从时间上来算,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惜棠的心就难受的蜷缩了起来。怀上皇帝的孩子,天底下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可如果是阿洵的孩子,那么一切就都完了。左想右想,都俱是一条无望的黑路,惜棠的心恐惧地直往下坠,而灵儿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还在努力安慰她,在她的怀中,惜棠慢慢恢复了一点力气。
“或许是我想多了,”惜棠喃喃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快四年了,怎么盼都盼不来,现下这样的境况,反而,”泪水湿润了惜棠的眼眶,“许是我想多了,想多了……”
无论惜棠说什么,灵儿都只含着泪用力点头。惜棠喃喃地重复说着同样意思的话。事到如今,如果是虚惊一场,对于她而言,的确是最好的结果了。可是……惜棠又想起了阿洵。
她与阿洵,曾经,是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呀。心头再次传来钻心的绞痛,惜棠捂着发疼的心口,再也没气力说出哪怕一句话了。
之后的几天,惜棠都尽量不表现出异样。
白日里头,她是作主的人,还可以叫退伺候的人,不叫她们发觉异常。可是晚上,当皇帝来了,皇帝就成了她不容拒绝的主人。他想怎么对她,她都只能承受。幸而每每到了夜晚,她的身子还算乖觉,从来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
可是,当她躺在床榻上,皇帝像往常一样击穿她时,惜棠感受到了和平时不一样的恐惧。她害怕皇帝太凶狠,太猛烈,会伤害到了腹中也许存在的孩子。可是惜棠能怎么拒绝皇帝呢?她只能不停的乞求着皇帝,轻一些,轻一些……谢澄有时候会听她的,有时候不会。但每次尽情过后,他都会埋的很深,很深,像是想把身体的一部分永远留在她身体里。
而皇帝,也不只一次和她说过,想让她怀上他的孩子。每每想到这点,即便是在很深的睡梦中,惜棠也会发起抖来。谢澄如果发现了,每次都会和颜地安抚她。惜棠蜷缩在他的怀中,身体是温暖的,可心却是冰冰凉凉的。
因为日夜都想着这件事,惜棠常常心怀惴惴,脸色就显得更苍白了。有一个夜晚。谢澄抚着她的脸,说了一句要请太医为她调理下身子。惜棠当时就被吓坏了,幸而谢澄当时正在吩咐奴仆点灯,没有注意到惜棠的神情。他仿佛也只是随口一说,后续也没有别的动静。惜棠忐忑不安了几天,终于不是那么紧张了。
这一日,惜棠只留了灵儿,在内殿里头和她说话。未央宫忽然派人送了许多东西来,碧珠连忙进去和惜棠禀告,惜棠微笑应了她,下一瞬,脸色微微一变,竟是立时就干呕起来。碧珠连忙上前要端详她,惜棠急急地就叫住了她。碧珠惊在原地,不知惜棠为何忽然情急起来。
惜棠口中说着无事,就让她退下了。碧珠心中生疑,她是皇帝派来的人,始终谨记着皇帝的吩咐,要看顾好惜棠,察觉了不对,就格外留神观察了惜棠几日
这一留神观察下来,碧珠就发觉不对劲了。
惜棠心事重重,经常没有什么胃口,每一天都只吃小半碗米羹。灵儿不放心她,声声央着她要多吃些。惜棠拗不过灵儿,正想随意再吃几口,殿门口忽然一阵喧嚣的动静,惜棠抬眼望去,却是皇帝带着几个人来了。
突然看见皇帝,惜棠连忙就站了起来,要给皇帝行礼。谢澄的神情还算温和,像往常一样牵住了惜棠的手,和她一起坐下了。惜棠紧绷着脸庞,慌乱的目光时刻跟随着谢澄身后的人。谢澄吩咐他说,“近来夫人身有不适,你来给她看看吧。”
听了谢澄的话,惜棠下意识地就想逃离。她脸色苍白地望着谢澄,谢澄不轻不重地看了她一眼,命令太医道,“开始吧。”
太医死死地低着头,丝毫不敢看上首的动静。他在惜棠纤细的玉腕上铺了细绢,继而谨慎地把手放了上去。惜棠动也不敢动,紧张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连鼻尖都冒出了汗珠。而太医拧着眉头,过了半晌都没有出言,谢澄冷不丁就开口了,“情况如何?”
“禀陛下,”太医收回了手,斟酌着道,“夫人这是有孕了。”
太医话音刚落,惜棠的心跳就漏了一拍。这句话沉重地敲打在惜棠的心头,她绝望的目光不禁投向了太医。谢澄自然把她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他淡淡收回了目光,问一句,“几个月了?”
“依着夫人的脉象,”太医小心翼翼地道,“已是有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而今日距离惜棠和谢澄发生关系的那一日,绝对没有超过三个月。惜棠心一颤,膝盖一软,忽的就跪下来了。
“陛下……”惜棠的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求求您,您让我生下这个孩子吧。”
她的话音刚落,殿中伺候的人一下都屏住了呼吸。惜棠曾经是什么身份,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膝盖发着软,猛的就和惜棠一并跪下了。太医无意间揭露了这等秘辛,更是瘫软在地,几乎惊骇欲死。而谢澄,尚算平静地望了一眼跪成一片的人群,口中道,“你们都先退下。”
众人听令,忙不迭地就膝行而出了。只有灵儿呆在原地,还想上前帮助惜棠,被身旁的人硬拉着退下了。而惜棠仍旧跪在坚硬的地砖上,全身发着抖等待皇帝的回应。谢澄居高临下地望了她片刻,终于开口了,“你还会有孩子的。”他慢慢地抚过惜棠的眼泪,这时声音还是温柔的。
“不行,不可以!”惜棠惊惧地摇着头,“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他了,我要把他生下来,求求您了,您就饶他一命吧……”
“什么都没有了?”谢澄重复着她的话,他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表情,“九弟弟没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听着皇帝逐渐阴寒的语气,惜棠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惊惶之下,究竟说出了多么错误的话。“不,不,”她浑身都在发着抖,“我还有您,还有您,但这个孩子,我不能舍弃他,我真的不能,”慌忙之中,惜棠抓住了谢澄垂在下方的一只手,不停地亲吻着他的指尖,声音已经几近绝望了,“求求您了,求求您……”
她的泪水如珠滚落,渐渐打湿了谢澄的手。但谢澄冷酷的心,根本没有丝毫的动摇。他微微俯下身,惜棠见他动了,急急地就膝行往前顺应他的动作,谢澄几乎没怎么用力就抬起了惜棠的脸。他极为轻慢地笑了一声,“你不是说还有朕么?”谢澄冷冰冰地望进了惜棠流泪的眼睛,“那这个孩子,没了就没了吧!”
惜棠全身一震,她怔怔望着谢澄,终于确定他是不会改变主意了。她忽然尖叫一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谢澄的手,猛地就要往一旁黑沉沉的榻撞去。谢澄慌忙地站起来阻止她,在最紧急的一瞬,总算拉住了惜棠,但惜棠在挣扎的途中,也不意间撞伤了额角,此刻已经涌出了点点的鲜血。
额头传来刺骨的疼痛,但惜棠已经丝毫都注意不到了。她的眼泪混着血滴一并落下,皇帝粗暴地扯着她的头发,把她扔在了柔软的床榻上。惜棠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慌乱地抓起一旁放着的花瓶,不计后果地就往皇帝脸上狠狠砸去。皇帝惊愕的神情在惜棠眼前一闪而过,尽管及时避开了过去,但几块碎瓷还是割破他的脖颈,他的鲜血也随之滴落在了惜棠的脸上。
“你不要命了!”谢澄紧紧抓着她的双手,怒斥着她。而惜棠早已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她头发凌乱,面容麻木,口中只喃喃说着一句话,“孩子活着,我就活。他死了,我也和他一块死。”
谢澄冷冷地笑一声,他的脸色阴的像暴雨将至的天空,“你这是在威胁朕?”
“我没有。”惜棠茫然地说,“我只是在说实话。”
谢澄脸上的神情一下绷紧了,他切齿问,“你就这么想留下他?”
眼泪瞬间盈满了惜棠的眼眶,“我只是想留下阿洵的孩子,他死了,人都不在了,我只是想把孩子留下来,一个襁褓中的稚儿,什么都威胁不到您的……”
惜棠不停呢喃着谢洵的名字,谢澄听在耳中,妒火与怒火接二连三地燃起。他面寒如冰,而惜棠神情恍惚,还在哀哀的哭泣。这全是为九弟弟而掉的眼泪。谢澄冷漠地注视着她,“留下这个孩子,”他没有感情地问,“对朕有什么好处?”
望着谢澄酷烈的神情,惜棠一下停住了呼吸。“我,我,”在这一刻,惜棠彻底的绝望了,或许从阿洵离去的那一刻,她的人生就只剩下绝望了,她强忍着酸楚的眼泪,终于说话了,“这是我最后为他做的事了,从今往后,我一定忘了他,把他忘的干干净净的,全心全意地伺候您……”
“伺候我?”谢澄捻着她的泪水,蔑然地笑了一声,“你就是这样伺候的么?”
惜棠脸色一白,她慌忙擦干净了脸上的泪水,颤着身子站了起来,在谢澄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她仰着头,脸色苍白,神情屈辱。
谢澄冷冷地,品尝了一会她的绝望,才漠然地开口了,“这个孩子,朕可以留下。”他冰冷的手指碰上了惜棠的脸庞,在她眼中微微有了光彩的同时,又残忍地说了下去,“但要朕把他养在宫中,是绝无可能的。待他出生了,会立刻有人把他送到临淮去,明白么?”
“我,”惜棠茫然地问,“我是他的母亲,连照顾他一段时日,都不能么?”
谢澄没有说话,只是冷酷地望着她。
看着他的神情,惜棠什么都明白了。但无论如何,总算保住孩子一条命了。惜棠抬起手,擦拭了下湿透了的面颊,“我知道了。”她不停地说,“谢谢您……谢谢您。”
第42章 雪夜
谢澄听着惜棠不成语调的呢喃,起了身,最后看她一眼,走了。
惜棠失了力气,一下瘫软在了地砖上。
皇帝一离开,灵儿就立刻冲了进来。看着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的惜棠,她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她连忙抱起惜棠,“您没事吧?”看着惜棠额上的伤痕,她脸色骤然大变,“陛下他,他打您了?”
“没有,”惜棠捂着小腹,苍白着脸说,她靠在灵儿的怀里,轻轻地流着眼泪,“灵儿,孩子可以活下来了,他可以活下来了……”她几乎泣不成声。
灵儿忍着酸涩的眼泪,“好,这是好事呀。”她柔声哄了惜棠好久,“地上凉,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惜棠用力点了点头,灵儿搀扶着她站了起来,忽然之间,惜棠看见她的脸色变了。
“怎么了?”惜棠慌急地抓紧了她的手臂,四处张望着,“怎么了?”
“您,您,”灵儿抖着声音说,“您流血了……”
惜棠一怔,顺着灵儿的目光低下头,才发觉自己刚才跪着的殿砖上,不知何时有了点点的鲜血。
怀着极大的怒火,谢澄回到了甘露殿。
卫和一直跟在他身边,见他心绪极坏的模样,频频地偷看他,却怎么都不敢出声。谢澄冷冷盯着他,“想说什么?”
“陛下,”卫和颤颤开口了,“您脖子上的伤……”
谢澄低头看了眼,才想起了这回事。方才只顾着自己的情绪,却是忘了脖颈上的伤口。此刻一被卫和提醒,才隐隐觉出了痛意。
伤在了这个位置,若是不处理,明日叫朝臣看到了,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事来。惜棠的存在,本就让臣子们颇有微言,只是顾忌着他的颜面,加之他还没有给惜棠位份,就还没有直言劝谏过他。现在若是知道她有孕了,怀的还是临淮王的孩子……谢澄不耐烦地开口了,“那就叫人来看看。”
卫和躬身应了,急急地就下去传话。在等待太医的间隙,皇帝一个人在殿中来回踱步。心头积压的情绪没有随时间而减轻,反而愈演愈烈了。一想到惜棠腹中的孩子,谢澄就感觉如鲠在喉。临淮王死了,死人是不具备任何权力的,尽管谢澄清楚,惜棠心中一直惦记着谢洵,但他从未把一个死人放在眼里过。可如今不一样了,有个这个孩子,九弟弟虽然死了,但却也每时每刻的活着,活在他与惜棠之间……此生此世,永远都不能甩脱!
寒冬了,霜白覆盖了整个未央宫,因为皇帝的震怒,甘露殿上下都死寂一片。侍医梁绅在骇人的沉默中匆匆入了甘露殿,他不敢问皇帝伤口的来由,只胆颤着心做自己该做的事。忽然之间,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和入内和他禀告,是他放在云光殿主持大小事务的人来了。谢澄微微拧了拧眉,抬手就唤了人进来。
祢平一入内,就匆匆伏地道,“陛下,夫人忽然下/身见血,不知可否让医工入内……”
祢平话还没说完,皇帝就色变地打断了他,“这都要问朕?”皇帝大怒道,“现下都耽搁几时了?她若出了什么事,朕唯你是问!”
祢平慌忙磕头求饶。梁绅见皇帝发怒,也是全身颤抖不止。谢澄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了怒火,“你亲自去叫冯会,和他一起到云光殿去。”他对一旁的卫和下了命令,“有什么事,立刻来回禀朕。”
卫和不敢耽搁,连忙就依令而去,只留下祢平在殿中瑟瑟发抖。谢澄盯着他惊颤的后背,知道是自己今天的举动,吓到云光殿的上上下下了,致使他们去宫中为惜棠叫医工都不敢,也是祢平是他亲自派下的人,有胆量入甘露殿来寻他了。他现下若表现的分毫的冷淡,惜棠只怕会被底下人磋磨至死吧!
想到这点,谢澄脸上厌恶的神情一闪而逝,但他一挥手,终究没有迁怒祢平。祢平懂得皇帝的示意,磕头谢恩过后,擦着汗就告退了。
冯会才刚刚回到宫中,又被卫和急急催往了云光殿。
皇帝的震怒如同暴风雨般摧毁了云光殿,殿中的气氛一片低迷,见卫和携冯会来了,四下才恢复了点神采,不敢耽搁就引他们入内。惜棠躺在榻上,见有人来了,就吃力地睁开眼睛,冯会苍老而慈蔼的面容一下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我,我怎么样了,”惜棠嘴唇翕动,小小声地说,“我的孩子……”
冯会皱着眉头,只是叹气。
惜棠急了起来,她想说话,但一张口,却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眼睛泛出水汽,脸庞都涨红了,灵儿连忙上前轻拍她后背。这一幕如此凄惨可怜,连冯会亦忍不住心生恻隐。
“您现下的怀相,是不大好,稍不注意,恐怕会有小产的风险,”冯会面色沉重,顿了会道,“甚至有可能会危及性命……”
灵儿脸色骤变,惜棠抓着被褥的手指一下泛出了白色。“您的意思是,”她颤着声音问,“这个孩子他,他……”惜棠的眼泪落了下来。
对于惜棠的遭遇,是如何落到了皇帝的手中,冯会也是略知一二的。他轻轻叹息着,“您也莫要太慌急,现下还不是最糟糕的时候,还是可以好好调理的。”他迟疑了下,只不知陛下许不许夫人调理,但他总要把该说的话和惜棠说了,“臣回去给您开几道方子,您千万依着臣的方子来喝药,平日里要多卧床休息,少走动,若是心情积郁,尽力想办法去排解了,只,”冯会犹豫了,“近来……还是不宜有床事。”
听完冯会的话,惜棠的脸色更苍白了。她说不出话,只能勉强点了点头。冯会看在眼里,也只能一声叹息。他何尝不知,这档事不是夫人能说了算的,只陛下……冯会不敢多言,最后叮嘱了惜棠几句,就告退了。
惜棠小腹微紧,心痛难当。她疲惫至极,不能再思考冯会的话,她斜斜地靠着灵儿的肩膀,几乎是昏迷一般的睡过去了。
之后的好几天,皇帝一直都没来。
惜棠尽量少去想他,只一味记着冯会的话,努力地想要保住她和阿洵的孩子。每个白日,她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纷飞的大雪,抚着小腹,和孩子讲着临淮的事。这时候,她的心就渐渐平静下来,很多次,讲着讲着,就进入了久违的平和的睡眠中。
在一个寂静的深夜,皇帝来了。
一见谢澄,惜棠下意识地就捂住了小腹。她紧张地注视着谢澄的一举一动,谢澄面色自若,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了,惜棠拼命忍住想要逃开的欲望,她打着颤,不敢开口,只是屏息等待着皇帝说话。
谢澄看一眼她挡住小腹的手,说,“朕答应过你的,就不会食言。”
惜棠咬着嘴唇,颤抖地放下了手。皇帝坐在她身侧,久久地都未出声。惜棠半边身子都要坐麻了,才听见皇帝声音淡淡地说,“冯会过来告诉朕,说你这胎有风险。”
“不!”惜棠情急地说,“他会没事的!”
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又脸色徨徨地,低下了头。
谢澄听了她的话,却也没有发怒。他的目光落在惜棠还未显怀的小腹上,即使惜棠没有去看,也知道皇帝的目光绝非善意。她牙齿打着颤,双手紧紧交握着。而皇帝说的下一句话,吓的她全身一个激灵。
“朕不喜欢这个孩子。”皇帝很冷淡地说,“也一点也不想他生下来。”
惜棠眼中的恐惧,无限的放大了。谢澄望进她的眼睛,伸出手,在惜棠的颤抖中,轻轻握住了她的下颔。“……之所以免他一死,”谢澄声音很轻,很缓慢,“是因为你。”
惜棠发着抖望着他。
“因为是你的孩子,所以朕可以容许他活着。”皇帝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碰着她的嘴唇,温柔地发问了,“但是你……准备要付出代价怎样的代价呢?”
“我,我什么也没有了。”惜棠发着抖摇头,“我什么都没有了。”
“傻话。”谢澄说,“你还有最重要的,就是你自己。”
惜棠怔怔地,与他对视。
“为了这个孩子,你决定把自己交给朕了,是也不是?”谢澄轻轻地说,“朕留下了这个孩子的性命,除了朕,没人能保住你,也没人能保住你的孩子,你甚至连自己都不能保护……当然,你一定要说,是因为朕,你和孩子才会有危险,”说到这里,谢澄微微笑了一下,“那么不又回到了朕方才说的话了吗?只有朕能伤害你,也只有朕能保护你,朕才是你唯一的选择与归宿……这个道理,还要我再和你说一遍么?”
惜棠僵着脸,点了点头。
谢澄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嘴唇,“朕要听见你的声音。”
惜棠哽着声音开口了。
“是,”她说,“您说的是。”
“你明白了,那就是最好不过了。”谢澄喃喃地说,“我也不想总是做让你难过的事,这样闹的我们都不愉快……你偶尔也为我想一想,好不好?”
惜棠抚着小腹,忍着颤抖的欲望,说好。
“那么我们今晚,是达成共识了?”谢澄叹息般地吻了吻她,“棠棠……从今往后,我会对你好。”
惜棠无话可答了,在一阵一阵泛冷的心中,只能轻轻嗯了一声。在长安深冬簌簌的夜雪声中,这点声音很快就被掩盖了过去。这夜谢澄抱了她很久很久,才和她一起入眠了。
第43章 心思
第二天惜棠醒来时,皇帝已经离开了。
脑中仍旧回绕着皇帝昨日的话,惜棠有些魂不守舍。她慢吞吞地,在榻上坐了起来。殿中的人见她醒了,有条不紊地捧来面巾舆洗等物,惜棠净了面漱了口,伺候的人陆续退下了,唯有碧珠神情不安地留了下来。她望了惜棠一眼,很忐忑地跪下了,口中道,“夫人,奴婢,奴婢……”
惜棠叹了口气,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你有你的职责,我知道的,实在是不必如此。”
碧珠眼中涌出泪水,惜棠微笑摇着头,示意她起来。碧珠哽咽着起来了,灵儿刚好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进来,见到这样的场景,微微有些吃惊。碧珠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抹着眼泪退下了。灵儿心知肚明,没有和惜棠说起这件事,而是道,“现下不烫了,可以用药了。”
惜棠说好,就一小口一小口喝起了药。温热的液体流入口中,让惜棠始终惴惴的心,终于微微安定了下来。尽管仍旧思虑繁多,但眼下到底是能稍稍松口气了。惜棠放下汤匙,见一旁的灵儿似乎发着怔,就问:“灵儿,在想什么?”
灵儿回了神,“我在想陛下今早吩咐的……”
惜棠一怔,“陛下吩咐了什么?”
“陛下今早一起来,就将云光殿上下都申斥了一番,还打杀了好几个平日里爱说闲话的,”灵儿有些后怕,偷偷望了惜棠一眼,“还叫人送了几个生育过,会伺候人的仆妇来供您挑选,现下都已经到了。
惜棠愣一愣,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自从被诊出怀了阿洵的孩子后,她也知道殿中的奴仆待她的态度变了。虽然皇帝及时命了冯会来,又令祢平细细照看,叫众人一时熄了心思,但皇帝一日未表明态度,底下的人就难免胡思乱想,现在皇帝这样做,倒是一下解决了。
看来皇帝是真的打算让她生下这个孩子了。惜棠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心底又隐隐的发冷。人连带孩子都把控在他的手里,皇帝愿意待她好时,她就能受人尊敬,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而皇帝若是决意要折磨她,她和孩子就要瞬间碾落尘泥,连奴仆都不如了。
她自己,本就被皇帝紧紧攥在手里,现下加上个孩子,更是逃脱都成了奢望了。这命运实在太过可悲,叫惜棠连为此痛哭一场的气力都没有了。
不远之外的未央宫,皇帝方方送走了太尉王骏。
上一瞬,皇帝的神情还是和悦的,而当王骏的身影消失在甘露殿时,他的脸色慢慢地就阴下来了。皇帝喃喃自语了一句,卫和不能听清,但也能猜到绝对不是什么夸赞的话。皇帝在竹简上随意写了几笔,随口问一句,“班珑什么时候来?”
“班大人从扶风赶来,想来怎样也要午后,”卫和躬声应道,“陛下要叫人去催催么?”
“不必了,”皇帝的声音淡下来,“催回来了,朕也不能即刻给个新官职他。”
听了皇帝这句话,卫和眼观鼻鼻观心,是一句话都不敢应。皇帝看了一会的奏章,殿外忽然有内官悄声而入,对皇帝道,“陛下,成安长公主求见。”
“阿姊?”谢澄转了转手中的笔,想也能想到阿姊所来为何,就道,“让她进来吧。”
成安长公主谢过传话的内官,一个人就走入了甘露殿。她还没有行礼,皇帝就挥了挥手,直接叫她坐下,笑道,“阿姊来了。”
成安长公主饮了口茶,说,“方才我进宫,恰好瞧见了王太尉,可是刚从陛下这出来?”
“不然呢?”谢澄哼一声,“日日尽与朕有说不完的话。”
听着皇帝语气中显而易见的不满,成安长公主目光微微闪烁,嘴上仍是道,“太尉是国之重臣,心里头这么多为国为民的话,不同陛下说,难道还能和别人说?您也要多宽怀些。”
皇帝打量着长姊,并没有应。这样长久被他看下来,成安长公主心里也有些发慌。正想开口说几句,谢澄忽然一声笑道,“阿姊说起太尉,朕倒是忽然想起了一桩事,”皇帝慢悠悠道,“方才太尉同朕言,说朕派去扶风的监军使者不好,不若把这差使交给姊夫如何?”
交给她的丈夫?成安长公主的嘴角微微抽搐起来。自己的郎君是个怎样的草包,长公主是再清楚不过了。如何能牵扯进皇帝和王骏的斗法里?倒时若是有个万一,他自己倒不要紧,却是会累了她和女儿!长公主婉拒了皇帝的提议。“你姊夫是个怎样的庸人,陛下还不知道么?”长公主摇着头,“他是一点正事都做不了的。”
正事做不了,放在那碍王骏的眼也不错,谢澄心里头想着,总好过叫他的人占了去,但长姊既然不愿,那便也不好勉强。“阿姊既如此言,”谢澄道,“那就依阿姊的意思。”
皇帝都这样说了,成安长公主却是生起气来,“我一心为陛下着想,陛下倒是拿我的郎君做起法子来!”
谢澄一下被咽住,因为是自己理亏,只能连连向阿姊讨饶。长公主冷冷哼一声,“被你搅和的,我连自己来问什么都差点忘了,”她睨着谢澄,“云光殿这几日,一直不许我进,可是出什么事了?”
谢澄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声音淡下来,“她有孕了。”
“有孕?”成安长公主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面露喜色道,“这是好事啊!你登基这么些年,也老大不小了,一直都未有子息,如今总算有了好消息,还是你自己瞧上的女子……”长公主说着说着,瞧着弟弟的表情,却是怎么看都不对劲,语气迟疑下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澄冷冷道,“是九弟弟的孩子。”
成安长公主猛地惊住。
她不敢相信,上上下下看了谢澄很久,终于确认了他说的是实话。“真是造孽!”成安长公主长叹一声,“那现下呢,陛下要怎么办?”
忽然想起这几日紧闭大门的云光殿,成安长公主面色惊恐起来,“该不是,该不是,”成安长公主颤声问,“孩子已经没了?”
“若真能如长姊所言,便是再好不过了。”谢澄冷漠地说,“只朕才言语几句,她就寻死觅活的,如何能勉强的了她?只能依了。”
“你这话说的!”听着皇帝这般没有感情的言语,同样身为母亲,成安长公主紧紧皱着眉头,“活生生的一个孩子,被你说的,像是什么物件一样。况且人家才没了郎君,你又要夺人孩子的性命,便是有点心肝的人,都不能依呀!”
听了成安长公主的话,谢澄冷冷地哼了一声。在他心里,惜棠腹中的孩子,的确和个物件没什么两样,还是个会带来无数麻烦的物件!看在惜棠的面上,能容许他存在,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了,再投入任何一点感情,都是绝无可能的。何况……想起了这孩子的生父,谢澄的脸色瞬时就阴沉沉的,淬了血的杀意将要涌出,又被他硬生生地压下去了。
而成安长公主呢,还沉浸在方才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皇帝的脸色,“虽说这孩子来的不巧,”长公主微微伤感道,“但怎么都让九弟弟后继有人了……”
长姊素来是个心善的,此刻听她如此言语,谢澄也不觉得意外。若是长姊冷心冷血,一味只会附和他的话,他也不会与长姊这么亲近了。但长姊这样说,却又叫他想起了一桩烦心已久的事。
惜棠腹中的孩子,若是个女孩还好,一个翁主就能打发了。若是个男孩,这可就难以处理了,临淮国已经没了,皇帝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回了偌大的一个王国,是怎么都不愿它再死而复生的。如何才能有个两全之策呢?皇帝心头闪过无数不足以为外人言的方法,这就是成安长公主所不能得知的了。
成安长公主回过神来,看着弟弟的脸色,隐隐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要怎么安置九弟弟留下的这个孩子,的确是个大大的难题。便是她私下对九弟弟和惜棠颇有怜悯,此刻也是不能为他们的孩子多言几句。她在心里叹息了几声,转而和谢澄说起了别的事来。
长公主在甘露殿待了一上午,和皇帝用完了午膳,见班珑匆匆来了甘露殿,便离去了。这一日过的很快,天空先是白,后是黄,渐渐又归于永寂的黑了。
和玉急急入了甘露殿,见着熟悉的小姐妹,就道,“太后宫里来人了,说太后有事要见陛下。”
和玉气喘着把话说完,采芙连忙应道,“陛下方才出去了,不在宫里头。”
和玉愣一愣,不敢耽搁,很快就跑出去传话了。四下的宫娥听了动静,忍不住都走出来瞧。皇帝虽远远谈不上宽和,但对下也不任意罚骂。宫娥间的气氛还是比较轻松活跃的。
“这么晚了,陛下还出去了吗?”芷秋问了一句。
“对呀,”采芙小小声地回答,“才走了一刻钟不到。”
芷秋四下张望了下,又问道,“是去长扬榭了吗?”
采芙神色有些紧张。
“想来也是吧,”她结结巴巴地回答。
宫娥们彼此望了望,一下都没出声。芷秋道,“定是又去瞧云光殿那位了……能叫陛下这么惦记的,一定是个绝世的美人。你们有见过她吗?”
大家面面相觑,都摇摇头。一旁始终沉默的阿蛮,却是悄悄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谢澄来到云光殿时,惜棠已经歇下了。
他没唤人叫醒惜棠,只是在寂寂灯火下瞧着她的睡颜。便是在沉沉的睡眠中,她的手仍旧不放心的放在小腹上。谢澄盯着她饱满的朱唇片刻,方离开了内殿。
外头,冯会已经等了他一会。见皇帝出来了,他深深就往下拜伏,皇帝唤他起来,问了句,“留下这个孩子,确定不会伤着她么?”
冯会颤颤巍巍道,“现下若是强行小产的话,只怕危险更大……”
殿中一片死寂。谢澄冷冷地沉默了一会,方开口了。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皇帝的声音很轻,很冷,同时也不容置疑,“不论她与你说什么,请求什么,这个孩子都是其次的,万事都以她为先。若出了何事,即刻禀报于朕。”
冯会颤栗着,俯首道,“是,”
谢澄听了,就微微点点头。他没有再说话,回头看了内殿一眼,就离开了云光殿。
第44章 幽怒
这一日用完夕食,惜棠与新来的许医娘在院中散步。
“都快要四个月了,”惜棠说,“为什么感觉变化还不大呢?”
“您呀,”许医娘满怀关爱的目光望着惜棠,“才三个多月,能有什么很明显的变化?况且您又偏于纤瘦,约莫要等到四月出头,才能显出怀相吧。”
这是第一次有人和惜棠说这些。惜棠微微蹙着眉,思索着许医娘的话。她容色姝美,那股楚楚动人的风情,是生来自有的,不带一丝矫饰之态。许医娘看在眼里,也实在疼惜她到不行。她和惜棠一起走着,和声说着宽慰她孕中愁思的话,这让惜棠的心情稍稍舒展了。
微冷的夜晚,点点的星光阑珊,她们在月下很和美地走着,渐渐的,却看见远方的灯火次第亮起。原本寂静的长扬榭,忽然多了许多人声。许医娘怔了一会,很快就反应过来是天子来了。惜棠的脸色略略白了些,许医娘没有注意到,还想催着她快去相迎,但两人还没往回走几步,皇帝就自己出来了。
许医娘匆忙俯身下拜,谢澄没有看她,而是直接走过去,摸了摸惜棠的脸颊,问,“在外头不冷吗?”
惜棠仰着头望他,摇了摇头。谢澄笑了笑,裹紧了她的披风,然后牵起她的手,和她一起回到了殿中。
待皇帝的身影看不见了,许医娘才站了起来。
“陛下待夫人真体贴呀。”她忍不住和一旁的翠环说。
翠环微笑着点头,“我伺候陛下许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陛下待一个女子如此。”
“莫说陛下了,便是寻常的男子,有几个能待孕中的妻子如此呢?”许医娘忍不住叹息。
翠环一怔,许医娘竟是还不知……总归是一个难得的厚道人,翠环不欲她不小心犯了皇帝的忌讳,惹来弥天大祸,就小小声地说,“您还不知道吗?夫人腹中怀着的,并不是陛下的子嗣。”
猛地听闻这一惊天秘闻,许医娘久久地惊住了。
皇帝正在沐浴,惜棠独自在榻上静坐。
窗外仍旧下着小雪,而殿内燃着融融的烛火。寂静的雪声和烛火噼啪声交织在惜棠耳中,明明一切都十分适宜,惜棠却不能控制整个身子的僵硬。她的心悬着,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终于听见帘外传来动静,是皇帝进来了。
惜棠站了起身,皇帝一边在宫人的侍奉下更衣,一边垂着眼睛打量她。惜棠的后背泛着阵阵的冷,皇帝毫不掩饰的目光,令她禁不住心怀惴惴,眨着眼睫就低下了头。皇帝忽然上前一步,宫人们不知为何,都徨徨跪下。皇帝一下捏住了惜棠的下巴,问,“见着朕,就不会抬头了么?”
皇帝的言语透着森森的寒,惜棠惊惴地抬起头,恰好撞进了他冷星一般的眼睛里,她摇着头,畏惧地说,“我没有。”
皇帝冷冷地沉默了一会,甩开了惜棠的下巴,命令道,“你来给朕宽衣。”
四下一片缄默。惜棠咬着唇瓣,颤抖的手指碰上了皇帝的浴衣。炙热的男子气息猛地钻进了惜棠鼻尖,惜棠紧张的全身发麻。自从知道她怀孕过后,皇帝就再也没有碰过她。但她知道皇帝的欲望一日都没有减少。每每与他同室而处,惜棠都不能摆脱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恐惧。
她全身发着细细的抖,伺候皇帝褪下了浴衣。宫人膝行上前,惜棠从盘中取出了巾节,细细给皇帝擦拭着身子。皇帝自高而下投来的目光毫不避忌,惜棠跪在柔软的毛毯上,把皇帝的下身一一擦拭干净了。她眼睛里有水光,白皙的脸庞泛出了明显的红色。她仰头哀求般的看着皇帝,“这样就很好。”谢澄抚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日后在朕跟前,不许低头,知道么?”
惜棠点着头应了,谢澄伸出一只手,就扶她起了身。惜棠在他身边站定了,谢澄在宫人的伺候下换好了寝衣,见一旁的惜棠仍是眼眶微红,声音就微有不悦,“怎么,是朕又勉强你了?”
惜棠慌忙地擦着眼泪,说,“没有。您……没有。”
皇帝不言不语,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只是逼视着她。惜棠下意识地又想低头,但想起皇帝方才的言语,堪堪又抬了回来。谢澄见她这样,才勉强压下的火气又冒了上来。他知道惜棠害怕他,有时候,他也乐于品尝她的畏惧,可绝不是喜爱她时时刻刻畏他如猛兽的模样!
皇帝的怒火如此明显,惜棠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这一举动,让谢澄心头的情愫,一下就冷下来了。他在前朝和臣子们打了一天的机锋,回到云光殿来,并不是想得到这样的待遇的。何况惜棠腹中的这个孩子,更是每时每刻如针扎一般刺着他的眼。再待下去,谢澄非常不确定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漠然地撇开了放在惜棠身上的目光,谢澄站了起身,道,“既然如此,朕就先走了。”惜棠还有些反应不及,一旁的宫人在怔愣过后,连忙又上前替皇帝更衣,谢澄最后看了惜棠一眼,“时候不早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就离开了。
皇帝一走,寝殿瞬间就空了,只余下了惜棠一人。
惜棠怔怔的坐在榻上,还有些回不过神。
她这是……惹皇帝生气了?
想起腹中的孩子,惜棠惊慌起来。她连忙起身,急急地走出去想挽留皇帝。但才刚走出寝殿,迎面就对上了碧珠惶恐的脸。惜棠匆匆就问:“陛下呢?”
碧珠低声说,“陛下已经离开了。”
望着皇帝离开后,忽然归于沉寂的云光殿,惜棠莫名惊恐起来,她无措地看着碧珠。
“先回去吧,外面冷。”碧珠柔声和她说,“我们先进去,好不好?”
惜棠僵在原地半晌,只能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夜惜棠心有不安,很久才睡去,而在不远之外,颍邑长公主已经失眠有一段时日了。
公主在榻上翻来覆去,早就惊醒了一边守夜的婢女。茯苓点燃了一根小小的蜡烛,问,“殿下,还是睡不着吗?”
长公主慢慢坐起身,沉沉地叹了口气。“本来就要睡着了。”颍邑长公主脸色苍白,“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就又惊醒了。”
长公主不用说,茯苓也知道是怎样的梦。“您莫要再想了,”她柔柔劝慰着,“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陛下都不计较了,您瞧,太后还好端端地在长乐宫里。”
“只是暂且揭过罢了!”颍邑长公主忽然激动起来,“待他收拾完王骏,就轮到我们了!”
茯苓微微沉默,半晌,又道,“无论如何,太后都还在……”
“母后?”颍邑长公主冷冷笑一声,“母后有什么用?她惦记着母子之情,不做背叛皇帝的事,却不知皇帝对她,有没有这样深的情分了!”
听着公主对太后的怨言,茯苓不敢应声了。颍邑长公主剧烈呼吸了几下,又道,“况且,若是皇帝要我死,谁说母后一定会保我?她最是在意皇帝不过了!”
公主这样说,也让茯苓惊慌起来,“那,那该如何是好?”她灵机一动,“能不能让君侯……”
茯苓话还没说完,颍邑长公主就冷笑一声。对于自己现在的夫君,她从来是一点指望都没有的。“你还想着他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二?”长公主讥嘲道,“他不趁机与我撇清关系,就不错了。”
这下,茯苓是彻彻底底地失语了。“那,”她喃喃地问,“您打算怎么办呢?”
“现下还能怎么办?”长公主心灰意冷道,“无非只能任人宰割了。”
但望着窗边惨淡的弯月,颍邑长公主思来想去,怎么都是不甘心,其实她方才说的不对,细细想来,还是可以有一线生机,有机会去得到皇帝的宽恕的。但她与这个弟弟,已经生疏很多年了,要怎么探知他的心意呢?长公主沉着脸想了会,问,“陛下最近,还是常往长扬榭去么?”
皇帝的动向,历来都是最受人关注的。何况还是这种带有旌旖意味的传闻。茯苓低低地应是,长公主眼中滑过零星嘲弄的色彩,心中虽然对皇帝有所不屑,但现下毕竟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她思索了一会道,“明日,你在府中挑几个出挑的姬人来,放到我的跟前,我再来选出两个才貌俱佳的,进献给陛下。”
茯苓一怔,“陛下正宠爱着长扬榭那位,您怎的……”
听了茯苓的话,长公主微微一笑,却是睡意渐渐涌上心头,懒得和茯苓解释了。茯苓见长公主这样,也知她心里有了成算,就不再言语,悄声熄灭了烛火。
长乐宫,尹太后晚了好几日,才从女儿口中知道了云光殿发生的事。
在长久的震惊过后,她的第一反应,和谢澄是一模一样的。但在听女儿讲完了谢澄最终的决定,她沉默了很久,方问,“陛下是真的想好了?”
女儿小心翼翼地点头,尹太后嗤笑一声道,“我恨了郭氏一辈子,到头来,儿子反倒给她养起了孙子!”
听着母亲的言语,成安长公主并不敢应。尹太后冷冷地道,“也罢,我如今是管不了他了,他自己硬要夺来的女人,就自己受着吧!便是叫天下人耻笑,也耻笑不到哀家的头上!”
成安长公主见状,劝慰了母亲许久,才叹着气地离开了长乐宫。谢澄知道了长乐宫里的动静,刻意过了几日才去探望母后。尹太后见了他,神情倒是挺平静,和他说了一会朝政,才提起了云光殿中的惜棠。
“旁的什么,哀家也不问你了,”尹太后道,“就问你一句,待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你要怎么安置?”
谢澄近来,本就为前几日和惜棠的相处,心中很是烦躁,此刻听母后又提起了这个孩子,神情就沉了下来,“待生下来再说吧!”他好久才漠然地回答。
望着谢澄的脸色,尹太后对他在想什么,也有了大概的猜测。心中却是确定下来,皇帝不会为了沈氏,罔顾朝局,让临淮国复而再现了。最在意的事确定了。她也懒的再多看儿子一眼,开口就说自己要歇息,赶他离开了。
谢澄沉着脸出了长乐宫,左右见他心情不佳,都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见他久久在宫门口徘徊,卫和小声问,“陛下是要去长扬榭吗?”
听卫和这样说,皇帝的脸色瞬间就拉了下来。“不去!”他冷冷地说一声,转而回甘露殿去了。
第45章 酒醉
二月初,渐渐不再下雪了。惜棠坐于窗前,望着檐下不断流下来的融化的雪水,只是出着神。
许医娘悄声走进来了,问惜棠,“厨下做了些石蜜水,夫人要喝些吗?”
惜棠原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用点甜的来滋润下喉咙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许医娘很快捧了小半碗石蜜水来,想伺候惜棠喝,惜棠摇了摇头,一个人小小口地喝了起来。
喝完了,自有婢女把碗筷拿下去收拾。许医娘的双手轻轻抚上惜棠的双肩,给她揉捏着肩颈,问:“夫人整日地坐在窗边,在想着什么?”
“我,”惜棠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我说不出口。”
许医娘动作微微一顿,继而问道,“夫人是在想陛下么?”
惜棠的心忽的一跳,半晌,她才轻声说,“陛下半月没来了。”
“前朝事忙,陛下这才来少了,您勿要多想。”许医娘宽慰着惜棠,但想到先前,朝局也是一样的忙,陛下也是日日来……忽然觉得言语苍白了,就一时安静下来。
惜棠喃喃自语,“他还在生我的气吗?”
想起半个月前,皇帝才与惜棠待了片刻,就不顾深深的夜色,连夜就离开了云光殿,许医娘也是心有惴惴。但她忐忑不安的等了几天,甘露殿没传来什么新消息,云光殿惜棠的一切待遇也如旧,许医娘才勉强放下了心。此时,听了惜棠的言语,许医娘不由得又心慌起来,“那日您……真的惹陛下生气了?”
“想来也是吧。”惜棠有些忧郁地说,“我知道这样不好,我现在不能惹他生气,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
说到这里,惜棠不由得抚上了自己的小腹。为着腹中这个孩子,她知道她不能再与皇帝像之前一样相处了。如今,皇帝虽允许她留下了这个孩子,但掌控权在他手里,他随时都能改变主意。万一哪天,她彻底惹恼他了;或者说,他厌倦她了,那这个孩子,是不是就必死无疑了?
况且,还有太多事,太多事,是惜棠不敢去细想的。那日皇帝和她说,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要即刻被送到临淮去。每每想到这点。惜棠都是心如刀割。她不敢忤逆皇帝,她也忤逆不了皇帝,但是,万一有那么一丁点可能,皇帝会改变主意呢?她可以去求他,去尽力地讨好他,只要他能有一点点心软,她就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不必经历这样惨痛的母子分离了……可是,现下皇帝来都不来云光殿了,她被困在这里,又一点探知不了他的消息,她还能怎么办?
听了惜棠的话,许医娘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惜棠回头望着她,目光带着些女儿依赖母亲的情态,许医娘看了,心口止不住的微微泛痛。
这些时日,从人们的口中,她隐隐拼凑出了惜棠的过往。刚没了恩爱的郎君,就被娘家与婆家一同戕害,被迫无名无份地跟了当今天子……这样好的一个女郎,上苍为何要让她经历这些呢?许医娘压抑不了自己心中的感情了,她疼惜地抱住惜棠,和她说着很多安慰的话。惜棠在怀中,渐渐停止了颤抖。
情绪缓和下来,惜棠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开口,想对许医娘说几句感谢的话,远方却隐隐传来几道声音,惜棠确认不是幻觉后,就叫人出去打听。好半天,翠环终于回来了,禀告说,“是陛下带人来长扬榭行猎了,眼下清凉殿正开宴呢。”
刚刚还在说着皇帝,现在就又听到了皇帝的消息。惜棠一时惊住了,翠环打量着她的神情,问,“陛下就在清凉殿,您要过去看看么?”
理智上,惜棠知道自己应该去。将近一个月了,皇帝终于来一次,她应该抓住机会,怎样都要见皇帝一面。可情感上,她又实在难以启齿。惜棠其实不愿意见到皇帝……惜棠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翠环心里明白,就退到一边,不再询问了。
今日没有朝会,皇帝忙了这么些日子,难得清闲,就想去做些愉快的事,皇帝不开心,就有的是讨皇帝开心的人,成安长公主提议皇帝去狩猎。但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好猎的?皇帝刚想拒绝,转而想起了十几日不见的惜棠,心思一动,就来到了长扬榭。
随意猎了几只野兔,就在清凉殿设起宴来。想着就在旁边的惜棠,皇帝的心就难以静下。他都离她这么近了,她就不能主动来找他么?皇帝心头有火,就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漫看着殿中正翩翩起舞的姬人。
酒意上头,皇帝的脑袋有些发沉了,底下千姿百态的婀娜美人,在他眼前,通通都变作了各色望不清的幻影。在皇帝十五岁,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已经对女人产生了兴趣。他的父亲明帝,本就身子不好,又因为沉迷女色,以致身体更加亏损,母后以他父亲为戒,在这方面,就管束的他尤其严。便是做了皇帝,也不许他随意临幸宫女。
皇帝在这方面的欲望无处宣泄,便日日与近臣狩猎,击壤,搏兽为乐。后来年岁渐长,渐觉出了权欲的甘美,就卯足足了心气与母后斗法,于女色方面,渐渐就失去了兴趣。直到遇见了惜棠,皇帝又找回了少年时那种莽撞而生涩的冲动。对她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充满了探索的欲望。但惜棠却忽然有孕,皇帝不能擅自碰她,而朝堂之上,又有人时时刻刻叫他心烦。谢澄心头的一腔燥火,真是丝毫寻不得地方发泄。
而大殿之中,不止皇帝醉了。陪坐的武阳侯,成安长公主的夫君,皇帝的姊夫,此时也微微有了醉意。他指着殿中的舞姬,张口就问皇帝,“这几位美人,不知哪一位入得了陛下的眼?也叫臣瞧瞧陛下的眼力!”
皇帝眯起眼睛打量了半晌,一挥手,一盏酒都尽洒在了地毯上。“朕看在眼里,都觉得差不多!”
武阳后哈哈大笑,一旁的成安长公主也跟着笑道,“陛下再瞧瞧呢?总有一两个出挑的吧!”
皇帝听长姊这样说,就格外多看了几眼。皇帝在宫中长大,自幼就见惯了美人,殿中体态娇柔的舞姬,尽管个个都十分美丽,但实在没有能叫他能多看一眼的。只中间一个的一双招子,却是格外妩媚动人,仿佛有几分熟悉……
谢澄的目光多停留了一会,立马就叫成安长公主注意到了。长公主以眼色示意,那美人就列出前来,朝皇帝盈盈下拜,皇帝还没说话,成安长公主就开口了,“阿弟可知道这是哪家的美人?”
谢澄尽管兴致一般,但还愿意附和着长姊,便笑道,“还请阿姊为我解惑。”
“陛下绝对想不到,”成安长公主笑意盈盈道,“这是二妹妹府上的美人。”
颍邑长公主?皇帝瞬间就酒醒了大半。他宠爱惜棠,长安城中人尽皆知,二姊姊这般聪明的人,怎么撞上这个当口给他送起美人来?何况长姊最是知道他对惜棠的情意,又如何会配合二姊姊的举动?分明就是想试探他的心意,在释放求和的信号。他微微冷下来的目光望向了长姊,长姊的眼中有深深的请求,谢澄漠然地撇开了视线,刚想开口,转念又想到了王骏,颍邑长公主此时还是有她的用处的……皇帝于是含笑点了点头,“二姊姊好眼光。”
听了皇帝的回答,成安长公主大大松了口气。在她的眼色示意下,那美人匆匆上前,跪在了皇帝身侧。皇帝瞥了她一眼,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含羞地回答,“回陛下,奴唤南玉。”
皇帝哦了一声,南玉小心翼翼地望了皇帝一眼,双手微怯地碰上了酒盏。见皇帝没有作声,南玉小小地松了口气,服侍皇帝饮起酒来。天色渐渐晚了,皇帝喝酒喝多了,脸上渐渐泛红,他和长公主夫妇说了一声,摇摇晃晃就站了起来。卫和连忙上前扶住皇帝,南玉也急忙扶上另一侧,一起拐进寝殿去了。
卫和见皇帝醉的厉害,就嘱咐南玉照顾好皇帝,自己亲自去催醒酒汤。清凉殿宫室广大,几十盏烛灯把寝殿照的亮如白昼。谢澄好久没醉的这么深了,他昏昏沉沉的,隐约察觉了身旁还有人,开口想叫人伺候沐浴,但灼灼的灯光照下,他越发不想睁开眼了,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南玉无措地跪在榻前,想上前服侍皇帝更衣,但又怕吵醒他,只能不安地在原地等待。
另一边,惜棠已经犹豫很久了。
见黄昏已过,夜色渐深,她就叫翠环去清凉殿打听,问,“宴席还在办吗?”
翠环回来告诉她,“已经结束了。”
惜棠听了这个回答,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清凉殿寻一寻皇帝。宫人们见是她来了,都没有阻挠,惜棠很顺利地就走了进去。很晚了,寝殿却仍旧很亮堂,惜棠想着里头的皇帝,内心有些紧张,但才刚绕过外间的屏风,几个正在说话的宫娥见着她,一惊,连忙跪下了。
惜棠叫她们起来,问,“陛下在里头吗?”
几人对视一眼,采芙上前回答道,“是,陛下酒醉了,奴婢们正想进去给陛下更衣……”
惜棠一怔,“那为何不进去呢?”
几人又紧张地交流了下眼神,还是采芙回答了,她低头不敢望着惜棠,“现下有人在里头伺候,奴婢们不知道能不能……”
采芙没有说下去了。惜棠还有些听不明白,不能进去?什么人在里头伺候不能进去?忽然的,惜棠反应过来,她脸色刹时白了下来,她喃喃问了一句,“有人在里面?”
采芙说,“今日成安长公主给陛下举荐了女子。”
心头的猜想得到了确定,此时此刻,惜棠是一点都不想进去了。她勉强点了点头,和她们说了一声,就离开了。
卫和匆匆赶回来,见宫女们聚在殿前,想着陛下醉的厉害,喝完醒酒汤,想必一下又睡过去了,就道,“你们都先下去吧,今夜不用伺候了。”
宫女们都应是,各自散去了。卫和入内,和南玉侍奉皇帝入睡不提。
谢澄第二天醒来时,头疼的厉害,脸色冰白白的,是一句话都不想说。
走出了寝殿,想起了什么,就问身边伺候的人,“昨夜有人来么?”
宫人们面面相觑,一人上前答道,“昨夜云光殿夫人来了。”
皇帝神情微微一动,就问,“那现在怎么不见她?”
宫女胆怯地望着皇帝,“当时您醉着,夫人来了,没有进去,问了奴婢几句,就走了。”
皇帝忽然发了火,气恼问,“你们一个个尽没长舌头,不会叫她留下么?”
见皇帝生气了,采芙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谢澄头痛的紧,也懒得和她计较,挥手就命令章羚说,“去把她叫来,陪朕用早膳。”
章羚应是,匆匆就退下了。谢澄冷哼一声,转身就回了寝宫。一行人乌泱泱地跟着皇帝进去了,只余采芙还跪在原地,皇帝没叫她起来,她也不敢起,只发着颤跪着。
于是当惜棠再次走入清凉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景。
她在殿外等待,守门的人进去通传了。惜棠小声地问采芙,“怎么跪在这?是陛下罚你了吗?”
望着惜棠温柔的脸庞,采芙吸了吸鼻子道,“都是奴婢不好,惹陛下生气了。”
伺候了皇帝这么些日子,皇帝有些起床气,惜棠是知道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就低声和采芙说,“快起来吧,陛下已经不生气了。”
采芙愣愣望着惜棠,还不敢起。皇帝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打量着惜棠久违的脸庞,对她说,“假传朕的旨意,介时连你也一并跪着。”
惜棠咬了咬唇瓣,瞬时噤声了。
第46章 纯粹
惜棠不说话,谢澄走过去,牵住了她的手。
惜棠犹豫了一瞬,还是任由他牵了。
谢澄心情好了一些,瞥了还跪着的采芙一眼,说,“起来吧。”
采芙连忙就起来了。
“昨儿会稽郡守进献了鲈鱼,朕尝了觉得很是鲜美,特地叫人做了与你尝尝,”谢澄兴致勃勃道,“朕问了冯会,说是有益于你身子的。”
皇帝方才还言语冷冷,现在一下又这样……变化如此之快,实在令惜棠心有徨徨。她点了点头,不应声,谢澄终于见了惜棠,这时心情很好,没有和她计较,两人一同往大殿走去了。
另一边,成安长公主夫妇已经等待皇帝多时了。
想起昨晚的事,到底还是心有不安,长公主悄悄问一旁的侍人,“陛下还未起身么?”
侍人答,“陛下很早就起身了,只一醒来,就传奴婢伺候沐浴,想来因为这晚了些时辰。”
成安长公主听了这回答,有些放心了。武阳侯见状,也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就在夫妻俩喁喁私语的时候,皇帝带着乌泱泱的一片人进来了。
长公主夫妇起了身,想朝皇帝见礼,皇帝挥手示意免礼,武阳侯见皇帝态度一如既往,心绪略微舒展些,他稍稍抬起了头,不意间看到皇帝身侧妍姿艳质的美人,他目光凝住一瞬,反应过来后,急急撇开了视线,想要开口,但又不知如何称呼,一时僵在原地。
皇帝注意到了姊夫的异状,看一眼惜棠,朝武阳侯笑道,“这是沈夫人。”
听了皇帝的话,武阳侯连忙低头向惜棠问好,口称夫人,惜棠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算是应了,皇帝牵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坐在了上首。
卫和轻轻击掌,宫人们捧着膳食鱼贯而入。上首,皇帝还在和惜棠低声说着话。坐在下方的武阳侯,却还是有些回不过神。尽管早就从妻子的口中知道了惜棠的存在,但忽然看见皇帝偕她一同出现,还是难免愣神。夫人……武阳侯默念着这个称号,心想,朝臣们都以为陛下贪图新鲜,只是一时留恋美色,这次却是彻彻底底想错了。
陪皇帝用完了早膳,成安长公主夫妇就告退了。谢澄头还有些痛,疲懒回未央宫,就在清凉殿看起奏章来。惜棠在一旁安静地陪着他,时不时添上一点茶水。二月了,雪渐渐消融,天气有了微微的暖意,几点金色的日光透过窗页子照进来,惜棠昨晚没睡好,今早又被皇帝早早的召来,此刻难免有了困意。
谢澄凝神看着奏章,忽然感觉肩上有了重量,他惊诧地转过头,惜棠正靠在他的肩上,面颊粉白粉白,饱满的朱唇微微抿着,竟是睡着了。谢澄的心柔软下来,他轻轻地把惜棠抱入了自己的怀中,惜棠有些不适应地动了动,但很快就在皇帝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继续睡下去了。
皇帝一手揽着惜棠,一手在奏章上写着批语,心情很是愉悦,连效率都比往日高上一倍不止。他把奏章看完了,刚想吩咐左右把奏章整理归类,就察觉怀中有了动静。惜棠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醒来了。她的眼中有着水光,看上去呆呆的,颇为可爱,皇帝忍不住低下头亲了亲她,惜棠反应过来了,张口道,“……陛下?”
谢澄的声音很柔和,“是我。”
惜棠怔怔地望着谢澄,渐渐是真的清醒过来了。她有些慌张,下意识地想要挣脱皇帝的怀抱,但想到了什么,就不再动了。她靠在皇帝的怀里,皇帝的身上有幽幽的冷甜的香气,这是惜棠现在已经很熟悉了的气味。她小小声地问,“陛下,你不生气了吗?”
此刻谢澄的眼中,只有着惜棠可爱可怜的脸庞,他问,“朕生气什么?”
惜棠的目光怯怯的,“就是那一晚……我惹您生气了。”
谢澄听她这样一说,就明白她在说何事了。他看着惜棠眼底淡淡的乌青,她美丽的脸庞上有着隐约的疲惫的神色。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去见惜棠,只会叫惜棠更加轻松,却不料这样会更让她胡思乱想。冯会和他说过,孕中的女子更容易忧愁多思……谢澄微微叹了口气,“已经不气了。”他吻了吻惜棠颤抖的眼睫毛,“只以后不许再躲避着朕,明白么?”
在皇帝温柔的吻中,惜棠颤抖着点了点头。在这一刻,惜棠终于知道了,原来皇帝对她,是有那么一点喜欢的。不是她先前以为的,对她容貌,对她身子的贪恋,而是真真正正,对于她这个人本身的喜欢。但那又如何呢?皇帝撇下了她近一个月,也没影响他和旁的女子寻欢。大抵皇帝对她的喜欢,就是这样了吧,她要怎么在这个强大,冷酷,无情的人手中,保护自己和孩子呢?
惜棠努力放松着身子,双手渐渐环上皇帝的肩颈,迎和着他漫长而温柔的吻。
接下来的一个月,皇帝常常来云光殿。后来更是索性不回未央宫,长久临幸长扬榭了。
皇帝的举动如此张扬,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以致长安城中关于这段隐秘情事的传闻,是如滚球般越来越多。甚至尹太后居于长乐宫,也偶尔能听见从宫外传进的流言蜚语。那日颍邑长公主入宫,和她谈及这件事,最后就说,“虽说陛下宠爱何人,也不是女儿能置喙的。只云光殿那位毕竟身份特殊,总要遮掩一下,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吧!”
尹太后的心中,其实和次女是一样的想法。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总要低调一些吧!但她每次和皇帝说出自己的想法,皇帝都是打着含糊,怎么都不给个明确的回答。长久见他这般模样。尹太后真是心烦了,不想管了,这几日皇帝来探望她,她直接连门都不让皇帝进。
此时听女儿这样讲,尹太后在烦心的同时,难免又觉得厌倦。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了!“现下这些流言算什么?”想起云光殿内尚在孕中的沈氏,尹太后冷笑道,“更能叫人说道的事,你还不知道呢!”
母亲的回答,实在是令颍邑长公主不明所以。尹太后见女儿这般情状,却也不欲和她解释,而是撇开了儿子的糟心事,关心起了女儿近日的生活来。颍邑长公主心领神会,一一回应起了母亲的关心来。
过了四个月,惜棠渐渐显怀了。
在她显怀后,惜棠很快就发现,尽管她在云光殿,皇帝在清凉殿,两个人离这么近,但较之从前,皇帝来见她的次数,还是要比以前少了。惜棠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在皇帝偶尔来看她的时候,她会尽力忽略自己已经很明显的小腹,和皇帝像以前一样相处。
夜晚,皇帝经常会一边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哄她入睡,一边看着底下人呈上来的奏报。那日,在温暖的烛火下,望着皇帝比白日里要舒展很多的眉目,鬼使神差的,惜棠询问了皇帝醉酒那一晚的事。皇帝脸色如常,甚至还有些漫不经心,“朕醉的狠了,什么都不记得,全都交由卫和安排了。”
听了这个回答,惜棠略微有些沉默了。她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却发现在灯光下,皇帝的眼神渐渐变了,忽然让惜棠觉得十分可怕。她好久没出声,谢澄终于察觉到了,他把颍邑长公主扫出自己的脑海,温言哄起惜棠睡觉来。他的目光只在惜棠的小腹停留了一瞬。
惜棠猛地睁开眼睛,梦境中的记忆让她心中莫名不安。灵儿守在一旁,见她小憩醒了,就去给她递水。惜棠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听着远方的嘈杂声渐渐大了,显然是清凉殿那头的声音,就问,“陛下在做什么?”
“陛下在前头和将士们烤火,”灵儿回答,“奴婢远远听着,觉得好热闹!”
惜棠点了点头,并不觉得意外。在她踏入长扬榭的第一日,她就发现了长扬榭有众多执矛持剑的甲士。但他们都很有分寸,都离云光殿远远的,从不擅自踏入。自从皇帝搬来清凉殿后,来往长扬榭的臣子显著增多了,皇帝没有吩咐,惜棠也很有分寸地不往前头走。但偶尔,皇帝会带她四处逛逛,长扬榭景色优美,惜棠很喜欢这里的景色。
想到这里,惜棠就走到了窗边,带着些许好奇,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赤橙色的火光。她正张望着,碧珠就掀开帘子走进来,对惜棠说,“前头正欢腾,陛下问您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惜棠愣一愣道,“这么多人在……我可以么?”
“您怎么说起糊涂话来?”碧珠笑道,“陛下都问您的意思了,那自然是没问题的。”
惜棠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敌不过好奇之心,于是点了点头。
这边,谢澄听了惜棠的回答,心中颇是意外。待吩咐完了伺候的奴仆,一转头,底下的愣头青们全都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谢澄笑骂一声,“全都看着朕做什么?”
一群人你推我挤的,终于是班珑被推了上前,代表着众人问皇帝,“陛下,是夫人要来吗?”
“自然。”皇帝说,“你们怎么问起这个?”
班珑结结巴巴的,回答不上来。一旁有着明亮大眼睛的将士口吃一样地回答了,“……好奇!”他不好意思地说,“回陛下,臣等就是好奇!”
听着他忽然响亮的回答,皇帝不由得笑了起来。气氛正轻松欢乐,不远处就隐隐传来人的声音。谢澄心有所动,于是就抬眼看去。
赤橙色的焰光里,渐渐勾勒出惜棠曼妙而妍丽的五官。众人的目光,都渐渐凝住了,皇帝朝惜棠伸出一只手。惜棠直面着皇帝的眼睛,这双此时纯粹的,满是欣赏的眼睛。在他含笑的目光中,情不自禁的,惜棠忽然低下了头。但这一次,皇帝没有责怪她,而是握住她的手,让她稳稳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第47章 小衣
众人的呼吸,不自觉都轻了下来。
尽管早就知道,陛下在长扬榭深藏了个美人,美人在长安纷纷的传闻中,又曾是那样的身份,大家都难免生了一点窥探之心。而当夫人露面的那一刻,那传说之中倾国的美人,终于得以具像化了。
被这么多年轻男子这样齐齐地望着,一开始,惜棠还有些不自在,但很快,他们就察觉了冒犯,略带羞赧地和惜棠打起了招呼。惜棠一一点头回应,将士们的脸庞红扑扑的,七嘴八舌地要和惜棠讲话。惜棠心情好久没这么松快了,她偷偷地看向皇帝,皇帝始终含笑地看着这一切,惜棠微微悬起的心,终于是稳稳地落地了。
黑夜渐渐降临了,夜空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深邃的蓝。今夜没有月亮,却有着数不清的闪耀的星星,晚风仍带有霜雪湿漉漉的冰冷气息,而火焰始终温暖地烘烤着惜棠的脸颊,惜棠的心也火热热的。
她不记得自己外头待了多久,只记得很晚的时候,皇帝同众人告辞,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回云光殿去。路上,皇帝忍不住低头吻了她。他的唇有些冰凉,惜棠感觉自己像是含住了一片很温柔的月光。
积雪消融,太熙五年的二月流逝的飞快,当初春的第一枝桃花绽放时,惜棠孕中的脉象已经平稳下来了。冯会在欣慰的同时,还不忘叮嘱惜棠,有空的时候,要经常到外头走走,这样对她和孩子都好。惜棠自然是应了,闲来无事,就与灵儿在园中走走停停。
长安三月的初春,天空瓦蓝瓦蓝的,万物吐露着嫩芽,碧玉一样的溪水淙淙流淌。惜棠闻着枝头浅淡的桃花香,才刚刚进入春天,云光殿的桃花只零星地开了几朵,但这已经足以让惜棠感到惊喜。她腹中的孩子,会是个像桃花一般灵气美好的女孩么……这个念想涌上惜棠的心头,惜棠忽然有些惆怅了,在这一瞬间,她确定,自己更希望腹中怀着的能是一个女儿。
近来的日子平稳许多,但惜棠一日也没有忘记自己和孩子的身份。她仍是阿洵的妻,而她腹中怀着的是阿洵的孩子,今时今日这般的境地。要怎样才能让孩子更好的活下来?惜棠只能盼望这能是一个女儿了。
女儿对皇帝没有威胁,无法继承临淮国,也不会招致朝野更多的非议……是的,尽管身处僻静的云光殿,惜棠也隐隐能猜到,在她尚未攒足勇气踏足的外界里,有多少针对她的汹涌而可怕的人言。
想到此处,惜棠的心一下绷紧起来。往后的日子,惜棠努力先压下不想,但即便是当下的日子,她也有很多的不安心。
近来,她的孕相已经很明显了,尽管还在长扬榭,皇帝来看她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但他每次来,都叫惜棠战战兢兢。大多数时候,皇帝陪她用了膳食,关怀几句,就会离去。
但有时,他会在惜棠殿中留宿。每每此时,惜棠都能感觉到他炽烈而压抑的欲望。他会含着惜棠的唇,命令她的手抚上他的。
第一次的时候,惜棠尝试过拒绝。但皇帝的神情立刻就寒下来了,“不用手,那就用这里,”他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惜棠的唇瓣,声音冷冰冰的。在床笫之间,皇帝总是强势而不容反抗的。惜棠只能屈从了。她指尖发着抖,炙烫的湿润淋了她满手。她在榻上默默地流着眼泪,皇帝吻着她的乌发,很温柔的安抚她。
惜棠久久在沉浸在回忆中,灵儿唤了她几声,才让她回了神。她的神情有些难看,好一会才恢复如常。突然之间,惜棠失去了逛下去的兴致了。她回到殿中,才坐了一会,就有人告诉她,说陛下今晚不来用膳了。
惜棠怔愣过后,就叫灵儿送走了清凉殿传话的人,她的心情一下放松了很多。一个人用了晚膳,惜棠拾起了好久没碰的针线,想为腹中的孩子瞧一件小衣。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注定要远离她,这就是她唯一能为孩子做的一件事了。惜棠抚着小腹,在心中想,现在已经五个多月了,我还能陪你到几时呢?
夜渐渐深了,惜棠还没有要就寝的意思,而灵儿已经有点犯困了。惜棠看出了她的困倦,就让她先下去休息,自己很快就睡。灵儿打着哈欠,很小声地退下了。
惜棠一个人留在殿中,手中是刚刚成型的小衣,她久久地看着它,渐渐有些出神了。刻意想要忘记的很多人,在这一刻,纷纷在她的脑海中显现了。“不要急,”是阿洵的声音,“我们总会有孩子的。”
“真的吗?”惜棠不是很相信,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过,“母亲一直说我不能……”
“怎么就是你不能,说不定是我不能呢?”阿洵的声音严肃起来了,“何况,只要我们在一处,有没有孩子,都是无关紧要的,你知不知道?”
可我明明知道,你也是想要孩子的……当时的惜棠这样说,而此时身处于云光殿的惜棠,早已回答不上一句话,她的眼睛湿润了。她的手渐渐抚上了心口,想要缓解那深入骨髓的疼痛。而有人的声音忽然冷淡地响起了,“在做什么?”
惜棠全身一颤,她微微泛红的眼睛对上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的眼睛是很深的黑色,永远显得冷酷,坚硬,毫不动摇。惜棠的心脏可耻地畏缩了一下。“我在……”惜棠喃喃地说,“给孩子做小衣。”
皇帝没有说话,他伸手拿起了惜棠怀中的小衣,而一双黑漆漆的眼睛仍旧望着惜棠,神情显得有些冷。他看了惜棠很久,终于要开口了。但殿外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卫和匆匆而入,附耳和皇帝说了什么,皇帝的脸色忽的一变,想来是有什么事要即刻处理了。
“不早了,”离开的时候,他只和惜棠说了这么一句,“你先歇下吧。”
第48章 杀意
“有人状告汝南王谋反?”皇帝问,“何时入的长安?”
“就在今日下午,”卫和跟在皇帝身后,边走边和皇帝汇报,“此人名唤申越,是先帝八年生人,原为汝南王宫谒者,今岁年初冲撞了王太子被逐出王宫,此后王太子对其几番迫害,不得已而来了长安。”
汝南国王太子……对于这位诸侯国太子的跋扈名声,即便身在长安,谢澄也有所听闻。王太子的父亲汝南王谢祯,是明帝的兄长谢旻的儿子。明帝即位后,谢旻因为谋反被诛,成人的三子皆患病而死,只留下谢祯这么个儿子。
为堵天下幽幽之口,明帝把原本的汝南国划为了三个王国,其中最大的一个王国仍称汝南,封了侄子谢旻为王,在长安抚养到十五岁,才回国就封。谢澄幼年时,还被这个年长了他许多年的从兄抱过呢……
心思百转千回,望着前方已然亮起灯火的清凉殿,谢澄问:“人都到齐了么?”
“是,”卫和躬身道,“已经清凉殿候着您了。”
清凉殿,此时已经坐满了人。
皇帝坐于上首,问,“众卿都是何想法?”
太尉王骏率先道,“谋反这样的大事,申越一卑贱谒者,其话怎可轻信?陛下不妨先使颍川郡探查一番,若消息属实,再行处置不迟。”
皇帝不语,丞相尹怀修观察着皇帝的脸色,也噤声不说话。反倒是御史大夫司马良开口了,“太尉此言固然有理,却也有思虑不周全之处。申越虽位卑言轻,却以谒者之身,长年侍奉汝南王左右,其言汝南王有不轨之迹,必然不是空穴来风。此番若是打草惊蛇,叫汝南王震恐之下兴兵作乱,天下恐怕就要再起兵戈之祸了。”
王骏拧了拧眉,继而冷道,“那依御史大夫的意思,就是要听信一人之言,无证而诛侯王了?若是传告于世,未免令天下笑!”
天子在场,王骏气势却依旧如此之盛,司马良心中有些发怵,便不再言语了。何况殿中所有人,皆知司马良与汝南王有旧怨,司马良的大父当年就因汝南王而死,而如今连他都不再言语……众人对今日商议结果如何,都已有了决断。
果然下一瞬,就听天子道,“太尉说的有理,就依太尉的意思办,只若仅交由颍川郡查探,却是不够,”天子的目光落在了廷尉李豫身上,“此事,还要辛苦廷尉了。”
魏究起身,恭声道,“臣自当尽心竭力。”
天子满意地点了点头,此事既然有了决断,天子只留下廷尉,就叫众人退下了。只在太尉离开时,格外赞勉了他几句。
这夜清凉殿灯火通明。
第二天惜棠醒来时,灵儿告诉她,“昨夜陛下寝宫里的烛火亮了一夜。”她眨巴着眼睛问惜棠,“是朝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惜棠想到昨晚,心中很是惶惶然,有些回答不上灵儿的话,“想来也是吧,”惜棠呢喃一般地说,忽然不是那么的担心了,皇帝这几日有事,想来不会来见她了吧?但他忙完了,总会来的……惜棠望着在床前的小几上放了一夜的小衣,魂不守舍。
之后的几天,皇帝果然一直没来。惜棠在云光殿往外张望着,感觉皇帝这几日都没有回长扬榭,像是宿在了未央宫。但皇帝跟前的章羚,每日都会来关怀她,这一定是奉了皇帝的心思。至少可以表明皇帝没有生她的气。
但这似乎也不对。因为从前皇帝生气时,从来都不即刻发作,而是让她先惶恐不安个好几天,再出其不意地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在临淮,她与皇帝的第一次,那个有着她血与泪的夜晚,皇帝就是这么对她的。
想到此处,惜棠不由得阵阵发冷了。她在外头吹了好一会暖风,忽然留意到前方清凉殿亮起了烛火。是皇帝回来了吗?皇帝今夜回来了?惜棠紧张地咬住嘴唇,她要不要先去见皇帝,提前向他认错,避免招致更残酷的对待呢?可让她现在去主动找皇帝……惜棠畏缩了。
这个夜晚,她忐忑不安地等待了皇帝许久,但皇帝一直都没来。太晚了,为了腹中的胎儿,惜棠必须尽早入睡了。伺候的人悄声熄灭了灯架的烛火,惜棠的眼前顿时陷入了黑暗,只能看到远方清凉殿朦朦胧胧的光影。惜棠默默给腹中的胎儿唱着孩童的歌谣,似睡非睡地睡过去了。
清凉殿,在经历了几天焦心等待后,谢澄终于从魏究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他听完魏究的话,久久的陷入了缄默。魏究终于把最后一句话说完了,“……汝南王有谋反之心,而无谋反之迹。”
“无谋反之迹?”皇帝喃喃念着这句话,自古论迹不论心,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想了什么违乱法纪的话,就进行治罪的道理。但汝南王既然有谋反之心,若是有心去找,必定能够找到欲行不轨的痕迹。
十几年前,他的父亲明帝平定了诸王之乱,原先天下凡是幅员辽阔的封国,皆以被拆除了七七八八,唯独留下了一个汝南国。但同时,明帝子嗣众多,对于自己儿子的分封,又从不吝昔,以至于汝南国之下,又涌现出了许多占三郡之地的王国。
无论皇帝对一众兄弟的感情如何,在汝南王面前,他们始终都是血脉相连的。何况明帝诛了汝南王的父亲,汝南王理所应当地对明帝一脉都怀有仇恨。谢澄对汝南王的忌惮,早已由来已久,而如今汝南王内德不修,骄纵太子,以致惹来这样的祸端,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但若是借此良机,仅仅除去汝南王,却还是有所可惜……皇帝心思幽幽,在几息之间,已然有了新的想法。
在皇帝没有亲政前,魏究就已常常陪伴皇帝左右。见皇帝这样的神情,魏究心有所感,君臣二人于是彻夜相谈起来。
第二日没有朝会,皇帝略略歇息过后,在清凉殿接连传召了好几个臣子,当御史大夫司马良告退时,早已夜色深沉了。
今夜终于得闲,谢澄起了意要去云光殿。这夜他心情很好,一时没想起这几日梗在心头的事,眉目舒展地就入了云光殿。皇帝是在明帝和太后千般宠惯下长大成人的,天之骄子,自幼尊贵,当他眉目放松,不矜持身份时,就天然有一种自信而快乐的神采。这是惜棠在谢洵的身上不能感受到的,她迟疑地握住了皇帝的手,和他一起漫步于园中。
几天过去,园子里的桃花开了好多,簇簇粉嫩的桃花,即便是在朦胧的月色中,也透着光彩的艳美。惜棠闻着这馥郁的花香,对皇帝说,“您好几日没来了。”
“这几日朕忙过头了,但不是遣人和你说了,还叫章羚每日来看你了么?”皇帝的语气很松快,想到了什么,忽然沉了下来,“难道是底下人怠慢你了?”
“没有!”惜棠连忙否认,“大家都对我很好。”
听着惜棠着急的语气,谢澄一下就笑了。他轻轻咬一口惜棠的唇瓣,说,“我就知道他们不敢。”
惜棠任由谢澄咬着,不说话。她一双漂亮的眼睛只是和谢澄相视着,谢澄忽然觉得心里好柔软。他轻声问惜棠,声音有一点责怪的意味,“我不来找你,你就不能来找我么?”
“这怎么合规矩,”惜棠的语气迟疑起来,“万一您在处理政事呢……”
“便是在处理朝政,朕也会来陪你。”还没经过思考,谢澄的话就脱口而出了,等到反应过来时,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惜棠也是怔住了,久久地与皇帝相视着,惜棠忽然垂下了眼睫,很轻声地说,“您又在说笑了。”
“朕何时对你说笑过?”皇帝不满起来,板着脸说,“从明日起,你就常来寻朕,知道么?左右朕就在清凉殿,离你很近,你走一小会就过来了。”
皇帝的言语,听起来像是命令,但实际并不是。惜棠听着这有点陌生的语气,有些回答不上来,她其实更擅长应对前者。但皇帝不说话,怎么都要她回答,惜棠只能开口了,“好……我会的。”
她的话音刚落,皇帝就笑了。今晚皇帝的态度很好,这让惜棠有了一点小小的希望。她迟疑地开口了,“……陛下。”
谢澄玩着她的乌发,问,“什么事?”
“我,”惜棠难以启齿起来。
“什么事?”谢澄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鼓励她,“说吧。”
在他的目光下,惜棠忽然能说话了。
“这个孩子,”她鼓起了勇气,小小声地问,“您可以让他……留在我的身边吗?”
在幽幽的桃花冷香中,皇帝忽然不说话了。
“这个孩子?”皇帝往下瞥了一眼她的小腹,问。
惜棠小幅度地,很僵硬地点了点头。
“关于他的安排……”皇帝的声音淡了下来,“那一日,我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吗?”
“但我不想!”惜棠忽然激动起来,反应过来后,声音又一下变小了,“我不想让他离开我……”
“你不想?”皇帝问,“那你想什么?你先是想他活下来,现在又想把他留在身边,亲自来抚养……那以后,你还会想什么?”
皇帝的语气忽然如此可怕,惜棠打着小小的颤,完全说不出话来。
而皇帝盯住她的眼睛,轻轻地发问了:“你最后,是会想彻底离开我么?”
“我没有这样想过,”惜棠无措了,她不知道皇帝怎么忽然这样,几乎快哭了,“我真的没有,我只是舍不得他,他还这么小……”
“舍不得?”皇帝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那一日,你自己不也答应了么?还是说,你要朕再把两个选择放在你面前,再让你来决定一次?”
听出了皇帝的语气中仍旧存在的,或许从未消失的杀意,惜棠一下就噤声了。
“我,”惜棠眨着干涩的眼睛,“我明白了,我不会再问了……”惜棠再也说不下一句话了。
这一次,她对皇帝,是彻底的失语了。
第49章 狠心
刚刚还很好的气氛,一下就僵持了起来。
身后伺候的人,见陛下和夫人闹了矛盾,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谢澄烦躁道,“随便说几句。”
惜棠白着脸,很麻木地摇了摇头。
谢澄心中生恼,有心想要发作几句,但瞧惜棠现在的样子,哪里是能经的住的?他不带感情的目光落在了惜棠的小腹上,前几日看见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他眼前,惜棠在灯下,抚着一件显然是给小儿穿的衣裳依依垂泪,如此悲伤无助的模样……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皇帝的胸口猛地像是被堵住了,他冷冷地看了惜棠一眼,转身就离去了。
皇帝一走,园中顿时就冷清下来。灵儿上前扶住惜棠的胳膊,“您没事吧?”
“我还好。”惜棠摇着头,放在小腹上的手一下抓紧了,她泫然欲泣了,“我不应该提起的……”
想起皇帝离开时的脸色,灵儿也是心有惴惴,但面上还是尽力安慰着惜棠,“陛下方才不也没说什么吗?您日后小心些,向陛下认个低微,这件事也就揭过去了。”
惜棠木木地听着,一句话都没有回答。灵儿只能不停地安慰着她。回了寝殿,灵儿去给她打水洗脸,惜棠一个人歪在榻上,想起这段日子的种种,眼泪忽然止不住地流下。
灵儿刚出了寝殿,翠环就小声地问她,“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陛下怎么忽然走了?”
灵儿叹口气,不说话。
望着灵儿的脸色,翠环什么都明白了,必然是陛下又恼了夫人,一气之下又走了。说来也怪,夫人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从来不和陛下争吵,却每次都把陛下气的够呛,难道这就是俗话说的一物降一物?翠环摇着头,勉强压下心中的忧虑,去寝殿里劝慰惜棠了。
皇帝昨晚气怒而走,叫云光殿上下都惶惶不安。
惜棠心里头也憋闷的很,灵儿发觉了她的情绪,就留在殿中,和她低声说着话,刚好说到了近来朝中热议的汝南王之事,
“汝南王谋反的事,原是那谒者胡乱捏造的,”灵儿咂舌道,“真是好大的胆子……”
惜棠呆一呆,问,“不是说,汝南王常与左右有忤逆之言吗?”
“总不能只因为几句忤逆之言,就治人的谋反大罪吧!这可是要杀头的!”灵儿摇着头,有些害怕,“陛下只削了汝南国两个县,就算是揭过此事了。”
惜棠低着头不说话,汝南王……在天下这么多诸侯王里,是惜棠比较熟悉的一个,因为汝南国毗邻临淮国,两国之间偶有交流,谢洵也和他讲过汝南王那令人唏嘘的身世。虽然都说汝南王没有谋反,可就凭他的出生,就凭他曾经有过的谋反之心,皇帝会这么简单的放了他吗?
尽管侍奉皇帝的时间不长,惜棠也知道了皇帝霸道冷酷,唯我独尊的天性。在与她相处时都是如此,更别说于朝堂政事了。一定是有一场更大的风波要来了。
想到此处,惜棠不安了起来。不是为了汝南王,而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万一这个孩子,是个男孩怎么办?虽然惜棠对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爱。但皇帝可不会,这又不是他的孩子,反而是他一直忌恨的谢洵的血脉。
一个翁主,皇帝或许还可以容忍。但若是一个是能继承临淮国的男孩呢?临淮国已然四分五裂,不复存在了,皇帝也不会允许它重现。介时她和阿洵的孩子,要怎么才能活下来?
终于开始直面了逃避很久的事,惜棠不禁后悔了。当初,她一心想要保住这胎,无非就是出于对阿洵的爱,想要留下阿洵的最后一点血脉,也能给她往后注定凄苦无依的日子增添一点慰藉。可这样做真的对吗?她把这个孩子,硬生生地拖来了这个对他满是恶意的世上……她是个多么残忍自私的母亲!
心口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惜棠有些坐不稳了。但事已至此,早就已经无法回头。她和孩子的将来,全都攥在了皇帝一人的手中。他高兴了,她与孩子或许能有好日子过。若是他不高兴……想起那日皇帝言语中森森的杀意,惜棠瞬时打了个寒颤。
灵儿连连叫了她好几声,惜棠都不应声。她睁眼望着窗外濯濯的红日。这样好的日光,和过往的很多天都一模一样。可世事怎么能变的这么快,让人连一点说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惜棠心口生窒,一个人在殿中坐了许久许久。
惜棠以为皇帝会像之前一样,要过好几天才来,却不料当晚刚刚沐浴完,皇帝就来了。
灵儿原本正在给惜棠擦着头发,看见皇帝进来,慌忙就跪下,殿中其他人也跟着跪下了。
惜棠坐在镜前,侧过身子,披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和皇帝对望。
皇帝没有言语,只是挥了挥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他走过去,拿起灵儿方才慌乱中放下的巾帕,手指碰上了惜棠的头发。
“不,”惜棠躲了一下,她想要阻止皇帝,手指碰上了皇帝的,皇帝低头望着她,惜棠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睫,“怎么能让您来……”
“没关系,”皇帝柔声说,“让我来。”
惜棠听从了。皇帝动作轻柔地给她擦着头发。惜棠静静地坐着,望着镜子里皇帝的眼睛。镜子黄澄澄的,灯火暗淡而朦胧,惜棠望不清皇帝的脸庞,简直疑心自己做了个和天下之主共处一室的梦。不知道为什么,惜棠忽然开口了,“我以为您今晚不会来。”
谢澄淡淡问:“为什么?”
惜棠咬着唇瓣,不说话。
谢澄微微冰凉的手指,抚上了惜棠的脸庞。惜棠紧紧抓着自己的裙裳,害怕地闭上了眼睛。谢澄说,“我不会再为了他和你争吵了。”
惜棠一怔,继而睁开了眼睛。
“你归你,孩子归孩子。”谢澄声音冷淡地说,“朕宠爱你,但绝不会因为你,对这个孩子有任何优待的。他会去到他该去的地方,明白么?”
“该去的地方?”惜棠牙齿打着颤问,“什么是他该去的地方?”
“临淮还有他的祖母郭氏,对九弟弟留下的这么点血脉,王太后会很乐于照料的。”皇帝的言语看似温和,但其实冷酷无情,“待他长到四五岁,可以立住了,朕准许他每年来看望你一次。”
“给王太后照料?”泪水已经在惜棠眼眶里打转,“王太后现在病的几乎下不了榻,王宫现在又成了这样,她要怎么,要怎么……”惜棠说不下去了。
“你不放心,可以亲自挑选几个乳母丫鬟过去。”谢澄说,“朕在临淮的人,也会经常留意着。”
听着皇帝的言语,惜棠的全身一颤一颤的发着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而皇帝看着她的神情,很冷静地说下去了,“毕竟是你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你一时不舍得,朕也可以体谅。”谢澄貌似温情地说,“但我和你……总归还是会有孩子的。”
惜棠终于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也随之落下,“但我和阿洵,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了!”
话音刚落,望着皇帝瞬间寒下来的神情,惜棠连连后退了几步。皇帝无视她的所有抵触,掐住她的脸颊,冷冷地说,“是了,这就是原因所在了,你知道朕为何不许这个孩子留在长安么?”
惜棠双目通红,只是急促地呼吸着。
“因为只要一看到这个孩子,朕就会想起九弟弟,想起他在我之前得到了你,”皇帝离惜棠越来越近了,他的脸几乎贴着惜棠的脸,“朕担心自己再动了杀念,你明白么?这个孩子的性命,倒不要紧,朕是害怕伤了你的心……”皇帝的声音又轻,又冷,如同毒蛇轻柔的吐吸,“像这样离的远远的,对你,对他,才是最好的。你知不知道?”
惜棠在憎怒的同时,心底又感到阵阵的寒冷。她彻底的绝望了,面对这样的一个人,她能够怎么办?她又有什么办法,什么能力抵抗呢?她内心的悲痛难以言喻,而皇帝神情冰寒,还在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必须知道怎样做才能对孩子最好,惜棠哽咽了,“我明白了,我不会再,不会再……”她渐渐说不下去了。
谢澄听她如此说,神情微微缓和了一些。他见惜棠面色泛白,尚还湿漉漉的乌发凌乱地散下来,显然是被吓狠了,心中略略有些怜惜,就道,“这个孩子,朕也不会亏待它的。若是个女孩,朕会封她作翁主,若是个男孩……”皇帝的声音顿了顿,“一个列侯之位,总归是有的。”
皇帝都这样说了,惜棠还能说什么呢?皇帝总是说自己宠爱她,喜欢她,而他喜欢她的表现,无非就是这样了吧。他是这么的自私,她真正在乎的,他从来都不愿意给她。惜棠无话可说了,只是把脸撇开,就当作应了。
第50章 郁郁
第二日惜棠醒来时,皇帝还没醒。
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站于窗前,默默的发了一会呆。
灵儿听见寝殿的动静,揉着眼睛走了进来。惜棠指了指床幔,示意她噤声,灵儿会意,小小声地走到了惜棠身边。和她一起望着将出未出的日光。
今日没有朝会,谢澄比平时晚起了一点。
惜棠此时,正坐在殿的一角,和灵儿一块剥干果,见皇帝起身了,就抬起头,说,“陛下醒了。”
谢澄刚醒,不是很想说话,于是只点了点头。这时,伺候的人已经把舆洗之物都准备完毕了。谢澄吃了茶,洗漱完毕后,又转到屏风后去沐浴。皇帝喜洁,有晨起沐浴的习惯,惜棠不以为怪,听着屋内洒洒的水声,仍旧小声地和灵儿说着话。
约莫一刻钟后,皇帝才很精神的出来了。这个时候,惜棠知道他起床气已经散了,刚想招呼他用早膳,皇帝却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满地问,“怎么自己剥这个?”
“左右没事做,”惜棠好脾气地说,“就当解闷了。”
皇帝垂眼,打量着她犹带疲意的脸庞,就知道她昨晚没睡好。也对,怎么可能睡的好……皇帝心里这样想着,走过去抓了一把惜棠剥好的干果,惜棠还来不及说话,皇帝就丢了几颗进嘴里,还拉着脸道,“什么东西,怎么这么苦!”
“大清早的怎么吃这个……”惜棠喃喃着,最终只能叹一口气道,“您去用膳吧,外头都已经准备好了。”
谢澄居高临下地看她,“你怎么不去?”
惜棠说,“我已经用过了。”
谢澄听了惜棠这句话,却仍旧是动也不动。惜棠怔了怔,终于没办法了,只能站起身,说:“我现在去外头,看看他们摆好膳没,一会一起和您再吃一点。”说着就转身出去了。
得到了惜棠这样的回应,谢澄的表情才稍稍好转了一点,他刚想跟上惜棠的脚步,章羚就小步快走了进来,对皇帝说,“陛下,太尉求见。”
皇帝脸上不耐的神情一闪而过。早上难得得空,他还想和惜棠多待一会来着……“知道了,”谢澄说,“把太尉引入殿中坐一会,朕等一会就来。”
章羚应是,匆匆就去执行皇帝的口谕了。谢澄走出内间,不知为何没看见惜棠,这时一下也丧失食欲了,“人去哪了?”见碧珠慌慌张张的样子,也懒得再问,只丢下了一句,“朝中有事,朕先走了。”
碧珠慌忙应是,皇帝看也没多看她一眼,一下就看不见人影了。
清凉殿,王骏在内侍的指引下入了偏殿,坐下抿了一口香茶。
王骏一边喝着茶,一边扫视着周围,问一旁伺候的内官:“陛下是不在殿中吗?”
内官见王骏忽然提问,只唯唯不敢应声。看着他的神色,王骏心中也猜出个大概了。陛下必然是不在清凉殿,可这里不是未央宫,大清早的,陛下还能在哪呢……王骏的心头有了答案,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他以为自己还要再等一柱香的时间,却不料才过一刻钟,皇帝跟前的卫和就迎出来,笑盈盈地对他说,“您快请进吧。”
王骏于是点点头,放下了茶盏,和卫和一道往书房走去。
皇帝私下虽然对王骏颇有不满,但一谈起正事来,还是能抛下情绪,和王骏谈的有来有回。一上午的事说下来,看王骏不禁也顺眼了许多,方想出言留王骏用午膳,王骏却无端端讲起了他的后宫之事。
“陛下年岁已长,而至今内廷空虚,尚未有子嗣,您为千秋万代计,也该上心一二才是,”王骏语重心长道,想起了当今素来挑剔难伺候的脾性,就又多说了一句,“掖庭若是没有您中意的女子,不若遣中大夫与掖庭丞,于三辅之地阅视良家童女,充实内廷,侍奉于您左右。”
“太尉一心为朕,朕自然十分感念。”皇帝笑道,“只何人说朕没有中意的女子?近来朕新得一女,颇为喜爱。”
皇帝所指的人是谁,王骏当然心知肚明。“这怎可……”他紧紧皱着眉,还欲就此多说几句,但这毕竟是皇帝宠爱的女子,他一个外臣,没必要为此讨了皇帝的嫌,因而只能叹息道,“您记着臣方才言语的几分,就是再好不过了。”
王骏一走,皇帝的神情就慢慢淡了下来。
他看一眼窗外的天色,问,“云光殿那边用午膳了吗?”
卫和知道皇帝惦念着云光殿,因而时刻关注云光殿的动向,当下就回禀皇帝说,“已经用了,现下夫人正在园中消食呢。”
皇帝哦了一声,脸色有些不好看,嘴里还在嘟囔着也不来问问他云云,卫和听在耳中,神情略有迟疑,谢澄眯眼就问,“还瞒着朕什么?”
卫和全身一激灵,张口就道,“今儿早晨,您没见着夫人,没用早膳就去见太尉了。当时夫人忽而害,害喜,因而退到次间去了,”卫和的声音卡了一下,偷偷抬眼望着皇帝,“回来时,见您走了,许是有些慌了,就匆忙打发人来问,但您当时召见着太尉,故而奴婢没有进来禀告。”
谢澄脸色立马沉了下来,卫和见状,忙不迭就伏地磕头认错。谢澄有心想要责骂几句,但当时那个情形,他也并没有做错。谢澄烦躁地挥了挥手,卫和小心翼翼地起来了,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余光瞧着皇帝,面色仍是阴的能滴出水来。
因为害喜,故而先退下去了,就这么害怕他么,谢澄略有些阴沉地想,但同时,他也心知肚明,惜棠的恐惧不是无缘无由,他的确是每每想起她腹中那团肉就心烦,她这样敏感的人,自然早就察觉了,何况昨夜他才就此狠狠恐吓过她……
谢澄想起昨晚惜棠可怜的样子,就有心想去云光殿安慰她几句,但想想还是没有动身,毕竟这个孩子,绝对是在她身边留不得的,让她早点认清事实也好。
想到这点,谢澄的心冷酷了下来,他没有再就惜棠言语,而是开口吩咐起卫和别的事了。
月份快到七个月,惜棠算是尝到孕中的苦楚了。
近来,她完全丧失了食欲,常常觉得气短,夜晚更是经常睡不着,尽管看起来丰腴了些许,但实际上更加虚弱了。
冯会建议她别经常待在榻上,要经常出去走走,惜棠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泛恶心,根本没有出去走的欲望,但为了自己和孩子的健康,只能强撑着身子,偶尔在园中走一走,默默看几眼景色。
尽管皇帝现在两日才来看她一次,但也察觉了她状态的不好,多次责问冯会不说,私下与惜棠相处,再也没有疾言厉色过。每每惜棠孕中难受,都会耐下性子,温言安抚她。
一开始,惜棠还有些不安,但后来,就随之任之了。总之,皇帝允诺了,会让这个孩子生下来。那她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她能为孩子做的,已经全都做了,再多的,她也做不了了。
这一天,冯会照常来给她看身子,把完脉后,没有和惜棠说,反而去外头和皇帝禀告了。惜棠早已习惯,因而也没有叫住冯会,只是一个人独自望着窗外白花花的日光。她发怔般的望了一会,待视线回到殿内时,才发觉皇帝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她动也不动,看着皇帝渐渐走进她,问,“是想出去走走吗?”
“不。”惜棠摇了摇头,“我不想。”
“但多走走对你有好处,对不对?”皇帝很温柔地说,“就走一刻钟,朕陪你。”
皇帝都这样说,惜棠只能点点头,起了身。她和皇帝在云光殿内的小花园走了一圈。惜棠很疲惫,没有精气神开口说话,皇帝也一直很安静地陪着她。
五月了,桃花早就落尽了,只有几片粉色的残瓣尚还在泥土里,空气隐约有几缕淡淡的冷香。谢澄借着午后的日头打量惜棠,惜棠的脸颊比以前多了点肉,但肌肤雪白,唇色也是淡淡的。
他的手指迟疑地碰上了她微微冰凉的脸颊,惜棠疑惑地看着他,谢澄在心里叹了口气,轻轻地吻上了她的唇。惜棠闭上了眼睫,很顺从地让他吻着。
惜棠近来发现,成安长公主来找她的次数,比以前要多了。
尽管之前,成安长公主也偶尔会来看她,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基本隔几天就来一次。这是出于谁的授意,惜棠根本猜都不用猜。但成安长公主性子温善,言语和柔,惜棠素来也喜欢和她相处。她来的多了,惜棠的心情,也没有这么压抑了。
这一日用了午膳,惜棠头晕晕的,本来想小睡一会,但成安长公主忽然拜访,说是要和她去看牡丹花。是了,五月不是桃花的季节,却是牡丹花的季节,惜棠望着外头明媚的春光,忽然也起了意,就答应了。
一开始,成安长公主只是和她说着一些琐碎事。像长安哪户人家嫁女,哪个府上又办了什么喜事,如此种种。惜棠静静听着,会很认真地回应她。成安长公主把话说完了,看了她许久,忽然说,“一眨眼,月份都这么大了。”
惜棠略略一怔。尽管她有孕七月了,但在云光殿里,没有人会主动和她提起她这件事。众人心照不宣地照顾着一个孕妇,但又对这个事实讳莫如深。惜棠也习惯了,只是在偶尔和灵儿一块的时候,会偷偷和她憧憬腹中的孩子几句。她没料到成安长公主会……
成安长公主望着她略微惊诧的神情,心中忽地一酸。
“我也是做母亲的,把孩子怀到这么大,不容易,是不是?”成安长公主的语气仿佛有些哽咽,她顿了一顿,说,“九弟弟在天之灵,如果看到了……会很高兴的。”
惜棠的眼眶忽的一热。几息之间,就有晶莹的泪水落了下来。
“我,”她慌忙地擦着脸颊,渐渐有些说不出话了,只能不停的擦着眼泪。
见她哭了,成安长公主也是慌了。“瞧我,无端端惹你哭了,”她伸出手帕,一边帮惜棠擦拭着眼泪,一边还想多劝慰几句,但最终手足无措起来,只能迟疑地拍着惜棠的后背,这个下午,陪她在园中待了很久很久。
惜棠白天宣泄了一场,本来情绪略略好了,但到了夜间,竟无缘无故发起了低热来。
这下可把云光殿上下都急坏了,皇帝得了消息,第一个就赶往云光殿来,冯会也急忙忙地从宫中而来,先是挨了皇帝的一顿斥责,然后和皇帝一起,守了昏迷不醒的惜棠一夜。
第二天,惜棠的状况稍稍好了一些,但仍旧是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谢澄再不放心,也只能丢下她,先去上朝了。朝会散后,长姊不知发生了何事,像以往一样来寻他,见他脸色不好,立马就问了一句,“发生了何事?”
“她病了,”谢澄一晚没睡,一上午又花费在朝臣身上,现在难免有些头疼,“冯会说她是吹了风,着凉了。”
听出了弟弟语气中隐隐有的责怪意味,成安长公主怔了怔,她昨日和惜棠在园中待了会,难道是因为这个?第一次被皇帝这样说,成安长公主难免心有异样,但她理解弟弟现下的心情,也没有多与之计较。
“也是我疏忽了,不该和她去外头待了这么久,”犹豫了一会,又道,“只我这段日子和她相处下来,只觉得她心情郁郁的,你素来又是个强势的性子……她现在不比旁人,陛下要多宽怀她些。”
长姊言语切切,谢澄听在耳中,没说话了。成安长公主暗暗叹口气,和皇帝问了几句惜棠的情况,还是退下了。
惜棠昏昏沉沉了一天,只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眼皮略略感受了些许亮光,惜棠动着眼睫毛,很艰难地把眼睛睁开了。殿中只燃着几盏豆子般大小的烛火,在惜棠灰蒙蒙的视线里,约莫世上所有的殿落都是似曾相识的。
腹中的孩子忽然调皮地踢了踢她,惜棠的唇瓣动了动,忽然间心有所动,她努力地抬起了眼睛,不意间却在镜子里瞧见了皇帝的脸。原来是皇帝的脸……
难以言喻的悲伤之感,忽然湮没了惜棠,惜棠张着口,小小声地说,“陛下来了……”
谢澄走了过来,在榻边坐下,摸了摸她的额头,问,“还难受吗?”
惜棠说,“好多了。”
谢澄沉默了一会,问,“在这里,只能有长姊偶尔来陪陪你,是不是太寂寞了?”
惜棠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只低着头,不说话。
“这样吧,”谢澄说,“再有几个月,你也要生产了,有几个相熟的人陪着你,让你没这么害怕,也是应该的。朕私下传旨,叫你的家人来长安陪你,好不好?”
惜棠微微哑着声音问,“这……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谢澄温和地说,想起惜棠和母亲关系僵持,就道,“你母亲年纪大了,也不必劳烦她,就叫你阿姊与弟弟入京来,朕会派人一路护送他们……你觉得如何?”
惜棠低着头,沉默了许久。
谢澄也不催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好。”过了许久,惜棠才说,“……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