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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春雨

    冯会这几日接连赶往长扬榭,自然是被有心人注意到了。

    仲春的午后,颍邑长公主在屋子里,懒懒地修剪着一株白玉兰。听闻茯苓和她说起此事时,便把手中的剪子放到了小案上。

    “日日都去?”颍邑长公主问,“可是病倒了?”

    “想来也是,”茯苓道,“瞧着这个架势,约莫病的还挺严重的。”

    长公主嘴角微微一挑,“病了,病了至于从去年起,陛下就时常遣冯会去看她吗?”她冷冷一哼,“我看不是病了,是有孕了。”

    “有孕?”茯苓大吃一惊,继而道,“那这是好事呀,陛下何不昭告天下,借此机会抬她入宫呢?好过如今没名没份地在外头……”

    见长公主只是听,不说话,茯苓的声音也渐渐小了。颍邑长公主看了眼她的神情,笑了,“你呀,凡事不能往别处想想吗?”她拿起了剪子,又漫不经心地剪起枝叶来,“若怀的是陛下的孩子,当然是如此了。只可惜……并不是呀!”

    颍邑长公主嘴上说着可惜,但声音可没一点可惜的意味。而一旁的茯苓,听了长公主的话,整个人都傻了。“您,您的意思是,”她声音都在发着抖,“这是临淮王,临淮王的孩子?”

    “不然?”长公主嗤道,“除非那沈氏还有旁的奸夫。”

    长公主的语气还有着嘲讽的意味,但茯苓惊骇已极,完全顾不得回应了。“陛下怎可,陛下怎可,”茯苓打着颤道,“这么荒唐的事,太后何不阻拦陛下?”

    “阻拦?你以为还是从前吗?”颍邑长公主冷冷道,“何况还有阿姊在呢,她在母后跟前,时常为陛下说几句,母后不就什么都应了吗?偏偏只我一人……”

    说到这里,颍邑长公主不禁有些气闷。之前三番两次,她寻母后和长姊打听,皆是被她二人糊弄了过去。母后便也罢了,长姊的言辞也含含糊糊的,她知道这是皇帝的授意,不能去怪长姊,只……

    颍邑长公主的心紧绷起来,她与皇帝生疏的太久了,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却闹的和仇人一样。今时不同往日,她必须得想办法,和这个弟弟再度亲近起来。念及此处,长公主勉强压下了心中的不甘,细细筹谋起前路来。

    长安城中,当然不止颍邑长公主府内有这样的交谈,诸人私下的惊疑,猜测,议论根本不休,就连尹太后跟前,都有大臣之妻旁敲侧击来询问的。尹太后烦不胜烦,干脆称病关了长乐宫的大门,这下连皇帝来都不见了。

    在太后这里得不到答案,成安长公主又始终缄默不言,纵使朝臣们心里再如何疑虑,也不能直接了当地去询问皇帝,只能苦苦压抑在心中,过几个月再一见分晓了。

    长安城中的人言涌动,自然早就传到了皇帝的耳中。皇帝刚刚散了朝会,正漫漫看着窗外碧玉一般的梧桐叶子松神,听了章羚的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任他们想去吧,”皇帝的声音有些冷淡,“心里大概有了主意,介时孩子生了下来,也不会太过惊异,时时来烦扰朕。”

    听着陛下的话,倒像是陛下故意把消息传出去似的……章羚偷偷瞧了眼皇帝,前几月,陛下与夫人日日为了孩子的去处争闹不休,陛下使了些强硬手段,好容易才让夫人静下来了。但明眼人都知道,夫人心里头郁抑着呢,几日前,不就闷出病来了么,瞧着陛下的样子,仿佛也很是不忍,难道陛下改变主意了?

    想到此处,章羚不禁一个激灵。伺候陛下这么多年了,他清楚陛下是个多么冷情冷性的人。虽然近来对夫人的爱幸,到了旁观者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此事毕竟不同寻常,陛下会……章羚忽而不敢再想下去了。

    九江郡,惜兰得了长安来的旨意,先是一喜,继而又是浓浓的忧虑。

    邵全可没有妻子想的这么多,他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了个正着,心中是几乎膨胀了的喜悦。自从妻妹跟随天子回了长安后,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留意长安的消息。但一等等了好几月,也没有听闻天子有任何封妃的旨意。

    他在失望的同时,又不禁埋怨起了妻妹。难得有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怎的不像抓住临淮王一样,好好勾住陛下呢……自从临淮王没了后,邵全在官场上就处处受阻。旁人都讥讽嘲笑他,却哪里知他又傍住了个比天还高的靠山!

    原想着借妻妹的裙带关系扬眉吐气,没想到竟是一场空想,邵全在失望之下,难免迁怒起了妻子,对她也言语粗鲁了起来,只顾及着她刚生下一个儿子,没有太过分而已。

    而惜兰呢,在心忧妹妹的同时,又忙着照顾刚出生的儿子,郎君又在这时露出了真面目,父母亲还在因为妹妹的离去而相互埋怨,几方兼顾下来,惜兰真是肠子都要愁断了。却不想在今天,在今天……惜兰想起方才长安来人的说的话,一下流出泪来。

    邵全见妻子哭了,念及现今的情形,不免要安慰她几句,“陛下召你入宫照顾阿妹,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哭的?”他略略说了几句,不禁喜气洋洋道,“这下好了,我家也要发达了!”

    “你,你!”惜兰气急,“阿妹陷于长安,身不由己,还不知现下过的如何,你竟还想着这些!”

    惜兰真动怒了,邵全也是有些慌了。这般要紧的当口,可万万不能得罪自己的妻子!慌忙出言就道,“我也是替阿妹高兴!先前她跟陛下去了长安,一直没有消息,家里人都以为她叫陛下厌弃了,如今陛下却叫你与阿弟去照顾她,可不是还记着她这号人么?我也是替阿妹高兴啊!”

    惜兰含泪瞪了他一眼,但毕竟是自己要依靠终身的郎君,便是再怨恨,也不能狠狠得罪,只能把千般怨言都压下不提。她拿起帕子擦拭着眼泪,邵全抚着妻子的肩膀,耐下性子安慰她。他尽力做出了个悲伤欣慰的模样,只惜兰看在眼中,只觉出了他满满的轻松。

    想起方才回去娘家,父亲和母亲,也是惊讶中微带喜色的神情。母亲还责怪阿妹,怎么只叫她和小弟,不叫她这个亲生母亲。惜兰听着母亲说话,只觉得耳中生痛。

    从前惜棠在家中时,从来吝啬给她分毫关爱。如今见她身上有利可图了,就要扒着上来,把她一口一口和血吞了。惜兰对母亲也是无话了,没等母亲把话说完,转身就回去了邵府。但这邵府,尽管有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却也不是她的家……惜兰心中酸涩,在邵全言语殷殷的关怀中,只能无力的靠在了他的肩上。

    千里之外的长安,下起了寂寂的春雨。

    雨声簌簌,惜棠早早地就醒了。她在榻上躺了一会,就听到正房里传来了动静。自从她月份大了以后,皇帝怕夜晚伤着她,就和她分床睡了。皇帝一醒,房内就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声,惜棠听着皇帝沐浴的声音,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惜棠睁开眼时,就看见皇帝在宫人的侍奉下穿衣。皇帝听到了她这头的动静,就挥一挥手,示意宫人停住动作,走到惜棠跟前,问一句,“吵醒你了?”不等惜棠回答,就捏起惜棠的下巴,端详了几下,说,“脸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惜棠刚刚睡醒,还有些呆,脸颊粉白粉白,但眼睛却水润润的,皇帝觉得她这模样颇为可爱,就俯身亲了亲她。

    惜棠全身抖了抖,反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和她说话的是皇帝。她有些慌忙地就坐了起来,想要下榻,皇帝看出了她的意图,连忙阻止她,说,“这有人伺候,不用你。”

    惜棠摇着头,揉了揉眼睛,跪坐在榻上,就为皇帝整理着腰间的玉带。皇帝于是低头看她,她一身雪白的寝衣,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乌压压的头发几乎要垂到地砖上,显得格外的弱不禁风。

    他望着惜棠,出了一会神,而惜棠整理好了玉带,刚好抬起头,和他的眼睛对上了,他轻轻吻了吻她柔软的脸颊,柔声说,“还早,朕走以后,再睡一会,好不好?”

    惜棠小声说,“我会的。”

    谢澄点了点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吩咐了周围的人几句,就离开了。惜棠仍旧待在原地,等到望不见皇帝的身影了,才低下头,吃痛般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殿外,雨越来越大了。

    皇帝站于檐下,看了会白茫茫的冷雨,对一旁侍立的卫和说,“算了算时候,她的家人也快到长安了,你记得把他们迎入云光殿,安排妥当些。”

    卫和自是躬身应了。

    皇帝点了点头,觉得再没有什么遗漏了,就在左右宫人的遮雨下,走入了雨中。

    第52章 如愿

    惜棠一觉醒来,竟模模糊糊地看到了阿姊。

    “阿姊……”她喃喃地唤着,还以为是在梦中,却有一滴湿热热的泪水落在她的脸庞上。惜棠忽然从梦中醒来了,她双手抓紧床褥,惜兰连忙扶着她坐了起来,惜棠忍着眼泪道,“阿姊来了,怎么不叫我?”

    “我来的时候,你睡的正香,”惜兰强笑说,“哪里舍得把你叫醒?”

    惜棠望着阿姊,说不出话,茫茫然地看了下四周,问,“怎么不见阿弟?”

    “阿弟他,”惜兰的脸色有些不自在,“阿弟才来没多久,陛下就召他过去了。”

    惜棠一呆,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不说话。惜兰心中一痛,她抚上惜棠的手,问:“现下身子有没有不舒服?我听灵儿讲,你这些日子,又是恶心又是发热的,可把我吓坏了。”

    惜棠微微哑着声音说,“现在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惜兰不停地低语着,“这怀孩子,可好大不容易!这个孩子也真是,怎么就不知道心疼母亲,叫母亲舒坦些呢……”

    “孩子这么小,懂得什么。阿姊心疼我,尽说糊涂话呢。”惜棠说着,笑容微微淡了一些,“何况,也就是这一个月的功夫了。”

    惜兰张了张口,陛下对这个孩子的安排,刚刚,她已经在灵儿口中知道了。她喉咙干涩着,不知道该如何劝慰自己的妹妹。而惜棠已经在惜兰前开口了,“有一件事,还要劳烦阿姊。”

    “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惜兰飞快地擦掉了眼泪,道,“阿妹同我直言就是。”

    “孩子出生以后,会被送到临淮王宫,由郭王太后照料,”惜棠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平静的,“只王太后眼下是什么情形,阿姊也知道,家里呢,我也不放心……唯一能托付的,只有阿姊了。到时希望阿姊看在我的份上,代我照看他一二。”

    “这还要阿妹说么,”惜兰忍着哽咽道,“我是孩子的姨母,怎样都会惦记着他的。”

    “阿姊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惜棠喃喃着说,她的手慢慢抚上了自己的小腹,孩子像是感觉到了母亲的触碰,用小脚丫轻轻踢了踢她。惜棠忽然觉得全身好疲惫,尽管长姊就在她的跟前,她却是连再说一句话的气力也没有了。

    将近傍晚的时候,小弟才从清凉殿里回来。

    当时,惜棠在长姊的劝慰下,勉强收拾好了情绪,在殿中说话打发着时间。突然见小弟通红着脸,满身大汗地回来了,很是惊诧,开口就问,“做什么去了?不是去见陛下了吗?”

    “我,”小弟结结巴巴的,“陛下先和我说了会话,又带我出去射箭,所以才……”想起方才陛下含笑赞许的神情,小弟忽然觉得好对不起阿姊,他低着头,不能再说下去了。

    惜棠摸了摸弟弟汗津津的脸,叹了口气,招呼人带他下去沐浴。小弟一步三回头的,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惜棠有些奇怪,“今天这是怎么了?”她问长姊,“怎么看起来呆呆笨笨的?”

    惜兰看在眼里,隐隐约约觉出了什么,嘴上却只是对惜棠说,“许是第一次见陛下,这孩子有些被吓着了吧。”

    惜棠尽管觉得弟弟不像是害怕,却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再去细想,而是和阿姊说起了原来的话题。

    渐渐暮色已浓,长扬榭中的灯火次第亮起,惜棠见莲花鼎中的香要燃尽了,就亲自点燃了新香,惜兰闻着有些新奇,刚想问是什么香,小弟就洗完身子出来了,惜棠好久不见小弟,正是想念他的时候,就招呼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关怀起了他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小弟一一回了,眨着一双湿润润的眼睛,对惜棠说,“阿姊,你走了好久,也没个音讯,我好想你。”

    惜棠一怔,心中忽然涌上愧疚。自从来了长安,她就一直自怨自哀,后来有了孩子,只想着怎样保住他的命,完全忘记在临淮的亲人了。

    “是我的不对,”惜棠握着小弟的手,几乎落下泪来,惜兰连忙出言宽慰她,小弟也跟着惜兰一起说,惜棠感动的说不出话。姊弟三人又说了好一会话,忽然碧珠入内,问惜棠,“夫人,要摆膳吗?”

    惜棠一愣,她不知道皇帝今晚在不在这吃……刚想打发人去问,小弟却察觉到了她想做什么,开口道,“阿姊,陛下说他今晚有事,叫我们三人用膳,不必等他。”小弟的言语有些怯怯的,惜棠知了皇帝待会不来,心中很是松一口气,没注意到小弟的情绪,而是叫起姊姊弟弟一起用膳来。

    接下来的日子,有亲人陪伴着惜棠,惜棠的情绪好了许多。皇帝也察觉到了惜棠的变化,在喜悦之下,大大奖赏了惜兰与小弟好几次,把他们二人惊的连连谢恩。

    惜兰得了赏赐,心里头却很不安,私下问过惜棠很多遍,惜棠都是说,“陛下给的,阿姊拿着就是,”她神情淡淡地说,“若是推辞了,反而惹得陛下不快。”

    惜兰听妹妹这样说,自是点头应了。还想就此说些什么,却见惜棠神情寡淡,显然不欲就此多谈了。

    这段时日,惜兰每每和她说起陛下,惜棠都是这样的反应。看多了,惜兰也知道,妹妹心里,对陛下还是有怨的。也是,换做谁又能不怨呢,可那毕竟是陛下……惜兰无法不为自己的妹妹感到忧虑。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陛下常来云光殿,惜兰也与他碰面过好几次,甚至还说上了几句话,但惜兰每次都战战兢兢,不敢抬头,至今还未望清皇帝的模样。只记得皇帝那略显矜慢的声音。

    身居高位久了,连说话的语调都是从容不迫的。明明皇帝的态度还算温和,可每次和皇帝碰面下来,都让惜兰心中惴惴。

    和她不同,小弟仿佛像是得了陛下的喜欢。陛下偶尔会叫他往清凉殿去,有时还会亲自指点他的箭术。小弟不止一次兴奋地和惜兰说。惜兰听了,一面是欣喜,一面又是难言的愧怍。

    其实不止惜棠,惜兰对皇帝,何尝又没有怨恨呢。但这怨恨到了至尊的跟前,又实在太过渺小了。惜兰现在,甚至连想都不太敢想了。

    想到此处,惜兰不由得叹了口气。惜棠见了,就问,“阿姊怎么了?”

    “没什么……”惜兰摇着头,看一眼天色,却有些慌张起来,“这么晚了,陛下是不是要来了,我也该走了。”

    惜棠有心挽留阿姊,但时间实在是不早了。惜兰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忽然的,却停了下来,对惜棠说,“我眼瞧着,陛下是常往你这来……妹妹与陛下相处时,可要小心些。”

    “这还要姊姊说?”惜棠一愣,不由得笑了,“放心吧,我心里知道的。”

    惜兰叹着气,有心想要说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觉得无力,终于还是离开了。

    这一日皇帝来时,惜棠还在沐浴。谢澄于是走出寝殿,碰见了正在园子里打拳的惜棠的弟弟。他注意到了皇帝,有些慌了,连忙就上前拜见,谢澄不要他行礼,挥手就笑道,“这么晚了,怎么还在打拳?”

    小弟眨巴着眼睛,有点羞赧,挠了挠脑门说,“……我就想多练练。”

    皇帝颇为喜爱他这热诚而质朴的模样,加之小弟的五官与惜棠尤为相似,不自觉又更添了几点亲近,因含笑道,“勤勉虽是好的,但勤勉过了头,也不好,快快下去休息吧。”

    小弟点着头应是,刚想要告退,却不禁问了一句,“陛下是来寻阿姊的,怎么来了外头?阿姊是出去了吗?”

    皇帝唔了一声,“在里头沐浴。”见小弟满脸关怀姊姊的神情,不由得说道,“你既关心你阿姊,平日也多和她说说话,叫她开怀些。”

    “我有的。”小弟忙不迭地点头,“阿姊瞧了我也很是开心,只……”他偷偷望一眼皇帝,不说话了。

    皇帝问,“只什么?”

    “阿姊近来是开心多了,只是,”小弟犹豫了好久,还是说了,“只是在想起小外甥时,还是郁郁寡欢。”

    小弟说完这句话,就见皇帝的神情慢慢淡下来了。他心下徨然,正犹豫要不要跪下认错,而皇帝已然恢复了往常的脸色,“朕知道了,”皇帝说,“你先退下罢。”

    小弟张了张口,心中挣扎再三,却也知道此刻不宜多言,噤声就退下了。

    灵儿伺候惜棠拧干了头发,惜棠就安静地坐在榻上,等待着皇帝的到来。

    不多时,果然瞧见了皇帝的身影。皇帝展开双臂,便有宫人伺候他穿衣。见皇帝换好了衣裳,惜棠就说,“今日叫人换了新被褥,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看了床榻一眼,说,“这不是没换么。”

    惜棠一怔,她说的是正房里的床榻,自从惜棠月份大了,皇帝夜晚来云光殿,都只是和她温存几句,就自去睡正房了。今日怎么……惜棠紧张地颤着眼睫,皇帝却已经在她身边躺下了,“朕今晚要睡这里。”他命令道。

    惜棠慢吞吞的,只能也上了榻,躺在了皇帝的身边。宫人见了,就熄灭了殿中的烛火,悄悄地退了出去。惜棠好久没和皇帝同床共枕了。皇帝熟悉而陌生的气息紧紧环绕着她,惜棠的心扑通扑通跳的飞快。皇帝亲着她的头发,从背后揽住了她。惜棠一下就感觉到了那处的火热。她僵着身子,皇帝的手渐渐上移,握住了那水球般的圆润。

    “陛下,”惜棠颤抖出了声,“我还在孕中……”

    “是。”皇帝垂眼看她,“八个月了。”

    惜棠半边脸泛起灼灼的热,想起冯会先前说过,孕晚期的时候可以稍稍有房事了。但皇帝先前一直没表现,惜棠就以为……她忽然艰难地转过了身子,摇着头对皇帝说,“现在还不能,陛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我怕伤着他……”

    皇帝微微拧着眉头,不说话。惜棠见他这样的脸色,内心止不住的泛起恐惧。但她还有孩子,还有孩子要保护,她必须得想办法,不能一味的拒绝,叫皇帝一气之下,直接不管不顾了。

    惜棠双眼含着泪,“我可以帮您……”她颤抖的手伸出了床褥,而皇帝只是瞧着,没有半分点头的意思,惜棠的心一下跌入了谷底,她喃喃着,“我,我……”终于还是没办法了,想起皇帝先前在床笫间的调/弄,犹豫着俯了下身,想要用口来含住,正流泪的当口,皇帝却一下把她提了起来,“在做什么!”他怒道。

    惜棠无助极了,“我,我以为您……”她哽咽地哭出了声。

    “你还在孕中,便是真的不愿意,朕还能拿这档子事来勉强你么!”皇帝仿佛是气极了,铁青着脸瞧着惜棠,惜棠一下更慌了,连连的要往后退。皇帝见她哭的梨花带雨,颇为凄惨,刚想伸手安抚她,惜棠一颤,以为皇帝要打她,竟是侧着脸躲避了过去。

    谢澄此时,真的是要被惜棠气死了。他从来就不是压抑自己的性子,刚想开口责骂她几句,却见她哀哀的哭着,像无助的小兽般双手护着自己的肚子。谢澄知道,她是想要保护肚子里的那块肉,跟了他这么久,为着这个和九弟弟的孩子,她还是这么的如履薄冰,一刻都不能放心……刹那之间,谢澄忽然觉得她好可怜。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把惜棠彻底的吓住了。她紧紧地盯着皇帝,不敢出声,怕一出声就惊动他。谢澄忽然叹了口气,朝惜棠招了招手,“你过来。”

    惜棠犹豫着,不敢上前。

    “过来。”谢澄又命令了一遍,“朕不会伤你。”

    惜棠忍着恐惧,依偎在了皇帝的怀里。

    “在你心里,朕就是这样一个人么?不管不顾的要你,随时会伤害你的孩子?”谢澄冷冷地问,惜棠不敢答,谢澄命道,“说话。”

    “不,”惜棠一个激灵,“……不是的。”

    皇帝低着头瞧她,惜棠不敢对上他的目光。皇帝凝视了她半晌,问,“你真的很想这个孩子……留在你身边么?”

    惜棠颤抖着看着皇帝,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不敢说谎,只能小小地点了点头。

    皇帝顿时一声冷笑。

    惜棠瑟瑟发抖得更厉害了,皇帝却忽然长叹一声,把她拥的更紧了,“真是拿你没办法了,”他喃喃着说,“这一次……就听你的吧。”

    听了皇帝这句话,惜棠全身猛地僵住了。

    第53章 降生

    “真的吗?”惜棠不可置信地问,“您真的,真的……”一语未了,已是渐渐哽咽。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谢澄冷冷地说,“眼下这个孩子还在你肚子里,你就为他日夜啼哭,郁郁寡欢,若他日后到了临淮去,你岂不是要日日和朕寻死觅活?朕疲懒看你这样的作态!”

    见皇帝声色严厉,惜棠双手抓着床褥,连连摇着头,却也不敢应声,怕皇帝忽然改变主意。她小兔子一样怯怯的神情,让谢澄心里又可气又可笑。

    他盯了惜棠一会,开口了,“朕顾念你的心情,把这个孩子留在身边教养,你也要感念朕的恩德,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不要逼朕用迫不得已的手段,你,还有……”谢澄的目光,吝惜般的在她的小腹上停留了一瞬,口吻微妙的变得冷酷起来,“……经受不住的,明白么?”

    惜棠不敢耽搁,连忙就点了点头。“我知道的。”惜棠咬了下嘴唇,“我以后会好好伺候您的。”

    皇帝漠漠地看着她,不说话。在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中,惜棠不禁又感到畏惧了。她无措地望着皇帝,谢澄摸着她的眼睛,忽然叹息了一声。“嘴上说的好听,”他轻轻地道,“却连表示都不会表示一下吗?”

    惜棠听了这话,眼睫毛扑闪的更快了。她心里挣扎了好一会,才凑上前去,讨好般的亲了亲谢澄的脸颊。

    谢澄心中的积郁稍稍缓解了,见惜棠亲了一口,就要把身子往后退,他于是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掰过了她的脸,反客为主般深深吻着她的唇瓣。惜棠没有挣扎,很听话的任由他吻着。一吻终了,谢澄亲了亲她的耳垂,说,“睡吧。”

    惜棠说好,忍着跳的飞快的心,在皇帝的身边睡下了。

    夏日浓长,正午的日光很刺眼,尹太后耷拉着眼皮,还有些半醒未醒。宋媪悄悄掀开床幔,问道,“您不睡了么?”

    “左右也睡不着。”尹太后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如起来走走。”

    宋媪应是,递了茶给尹太后漱口,又伺候她净面。尹太后稍稍精神了,就宋媪一起走去了外头。因为太后在午睡,整个长乐宫都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小宫女聚在树下编织着彩线,小小声的谈笑着。宋媪瞧在眼里,刚想去斥责,太后就笑道,“无事,又没有碍着哀家。”

    见太后如此说,宋媪也就作罢了。尹太后虽然在朝政上雷厉风行,毫不留情,但在私底下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宽宏大量的主子,不会轻易与底下人计较。

    宫女们不知太后在不远处瞧着,仍旧在有说有笑,望着她们如花朵般鲜妍的面颊,尹太后出了一会神,忽然问道,“你先前同我说,淼儿给七郎送了个舞姬,七郎也收用了,现下人在哪呢,怎么没有听到一点消息?”

    宋媪迟疑了会,“陛下幸了一回,就把人抛诸脑后了,”她的声音低下来,“现下,想来是被安置在了掖庭吧。”

    听了宋媪的话,太后不禁皱了皱眉。“七郎也真是的……”她喃喃着说着,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满。

    “您的意思,”宋媪问,“是要赐下个位份吗?”

    “不。”尹太后缓缓吐出了一个字,“七郎自己都不喜欢,我为什么要去惹他不快?何况就是个身份卑贱的舞姬……”说着说着,尹太后想起了个更令她心梗的人,不禁微微恼怒道,“也罢,怎么都比云光殿那个沈氏好些。”

    宋媪听了,却不敢接话。陛下专宠云光殿那位,早已让太后心有不满,只是碍于陛下的颜面,没有在旁人跟前显露而已。她酝酿了好一会,刚想要回话,尹太后却又开口了,“说起来,现下都七月份了,沈氏是不是也快生了?”

    宋媪一愣,继而道,“算来,也就是这十几天了。”

    尹太后点点头,脸色却越发差了。

    “我就不明白了,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人,还曾是他弟弟的妻子……“”尹太后还是忍不住骂了起来,“怎么就让他这样迷恋,直接搬去长扬榭,连宫里都不回了!”

    宋媪嗫嚅着,还想劝慰太后几句,瞧着太后铁青的神情,心中一下有些慌了。那位就要生了,太后不会,不会……她正胡思乱想着,太后却深深吸了口气,勉强平复下了情绪,“也罢,先不说这些,既然快要生了,你就……”尹太后拧了拧眉,“这段日子,叫人多留意长扬榭的动静,一旦生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立刻都来回禀哀家。”

    宋媪听了太后的吩咐,松一口气,自然是恭敬应下。

    产期将近,云光殿的氛围越发紧绷起来。

    惜棠是第一次怀孩子,心里也拿不住主意。她知道自己万事不懂,没有经验,就把上上下下都交给了冯会和许医娘操持。这两人也尽心尽力,每日都在忙个不停。见他们如此模样,惜棠内心更是紧张了。幸而有长姊陪着她,长姊生育了两个孩子了,有她在惜棠身边常常宽慰,惜棠也没有这么害怕了。

    而皇帝呢,虽然不喜惜棠腹中的孩子,但总归也知道,生孩子是等同于要走一趟鬼门关的大事,也放下了繁忙的朝政,每日抽一点时间来看惜棠。见皇帝的态度如此,众人难免惴惴的心,也都安定了下来,尽心尽力地为惜棠的生产准备着。

    长安的夏季,从来都多雨。

    七月初六的那一天,惜棠在许医娘的建议下,由长姊搀扶着,在殿中来回的走动。下身开始隐隐有痛,窗外的雨也渐渐大了,乌沉沉的天刮着冷冽的狂风,婢女们怕惜棠吹了寒风,急急地去放下支窗户的竹竿。

    身子痛的越发紧密了,许医娘却说还不是时候,惜棠只能忍着疼痛,走一会,站一会。铜钱大小的雨点打落着窗页子,惜棠的眼前也疼的湿润润的。正在忍痛的当口,听到一旁的碧珠问,“陛下得了消息了吗?”

    “自是传过去了,”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听起来徨徨急急的,“只朝中忽然有了急事,像是汝南王又如何了,陛下在和朝臣们商议……”

    那人的声音渐渐小了,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也让惜棠什么都听不清了。许医娘瞧着惜棠的脸色,觉得也是时候了,就连忙把惜棠扶进了早就布置好的产房。越发紧密的疼痛使得惜棠的眼前模糊不清,大雨还在淋淋地下着,惜棠已经分不清眼前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了。

    长姊见她神情不对,连忙唤人捧了鸡汤来,一点一点地喂着惜棠喝,惜棠恢复了点气力,但身下却是越发的痛了。

    她紧紧抓着床褥,在窗外瓢泼的雨点,和殿内亮起的簇簇灯火里,痛苦令她出现了幻觉,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今朝又是何年何月。

    惜棠发动的时候,清凉殿内,皇帝就汝南王一事,已经和臣僚们谈了将近一个上午。正在稍作休息的时候,云光殿最新的动静刚好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窗外大雨倾盆,皇帝站于窗前,手中的热茶还微微泛着热气。屏风之外,朝臣们聚在一处,仍在低声的交谈。皇帝收回了目光,不动声色问,“现下一切都还顺利吗?”

    “是。”章羚俯身道,“暂无大碍。”

    皇帝点了点头,在绕出屏风的前一刻,又说了一句,“你亲自去盯着,若突发了什么情况,立刻来和朕禀告。”

    章羚应是,匆匆地就退下了。大臣们隐约察觉了里头的动静,三三两两地往内张望着。而皇帝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已经自内殿走出来了。众臣纷纷下拜,再次说起了汝南王一事。

    因为得知了惜棠发动,尽管兹事体大,在听臣僚建言时,皇帝还是有些心神不宁。而殿外的雨声又急又密,噼啪噼啪地落在窗檐上,更是叫皇帝心中生乱。他勉强凝神,听着臣子又长又晦涩的谏言。正要坐不住的当口,章羚忽然湿透了身子跑进来,来不及和皇帝行礼,

    就在皇帝耳边低语一句,叫皇帝的脸色刹时变了。

    众臣见了这样的场景,不仅惊疑起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出言询问,皇帝就已经站起身,叫诸臣各自先回府,自己转身就走了。

    只留下众臣面面相觑。

    一人忍不住出声了,“可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众人或是拧眉,或是摇头,都没有回答。

    “算了算日子,”忽而有一人轻声说,“云光殿那位……也是时候生了。”

    恍若一道惊雷劈过,众人一下就噤声了。

    王骏站在最前方,脸色慢慢的沉了下来。

    而在产房之内,惜棠几乎要痛昏过去了。

    长姊跪坐在她身侧,在低声给她打着劲。稳婆一头看着惜棠的脸色,一头看着下身的状态,急的满头大汗。众人声声唤着,叫惜棠使劲,使劲……惜棠咬牙忍着比刀子钻还要疼上千万倍的痛,在许医娘的叫唤下不停的吸气,呼气。隐约察觉有什么出来了,却听见稳婆一声低呼,“不好,怎么是脚丫子先出来了!”

    这句话传到了众人的耳中,大家的心都是一激灵。惜兰瞧了这样的情况,几乎要急昏过去。“快想想办法呀!”她急道,“可不能叫一只脚先出来了!”

    稳婆浸着满手的血迹,心中的惊惶无以复加,先不论这孩子的身份,这榻上躺着的,可是陛下的宠姬,要是有个万一,她有十条命都不够赔的,但所幸现在只出个脚丫子,还看不出是出一只脚还是两只脚,还有挽救的机会……稳婆定着心神,小心翼翼地旋转起胎位来。

    小弟守在寝宫外,听着里头先是一阵喧闹,继而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内心就发起慌来。果不其然,下一瞬就看到有人匆匆往清凉殿而去,大雨淹没了小弟的视线,小弟的眼眶也被泪水浸满了,他在殿门口不停地来回走着,不知忙慌了多久,忽而听见了皇帝出行的节仗之声。

    小弟急急地就上前去,但皇帝根本来不及看他,从产房内搬出的一盆盆血水忽地就令他心口一窒。她这样柔弱的女子,身体竟然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皇帝还在恍神的时候,许医娘自内殿而出,满脸大汗地问着皇帝的意思,“不必问朕,”谢澄沉声就道,“一切都以夫人为先。”

    许医娘得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匆匆就往里头传话了。谢澄听着产房内断断续续的痛呼声,心渐渐的绷紧了。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里头还未传出任何喜讯,殿外的雨却下的越发大了。

    疼痛令惜棠失去了所有感知。她意识昏昏沉沉的,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她太痛了,太痛了,但这痛苦似乎又没有尽头。长姊一下一下地擦着她额角的汗,嘴巴张张合合的,好像还在说着什么,惜棠努力地去听,孩子,孩子……

    对!孩子,阿姊在说孩子,这个她费尽了所有心思保下来的孩子……惜棠全身忽然有了力气,她硬生生的熬着接连不断的痛,在一阵下坠般的疼痛后,腹中像是忽然空了——

    一瞬之间,惜棠忽然听清了周围的人声,还有外头的雨声。她茫然的眼神望向白茫茫的窗外,这冷酷的雨,无情的雨,阿洵死了的那天的雨,她和他相遇的那天的雨……

    惜棠的眼前一下又模糊了,而耳畔忽然响起了孩子洪亮的哭声。稳婆激动而喜悦的声音传来了,“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活泼可爱的小郎君——”

    惜棠的嘴唇动了动,是个男孩儿……稳婆把孩子抱上前来,惜棠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稳婆就把孩子抱了出去,为什么要抱出去?那外头的一定是皇帝了……惜棠恐慌起来,开口想要唤住稳婆,但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情绪激动起来,眼前黑了一黑,几乎昏倒在榻上。

    谢澄在漫长的等待之中,终于听见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稳婆还沉浸在接生顺利的喜悦里,抱着孩子,跪下就对皇帝道,“陛下,夫人生下了一位小郎君——”

    话刚刚说完,稳婆就觉出了不妥,僵着身子跪在地上,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殿中的气氛一下安静下来,连小弟都站在一旁,没有出声了。

    是个男孩儿……谢澄的目光顿了顿,瞥了一眼稳婆怀中哭的抽抽噎噎的孩子,淡淡地收回了视线,问一句,“她怎么样了?”

    “夫人无碍,”稳婆抖着声音说,“就是太过疲累了,日后需好好进补些。”

    “夫人既平安无事……”在殿内众人屏息的等待中,皇帝终于开口了,“云光殿上下,都依着诞育皇子的分例赏赐。”

    殿中气氛猛地一松,稳婆这才露出喜色。见皇帝扔下了一句话,就往产房走去,也连忙跟上了。产房仍旧是一片浓重的血腥气,惜棠气息微弱,却朝帘外投来了期盼又惶恐的目光,“孩子,”她微弱地乞求皇帝,“给我看看孩子……”

    谢澄摸了摸她被汗水浸湿的脸,示意稳婆把孩子递上前来。惜棠努力撑着精神,看到了襁褓中哭的脸庞红红的孩子。她慢慢的呼出了一口气,终于放心的晕了过去。

    第54章 册封

    惜棠一醒来,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孩子的声音。

    她吃力地睁开了眼睛,第一眼就望见了殿外澄澈的天宇,金灿灿的日光懒懒地落到了窗页子上,长姊站在长窗前,双手抱着个小小的孩子,像是在和他看着什么,指着什么,孩子叽叽咕咕地叫唤,像是在附和一样,长姊听了,就忍不住低头,望着孩子笑。

    这情景太过美好,惜棠望了好一会,才渐渐回过神来。惜兰却已经留意到了她的状态,欣喜道,“阿妹醒了!”说着说着,她就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惜棠咳嗽了一声问:“我睡了多久?”

    “睡了整整一天,”惜兰微笑中又带着疼惜地望着她,在惜棠的身侧坐下了,她很温柔地说,“来,快看看孩子。”

    惜棠有些无措,“我不会抱他……”

    “我教你,”惜兰一边说着,一边把云朵一样柔软的孩子递给她。惜棠小心翼翼地,在长姊的帮助下,终于把孩子抱稳当了。她低下头,孩子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惜兰微笑说,“这孩子的眼睛很像你呢。”

    惜棠一怔,她久久地望着孩子,孩子像是知道这是母亲的目光,也安静地望着她。惜棠忽然感觉双手沉甸甸的,仿佛她捧着的是一件稀世的珍宝。

    她含着泪低头亲了亲他,孩子咿咿呀呀地,忽然说起话来。浅金色的阳光映入孩子琉璃珠般的眼睛,是和惜棠一样温柔的琥珀色的杏眼。惜棠明明是笑着的,可眼泪却情不自禁地落下来了。

    “好好的日子,怎么哭了,”惜兰轻声地说,她用帕子擦拭着惜棠湿润润的脸庞,“孩子不好好的吗?都过去了,过去了……”

    惜棠用力点着头,把眼泪都憋了回去。

    “孩子都出生了,阿妹有给他想好名字吗?”惜兰说,“总不能日日孩子,孩子的叫着吧。”

    名字……惜棠还没有给孩子想名字。在怀着他的时候,她心中惦记的事,要想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她根本来不及想寻常母亲都在想的事。

    “我不知道……”惜棠喃喃着说,孩子听不懂大人的话,眨着长长的黑黑的眼睫毛,像是有些困了,惜棠望着窗外葱绿色的冬青树。即便是在严寒的冬日,这挺拔的树仍旧枝叶浓密,常青不败,惜棠忽然开口了,“小树……孩子的小名,就先叫小树吧。大名,等我以后再想想。”

    惜兰望着惜棠与小树,含笑地点头说好。“小树,你有名字了,知道吗,小树?”惜兰逗着惜棠怀里的孩子,孩子不知道对这个名字满不满意,白嫩嫩的脸颊都鼓了起来,好久以后,才像是勉为其难般的点了点小脑袋。

    姊妹俩看着小树的反应,都觉得很惊奇。她们低低絮语着,小树在襁褓里打着小小的哈欠。气氛正温馨和悦着,外头忽然来人通禀,说陛下来了。

    听了这句话,惜棠立时就神情一僵。正无措的当口,皇帝就走进来了。他挥退了身后跟着的人,径直朝惜棠走去。惜兰慌忙地站起来,皇帝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惜棠怀里抱着的孩子身上。孩子察觉到了陌生人的气息,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着他。谢澄简短地说了一句,“抱出去。”

    惜兰低声应是,连忙从妹妹的手中接过了小树。小树不想离开母亲的怀抱,眼睛里慢慢浮现出了晶莹的泪水。惜兰害怕孩子在皇帝面前哭出声,惹得皇帝不快,急急地抱着他出去了。惜棠坐在榻上,看着长姊抱了孩子出去,不由得垂下了眼睛。

    皇帝此时的神情,还是温和的,他轻柔地抚上了惜棠的脸颊,关怀地问了一句,“身子还疼不疼?”

    “好多了。”惜棠小小声地说,“……但还是有点疼。”

    谢澄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心疼的色彩。“如何能不疼,”他轻轻叹道,“昨日你生产,可是把朕吓坏了,折腾了这么久,又流了这么多血,”他语气中的疼惜不似作伪,“今后要听冯会的话,把身子养好了,知道吗?”

    惜棠神情仍旧是疲惫的,没有什么精气神,只是怏怏地点了点头。昏昏沉沉睡了近一日,只在早间的时候,被奴仆伺候着吃了点东西,惜棠的乌发凌乱的散开,连脸色也是苍白的。但美人毕竟是美人,便是在憔悴中,也有着不一样的憔悴的美。

    “孩子那头,你也不用担心,伺候的人,都是一层一层挑上来的,断断不会委屈了他,”谢澄爱怜般地吻了吻惜棠,“若是不尽心,你也不必顾忌,直接与朕言,朕与你惩戒他们。”

    听了皇帝这话,惜棠的眼里微微有些神采了。她张着口,有些惊诧地望着皇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皇帝望着她的神情,却是笑了。

    “怎么,不认识朕了吗?”皇帝好笑一样地说,点了点她的脸颊,“朕既应了你,把这孩子养在宫中,就不会食言,但……”谢澄的声音顿了一顿,“你也记得你应过朕什么,是不是?”

    惜棠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是。”惜棠咬着唇瓣,“我说过,要一心一意伺候您的。”

    “你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就是再好不过了,”谢澄微微笑望着她,轻轻地开口了,“先前因为你有了身子,朕就一直把你入宫的事压了下来。现下都过去一年多了,也不好再拖……这几日,朕先把册封的旨意颁下,待你出了月子,再正式把你迎入宫中,好不好?”

    “这么快,”惜棠有些慌了,“我……”

    “不快了,”谢澄温和地打断了她,“自你跟了朕,你算算有多久了?何况册封夫人一事,兹事体大,总要叫底下人有时间准备,到时若是手忙脚乱的,也叫你失了颜面,让旁人看了笑话,就不好了。”

    颜面?惜棠默默地想,她这样的身份,哪里还有什么颜面可言?只怕她一出云光殿,就要叫唾沫星子淹死了。惜棠还远远没有做好现身于人前的准备,何况现在还多了个小树……她内心又慌张,又害怕,但她又不能拒绝皇帝,只能垂着头,缄默下来。

    谢澄见了她这般模样,原本还有些恼怒,想到了什么,又平复下来。他是天子,自然是不受礼法和规矩的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但惜棠不同,她只是个貌美而柔弱的女子,根本无力去承受世俗的冲击……谢澄刚想开口劝慰她几句,惜棠却自己先开口了。

    “您的意思,我明白的,”惜棠抹了抹眼泪,抬起脸,对他勉力一笑,“我曾经是那样的身份,还能妄求什么?您给了我名份,不叫我无名无份的给人耻笑,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典了。”

    这笑落在谢澄的眼中,却让他的心撕扯了下,隐隐有了痛意。再怎么说,惜棠也曾是诸侯王名正言顺的妻,跟了他,身份看似尊贵了,但却一直被藏于云光殿里,没名没份,成了长安城中私下流传的一段艳谈,竟还是不如从前了。

    “又说傻话了,”谢澄轻轻斥责着她,“你既成了朕的人,何人敢看轻你,在你跟前闲言碎语?何况朕早就属意把夫人之位予你……像这样自轻自贱的话,不许再说了。”

    惜棠微红着眼眶,不说话了。谢澄捏住她泛凉的双手,不由得叹息了一声,“也是你我时运不对,若是叫朕早遇见你……”谢澄说到此处,渐渐也觉得荒谬,若惜棠不曾做了九弟弟的妻子,他又如何会遇见的了她?竟是不自觉说出了糊涂话。

    惜棠听了皇帝这话,却是久久一怔。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您莫不是忘了,当年,我能与临淮王成亲,也有着您的一份缘故。”

    话刚说完,惜棠就后悔了。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说出口了……她畏惧地看着皇帝,还想出言描补几句,但皇帝在愠怒过后,竟是没有发作,凝视着她如花一般的脸庞,开口了。

    “当日在长乐宫,朕就是一时兴起,才出言几句,哪里能想到,将来与你,还能有这样的事?”他轻轻咬着惜棠的唇瓣,“这样说来,朕与你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惜棠想起了谢洵,在畏惧的同时,内心又涌上伤感,完全回答不上皇帝的话。而皇帝在一句询问后,却是微笑了。

    “罢了,从前的事,无端端提起做什么?总归你现在是朕的人,在朕的怀里……”皇帝含着笑的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着惜棠,带着某种满意,自得与胜利的意味。

    几乎下意识的,惜棠想要躲避这种目光。但她根本一动都不敢动,而被迫望着皇帝的目光,更是添了几分恐惧,谢澄自是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微微一笑,吻了吻她的眼睛,算是宽恕她的失言之罪了。

    “你好好休息,”时候不早了,前朝还有事,谢澄起了身,捏住她的下巴,在离开前,最后说了一句,“朕晚些时候,再来你宫里。”

    惜棠发着颤,点头,皇帝疼惜般的摸了摸她发凉的脸颊,离开了。惜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个人缩在床榻上,明明阳光很温暖,但她的内心却止不住地泛起森森寒意。

    坐着发了一会呆,想起了还与长姊在一块的小树,惜棠勉强回了神,叫帘子外等待传唤的奴仆入内了。

    第55章 夫人

    皇帝回了甘露殿,不过才坐下几刻,底下人就入内禀报,说太尉求见。

    皇帝并不意外,点头就让王骏进来。王骏端着神情入内,下拜过后,开口就问,“臣近来听朝野热闻,道陛下欲纳已故临淮王之遗孀,兰阳丞沈豫之女为妃,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竟是众人皆知了么?”皇帝仿佛有些讶然,“也不瞒太尉,朕欲纳沈氏为夫人,视丞相,爵比诸侯王,登御后宫,以明内治,昨日已命中大夫拟旨了。”

    “册立后妃,侍奉陛下左右,本是陛下的内帏家事,臣本不应该置喙,”王骏沉声道,“只此女为临淮王之妻,是太后亲自指予临淮王的王后,临淮王方新丧不久,就引诱于陛下,致使陛下行如此失德之事,岂能忝位后宫,居如此高位?还望陛下三思。”

    王骏本以为,听了自己的话,不管采纳与否,皇帝都会面露稍许羞惭之色。却不料皇帝的神情极坦然,只微微一笑道,“卿此言何意?朕不记得,国朝有哪条律令,言孀居之妇不可再嫁。”皇帝叹道,“太尉莫要太过迂腐了。”

    明明是皇帝纳取臣弟之妻,做出令天下不齿之事,此时却是倒打一耙,说起王骏迂腐来了。王骏的嘴角抽搐着,想来是在心里腹诽皇帝。而皇帝望着他的神情,又说话了。

    “况且,是何人说她引诱于朕?是朕怜其遭遇,又爱其美貌,有意抬举一二,才强临幸之。”皇帝略略一停顿道,“卿不可出于为尊者晦的缘故,而与群臣混淆了事实。”

    皇帝此言既出,王骏是彻彻底底愣在了当场。“陛下怎可如此行事……”王骏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不由得气怒道,“这般失了为君的品行,若是先帝见此,一定会对陛下痛心难言!”

    “不过纳一嫔御,怎就至于提起先帝了?”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这本就是朕的内帏私事,太后都不曾言语,卿为一外臣,却是失了为人臣子的本分。”

    忽然听皇帝如此冷言冷语,王骏神情惊诧起来。他僵立在原地,没有应声,只涨红着脸望着皇帝。皇帝见状,略略叹息一声,竟是起身了,“朕不过气言一句,太尉不会与朕较真吧?”皇帝望进他的眼睛,微微一笑道,“卿为朕之肱骨,社稷之臣,如何与朕的后宫较上劲了?倒是朕加冠已久,中宫悬虚,母后也常与朕言……”

    听闻皇帝这般言语,王骏不由得僵住了。先前还未有与天子结亲的念头,只是此时想来,他有一女,倒也与陛下年岁相当……他缄默下来,一时没有回应皇帝的话。

    王骏离开甘露殿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见皇帝神情不豫,到了该用晚膳的时辰,左右也不敢上前言语。谢澄微微阖着眼睛,待把心绪彻底压下去了,方问了一句,“云光殿如何了?”

    沈夫人那头,一直是章羚在留神关注着。此时听皇帝这样问,章羚就上前躬身道,“夫人哄了小郎君一下午,现下已经在用晚膳了。”

    皇帝的嘴角轻扯了一下,“那孩子很闹腾吗?”

    殿中氛围忽的一静,章羚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孩子还小,哭闹总是有的。”

    皇帝微微一哂,“你命人多瞧着,别叫她心疼孩子,累了自己就是。”说着,就拿起奏章翻看起来,想起了方才和王骏的谈话,就又说了一句,“盯着云光殿服侍的人,别让前朝的事传到了夫人的耳中,听明白吗?”

    章羚心中一凛,自是恭敬应下不提。

    果然才过几日,惜棠就接到了自未央宫而来的册封诏书。

    她当时就怔在了原地,刚想下跪接旨,宣旨使就急急搀扶住了她,“夫人产后虚弱,陛下特意嘱咐,让您不必多礼,坐着接旨就是,”宣旨使满脸殷勤,惜棠勉强一笑,终究没有坐下,站着听诏书念完了,宣旨使便把诏书递给了她。

    惜棠低头,看到了上面用朱红色笔写的字,惜棠认出这是皇帝的字……在她还没被诊出有孕的时候,皇帝有时会把她叫去清凉殿侍奉,挥退了伺候的人,在案上肆意临幸她,惜棠也由此见过了皇帝的字,铁划银钩,刚劲有力,总是叫她全身震颤不止。

    惜棠眼睫毛颤抖着,捏着绢书的手一下加紧了。鲜明的朱红色字迹映入眼帘,皇帝亲笔封她为夫人,令她八月初九迁入未央宫披香殿。一切,算是在这时候尘埃落定了。

    意识到这一点,惜棠不由得眩晕起来。灵儿打量着她的神情,连忙代她把宣旨的人都打发了。她握住了惜棠的手,惜棠才略略回了神,就看见殿中跪了满地的人,面露喜色,全都张着口在恭喜她。惜棠感觉头更痛了,她勉强挂着笑容,叫灵儿赏赐了众人一番,才让他们退下了。

    惜棠一只手扶着窗框,有些站不住。惜兰站在帘子外,有些迟疑地看着她,惜棠摇了摇头,一个人走入了偏殿。小树方才还在摇篮里酣睡,不知道这样大的动静有没有吵到他。

    惜棠这样想着,走到了摇篮边,低下了头,小树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却也不吵不闹,只是睁着好奇的眼睛,观察着周遭的景象。见惜棠来了,他欢乐地叫了一声,惜棠不由得笑了,她下身,把他抱了起来,小树莲藕一样的小手抱住了惜棠,热热的呼吸喷在了惜棠的脖子上。惜棠的脸贴着他毛毛的小脑袋,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说话。

    小树指头小小的,在玩着母亲的长长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感觉手指湿了。小树还小,不知道这叫做湿,只是懵呼呼的扭着身子,望向母亲。惜棠微笑看着他,小树想了想,吧唧一口亲上了她湿润润的面颊。

    晚间,惜棠哄了小树入睡。尽管听下人说,皇帝今日回了未央宫,却依旧觉得他今夜会来。她叫其他人都各自去休息,独自在房中等待着皇帝。

    果然等了几刻钟,就遥遥看见了皇帝出行的仪仗。皇帝是个喜排场,好奢华的人,即便这么晚了,来惜棠宫中时,仍旧带来了乌泱泱的一群人。惜棠将皇帝迎了进去,皇帝见她身侧空荡荡的,果然就问了一句,“怎么没人跟着你伺候?”

    惜棠温柔答了一句,“不早了,我让他们下去休息了。”

    皇帝拧着眉,仿佛不是很赞同。惜棠怕他一通发作,叫云光殿上下不得安睡,连忙给皇帝宽了衣,和他一起走入内殿,路上问,“陛下要沐浴么?”

    “在宫里就洗过了,”皇帝声音懒懒地说,和惜棠一起在床榻坐下,低头就吻着她的唇瓣,惜棠迎合地让他亲吻,皇帝吻毕,笑了一下问,“今夜怎么这么听话?”

    惜棠慢慢红了脸,转过脸,不回答了。谢澄知道她脸皮薄,没有继续就此调/笑,而是把她抱在怀里,笑说,“今天降下的旨意,你收到了?”

    “您明知故问,”惜棠和他对视着,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您叫我下个月入宫。”

    “是,介时你也出了月子了,”皇帝望着她的眼睛里,有很明显的笑意,“长扬榭虽自在,但在这住了近一年,朝臣都说的朕耳朵长茧了。披香殿比这更大,更宽敞,你会喜欢的。”

    惜棠轻轻嗯了一声,点着头,靠在皇帝的怀里,不作声了。过一会,才问了一句,“朝臣……您这样待我,朝臣们不会有异言吗?”

    “朕喜爱谁,就抬举谁,他们哪里敢有异言?”皇帝的语气中满是不在意,他位登九五已久,是随性惯了的人,从未把旁人的言行放在眼里过。只这句话说完,想到了一人,神情却渐渐暗了,又微微切齿地说了一句,“便是有异言的,也早晚通通打发了。”

    惜棠听了皇帝这话,就知道。为了她和小树,前朝还是起了一定波折的。她内心有些惊惴,下意识就靠皇帝紧了些,无论如何,他都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了……谢澄略微诧异地望着她,“莫要害怕,”他柔声地哄着她,“万事都有朕在。”

    惜棠双手环着他的脖颈,赧红着脸庞,小小声地说好。谢澄揽着她的纤腰,上下抚弄着,果然还如怀了孩子前那般的纤盈。只是较之从前,又丰腴了些许。皇帝不由得起了意,惜棠抬起了眼睛,又惊又怯地望着她,谢澄亲了亲她的脸庞,“就叫朕纾解下……今晚不进去。”

    惜棠脸红的要滴血,只能闭着眼睛,不住地点头而已。宫人们见皇帝和夫人亲热,悄声就退了出去。刚想把灯火熄灭,皇帝的眼睛,正落在那处雪白的盈盈之上,他轻轻地说了句不,惜棠急的就泄出了几声呜咽,宫人不敢多言多看,将帘子放严实,慌忙就退下了。

    而留给惜棠的,是一个光亮堂堂的地界。皇帝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地掐住她,看见在灯光下,泛起了雪白涟涟的柔波。他低下头去含住,殿中很快响起了惜棠柔媚的低泣。

    第56章 温柔

    事毕好久,惜棠被皇帝抱在怀里,还在一抽一抽地淌泪。

    “怎么还在哭?”谢澄叹道,“也不是第一次用你,之前朕这样弄,你不也得了快活,今夜怎么就这样委屈?”

    “您还好意思说,”惜棠泪水涟涟道,“本来就涨的紧,每日都疼的厉害,您今晚还这样,还这样……”惜棠哭的根本止不住。

    “那棠棠要朕如何?你身子不便,朕不能幸你,难道要朕去寻旁的女子?”谢澄低声笑道,“你既说涨的紧,朕方才难道不是在帮你吗?也叫你不这么难受……”

    “您哪里只这样了!”皇帝的话音刚落,便是在极度的羞耻之中,惜棠也不忘含泪望他一眼,“您只顾着自己快活,分毫都不顾及我……”

    听了惜棠的话,谢澄眼睛里仍旧含着笑,他伸出手指,捻住了她的雪莹,“哪里有你说的这样了?”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揉捏着,“朕对你万般爱惜都来不及……”

    听着皇帝的语气,惜棠就知道他还没有尽兴,必然要再来肆意捣/弄一回。“不行的,陛下,我不行的,”惜棠慌忙地阻止他,眼中流出了盈盈的泪,“您就怜惜怜惜我吧,您方才弄的我好疼,我真的受不了……”惜棠哽咽出了声。

    见惜棠眼眶红红,哭的这样可怜,谢澄怜惜不已,捧住她的脸颊亲了亲,“好了,好了,莫要哭了,哭的朕好心疼,”他像对待孩子一样拍着惜棠的后背,惜棠的抽泣声渐渐小了些。她埋首依偎在他怀里,凝霜一样的手腕子揽住他,身前雪团被轻挤着变了形状,隐约流出了些湿润的痕迹。

    谢澄捻起它观察了一会,的确泛出了些许鲜润的红色,也是他方才放纵了……他低声哄她,“是朕弄疼你了,拿药膏子给你涂涂好不好?冯会也同朕说,为了不要你涨着疼痛,偶尔要叫奴婢给你涂一涂。”

    冯会竟然还和皇帝说这个……惜棠涨红了脸,摇着头道,“药膏在外面呢!大晚上的,陛下不要叫人进来。”

    “这有什么紧要?都是伺候人的奴婢,哪里怕麻烦他们了?”见惜棠紧紧咬着唇瓣,还是一副拒绝的模样,谢澄只能柔声道,“不叫他们进来,好不好?就是叫人把药膏子拿进来,本来朕就是想亲自给你涂。”

    惜棠眼睫毛飞快颤抖着,没说话,算是听从了。皇帝就抬高声音,唤了人拿药膏子进来。卫和原本在外面打着盹,听了皇帝这句吩咐,急急拿了物什就入内。

    殿内明烛高照,浅金色的床幔隐隐约约勾勒出两个人影,依稀能看出床幔内的情态……卫和死死地低下头,一眼都不敢多看,掀开了床幔的一角,双手把药膏子呈递于皇帝,待皇帝接过了,悄悄声就退了出去。

    床帷之内,正弥漫着一股清凉而微辛的气息。尽管谢澄的动作很轻,惜棠还是吃痛地呻/吟出声,让谢澄一直不停地柔声劝慰她。好容易涂完了,惜棠全身都出了层浅浅的汗水。过了好一阵子,终于感觉涨痛略略减轻了。谢澄观察着她的神情,问了一句,“是不是没这么疼了?”

    惜棠无力地点了点头,谢澄抱着她,小心地不碰到她的前处,他吻了吻她的眉心,说,“你这样疼,早知道朕不闹腾你了,都是朕的不是。”

    皇帝的语气里,有明显的疼惜的色彩。这叫惜棠不禁一愣,长久以来,皇帝虽然不吝言说对她的宠爱,但于惜棠而言,皇帝对她,无非就是对一个可供赏玩的物件一般的喜爱罢了。皇帝什么时候在乎过她的感受?

    “您嘴上说的好听……”惜棠眼中有怨,“拿我身子取乐的时候,任我怎么哭求,都是由着性子来。”

    “这哪里一样?”谢澄温柔地摸着她的乌发,“那是朕疼爱你,你羞是羞,但到了后头,难道只有朕快活,你自己不快活么?但今夜是朕不对,知你身子不适,还一味地胡来。原谅朕这一回,好不好?”

    惜棠微微惊诧地看着他,人人都道皇帝是威仪之主,惜棠从来也害怕他,但他承认起自己的不是来,又是如此的不矜地位。惜棠躲开了皇帝的目光,低低地垂下了眼睫,“您都这样说了,还叫我怎么办?”惜棠的声音闷闷的,“全听陛下的就是了。”

    谢澄叹一口气。

    “这样说,还是在生朕的气,”谢澄微微叹道,“这也无法,谁叫是朕的错?瞧你出了一身汗,朕先伺候你擦了身子,换件衣裳入睡,日后再和你赔罪,夫人觉得如何?”

    皇帝这般花言巧语,叫惜棠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谢澄含着笑亲吻她,见她很是顺从,就依着方才的言语,服侍着她换了裙裳,才和她一起沉沉入睡了。

    天子册封夫人的旨意晓谕长安时,成安长公主和颍邑长公主正聚在一处取乐。

    “夫人?”颍邑长公主惊诧道,“许这样的高位,看来陛下真是被那沈氏迷昏头了!”

    “阿妹!”成安长公主严厉地说,“在说什么糊涂话!”

    见了长姊这样的神情,颍邑长公主就收敛了神色。一旁伺候的俊秀郎君,见两位公主的氛围不对,不由得在心中胡乱猜测起来。成安长公主深深吸了口气,“你们都先退下。”

    水榭中服侍的人,全部都噤声退下了。人都走完了,成安长公主就骂了妹妹一句,“现在你是怎样的光景,自己不知道么?竟还像以前那样,随意编排起了陛下!”

    长姊这样声色俱厉,叫颍邑长公主有些不自在,但毕竟是为了她着想,颍邑长公主就也没有出言顶撞,反而点头认着自己的不是。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沈夫人……阿弟竟是这么宠爱她么?”

    成安长公主看了妹妹一眼。

    “我算是比较了解陛下的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个人这么上心。”成安长公主微微沉吟着,“你也知道,陛下有些孩气,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起初我也觉得,是为了这么个缘故,才如此执着于她。只这些日子瞧下来,真是……”长公主摇着头,“叫我震惊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听了长姊的话,颍邑长公主的心微微一跳。她缄默着不说话,回忆起自己从前对沈氏有无失礼之处。当时临淮王携王后入宫时,她根本瞧不上弟弟这个出身低微的王后。但所幸面子上的功夫还是维持住了……

    颍邑长公主略略松了口气,但想起自己作为天子的姊姊,太后的亲女,这样尊崇的身份,日后还要去看沈氏的脸色,心中难免有些不平。

    成安长公主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道,“如今阿弟即位年久,早不是父皇在时的光景了。何况阿父在时,你难道就能对阿父的妾妃失了礼数?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你嫡亲弟弟喜爱的女子,略略亲厚些,有什么难做的?无非就是阿弟现下对你心有芥蒂,你要稍稍俯就一番……这都要阿姊提点你?”

    “阿姊说的,我自然都明白,”颍邑长公主微微蹙着眉头,“只陛下与我,还能回到从前么?”

    “有什么不能的?还有我和阿母在呢。”想起皇帝素来的脾性,成安长公主也有些拿不住主意,却还是尽力宽慰着妹妹,“我们总归是在你这一边的。但你也要收敛些性子,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

    长姊言语关切,颍邑长公主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心中还有所想法,当下只能连连点头,谢过阿姊了。

    长安的流言纷纷,在云光殿内,惜棠是一概不知。这段时日,她和皇帝的相处,比从前融洽许多。只皇帝近来的勤,惜兰有意避开皇帝,惜棠就少和长姊相谈了。

    这一日朝中有事,皇帝摆驾回了未央宫,特地派人说今日不会来。惜棠终于有时间好好照顾小树,和长姊说一说话。

    原本一起哄着小树,气氛好好的,小树迷迷糊糊就入睡了。惜兰望着惜棠,眼神却闪烁起来,惜棠不明所以,不由得问了一句,“阿姊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我,”惜兰犹豫了好一会,但总归是沾了自己妹妹的光,没什么好瞒的,就道,“昨日,郎君寄予我的书信到了,说他升了官位,现下是郡里的五官掾了。”

    惜棠听了,不禁微微一愣。阿洵死后,临淮国国除,被长安划为了临淮,九阳与武陵三郡。刚刚长姊说,姊夫被擢拔为九阳郡的五官掾……她低了低头问,“那,父亲和母亲呢?”

    “还没有消息,想来是还没有。”惜兰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若是要恩封阿父阿母,陛下会先来与你言说吧。”

    惜棠渐渐不说话了。见着惜棠这样的反应,惜兰就明白,阿妹还是怨恨着家里,不过也是,做父母做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能叫女儿不怨?惜兰不再想父母,而是和惜棠说起了小弟。

    “小弟这几日,常常和长扬榭里的将士聚于一处,日日都不见人影,”惜兰说,“我瞧着他,于武艺也有些天赋,前些日子还私下与我说,陛下有意叫他留在长安,做个随侍的郎卫,阿妹的意思呢?”

    显而易见的,皇帝是起了提拔她家里人的念头,这叫惜棠不自在起来,如果可以的话,她根本不想得到皇帝赐予的任何东西。但皇帝的意思,哪里轮的到她来拒绝?便是她想拒绝了,那小弟呢,若是能有个更好的将来,她怎么能强求他不要?

    “陛下还未和我说……”惜棠缄默了一下,道,“待过些时日,我再问问小弟的意思。”

    见惜棠的神情含愁,惜兰的心不禁难受了。阿妹近来被封了夫人,人人都替她高兴,云光殿也是喜气洋洋,都在为迁宫做准备,但她哪里不知道阿妹心里头的不愿与彷徨?但千般安慰的话,都已经说尽了。惜兰如今,只能叫惜棠打起精神,去过接下来的生活了。

    “我知道阿妹心里难过,但眼下都这样了,”她轻轻捏住了惜棠的手,“你与陛下对着干,最后吃苦的只能是你自己,便是不想着自己,也要想想小树……”

    “阿姊都与我说过了千万遍。”惜棠微微哑着声音,“再说了,阿姊这些日子瞧我,可有忤逆过陛下?”

    望着阿妹脸上凄徨的神情,惜兰渐渐沉默下来。就近来她所看到的,陛下常常临幸云光殿,阿妹与陛下也相安无事,偶尔看来,还有几分融洽……但她哪里不知道惜棠的苦?

    她叹了一口气道,“你心里不愿,但总归陛下还待你好,身边也只有你一人,这日子就也过的下去。就是我与你姊夫,也常常有不痛快的,如今不还是好好的?人生在世,哪里能诸事圆满呢、能过的下去,就努力地过吧。”

    惜棠抿着唇瓣,不说话。半晌才道,“阿姊说的也有不对……谁说陛下只有我一人?”

    惜兰惊诧地张开了口,“这……”

    她还欲再问,但看着阿妹的神情,也就沉默了下来。后宫里头有名位的,的确是有阿妹,但哪里知陛下有没有私幸宫人?毕竟这后宫里的女人,从名义上都是陛下的。陛下有时幸过了,不给名份,抛在一边,也是可能的。

    男子三妻四妾,原也是惜兰见惯了的,毕竟她自己的郎君也是,何况阿妹侍奉的夫主,还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可想起去了的临淮王,那个待阿妹一心一意的妹夫,惜兰还是忍不住心中生痛。她都如此,更何况阿妹自己?但这样的男子,毕竟又是世间难寻的……惜兰唏嘘不已,不再就此事和惜棠说了。

    第57章 小树

    对于天子册封夫人一事,朝臣们都颇有意见。在朝上和天子奏对时,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旨意已下,天子毫无更改之意不说,连王太尉都没有多言,久而久之,众臣都熄了心思,不再劝了。只在长安的市井巷末,从前明帝宠爱郭美人时盛行的歌谣,现今又复唱了起来。

    天子的心腹之臣魏究,私下和天子相谈时,就提起了这件事。当其时,天子只是淡淡笑过,觑着他的神情,魏究就噤声不再言语了。但临告退前,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陛下的后宫之事,臣不敢多言,只沈夫人与临淮王毕竟有一子,陛下须得细细斟酌……”

    听了魏究的话,皇帝的神情,慢慢地就淡了下来。魏究屏气等着皇帝的回答。皇帝果然没有对他动怒,“卿的意思,朕都明白。”皇帝缓慢地颔首道,“这个孩子的去处,朕早就想好了。”

    得了皇帝这个回答,魏究就放心了。他和皇帝告罪过后,恭敬地就退了出去。

    离八月初九那日,越来越近了。元光殿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惜棠不欲参与这样的忙碌,而是抓紧时间陪伴着小树。小树一个多月了,长的越发玉雪可爱,惜棠疼爱他到不行。只要皇帝不在,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照顾着他。

    八月初八那天,宫里头送来了册封用的翟衣花钿,惜棠只是看了几眼,就叫人仔细收好。小树却很兴奋,小孩子,最喜欢这些奢美晃眼的东西了。他往前伸着小脑袋,还想去啃一啃,惜棠连忙把他抱开。“小树!”惜棠气恼道,但小树可不明白母亲的情绪,他听出了自己的名字,还咿咿呀呀应了一声,叫惜棠忍不住笑了。

    用了晚膳,时间还早,惜棠抱着小树,在园子里走了好一会。尽管知道皇帝今晚必然会来,刚刚又被小树闹了好久,惜棠的心情还是稍微放松了下来。

    方才惜棠在用饭时,小树哭闹的厉害,不要乳母抱,一定要惜棠抱。惜棠只能一边哄他,一边吃东西,硬是被小树折腾了快一个时辰。

    现下,小树又安静下来了。在惜棠怀里,专心地玩着惜棠的头发,“你呀,幸好只是今晚闹,”惜棠亲了亲他的小额头,说,“若是今夜陛下来了……”

    惜棠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小树听母亲忽然不讲话了,疑惑地抬起了毛毛的脑袋,望着他琉璃一般的眼珠子,惜棠的心,很缓慢地泛起了钝钝的痛。在私下里,长姊,小弟,灵儿,都和她说过,小树像她,不像谢洵。可是在经常的很多个瞬间,惜棠都能在他脸上看到了谢洵的影子。

    是她思念阿洵的心在作祟吗?惜棠不知道,却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小树哼哼唧唧的,惜棠以为把他抱疼了,连忙松了力气,刚要和小树道歉,低下头,却发现他晃着小脑袋,小手指扭来扭去的,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惜棠便知道他饿了,想要喝奶。

    她犹豫了一会,见身旁无人,只有灵儿带着宫人远远的守在后头,就小动作地解开子自己衣裳的系带,小树开心地叫唤着,埋头喝了起来。惜棠闷哼一声,手缓缓抚摸着他的小脑袋。

    小树是个不挑食的孩子,无论是乳母的,还是惜棠的,他都喜欢。但显然,还是更喜欢惜棠的多一些。惜棠出于对小树的爱意,有时候,也想亲自给他喂奶。但想到这也许是皇帝不会喜欢的,惜棠就不这么做了。

    安静地抱了小树一会,却忽然听到了些许动静,像是有人着急地朝她小跑来了。惜棠一惊,慌忙就整理着衣裳。灵儿气喘吁吁地站在惜棠面前,对她说,“陛下快来了,您快快去迎吧。”

    惜棠的猛地一跳,灵儿伸出双手,要从她怀中抱过小树。小树原本吃的香香的,忽然被母亲打断了,还要把他交给别人,小树的心里很委屈,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像是下一瞬就要哭出声了。

    惜棠慌忙哄着他,“别哭,好吗?答应阿母,别哭这么大声……”忍着诸多的心疼与不舍,惜棠把小树交给了灵儿照料,自己撇下他们,往前头去了。

    但当惜棠赶到时,皇帝已经来到殿中了。惜棠观察着他的神情,有些迟疑地上了前。皇帝原本由宫人侍奉着更衣,见惜棠来了,就制止了宫人的动作,伸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颔,端详着她脸庞上淡淡的红晕,问一句,“方才做什么去了?”

    “在和灵儿散步,”惜棠回答说,“没想到外头这么热……”

    皇帝哦一声,放下了手,没说话了。惜棠悄悄地松了口气,和宫人一道给皇帝换了衣裳。惜棠正细心地给他整理着袖口,皇帝却忽的把她横抱起来,惜棠惊呼一声,反应过来时,皇帝已经把她压在榻上,鼻尖对着她的鼻尖了。

    后面还有人跟着呢!惜棠又惊又羞,急的捶了皇帝好几下,皇帝压着她尽兴吻了好久,才松手放开了她,惜棠慌忙地坐起身子,皇帝从背后抱住她,懒懒问一句,“怎么?不愿意给朕亲?”

    惜棠埋怨般的看了皇帝一眼,“殿里还有人,陛下就这么急……”

    这一眼饱含的风情,叫谢澄心里头痒痒的。他低笑着,附在惜棠的耳边,说了几句叫人害燥的话,把惜棠整张脸都羞红了。宫人立在殿中,听着帝妃二人谈情说笑,恨不得把脖子塞进地里。

    “您每次来,都是和我说这些,”惜棠抱怨着皇帝,“就不能正经一点么?”

    “朕现在与你做的,就是正经事。”谢澄端着脸,故意用严肃的语气说,见惜棠真有些生气了,就笑道,“好了,不闹你了,朕今夜来,真是与你说正经事。”

    惜棠微微一怔,咬了咬唇道,“是明天么?”

    谢澄玩着她的乌发,漫漫地应了一声,“对,明日就是你的册封礼,你好久不见生人,朕怕你心里头紧张。不过也没什么好怕的,朕个个都吩咐下去了,没有人敢对你不尽心。”端详了会惜棠如花般的容颜,谢澄轻声说,“朕知道你的性子,是惯于把苦楚往心里咽的。今后若是有人惹你不快了,不拘什么身份,都尽管与朕言,不必害怕什么,明白么?朕来给你教训他们。”

    惜棠张了张口,双颊还是红红的,望着谢澄,不说话。

    谢澄失笑,“怎么连话都不会对朕说了?”

    “没有!”惜棠连忙否认,继而又小小声地说,“您说的,我都记住了。”

    谢澄脸上的微笑加深了。他把惜棠抱得紧紧的,继续说,“还有母后……你若进宫了,于情于理,都该去拜见母后。只母后明天若召见你,你先不要去,等着朕后日和你一同去。”

    惜棠的心忽然一跳,“您明日不在么?”

    虽然一直以来,皇帝都是她所有苦难的源泉。但明日掉入了这么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他,惜棠反而感到害怕。

    惜棠不说还好,一说这个,谢澄就生气了。

    “朕原也想着陪你,只太史令那老家伙,非要说八月初九是个好日子,把册封礼定到这天最为合宜,但朕偏偏又有朝会……”谢澄不满地说,“朕小时候淘气,那老家伙表面上宽容,暗地里却去寻阿父告状,憋了满肚子坏水,这次一定也是故意叫朕难过!”

    听了皇帝的话,尽管心中积郁,惜棠还是忍不住笑了。谢澄听她笑了,感觉有损自己的威严,就去挠惜棠的痒痒,把惜棠笑的连都红了,“陛下饶了我吧,”惜棠边忍笑边说,“我真的不笑了。”

    谢澄见她笑靥深深,娇娇俏俏的模样,心情也很是松快。他抱着惜棠,又忍不住低头亲她。气氛正和睦着,只隐隐约约的,两人都听到了小儿的啼哭声。

    惜棠听着这声音,就是一愣。谢澄停下了吻她的动作,惜棠心惊胆战地望着他的神情,皇帝的声音淡了下来,“大晚上的,怎么还在哭?”

    惜棠低声说,“小树晚上没吃饱,所以才……”

    谢澄打断了她的话,“小树?”皇帝问。

    “是我给孩子取的小名。”惜棠连忙回答,一直以来,她都有意不在皇帝面前提起小树,甚至不愿意让皇帝想起他。每次皇帝一来,都是叫灵儿远远把小树抱开。想来今日,小树委屈过了头,哭闹的厉害,叫灵儿管不住了。

    谢澄点了点头,没有开口说话了。惜棠内心煎熬着,一面担心小树,一面又害怕皇帝发作。她不知道自己心煎了多久,直到皇帝冷不丁地发问了,“愣着做什么?不去看看他么?”

    “我,”惜棠犹豫着,“不用了,还有人在旁边照顾他,不用我。”

    “真的不用?”皇帝问,“朕听着,仿佛还是哭的很厉害。”

    “真不用了。”惜棠快急哭了,“小树很乖,就闹一会,很快就会安静下来的。”

    皇帝神情冷淡着,不说话。惜棠不知道自己怎么惹恼他了。她无措地望着皇帝,皇帝捏住她的脸,眼睛飞快地闪过些什么,“既然这样,”皇帝略显冷漠地甩开了手,“那就安置吧。”

    惜棠忐忑不安的,还想说些什么。宫人就已经上前,把灯火都吹灭了。惜棠僵着手脚,在皇帝的身边躺下。皇帝没有和她说一句话。惜棠听了好久小树的哭声,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58章 迁宫

    约莫六更天,皇帝就起身了。

    宫人的动作很小,但还是把惜棠吵醒了。惜棠朦胧睁开眼睛,很缓慢地坐了起来,略略恢复了点精神,方想下榻,谢澄在洗漱的间隙,看了她一眼问:“怎么不再睡一会?”

    惜棠见皇帝神情自然,没有和她追究昨日的意思,心里松了一口气,回答说:“今日不比寻常……要花点功夫梳洗。”

    谢澄闻言,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惜棠一向素于打扮,怀了身子之后,更是连脂粉都不用了。谢澄上一次见她盛装打扮,还是在去年太后生辰的时候。

    想起当时与如今的光景,谢澄望着惜棠的目光,不自觉就含了微微得意的笑意。他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的确是应该打扮了。”就在宫人的簇拥下,往屏风后沐浴了。

    惜棠听了皇帝的话,怔怔地坐了一会。这时,灵儿,碧珠,翠环,还有几个小丫头,双手捧着些舆洗的物什走了进来。惜棠在她们的伺候下换了裙裳,坐到了菱花镜前。

    自从阿洵走后,惜棠许久没有这样认真看过自己了。她总是太难过,太悲伤,一味地哀苦于自己的境遇,分不出心神去留意任何。

    当下,她当然还是困苦的,但实在不能再消极对待一切了。既然入宫的事实不可更改,那她必须把自己装饰的光光彩彩,不叫旁人看轻了她。

    谢澄自浴间出来,就被镜前华裙明妆的美人一惊艳。尽管见惯了惜棠的美貌,但忽然见她如此盛妆,皇帝的目光还是在她的脸庞凝住了。皇帝驻步的时间有些长,惜棠看他一眼,轻声问:“不早了,陛下还不去上朝么?”

    谢澄轻轻一笑,他走上前,所行之处,宫人都纷纷跪伏低头。皇帝冰凉的手指碰上惜棠的脸颊,在镜子里端详着她。惜棠的眼睫毛微微颤抖着,皇帝低头,吻了吻惜棠发簪上一颗明珠,轻轻地说:“夫人美甚。”

    听了皇帝的话,惜棠的脸,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但这并不是因为羞涩。皇帝从高处而来的目光毫不掩饰,其中呼之欲出的侵略意味令惜棠头皮发麻。惜棠僵着半边身子,侧过脸颊,在皇帝的手心落下一吻。

    皇帝露出了满意的神情,他放开惜棠的脸,很自然地朝她伸出了手。惜棠知道他的意思,就站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绶带与玉佩。

    皇帝今日有朝会,穿着的是十二纹章的玄衣纁裳,俊美崇高,尊贵无比。惜棠低着身子,把玉佩系到了带子上。握了冰凉的玉玦一会,也让惜棠的手冷冷的。

    “过一会太常就来了,你不必害怕,全程依着他的指引做就是,”皇帝亲了她纤美的手指好一会,温情脉脉地说,“朕今晚来披香殿寻你。”

    惜棠任皇帝亲着,低低说了句好。皇帝抱过她又吻了好久,方才离去了。

    太常作为国朝九卿之一,地位崇高,夫人的册封礼,本不应该是太常担任持节使。但皇帝有意抬高惜棠的身份,不理会臣子们的阻拦,任命了太常赵信为新夫人持节宣册。

    惜棠走出云光殿,赵信不敢抬头多看,依礼跪下拜见。惜棠唤了他起身,众人簇拥着她上了步辇。在垂下帘子的那一刻,惜棠回头看了看云光殿。当时住进来时,只觉得人生无望,是百般的不情愿,如今要离开了,却是情愿永远待在云光殿了。

    余光瞟见了远远跪在一边的小弟,但并没有见到长姊的身影。惜棠知道,长姊是去照看小树了。小树正是爱黏着母亲的年纪,昨夜又哭了大半宿,惜棠实在是很惦念他。但这样的场合,小树是如何都不宜出现的。惜棠忍着心里刀子刮一般的痛,无言地合上了帘子。

    步辇至了端门,惜棠就得自己步行了。方才仪仗赫赫,一路经过了半个长安。天子纳妃,长安久未有这样的盛事,对于这位曾经的临淮王后,如今的天子宠妃,众人都怀有浓烈的好奇。尽管身处辇中,不能亲眼看到,但仅仅听着声音,惜棠都知道外头有多热闹。

    册封的仪式,烦琐而复杂。依着天子的吩咐,为了不叫夫人受累,赵信砍掉了许多无谓的细枝末节,但前前后后,还是折腾了近四个时辰。

    受封之后,原本内外命妇要入宫恭贺惜棠,惜棠也要去长乐宫诣见太后,但皇帝全都推到了明日。惜棠尽管觉得不合礼数,但心下也觉得轻松,就没有提出异议。

    好容易到了披香殿,惜棠才刚刚坐下,祢平就带着乌泱泱的宫人来拜见她。碧珠凑到她的耳边说,“这些宫人都是陛下命掖庭丞精挑细选的,您放心用就是。”

    惜棠点了点头,逐一见过几个掌事的宫人,勉励了他们几句,吩咐灵儿把披香殿上下都赏赐了个遍,才叫他们退下。

    宫人都各自去做活了,祢平则跟在惜棠身侧,带着她一一看过披香殿。披香殿离皇帝的燕寝最近,本就是历代宠妃所居。皇帝的母亲尹太后,在还是夫人的时候,也携成安长公主住过披香殿。对于披香殿的奢美,惜棠也大概有了猜想,可当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

    玉石为池,凿金为壁,翡翠作灯,举目望去,皆是一片锦线生辉的辉煌气象。再看窗外,玉台翠树,奇珍花鸟,如同星星般密布,令人如临天海,若是站在窗边,还能若有若无地瞧见前方甘露殿的轮廓……

    “这,”惜棠道,“会不会太过奢靡了,朝中的公卿没有……”

    皇帝命人修缮披香殿,本是为了叫夫人高兴。但祢平瞧着夫人的模样,却是有些惊徨了,连忙出言道,“夫人无需担忧,钱财都是从少府中出,朝臣哪里会有异议?”

    少府是皇帝的私库,听祢平这样说,惜棠才稍稍放下了心。为缓解心中的不安,还想多问几句,忽然见长姊抱着哭的一抽一抽的小树,匆匆朝她走来。

    “这孩子一直哭,”长姊急的出了满身汗,“我怎么哄都不管用,想来是在想阿母……”

    惜棠心中一愧,再顾不上询问了,连忙抱过小树哄了起来。小树哭的脸蛋通红,长睫毛凝满了泪珠,小身子也一抖一抖的,看起来好委屈。惜棠心疼极了,抱着他安慰了许久,小树哭累了,才慢慢不哭了。

    惜棠身心俱疲,抱着小树,就坐倒在了榻上。小树哭闹了一天,得到了心爱的母亲,就握着小拳头,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惜棠也累了,没有用膳,也没有梳洗,一下就睡过去了。

    皇帝到来时,披香殿一片安静。

    皇帝仿佛有些不快,祢平觑着他的神情,连忙上前道:“陛下,夫人累了一日,现下睡着了。”

    皇帝闻言,下意识放轻了脚步。他来到内寝,宫人们无言拜伏了一地,皇帝不予理会,径直就绕过屏风,果然看见了在榻上安睡的惜棠。只是胸口还趴着个碍眼的小东西……

    皇帝微微拧了拧眉,正想叫人把他抱走,惜棠迷就迷糊糊地醒来了。她倦怠地揉着眼睛,还不是很清醒地唤了声:“陛下?”

    谢澄嗯了一声,神情柔了些。惜棠听见他的声音,彻底清醒过来了。她看着像小乌龟一样缩在她怀里的小树,全身慢慢地绷紧了。皇帝把她抱了个满怀,瞥了小树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怎么抱着他睡了?”

    “小树一日不见我,哭的厉害,”惜棠小小声地说,“我就哄着他睡着了。”

    皇帝哼一声,没有说话。惜棠犹豫了会,叫来灵儿,让她把小树抱下去给乳娘喂奶。

    灵儿想着里头的情形,心里正紧张,听了惜棠的吩咐,连忙就入内抱过小树,不料动作过大,反而把小树惊醒了,小树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情急之下,惜棠一时忘了皇帝,着急忙慌地就哄起了小树。哄了好半晌,小树终于睡着了,灵儿忙不迭把他抱了出去,其间皇帝始终不发一语。

    惜棠不安地说:“陛下……”

    “陛下?”皇帝神情不满,“你就不会唤个别的?”

    惜棠不知所措:“我……”

    “你什么?”皇帝冷冷地睨着她,“唤个别的。”

    惜棠咬着自己唇瓣,怎么都说不出口。谢澄没有耐心了,捏过她的下颔,凶狠地就吻住了她的唇。惜棠的脸涨的通红,双手无力地推拒着皇帝,谢澄有些恼怒了,惜棠察觉了他的神情,害怕她动怒,终于怯怯地开口了“……七郎,”惜棠小小声地说,“你别生我和小树的气。”

    谢澄的心一软,但语气仍旧冷道:“他一个稚儿,能叫我生什么气?是你,一日日的尽惹朕不快!”

    他口吻严厉,叫惜棠不敢出声了,只能小幅度地摇头。谢澄看在眼里,只觉得她可气又可笑。他咬了一口惜棠的耳垂,语气中仍有着不满:“今夜也算是你我的新婚之夜,你还这般不识趣,惹朕不开心……你要怎么补偿朕?”

    惜棠红着脸问:“您想如何?”

    “亲朕。”皇帝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命令道。

    惜棠只能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但皇帝可没有这么轻易被满足,见惜棠想撤离了,就使了力气,把她紧紧地锢在自己的怀里,掰开了她的双腿,把惜棠往上一抬。

    惜棠惊叫一声,眼睛立时就涌出了泪花儿。皇帝吻着她的眼泪,口中说着温柔的话,下面却进得越发深了。

    第59章 玉碟

    皇帝今晨要见臣子,早早地就走了。惜棠本该再睡一会。但想着今早要去见尹太后,怎么都睡不着,略略用了点早膳,就开始梳洗了。

    依着从前见婆母的规矩,惜棠挑了件素净的松花绿散花襦裙,发髻也梳了个简单的,仅仅用两根碧玉簪子固定住,插了只垂珠的金步摇。谢澄从前朝回来,一见惜棠的打扮,就明白了。

    “母后倒也没这么严苛,还不许儿媳打扮,”谢澄抱着惜棠,在她的唇上亲了亲道,“不过初次见她,打扮的素净些也好。”

    惜棠勉强笑了笑。她其实一点都不想见尹太后。从前侍奉郭王太后时,就已经叫惜棠饱受苦楚了。如今又来了个更为严苛的尹太后,她是二嫁的身份,还带着小树……她的忧虑显而易见,谢澄亲了亲她说,“莫怕,母后不会为难你的。”

    惜棠并不是很信,但皇帝都这样说了,她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皇帝端详着她,最后给她簪了根玛瑙金钗,才牵着她的手,和她一起上了玉辇。

    长乐宫,尹太后早早地就起身了。

    像往常一样,她用了早膳,在窗前站着消食,听宋媪讲着今日朝中的事务。原本神情还是平和的,忽然惊诧道:“陛下叫王骏去审讯汝南王?”

    宋媪低低地应是。

    尹太后的神情凝重起来。先前,申越状告汝南王谋反,朝中探查无果,仅仅削了汝南国两个县。原以为事情已了,但在一个月前,廷尉魏究却上言,汝南王曾欲杀前来治罪的中尉,在门客的劝谏下,才休了心思。

    皇帝听了,勃然大怒,下令廷尉缉拿汝南王,汝南王欲反而休,现下人都已经到了长安。这谋反的事实,早已板上钉钉,谁去审讯,无非走个程序而已,皇帝却命了王骏去……尹太后问,“只有王骏么?”

    宋媪道:“还有御史大夫司马公。”

    果然是司马良。尹太后听到这里,就已经全然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她微微叹息一声,想到了什么,又说了句:“晚些时候,你命人去丞相府传话,叫丞相切勿参与此事。”

    宋媪自然是恭声应过。

    尹太后于是不再说话了。她站于窗前,温暖的日光渐渐抚过她全身。时候不早了,火一样的日光下,密密麻麻的梧桐叶子闪烁着粼粼的波光。她忽然问了句:“都这么个时辰了,她怎么还没来?”

    太后说的是谁,宋媪心知肚明,她陪着小心道,“想来也快了。”

    尹太后冷哼了一声,“昨夜皇帝去了披香殿,想来是因为侍奉皇帝,才误了时辰吧!”太后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不满,“皇帝纵的她,一点都不懂规矩!”

    这话有些重了,宋媪唯唯的,还在想如何应,忽然有一宫女掀帘而入,道,“禀太后,陛下与沈夫人来了。”

    尹太后听闻人到了,神情缓和了些,反应过来了什么,忽然色变道,“皇帝也来了?”

    宫人伏地应是。

    “我就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迟来呢,原是为了等皇帝!”尹太后气恼之下,却也知道沈氏不能左右皇帝的意思,必然是皇帝自己要一同来的,心中更是憋闷,“皇帝是生怕我吃了她?”

    左右神情徨徨的,都不敢应。宋媪出言问道:“那……还要夫人在外头等吗?”

    按照尹太后本来的意思,是想给惜棠个下马威,叫她在殿外等上个一两时辰,给她立一立规矩,不要以为仗着皇帝独宠她,就可以在后宫肆无忌惮了。但皇帝都跟着来了……尹太后一声冷笑:“我还能叫皇帝多等?叫他们都进来罢!”

    宫人得了命令,忙不迭地退下传话了。

    上一次惜棠入长乐宫时,还是以臣妻的身份,跟在郭王太后身后,谨小慎微,一眼也不敢多瞧。这下却是牵着太后亲子的手,和天子一块进来了。惜棠脸上发烧,下意识要甩开皇帝的手,皇帝却握的更紧了,惜棠小小声地哀求他:“都到太后的宫里了……”

    谢澄笑了笑,端详了会她哀求的神情,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手,惜棠大大松一口气,跟在皇帝身后,带着惶恐的心情等待着太后的到来。

    等了约莫半柱香,都不见太后的影子。惜棠心中有些发急,谢澄就笑道:“先前就是朕来向母后请安,母后也要朕等上半个时辰的,”

    惜棠瞅着皇帝,并不是很信。皇帝望着她秋水般的明眸,粉玉似的脸颊,心里痒痒的,很想上前亲一亲她。只是想着在母后的宫里……他微微一笑,忽然说:“你知道么?在长乐宫,是朕第二次见到你。”

    惜棠一愣,她神情不自在起来:“我以为是在沧池……”

    “对你来说是,于朕而言可不是。”谢澄的声音轻轻的,“那一日你跟随郭氏入宫谒见母后,朕和母后请了安,正回去的路上,听闻你来了,特意兜了回去,想要瞧你一眼。”

    惜棠怔怔的:“我没瞧见陛下……”

    “朕就远远望了你一眼,哪里能叫你瞧见了?”谢澄失笑,“不过你……还是与朕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惜棠问:“陛下经常梦见我?”

    “在初见你的当晚,”谢澄顿了顿说:“朕就梦到你了。”

    惜棠听了,心中莫名惆怅起来。她略有些哀伤地笑了笑,正想应些什么,尹太后就已经收拾妥当,威凛凛地进来了。她拂了拂自己的裙摆,还没来得及坐下,皇帝就起身迎了母亲,望着太后笑道:“母后好气色!昨夜可是睡好了?”

    尹太后睨了儿子一眼,脸色却是略微好些了,“瞧着仿佛很关怀哀家,”尹太后冷哼一声,宫人侍奉着她在榻上坐了,“平日怎么不见你多来?”

    “朕是常来看母后,不是母后嫌烦,不愿意见朕么?”皇帝笑了笑说,“儿臣心里一直都有母后,这不就带着您的儿媳来请安了?”

    儿媳?尹太后心里冷笑了下,沈氏一个妾妃,算她哪门子的儿媳!只可惜了她的侄女含真……尹太后心里如此想着,冷而利的目光就投向了站在皇帝身侧的惜棠。惜棠微微垂着首,神情恭谨,福身行了一礼道:“臣妾沈氏,拜见太后娘娘。”

    尹太后冷眼望着,没有叫她起身。惜棠神色不变,仍旧很温驯地低着头。瞧着一旁皇帝的脸色,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只能唤了声起,惜棠谢过太后,才小心地在皇帝身侧坐下了。

    “你既进了宫,过去的那些事,哀家就不与你提了。”尹太后抿了口茶道,“原本依着哀家的意思,是想与你个七子八子的位份,能入宫服侍皇帝,也就可以了。是皇帝爱重你,不仅把你接进了宫中,还予以了你夫人的高位,叫你脸上有光,不至于在宫外与人轻贱,你要记得皇帝的恩典,明白么?”

    太后与皇帝,不愧是亲生的母子,都是一样的路数。糟践了人,不愧疚便也罢了,还要人巴巴的对他们感恩戴德……惜棠柔顺地回答着:“陛下的恩典,妾都铭记于心,自然全心全意地侍奉陛下。”

    听了惜棠的回答,尹太后的神色略略好看了些。扫视了她几番,见她妆容妥帖,衣饰素净又不失大方,心中有了几分满意,但面上仍旧端着神情,不轻不重地斥了她几句,见皇帝神情有些不好了,方才止住了话头。

    尹太后最后冷冷问了一句:“哀家与你说的话,你可记牢了?”

    惜棠不敢耽搁,连忙起身,屈膝应了是。

    “母后说的话,她哪里敢不记得?”皇帝适时出言道:“时辰不早了,朕还有话要与母后说,先叫她退下罢。”

    尹太后哼了声,不说话。

    皇帝捏了捏惜棠的手,温柔地说了声:“回披香殿去吧。”

    惜棠望了望皇帝,又望了望太后,点着头,行礼告退了。出了长乐宫,望着天边高悬的一轮灼日,惜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见了太后以后,惜棠的心绪不好,身边服侍的人都发现了。

    叫乳母给小树喂了奶,抱着小树在殿中走了一会,惜棠就和灵儿一块儿给小树擦身子。

    小树有些胆小,小乌龟一样扭着身子,就是不愿意碰水。惜棠叫灵儿一手托着他的头颈,一手托着他的腰和小屁股,自己拿着湿绸布来给他擦身子。

    小树很不配合,哭的震天动地,惜棠给他擦身子,自己反倒出了满身的汗,好容易给他洗完了,惜棠叫人撤了浴盆,还要哄着怀里眼睛红红的小娃娃。

    “有这么难受吗?”惜棠亲亲他的小脸,“你这个小不省心的!”

    小树不管母亲,自顾自地哭的很伤心。惜棠好笑地看着他,小树见没人安慰他,慢慢地就不哭了。他小手抓了抓母亲掉下来的几缕头发,意思是又饿了,要吃奶。

    惜棠于是唤乳母来,小树又不满意了,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不要乳母,想要阿母。但惜棠可不理他,小树无法了,委屈巴巴地看了惜棠好久,只能放弃抵抗,埋头喝起了乳母的奶。

    “小郎君年纪小小的,”灵儿小声对惜棠说,“却是颇有脾性。”

    “有脾性不好么?”惜棠说,“现在还小,多纵着他也没什么,以后长大了……”

    惜棠渐渐没说下去。以后小树长大了,稍稍懂事了,知晓自己生活在皇帝的宫廷里,母亲是皇帝的妃嫔,自己却不是皇帝的孩子,还能像幼儿时这般快乐吗?

    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惜棠千方百计地,只想要保住他的性命。后来保住了他的性命,又想把他留在自己的身边。现下是留在她身边,由她自己照料了,惜棠又开始操心他的以后了。活在皇帝的阴霾下,每活一日都是他的恩赐,惜棠有哪一天能不心惊胆战呢?

    想起今日太后说的话,惜棠的内心更觉压抑了。小树啃哧啃哧吃着奶,丝毫不知道母亲的担忧。吃完了,两只小腿乱蹬着,还在要母亲抱,惜棠笑了一笑,伸出手去,抱住了自己心爱的孩子。

    哄了小树入睡,皇帝久久没来,惜棠累了一天,等着等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的正沉,忽然就被人吻醒了。惜棠含糊地唤道,“陛下……”谢澄应了一声,吻的越发深,手越发放肆起来。惜棠腿颤颤地夹紧,想拒绝他,谢澄不耐烦地哼了声,惜棠就发抖着放松了身子,火焰下一瞬就点燃了她的全身。

    惜棠想要咬住唇瓣,但发着颤又忍住了,她小小的呻吟着,皇帝脸庞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乌发上,他炙热的气息紧紧环绕着她,

    在床榻之间,惜棠对皇帝,始终有着根深蒂固的惧意。不止有一次,在行事的时候,皇帝斥责她端着架子,不会叫,不会扭身子,不懂得如何婉转承恩。

    惜棠又羞又疼,脸都烫红了,但皇帝的口吻仍旧冷峻而严厉,仍旧丝毫容不得她拒绝。就如同此时此刻,皇帝的手指刮着她的脸,命令道,“夹紧些。”惜棠眼睛里闪着泪光,咬住了皇帝的肩膀,皇帝适意地舒了一口气。

    终于结束了,惜棠累的说不出话,皇帝却仍旧神采奕奕,但瞧着惜棠的模样,想着明日还有事,就没有折腾她,本来酝酿好了睡意,想起了什么,又开口道:“朕与母后说了,日后不必每日和她请安,每旬和朕去上长乐宫一回即可。”

    惜棠尽管困极,但听到这句话,还是问道:“这……可以么?会不会惹太后不高兴?”

    “这有什么?朕是叫你入宫来与朕过日子,不是来伺候母后的。”谢澄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母后是个聪明人,知道朕喜欢你,断断不会给你委屈受。今日是你第一次见她,所以她才严厉了些,日后都不会这样了,你也不用再担心,知道吗?”

    惜棠望着他,呆呆地点了点头。

    谢澄见状,不由得笑了,亲了亲她的额头,把她抱紧了,哄了惜棠许久,待她睡下了,自己才跟着睡下了。

    不必每日去和太后请安,的确让惜棠轻松了许多。她第二天醒来,送走了皇帝,想到这点,心绪一下松快了。

    正想着去瞧瞧小树,灵儿忽然走进来,神情有些慌张,凑上前来对她说,“夫人,听说宗正处,陛下的玉碟,像是被动过了……”

    为了什么事,要去动皇帝的玉碟?惜棠渐渐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皇帝要册立皇后了吗?

    面对着灵儿焦急的神情,惜棠忽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第60章 气话

    勉强回了神,惜棠问:“哪里听来的消息?”

    “宫里头都传遍了,”灵儿说,“太后今日见了宗正夫人,宗正夫人与太后说的,想来不会有假……”

    惜棠微微沉默了,灵儿端详着她的神情,犹豫地说:“宗正夫人离宫后,王太尉的幼女就进宫来了,太后亲自见了她。”

    王太尉?时常跟在皇帝身侧,对于这个朝中重臣,惜棠并不陌生。虽然不欲沾惹朝政,但从皇帝的只字片语中,惜棠也能觉察到皇帝对王太尉的不满。依着皇帝的性子,会立一个自己膈应的人的女儿做皇后吗?皇帝也许不愿,但为了朝政大局,怎么样都是说不准的……

    草草安慰了灵儿几句,惜棠回到殿中,远远就听见了小树欢乐的叫声。这个时辰,小树已经醒了,吃饱喝足,在与长姊玩闹了。

    长姊见惜棠进了来,远远就朝她招手。惜棠走过去抱起小树,小树兴奋地扭着小身子,惜棠亲了亲他的小手指,小树咯咯地笑了起来。惜棠抱紧了怀中沉甸甸的宝贝,在为小树的高兴感到快乐的同时,心也越发的沉重了,

    这日散了朝会,皇帝和班胧在路上说了会事,班胧向他请示着羽林郎的人选,谢澄正在思索着,经过偏殿时,不料听见了宫娥们在小屏风隔开的此间里小声说话。

    “和玉姊姊,你今日簪着的钗子好漂亮!”

    “是吗,”和玉有些不好意思,“这是夫人赐予我的。”

    “夫人?夫人什么时候赏赐你的?”

    “就在方才,”和玉说,“前些日子,于阗国不是进贡了好些和田玉吗?陛下命大匠凿成钗环首饰,今日刚好完工,我就去披香殿,给夫人送去了。”

    “夫人生的美,心也善,难怪陛下喜欢她呢!”小宫女雀跃地说,“连我一个女子,每每瞧见夫人,都欢喜的紧!”

    这般孩子气的话语,听的和玉不由得一笑。宫娥们都跟着笑了起来,“尽说这样的糊涂话,若是叫陛下知道了,必然打你的板子!”

    小宫女嘟囔了一声,像是还要争论些什么,一人却忽然开口了:“说起来,今日我去长乐宫,倒是瞧见了太尉家的四女郎,正在与太后说话……”

    提起这点,宫娥们忽然沉默了一下。“宫里人人都传,都说陛下要册立皇后,不知是真是假,”有人偷偷地说着,声音小小的,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谢澄本来心情还好好的,听到后面,神情慢慢地就沉了下来。一宫娥不意间瞧见了皇帝,惊的面容失色,忙提醒身旁的人,一同上前,都跪下了。

    皇帝问:“在说些什么?”

    和玉跪在最前头,死死地低着头,声音颤颤的:“陛下恕罪……”

    “前朝的事,是你们能议论的么?”皇帝的声音冷冷的,“既然这么喜欢说闲话,”本想命令掌嘴,但目光停到了和玉发髻上挽着的簪子,到底是个入了她眼的奴婢……心思一转,就改了主意,“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和玉不知为何皇帝忽然变了主意,但片刻都不敢耽搁,连忙带着众人一同磕头谢恩。

    皇帝没有多看她们,转身欲走,想起了什么,和旁边的卫和说了一句:“宫中再有人私下妄言立后一事的,不必多言,即刻处死。”

    卫和心中一凛,连忙应了。地上跪着的宫娥听了,全身更是震颤不止。皇帝淡淡扫视了她们一眼,离去了。

    “幸好……”皇帝一走,采芙就瘫软在了和玉地身上。

    和玉也是怕极了,但还是勉力把采芙扶了起来,小声说:“日后再不说就是了。”

    采芙忙不迭地应是。从前甘露殿中伺候的宫娥,也会在皇帝不在时言笑。皇帝偶尔撞见了,也不会训斥,心情好时,反而会和她们说上几句。今日是她们说了不该说的话了……众人后怕地交流了下眼神,各自做活去了。

    皇帝下午本来还有事,但念起早上听到的,还是抽空去了披香殿一趟。

    午后,想来惜棠在午睡,披香殿静悄悄的,皇帝不要人通传,一个人就走了进去。果然,前殿没有惜棠,皇帝于是绕步往后殿走去。

    仲夏,日光火辣辣的,长廊两侧的花木葱茏,满眼满片皆是梧桐明亮的青绿色,偶尔会有几缕玉兰花幽微的香。美丽的景色怡人身心,皇帝瞧在眼里,心情也很是舒畅。

    正欲走入寝殿,不意间听到了孩童咿呀的声音,皇帝微微惊讶,寻着声音望去,竟在不远处的几株玉兰树下,看见了一个小小的摇篮。

    谢澄走了过去,停在了摇篮前方。铺着柔软床褥的摇篮里,果然有着个玉雪可爱的娃娃。谢澄看了第一眼,先是吃惊,眼前这个白嫩白嫩的小家伙,真的是当时稳婆抱出来的那个皱巴巴的红通通的孩子吗?

    而小树,还安生生地躺在摇篮里,没有有察觉陌生人的到来,正在挥动着白藕一样的小手臂,挣扎地想要抬起自己圆圆的脑袋。但他试了好几次,都不能做到,瘪了瘪嘴,像是要哭了。

    谢澄只是眯着眼睛打量着他,丝毫没有要帮助他的意思。小树被人看了半晌,终于发现有人来了,他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望见的却不是自己心爱的母亲……

    先前每每皇帝临幸,惜棠都叫人把小树抱走,有意不让皇帝看见小树。因而皇帝对小树而言,还是个纯粹的生人。小树很好奇地看着皇帝,皇帝也很冷静地注视着他。

    九弟弟小时候的模样,谢澄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与九弟弟本来就不亲近,若是再生疏一点,就可以称为厌恶了。但并不止对九弟弟一个。谢澄对每个兄弟的情感,基本与此大差不离。

    父皇偏宠郭氏,因而母后在憎恶郭氏之余,又迁怒上了她的孩子。但谢澄从来没有恼恨过九弟弟。因为他从来都知道,父皇最爱的是他,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地位。兄长,弟弟,无所谓生母是谁,都只是臣子而已。

    若没有惜棠,他对九弟弟的感情,绝不会至于今日这般的地步。毕竟,他的确是个好的弟弟,好的臣子,但这点感情,是不足以支撑皇帝照拂他的后代的……谢澄冷淡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小树身上。

    这个孩子像惜棠,并不像九弟弟,但他的神韵,却处处能看出九弟弟的影子。若单纯作为九弟弟的孩子,诸侯王的太子,他的侄子,作为皇帝,他不能保证他的一生是否可以永远幸运。但他偏偏生作了惜棠的孩子……谢澄冷峻的神情轻微一动,孩子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

    小树的笑声,像是应和着忽然而来的轻风,有几点玉兰花瓣忽然掉落下来,落在了小树的脸上。小树哇哇叫着,还想去含住雪白的花瓣,谢澄的手指刚刚碰上那花瓣,耳边忽然响起惜棠惊慌地一声唤:“陛下!”

    惜棠急急地走上前,皇帝淡淡地目光回望去,惜棠一下被噎住了声音。“您来了。”她小声地说。

    谢澄嗯了一声,他收回了手,手中捻着的玉兰花瓣也随之掉落。惜棠自然也注意到了,她低下了头,讷讷地说:“小树没有烦扰到您吧……”

    谢澄淡淡地问:“你说呢?”

    惜棠攥着裙裾,不说话了。

    “还愣愣站着做什么?”谢澄斥了她一声,“还不快与朕进去。”

    惜棠连忙应了声。谢澄没有看她,大跨步就走了进去。惜棠叫来宫人,嘱咐他们照顾着小树,才跟着皇帝进去了。

    惜棠来到内殿时,皇帝已经坐下,正微微闭着眼睛养神了。他的神情微有疲意,惜棠知道他近来很忙。她在皇帝的身边坐下,宫人们端来茶具,惜棠默不作声地沏着茶,皇帝忽然睁开眼睛,问了一句:“是哑巴了么?”

    惜棠手猛的一抖,她放下了茶盏,更说不出话了。

    好一会,她才说:“您心情不好……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微微冷笑了一下,“方才叫朕,不是叫的挺大声的么?”

    惜棠自知理亏,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躲避着皇帝灼然有神的目光,说:“是我的错……我误会您了。”

    皇帝略微急促地呼吸了一下,盯着惜棠,不说话了。惜棠惶急地攥紧了手指,不知道要如何反应,才能叫皇帝满意。或许她其实也知道,只要她再认一认错,撒一撒娇,皇帝就不会再为难她了。可出于很多很多的缘故,明明这次,的确是她误会了皇帝,可她却怎么都做不出来。

    两人缄默了许久,还是谢澄先开口了。“罢了,”谢澄的声音仍有着淡淡的火气,“朕今日来,原也不是和你说这些。”

    惜棠小声问:“您要与我说什么?”

    “什么都尽是你问朕,”谢澄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是你伺候朕,还是朕伺候你?”

    “……是我伺候您,”惜棠咬着唇瓣说,“您是要来与我说立后一事么?”

    谢澄的声音冷冷的:“那你是如何想的?”

    皇帝拿这个问题问她……皇帝是个多么冷酷的权力人物,还有人能比惜棠更清楚吗?惜棠还能怎么回答?她艰涩地张开了唇:“我是您的嫔妃,哪里可以言说此事,您……”

    谢澄听到此处,已经不想再听了。“很好。”他霍然站了身,打断了惜棠的话,“王太尉家的女郎素有贤名,想来入主椒房以后,必然是能容得下你的。”

    惜棠脸色一白,谢澄冷冷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