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
看着方太傅从自己身边走过时,睨向自己的那道鄙夷目光,衔霜倒也谈不上难受或是愤懑。
她只是有些无奈,又或者说,她觉得有些可笑。
仿佛就因为那么几句不知真假的传言,自己在这些素昧平生的人眼中,还真就成了什么祸国殃民的妖女,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一般。
明明自己也从未有何处得罪过他们,甚至他们有的人根本就从未见过自己,自己也都压根就不认识他们。
可他们一个个的,却偏偏要用尽刻薄恶毒的话语来唾骂她,恨不得她立刻就去死似的。
不过说到底,他们和她,倒是也有着相同的目的。
他们不想让她当上皇后,而她自己,也的确不想当这个皇后。
她想着,被不远处传来的软糯声音拉回了思绪。
“娘亲——”岁欢被珠儿牵着小手,向这边走了过来。
衔霜回过神,见她们两人皆是手中空空,比划着问道:【没有找着风筝吗?】
岁欢点点头,颇有些垂头丧气道:“我和珠儿姐姐找了好久也没找到,那还是上次爹爹和娘亲带我在京城赶集时,给我买的兔子风筝呢!我最喜欢了……”
【就算找不到了也没关系的。】衔霜下意识地安慰她道,【下回再去赶集的时候,娘亲买一个更漂亮的风筝给我们岁欢,好不好?】
她同岁欢比划着,却忽然想起,自己现如今被霍则衍拘在这宫中,连宫门都出不去,哪里还有带着岁欢上街赶集的机会?
岁欢浑然不觉她微微僵住的唇角,看着她的比划,登时就不垂头丧气了,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兴奋:“好!娘亲要说话算话,到时候,可得给我买一个更好看的风筝!”
衔霜点了点头,轻轻地捏了捏女儿的脸颊,没再比划些什么。
她并不知晓,此刻的明和殿内,已是剑拔弩张。
方太傅伏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手中捧起的那一把长剑,却被高高地举起,越过了自己的发冠。
霍则衍坐在殿上,见他始终不肯平身,皱了皱眉,出声问他道:“太傅今日带剑进殿,意欲何为?”
“陛下……陛下可还记得,这柄长剑,是宣昭元年,您初登帝位时,亲手赐予老臣的。”方太傅并未正面作答,只是低着头,恭恭敬敬道。
看着跪在殿堂上,鬓发已然泛白的方太傅,霍则衍微微颔首:“记得。”
“昔日朕赠予太傅宝剑,希望太傅仍能以师长身份,辅佐监督在朕身侧,这把宝剑,上斩昏君,下斩佞臣。”
霍则衍说着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问方太傅道:“只是太傅今日带着此剑入宫,究竟是何意?”
“老臣今日求见陛下,是有要事冒死进谏。”
霍则衍心中隐隐有所预料,但还是挥了挥手,“太傅有话不妨直言。”
“自古以来,皇后之位关乎江山社稷,更关乎到天下生民。”方太傅垂首慨叹道,“而那兰溪苑哑女心术不正,秽德彰闻,实不堪母仪天下,若她日后登上后位,恐我大晟社稷难安啊。”
听着方太傅颤颤巍巍的声音,霍则衍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强压着涌上来的愠意,冷声道:“太傅为臣多年,是朝中元老,便也该知晓,这种毫无根据的谣言,并无任何可信之处。”
“京中的那些谣言皆是虚假编撰,朕不知它们从何而来,朕只知道,衔霜为人最是温良和善,并非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陛下,传言的确不可尽信,但也不可丝毫不信啊!老臣以为,京中的那些传言,绝非是空穴来风。”
方太傅摇了摇头,道:“陛下一向圣明,自称帝以来,百姓无不称赞,若非被此妖女蛊惑,必不会作出如此决定。”
霍则衍冷眼看着他,紧紧地攥紧了拳。
若非眼前此人是他平日里最敬重的师长,胆敢在他面前这般贬毁衔霜,早已被他派人拉下去施以杖刑了。
方太傅虽未抬头,却也能感受到殿上年轻帝王的汹涌怒意。
但他今日带着此剑冒死进谏,就早已做好了血溅明和殿的准备。
是以他也并未有任何退缩的意思,只是咬紧了牙关,对霍则衍道:“老臣身为陛下之师,有督导陛下之责,不敢再看陛下受妖女蛊惑。今日携剑上殿,请求陛下忍一时之痛,用这把剑处置此妖女,以安社稷民心。”
方太傅说着,将头伏得更低,“陛下若不愿处置此女,执意立其为后,就请陛下用这柄剑,赐死老臣吧。”
听着霍则衍走下殿阶的声音,感觉到他抬步走了过来,拿起了自己手中捧着的那柄长剑时,方太傅心中一凉,也大致明了了。
因着一早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心下便也没了多少畏惧,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等待着利刃的捅入。
只是耳畔传来了刀刃捅进体内的沉闷声响,身上却未感受到半分疼痛感。
方太傅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面前染上血的龙袍时,有些昏花的老眼中只剩下了错愕与不可置信。
那一柄长剑,捅入的竟是霍则衍的身体。
鲜血不断地涌出,很快就打湿了衣袍,而霍则衍,却像是根本感受不到什么疼痛似的。
他只是面色平静地抽出了剑,而后将那把沾满他鲜血的长剑,随意地搁在了地上。
“太傅是朕之师长,更是朕之肱骨心腹,竭诚教诲辅佐朕数年,一心为国为民,今日此举,亦是为流言所惑,于情于理,朕都不会杀你。”他看着那把落在地上的长剑,淡声对方太傅道。
“但衔霜,是朕心爱的人。”提及衔霜时,霍则衍的声音添了几分柔和,“朕这一生,只会有她这么一个妻子,一个皇后。”
“其实并非传言所说那般,也并非你们所想的那样,她一点也不在意那些荣华名利,也根本就不愿意留在宫里,是朕……是朕一直在强求。”
他说着,唇角也不自觉地泛起了一缕苦笑,“是朕一定要她留在这个地方,也是朕,逼着她来做这个皇后。”
“朕从前亏欠她良多,今日她被流言蜚语缠身,亦是为朕所累,朕愿为之受过。”他说,“但朕绝不会为了这些所谓的传言,再伤她分毫。”
伤口鲜血渗出衣袍,又顺着衣袍淌下,一滴滴落在了地上,他的唇微微有些发白,声音却很是坚定,似是在同方太傅说话,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朕不会伤她,也绝不会允许天下任何人伤她分毫。朕会追根溯源,清查这些谣言的源头,但衔霜,一定会成为朕的皇后。”
末了,他道。
那日晚上霍则衍去兰溪苑时,衔霜已经和衣躺在了榻上。
看着侧着身,背对着自己的女子,他不确定她是否已经睡着了,只是轻声同她道:“礼部那边已经定下了立后大典的日子,九月二十二,是精挑细选过后的良辰吉日。”
“凤冠与凤袍,尚衣局那边也已经在着手赶制了,朕今日去瞧过,样式很漂亮,做成后,应当会合你的心意。”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阖着眼眸的衔霜,倏地捏紧了自己藏在锦被里的手。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今早她得到的消息,还是朝臣都在反对这件事呢,怎么会这样快就定下了?
她心中泛起了阵阵波澜,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依旧安静地闭着眼,装作一副已然熟睡的模样。
并未得到任何回应的霍则衍,又试探着小声唤了一声:“衔霜?”
见她看起来仍是没有什么反应,他才在心中猜测着,她应当是已经睡下了。
看着已然安然睡下的衔霜,霍则衍竟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现下好像也只有睡梦中的她,才不会抵触自己的靠近。
他慢慢地伸开了手,像是怕惊醒她一般,小心翼翼地转过了她的身子,而后将她轻轻地拥进了怀里。
企图趁着这难得不会被她拒绝的一小会时光,短暂地触碰一下这片令他贪恋不已的温暖。
只是拥着她不过一瞬,怀里的女子却陡然睁开了眼,下意识地猛地一下推开了他。
霍则衍被她猝不及防地推开,又撕扯到了今日腹部的新伤,闷哼了一声。
衔霜见他一副吃痛的样子,心下不禁有些意外。
她适才,好像也没用多大的力气啊。
借着榻旁昏暗的烛光,她隐约瞧见,霍则衍的寝衣上似是渗出了一抹血色。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些许奇怪,上回的刀伤再深,也已经过去了好些时日,应当也该好了吧,就算尚未痊愈,至少,也不会再流血了吧?
不对,她怎么记得,霍则衍上次捅的,好像不是这个地方来着。
难不成是烛光太暗,她又一时眼花看错了?
衔霜想着,正要定神再看,那人却已经起身从榻上站了起来,披过了外袍,虚虚遮掩住了寝衣。
这回霍则衍被她狼狈地推开,面上看起来却也没什么要动怒的架势。
他定定地看了她许久,苍白的唇动了又动,最后却只是勉强同她笑了笑:“你好好歇息吧,朕今夜去偏殿。”
不知是不是衔霜的错觉,她竟觉得,霍则衍走出去的身影显得有几分虚弱。
她只看了几眼,很快就别开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匆匆地拉上了榻前的帷帐,躺了下去。
不管怎么样,霍则衍没继续留在这里,也算是合了她的意。
只是他先前说的关于立后的那番话,仍令她有些头疼。
这日夜里,衔霜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好久,也未想出什么来应对此事的策略。
九月二十二,距今,也只剩下了三个多月的时间。
她想不出,眼下还有什么机会,能让她在这之前带着岁欢出宫,也想不出自己能用什么样的法子来避开立后。
可即便如此,她也做不到就此死了这条心,今后乖乖地留在霍则衍的身边,当他温婉娴静的皇后。
翌日午后,衔霜捧着书册坐在桌前时,心中也仍止不住地思量着此事。
书还未翻几页,珠儿却忽而推门走了进来。
她似是一路小跑过来的,额间都渗着汗水,张口便道:“娘娘……”
悄悄看了一眼衔霜的面色,珠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很快就又改了口:“主子。”
自立后事起后,霍则衍便命她改了对衔霜“姑娘”的称呼,可衔霜却又偏偏不喜欢她唤她一声“娘娘”。
她明白衔霜对这个称呼的抵触,却又不好再违背旨意,便索性折中唤起了衔霜“主子”,也算不得出错。
【怎么了?】衔霜比划着问她,【慌慌张张的,连门都顾不上叩,可是岁欢出什么事了?】
珠儿赶忙摇了摇头:“公主无碍,现下正在房中午憩。”
衔霜稍稍放下了心,又问她:【那是怎么了?】
“主子,是,是那方家的二小姐来了,眼下正在门口等着,说是要见您。”提起方家二小姐,珠儿仍是心有余悸,连带着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方馥?
听到这个名字时,衔霜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了那张骄纵跋扈的脸,微微蹙了蹙眉。
数年前,她和方馥也算是打过一次交道,只不过,闹得极为不愉快就是了。
那时方馥虽咬牙切齿地说要自己走着瞧,但那事到底也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连她都渐渐淡忘了,方馥总不能还记着这笔账,这个时候要过来和自己清算吧。
还是说,方馥听到了立后一事定下的消息,也和她父亲一样,要过来同自己发难?
总归方馥要见自己,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一点,衔霜心中还是有数的。
【不见。】她对珠儿道,【你随便找个由头,打发她走。】
“奴婢也是这样想的,估摸着那方二小姐要来找主子的麻烦,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说主子已经睡下了。”珠儿叹了口气,“可她还是不肯走,说什么有话要同您说,无论如何今日也要见到您的面。”
“主子,要不……奴婢去请陛下过来吧?”珠儿顿了顿,小心地同衔霜提议道。
【不必了。】衔霜摇头道。
对她来说,霍则衍可比方馥还要令她头疼得多。
【珠儿,去请方二小姐进来吧。】她合上了书册,同珠儿道。
说到底,她如今也算是有了一个未来新后的名头,方馥一个官家小姐,想来是不敢将她怎么样的。
她倒想看看,方馥今日执意见她,究竟想要同她说些什么。
第42章 第42章
数年不见,方馥面容不改,容颜依旧同从前一般妍丽娇俏,只是过去身上那股子锋芒毕露的张扬脾气,瞧着却似是已经敛去了不少。
只见她掀开了门前的纱帘,被婢女扶着走了进来,一见到屋里坐着的衔霜,便开了口:“衔霜姑娘,我们可真是好久不见了。”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微微顿住,同她道:“不对,我如今是不是应该改口,称你一声皇后娘娘了。”
衔霜望了她一眼,拿过了适才让珠儿预先备好的笔墨,提着笔在纸上写道:【方二小姐说笑了,册封礼既尚未行,我现下也还算不得是什么皇后,万万担不起‘娘娘’二字。】
方馥坐在了衔霜对侧的椅子上,看了看纸上的端正字迹,随即掩唇轻笑道:“立后一事已经定下了,京城里头也早就传遍了,现如今谁人不知,衔霜姑娘就是大晟未来的皇后。”
“当初不曾想,我和衔霜姑娘再次见面,竟会是这样的情形。”她说,“不过说起来,我也是真心为衔霜姑娘感到高兴呢。”
回想起从前那个盛气凌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方馥,再看着眼下这个同自己说话这样客气的她,着实让衔霜有些习惯不起来。
但因着先前结下的那桩梁子,她并不太相信方馥口中所谓的“感到高兴”。
衔霜不知道,方馥这说的到底是客套话,还是在故意嘲讽自己,也懒得再同她慢慢周旋下去。
她只是握着笔,直截了当地问方馥:【方二小姐今日来兰溪苑,说是有话要同我说,不知方二小姐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我的确有些话,想同衔霜姑娘说。”方馥点了点头,目光却看向了她身后站着的珠儿,对她道,“但还请衔霜姑娘先屏退宫女。”
她说着,先示意自己身侧的婢女退了下去。
珠儿看着那婢女退下,有些紧张地唤了衔霜一声:“主子……”
从前方馥对衔霜的种种刁难,尚还历历在目,今日方馥来兰溪苑求见衔霜,她本就担心,方馥怕不是来找衔霜麻烦的。
现下眼见着她提出要和衔霜单独说话,珠儿心中更是有些放心不下。
若真给了这方二小姐与衔霜姑娘独处的机会,保不齐方二小姐会对她家姑娘不利。
衔霜却只是朝她摇着头,比划道:【你先去吧,只不过是说上几句话,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迟疑了少顷,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珠儿离开后,衔霜看着唇微微张开,又很快闭上的方馥,在纸上写道:【现下屋里只你我二人,方二小姐想同我说什么,明言便是。】
“其实原也没什么。”方馥抿了一口珠儿先前端上来的茶水,面色有些踌躇地同她道,“我……我只是想为着从前的事情,同你道个歉。”
道歉?
衔霜微微挑了挑眉,似是不大相信,这种话竟也会从方馥口中说出来。
还当真是件稀奇事。
许是看出了衔霜面上的怀疑,方馥有些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鬓角,“从前我和衔霜姑娘之间,有过些许误会。”
“那个时候,我年少气盛,也太不懂事……”她缓缓转着手中的茶盏,开口道。
“这几年来,我每每回想起来,心中总是觉得过意不去,很是歉疚,听闻衔霜姑娘回来的消息后,一直想当面来同你赔个不是,却……却又耽搁了好些时日。”
“今日特来宫中同衔霜姑娘赔罪,还请衔霜姑娘见谅,勿要因此介怀于心。”
听着方馥的话语,衔霜笑了笑。
像方馥这样被家中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小姐,自小任性惯了,又养了一身骄纵脾气,会因为冷嘲热讽一个奴婢几句,就心怀愧疚上好几年?
还好巧不巧地,赶在了立后一事定下的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来同她致歉。
【方二小姐言重了,那些事情若非今日提及,我早便淡忘了,何来介怀一说?】
【倒是方二小姐,莫要再将此事放在心上才是。】衔霜用笔尖点了点墨,【方二小姐大可放心,就算我来日真的登上后位,也不会为着旧事报复于你。】
她如今被霍则衍囚在这宫里,本就实属被逼无奈,可没有什么多余的闲心,来同他的青梅虚与委蛇,假装和睦,不如直接将话挑明来得更痛快些。
见方馥半晌没说话,她又提笔写道:【不过方二小姐与陛下情谊深重,身后又有方家护着,原也没什么必要忧虑这些。】
方馥静了片时,才捏着半空的茶盏,开了口:“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同陛下虽是一起长大,但我在他眼中,从来都只是疏月的朋友,反倒是我,厚着脸皮,巴巴地去求父亲和霍伯父定亲……”
意识到自己言多,她忙止住了话头,对衔霜道:“我过去虽倾慕于陛下,但陛下对我,却从未有过任何情意,也未同我行过任何逾越之事,他属意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你。”
“其实我也早就看出来了。”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我认识陛下那么多年,见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一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紧张一个人。”
“还记得当年他将我叫去明和殿,就只是为了护住你的名声,还让我离你远一些,生怕我会对你做什么似的……”
衔霜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还要继续说下去的声音,【方二小姐今日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吗?】
“也不全是。”
方馥摇了摇头。
“前一阵子京中的那些传言,我亦有所耳闻,我知你不会是那样的人,但父亲他……听信了那些流言。”
“父亲在朝中一向刚正不阿,他以为流言为真,对你……颇有些误会。”她停了停,对衔霜道,“我今日来,不止是为着我自己,也是替父亲他,同你赔个不是。”
听方馥提起她父亲,衔霜不由得想起昨日在御花园时,方太傅不留情面斥指自己的尖锐话语,抿了抿唇。
【方二小姐无需如此。】她并未抬头,只是握着笔在纸上写道,【方二小姐今日既是为了道歉前来,现下歉道完了,若无旁的事的话,便请先回吧。】
衔霜知道,自己这样明晃晃地直接赶客人走,多少显得有些生硬失礼,不仅失了风度,也太不大气。
但她现下实在无心来应付方馥,也不想再生出什么麻烦事端,只想着早些打发她走。
方馥见状,忽而有些急切地对衔霜道:“其实,其实还有一事。”
她的手轻轻抚地上了悬在自己腰间的雕花玉佩,犹犹豫豫了好半晌,方出了声:“衔霜姑娘,你先前说过,你有一块和我一样的玉佩。”
“不知可否,让我看一看你的那枚玉佩?”
闻言,衔霜提着笔的手微微顿了顿,抬眸看向了方馥。
担心被她拒绝,方馥又赶忙又同她补充道:“我只是想看一眼,一眼就好。”
衔霜下意识地摸了摸放置在怀中的玉佩,心中并不是很情愿。
但回想起几年前,方馥认定自己偷窃玉佩的往事,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对此感到心虚,还是将玉佩从怀中拿了出来。
看见那块玉佩时,方馥面色一变,从衔霜手上拿过了那玉佩,盯着其细细地看了许久。
正反复翻看着那块玉佩时,她手中的玉佩,却倏然被人拿走。
方馥抬起头,见衔霜不紧不慢地将那枚玉佩收了起来,在纸上同自己写道:【方二小姐已经看过了,我过去所言非虚,我确有一块同样的玉佩,并非有心拿错。】
“我知道,过去那事是个误会,我知道的。”方馥回过神,有些语无伦次地同她道,“衔霜姑娘,不知这枚玉佩,是何人予你的?”
衔霜蹙了蹙眉,并未告诉她那是夏婆婆留给自己的遗物,只是反问她道:【这与方二小姐,怕是没什么关系吧?】
方馥攥着自己腰间的玉佩,慢慢地开了口:“我虽是独女,但在家中却是行二,上头原还有一个长姐,只长我一岁,名字唤作方楹。”
“只是长姐将出世不久,就不幸被父亲朝中的政敌派人掳了去,狠心抛至了江里,家中在江上苦苦寻觅不得,这么多年来,一直以为,长姐早已殒命于江中。”
“我手中的这块玉佩,是家中的祖传之物,在我出生时,父亲便为我亲手系上,说是代代相传,护我平安,我原先一直以为,这玉佩只我一人有。”
她说着,声音也愈发变得有些艰难,“那时你说有一块同我一样的玉佩时,我心中还不信……直到后来问过父亲才知道,长姐出生时,父亲也为她系上过一块同样的玉佩……”
听着方馥不知所云的话语,衔霜将眉头拧得更紧。
她心下不免有些不耐,打断了她的话,只是问她:【方二小姐,你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方馥垂目看着那一行字,默然了良久后,轻声对衔霜道:“没什么,兴许,只是我想错了。”
第43章 第43章
方馥走后,珠儿走进屋内时,衔霜正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拿着的那块雕花白玉玉佩出神。
珠儿轻轻地唤了她好几声,她才掀起了眼帘,循声望向了来人。
“奴婢瞧着,主子的面色似乎不大好。”珠儿走了过来,有些担忧地问她道,“可是适才那方二小姐,同主子说了些什么?”
衔霜只是同她摇了摇头,而后站起身,拿着那枚玉佩,朝着檀木玄柜的方向走了去。
说来也是好笑,自己怎么会将方馥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放在心上?
不论方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那也只是人家家中的事情,同她一个外人,又有何干系?
珠儿见衔霜将那块往日里几乎从不离身的玉佩,放进了玄柜的最深处,心中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
但看着她的面色,终归没有再多问些什么。
次日下午,方太傅再度进宫求见,只不过这回去的并非明和殿,而是兰溪苑。
彼时珠儿带着岁欢去了宫中的荷园散心解闷,衔霜站在书案前习字,听着守门的内侍小成子进来通传时,颦了颦眉。
昨日方馥才将将来过,同她说了一堆不知所云的话语,今日方太傅便又找上了门。
方家这父女两,近几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像是一齐约定好了,纯粹不想让她清净似的。
且不说方太傅在前朝是如何针对她,就说前日在御花园的那回偶然碰见,他都将她叱责了个体无完肤。
今日找上门来,指不定又是为了立后一事,想要前来痛骂她这个狐媚惑主的“妖女”一通。
小成子虽不似珠儿能看懂衔霜的比划,但看着她的神情,也约莫能猜到,她并不想见方太傅。
他也知道,因着立后一事,方家与衔霜并不对付,思忖了须臾,便对衔霜道:“娘娘若是不愿见,奴才这就去回禀方大人,说您现下不得空。”
衔霜略微颔首,示意小成子就按他说的这么去做。
但她没有想到,端正守礼了大半辈子的方太傅,竟会直接擅自闯了进来。
而小成子一向机灵,这回居然也没能拦住两鬓泛白的方太傅。
看了一眼硬闯进来的方太傅,和后头哭丧着脸的小成子,衔霜蹙着眉,将写歪了字的纸对折收起,又从堆砌起的案台上,另抽出了一册纸。
因着前日方太傅对她近乎刻薄的指摘,她今日也不等他开口,便率先在纸上不大客气地写道:【方大人若是因立后一事而来,便是找错了人,当去求见陛下才是。】
她知道,他们并不想让她来当这个皇后,可就连她自己对此事亦是无能为力,他们找她又能有什么用?
若只是将她痛斥一顿,骂她是败坏江山社稷的祸国妖女,就能令霍则衍收回旨意,将她就此逐出宫去,那她说起来还得好好感谢他们呢。
只是衔霜不曾想,方太傅竟只是摇了摇头,对自己道:“娘娘误会了,老臣今日求见,与立后之事无关。”
“老臣知道,今日此举不合宫规礼法,但老臣今日来,只是想求取娘娘的一滴血。”他捋着灰白的须发,慢慢同她道,“待取完这一滴血,老臣立刻便去同陛下请罪。”
一滴血?
听到这样荒谬至极的请求时,衔霜手中的笔微微一顿,险些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她不禁有些意外地抬起眸,这才留意到方太傅手中竟还端着一碗清水,神情微微凝了凝。
他要取她的血做什么?
方太傅原本昏花的一对老眼,现下却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问道:“娘娘……今年应当是二十有二了吧?”
听着他准确无误地猜出了自己的年岁,衔霜忽而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心中也大致有些明白了。
想来是昨日方馥离宫回府后,将那两块玉佩相同的巧合告诉了方太傅,这才有了方太傅今日这样火急火燎的入宫,要与自己滴血验亲的事情。
她心下了然,却仍旧觉得此事实在太过荒诞。
就因为自己有着一块与方馥相似的玉佩,他们便觉得,自己是方家那个失散多年的长女么?
【若方大人是为着那枚玉佩前来,那方大人莫不是误会了。】她提笔写道。
【玉佩花色纹路相近,本就是常有之事,更何况我的那枚玉佩,也绝非方家之物,而是我亲人留给我的遗物。】
“敢问是娘娘的哪位亲人?”方太傅追问她道,“姓甚名谁?”
衔霜因这穷追不舍的发问而拧紧了眉心。
她心里清楚,若是让方太傅知晓,自己所说的亲人与自己并非血亲,而是收养自己的婆婆,只怕会加重了他的疑心。
【方大人先前因着几句无凭无据的传言,就认定我是个狐媚惑主的妖女,现下又因着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想,便觉得我是大人的女儿。】
她低着头,在纸上写着。
【方大人既是这样憎恶我的品行,难道就不觉得矛盾么?若大人当真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儿,也应当以此为耻才是。】
“娘娘!”看着衔霜在纸上写下的话语,方太傅骤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手中端着的水也泼洒了些许。
“不论是与不是,老臣只是想求娘娘的一滴血,至少,让老臣就此死了这条心罢。”
他说着,将装着清水的碗放在了案台上,而后从袖口拿出了一把匕首,划破手指,滴血进了那碗清水里。
“求娘娘一验。”方太傅拱手对她道。
看着清水中的那滴血,衔霜在心中叹了口气。
也罢,若是她不肯验这一回,只怕方太傅不会死心。
她想着,接过了他手中的那把匕首,在指尖划了一刀,让血滴进了碗中。
眼见着那两滴血竟相融在一起时,衔霜的面色陡然变了变,手中的匕首也一下子就砸落在了地上。
怎么会?
这,这怎么可能?!
方太傅心中虽有所猜想,但看着相融的两滴血时,沟壑纵横的面容上,仍是难以遮掩的激动与欣喜。
果不其然,她真的是他的女儿阿楹!
若是亡妻泉下有知,知道他们的长女阿楹没有死在二十多年前的江水里,而是还好好地活着,长成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温婉姑娘,也定然会同他现下一样激动不已吧。
可欣喜之外,随之而来的,还有懊悔与自责。
明明他前日就已经见到了他们的女儿,明明自己的女儿就在眼前,可他竟硬生生没有认出来。
衔霜的眉眼,和她的母亲是那样的相似,他早该认出来的。
他非但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他还都做了些什么?
自己听信了那些所谓的传言,不仅几次三番地在朝堂上带动其他朝臣随自己一同上谏,认为她不配后位。
竟还当着她的面,指责她蛊惑君主,心术不正,败德辱行,说她辱没了家中门楣。
不,不止如此,他甚至还去求霍则衍处置自己的女儿。
若是那日,霍则衍真的接受了他的死谏……
方太傅不敢再深想下去,只单单是想起这些,他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他眼中老泪纵横,嘴张了又张,仿佛有说不尽的话,却又不知从何处开口。
他想为先前的那些话同她道歉,还想问问她,不在家中的这二十多年来,她都是怎么过的?她过得可还好吗?
但其实就算不问,方太傅心中也清楚,这些年来,他的女儿过得并不好。
阿楹生下来的时候,分明是健健康康的,哭声清脆,后来怎么会……怎么会患上了哑疾?
他的长女阿楹,本该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同阿馥一样,在家里的呵护下长大,而不是在别人府中,卑躬屈膝地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方太傅眼中闪着泪,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是紧紧地握住了衔霜的手,道了句:“我的女儿,好孩子,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已至夏日,衔霜却莫名觉得浑身发寒。
她慢慢地抽回了自己发冷的手,握着笔在纸上写道:【我不是方大人的女儿,也万万不敢做大人的女儿。】
【方家若是认下了我这样一个德行败坏,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儿,只怕会辱没了素来清正的名声。】
“不,阿楹,别这么说……”
看着纸上的那行字,方太傅想起自己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只觉得心疼极了。
他闭上了眼,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还欲再同衔霜说些什么,半掩着的门却猛然被人踢开。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向着衔霜疾步奔了过来。
她满目讶异地看着来人,那人却一把拉过了她,将她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太傅这是要做些什么?”霍则衍看了一眼掉落在地上的匕首,寒声问方太傅道,“太傅不是答应过朕,不再找衔霜的麻烦么?”
他说着,又侧过了身,小心地将衔霜从上到下都看了一遍,紧张地问道:“衔霜,有没有哪里受伤?”
第44章 第44章
见霍则衍忽至此处,衔霜本就有些愕然,现下又听着他这没头没尾的发问,更是不免有些不明所以。
不过她还是摇了摇头,比划着问他道:【陛下怎么忽然过来了?】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微微敛眸。
约莫是一炷香前,他派在兰溪苑侍奉的宫人急急前来禀报,说是方太傅今日进宫后,竟擅闯进了兰溪苑,现下正与衔霜二人对峙,情形很是紧张。
他听到这话时,不由得想起前日方太傅进宫觐见时,以死相逼自己赐死衔霜一事,心中骤然一紧,也做不得多想,立时便搁置下了手中的政务,匆匆朝这边赶了过来。
而他慌促地走进兰溪苑时,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面色苍白的衔霜,和神情激动,不知在同她说些什么的方太傅,以及地上那一把染了鲜血的匕首。
那时他心下一凉,只以为是自己来迟,还是让她受了伤。
好在眼下看着她安然无恙,他悬着的那颗心才稍稍放下,却仍旧是有些不安。
但他现下也不及同衔霜过多解释,只是将她护在身后,对方太傅道:“立后一事,是朕亲自定下,太傅心中若有任何不满,也只管来与朕说便是,来找衔霜做什么?”
方太傅拱着手,颤颤巍巍地行礼道:“老臣擅闯宫闱,惊动陛下,甘受责罚。”
“但老臣今日来,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他说着,看向了霍则衍身后的衔霜,须臾后方继续道,“而是为了认回我的女儿。”
霍则衍不明其意,只是皱着眉,问他:“太傅此言何意?”
方太傅指了指桌案上放置的瓷碗,同霍则衍道:“老臣已与皇后娘娘滴血验亲,确认娘娘便是老臣二十多年前,失散的长女方楹无疑。”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霍则衍的目光落在了那碗交融在一起的血水上,神色一变,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方太傅话里的意思。
他有些印象,方家在方馥之前,的确曾有过一个长女,只是出生后不久,就不幸被人抛至江中,尸骨无存。
他也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方家长女的溺命,始终是方太傅的一块心病。
而关于衔霜的身世,从前在侯府时,他虽从未去留意过,但后来,他有派人去特别打听过。
衔霜无父无母,在进侯府前,只与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婆婆相依为命,这些事情,他亦是知晓的。
只是现下,若要将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他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太傅所言是说,衔霜,是你的女儿?”他顿了顿,问方太傅道。
方太傅颔首,声音悲喜交加:“许是承天之祐,不忍见老臣痛失爱女,这才在二十多年后,让老臣寻回了失散多年的长女。”
霍则衍侧头看向衔霜,见她默然地垂着眼睑,面色发白,轻声问她:“衔霜,你现下还好么?”
“阿楹……”方太傅亦看着她,声音有些发颤道,“你难道,还是不愿意与为父相认吗?”
衔霜只是垂着目,拿起了搁在案上的笔,在纸上写道:【方大人,我名唤衔霜,不叫方楹。】
【我说过,我不敢做方家的女儿,有我这样的一个女儿,当是方家的耻辱才是。】
“阿楹!”
看到衔霜在纸上写下的那两句话时,方太傅唤了她一声,再度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只是这次,他口中,竟咳出了一口鲜血。
看着几点殷红落在了那张纸上,很快就在纸上蔓延,将墨迹渲染开来时,衔霜愣了神。
她木着身子,直到很久以后才回过神来。
霍则衍看着她这副模样,小心翼翼地宽慰她道:“你也别太过于担心了,太医适才说了,你父……太傅他,只是一时气急攻心才会如此,休养上几日便好了。”
“朕已经派人送他回去了。”他温声对她道,“今日太傅情绪激动,你亦心情有恙,的确不宜谈论这些事情,待日后再……”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衔霜打断了他的声音,对他道:【陛下也先回去吧。】
“衔霜?”霍则衍怔了怔,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衔霜也并未抬眸,只是同他比划道:【我现下,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霍则衍默了少顷,终是点了点头,应声道:“好。”
“但你心中若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朕。”他说,“朕会陪着你。”
听着霍则衍轻轻掩上房门的声音,衔霜慢慢坐了下来。
屋内早就已经安静了下来,但她的心绪,却仍旧是起伏不平。
太可笑了。
衔霜觉得,自己应当是想笑的,可事实上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反倒有一股难言的悲哀涌上了心头。
那个曾当众斥责她德行败坏不堪,心思极其狠毒,有辱家中门楣的人,现下却说自己是他的女儿。
而那个曾冤枉自己偷窃,嘲讽自己攀龙附凤、奴颜媚骨的人,竟成了她的亲妹妹。
甚至,就连那个曾说过绝不可能喜欢她,说她只是个低贱的哑奴,是累赘,是玩物的人,现下却口口声声地说着爱她,说要娶她,还说会陪着她。
何其讽刺?
活了二十二年个年头,上天也无休无止地同她开了一个又一个的玩笑,那到底什么是假的,什么,才是真的呢?
她始终想不明白。
虚掩着的门忽而被人推开,一道小小的身影,抱着一株亭亭玉立的荷花,朝着她奔了过来。
“娘亲,我今天下午和珠儿姐姐去了一个好漂亮的园子,看到了好多好多的荷花!……”
岁欢凑到了衔霜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下午发生过的事情,她手中抱着的那株荷花,看起来比小小的她自己还要大。
“我偷偷地摘了一支回来,送给娘亲!”她把荷花像献宝似的捧给了衔霜,又声音清脆地问道,“娘亲喜不喜欢呀?”
【喜欢。】衔霜从她手中接过了那支荷花,点了点头,【谢谢岁欢。】
女儿甜甜软糯的声音,和这支还带着清香的荷花,仿佛就这么将她心中的阴霾慢慢散了去。
她抱住了眼前小小的女儿,心想,夏婆婆虽然早就已经离开她了,但她身边,依旧还是有亲人的。
现如今只有她的女儿,才是和她真正血脉相连的亲人。
不出几日,宫中就有消息传出。
听闻那位未来的新后,竟是方家失散多年的长女。
然方太傅竟和自己的女儿“相斗”了这样久,也当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至于先前关于新后的那些流言蜚语,也都在这几日里渐渐平息。
宫人们皆知,陛下在宫中彻查了此事,也是在这之后,他们方知这些传遍宫中的流言,竟是从永巷传出。
原是一个从前在明和殿的奉茶宫女,曾与新后之间有过龃龉,后因过错被卸去差事,罚入永巷,一直对新后怀恨于心。
这宫女听闻立后之事后,心中更是嫉恨不已,是以编撰了这些不实的传言,说与其他宫人,企图败坏新后名声。
而永巷也恰有几名宫人,在数年前曾侍奉过新后,只是因侍奉不当,被罚进了永巷。
他们对新后亦是积怨已久,知晓这消息后,便同那个宫女合计,将这传言又好好地添油加醋了一番,散播得更广。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这些被伪造出的所谓丑闻,几日之内就在宫中不胫而走。
一来二去,竟闹成了后来那般难以控制的局面。
宫中很快就无人再敢议论此事,他们都知道,陛下是如何处置了那些编撰流言刻意散播的人,一个个都担心极了,生怕自己也因为曾传过那个流言而受到处置。
不过宫人们的心惊胆战,很快便也在立后的吉隆之喜中散了去。
虽说立后大典距今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但因着诸多繁琐事宜都需要提早准备,宫中已经弥漫起了盈盈喜气。
唯有兰溪苑,却仿佛并未被这股子喜气笼罩着。
岁欢这日回到兰溪苑,兴高采烈地对衔霜道:“娘亲,我今日听他们说,再过上几日,就是七月初七了!”
“他们告诉我,京城这日晚上会有灯会,可热闹可漂亮了!娘亲和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听着岁欢的声音,衔霜有些恍惚,如今竟已经是七月了么?
在宫中这般浑浑噩噩地一日日过着,她竟是连年月都险些记不清了。
若是日子再这样过下去,很快,就是九月了……
“娘亲!”见衔霜没有理自己,也没有点头,岁欢又伸手戳了戳她,提醒她道,“娘亲上次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街上赶集,买风筝呢!”
“这次娘亲就带我去七夕灯会看看,顺便将风筝也买了,好不好嘛。”岁欢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她的袖子,同她撒起了娇。
看着岁欢满是期待的目光,衔霜却不知该如何应答。
若是可以,若是有这个机会,她也想带着岁欢,一同去看乞巧的灯会,在铺子里挑一只最好看的风筝买给她。
然而眼下,她却连自己女儿这个小小的心愿都满足不*了。
岁欢还小,她并不想让她知道,她们如今在这里过的,其实是受制于人、身不由己的日子,可却也不知应当如何同她解释,自己的食言。
见衔霜面露难色,岁欢却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眨巴着眼睛问她:“娘亲不带我去看灯会,是因为那个人吗?”
“是因为那个人不准我们出去,对不对?”
第45章 第45章
似是没有想到岁欢竟会猜出这些,也没有想到她会这样问自己,衔霜看着仰头望着自己的女儿,再度沉默了下来。
好半晌后,她才摸了摸岁欢的头,对她道:【娘亲向你保证,待到下一回再有这样的灯会的时候,一定带你去看看。】
同岁欢比划完,衔霜怔了一下。
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将才,是从何处来的底气,竟同岁欢保证了这个。
“好!”岁欢脆生生地应道,又问她,“不过娘亲,下一回灯会,是不是得等到……等到上元节了呀?”
岁欢并未看出衔霜现下心绪沉重,只是见她点头,登时就拍着手笑了起来:“京城里头的上元灯会,肯定比我们镇上的还要热闹!”
虽说去不了几日后的乞巧灯会,让岁欢觉得可惜遗憾极了,但得到了衔霜的“下一回”保证,她又很快就高兴了起来。
她蹦蹦跳跳地拿着几块包好的甜糕跑出去时,恰好迎面撞上了正要走进来的霍则衍。
岁欢一看到他,原本还洋溢着笑容的小脸,立马就垮了下来。
不等霍则衍反应过来,她拿着甜糕,拔腿就飞快地往院子里跑了过去。
听到他在后头喊自己“站住”时,她也当作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她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往后看,见霍则衍并没有跟上来,总算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地一屁股坐在了院中的石椅上,慢慢地打开了用油布包起的甜糕,准备好好享用一番。
闻着甜糕的香甜,她早已有些馋涎欲垂,只是还未将这甜糕放进嘴里,就用余光瞥到了一个明色的身影,在自己身侧坐了下来。
岁欢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甜糕也就这么掉在了地上。
“怎么一见到朕就跑?”霍则衍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问她道,“朕看起来,有那么吓人么?”
怎么就没有!岁欢在心里愤愤地想着。
但她这会儿也顾不上搭理他,只是弯着身子,去捡地上的糕点,吹了吹上面沾上的灰尘,就要往嘴里送。
不曾想,手中的糕点竟被那人一把夺了去。
“你干什么!”这回岁欢真的生气了,瞪着大大地眼睛向他摊开了手,“还我甜糕!”
“掉在地上的东西不能吃。”谁知那人却只是慢慢悠悠地对她道,“你母亲难道没同你说过吗?”
娘亲同她说过又怎么样?娘亲这会儿不是不在嘛!
岁欢气鼓鼓地朝他哼道:“要你管!”
“谁让你跟着我的!”她越想越生气,“要不是你,我的甜糕也不会掉!”
她本还想再多说几句,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但看着霍则衍身后的福顺,将两个放在石桌上的长木匣的盖子打开时,一下子就愣住了。
过了几瞬,岁欢才反应过来,有些惊喜地叫道:“我的兔子风筝!”
霍则衍挥了挥手,示意福顺退下。
看着岁欢兴高采烈地将那只兔子风筝展开,他面上也微微展露出了一丝笑意,应声道:“嗯,是你的风筝。”
“可是,我的风筝不是在花园里丢了吗,怎么会跑到了你这里?”
岁欢心中有些奇怪,一边嘟囔着,一边看向了另一只木匣,又惊喜道:“呀,怎么还有一只风筝?”
“这只是朕另送给你的。”霍则衍对她道,“展开看看,可还喜欢吗?”
那是一只鸾凤之形的风筝,由云丝彩绘而就,色若朝霞,奕奕欲生,很是好看。
岁欢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眼,想都没想地答道:“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了,先前和娘亲一起赶集的时候,她可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样漂亮的风筝呢。
不过话一出口,她很快便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立马又改了口:“不,我不喜欢!”
“赶紧拿走你的风筝,我一点也不喜欢!”
见适才看起来还是欢欢喜喜的小丫头,不过才一两句话的功夫,就又同自己翻了脸。
这让霍则衍不禁感慨,他和衔霜的女儿,这变脸的速度,怎么比翻书还要快。
明明一双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风筝闪闪发光呢,嘴里却硬是说着一点也不喜欢。
这样的脾气,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他心中虽觉得有几分好笑,面上却是不显,只是轻轻咳了一声,故意试探她道:“真的不喜欢?那朕可就拿走了?”
眼看着霍则衍要伸手拿走那风筝,岁欢又急了起来,把风筝往自己怀里扯了扯。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已经是送出去的东西了,居然还要拿回去!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道理!
“将才不是还不想要么?”见岁欢瞪着自己,霍则衍又逗她道,“既然都不想要了,这时候还同朕抢做什么?”
“谁说我不想要了?”岁欢到底年纪小,被他激得说了实话,“我想要,可是娘亲肯定不想我要你的东西。”
听到她这话时,霍则衍的神色敛了敛,收回了手,问她道:“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娘亲不喜欢你呀。”岁欢耸了耸肩,对他道,“就连你送过来的那些东西,娘亲也都不喜欢,看都不看一眼呢。”
“所以,娘亲都这么不喜欢你了,又怎么可能会希望我要你的东西呢?”她说着,正儿八经地得出了这个结论。
听着岁欢的话语,霍则衍静了良久,久到岁欢在他面前晃了晃手,问他:“喂,你怎么啦?”
他回过神,压下了心底适才涌入的怅然,对岁欢道:“你若喜欢这风筝,便拿回去,不同你母亲说是朕送的就好。”
岁欢一听,觉得他这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自己不说,娘亲不问,谁知道这风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她想着,抱着风筝站了起来,正要高高兴兴地往屋里走,却又被身后那人叫住:“且慢。”
若搁在平时,岁欢一定才不会搭理霍则衍,但现下她看在风筝的份上,勉为其难地停了下来。
霍则衍走了过来,微微蹲下了身子,同她道:“你适才说,你母亲不喜欢那些翠羽明珠,也不喜欢那些锦缎华裳……”
他说着停了停,正色问岁欢道:“那你知道,你母亲会喜欢什么吗?”
岁欢眼珠子一转,张口道:“娘亲喜欢吃糖人!”
“糖人?”
怕霍则衍不相信,岁欢又赶忙道:“对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从前在家的时候,爹爹总是给娘亲买糖人吃,娘亲一看到爹爹买回来的糖人,就笑得可开心啦!”
听着岁欢说出“在家”和“爹爹”这两个字眼时,霍则衍的眸色有些发沉,但到底忍住了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问她:“还有呢?”
“娘亲还喜欢逛灯会。”岁欢想了想,对他道。
“上回上元灯会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来京城,娘亲和我,还有爹爹,我们一家人在镇上看了灯会,灯会上还有人放了烟花,可热闹、可漂亮了!”
“爹爹见娘亲高兴,还跟娘亲说,只要娘亲喜欢,以后每年,都要陪着娘亲和我一起逛灯会,看烟花呢……”
岁欢一说起这些,就有些止不住话头,自然也未留意到霍则衍的神情变化。
见她还要继续说下去,霍则衍终于忍不住攥着拳,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话语。
“够了。”他道,“别再说了。”
“不是你刚才让我说的吗?”岁欢气得跳了起来,“现在又来凶我干什么!”
闻言,霍则衍紧紧攥着的拳慢慢松开,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来,对她道:“朕没有凶你……”
但岁欢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话,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冲霍则衍喊道:“你把娘亲和我关在这里,害得我们看不了过几日的七夕灯会,现在居然还来凶我!”
“难怪娘亲讨厌你!”
她气愤不已地撂下了这句话,抱着两只风筝,一溜烟便没了身影。
霍则衍站起身,看着不远处掩着的木门。
想着坐在屋内的那个人,他在门口立了许久,终究没有提步走进去。
霍则衍再度走进兰溪苑时,是翌日下早朝后。
他拿着一早就命人购置好的东西,走进了那扇房门。
看着走进来的霍则衍,和他手中拿着的东西时,衔霜不由得有些意外,捧着书册的手也顿了顿。
“这是朕今早让人在城东铺子买来的糖人,听闻京中便属他家的糖人做得最好。”
他说着,将手中的糖人递给了她,“你尝尝,若是喜欢,朕以后日日都让人买了送进宫给你。”
衔霜看着那糖人,却没有伸手去接。
她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书册,比划着问霍则衍道:【陛下这是何意?】
“你不是,喜欢糖人么?”他拿着糖人的手僵了僵,看着她轻声道。
岁欢说,衔霜一看到徐文州买回来的糖人,就会笑得很开心。
可是现下,看着他带来的这个糖人,她为何会是这般反应?
是不喜欢这糖人,还是……
第46章 第46章
听着霍则衍的声音,衔霜微拧着眉心,有些不知所以地反问他道:【喜欢什么?】
“岁欢说,你喜欢吃糖人。”霍则衍抿着唇,对她道。
衔霜顿了一下,这才隐约明白了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心下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估摸着,这只怕不是岁欢自己想吃糖人了,才故意在霍则衍面前说了些什么。
不过她也懒得再同霍则衍解释,喜欢吃糖人的其实是岁欢,并不是自己。
她只是在心中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接过了他手中的糖人,将其随手搁放进了桌案上的木筒里。
罢了,岁欢自被带进宫以来,也的确不曾再有机会吃到过宫外的这些东西了。
既然岁欢这般想吃这个糖人,那自己便给她留着吧。
见衔霜收下了那糖人,霍则衍紧紧绷着的心一松,神色也不自觉地舒展了开来。
他想起岁欢昨日说过的话,又问她道:“你想去看乞巧灯会?”
听到这话时,衔霜心中微动,眸中也总算添了些旁的情绪。
她抬眸看向了霍则衍,并不多加掩饰,也不委婉周旋,只是直截了当地问他道:【我的确想出宫去看,可陛下准吗?】
看见衔霜泛起光亮的晶莹眼眸时,霍则衍心下闪过一丝迟疑,但不过少顷便又被掐灭。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一旦给了她这个出宫的机会,她就定然会借用这个机会,毫不犹豫地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地方。
即便自己提前做好再多的防备,也保不齐其中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故。
他不敢轻易拿这个去赌,更害怕同上回一般的事情再度发生。
“衔霜。”他并未应答她的问题,只是看着她,说出了自己来前便思量好的措辞。
“乞巧那晚,宫中亦会有灯会。”他说,“你若是想看烟花,朕也会让人准备好……”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衔霜的眸色便已经暗了下来。
她早就该知道的,霍则衍怎么可能会给自己机会出宫?
【陛下其实不必准备这些的。】她垂下了眼帘,摇了摇头,比划着对他道,【我没这个兴致。】
“衔霜……”
霍则衍动了动唇,但看着她黯然的面色,终是什么话也未说出来。
而衔霜也只是垂着眸,未再看向他一眼。
六月过后,白日开始一日比一日的漫长,天气也愈发炎热了起来。
好在昨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今早起来时,这雨虽停了,却也散去了不少暑气。
霍疏月便是在这日下午,来了兰溪苑。
宫人进来通传此事时,衔霜心中生出了些许讶异。
回宫以后,她也向珠儿,问起过霍疏月如今的境况。
不过关于霍疏月之事,珠儿也并不知晓多少,只道长公主自三年前,搬去了宫外修缮好的府邸后,便极少再进宫。
是以她眼下听到霍疏月进了宫,还要见自己时,心下不由得有几分意外,但她也未做多想,只是让宫人将其请了进来。
说起来,衔霜也已有整整四年之久,不曾见过霍疏月。
再见到霍疏月时,她并不似四年前缠绵病榻的虚弱之态,却也早就没了数年前,那个明媚肆意的霍三小姐的半分影子。
她举止端雅地走进,看见衔霜身后站着的小姑娘时,温声问道:“这就是岁欢吗?”
不及衔霜点头,岁欢便抢先一步出了声,响亮亮地自我介绍道:“我是岁欢。”
她在衔霜身后探出了半个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霍疏月,很是好奇地问道:“请问这位好看的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霍疏月。”霍疏月弯着唇对岁欢道,“但我不是什么姐姐,而是你的姑母。姑母今日来,为我们岁欢带了一些小礼物。”
她侧过了身,从婢女的手上接过了一个精致的紫木食盒,又对岁欢道:“姑母还不知道岁欢喜欢什么,但听兄长说,岁欢爱吃点心,就为岁欢准备了些糕点,也不知道岁欢喜不喜欢。”
岁欢并不知道,霍疏月口中的“兄长”,就是那个让自己讨厌不已的“坏人”。
她一听到糕点两个字,就立马从衔霜身后跳了出来,仿佛隔着食盒,都闻到了糕点的甜香一般。
“喜欢!”她从霍疏月手中接过了食盒,咧着嘴朝霍疏月笑道,“谢谢姑母!”
霍疏月弯下了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岁欢的脸颊,口中低低道:“一晃眼,四年就这样过去了,竟都长这样大了……”
“长公主……”霍疏月身后的婢女看着她,却忽而出了声,压低声音对她道,“您今日入宫,不是说要与皇后娘娘叙叙旧么?”
一旁的珠儿见状,很快便意识过来霍疏月有话要同衔霜,忙福了福身,“奴婢先带公主下去吃糕点。”
见珠儿带着岁欢离开,衔霜拿过纸笔,用笔尖沾了墨,提笔问她:【长公主的身子可好些了?】
霍疏月怔了须臾方反应过来,笑着同她温言道:“早就已经好了,难为衔霜姑娘还记着这个。”
“衔霜姑娘那时赠与我的佛经,我也很是喜欢。”她道,“三年前离宫时,我亦带着此物,至今还在寝屋里头挂着。”
霍疏月仍是称呼她一句“衔霜姑娘”,这让衔霜略微有些许恍惚。
她过去在侯府为奴时,虽受过霍疏月不少恩惠,但那个时候她到底也只是个奴婢,和府里的千金小姐并不相熟。
两人唯一算得上有交集的一回,也还是四年前霍疏月在病中时,自己去长迎宫看望她的那一次。
不过那时因着有方馥在,两人也未说上几句话,她便借故匆匆告辞离去了。
她知道,霍疏月和自己,应当也没多少旧可以叙。
更遑论霍疏月今日特地进宫,总不可能就是为了同自己叙上这么几句旧。
在几句简单的寒暄后,衔霜有些按捺不住,握着笔在纸上写着问她:【长公主今日进宫,应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吧?】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衔霜姑娘。”霍疏月绽开了一抹浅笑,对她道,“我今日入宫见你,的确是受人所托。”
【是陛下,让长公主今日来见我的吗?】衔霜下意识地问她道。
霍疏月并未明言,只是道:“关于衔霜姑娘身世一事,我亦有所耳闻,心中很是感慨。当年贼人作恶,累得姑娘与家中失散多年,与血亲骨肉分离,当真是可恨极了。”
她说着,停顿了少顷,又同衔霜道:“阿馥知晓衔霜姑娘便是她姐姐后,自责难过了许久,但她那个性子,姑娘也知道。”
“她知道姑娘肯定不会愿意见她,也不敢再来,说是自己无颜见你,这才托我来当这个说客,劝和劝和姑娘。”她道。
“阿馥说,只望姑娘能够念在手足至亲的份上,放下从前的那些不愉快,原谅她这个妹妹。”
原是因为方馥。
见霍疏月说完,衔霜轻轻地笑了笑,提着笔道:【方二小姐既托长公主传话,那我也烦请长公主帮忙,将我的话带回给方二小姐。】
【我亲缘浅薄,抚育我长大的婆婆已逝,现下除了岁欢,再无任何亲人。】她写道,【我并无兄弟姊妹,更不敢与方二小姐以姐妹相称。】
“我便知道。”看着衔霜写下那几行字时,霍疏月抿了口温茶,开口道,“阿馥从前做得的确太过了些,也不怨衔霜姑娘一时还不愿认她这个妹妹。”
望着衔霜的面色,她又轻声道:“我知道,衔霜姑娘如今不愿原谅阿馥,不愿与方太傅父女相认,也不愿接纳兄长。”
“我不知道衔霜姑娘与兄长之间,当年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年兄长从江南回到京城时,仿佛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我险些,就认不出他了。”
“在我印象中,从未见到过兄长那般委顿痛苦的样子。”霍疏月说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刚从江南回来的那一阵子,他整宿整宿地将自己关在明和殿里,不吃不喝,也不肯见任何人,就连我这个做妹妹的,也根本就劝不动他。”
“这样的情况,直到后来才稍微好些。”她说,“那个时候我听闻,兄长正在四处寻觅姑娘的消息……”
“姑娘了无音讯的这几年里,兄长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也愈发少言寡语。我看着他那样没日没夜地扑在政务上,都担心他早晚会熬坏了身子。”
“若非衔霜姑娘回来得还算早,只怕兄长这么下去,是撑不住多久的……”
听着霍疏月的话语,衔霜总算慢慢反应了过来——
霍疏月今日来兰溪苑,哪里是当方馥的说客,分明是以此为由头,当霍则衍的说客才是。
但她眼下面对着霍疏月,到底也不好像先前对方馥那样,干脆直接地打断她的话,只得硬着头皮,听她把话慢慢说完。
好不容易等霍疏月停下,衔霜握笔写道:【长公主今日同我说这些话,是何意?】
霍疏月并未应答,只是轻声道:“前一阵子,因着立后一事,宫里宫外闹出了不少流言蜚语,衔霜姑娘知道,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兄长是如何顶着朝臣反对的压力,将此事定下的吗?”
见衔霜抬目看向了自己,她又道:“我也是后来才偶然得知,那时方太傅尚不知姑娘身份,听信了流言,携剑进宫,请求兄长处置姑娘。”
“可兄长他,到头来竟是拿着那把剑,捅向了自己。”
听霍疏月提及方太傅携剑入宫一事,衔霜便也有了些许印象。
她忽而想起了那日夜里,自己在霍则衍寝衣上看到的,一闪而过的那一抹殷红血迹,不由得有些发怔。
原来那个时候,竟不是自己看错了么?
见衔霜静默了下来,霍疏月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杯盏,对她道:“今日的这些话,并非是兄长让我说与衔霜姑娘听,兄长甚至不知,我今日会入宫见姑娘。”
“但我却想,有些事情,即便兄长自己不愿说与你听,可也总得让你知道。”
“我知道,衔霜姑娘从前倾心于兄长,若非是兄长当年做了什么,伤了姑娘的心,你们二人,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局面。”
霍疏月温声对衔霜道:“我今日同衔霜姑娘说这些,也并非是想劝姑娘宽宥兄长,只是想劝姑娘,尝试着接纳他,给他一次悔过弥补的机会,也给自己一次机会。”
“兄长他,是真心喜欢于你,若说他从前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这么些年,也算作是他当年伤你的报应。”
“衔霜姑娘,你如今留在宫里,虽说是身不由己,但今后的日子到底也还长,你又何必一直将自己困在过去里,不肯重新开始呢?”
“更何况,你和兄长之间,还有岁欢。”末了,霍疏月同她道。
岁欢……
听着霍疏月提起岁欢,衔霜的眸色变得有些迷惘。
是啊,她和霍则衍之间,还有岁欢这个女儿的牵绊。
她隐约知道,近来岁欢和霍则衍之间,似乎也开始逐渐变得亲近了起来。
岁欢虽并未告诉自己,但她看着岁欢遮遮掩掩的态度,也能大致猜得出来,岁欢房中悬着的那只精美的风筝,应当便是霍则衍送来的。
除却糖人外,乞巧灯会的事情,想来也是岁欢告诉霍则衍的。
或许岁欢与霍则衍之间的联络,远比她想得还要多。
她当然不会责怪岁欢什么,毕竟岁欢和霍则衍本就是父女,亲近一些,也并非是异事。
只是……
她要为了岁欢,来试着接受这个困住她的囚笼,来试着接纳霍则衍吗?
看着天真灿烂的女儿,她的心在不断地徘徊,却始终得不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过眼下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让衔霜较为头疼的问题。
自那日她收下了霍则衍送来的糖人后,一连四日,霍则衍每日早朝过后,都会给她带来各式各样的糖人。
终于,在第五日,看着霍则衍递给自己的糖人时,衔霜忍不住比划着对他道:“陛下今后,不必再日日送糖人来兰溪苑了。”
“为什么?”霍则衍静了一下,问她道。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不能日日都给岁欢吃那么多甜食啊。
岁欢吃到糖人是高兴了,但她想着她的乳牙,却不免有些发愁。
“好。”
衔霜还未作答,霍则衍就已经轻声开了口:“若是这么做你不喜欢,朕今后,便不再送了。”
看着面前拿着糖人,罕见的显得有几分局促的霍则衍,衔霜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视线。
饶是再迟钝的人,也不难看出,他这是在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
更何况,她本就不算是一个迟钝的人。
衔霜想起霍疏月先前说过的话,心中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慨。
是啊,若是在当初,霍则衍也能同今日这般待她,不,哪怕只有今日这般的一半,他们二人,又何至于此?
霍则衍看着她的面色,知道她并不想看见自己,勉强扯了扯唇角,对她道:“那……朕就不在这儿打搅你了。”
他话虽这么说着,身子却是未动,仍是凝眸看着她,仿佛舍不得走一般。
等了许久,见她依旧没什么反应,他才攥着那糖人,慢慢地站起了身。
明明心里也知晓,她绝不可能出言挽留自己,可他偏偏还是忍不住对此抱有着一丝期待。
正要转过身时,霍则衍却忽而看见,面前的女子比划着对自己道:【陛下,且等一等。】
【陛下。】衔霜垂下的目光,落在了他腰间悬着的同心锁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同心锁,也早就破旧了,陛下还是将其扔了吧。】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只觉得心中一滞。
他摇了摇头,正要同衔霜说些什么,便又看见她同自己道:【日后若是还有机会,我为陛下再做一个新的吧。】
霍则衍怔了怔,过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适才话里的意思,却又担心是自己看错,有些不敢相信地,小心翼翼同她确认道:“衔霜,你将才……你将才说什么?”
衔霜抬眸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将话又重复了一遍:【这同心锁,我日后会为陛下做一个新的,这个旧的便扔了吧。】
霍则衍看着她,眸色变了又变,从心底里生出的那股欣喜雀跃,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却包涵着太多层含义。
“好,好……”他的唇角不可控制地弯起,声音也带了些难以掩饰的激动。
他顿了顿,又对衔霜道:“不过这个旧的,朕也还是想好好留着。”
霍则衍轻声说着,手也不自觉地轻轻抚上了腰侧系着的那个同心锁,抚上了同心锁上的那道深深的裂痕。
这个带有裂痕的同心锁,于他实在太过特殊。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日他在江中寻她不得,几近绝望地走回画舫的房舱时,在舱门前的地上发现这个同心锁的心情。
同心锁很是小巧,做工并不算成熟,一眼便能看出是新手所刻,但即便如此,也不难从上头刻着的精细花纹中,看出这位新手雕刻者花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这样一个让人花费了不少心思的同心锁,却被人摔落在了地上,摔出了一道极其刺眼,怎么也无法叫人忽略的裂缝。
后来他派人寻来了京中手艺最为精湛的木匠修补,却也始终没能将这道裂缝彻底遮去,那个精巧的同心锁上,仍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再后来,他每每看着这个同心锁,看着上面的这道深深的裂痕,心中都会悔恨不已。
那日她来房中寻他,本是要将亲手所刻的同心锁送给他的。
这个被她精细雕刻的同心锁上,本不会有着这道刺眼的裂痕。
而她,也本会安好地陪在他的身边。
若是那时他没有说出那些伤人的话语,这一切的一切,原本都不会发生……
但现下再看着这个同心锁时,霍则衍心中又多了一种情绪。
还好,还好。
他与衔霜之间,并非已经到了那般无法挽回的境地。
她还愿意给他重新做一个同心锁,这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也愿意和他重新来过?
她虽尚未明言,但这到底也是一个好的转机。
既有了这个好的开始,他相信,他和她今后的一切,也定然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
他的思绪逐渐飘远,看着面前女子的比划才回过神。
【随陛下吧。】她道。
霍则衍微微颔首,忽然间又想起了什么,对她道:“今日是七夕乞巧,晚上宫中会有灯会,也会有烟花,你……愿意来看看么?”
闻言,衔霜默了默,许久未曾应答。
而霍则衍也因她这沉默而七上八下,手心也紧张得渗出了汗水。
好在静默了良久后,他看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股喜悦涌上了心头,他的心也安定了下来,放柔了声音对她道:“好,那朕今晚戌时,在雁雀桥边等你。”
衔霜点点头,目送着霍则衍离开后,心绪仍是有些复杂。
兴许是那日被霍疏月劝说得动摇了几分,又兴许是看着霍则衍如今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讨好,心下生出了几分松动。
她竟也想尝试着,为了岁欢,亦为了自己,尝试着去慢慢接纳霍则衍。
看着霍则衍走远的身影,她不知道,自己今日这个破冰的举动,究竟是对,还是错。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还会不会后悔,更不知道做了这般打算的自己,今后在宫中又要如何过。
这日午憩时,衔霜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四年前的那只画舫上,拿着刻好的同心锁站在霍则衍的房舱门前,听着他用几近愤怒的语气对高逊说,绝不可能喜欢自己。
听着他用漠然的声音,不屑一顾地说她只是个低贱的哑奴,是个甩不掉的累赘,和她也只不过是玩玩而已。
梦里的江水依旧是那么冰,那么冷,涌入了她的身体,涌入了她的肺腑,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只是这一回,她始终沉没在江底,没有人再来救她,她也始终没有再次醒来。
这只是个梦吗?
或者说,其实她真的已经死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才只是她在濒死前的幻想?
衔霜痛苦地闭着眼,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楚,什么是虚幻,什么才是现实。
浑浑沌沌之时,耳边却忽而响起了几声熟悉的呼唤。
“主子,主子……”
她费力地睁开了*眼,看着珠儿坐在自己榻前,拿着打湿的绢布,擦拭着自己的额间。
“主子是不是做噩梦了?”珠儿见她醒来,问她道,“主子身上出了许多汗,面色也差得厉害。”
她听着珠儿的声音,眸中仍是一片空洞,尚未从适才那个可怕的梦中缓过神来。
“主子可还好吗?”见她如此,珠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有些担忧道,“可要奴婢去寻太医过来瞧瞧?”
衔霜摇了摇头,从榻上慢慢地坐了起来,对珠儿道:【我无事,只是将才做了个噩梦罢了。】
“主子没什么事就好。”珠儿略微放下了心,“奴婢这就去为主子倒些水来压压惊。”
喝下了一杯凉水后,衔霜才渐渐地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只是回想起方才的那个噩梦,她仍旧是心有余悸。
适才梦境里的一切都太过真切,真切到让她险些以为,自己真的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了。
好端端的,她为何竟会做这样的梦。
还是说,是因为自己今日上午做出的举动,才有了这个梦来警醒自己吗?
是啊,她都已经是险些死过一回的人了。
她侥幸才从那江水中勉强活了下来,想着重新再好好活一回,居然又险些在同一个人身上,犯了同样的糊涂。
她怎么会愚蠢到相信,那个亲口说过自己是累赘和玩物的人,有朝一日会真心喜欢上自己?
只愚蠢过那么一回便也罢了,可是同样的错误,她怎么能,再犯下
第2回 ?
或许霍则衍如今的确是有几分喜欢自己的,可他那样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所谓的那点喜欢,又能够维持多久?
自己对他的抗拒和抵触,在他眼中,兴许就是新鲜的情趣,一旦真正得到了手,一切便又会重蹈过往的覆辙。
总归他是皇帝,他的身后永远都是有退路的,他可以做到随时抽身,全身而退。
可是自己没有,自己也做不到。
已经撞过了一回南墙,也撞了个鲜血淋漓,难道还不够么?
自己若真的还要继续和他纠缠下去,只怕有朝一日,下场会比适才噩梦中的那个自己还要惨。
第47章 第47章
而那个时候,自己只怕,也不再会有上一回那样好的运气了。
衔霜想着,身子竟微微有些发凉,心下也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不,她绝不能再与霍则衍这么纠缠下去。
她绝不能,因为他如今几句轻飘飘的“喜欢”,就忘了自己从前所经历的那些痛苦与绝望,而后又同从前一样,再深深地陷入虚无缥缈的帝王之爱中。
她心里应当清楚,一旦她真的这样做了,等待着她的后果,会是什么。
那样沉痛的后果,她受过一回,便也够了,再也经受不住
第2回 。
既已有前车之鉴在先,她也应该吸取过往的沉痛教训,万万不可再蹈其覆辙。
捏着空了的杯盏,衔霜在心中暗自提醒自己。
打定了这个主意后,她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慢慢走进了岁欢的房间。
这个时候,岁欢尚还在午憩,闭着眼睛睡在矮榻上,薄薄的锦被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看起来睡得很是香甜。
衔霜悄悄地走上了前,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薄被,轻轻地掸了掸,而后盖在了她的小腹上。
看着自己还在睡梦中的女儿,衔霜心中忽然觉得对她歉疚极了。
自己将她生了下来,却未能让她同其他寻常人家的孩子一样,也未能让她有一对相爱和睦的父母,在充满着爱的环境下,无忧无虑地慢慢长大。
她觉得,自己这个母亲,到底太对不住岁欢。
但她心中亦有些庆幸。
还好,还好岁欢眼下毕竟还小,在这样小的年纪里,应当也记不住许多事情。
趁着岁欢还在这样不记事的年纪,自己若是能够尽早斩断与霍则衍的这段孽缘,带着岁欢早些离开这个地方,如此想来,岁欢也不会因此受到太多伤害。
她想。
兴许是因着七夕乞巧,宫里这日比起平常,更显得分外热闹。
岁欢被珠儿带着从外头一回来,就兴致冲冲地跑进了衔霜的屋子里头。
“娘亲,今天下午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说,今晚这个地方也会有灯会,就在一个什么桥那边……”
她说着挠了挠头,开始绞尽脑汁地回想那个桥到底叫什么名字,可想了好半天也没想起来。
“公主,是雁雀桥。”珠儿在一旁,笑着提醒她道。
“对,对!是雁雀桥!”
岁欢如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又意兴盎然地对衔霜道,“他们说,今晚雁雀桥上还会放烟花呢!娘亲,我们到时候一起去那里看看吧!”
听着岁欢提起雁雀桥的灯会,衔霜忽而想起了今日早晨,霍则衍同自己说过的话,面色微微凝住。
自己今早脑子一热犯下糊涂时,竟还答应了霍则衍,今晚戌时,要同他在雁雀桥边见面。
她现下斟酌清楚后,再回想起此事,不免有几分头疼。
早知道,自己今早便不该同霍则衍示好破冰,更不该答应晚上同他在桥边见什么面。
但事已至此,她眼下既已经想明白,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自也没有什么再去同他赴约的必要。
看着拉着自己的袖角,和自己撒娇的岁欢,衔霜也只得摇了摇头。
她牵出了一抹笑,比划着对岁欢道:【娘亲今晚,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不忍看见岁欢失望的神情,衔霜又道:【娘亲虽去不了,但你若是想去雁雀桥的话,可以和你珠儿姐姐一同去看看。】
谁知岁欢却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道:“娘亲不去的话,那我也不去了,我就留在这里,陪着娘亲。”
“我等着以后,娘亲再带着我去看外面的灯会。”岁欢将小脑袋埋在她腿间,设想道。
衔霜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心中有些怅惘。
盛夏的白日总是分外漫长,但戌时过后,天色也一点一点地,慢慢暗淡了下来。
皎月似雪,高悬于苍穹之上,映衬着繁星点点。
此时的雁雀桥边,尚是灯火璀璨。
河面漂浮着的盏盏花灯,使得水面泛起阵阵微光,映照着洒下的月光与星光,仿若一幅浮动之中的精美画卷。
霍则衍在桥边立了很久,却像是看不到周边如诗如画的美景似的,只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每有人影匆匆走过时,他眸中都会微微一亮,但很快就又黯淡了下去。
他本还沉着气,想着衔霜兴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兴许她已经在路上,不久便会到这里了。
但看着天色愈发暗沉,看着前头不断有人影走动,却始终不是自己想要等的那个人时,霍则衍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
他忍不住侧过头,问身边的人:“福顺,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现下已是亥时四刻了。”福顺应道。
看着霍则衍的神情,福顺小心地请示他道:“陛下,要不……奴才先去兰溪苑看看?”
知道已是亥时后,霍则衍便有些心烦意乱,颔首道:“你且去问问罢。”
亥时四刻,距两人约定好的戌时,竟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可她为何仍是迟迟未至?
难道当真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么?
霍则衍想着,心下愈发有些烦躁不安。
约莫又过了三刻钟后,福顺才一路小跑着赶了回来。
看见福顺时,霍则衍下意识地望向了他的身后,确认其身后空无一人后,心也倏地彻底沉了下来。
福顺用手背擦拭了一把额间滴下的汗水,行了个礼,恭敬地对霍则衍道:“陛下,兰溪苑的珠儿说,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听着福顺来禀的声音,霍则衍静默了良久,才沉声道了句:“朕知道了。”
恰在此时,一旁的小内侍见福顺回来,小声地问福顺道:“敢问福顺公公,咱们今晚这烟花,还需不需要放了?都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再过上一刻钟,七夕都要过了……”
福顺赶忙悄悄地看了霍则衍一眼,又拍了一下小内侍的帽沿,低声呵斥道:“多嘴!”
小内侍见状,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忙吓得跪了下来,抬手就要扇自己嘴巴。
“好了。”沉默着的霍则衍却忽而出了声,“今日烟花不放了,让他们都回去吧。”
见小内侍谢恩退下,在场的其余宫人也大多行礼离开后,福顺看着霍则衍,小心翼翼地对他道:“陛下,兴许……皇后娘娘也只是将这事给忘了……”
忘了么?
霍则衍并未说话,只是自嘲般地勾了勾唇角。
他也多么希望,衔霜今晚未至,只是因为将此事给忘了。
许久后,他才慢慢开口道:“回去吧。”
福顺忙应了一声“是”,紧接着便吩咐身后负责车辇的内侍道:“摆驾回明和殿。”
闻言,霍则衍却摇了摇头。
“朕是说,你们先回去吧。”他道。
福顺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了霍则衍的意思。
“陛下,这……”福顺扶了一下滑下来的帽沿,本还想再劝上几句,但看着霍则衍的面色,又止住了声音。
“是。”他停了一下,终究只是应道。
看着福顺和余下的宫人都悉数离开,霍则衍仍是那样一动不动地立在桥边。
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他解下了系在腰侧的同心锁,将其捧在手中,借着倾洒而下的月光,和满天的星光,细细地看了多时。
在月光下,同心锁上的那道裂痕,显得愈发的刺目。
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是那样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带有裂痕的同心锁捧在了手心里,仿佛是什么稀世之珍一般。
就在今日早晨,衔霜还对自己说,要刻一个新的同心锁送给自己。
明明就在那个时候,他还坚定不移地认为,一切都在慢慢地好转。
可眼下不知为何,他竟生出了一种可怕的预感。
分明过去了还不到一日,可他和她之间,却仿佛一切又都重新回到了原点。
却不是那个最初时,她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原点。
不,不会的。
或许,她真的只是将今晚的约定忘记了。
又或许,她只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走不开,却又来不及派人告知自己一声。
一定是这样的。
霍则衍在心中这样宽慰自己,可他心中仍是忐忑不宁,心神不定。
看着手中的同心锁,望着河面上那些特意为她备下,想给她惊喜,她却不曾来看一眼的华美花灯,他眸色幽沉,思绪亦随着那些浮动着的花灯不断起伏飘荡。
不知不觉间,他竟就这么在这里,立了整整一夜。
翌日早朝过后,霍则衍像是浑然不觉得疲惫一般,并未回到寝殿略做休整,而是径直去了兰溪苑。
衔霜听着珠儿着急慌忙地进来告诉自己,霍则衍来了兰溪苑时,也丝毫不觉得意外。
其实她大致也能猜到,他今日来,左不过便是为着昨晚自己失约一事,来同自己兴师问罪。
事实也的确同她心中所猜想的那样,霍则衍一走进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她:“昨晚,你为何未去雁雀桥?”
第48章 第48章
衔霜并未抬头,只是垂着目,比划着随意编出了一个理由,来搪塞一下霍则衍:【昨晚我身子有些不适,故而未能去成雁雀桥,还请陛下见谅。】
“身子不适?”
霍则衍见她这样说,心下立时便生出了些许担心,也顾不得再揪着她昨晚失约一事不放,只是有些紧张地追问她:“是何处不适?可曾让太医来看过了?”
衔霜因他这一连串的追问而木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正摆着手要再比划些什么,来表示自己其实并无大碍,不需要请太医时,霍则衍却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他只当是她身体有恙,却还尚未看过太医,有些急切地对站在她身后的珠儿道:“你现下便去太医院,请齐院使过来瞧瞧。”
听着霍则衍的吩咐,珠儿却面上却浮现出了一抹难色。
她立在原地未动,只是悄悄地将目光投向了衔霜,似是在询问她的意见一般。
衔霜与珠儿相视了一眼,心下亦是有些讶然。
不止珠儿,她也不曾想到,霍则衍竟会因为自己随随便便编的一个理由,就要大动干戈地将太医请过来。
见珠儿还干站着不动,霍则衍皱了皱眉,对她道:“朕让你去请齐院使来,你还愣着这儿做什么?”
衔霜同珠儿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先行离开,而后同霍则衍比划道:【陛下,不必请太医过来了。】
“你身子不适,不请太医怎么行?”他看起来却很是坚决,又正色对她道,“衔霜,不可讳疾忌医。”
【陛下多虑了,我的身子其实并无大碍。】衔霜拧着眉心,同他道。
【只是昨日夜里略微有些不适罢了,今早起来时,就已经无碍了,用不着请齐院使特意来跑一趟。】
她比划着,也掀起眼帘看向了霍则衍,看见他眼下显而易见的一圈乌青时,却是微微怔了怔。
霍则衍亦凝眸看着她,眸色带着几分幽沉。
他适才担心则乱,只一心挂念着衔霜的“病情”,并未留意到她与那宫女并不寻常的反应。
现下看着她推三阻四的样子,又回想起方才那宫女有些为难的神情,他就算是个傻子,也渐渐地反应过来了。
他静了半时,才看着她,有些艰难地慢慢开口问道:“衔霜,你昨晚未去雁雀桥,究竟是因为身子不适,还是因为,根本就不想来见朕?”
衔霜本想着委婉些,毕竟有些话不必说得那样明白,即便不明言,彼此也都能够明白。
这样做,也算是给彼此间留有几分余地和情面。
但见霍则衍既已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似是非要撕开脸,将话说得直接明白一般,她也懒得再同他遮掩些什么,索性痛痛快快地承认了下来。
【我的确是不想去。】她比划着道,【陛下心中,既然已经猜到了,现下又来问我做什么?】
【不过,这二者又有何区别?】她顿了一下,又反问他道,【总归,结果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不,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看着衔霜的比划,霍则衍摇了摇头。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么一瞬间,骤然冷了下来。
其实就在昨日晚上,就在他久等她不至之时,他心里,便隐约猜出了几分。
但他始终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接受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只能用她许是有事耽搁了这个苍白无力的借口,来不断地安慰自己。
甚至,他宁愿,她只是忘记了和自己的这个约定,也不愿相信,她其实只是纯粹地不想来见自己罢了。
明明知道她早就已经睡下了,也明明知道,她根本不会再来。
但他还是在桥上站了整整一夜,也等了整整一夜,像是害怕她万一来了,会找不到自己似的。
今日早朝过后,他更是带有着几分侥幸,怀揣着几分期盼来问她,试图看着她说出,让自己慌乱不已的心安定下来的答案。
看着那个昨日早上还好好的,今早看起来也一切正常的女子,以昨晚身子不适为托辞时,他当时心中并未有所怀疑,也不敢有所怀疑。
看着她破绽百出的样子,他宁愿她再多编一些,再多骗自己几句,至少,让自己心里头稍微好受些。
只不过,她竟是连多哄自己几句也都不愿意了。
也是,她昨晚连来雁雀桥见自己一面都不愿意,甚至连认认真真编一个谎言都不愿意,又怎么会有耐心来哄自己?
其实她能扯出一个借口骗自己,便已经不错了。
霍则衍想着,心中亦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他将才就不该戳穿她那个满是漏洞的借口。
或许那样的话,他和她之间还能够维持着暂时的平静,至少,不必像现下这般难堪。
可现下说起这些亦是无用,就同过去那些收不回来的伤人的话语一样,已经悔之晚矣。
但他仍是想不通。
为什么?
明明昨日早晨他来兰溪苑见她时,她还说要送他一个新的同心锁,她还答应了,晚上要与他共赴灯会,共赏烟花,在雁雀桥边相见。
事情本该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本该借着昨日那个难得的契机,慢慢地重修旧好,可好端端的,眼下为什么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看着面前神色冷淡的衔霜,霍则衍只觉得,她比起从前,似乎离自己更加遥远了。
“衔霜,为什么?”他心中有所不甘,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只是难以接受地问她,“明明你昨日还……”
【昨日之事,是我一时糊涂。】衔霜却只是打断了他还要说下去的话语,比划着对他道,【后来,便也都慢慢地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什么?”霍则衍赶忙急声追问她道。
她平静地看着他,轻轻地扯了扯唇畔,同他道:【我想明白了,我和陛下之间,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们之间,怎么就不可能?!”
霍则衍摇着头,手也紧紧地捏成了拳头,心底积郁的不安与害怕一下子爆发,控制不住地朝她喊道。
这话一出口,他便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了。
他沉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松开握拳的手,压低了声音,尽量还算平和地问她道:“衔霜,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霍则衍说着,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面色立时有些发白,也顿时有些无措起来,轻声问她:“是因为……因为我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么?”
不等她点头或是同自己比划些什么,他的眼尾就有些微微泛红,对她道:“那个时候……是我做错了。”
“衔霜,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何那般愚蠢,为何不敢承认,又为何没能早些发觉自己对你的心意……”
他顿了顿,声音也愈发有些苦涩:“可是衔霜,我眼下,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让你真正不再介怀过去的那些事情,才能让你重新接受我。”
“衔霜,不论你信或是不信,我待你,从始至终都是真心的。”他轻声道,“我是真心心悦于你,想和你好好在一起。”
“只要……只要你也尝试着接纳我,尝试着喜欢我,我们之间,其实是有可能的,不,不止是可能,是必然,我们是一定可以永远好好在一起的。”
霍则衍说完这些话后,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心下也忐忑极了。
他生怕错过有关于她的任何一点反应,也尝试着在她平静的面上,看到哪怕一丝半点松动的神情。
可衔霜的面色,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
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同他比划道:【难道是我适才,同陛下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什么?”霍则衍一怔,问她道。
【既是如此,我便同陛下,将话说得再明白些。】衔霜只是淡淡道。
【我做不到接纳陛下,更做不到喜欢陛下。】她对他道,【今后,我与陛下之间,也绝无任何可能。】
她比划着,抬目看向了霍则衍,问他:【现下陛下可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霍则衍面色陡然一僵,适才高高悬起的心,似是也随着衔霜的这几句话,就这么彻底沉进了不见天日的谷底,泛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痛意。
衔霜的确已经同他将话说得很明白了,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始终不肯死心。
她说她做不到接纳他,做不到喜欢他,可他也做不到相信,做不到面对这个于他而言太过可怖的事实。
他和衔霜两个人之间,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去接受这一点。
他的唇微微颤抖着,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再挣扎一下,再尝试着挽救一下。
但很显然,衔霜并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我与陛下,言尽于此,今后也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了。】她慢慢地站起了身子,比划着对他道,【陛下还是请回吧。】
第49章 第49章
言尽于此……
真是好一个言尽于此。
霍则衍被她这般决绝的话语生生刺痛。
他微微张了张唇,喉头却只是一片发苦,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对狭长幽深的漆黑眼眸,也随着她的这句“今后没什么再见面的必要”,顿时变得满目赤红。
他痛苦不已地摇了摇头,那双泛起猩红的眼睛,亦是眨也不眨地,死死看着她。
衔霜这样不留有半分余地的决绝话语,像是一把世间最锋利尖锐的刺刀,狠狠地刺进了他的心口,却比先前刀剑真正捅入身体时,更要痛上数倍。
那把无形的尖刀,却仿佛还在愈刺愈深,牵连着他的五脏六腑,浑身上下,都泛起了一阵阵剧烈的痛意。
在遇见衔霜之前,霍则衍从不知道,原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有让人痛彻心扉的能力。
见她转身要走,他本想追赶上去拦住她,本想不由分说地将她留下来,留在原地,留在自己身边。
可不知怎地,他竟不敢再拦下她,不敢再面对着她漠然的神情。
更不敢再看着她说出一些,让他更加溃不成军的话语。
他只是面色灰败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身影,听着她走进里屋,轻轻关上房门的声音。
霍则衍已经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这样看着她走远的身影,而也只能这样看着她留给自己的背影出神。
那个曾几何时,总是会悄悄望向自己的衔霜,如今,竟是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了。
那双曾经盛满了少女心事的盈盈眼眸里,早就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
甚至,她也不会再看向他。
如今她唯一所留给他的,也只是这样的一个背影。
霍则衍亦记不得,自己那一日,是如何一步步走出兰溪苑的。
他只清楚地记得,那股从心口蔓延至全身的抽痛感,和深深无力过后的悲哀。
在她面前,他早就已经放下了从前怎么也舍不下的骄傲,抛却了所谓的帝王颜面,心甘情愿地同她低下了头,说尽了此前从未说过的服软话语。
他尝试过以自伤的方式,来消解她的心中恨意,也尝试着小心翼翼地投其所好,讨她欢心。
只是不论他用什么办法,如何同她低头服软,似乎,都已经无法挽回她的心意了。
然而,即便是面对着这样狠下心来的衔霜,他不论怎么也做不到就此放手。
他无法去想象,今后漫长的余生,若是身侧不再有她,自己一个人当如何度过。
这样可怖的事情,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都觉得难以接受。
但若是让他继续以帝王的身份向她施压,逼迫她臣服于自己,向自己低头,他亦做不到。
对于衔霜,他想,他早就已经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衔霜虽已说下了,今后不必再相见这样毅然决然的话语,但那日过后,霍则衍依旧每日都会去兰溪苑找她。
只不过每每他去兰溪苑时,都会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挡在了门外。
他心中明白这是托辞,却到底也未再次戳破她这样空洞的谎言。
他心里清楚,衔霜只是有意在躲着自己罢了。
霍则衍知道,她并不想见他。
衔霜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近来她故意称病,避开了霍则衍数日。
借着养病的这个由头,她在宫中,也终于有了一段较为难得的清净时光。
只是有一日,衔霜在宫中,却收到了一封江南的来信。
那日午后,守门的内侍小成子偷偷摸摸地怀揣着一封信走了进来,而后恭恭敬敬地将信件呈递给了她。
听着小成子说起,这封信是从江南关川镇寄来时,衔霜不由得有些意外,随即从小成子手上接过了那封信。
看着信封上用熟悉的字迹写着“衔霜亲启”几个字时,她拿着信的手不自觉地顿了顿,神色也有些发怔。
她是认得的,这是徐文州的字迹。
因着从前在关川镇的那几年里,徐文州时常会抽出闲暇教她读书识字,也曾手把手地教过她写字。
是以,她对徐文州的字迹也是再熟悉不过。
当意识到这封信竟当真是徐文州从江南寄来的时,衔霜的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忧虑与担心。
毕竟这儿可不是江南,而是京城,是皇宫。
这里遍处都是霍则衍的人,徐文州偷偷给她寄信的事情,若是让霍则衍知道了,不止是她一人不得安宁,只怕远在江南的徐文州也会有危险。
她想着,赶忙比划着问小成子,这封信是怎么送进来的,又经过了哪些人,陛下是否知晓。
珠儿将她的意思转述给了小成子后,小成子对她道:“娘娘放心,此事陛下尚且不知,这信也只经过奴才一人之手,宫中再无其他任何人知晓此事。”
“奴才有一友人也是江南关川镇中人,想来是这寄信的人托人打听,知道了有奴才在娘娘宫中当差的这层关系,这才找上了奴才帮忙。”
见衔霜面上仍是带着几分忧色,小成子又对她道:“娘娘不必忧虑,奴才是娘娘宫中的人,心也自然是向着娘娘,奴才同您保证,绝不会将此事在外透露半分,更不会让陛下知晓。”
衔霜这才略微放下了心,却又听见小成子道:“娘娘若要回信,届时也只管交给奴才就好,奴才一定会完好无损地送到寄信人手上。”
不曾想小成子还这般周全地考虑到了回信一事,衔霜有些感激地朝他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觉得实在太过于麻烦小成子,又从荷包里翻出了一些她从前自己攒下的银钱,想要当作给小成子帮忙的谢礼。
“不敢,不敢!”小成子忙连连摆手,躬着身子同她道,“奴才为娘娘做事,是奴才的本分,更是奴才的福分,娘娘这当真是折煞奴才了。”
见小成子执意不肯收下这银钱,衔霜也不好再勉强,只是让珠儿转述着同他好好道了谢。
小成子退下后,珠儿见她要拆信,怕有自己在旁不便,也忙借故称要告退。
衔霜点了点头,又托她一会儿将岁欢叫进来。
珠儿走后,衔霜慢慢地拆开信封,看着信纸首处,用熟悉的字迹,端正地写着的“见字如晤,展信舒颜”几个字时,鼻尖不禁微微有些发酸。
徐文州在信中同她说,他与徐文蓉一切都好,又有着霍则衍先前补偿的那笔钱财,今后也算是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让她只管照顾好自己和岁欢,不必再挂怀他们。
还提到面馆如今生意依旧红火,他不再执着于考功名后,也会在面馆里头帮衬着徐文蓉,两人也算勉强忙得过来。
徐文州亦在信中问她,她现今在宫中过得如何,她的身子是否还安好,可有何不适之处,岁欢如今又怎么样了……
信的末了,徐文州问她,霍则衍待她可还好,她今后又作何打算。
将将把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看完,岁欢就跑了进来。
看到衔霜手里拿着信,岁欢忙不迭地凑了过来,搓着小手,有些期待地问她:“娘亲,这是爹爹给我们寄过来的信吗?”
见她点头称是,岁欢顿时眉开眼笑了起来,也伸长了脖子,探着头,想要看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只可惜,她识得的字尚还不多,除却衔霜的名字,和几个过于简单常见的字外,几乎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看着岁欢嘟起嘴,颇有些苦恼的样子,衔霜笑了笑,心中却忽而又有几分遗憾。
若是她会说话,这时候便能将这封信,念给还不大识字的岁欢听了。
而她现下,也只能将这封信的内容,除去一些提到了霍则衍的部分,比划着大致告诉岁欢。
看着衔霜比划完后,岁欢高高兴兴地问她道:“爹爹在信里面问我们过得好不好,我们是不是也得给爹爹回信呀?”
【对。】衔霜点头应道,【娘亲一会儿就来写,岁欢可有什么想说的吗?】
岁欢认真地想了想,忽然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翘着嘴对她道:“娘亲,等我一下,我去房里拿个东西就回来!”
她说着,一溜烟就咚咚咚小跑了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幅画,正是她上回在石桌上画的那幅“全家福”。
看着画上的三个小人,衔霜微微抿着唇,岁欢却兴高采烈地把画交给了她,同她道:“娘亲给爹爹回信的时候,把我的这幅画也放进去,*给爹爹一起寄过去!”
衔霜静了须臾,还是点了点头。
岁欢离开后,衔霜找来了纸笔,用笔尖点了墨水,握着笔在信纸上慢慢写道:【徐大哥,展信佳。】
【我与岁欢一切安好,身子安康如常,无需牵挂……】
她写了一些自己与岁欢在宫中的近况,提到了自己教岁欢习字一事,也提到了岁欢近日迷恋上了画小人画。
想起徐文州在那封信末尾的询问,她思虑了良久,方提笔道:【陛下待我极好,予我恩宠,立我为后。】
【我曾心属于陛下,今后亦将长留于宫中,伴于君侧。】末了,她在信纸上写道,【也愿徐大哥能早早觅得良人,携手共度余生。】
她并不想徐文州担心,更不想他为了自己再做些什么,误了终生,便也未曾同他透露自己心下真实想法,只是刻意说了些这样的话,来宽慰他,亦安慰自己。
衔霜看着写就的信,搁下了笔,待墨迹干却后将信纸折起,连同岁欢的那幅画,一并装进了信封里。
第50章 第50章
将那封回信交予小成子后,衔霜又借着装病,过了一段勉强称得上是平和安宁的日子。
只是眼看着七月份很快过去,一转眼就又步入了八月,她平静的心中,也逐渐生出了些许忧虑。
如今已至八月,离九月二十二立后大典那日,也只剩下短短一个多月的光景了。
随着天数一日日过去,她心中的那份忧虑也愈发重了起来。
那日她在信中骗了徐文州,她其实,是不愿意留在宫中,不愿意做霍则衍的这个皇后的。
她心里很清楚,一旦她登上了这个位置,今后便要将一辈子,葬送在这深宫之中,再也出不去了。
对于此事,她虽无能为力,却怎么也做不到认命般地妥协与接受。
怎么办?
自己该怎么做,难道还是要继续装病下去,打着养病的幌子,来逃避立后一事吗?
可霍则衍到底也不是个傻子,又怎么会被她轻易就这么糊弄了过去?
她估摸着,霍则衍怕是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在故意装病避他,只是不曾戳穿自己罢了。
这条路既是走不通,那又当如何?
再计划一次逃离出宫么?
因着已经有了一次并不成功的逃跑在前,如今她想要故技重施,从霍则衍手中拿到出宫令牌,恐怕比起上回,更是难上加难。
看来此事需得从长计议才是,也万万不能再像上回那般,将珠儿或是其他人牵扯了进来。
衔霜想。
只是八月中旬,还未等她真正敲定下主意,这装了一个月之久的假病,竟变成了真病。
感受着身体传来的那阵熟悉的不适感时,衔霜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是那场让她幼时患上哑疾,又曾在大半年前反复折磨过她数次的旧疾,再度不幸复发了。
先前徐文州带着她和岁欢一同进京,原本便是为了治她这在江南治不好的病。
可不论是江南的郎中,亦或是京中的大夫,都只是说她这病根治不了,早晚都会再次复发。
当时听着大夫说,此病再度复发会有性命之忧时,她虽心中难过惆怅,但也并未太过如临大敌。
那个时候,她也只是想着,这病自她幼年初次患上,到大半年前第二次复发,中间也隔了十来年的光阴。
所以那时她以为,这病再度复发,应当也是会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之后。
再不济,总也还能给她余下好几年的时间,至少让她抚育着岁欢,再长大一些。
可她不曾想,并非几十年或是十几年,甚至都距离上次患病尚且不足一年,这病就再度复发了。
而她真正患病一事,却不知怎的,不过半日就传进了霍则衍的耳里。
霍则衍搁置下手中的事宜,匆匆赶来兰溪苑时,又被衔霜用同先前一般,“养病不宜面圣”的由头挡在了门外。
只是这一回,没有宫人能挡得住他。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宫人敢真正不要命地拦他。
霍则衍推开门,阔步走进里屋,看着许久不见,如今却面色苍白,软软地倚靠在榻上的衔霜时,心下骤然一紧。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急急地问她道:“衔霜,你现下身子感觉如何?很难受么?”
见霍则衍走了进来,衔霜颦了颦眉。
她此刻没有什么力气,也不想再同他比划着说些什么,只是偏了偏头,别过了视线,不再看他。
看着眼前面无血色的衔霜,霍则衍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拧在了一起,慌乱得厉害。
他来不及再想些什么,只是赶忙命福顺从太医院,请来了齐院使。
但瞧着齐院使为衔霜把脉时,愈发变得凝重的面色,他的心也愈发紧张了起来。
见齐院使捋着胡须,迟迟不语,霍则衍终是按捺不住问他:“齐院使,皇后患的究竟是何病,需得如何医治?”
齐院使却只是看了衔霜一眼,踌躇着开口道:“回陛下,皇后娘娘这,她这……”
“好。”看出他似是有话难言,霍则衍对他道,“你且随朕出来说便是。”
走出衔霜的寝屋后,看着仍是犹犹豫豫不敢出声的齐院使,霍则衍率先开了口:“齐院使,皇后的病,朕要听真话。”
齐院使迟疑着,忽而提着袍服跪了下来,俯身道:“陛下,还望陛下,恕微臣愚钝无能。”
霍则衍的心也随着他的这句话,遽然沉了下去。
“她的病,可是很严重么?”他问道。
见齐院使颔首,霍则衍不觉间猛然攥紧了手,又急切地追问他:“那依你所见,需当如何医治为好?”
齐院使却只是将身子俯得更低,磕头请罪道:“陛下,求陛下恕罪,微臣医术不精,尚治不了皇后娘娘的病。”
“微臣所能做的,也只是为皇后娘娘开几服药,尽量试着看能不能再多延缓上几个月。”他道,“但即便再怎么延缓,恐怕,恐怕也……”
齐院使说着又停了下来,似是不敢再继续往下说下去。
“说下去!”霍则衍沉声道,“朕不会治你的罪,但朕说过,朕要听实话。”
闻言,齐院使终是垂首开了口:“回陛下,皇后娘娘这病,不论再怎么用药延缓,只怕,只怕也熬不过今年冬日了……”
……
衔霜倚在榻上,阖着眼等了许久,才听见房门被人轻轻地推开。
她缓缓地睁开眼,望向走进来的那人,比划着问他道:【适才齐院使同陛下,都说了些什么?】
其实就算是不问,她心中大致也能猜到,会是些什么。
左不过同先前的那些大夫们一样,说她这病治不了,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
这样的话语她其实已经听到过太多次,早就有心理准备了,适才他们说话,原也不必回避她的。
不过齐院使毕竟是宫中的太医,又是太医院之首,医术高明,与寻常的大夫自是不同。
说不准自己的病在他看来,就会有不一样的见解呢?
她到底还是想要好好活着的,对此不免也抱有了几分希望。
霍则衍稳了稳心绪,让自己看起来尽量神色如常,对她道:“齐院使同朕说了,你这算不上是什么重病。”
“他为你开了几服药,朕已经让珠儿去太医院取了。”他轻声道,“待你服下那些药,身子很快便会无碍的。”
听这话说的同自己将才所想的有所出入,也和从前那些大夫们所言迥然不同,衔霜心中不禁有些意外。
想起方才齐院使凝重的神情,她觉得,事情不会像霍则衍所言这般简单,带着几分怀疑问他道:【当真只是如此?】
“朕又怎会骗你?”霍则衍看着她,勉强牵了牵唇角,同她道,“而齐院使在太医院多年,医术精湛,亦是不会诊错。”
“衔霜,你现下不宜忧虑过重,也不必担心这些,只管安心养病便是。”他温声道。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衔霜心中却并不大相信。
她知道,自己从他口中估计是问不出什么,也不欲再与他多言,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不过衔霜也很快就确认了下来,霍则衍那日果然未同自己说真话。
因为自那日以后,几乎每日都会有大夫进宫,自称是何处的名医,奉旨前来为她诊脉。
把脉过后,那些大夫虽也未在她面前过多明言,但看着他们那一张张沉凝的面色,她也不难猜出些什么。
因着早已清楚自己的病根本就治不好,她便也渐渐有些麻木了,看着那些数不尽的民间大夫,她反倒还觉得有几分想笑。
霍则衍还真是拿她当傻子在哄。
一面说着她的病并无大碍,一面却又兴师动众地请来了这么多大夫为她诊病,竟也不觉得有什么自相矛盾之处。
好在这么过了二十来日,在兰溪苑的门槛险些就要被那些来自民间的名医踏破后,霍则衍许是将能找的名医都找尽了,又许是也对此死了心,就此慢慢消停了下来。
只是这二十来日里,衔霜的身子亦是在每况愈下,在服用了那些各式各样的药材后,仍是不见有半分好转,反倒愈发严重了起来。
她心里也很是清楚,自己这病,原本就是药石无医,服用药物最多也只能再稍微延缓些时日,或是略微缓轻些痛苦。
但这于她而言,也只不过是杯水车薪,无甚用处。
整日里喝着那些怎么也喝不尽的苦药,她只觉得,自己如今连嘴巴都是泛苦的,后来一看到珠儿端来的沉甸甸的药碗,更是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左右也是无用,再怎么延缓时日,看样子自己也终是熬不过这一回了,喝下这样苦的药,反倒还给自己平添了痛苦。
衔霜心中这样想着,便也每每在珠儿端着药碗走进来时,称说这药太烫,放置少顷再服下,而趁珠儿走了或是不备时,再偷偷地倒了这碗药。
只是她这样做了也才不过屈指可数的几次,连珠儿看起来都尚未察觉,竟是不知怎地,却被霍则衍给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