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那日衔霜静卧于榻上,听见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音时,勉强支撑着从榻上坐起了身。
只不过这一回端着药碗走进来的人,不是珠儿,而是霍则衍。
她看见他走进来时,立刻便别过了头。
霍则衍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只是一声不响地端着手中的瓷碗,提步朝她走了过去。
他知道,衔霜如今并不想看见自己,也担心自己的出现会引起她情绪起伏,心情不快,更加不利于养病。
是以这些时日以来,他每每也只敢趁着她沉睡时,悄悄地进来看上一眼,待上一炷香的时间,却始终不敢再在她清醒之时,轻易出现在她面前。
只是在知晓了她一连几日都偷偷倒药后,霍则衍终是有些坐不住了。
他将另一只手上端着的一小盘糕点,放置在了榻旁的案台上,紧接着在榻边坐了下来,将药碗端给了她,温声对她道:“衔霜,喝药。”
衔霜看着端到了自己眼前的那碗暗沉色的药,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比划着对他道:【陛下先将药放在那儿吧,我一会儿就喝。】
“这药已经不烫了。”似是猜到了她要用什么做借口,霍则衍同她道,“是朕放了片时方端过来的。”
见她蹙了蹙眉,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他又指了指案上的糕点,放柔了声音哄她道:“朕知你怕苦,特命膳房做了些桂花糕送来,待你喝完了这药,再尝尝这些桂花糕去去苦气,可好?”
衔霜看了一眼案上瞧起来很是软糯可口的桂花糕,却提不起来半分胃口,只是有些想笑。
霍则衍先前拿着她当傻子在哄,现下又把她当成了小孩子在哄。
【没有用的。】她只是摇了摇头,对他道。
“什么?”霍则衍一时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轻声问她。
衔霜抬头看向了他,索性也就将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左右我这病也治不了,或许也没多少日子了,整日里再折腾着喝这些药,又有何用?】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面色一白,双手也微微有些发抖,端着的药也险些就泼洒了出来。
他敛了敛神色,随即道:“谁同你说这病治不了了?这样的胡言乱语,你都是从何处听来的?”
“朕不是同你说过么,你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重病,怎么可能会治不好?衔霜,你别想太多……”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衔霜轻轻地笑了笑,他竟还真的把她当成傻子了。
见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她索性打断了他的声音,同他道:【如今都已经这样了,陛下难道,还要继续在这事上瞒着我吗?】
【也难为陛下费尽心思地瞒了我这样久,只是我早便知道了。】她道,【我这病乃是旧疾复发,药石无医,根本就治不好的。】
“不!”霍则衍猛然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激动,和些许不易察觉的恐慌,“能治好,一定能治好的!”
看着她苍白的面色,他紧紧攥着药碗,声音有些颤抖地同她道:“衔霜,你相信朕,朕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陛下是天子,一句话便可生杀予夺。】她摇着头,缓缓道,【只是在此之外,疾病寿命亦有定数,强求不来,陛下亦决定不了。】
【我的病如今算起来,已经是
第3回 复发了。】她叹道,【从前我也曾看过许多大夫,他们都告诉过我,这一回,我只怕是躲不过去的。】
“不,不会的。”霍则衍却仍是止不住地摇头。
他一手端着药碗,一手轻轻地握住了衔霜露在锦被外侧的手,对她道:“他们治不好你,只是因为不精于此疾罢了,朕相信,这天底下,总有大夫能治好你的病。”
他说着,停顿了一下,看着她柔声开口道:“衔霜,再过半个月,便是我们的婚期了,届时你便是朕的妻子,还要陪着朕一起白发相守呢。”
闻此,衔霜愣了须臾,才反应过来霍则衍适才提到的“婚期”,指的是何意。
这些时日,她被病痛缠身,无暇再去顾念许多,一时竟也忘了九月已至,不日后,便是先前定下的立后大典的日子。
之前她还想过,用装病来避开立后这一日,不曾想这日还未至,她却是真的病下了。
不过,她如今既已病成了这副模样,想来即便真到了那日,也再去不了这立后大典了。
她想。
听着他口中所谓的“白发相守”,她虽觉得讽刺不已,但到底也未在面上表露出来,只是垂着眸,不动声色地,慢慢抽出了自己被他握着的手。
霍则衍看着自己握空的手,唇角泛起一丝苦笑,却也未说些什么,只是半晌后,在她面前保证道:“衔霜,你信朕,朕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如今你什么也不必去想,只需静下心来,好好养病,好好用药。”他轻声对她道,“齐院使说了,这药虽苦,但对你到底还是有些益处的。”
看着霍则衍端到自己面前的那碗药,衔霜拧起了眉心,口中也开始有些发苦。
他说来说去,兜兜转转了这么一大圈,原还是要逼着她喝药。
【我不想喝。】她偏开头,避开了那碗药,同他比划道。
“衔霜!”
眼见着她执意不肯喝药,霍则衍也微微皱了皱眉。
他攥着那药碗,慢慢地同她放软了语气,低声道:“衔霜,喝了这药吧,算朕求你。”
听着霍则衍说出“求”这个字眼时,衔霜微不可查地晃了晃神。
她从未见过霍则衍求人,也从未见过他这般低声下气的样子。
原来像霍则衍这般高高在上的帝王,竟也会求人么?
他这样低声下气地来求她,竟也仅仅只是为了一碗药而已。
看着他面上不加掩饰的紧张与小心,衔霜不自觉地错开了视线。
霍则衍小心翼翼地说完这句求人的话后,端着那碗药的手就这么在空中悬着,僵持了许久。
见她看起来仍是不为所动,不肯去喝这药,他抿了抿唇,倏然端起那药碗,将药送进了自己口中。
衔霜眼睁睁看着他将那药一饮而尽,不觉间怔了怔。
她还未想明白,他这是要做什么时,便见他忽而俯下了身子,朝自己吻了下来。
感受到他撬开了自己的唇齿,将那药硬生生喂给自己时,她骤然睁大了眼眸,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想要用力推开他。
可她尚在病中,本就使不出过多的力气,现下更是怎么也挣不开他的力道。
被迫咽下了好几口发苦的药后,衔霜心下又羞又恼。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恨恨地朝着他的唇咬了下去,咬的满口咸腥也未心软松开,只是更加用力,试图以此来逼退霍则衍。
霍则衍却仿若根本感受不到疼似的,仍旧是这样一动不动地吻着她,慢慢地往她口中喂着药。
许是因着霍则衍的唇被她咬破,这发苦的药与他的血混杂在一起,衔霜不得已咽下去时,只觉得口中的咸腥甚至胜过了苦意。
喂好药后,霍则衍轻轻地松开了她。
看着她已然由苍白变为红润的面庞,他抹了一把唇上的殷红血迹,口中竟是笑道:“咬的既这般有力气,这病也定然很快便会好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衔霜看着他将空了的药碗放在了桌案上,心中仍是羞恼不已。
“药喝好了,现下再尝尝桂花糕?”霍则衍说着,又拿起了先前放在案台上的那盘桂花糕,端给了她。
见他把那盘糕点献宝似的递给自己,心里头依然有着气的衔霜,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将那一小盘桂花糕一把用力打翻在了地上。
瓷盘连带着桂花糕一并摔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
霍则衍见此,面色一凝,却也未说些什么,只是蹲下了身,慢慢地捡起了那些碎在地上的瓷片。
手不慎被瓷片刺破,看着渗出的血珠时,他也浑然不觉得疼痛,又慢慢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些桂花糕。
守在屋外的福顺,听到里头适才这瓷器落地的声响后,忙一路小跑了进来。
望着满地狼藉,和正在拾着地上残物的霍则衍时,福顺愣了一下,赶忙出声对他道:“陛下,这些奴才派人来收拾就好,怎能劳烦您亲自动手?”
注意到夹杂着血迹的碎瓷,和霍则衍滴着血的手时,福顺又是一惊:“陛下,您的手……您的手怎么受伤了?”
衔霜下意识地循声望了过去,霍则衍却已经站起了身,将受伤的手背在了身后。
他定定地看了她良久,而后又若无其事地对她道:“今后你若还是不肯好好用药,朕每日这个时候都会亲自过来,看着你喝。”
衔霜咬了咬牙,比划着同他道:【不,不必麻烦陛下了!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我又怎敢为着这点小事,来劳烦陛下?】
霍则衍看着她,自是明白她的心思,却只是道:“你若是不想朕来,再同今日一般喂你……”
他说着,看见她微微有些泛红的面庞时,停了少顷,又接着道:“今后便好好喝药。”
第52章 第52章
霍则衍这话,到底在一定程度上“要挟”到了她。
不想他今后日日都来兰溪苑盯着自己用药,更不想日后再发生诸如此类困窘之事。
那日过后,衔霜也不敢再继续动什么倒药的“歪心思”,只是老老实实地捏着鼻子,屏着呼吸,硬生生地逼着自己喝下了那极其苦口的药。
但不知是不是那日霍则衍的喂药给她留下了些许阴影,让她心有余悸,难以忘怀,亦或是她的什么心理作用在作怪。
后来每每再喝起那药时,衔霜都莫名地觉得,药的苦意中似是夹杂着几分淡淡的咸腥。
然而,即便后来日日坚持喝着那些苦药,衔霜的身子也还是随着病痛的加剧,而日渐孱弱了起来。
若说先前这旧疾将将复发的那一阵子,她还能每日下榻,在屋内院中稍微走动走动,现下便是终日缠绵于病榻之上,卧床不起。
就连偶尔起榻,她也只能由珠儿搀扶着,才能勉勉强强地走上几步。
九月里,随着京中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夏日的暑气早就已经在不觉间消散无余,天气亦逐渐转凉入秋。
宫道间整整齐齐种着的一排桂花树,早在半月前便开出了淡黄色的花蕊。
怡人而又清甜的桂花香气,也在一日日里愈发浓厚,散向了阖宫上下的各个角落里。
立后大典将至,繁琐不已的诸项事宜,也早已准备得大致妥当完善。
但本该弥漫着盈盈喜气的宫中,却因新后的重病,也连同这萧瑟寥寂的秋日一起,重新陷进了一片沉寂。
而因着新后病情的加剧,原定于九月二十二的立后大典,也随之推延搁置。
上头传下的话虽说是另择吉日举行,但宫人们心里中都清楚不已,依着新后如今这样愈演愈烈的病情,这立后之日的定下,也只怕是遥遥无期。
甚至还有胆大的宫人在底下悄悄私议猜测,新后病重,恐怕难以熬到来年开春。
只是这样不吉利的猜测,却不知怎地,传进了陛下耳里。
听闻陛下知晓此事后,赫然而怒,在杖责了那几名妄议猜测的宫人后,更是将其驱逐出了宫。
经此一事,宫中自是无人再敢议论新后病情,说话行事上也愈发小心,生怕自己也在此时惹祸上身。
这样沉闷压抑的日子久了,宫人们一个两个的,也纷纷在心中默默祈祷了起来,只盼着他们的这位新后能够早日病愈。
而这段时日里,在宫中本就称得上是较为安静的兰溪苑里,更是沉抑不已。
就连一向性子最是活泼爱闹的岁欢,近来也都变得异常安静了起来。
虽说她年纪尚小,也从未有人在她面前提到过衔霜的病情,而衔霜自己,和兰溪苑的所有宫人,亦是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在这一点上瞒着她。
但岁欢到底是个还算机灵的孩子,眼看着自己的娘亲终日里躺在榻上,面色也越来越差,难免也会猜到些什么不大好的事情。
自衔霜病重以来,岁欢就跟彻底转了性子似的。
她不仅不再像从前一样,喜欢拉着珠儿陪她去宫中别处转悠,甚至也不怎么爱笑了。
她只是整日托着下巴,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
明明还很是稚嫩的小脸上,看起来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就跟个小大人似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日岁欢同往日一般坐在阶前,看着霍则衍抬步走了进来,弯下身子同自己说话时,竟也忘了同先前一样转身就跑。
岁欢不仅顾不上拔腿跑开,甚至连霍则衍同自己说了些什么也没听清。
她只是抬头看着霍则衍,有些茫然地对他道:“我听他们都叫你‘陛下’,你在这里,应该也很厉害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娘亲她,是不是快要死了?”她问道。
其实像岁欢这样小的年纪,对“死亡”一事,本也应当是没什么概念的。
但她还模糊不清地记得,自己住在从前的家里时,隔壁曾住过一位老婆婆。
印象里,那位老婆婆也是整日躺在榻上,后来有一日,她就再也没见过那位婆婆了,仿若这个人就此消失了一般。
她好奇地问了娘亲,才知道那位老婆婆原来是已经“死”了。
娘亲如今卧于榻上的样子,看起来就和她最后见到那位老婆婆时一样。
也不一样,毕竟她的娘亲,看起来比那位老婆婆要年轻得多。
她从前一直以为,人只有到了那位老婆婆那样的岁数,才会“死”去。
可是娘亲现在还这么年轻,娘亲也会死吗?
娘亲会不会也同那位老婆婆一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会不会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娘亲了?
会吗?
岁欢想着想着,心里就害怕极了。
她仰着头,一双眼睛也直勾勾地看着霍则衍,想要从他口中问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听着岁欢的这个问题,霍则衍的心蓦然缩了缩。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对岁欢道:“怎么可能?”
“你母亲她,不会死的。”他斩钉截铁道。
“那,那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娘亲她到底是怎么了?”岁欢又急急地问他道,声音中也带了些许委屈。
“娘亲还有他们那些人,也都不同我说这个。”
“她只是生了一场小病,很快,很快便会好起来的。”霍则衍看着那双和衔霜相似的眼眸,声音坚定道。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这句话,究竟是在安抚岁欢,还是在安抚他自己。
寝屋里,衔霜阖眸躺在榻上,听着有人走进时,疲惫地睁开了眼,见来人是霍则衍,又慢慢地将眼睛给闭了上。
她隐约听见,霍则衍似是将什么物件,轻轻地放在了她榻旁的桌案上,而后又开口对自己道:“衔霜,这些……都已经赶制好了,朕扶你坐起来看看,好不好?”
他要她看什么?
衔霜再度睁开眼,瞥见摆在案上的凤冠与凤袍时,却是微微愣了愣。
她如今没什么力气,也懒得再去同霍则衍拗,只是顺从地被他扶着坐了起来,看着他将那顶嵌珠金钿流苏凤冠,小心地慢慢戴在了自己头上。
“好看。”他仔仔细细地端视了衔霜良久,面上也不自觉地展露了一缕柔和的笑意。
“衔霜,你戴上这凤冠,同朕先前想的一样,当真是极美。”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她下意识地望向了案上放置着的那面铜镜。
看见铜镜中因病痛而面色煞白委顿的自己时,她很快就移开了目光,只是慢慢地同他比划道:【太重了。】
霍则衍怔了须臾,也敛了笑意,忙小心翼翼地摘下了那凤冠,有些抱歉地同她道:“是朕不好,忘了你现下还在病中,戴着这个也定然会不舒服。”
他停了一下,又温声对她道:“衔霜,朕今日给你看这些,其实只是想同你说,现下什么都备好了,只待你病愈。”
“待你病愈后,我们便成婚。”他说,“届时你穿戴上这些,定当为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妇。”
衔霜略略扫向了摆在案上的赤色云锦凤袍,看着上头精细地绣着的栩栩如生的鸾凤,不过几眼便又别过了视线。
时至今日,霍则衍竟还是以为,她这病能够治好吗?
不过,即便她真的活得好好的,想来也不会有穿上这绯红的凤袍,同他成婚的那一日吧。
衔霜心中这样想着,却到底也无心力同他说些什么。
她看着霍则衍在榻旁坐下,对自己道:“近日方家接连上了数道折子,说是听闻你病重一事,同朕请求进宫看望你。”
“衔霜,你……愿意见一见太傅和方二么?”他问她道。
闻言,她却只是摇了摇头。
如今之际,她并不想见到他们。
她知道,她或许已经不能再长活于世,在最后余下的这段日子里,她也只想安安静静地度过。
至于方馥,还有方太傅,那些曾经让她难受过的人,她如今更是一个也不想见。
但其实她如今最不想见到的人,却在眼前。
“好。”霍则衍看着她,只是轻轻地应道,“那朕便同太傅说,你眼下需得静心养病,受不得任何打扰,不便于见他们。”
许是怕自己在这里也影响到了衔霜,他顿了顿,又道:“朕……朕也不在这儿继续打扰你了,你好好歇息,切莫多思多想。”
他说完这话后,又颇为不舍地看了她良久,正要转身离开时,却看见她同自己比划道:【陛下,其实我也有一事,想要麻烦于陛下。】
“怎么会是麻烦?”霍则衍见此,赶忙顿住了脚步,摇头道。
“什么事?”他轻声问她道,“衔霜,你且同朕说便是。”
【我近日病重至此,也无法再同从前一样看顾照料岁欢,却总是让她为我这个母亲忧心不已。】
衔霜想起自己近来跟变了个人似的女儿,轻轻地叹了口气,慢慢道。
【作为母亲,我实不忍见她小小年纪,却因我之故,在宫中这般难过,是以想请求陛下,先送岁欢出宫一段时日,托由长公主代为看顾。】
岁欢这段时日的愁眉苦脸,她这个做母亲的,虽久卧于病榻之上,但也都看在眼里。
看着自己小小的女儿,本该在无忧无虑的孩童年纪,却为着自己治不好的病担心忧虑至此,她心中只觉得对岁欢亏欠万分。
一想到或许在不久后的某一日,便要岁欢亲眼目睹着自己的死亡,她心里,更是觉得难过又歉疚。
第*53章
第53章
若是让岁欢继续留在兰溪苑,看着自己母亲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走向衰竭。
于尚是孩童年纪的岁欢而言,未免也太过于残忍。
其实衔霜原先并非没有思虑过,要不要将岁欢送去明和殿。
但想着霍则衍政务冗繁,怕是也无暇顾及到岁欢。
况且,像他那样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闲心与耐心,去看顾一个可能会因为离开母亲而哭闹不休的小孩子。
而她亦担心宫中人多口杂,若是让岁欢不慎听到了什么关于她病情的不好话语,只怕会叫岁欢更加担心。
更何况,她原本也不想,让岁欢一直长留在这座压抑沉闷的深宫里。
是以她想着,不若就借着这一次,将岁欢送出宫去,也算是让她离开了这座伤心地。
上回霍疏月来兰溪苑时,她也不难看出,霍疏月对岁欢这个侄女是真心疼爱,如此想来,应当也不会推辞自己的这份请求。
衔霜思量着。
看着她的比划,霍则衍静了少顷,方开口问她:“你是想将岁欢送走?”
见衔霜缓缓点头,他叹道:“朕知你不想见岁欢担忧,但她这样牵挂你,若要让她此时离开你这个母亲,她自己定然也不会愿意,恐怕还会更加难过。”
【陛下,长痛不如短痛。】衔霜却只是摇了摇头,对他道。
霍则衍看着她,唇微微翕动着,似是有什么话想说,却终究未说出口。
静默了好半晌后,他终是点了点头,轻声同她道:“好,那这段时日,就先让岁欢暂住于疏月府上,待你病愈后,我们,便接她回我们的家。”
听着霍则衍温和的声音,衔霜垂下了眸,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座冰冷的皇城,何曾是岁欢的家,又何曾是她的家?
她似乎,早就已经没有家了。
……
翌日,衔霜将将睁开眼,就听见岁欢“咚”地一声推开了门,噔噔噔地跑到了自己榻前。
望见满脸都是泪痕的小小女儿跑进来时,衔霜心下一紧,也赶忙支撑起了身子,勉强坐了起来。
“娘亲,他们,他们说,娘亲要把我送走,送去什么长公主府……”岁欢磕磕绊绊地说着,大大的眼睛里也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娘亲,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
看着岁欢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衔霜也只觉得眼眶发酸,险些就要掉下泪来。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有些费力地伸出了手,慢慢地擦着岁欢小脸上的泪水,又比划着对她道:【怎么会呢?娘亲怎么可能会不要我们岁欢?】
【是因为娘亲现下病着,珠儿姐姐又要照顾着娘亲,就没人照顾岁欢,也没人陪我们岁欢玩了。】
衔霜勉强牵出了一抹笑,慢慢地安抚着岁欢道。
【长公主就是上回给岁欢点心吃的姑母,她很喜欢我们岁欢,所以才想接岁欢过去住上一段时日,陪着岁欢一起玩呢。】
岁欢似懂非懂地看着衔霜,想起上次送给自己香甜糕点的那个好看姑母,这才勉勉止住了泪水。
她想了想,又认认真真地问衔霜道:“那娘亲,你什么时候才会接我回来呀?”
听着岁欢的发问,衔霜却低着头,静默了下来。
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甚至,她如今病成这副模样,还有没有机会接岁欢回来,仍是个未知数。
见衔霜沉默下来,岁欢很快就大致联想到了些什么,眼睛中又渐渐泛起了泪花。
“娘亲……”
岁欢看着面色憔悴,倚在病榻上的衔霜,又想起了自己昨日和霍则衍的那番对话。
她眨了眨红红的眼睛,小声地同衔霜求证道:“娘亲,你会死吗?”
听见这话时,衔霜怔了怔。
看着眼前小小的女儿,她很想摇摇头,告诉岁欢自己不会死,却到底还是不想骗她。
有些事情,即便现下再怎么瞒着岁欢,可她也总是会知道的。
【岁欢,其实,每个人都是会死的。】她摸了摸岁欢的小脑袋,比划着同她道,【我也会死的。】
“不,娘亲才不会死!”
谁知看到她这话,岁欢却是反应激烈地摇了摇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那个人和我说过,娘亲生的只是小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说了娘亲不会死的!”她一边哭,一边朝衔霜喊着。
“娘亲,你不会死的,你一定不会死的,我不想你死……”
看着面前哭花了脸的岁欢,衔霜也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有些发潮的眼角。
如果可以,如果上天还愿意给她这个机会,她当然也想好好地活下去。
不止是为了岁欢,更是为了她自己。
十三岁那年,夏婆婆走后,她孤身一人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觉得左右也是一个人,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等到后来,她真的因为冲动,经历过了一次生死后,方知晓了好好活着的宝贵。
既侥幸从那冰冷的江水里捡回了一条命,她自是不甘就这样早早地死去,也不愿就这样独留下幼女一人于世。
可此旧疾反反复复数次,病痛缠身数月,她的那些不甘,早就已经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事已至此,时至今日,她除了接受,似乎也再做不了什么别的。
看着还不能接受这一点的女儿,她心中酸涩不已,却也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同岁欢道:【娘亲同你保证,一定会尽力,好好活下去的,好不好?】
岁欢并不懂“尽力”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娘亲保证说“一定会好好活下去”,慢慢地止住了泪水。
她揉了一把哭得通红的眼睛,很是认真地应道:“好,娘亲得和我拉钩!”
见岁欢伸出了小小的手,衔霜无奈地笑了笑,但也还是把手缓缓伸了过去。
拉好勾后,岁欢总算心满意足地破涕为笑,又乖乖地对衔霜道:“我听娘亲的话,去姑母家中住,但娘亲病好后,一定要记得来接我,一定!”
不忍再叫她难过失望,也怕好不容易哄好的女儿再哭起来,衔霜看着她,迟疑了片时,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倘若,倘若她的病真的还能治好,倘若她真的还能好好活着,自是要接她的女儿回来的。
岁欢走后,本就安静冷清的兰溪苑,更是愈发沉抑了起来。
随着天气一日日由凉转冷,桂花的香气也在不觉间由浓转淡,而后又渐渐消散。
十月过后,衔霜的病情也随着这些凋谢的桂花,越发恶化了起来。
她开始不断地陷入昏迷,整整一日里,她昏睡着的时间,往往比清醒的时候,还要多得多。
看着同凋零的桂花一般,一日日枯萎下去的衔霜,霍则衍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那股恐慌在不断加大,直至占据了整个心头。
这么多年,他从未同现下这般害怕过什么,害怕失去,更拼了命地想要留住些什么。
他已经失去过了她一次,那三年多以来的痛苦与绝望,犹在眼前,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才再度寻回她,她眼中虽早就已经没了自己,但那个时候,他看着自己眼前安然无恙的她,他仍是庆幸不已,也后怕不已的。
幸好,幸好她还好好地活着,她还平安无事地站在自己面前。
可眼下……
看着已然病入膏肓的衔霜,他根本不敢去想,若是再一次亲眼目睹着她的离开,自己会变成什么模样。
现如今,除了明和殿和兰溪苑,霍则衍去的最多的,便是宝华殿。
在此之前,他是从不信所谓神佛的。
从前他每每看着那些求神拜佛之人,心中都有些隐隐的不屑。
那时候他总觉得,求人求天,都不若求己。
与其相信所谓的这些,整日里乞求着神佛之佑,不如自己多行些实事,去争取自己所想要的一切。
可是现如今,他做尽了所能做的一切,却仍是无济于事,束手无策。
即便他贵为帝王,高高在上,坐拥江山,富有四海,如今却也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的生命,慢慢地走向枯竭。
他想,或许他真的,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偌大的宝华殿里,却是一片静谧无声,唯有青烟袅袅升腾。
暮秋初冬的一缕淡淡的残阳,透过檀木窗棂斜斜地挥洒下,与巨大的佛像金身交相辉映。
霍则衍在佛前,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从不信神佛之人,有一日竟也会诵念佛经,乞求神佛庇佑衔霜平安康健,长命延寿。
他在佛前长跪祈盼,求以己命换她命,愿将自己今后的寿命悉数延于她身,只盼她能早日病愈康宁。
第54章 第54章
十一月中旬之时,京中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细小的雪籽一粒粒飘落而下,落在地面,覆上了浅浅的晶莹一层,很快又化作一片雪水消散,只余下一地的冰冷潮湿。
衔霜疲乏不堪地睁开了眼,看到安静地坐在自己榻旁,阖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的那个人时,心下也并不觉得太过意外。
在这么些个日子里,很多次她从沉沉的昏睡中醒来时,都会看到他这样静静地守坐在自己的榻旁。
只是不知这一回,自己又昏睡了多久。
衔霜稍微动了动,想要支撑着身子,从榻上慢慢地坐起来,手中却怎么也使不上什么力气,只得作罢。
她缓缓地侧过了头,望向了未拉过窗幔的窗外,看着苍苍一片的空寂庭院,和打落在窗棂的细雪,不知不觉便晃了神。
如今,竟是都已经到了下雪的日子了吗?
望着窗外的落雪,她忽然间想起来,前些天醒着的时候,她听见珠儿偶然同自己提起,如今已经入冬了。
衔霜隐约记得,自己这病将将复发之时,尚是八月夏日,窗外那时还是蝉鸣不休,怎么一晃眼,竟已到了漫天飘雪的冬日。
她竟是已经病了这样久。
榻旁坐着的那个人,似是被她这细微的动作惊醒,也睁开了眼睛。
“衔霜,你醒了?”
听着霍则衍微微带了些惊喜的声音,衔霜回过了神。
她看向坐在自己榻旁,面色亦有些委顿疲惫,眼底也染了些许乌青的那个人,慢慢地比划着对他道:【陛下,还是回寝宫歇息吧。】
【我这边有珠儿,也有太医,原也不需陛下时刻守着的。】
“朕不困。”霍则衍却只是摇了摇头,同她道,“朕现下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在这儿,陪着你。”
他说着,轻轻地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的手,却在触碰到她冰凉的手指时,微微顿了顿,而后将双手覆了上去。
“冷吗?”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暖着手,轻声问她,“手怎么这样凉。”
看着自己被霍则衍紧紧握住的双手,衔霜也早已没有什么挣脱的力气,只是任由他这样握着,感受着他手心处传来的层层暖意。
良久后,感觉到她的手一点一点地变暖了起来,他才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温声问她道:“想不想吃些什么?暖暖身子。”
见她没反应,他略一思忖,又道:“朕命小厨房备些姜枣燕窝羹,好不好?”
她虽仍是未作应答,但约莫两刻钟后,便有宫人端着做好的姜枣燕窝羹走了进来,霍则衍从宫人的手中接过了瓷碗,又淡声吩咐其退了下去。
看着他很自然地端起了那盛着羹汤的瓷碗,伸手要喂自己用羹汤时,衔霜不觉间颦了颦眉。
她很想从他的手中接过瓷碗,告诉他自己来就可以,可却实在没什么力气,只能极为不堪地就着他的手,将那羹汤慢慢喝了下去。
羹汤将将炖好,还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和姜枣特有的浓浓甜香,喝下几口后,衔霜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也渐渐暖和了些许。
只是霍则衍这样的举动,仍让她心中觉得不自在极了,也难堪极了。
在他再度将瓷勺小心地送到自己唇边时,她终是忍不住偏过了头,对他道:【陛下,我吃不下了。】
看了一眼还余下了的大半碗温热羹汤,霍则衍却也只是放下了自己僵在了空中的手,应了一声“好”。
他将瓷碗搁置在了案上,看着眼前醒着的衔霜,只想趁着她眼下这个难得苏醒的时候,再多同她说上几句话。
“疏月说,岁欢在她府中一切都好,也很是乖巧听话,她让你安心养病,不必总是记挂着岁欢。”
“近日京中下雪,天气也愈发寒凉,你如今的身子受不得寒,需得格外当心些才好,朕会命内务府再多送些炭火过来。”
“待到明年开春之时,想来你的病也无恙了,届时朕陪着你,还有岁欢,一起去踏青游春,好不好?”
……
衔霜怠倦地阖着眼眸,安静地听了良久霍则衍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话语后,似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一般,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陛下。】她抬眸看向了他,勉强伸出了手,慢慢比划道。
【我想……最后再求陛下两件事,还望陛下看在从前的情分上,能够应允我。】
霍则衍怔了少顷,随后赶忙开口道:“衔霜,你不用求朕。”
“莫说只是两件事,就算是两百件,两千件,朕也都会应允你。”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又对她道。
看着面前面色苍白虚弱的衔霜,他心里清楚,不论这时她同自己提什么样的要求,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他说着,才想起自己这样拉着她的手,让她不好同自己说话,又忙不迭松开了她的手,同她道:“衔霜,你只管告诉朕就好。”
衔霜点了点头,比划着同他道:【第一件,我死后,尸骨不入皇陵,求陛下将我的尸骨安置在宜抚巷,与养育我的婆婆葬在一处。】
看着她比划完这句话,霍则衍便立时变了面色。
他心中阵阵抽痛,沉着声音出声唤道:“衔霜,你……”
【还有第二件事,求陛下准我说完。】衔霜却只是比划着打断了他的声音,同他道。
“好……”霍则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仍是平稳不下自己起伏不已的慌乱情绪,颤声对她道,“你说。”
【第二件,求陛下在我死后,将岁欢,交由长公主抚养。】
随着身子的每况愈下,衔霜心中也很是清楚,自己所剩下的时日已经无多了,只怕也熬不过这个冬日,更见不到来年开春。
现今她陷入昏迷沉睡的时候,更是远远多于清醒的时间。
她亦是不知道,若是自己再度闭上眼睛,醒来会是什么时候,又或者,还能不能再醒来。
索性便也借着这个自己还算清醒,而霍则衍也恰好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将所有的事情都给交代个清楚。
生前她受人逼迫,被困锁在皇宫这座囚笼里,已是身不由己,她不想在死后也葬入皇陵,就连做鬼都要受尽束缚。
她如今已是将死之人,早已无过多执念在身,让她唯一牵挂不已,也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尚在幼年的女儿。
岁欢尚还如此年幼,便要被迫承受丧母之痛,这也始终是她心中之痛。
但也好在,岁欢尚还年幼,懂得的事情也算不得太多。
只要今后有人代替自己的位置,陪在岁欢身边,好好地照顾着她,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自己这个生母的印象,便会越来越模糊。
这份丧母的伤痛,也会随之愈来愈轻。
不过衔霜并不放心,今后将岁欢留在皇宫中,由她的生父来照料。
衔霜相信,在她走后,霍则衍或许会伤怀上那么几日,但她也清楚,像霍则衍这样高高在上的帝王,很快就会将自己的死抛至脑后。
他坐拥着万里江山,身边自然也永远不会缺女人陪伴。
他会再立新后,会册封嫔妃,也会再与三宫六院的后妃生儿育女……
到时候,哪里还能再顾得上她的岁欢?
而长公主霍疏月独身一人,没有夫婿,亦无子女傍身。
霍疏月本就是岁欢的姑母,又那样的疼爱岁欢,在她走后,想来更会将岁欢视若己出。
岁欢若是能得到霍疏月的抚育照顾,在宫外的长公主府里无忧无虑的长大,她临终前,便也能彻底安下心了。
她想。
但霍则衍看着她的这番话语,面色却是有些发白,仿若也同她一样生病了一般。
他摇着头,声音亦微微有些发颤:“衔霜,朕说过,朕不会让你死的。”
“朕会治好你的。”他对她道,“朕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听着霍则衍这样坚定的话语,衔霜只是无力地牵了牵唇畔。
她同他道:【我的身子究竟如何,我自己最为清楚,陛下日日看在眼里,也不会不明白,为何却还总是要自己欺骗自己呢?】
【还是说……】她停了一下,又道,【陛下如今就连我的临终遗言,也不愿意答应了。】
霍则衍看着她的比划,心下又是一阵钝痛。
他攥着手,静默了良久,方轻声开口道:“好,这两件事,朕都答应你。”
“但衔霜,你也要答应朕一件事。”他顿了顿,又对她道。
【什么?】
闻言,衔霜心下不免略微有些讶异。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副样子,又还能再为霍则衍做些什么呢。
而他贵为天子,应有尽有,又能有想做的什么,是做不到的。
“你要答应朕,不准提前放弃。”他说,“答应朕,永远好好地活下去。”
霍则衍凝眸看着她,直至眼睛开始发酸发涩,也未再移开视线片刻。
“衔霜,朕答应你,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你病愈后,朕会放你出宫。”
第55章 第55章
听到从霍则衍口中说出“出宫”这两个字时,衔霜的眼睫微不可查地轻轻颤了颤。
她下意识地掀起眼帘,抬目望向了他,对上他那双泛红的眼眸时,却是不自觉地怔了怔。
霍则衍的眼眸中,似是压抑蕴藏着太多太多的复杂情绪,可他只是紧紧地攥着双手,那样平静而又坚定地看着她。
“衔霜,朕会放你离开。”他看着她,有些发白的唇仍在一张一合。
“届时不论你想留在京城也好,想去江南找那个人也罢……朕都不会再拦着你。”他轻声道。
“总归,待你病愈后,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霍则衍同她说着,紧紧握起的拳头,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松开。
从前他曾以为,只要能将衔霜留在身边,不论用什么样的恶劣手段,不论她自己是否心甘情愿,也不论她心中想着的那个人是谁,都无所谓。
只要她今后能够永远陪在他的身边,也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那就够了。
可是后来亲眼看着她与徐文州二人郎情妾意,惺惺相惜,为了周全彼此牺牲自己的样子,他心中妒忌嫉恨得几欲发疯。
衔霜喜欢着的那个人,在她心中,让她牵挂惦记着的那个人,本该是他,也只能是他。
那个时候他想,她定然只是一时被旁的男人迷乱了心智,毕竟她曾经那样全心全意地喜欢过自己。
是啊,她过去到底曾那样不顾一切地爱着他,如今只要他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待她,日子久了,她也定然会慢慢重新喜欢上自己的。
他想。
她心中的那个人,从前是他,今后,也迟早都会是他。
再后来,他尝试着去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心,尝试着抛却所谓的骄傲与尊严,放下高高在上的帝王颜面,在她面前低头折腰。
甚至,他尝试着去学她如今心中的那个人,学着徐文州的温润样子,拔尽了身上的一根根尖刺,也敛了所有的脾气,在她面前轻言细语。
然而,好像无论他怎么做,她都始终不肯爱他,也始终不肯接纳他。
这些日子里,他因着她的病情担忧恐惧,害怕在疾病生死面前,自己用再多的手段,也再留不住她。
只是今日看着她比划出那番话语,看着她适才说出的“临终遗言”,他才忽然发觉,不论有没有这么一场病,自己其实都是留不住她的。
不论是她的人,亦或是她的心,他都留不住。
他的确想要得到她,想要拥有她,想要日日夜夜和她相伴,想要和她结为夫妻,今后永远在一起,却更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而如今她被重病缠身,日渐消瘦委顿,比起那些前者,他眼下所奢求,所期盼的,也仅仅只是她能够好好地活着。
他只是要她活着。
若是他应允她,在她病愈后让她出宫,或许便能让她更加坚定了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若是只要他放手,她的余生便能长乐康宁……
霍则衍想,他似乎,已经做出了那个自己从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抉择。
“衔霜,朕不会食言。”末了,他一字一顿地认真对她道。
“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衔霜听着他的话语,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这个时候,她也无多少心力去判断霍则衍这些话的真伪,去猜测他日后是否还会食言。
她只是遗憾地想着,自己如今都已经时日无多,整日里躺在榻上,动也动不得了,又哪里来的什么所谓“病愈”。
他此时说要放她出宫,是真心的也好,只是想哄她振作起来也罢,似是都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
那日同霍则衍简单地交代完后事后,衔霜又昏睡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早晨,她醒来的时候,霍则衍已然去了早朝,并不在她身侧。
而也正是那个时候,她收到了徐文州从江南寄来的第二封信。
珠儿小心地扶着她从榻上坐起了身子,又将那封小成子送进来的信,交到了她的手中。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衔霜亲启”四个字时,她颤颤巍巍地打开了信封,展开了其中那张满是墨迹的信纸。
同上一回寄来的信一样,信的开头,徐文州依旧是问她近来过得如何,身子是否安康。
只是余下的那大半张信纸,他几乎都在同她说江南的好风光。
他在信中说,今年的江南,亦罕见地下了一场大雪。
瑞雪兆丰年,风雨送春归。
待到来年开春之时,江南之景定然较之往年更美。
信的末尾,他说,今后她若还有出宫的机会,必定要再来江南,他会陪着她游遍绿水青山。
衔霜有些费劲地,将这封洋洋洒洒的长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看着徐文州信中提到的那些好风光,她心中一半是憧憬,一半是遗憾和怅然。
她知道,霍则衍虽说答应给了自己病愈出宫的这个机会,但她这愈演愈烈的病,只怕让她今后再无此机会去江南游山玩水了。
她恐怕,也根本就见不到来年的开春了。
“主子……可还要回信吗?”见衔霜看着那封信出神,珠儿低声问她道。
衔霜轻轻地点了点头,比划着示意她去准备笔墨纸砚。
珠儿看着面色孱弱,倚在榻上的她,迟疑了少顷,终究还是应了下来。
因着衔霜如今行动过于不便,也不好再轻易起榻,珠儿只是将笔墨纸砚放在了榻旁的桌案上,又细心地将笔沾了墨,小心地连同信纸一并给了她。
衔霜接过那笔,却觉得过去轻飘飘的笔,如今似是有千斤重,让她竟险些拿不稳。
她并不想让徐文州和徐文蓉因为自己担心不已,是以也不打算告诉他们,自己如今已然病重,不日便要撒手人寰一事。
她只是坐在榻上,握着微微打着转的笔,有些费力地在信纸上慢慢写道:【徐大哥,一切安好,勿念。】
不过只提笔写了这简单的几个字,衔霜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有些疲乏难捱。
她缓缓放下手中的笔,将那张轻飘飘的信纸给了珠儿,让她转交给小成子,又颤颤巍巍地比划着,和她道了句【多谢】。
衔霜隐约看见,珠儿从自己手中接过信纸时,眼中似有泪花闪现。
她看着珠儿像是害怕被自己发现似的,匆匆地背过了身子,抬手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时,她亦在心中叹了口气。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
在这场为时短暂的清醒过后,衔霜很快就又陷入了无尽的昏迷。
只是这一回,过去了足足半个多月,她也仍未再度醒来。
不觉间十二月已至,一晃眼,又是一年深冬。
京中已接连下了数日的大雪,看起来却依旧未有任何要停歇的意思,反有愈下愈大之势。
大雪漫天,寒意凛冽。
霍则衍亦在宝华殿的佛前,跪了足足数日。
他心中也知道,求神拜佛若是当真那么有用的话,衔霜也不至于到现下仍是处于昏迷不醒。
可是现如今,他在这种穷途末路,进退无门的时候,除了乞求神佛之佑,竟是也不知还能为她再做些什么。
自衔霜旧疾复发起,他便早已派了手下侍从,广寻四处名医,凡有能医好衔霜者,赏万金。
悬赏的金额仍在不断提高,赏赐也愈来愈丰厚,跃跃欲试者众,为此入宫者更是不断,却始终未能有一人能治好她。
但在再度听着手下侍从回宫禀报之时,霍则衍仍旧抱有着些许希冀。
听着侍从恭敬的回禀,他赫然从佛前站起了身,转过身子,出声问道:“你既说那大夫能枯木逢春,活死人,肉白骨,又为何不请他进京入宫?”
“回陛下,那位大夫虽说是远近闻名的神医,有着再世扁鹊之称,可隐居于深山之中,性子也极其古怪。”侍从道。
“属下等人上山求见不得,只见到了其弟子,那弟子也只是说他们不受朝廷征召,而且,而且他们还说……”
看着那侍从支支吾吾,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霍则衍皱了皱眉,问他:“他们还说了什么?”
“回陛下,他们还说,若是想要求他们师父下山治病,就必须得按照他们那里的规矩来……”
见那侍从说了几句就又停了下来,霍则衍的眉心不禁拧得更紧,逼问道:“你说,究竟是何规矩?”
“……凡为亲求医之人,需得亲自进山去请,方显求医诚心。”侍从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踌躇着回道,“他们说,属下等人这回去的不算,还得,还得劳烦您亲自再去一趟。”
侍从说完这话,将头埋得更低,心中也战战兢兢极了。
他想了想,又小心谨慎地补充道:“陛下,既然他们这般不知天高地厚,要不……要不属下等人,还是直接去将那神医给您绑了来吧?”
谁知听了这话,霍则衍却倏然沉声道:“不可。”
第56章 第56章
“那,陛下……”
见霍则衍一口否决了这个提议,侍从又绞尽脑汁地重新想了起来,却也再想不出什么还能比这更好的法子。
于是他只好俯下身子,恭敬道:“属下愚钝,还请陛下明示当如何做。”
霍则衍并未做过多考虑,心中便已定下了主意,开口道:“既是如此,朕便亲自去请。”
闻言,侍从不禁愣了愣,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他这话里的意思,但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想了想,觉着应当是自己未全部同霍则衍说清楚,又赶忙补充道:“陛下,那神医居于的洛山,距京城可是将近千里之遥,您看这……”
那侍从说着,悄悄地抬头看了霍则衍一眼,见其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想说的话也登时就堵在了喉间。
少顷后,他才小心地改口道:“您看,您看预备何时启程去往洛山,可要等这雪停了,或是小一些再……”
只不过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霍则衍出声打断:“一个时辰后。”
一个时辰后?
似是不曾想到霍则衍竟会这样急遽仓促,那侍从也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他本还想劝说这大雪日恐怕不便出行,更遑论是赶这样*远的路,但听着霍则衍斩钉截铁的声音,又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是。”侍从略一迟疑,终究还是应道,“那属下这就去为陛下准备马车。”
“不必,马车太慢了。”霍则衍却只是皱着眉,对他道,“直接备马就好,要快。”
……
骏马驶出京城之时,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好似鹅绒柳絮,为地面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雪白。
雪色苍茫,方圆千里,皆是一片深深的静谧,只余呼啸着的阵阵寒风,与匆匆疾行而过的马蹄声交相呼应。
马蹄声踏破了这一片死寂,同时也溅起了碎雪点点,在洁白疏松的皑皑白雪上,留下了许许多多深浅不一的印记。
坐在马背上的霍则衍,却仿若感受不到这横扫而来的刺骨寒风,和这飘落而下的漫天飞雪一般,只是纵马扬鞭,破雪而行。
想着宫中尚还昏迷不醒的衔霜,他心中焦急万分,也迫切不已。
直至天色黑尽,他也未在沿途的驿站稍作歇息,只马不停蹄地赶着路,一心盼着能早些抵达洛山,见到那位传闻能使枯木逢春的神医。
就这么连夜赶了一日有余的路,在翌日黄昏之时,终是到了洛山。
千里之外的洛山,亦是落雪纷纷,但霍则衍却根本顾不得掸去狐裘上的层层落雪,也顾不得去接侍从手中的伞。
他将将跃下马,在树边随意地系好了马的缰绳,就急急地走向了那个守在山脚下的白袍弟子。
那名白帕弟子大致扫了一眼来人,也只是见怪不怪地问他们道:“你们,应该是来求见师父的吧?”
见为首之人微微颔首,那弟子又道:“我们师父从来都只有白日才会待客下山,现下天色已然有些晚了,还是请阁下改日再来吧。”
闻此,霍则衍心中一急,连忙开口道:“我们是自京城远行而来,日夜兼程,方于此时抵达。内人重病昏迷,拖延不得,还请予以通融一二。”
“京城?”听了这话,那弟子的声音带了些许讶异,“京城离洛山,可是有着小千里的路途!你是说,你们是从京城来的?”
“是啊!下着这样大的雪,我们主子为了来你们这洛山,可是冒着雪,连夜赶了一日多的路。”
霍则衍身后有侍从附和着,又对那弟子道:“不知小兄弟可否还记得,我等先前也曾来过一回,那时小兄弟还跟我们说,需得我们主子亲自过来一趟,才能请得神医下山。”
那弟子闻言,略略打量了几眼霍则衍身后的人,这才有了稍微几分印象。
“罢了,罢了。念在你们是冒着大雪,从那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份上,今日便为你们额外破这一次例罢。”
他看起来很是通情达理地耸了耸肩,又望向了霍则衍,对他道:“不过,按照规矩,也只阁下一人能够上山,其余人等,需得在山下静心等候才是。”
“阁下,请吧。”
霍则衍点了点头,抬步正要跨过上山的石阶,却又陡然被那弟子拦住:“阁下且慢。”
见霍则衍蹙起眉,不明其意地看向了自己,他摇头道:“上山的这一千石阶,并非是同阁下这般走上去的。”
“我原本以为,阁下应当也是知晓的。”那弟子道。
“不是——”有侍从忍不住开了口,问他道,“小兄弟,这上山路不能走上去,还能怎么上去?”
那弟子清了清嗓子,正色同他们解释道:“按照我们洛山的规矩,凡是求请师父下山治病者,为显诚心,走上这一千阶时,需得一步一叩首。”
闻此,那些侍从皆是一惊,难以置信地面面相觑后,纷纷都变了脸色。
“一步一叩首?!”有侍从气愤道,“你可知道,我们主子究竟是什么人吗?!”
然而那弟子听了这愤愤不平的话语,却也只是心平气和道:“不论是当朝的天子,还是路边的叫花子,只要是来洛山求师父下山行医,就都得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来。”
“否则,又有何诚意请师父下这一趟山?”那弟子顿了一下,又道。
“你先前说为了显什么所谓诚心,非得要我们主子亲自来请,看在你们是方外人士的份上,我们便也不同你们计较这许多,忍气吞声地依着你们的要求办了,结果——”
侍从咬牙切齿道。
“结果现下我们主子人都已经千里迢迢从京城来了,你们却又整出个什么‘一步一叩首’来刁难人,未免也欺人太甚!”
“我说了,这只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一贯如此,并不是什么特意的刁难。”那弟子摊了摊手,看起来颇为无奈道,“说起来,我们今日已特别为诸位破了例,却万万不能再不遵守这一项规矩。”
“但若是实在不愿守这一规矩的话,我们自也不会强人所难,诸位另请高明便是。”
听着这话,有侍从愤懑不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洛山哪敢来的这些所谓规矩要人遵守?”
那侍从说着,也将背上的剑拔出了剑鞘,亮在了那弟子的眼前。
“你们既这般不知尊卑高低,我们便也无须再同你们客气下去。我就不信了,将人从山上绑下来,把刀架在脖子上,还敢不治病不成?”
“住口。”静了片时的霍则衍却忽而出了声,“将剑收回去,不得如此无礼。”
“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遵守这里的规矩便是。”他声音平静道。
见霍则衍下了令,那侍从心中再怎么气愤,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将剑放回了剑鞘里,但还是按捺不住对他道:“陛……主子,难不成,难不成您还当真要……”
他小声地说着,看着霍则衍的面色,又悄然噤了声。
那弟子并未再搭理那些侍从,只是看着霍则衍,再度开口道:“我知阁下应是京中养尊处优的贵人,瞧着应也有些脾性和傲骨,若当真忍受不了这个规矩,原也不必勉强自己。”
“更何况,那可是足足一千石阶,阁下,当真想好了吗?”他又问霍则衍道。
霍则衍的神情有些恍惚,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须臾后方轻声道:“想好了。”
“既如此,那阁下便请吧。”那弟子说着,也向他伸开了手。
上山的石阶上,每一层皆铺满了厚厚的积雪。
霍则衍每叩过一层石阶,都在覆着堆雪的阶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记。
而柳絮鹅毛般的落雪,仍在不断地下着。
那些飘落而下的雪花,落在了霍则衍的衣袍上,落在了他的发上,也落在了他的颈间,又很快化作雪水,顺着他的脖颈,冷冰冰地滴了下去。
朔风掠过,寒意凛冽,风雪漫天。
就连安静守在山下的几人,也纷纷在这一阵阵刺骨的寒风中,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外袍。
霍则衍跪在山间,额前冰凉湿冷一片,就连身上披着的那件玄色狐裘,也几近被这落雪染成了一层素白。
可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觉得冷。
与之相反,他的心,已经很久未再同现下这般暖过。
恍惚间,他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年冬天。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时也是十二月。
他也记得,那一年的雀岭山,也同今日的洛山一般,漫天飞雪。
那时他家中遭人构陷,而他亦从高高在上的侯府世子,一夜之间沦为了阶下囚,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那个时候那样落魄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很傻很傻的姑娘,不顾一切地在一片谩骂声中,坚定地走向自己,还那么固执地要陪在他的身边。
她陪着他一同流放,陪着他历经生死,背着他走出了大雪漫天的雀岭山。
那样瘦削的身子,竟是硬生生地就这么背着他,迎着漫天的风雪,在覆着积雪的山中,走了那样久的路。
她背着他在山下四处寻医,为了救他,甚至不惜下跪求人……
那一年大雪纷飞的冬天,距离今天,好像已经变得极其遥远了,可又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她瘦削单薄的身影,因羞赧而微微泛红的面庞,还有那双盛着盈盈秋水的眼眸,似是也透过这飘落而下的雪,一点一点地,慢慢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第57章 第57章
落雪纷纷打在睫前,又化作雪水淌下,模糊了霍则衍的视线。
朦胧间,看着眼前浮现出的那张若隐若现的姣好容颜,他微微有些发怔。
明明知道只是虚幻,但他还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抚向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就如同意料之中的那般,他发颤的指尖将将触碰到那张如梦似幻的面庞时,那个幻影,便立时穿透了他的手指,消散而去。
一切就这么重新归于了飘散的纷飞落雪中,再也无迹可寻。
暮雪苍茫,天色昏沉。
来时便已至黄昏,深冬里的白日又是格外的短暂,本就因着下雪而有些暗淡的天色,亦很快就在这漫天飞雪中,一点一点彻底昏黑了下来。
整整一千石阶,上了约莫还不至一半时,霍则衍身上的衣袍,便已被冰冷的雪水打得湿透。
凉意刺骨的雪水顺着外袍,渗入了里衣,渗进了双膝。
他的额前也早已被坚硬锋锐的石阶磨出血迹,点点殷红的血陷在这片白皑皑的落雪之中,显得分外刺眼。
可霍则衍却像是浑然不觉得疼,不觉得冷,也丝毫不感受不到累似的,只是在这暗沉沉的苍茫雪色中,愈发加快了前行的动作。
还有人在家中等着他,他必须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才好。
又不知上了多少层石阶,眼看着离山上的那座屋宇愈来愈近,他的心也逐渐安定了些许,有了几分慰藉。
而正是这时,却忽而有人撑着伞,提灯从上头走下了层层石阶。
“一千石阶,阁下已走过整整八百,余下的这两百阶,就此免去了。”
听见那人忽然间开了口,似是在和自己说话一般,霍则衍的动作顿了顿,又听见那人道:“我们洛山初设此规矩,原本也只是为了考验来人的求医诚心。”
“但阁下今日远道而来,又迎着漫天的风雪,一步一叩首走了整整八百阶,其诚心已然可显,余下的这二百阶,就也不必阁下再辛苦了。”
借着那人手中的残余灯光,霍则衍抬头看了过去。
原是一位鬓如霜雪的白衣老者,年近古稀,身形较为瘦小,面上的纹路纵横交错,双目深邃,却不显浑浊。
霍则衍很快,就大致猜到了眼前这位白发老者的身份。
他站起身,踉跄着站稳了因为寒冷和酸痛而有些发麻的身子,同那老者道了一声谢后,又赶忙问他道:“老先生便是那位洛山神医?”
“神医两个字当不起,当不起!老朽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江湖郎中而已。”
老者捋着斑白的须发,笑呵呵地开口道:“鄙人姓白,阁下随意怎么称呼都成。”
看了一眼山中已然黑了下来的天,那位白老郎中对霍则衍道:“今日天色已晚,又下着大雪,老朽的腿脚本就算不得利索,现下更是不好再下山,若是阁下不嫌弃老朽此处简陋破旧,可在此先简单歇上一宿。”
看着霍则衍被雪水浸湿的衣袍,和额头上被石阶磨破的伤,白老郎中又对他道:“老朽让弟子准备些干净衣物和热水,再为阁下包扎一下伤口,上些创药,待到明日一早,老朽便随阁下一同下山。”
霍则衍现如今心中焦灼不已,哪还有什么心思歇息。
他也无暇去管浑身湿透的衣物,和身上的几处创伤,更顾不上换衣沐浴和包扎上药了。
他只是随手拭了一下额上渗出的血迹,按捺不住声音中的急切,对那白老郎中道:“白老先生,内人重病缠身数月,如今又昏迷不醒了数日,情形很是危急,只怕是一日也耽误不起。”
“我愿背着白老先生下山,且愿增厚酬金。”他说,“还请白老先生今日便与我下山同行,为内人诊疾治病。”
“倒也不是什么酬金的事……”白老郎中捋了一把长长的胡须,又叹了一声,“也罢,也罢。到底是人命关天的事情,早行一日原也无妨。”
山下的侍从们等候了许久,看到霍则衍全身衣袍湿透,额上负着磨伤,背着一名鬓发苍白的老郎中一步步从山上走了下来时,都惊了一瞬。
霍则衍却只是将背上的白老郎中慢慢放了下来,望着那些目怔口结看着自己的侍从,淡声吩咐他们道:“去牵马,即刻返京。”
……
待到快马加鞭回到京城时,京中的风雪较起先前,已是小了些许,落雪下下停停,留得满地落白。
一连已经好几日不曾阖过眼,更不曾歇息过哪怕片刻,霍则衍眼下带着一层重重的乌青,面上却不显出半分疲惫。
扶着睡了一路,但还是打着呵欠的白老郎中下了马时,霍则衍开口道:“白老先生年事已高,这一路以来却是颠簸劳顿,当真辛苦了。”
白老郎中困顿不已地点了点头,睁开眼看见金璧辉煌的宫殿时,头脑却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看着宫人们同自己身边的年轻人行礼,恭恭敬敬地称他为“陛下”,白老郎中的身子震了又震。
跟着霍则衍走进那间绮丽的屋室时,他终是忍不住双腿一软,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霍则衍见状,赶忙将他搀扶了起来:“白老先生这是做什么?”
白老郎中回想起之前在洛山让霍则衍做的那些事情,只觉得心中很是发虚。
他搓了搓手,有些小心道:“先前在洛山之时,是草民和弟子有眼不识泰山,对阁下……不,对陛下多有得罪了,还望陛下莫要怪罪才是。”
“白老先生言重了。”霍则衍摇头道,“老先生是方外人士,隐居于洛山之中,朕请老先生下山,自是要拿出诚意,按着你们的规矩来。”
见霍则衍并没有什么要问罪的意思,白老郎中才总算放下了心。
看着闭眼躺在病榻上的衔霜,他问霍则衍道:“这位姑娘,可就是陛下先前所说的那位病重的妻子吗?”
听着白老郎中的这一发问,霍则衍微微颔首,但须臾后,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其实,她还不是朕的妻子,也不愿意做朕的妻子。”他不知是在回答白老郎中的这个问题,还是在自言自语,只是轻声道,“但在朕心中,早已将她视为此生唯一的妻子了。”
他说着,意识到自己适才所言过多,又赶忙对白老郎中道:“还请白老先生为她看看,可还有什么法子,能治好她这病。”
白老郎中点点头,坐在榻前的椅子上,隔着帕子为衔霜把起了脉。
半晌后,他放下了手,侧过头问霍则衍道:“敢问陛下,这位姑娘是否还患有哑疾?”
见霍则衍颔首,他捋着花白的胡须叹道:“果不其然,这病是旧疾复发,还复发了不止一次,就连这哑疾,也是由这病牵连所致。”
看着白老郎中叹气,霍则衍的心又不自觉地沉了下去。
他一边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一边攥着手,尽量还算镇定地问白老郎中:“白老先生有着‘再世扁鹊’的神医之称,听闻尚能枯木逢春,现下,现下也定然会有法子的吧?”
白老郎中静了片时,对他道:“法子有倒是有,只是不见得就会有成效。”
闻言,霍则衍原本还有些发沉的心中立时一喜,又赶忙追问他道:“什么法子?老先生且说来一听?”
白老郎中从随身的药箱里拿出纸笔,提笔写了少顷,将写就的药方递给了霍则衍。
“因着这位姑娘的病如今已至晚期,若单单只凭着这张药方,恐怕还不够。”他对霍则衍道,“最好在此之外,还能以至阳至纯之血为引,兴许会有一线生机。”
白老郎中口中说的分明仅仅只是“兴许会有一线生机”,但霍则衍面上却溢出了一抹喜色。
他一遍遍看着手中的那张药方,声音也略微带了些许欣喜:“好,好,还有法子就好!朕会命人按着这张药方去备药,多谢白老先生了。”
看着霍则衍面上不加掩饰的喜色,听着他声音中显而易见的激动,白老郎中咳嗽了一声,迟疑着对他道:“陛下,按着这张药方备药,其实也并非是件易事。”
见他抬目看向了自己,白老郎中解释道:“其余药都还算得上常见,只是有一味雪芷,已然几近绝迹于世。但这位姑娘的病,原本是药石无医,若是想要从阎王殿里救下她的命,最为少不了的,偏偏就是这雪芷。”
听着白老郎中的话语,霍则衍敛了敛神色,略一思忖,出声对他道:“白老先生适才说的是‘几近’,便也意味着,这药如今并未彻底绝迹。”
他说着,再度问道:“老先生是颇具盛名的神医,可知晓如今在何处能找到这味药?”
“……说起来,如今这雪芷,也只存于雾山之上了。”白老先生说着,又低低叹了口气,“陛下想来,也听闻过雾山吧?”
“陛下应当也知道,雾山此地极其凶险,多少年来,不知有多少人为求药丧生于此。”他叹道,“这么多年以来,雾山也走进去了那么多人,却始终无一人,有幸从中生还。”
“所以,陛下,您……”
白老郎中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霍则衍打断:“白老先生不必担忧,这个朕自会有法子的。”
他停顿了一下,似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又问白老郎中道:“还有老先生将才提到的那味药引,至阳至纯之血,是何物?”
第58章 第58章
“陛下,至纯至净之血,即为人之心头血。”白老郎中缓缓同他解释道,“心头之血,乃通体上下血之精华,由心气推动,流注全身,是为至纯至净。”
他停了停,看向了霍则衍,又开口道:“但也只有至阳之人的心头之血,才称得上是‘至阳至纯之血’。”
闻此,霍则衍不知在思忖些什么,静了须臾,又出声问他道:“白老先生,朕是天子,身拥龙威帝气,可算得上是老先生口中的‘至阳之人’?”
听着霍则衍这句话,白老郎中也大致猜出了他心中现下在想些什么,沟壑纵横的面容随之变得有些凝固。
他好半晌未说话,再开口时,也并未明确回答霍则衍的这个问题,只是对他道:“陛下,草民先前也同您说过,就算真的有了这雪芷为药,和至阳至纯之血为引,这位姑娘的病,也未必就能真的治好。”
“说到底,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性。”他叹道,“至于这病能不能好,这位姑娘能不能醒过来,终究也还是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啊。”
“草民到底痴活了些许年头,也算是历经了人间百态,阅遍了世事沧桑。今日便也倚仗着岁数,大着胆子,冒死同您说句大不敬的话。”
末了,他才颤颤巍巍地对霍则衍道:“不论陛下对此究竟有何考量,都需得慎之又慎,您到底是一国之君,是我大晟的天子,万事都需得三思而后行啊。”
霍则衍听着白老郎中语重心长的话语,亦默然了少顷,方轻声道了句:“朕知道了。”
“不论如何,今日,都多谢白老先生了。”他说着,也吩咐宫人们将早已提前备好的万两黄金呈了进来,递到了白老郎中的面前。
看着宫人端过来的那一锭锭明光烁亮的金子,白老郎中惊得一下子睁大了有些昏花的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却没有伸手去接。
反应过来后,他忙不迭连连摆手道:“陛下,这,这可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霍则衍却只是同他道,“这本就是朕先前应允予白老先生的酬金,还请老先生收下才是。”
“其实草民也并非因为您是陛下,才不肯收这酬金。”白老郎中摇了摇头,声音有些郑重道,“说起来,草民这些年下山医诊,也从未收过病者家中半分酬金,草民从始至终看重的,不过只是‘诚心’这两个字。”
“而陛下请草民下山的诚心,远远抵过这万金。”他正色对霍则衍道,“草民相信,陛下心诚至此,必能感通天地上苍,使得这位姑娘病愈如初。”
见白老郎中坚持不肯收下这些酬金,霍则衍便也不再勉强,只是颔首应了一声“好”。
“那就借老先生吉言了。”他顿了一下,又道。
备下马车,派好人手护送白老郎中回洛山后,霍则衍一个人,安静地在衔霜榻前坐了良久,也目不交睫地看了她良久。
她就那样静静地沉睡在那里,紧紧地阖着眼眸,面容很是平静,看起来竟带着几分淡淡的安恬与娴静。
若是不去计较,她那没有半点血色的煞白面色的话。
看着衔霜因躺了太久,而显得有些许凌乱的发丝,霍则衍拿过了放在榻旁案上的木梳,缓缓地,一点一点为她梳弄了起来。
他的动作极为轻缓,像是生怕会一不小心弄痛她一般。
将梳理好的柔顺乌发散落而下后,看着紧闭着双眼的衔霜,霍则衍搁下了手中的木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抚向了她的面庞。
与上回落雪中的那个虚无幻象有所不同,这一次的触感是真实的,是实实在在的。
只是他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她的面庞时,仍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好冷。
怎么会这样冷?
屋内点着炽热的炭火,明明就如同春日一般温暖,可她的脸,她的身子,为何还是这样的冷,冷到几乎让他感受不到什么温度。
入冬以来,这么些日子里,就连他迎着风雪,千里迢迢日夜奔波的时候;
就连他在漫天飞雪中,一步一叩首,走上那层层石阶的时候,也从未觉得像现下这般冷过。
他小心地将双手覆在了她的脸上,试图捂热她冰冷的面庞,好让她的身子稍微暖和一些。
可过了许久,她的身子仍是那样的凉,那样的冷,像是怎么也捂不暖似的。
霍则衍终于慢慢地放下了手,凝眸看着她,看着看着,忽而有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眼尾缓缓落下,滴在了她的面庞上。
他怔了怔,有些无措地抬起了手,轻轻地拭去了落在她脸上的那滴泪后,又下意识地赶忙背过了身子。
衔霜眼下,分明尚是沉沉昏睡着的,也分明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可他却偏偏不想被她瞧见,也害怕被她看见,自己现下的这副狼狈样子。
她若是看见了,她会怎么想?
他背着身子,好不容易才一点点平稳下来的情绪,却在转身看到她时,再度溃不成军了起来。
看着面容平和的她,他缓缓地俯下了身子,在她耳畔柔声道:“衔霜,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知道,我从前,让你等了太久。”
“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
又过了很久以后,霍则衍掖紧了衔霜身上盖着的锦被,慢慢地从榻旁站起了身子。
可还没走出几步路,他就再度回过了头,有些不舍,又有些贪恋地望了她良久。
而后他像是终于好了最后的诀别,也像是彻底下定了决心一般,缓缓转过了身子,提步走了出去。
走出衔霜的寝屋时,他依旧与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同她身边的珠儿细细嘱咐交代了许多。
眼看着霍则衍从兰溪苑里走了出来,在外头候着的福顺也忙迎了过来,恭敬地请示他道:“陛下现下,预备去往何处?”
“回明和殿。”他简单吩咐道。
“是。”福顺赶忙应了一声,随后又侧过了身,吩咐身后的小内侍,“即刻摆驾回明和殿!”
他看着霍则衍眼下重重的乌青,不自觉地有些欣慰道:“陛下为着皇后娘娘的事情,已经辛苦了数日,也有好些日子不曾安稳睡过一觉了,现下也的确应当回宫,好好地歇息上一时半会。”
听着福顺的声音,霍则衍并未说话,也并未告诉他,自己回明和殿并非是为了歇息,而是要将手中最后的一些事情处理好。
在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安排交代得大致妥当后,霍则衍坐在了案前的椅子上,盯着摆在案上的一个红木木匣,出了许久的神。
听到有人忽而从外头走进来的动静时,他倏地回过了神,也下意识地拔出了悬于墙上的长剑,有些警惕地望向了来人。
见走进来的人竟是高逊,霍则衍才将剑收回了剑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你是怎么闯进来的?外头的人竟连你也没能拦住。”
“陛下,您这可就太冤枉臣了,分明是您身边的人找了臣,让臣进来好好劝劝您呢。”高逊耸了耸肩,对他道。
看着高逊抬步走了过来,目光随意地扫向了自己放置在案上的那个木匣,霍则衍陡然间想起了什么。
他赶忙将木匣的盒子给盖了上,又往里头推了推,这才不紧不慢地侧过头,对高逊道:“劝朕什么?”
高逊素来嬉皮笑脸的面上,现下却是罕见地正经,还带着些许严肃和担忧,开口道:“臣听闻陛下,明日便要启程去雾山?”
见霍则衍颔首,他忍不住对他道:“雾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陛下难不成不知道吗?”
“雾山不仅地形极其凶险,还有数不尽的嗜血凶兽,这些年来,不信邪地往里头跑的人那么多,其中也不乏有习武之人,但哪个不是有去无回……”
听高逊还要继续往下说下去,霍则衍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声音:“行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陛下既然知道,那为何还是要去?”高逊问道,“就为了采那个什么雪芷,给衔……给皇后娘娘做药?”
看着霍则衍不置可否的态度,他又道:“好,就算要采药,可是这样危险重重的地方,陛下又何必非得亲自前往?派手下的人去也是一样的。”
“你也知晓,此事危险重重,稍有不慎,便会命丧雾山。”霍则衍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衔霜尚且还病着,朕亦于佛前祝祷请愿,又怎安心让他人前去送命?”
“况且此事关乎到她的性命,而依她现下的病情,亦等不了太久,这件事,也必须只有朕亲自去做,才能放心。”他同高逊道。
“可是陛下,就算是您亲自去,又怎么就能确保平安无事地拿到那雪芷,确保这一切都能够万无一失?”高逊看着霍则衍,对他道。
“更何况,臣还听闻,即使陛下您真的九死一生,从雾山取得了那雪芷,皇后娘娘的病,也不一定就能好,其间希望,可谓是微乎其微。”
“恕臣直言,若是这所谓的雪芷,根本就治不了皇后娘娘的病,又该如何?”
高逊顿了顿,又同霍则衍道:“到时候,非但治不好娘娘的病,还因此白白地搭上了陛下您的性命,您说说,这岂不是太过得不偿失?”
他说着,索性也就直言不讳,干脆将这最坏最差的结果,一股脑说了出来。
“高逊,你的这些话,朕不是不明白。”霍则衍的唇角泛着苦笑,声音却很是坚定,“可眼下,好不容易看到了这个希望,即便再渺茫,朕也总得去试一试。”
“不论此事结果如何,朕都不后悔。”他坚定道。
他知道,他这一生,对于衔霜,已经做了太多太多后悔的事情。
但在这一件事上,他很确信,自己绝不会后悔。
相反,若是他明明看到了几分希望,却还是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待到硬生生地错过了这个机会的时候,才当真会后悔终生。
他也知道,就算他真的死在了雾山,死在了带着希望为她求药的路上,也比只能无能为力地,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枯竭在自己怀里,要好上千万倍。
闻言,高逊却摇着头,出声提醒霍则衍道:“陛下,您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您是皇帝,是堂堂的一国之君,是大晟的天子!”
“若仅仅只是为了试这一试,却在雾山有了个什么三长两短,届时大晟该当如何,苍生黎民,又该当如何?”他沉重地问道。
“朕记得,一直都记得。”
霍则衍同高逊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了案台上,整整齐齐堆垒理好的一册册奏折和卷宗。
“朕已立下了诏书,近日由淑惠长公主监国,暂为代理朝政之事。”他开口道,“朕也已经立下了秘密遗诏,若朕真的一去不复返,死在了雾山,便由淑惠长公主即位,接替朕的位置。”
“疏月自小知书达理,博通经籍,曾是前朝皇帝钦定的储妃人选,如今深谙世事,性子也愈发沉稳,亦有谋略在身。朕信她能肩负重任,胜任此位,不负黎民苍生。”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见他已然立下了遗诏,也做好了一切的安排和打算,似是当真做好了决心,准备赴死一般,高逊不由得神情大变。
他一时竟也忘了所谓的礼数,只是激动出声道:“表兄,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第59章 第59章
“表兄,听你身边的人说,你之前不止日日割腕取血给皇后作药引,还不远千里跑去了洛山求什么神医,你自己看看,你如今为了她,把自己都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高逊说着,情绪也愈发有些激动。
“若单单只是这些倒也罢了,可你如今,竟是连好好的皇帝也不做了,就连命也不要了,偏偏要去那雾山采什么药。”
他叹了一声,仍是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太过于荒谬,摇着头问霍则衍道:“表兄,你如今难道,当真是疯了吗?!”
霍则衍听着他激动不已的声音,却只是面色平静地静默了良久。
好半晌后,他才忽而出声道了句:“是,你说得对,朕的确是疯了,但朕早就疯了。”
“早在四年前的画舫上,亲眼看着她跳进江中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霍则衍的声音很轻,似是在低声自喃一般。
“四年前,我就已经失去过了她一次,如今真的接受不了,再失去她第二次了……”
但其实,他心里也清楚,他自四年前失去衔霜后,就再未得到过。
所谓“失而复得”四个字,与他而言,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的眼里,她的心中,都早就已经没有了他,而他亦再未拥有过她。
既是如此,又谈何,算得上是失去她第二次呢。
听着霍则衍提起四年前,高逊的神色也不自觉地凝了凝,思绪亦不由得有些随之飘远。
四年前的画舫上发生过些什么,除却霍则衍这个当事人外,恐怕也没有什么人,会比他更清楚。
他当年也曾亲眼看见过,出了那场不可说的意外后,他那位素来冷静自持的表兄,崩溃成了什么样子。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么一瞬间,尽数崩塌瓦解了一般,摇摇欲坠,一触即溃。
而他虽说是为局外人,但那时的事情,那时的霍则衍,他至今回想起来,仍旧觉得很是慨叹。
高逊正回忆着四年前的那些旧事,却被霍则衍似是自言自语般的声音,慢慢拉回了思绪。
“她若是真的就这么走了,我做这皇帝又有何用?要这天下又有何用,总归,都留不住她。”
霍则衍苦笑着,第一次在话语里,做了这个他过去从不愿去做,从不愿相信,也从不愿去面对的假设。
闻此,高逊也安静了下来。
霍则衍有多么在意衔霜,他是知道的。
当年衔霜出事后,霍则衍成了什么样,他也是知道的。
若是说,当年的霍则衍熬了下去,是因着未在江中找到衔霜的尸身,让他心中怀揣着几分希望,这才支撑着他,勉勉强强度过了这么些年。
而现如今,衔霜若真的因为这场重病,就这么身亡命殒了,霍则衍只怕也根本熬不下去的。
这一点,高逊心中也还算清楚。
但他还是想要再说些什么,试图能劝动霍则衍,令他回心转意。
他思量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了些什么重要的事情,忙开口对霍则衍道:“表兄,你想一想岁欢。”
“岁欢才那么点大,母亲便已一病不起,这时候若是连你这个父亲也一并出了事,让她今后无依无靠的怎么办?”
“表兄既对皇后这般情深意重,那么也总该多少顾念着些你们二人留下的唯一骨肉,为她日后也考虑考虑。”
高逊停了一下,又同他道:“表兄,不管怎么说,你终究也是岁欢的生身父亲,怎么舍得就这么抛下她一个人不管?”
想起岁欢,霍则衍面上添了些许疚意。
“岁欢如今,在疏月府上。”他轻声道,“疏月是她的姑母,日后定然也会将她照料得很好,必不会亏待她分毫的。”
他知道,他身为父亲,却做出了这样自私的决定,实在太过对不住岁欢。
就算岁欢如今还是那么的抵触他,那么的讨厌他,也始终不肯认下他这个父亲,但那到底,也是他的女儿,是他和衔霜唯一的女儿。
岁欢的身上,流着他和衔霜两个人共同的血,是衔霜也曾全心全意地爱过他,他们之间,也曾有过还算美好的曾经的证据。
他是那样地爱着衔霜,自然也同样爱着他们两个人的女儿。
岁欢又生得那样像她的母亲,他怎么可能忍心看着她无父无母,怎么可能狠得下心,舍得就此抛下她一个人。
可说到底,他终究,还是更爱她的母亲多一些。
听着霍则衍的话语,高逊知道,自己现下不论说什么也不会管用了。
实际上,他心里也明白,其实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劝得了霍则衍的。
从小到大,但凡是霍则衍亲自做出的决定,从未有过半分可以转圜的余地,也根本没有人能劝得动他。
现如今,或许已经有了那个能劝得动他的人,但那个人如今却偏偏重病缠身,不省人事,有撒手人寰之势。
而他眼下所做出的这个决定,也偏偏就和那个人有关。
自己又怎么可能能劝得住他?
高逊想着,又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对霍则衍道:“好,表兄,既然你心意已决,坚持如此,我也没什么可再劝你的了。”
“你明日若一定要去雾山寻药,我便也跟去送你一程。”
末了,他也只得这么破罐子破摔地道了句。
翌日清晨,京中的雪又更小了些,从前几日的状如鹅绒柳絮,变成了雪籽般的细碎大小,随着风斜斜地飘落而下。
雾山虽说极其凶险,但到底不同于千里之外的洛山那般遥远,距京不过半百里不到的路途,乘坐稍快一些的马车,也不过才半日左右的功夫。
与霍则衍同行之人并不多,除却一名近身侍从,和前一日就说过要跟着的高逊外,也只有太医院的齐院使。
从马车上走下,面前便是万丈山谷,因这还飘着雪的天气,而显得分外深邃幽暗,其间隐隐约约有凶兽之嗥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高逊虽说一早便知晓雾山凶险,也早已对此有了心理准备,但见到眼前这副像是要活生生吃人的景象时,心中还是紧了一紧。
他拉了一下霍则衍的衣袖,压低声音对他道:“表兄,你是当真想好了要进去吗?其实就算你现下临时反悔,也还是来得及的。”
霍则衍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移开了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
身后那座深不可测的山谷,便仿若是一扇阴恻恻的冥府之门。
但霍则衍却只是背着身后的那把长剑,抬步走了过去。
他也并未让侍从跟随,只一人孤身前往。
看着他那样毫不迟疑地走了进去,高逊深知拦不住,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过去了多久,兴许是几个时辰,又兴许是大半日,总归原本就有些暗淡的天色,已然几近要全部黑尽。
就如同要与这黯然的天色相映衬一般,雾山外也很是寂静,除却呼啸着的风声外,也只余下时不时几声凶兽的暗哑嘶吼。
高逊坐在马车前,七上八下地等候了许久,隐约听见似是有脚步声在走近时,他猛然抬起了头,也站了起来。
在昏暗天色的映照下,看到霍则衍慢慢地从山谷里走了出来时,他心中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惊异。
说句难听的实话,毕竟已有太多前人葬身于此处,他今日跟着霍则衍来,说是要送他一程,其实也做好了给他收尸的准备。
现下看着他竟自己从里头晃晃荡荡地慢慢走了出来,高逊心中不可谓是不讶然。
但他心中的惊喜,很快就被惊骇所取代。
因着光线太过昏暗,霍则衍又穿着暗色的玄衣,直至他走得稍微近了些,高逊才看清了他的满身血迹。
他手中提着一把沾满鲜血的长剑,玄色的衣袍也几乎被血水和雪水浸湿,就连面上亦染着点点殷红的血迹,好似从地狱里杀出来的厉鬼,看起来好不骇人。
他全身上下,唯一未沾上半点血污的,竟是那个被他悬于腰侧的同心锁,那个带有深深裂纹的同心锁。
高逊自是被他吓了一跳,也惊得一时忘记了呼吸,一瞬后才反应了过来,手忙脚乱地将他搀扶进了马车后,又忙不迭出声去唤齐院使。
“齐院使,陛下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流了好多的血!”高逊着急道,“你快些给他瞧瞧!”
“朕无事。”霍则衍却摇了摇头,抚着腰间系着的同心锁,轻声道。
“表兄,你流了这样多的血,方才的步子也那么虚弱,就连面色也这般差……怎么可能没事?”高逊顾不得什么礼数称谓,急急地反驳他道,“你就别硬撑着了!”
霍则衍看了他一眼,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慢慢地伸手探进了自己怀中,摸出了一株染着血的药草,小心地递给了齐院使,一字一句地开口道:
“齐院使,你行事一向稳妥,朕便将这雪芷交由你,你务须,将其与连同其余草药一并制好,予兰溪苑为药。”
听着霍则衍罕见显得有几分虚弱的声音,齐院使忙双手接过了那雪芷,躬身跪了下来,应道:“还请陛下放心,微臣定不负您之所托,尽心竭力为皇后娘娘制药。”
见霍则衍“嗯”了一声,他又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对他道:“陛下,微臣还是先为您把脉,一诊伤势吧?”
看着齐院使要伸手为自己把脉,霍则衍却只是挥开了手。
在几道讶异的目光中,他低下了头,缓缓拿起了搁在身侧的那把落满了血的剑,认真地用绢布擦拭起了其上的血迹。
齐院使与高逊相视了一眼,皆是不解其意。
高逊张了张口,正要出声问他之时,却看着他将那把拭干了鲜血的长剑,刺向了自己的心口。
第60章 第60章
“表兄,你,你这是做什么?!”
见此,高逊先是一惊,须臾后便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就要去拦下霍则衍。
他赶忙伸出了手,试图从霍则衍的手中,夺过那柄长剑。
但高逊实在是想不通,就算霍则衍平日里力道再大,可他现下,毕竟已经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流了这么多的血,也在雾山里头九死一生,算是几近耗尽了气力。
照理说,现下不论两个人怎么抢,霍则衍应当也不会还能抢过自己才是。
但霍则衍却始终将手中的那把剑握得死死的,而自己分明已经用出了十成十的力气,却也愣是没能从他手中夺下那把剑。
眼睁睁地看着霍则衍将那柄长剑刺进了心口处,高逊急切不已地朝他喊道:“表兄,雪芷都已经拿到手了,皇后的病说不定也能有救了,你现下,到底还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霍则衍却未回答,只是将那利刃越送越深,没入了他的心口。
愈来愈多的血,从他心口的位置汩汩涌出,渗出了他本就落满了血迹的暗色衣袍,亦让那把将将才擦拭干净的长剑,再度沾染上了殷红的鲜血。
他一手握着那剑,一手拿过了放在车内红木案几上的空置瓷碗,让从心口处不断渗出的鲜血,顺着那柄冰凉的长剑,缓缓地淌进了瓷碗中。
殷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下,在瓷碗中一点一点地会聚,不一会儿,便盛了将近半碗。
霍则衍的面色也随着这点点滴落而下的鲜血,很快就转变为了一片苍白。
他的嘴唇有些发白,身子也微微晃了晃,就连紧紧握着剑柄的手,亦像是一点点失去了气力一般,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高逊便是趁着这个时候,一把夺过了他手中的长剑,又将盛着血的瓷碗搁在了案几上,摇着头道:“表兄,你本来就受了重伤,还放这么多的血,究竟是要做什么?”
他一面说着,一面着急地对一旁被适才一幕骇住的齐院使道:“齐院使,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来帮陛下将血止住!”
齐院使激灵了一下,赶忙从药箱中翻找起了止血的草药和纱布,却听见霍则衍忽而轻声开了口。
“齐院使,以朕心头之血,为她的药引。”他慢慢地指了指案几上放置的半碗血,对齐院使道,“但这件事,以及朕去雾山求药一事,都不许让她知晓分毫。”
一听这话,不止齐院使愣了愣,高逊亦是急道:“表兄,你——”
“高逊。”霍则衍轻轻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语,再度开口道,“朕也有话,要同你交代。”
“回宫后,你切记提醒福顺,若是……若是衔霜醒了,便同朕先前与他交代的那般去办。”
他的声音很轻,亦说得很慢,较之先前,似是还虚弱上了几分。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表兄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的身子才是!”因着心中的担忧,高逊言辞间竟也带了些许无礼。
见霍则衍咳了几声,似是还要同自己说些什么,高逊又赶忙率先开了口,表态道:“好,好,我去同福顺公公说就是了!”
“但表兄,你眼下,还是得先顾好自个的身子,别只一心挂念着这些……”
只是他的话还尚未说完,便见霍则衍口中倏然溢出了一抹暗红的鲜血。
高逊的话头霎时止住,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便看着他的身子再度晃了晃,而后便如同一只坠落的风筝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
明和殿内,看着一行人面色凝重地忙进忙出,高逊亦是忧心忡忡,可他这时候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候在一旁,徒增忧虑。
等到一切都终于安静了下来,他赶忙迎了上去,急急地问齐院使道:“齐院使,陛下眼下情况如何了?”
齐院使紧锁着眉头,出声叹道:“陛下现下,情况仍是不大好。”
“是因为在雾山里头受的伤?”高逊问道,“还是后来捅在心口的那一剑?”
“二者皆有,但也并非只这二者。”齐院使摇了摇头。
“陛下先前日日割腕取血,龙体本就有所亏损,而后又不眠不休,连着奔波了数日,在洛山时,更是寒气侵体,能以硬生生撑到今日,已是万幸至极……”
“其实单论陛下在雾山受的伤,也算不得过重致命,只是有着那些积压在先,在雾山九死一生耗损心力在后,哪里还禁得起,再陡然取下心头之血呢?”
“不过好在,眼下血已然止住了,陛下已暂无性命之忧,只不过……”
见齐院使说着又停了下来,高逊忙开口追问他道:“只不过什么?”
“只是陛下情形仍旧是不容乐观,不知何时方能苏醒,或许几日,或许一个月,又或许……”齐院使摇着头,再度叹了一声,没再继续往下说下去。
“齐院使的意思是,陛下亦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吗?”
见齐院使颔首,高逊又问道:“我先前见你们那么多太医都聚在里头商议,当真便是对此一点法子也没有了吗?”
“高大人,能做的,我等皆已经做了,人事已尽,余下的,便只待天命。陛下是为明君,必得上天庇佑,想来不日便定然会苏醒的。”
“遵从圣谕,我尚需为皇后娘娘制药,便也先同高大人告辞了。”齐院使道。
目送着齐院使离去,高逊的视线不觉间,落在了不远处案台上放置的红木木匣上,亦低低地叹了口气。
京中一连下了数日的雪,在次日晌午时,终于停歇。
屋檐枝头覆着的厚厚落雪,也开始慢慢地消融,结下了晶莹的冰柱,高高地悬起,散发着洁净透明的光芒。
地上的斑驳残雪,犹如玉砌银铺一般,与灰蒙蒙的天色映衬着,别有一番淡淡的宁静。
衔霜醒来之时,透过窗棂,目光所及的,便是这样一幅寂静的雪后之景。
其实她并不曾想到,自己还有再度睁开眼,看着这窗外的机会。
若不是眼前之景实在太过于熟悉,并非是什么阴森可怖的地下冥府,她险些便要以为,自己其实已经死了。
可她竟是还活着,她还在这皇宫里。
从榻上慢慢支撑着坐了起来时,衔霜仍觉得心头有些许恍惚。
她知道,自己这一回,必然已经昏迷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醒来时却什么都不记得的梦。
这样久的沉睡,让她现下苏醒时,还觉得头脑中带着些许昏沉,与几分淡淡的倦意。
倚靠在榻上,望着窗外静谧安然的景色出了许久的神,她才找回了些许神智,也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自己身子的变化。
她似是已经恢复了些许气力,不再似先前那般疲乏无力,如今竟是不需旁人搀扶,自己便能从榻上坐起来了。
而原先身上那些难以忍耐的病痛,也似是忽然在一瞬间就此消散了一般,只余下了少许因长时间不动带来的酸痛。
这算是什么?
传闻中,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吗?
衔霜心下不禁有些奇怪,本想寻身边的人过来问问,只可惜这回她醒来时,榻旁却是空无一人,就连珠儿也不在。
看着不远处紧闭的房门,她试着自己从榻上缓缓站起了身子,随意地拿了一件外袍,披在了身上,正要提步往外走时,门却忽地被人轻轻推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