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衔霜循声望了过去,推门而入的不是旁人,正是珠儿。
珠儿隐约听到寝屋里头似有什么动静,心中虽不太敢相信,但不免还是怀揣了几分希望,想着进来看上一眼。
见真的是衔霜醒了,不仅如此,还自己从榻上站了起来,她登时又惊又喜,眸中也一下子激动得涌出了泪来。
“主子醒了!主子终于醒了!”她抹了抹眼角泛出的泪花,对衔霜道,“主子不知道,您这一睡,便是足足二十来日,可当真是吓坏奴婢了!”
二十来日?!
听着珠儿激动不已的声音,衔霜怔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这一回定然昏睡了很久,却不曾想,竟会是这样的久。
珠儿说着,一面为她倒了一杯热水,一面忙不迭地扶着她在榻上小心坐下,同她道:“主子先坐着歇歇,喝些热水润润嗓子,奴婢这就去太医院请齐院使来。”
她抿了几口温热的水,坐在榻旁,看着珠儿一路小跑着出去,不出一会儿,便将齐院使领了进来。
齐院使见衔霜醒了过来,面上亦是有着些许讶然。
躬身行了一礼后,他在榻旁的木椅上坐下,隔着薄薄的一层绢帕,开始为衔霜请脉。
只是这脉请着请着,齐院使的神情却变了变,带上了几分怪异。
珠儿见齐院使面色异常,只以为是衔霜眼下虽暂时醒了,状况却依旧不好,心下有些担心,也赶忙出声问他道:“齐院使,难不成,是我们主子的病情又加重了吗?”
“不,不是。”齐院使敛了敛神色,摇头道,“皇后娘娘的病,其实已然痊愈了。”
痊愈?
闻言,珠儿与衔霜皆是一惊。
珠儿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衔霜,来不及为此感到欢喜,便急急地同齐院使再度求证道:“齐院使所言当真?我家主子的病,当真是已经好了吗?”
“微臣在太医院行医多年,断然不会诊错,皇后娘娘的病,的的确确是已经好了。”齐院使道,“但适才微臣从脉象上来看,娘娘的凤体仍有些虚弱,还需得再好好养上些时日。”
折腾了她这样久的病,竟是真的就这么好了么?
即便齐院使说得这般斩钉截铁,衔霜却也仍是有些不敢相信。
虽说身上病痛的消散并不似作假,但她先前到底病的那样重,重得终日里缠绵病榻之上,也病得几近不省人事。
那么多宫里的太医,和民间的名医来看过,她也坚持着喝了数月那么苦的药,却都只是无济于事。
她知道,自己注定是命不久矣了,也提前交代好了所有放心不下的事情,做好了见不到来年开春的准备。
可昏迷沉睡了这么二十来日后,再度醒来之时,太医却是说,她竟已然病愈了?
这样太过于不可思议的事情,自是让衔霜心中惊诧不已,也意外不已。
正想着这些时,她却忽而听见一旁的珠儿惊呼道:“莫不是我昨日喂主子喝下的那碗药,竟真的起作用了?”
喂药?
衔霜拿着杯盏的手顿了一下,她将杯盏轻轻地搁在了案上,比划着问珠儿道:【什么药?】
许是看出了她面上的惊疑,不等珠儿开口,齐院使便忙出声同她解释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您昏迷不醒的这些时日,宫中曾有位回春妙手的神医来过,为您开了张药方。”
神医,药方。
衔霜听着,心中半信半疑。
她的病,不是药石无医么?
见她将信将疑,齐院使又道:“但那神医也说了,就算是按着此药方,治好您的这病的可能性,也不过只有十之一二。”
“终归到底,还是皇后娘娘自身福泽深厚,服下药后,才有幸得以病愈啊。”
他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对衔霜道:“皇后娘娘,如今您这病既已彻底痊愈了,从前因此病而引发的哑疾,想来也应当好了。”
闻此,珠儿欣喜地问道:“齐院使,您的意思是说,我们主子现如今已经能开口说话了吗?!”
见齐院使颔首,衔霜下意识地动了动唇,尝试着用嗓子发出些声音。
她的哑疾虽非先天所得,但她到底也当了十来年的哑巴,缄默不言了这么多年,对于开口说话这件事,早就已经变得太过陌生。
即便如今哑疾连同那旧疾一起,骤然痊愈,她眼下能发出的声音,也只是微不可闻。
察觉到屋内现有的两道视线都落在了自己身上,衔霜又张了张口,努力地想要提高些音量,试着说出些话来。
然而声音虽是勉强足以让人听见了,说出的话语却极为生涩缓慢,语不成句。
“皇后娘娘无须忧虑,您毕竟哑疾方愈,此亦乃常理之中。”见衔霜停了下来,齐院使同她道,“只需多加练习,不日便能恢复如初,与常人无异。”
听着齐院使的话语,衔霜点了点头。
齐院使走后,她依然有些恍惚。
就好似是做梦一样,反反复复,折磨了她这么些年的旧疾,竟是真的就这样彻底好了。
她不用死了。
她可以好好地活着,可以陪着岁欢慢慢地长大,也可以看到来年的春日风光了。
不止如此,就连她的哑疾也好了。
这十多年里,她早就已经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是个哑巴的事实,不曾想有朝一日,自己竟也可以开口说话了。
虽然她暂时说起话来,还是稍微有些费力,但就像是齐院使说的那般,只要她多多练习,多尝试着开口,很快就能和那些正常人别无二致了。
翌日午后,福顺来兰溪苑之时,衔霜便正同珠儿练习着说话。
不过才过去了一日左右,她说话较起昨日便已连贯了许多,音量也大了不少,只是说起话来,较起常人仍是有些缓慢。
瞧见福顺时,衔霜不由得有几分意外。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了他身后,也扫向了窗外的庭院。
不过好在,这回走进兰溪苑的,只有他一个人。
“奴才福顺,见过衔霜姑娘。”
看着福顺同自己俯身行礼,衔霜才反应了过来。
她并未留心到福顺对自己称谓上的变化,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
“衔霜姑娘,奴才今日来兰溪苑,是奉陛下之命,来为姑娘送两件东西。”
福顺一面说着,一面低着头,将手中用托盘端着的物件呈递了上来。
衔霜这才注意到,他手中原还端着东西。
她垂眸看向了福顺呈递给自己的物件,目光落在那块刻着瑞兽祥云的小巧令牌上时,却是微微怔了怔。
她正欲开口问些什么,耳边又适时响起了福顺的声音:“衔霜姑娘,这是出宫的令牌。”
“陛下先前交代过,待您病愈后,便让奴才将这令牌送来给您。”福顺恭敬地同她道,“待您身子恢复得再好些,便可以带着小公主一同出宫了。”
闻言,衔霜抿了抿唇。
她从托盘中捻起了那枚小巧精致的令牌,感受着手中冰凉的金属质感,静默了下来。
其实她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还能触碰到这块令牌。
她记得,上一回自己拿起这令牌时,还是八个月前霍则衍的生辰。
那一晚,她在寿面里放了蒙汗药,哄他用下后,从他身上悄悄地顺走了这块出宫令牌,准备带着岁欢和珠儿一同出宫。
然而这场出宫的计划,到后来终究只成了一片破灭的幻影。
不得不将这令牌交还给霍则衍时,她以为,自己今后再也没有拿到这枚令牌的机会了……
她同样不曾想到的是,原来那日在病榻前,霍则衍同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竟还是真的。
他竟真的愿意放自己出宫。
她一直认为,是因着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料定她的病已经好不了了,霍则衍才故意说了这样的话给自己听。
左右她也无法达到“病愈”的这个前提条件,那么即使他说得有多天花乱坠,也都无所谓。
如今她真的病愈了,她还以为,霍则衍会反悔。
反正他是皇帝,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他一人说了算,就算他不承认自己说过这句话,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曾想,他竟真的没有食言。
再度拿起这枚心心念念已久的出宫令牌时,衔霜不知道,自己心中究竟是欢喜多一些,还是意外多一些。
又或者,是什么旁的难以言之的情绪多一些。
也许,霍则衍将自己囚了这样久,如今也算是终于良心发现了吧。
看着手中的那枚令牌,衔霜在心中想着。
“姑娘?”见她看起来似是没什么反应,福顺唤了她一声,“您……”
听着福顺的声音,衔霜恍过了神。
她的视线终于从手中握着的那块令牌上移开,落在了托盘上呈着的另一物件上。
“福顺公公,这荷包是?”她慢慢开了口,问福顺道。
听见衔霜开口说话,福顺虽知晓她已然病愈,但还是愣了一下,方回道:“回姑娘,这是陛下为姑娘准备的一些盘缠。”
衔霜用另一只手拿起了荷包,解开往里头看了一眼,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竟还真的都只是些银票。
原来这一张张轻飘飘的银票堆叠在一起,竟是也这样的沉。
她只看了一眼,便将那荷包重新系好,放在了托盘上。
“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对福顺道,“但我自己有钱,用不上这些。”
她所言非虚,前几年她在江南做面馆生意时,也积攒下了一小笔银钱。
虽然远远不敌霍则衍今日给的这些银票多,但那些银钱,也足以让她带着岁欢今后好好生活了。
“衔霜姑娘,这些盘缠,是陛下特意嘱咐过,让奴才一定要交给姑娘您的。”
眼看着衔霜推拒,福顺急了起来,同她道:“奴才若是将这些盘缠再带回去,定然会被陛下责怪的,还求姑娘不要为难奴才。”
见福*顺看起来这般着急,衔霜到底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是侧头看了看珠儿,示意她暂先收下这个荷包。
“我身子尚未好全,就不去明和殿,同陛下谢恩了。”衔霜捏着手中的令牌,缓缓道,“还请福顺公公,代我谢过陛下。”
她同福顺说完,本以为他要告辞离开,可他仍是端着空了的托盘立在原处,似是没有什么要走的意思。
衔霜自是能看出他面上神色有异,也不难猜出,他应当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便再度开了口。
“福顺公公,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慢慢地问他道。
第62章 第62章
见福顺张了张嘴,一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犹豫不决的样子,衔霜颦了颦眉,对他道:“福顺公公若是有话,不妨直言。”
但福顺仍是沉默着,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衔霜姑娘误会了,奴才原也没什么话要叨扰姑娘,唯望衔霜姑娘保重好身子,日后一路顺遂。”
他说着,躬下了身子,又对衔霜道:“奴才还有些事务在身,就先告退了。”
衔霜心中虽有些奇怪,但到底也没再多问些什么,只是看着福顺郑重地朝自己行了一礼,转身端着空盘退了出去。
福顺离开后,衔霜低头看着自己手心处的那枚令牌,仍觉得有些不大真切。
从重病忽愈,到哑疾治好,再到出宫令牌。
这一日里,接连发生的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觉得像是在做梦一般。
一个被囚于深宫,重病缠身的将死之人,一下子不仅病愈了,还轻轻松松地恢复了自由身。
就好像一块在心头上压了许久的重石,骤然被人移开了似的。
这样忽然地放松了下来,让她除了觉得终于得以喘了一口气之外,不禁还觉得有些恍惚。
就同她这数月以来,日日夜夜所期冀的那般,霍则衍终于肯放过自己了,他竟真的就这么放过自己了。
她也终于可以出宫,可以就此,逃离这座困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压抑皇城了。
衔霜想,她心中,应当还是欢喜要多一些的。
“姑娘。”耳畔忽而传来了珠儿的声音,拉回了她飘忽不定的思绪。
见衔霜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珠儿迟疑了少顷,才出声道:“先前姑娘病重时,陛下不分昼夜地守在榻旁,而今姑娘病愈了,陛下却迟迟未曾现身,就连适才那样的事情,也只是让福顺公公来了一趟……”
她说着,又看了衔霜一眼,问她道:“姑娘难道,就真的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吗?”
衔霜自是也早就发觉了,自她这次醒来后,便再未见到过霍则衍。
但她却只是摇头道:“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他是陛下,是一国之君,素日里政务那样繁忙,顾不上这里,也实乃正常。”她一边缓缓说着,一边低着头,将手中捏着的那块令牌收进了怀里。
听着衔霜淡然的声音,珠儿欲言又止了良久,终究也未再说些什么。
又是一日午后,岁欢回了兰溪苑。
彼时衔霜正坐在案前,手抵在额间,正是昏昏欲睡之时,忽而听到一串熟悉的急促脚步声时,骤然间清醒了过来。
看着咚咚咚朝着自己跑了过来的岁欢,她心中先是一惊,随之而来的便是喜悦。
岁欢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将小脑袋埋在了她胸前,眼泪很快就打湿了她的衣襟,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道:“娘亲,我真的,真的好想好想你啊!”
见到了本以为自己此生无缘再见的女儿,衔霜的眼睛亦有些微微发酸,她一点一点拍抚着岁欢的背,轻声对她道:“娘亲也很想你。”
岁欢的小身板震了震,抬起了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她,惊喜道:“珠儿姐姐说的果然没错,娘亲,你真的能说话啦!”
看着眼前精神气好了一大截的衔霜,她本还闪着泪光的眸中一下子泪意全无,咧着嘴笑了起来:“珠儿姐姐还跟我说,娘亲的病已经好了,真是太好啦!”
衔霜轻轻地摸了摸岁欢的小脑袋,慢慢地开口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姑母府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乖乖听姑母的话?”
“娘亲放心,我在姑母家里可乖可听话啦!”岁欢拍着小胸脯保证道。
“姑母对我也可好可好了!不仅给我吃了好多好吃的点心,买了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还给我做了好多好多漂亮的新裙子——”
“娘亲你看,我身上穿着这件裙子,就是姑母前些时日给我做的!”
岁欢说着,也将身子站得笔直,想让衔霜看得更清楚些,她便又提着小小的裙摆,在衔霜面前转了一圈后。
“娘亲觉得,我穿这裙子好不好看?”她转过身,迫不及待地问衔霜道。
衔霜看着眼前的小女儿,也扬了扬唇,笑着道:“好看,我们岁欢最好看了。”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岁欢笑得更高兴了,又凑到了衔霜身边,开始同她继续说了起来。
“姑母虽然对我很好,但这些日子里,我也还是每天都很想娘亲。”岁欢拉着她的手,声音清亮地撒娇道,“我也等不及娘亲来姑母家中接我,一听到娘亲病好了,就想赶紧回来陪着娘亲。”
“本来姑母说了,今天要送我回来,顺带一起看望娘亲,但她这几天实在是太忙啦,根本就抽不开身,所以只好让她身边的嬷嬷先送我回来了……”
听着岁欢的滔滔不绝,衔霜眸中满是爱怜。
她想起了什么,捏了捏搭在自己手背上的软软小手,认真对她道:“岁欢,再过几日,我们就要走了。”
“要去哪里呀?”岁欢顺口接了句,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又忙不迭追问道,“是不是娘亲要带着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了?”
见衔霜点了点头,她开开心心地拍了拍手,眼睛也笑得弯成了月牙,声音欢快道:“那可太好啦!”
看着面前欢欢喜喜的女儿,衔霜的心也在不自觉间舒展开来。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岁欢在富丽堂皇的皇宫中住了这么些时日,又和霍则衍这个父亲稍微亲近了些后,会不会又不像刚开始那样想走了。
会不会舍不得这个漂亮的地方,舍不得那个和她血脉相连的父亲。
但好在从目前来看,自己的这个担心,实属是有些多余。
雪停后的第三日,藏于云后的扶光终现。
但许是因着冰雪还在慢慢地融化,即便是扶光的出现,也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京中仍旧是那样的寒冷。
不过细碎的阳光洒落在地面浅浅的点点残雪上,很快便令这仅余的一层薄雪,也渐渐化为了一片雪水,消融了个一干二净。
珠儿走进里屋,看着正坐在木椅上,整理着行囊的衔霜时,心中不免有些许讶异。
“主子现下,便开始着手收拾行李了吗?”她赶忙走上了前,急急地问道,“主子病愈不过才三日,齐院使先前不是还交代过,主子还需得再好好养上一些时日?”
“无妨。”衔霜缓声道,“今早齐院使来请脉时,我也问过他,他说我的身子其实已大致无虞了,早几日动身,也无甚影响。”
她一面同珠儿说着,一面继续忙活着手中的事情。
说起来,她自己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三下五除二的功夫,便也收拾得差不多好了。
只不过岁欢零零碎碎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却着实算不上少,若要细细整理起来,也颇让她有几分头疼。
“那……那主子打算何日动身?”珠儿攥着手中的物件,又问她道。
“应当,便是明日了。”衔霜轻声道。
似是不曾想到临别之际竟会来得这样快,这样忽然,珠儿静了下来。
好半晌后,她才又道:“再过几日就是新春了,主子不若等在宫中过完年再走?届时过了冬,外头也会更暖和些……”
闻言,衔霜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珠儿,你知道的,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她缓缓同珠儿道,“不想再耽搁下去了。”
其实也不止于此,她并不想留在宫中过这个年,不想去凑除夕宫宴的热闹,也担心若自己在宫中留得再久些,霍则衍就会变了主意。
听着衔霜这么说,珠儿也未再开口劝她些什么,或许能早些出宫,于衔霜姑娘而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她想着,却见衔霜放下了手中的行囊,抬眸望向了自己,出声问道:“是信吗?”
珠儿愣了一下,循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捏着的信封,这才想起来自己适才进屋的目的。
“是,是信。”她忙点头应道。
“小成子送来的?”衔霜略一思忖,又问她道。
“不是。”珠儿摇着头,将手中的信封呈递给了她,“主子,这回不是江南的来信,这封信,是方家送进宫来的。”
方家的信?
闻此,衔霜微微蹙了蹙眉,但到底也还是从珠儿手中接过了那封信。
将信封慢慢拆开,又展开了其中平整的信纸,看见信纸首处写着的“长姐”两个字时,眉心拧得更紧。
这封信,果真是方家送来的,看起来还是方馥所写就的。
顺着首处的那几个字,她耐着性子,粗略地扫了下去。
“长姐,近可好否?
闻道病愈,不日出宫,我与父亲皆为之不胜欣喜。
此二十余年来,家中素为长姐留室,知悉长姐今将离宫,亦早已遣人修整妥当。
我知长姐心中犹怪我和父亲,不肯相认。
然长姐之失散,乃家中心病。
时母亲初生产不久,惊闻此噩耗,悲痛过度,至此落下病根,而后早早离世,父亲亦因此一蹶不振良久。
自我记事起,父亲常提及长姐,神色痛心至极,我亦为此悲恸不已。
数年来,因家中只余我一女,万事厚之,故而养得一身骄纵脾性,任性无礼,处处不愿饶人。
往日种种,是我愧对于长姐,今在此再表歉意,不求谅解,只盼心安。
父亲亦因前误会长姐,心甚愧。自那日呕血回府,身较之前差多矣,日日所牵所念皆为长姐。知长姐病后,更是寝食难安,寤寐不宁,日愈年迈。
长姐,父已老矣,满鬓苍苍。我即将嫁作人妇,日后难以在膝前尽孝,还望长姐能放下芥蒂,归于家中,常伴父侧,重续骨肉亲情。
如若长姐不愿见我,成婚前,我愿居于别苑,不与长姐相见,只望长姐早日归家。
新春且至,盼长姐归。”
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将这封长信大致看完,衔霜的目光落在了末了落款处的“小妹方馥敬上”上。
她虽看得极为简略,却也不难看明白这封写了整整一页的长信的含义。
方馥写了这样多,话里话外,意思不过也就是想让她回方家罢了。
“主子?”
见衔霜拿着那张已然看好了的信纸,垂着目静默了许久,珠儿忍不住轻声开了口:“主子可要给方家回信吗?”
“不了。”衔霜却只是淡淡道,“方家日后若来人问,便麻烦你替我转告他们,我不回去。”
第63章 第63章
她说着,也将手中的信纸合上折起,连同那带有方家印信的信封一起,放进了一旁的火炉里。
薄薄的信纸在炽热火光的映照下,很快便被滚滚的火焰所吞噬,化为了一片灰烬。
珠儿眼见着那封信被焚烧殆尽,按捺不住问她道:“主子是不想回方家吗?”
衔霜微微颔首,并未否认这一点。
她的确并不想回到方家。
在她眼中,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方府,便如同眼前这座冷冰冰的皇宫一样,都不是她的家。
好不容易甩掉了皇后的身份,摆脱了层层枷锁与束缚,就要从皇宫这座囚笼里逃离出来了,她又怎么可能愿意再进入另一座囚笼,去做那深门宅院里的大小姐?
其实平心而论,她也谈不上有多怨恨方馥和方太傅。
或许立于他们的角度而言,那时的他们也并未做错什么,她只是接受不了,曾给她带来过伤害的他们,竟是和她血脉相连的至亲罢了。
不过往日的那些误会也好,伤害也罢,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她,即将就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主子既不打算回方家,那明日离了宫后,预备去往何处?”珠儿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问道,“主子……是想要回到江南,去找那位徐公子吗?”
闻言,衔霜摇了摇头。
往后的日子里,她应当还会带着岁欢回江南看看,毕竟江南那般辽阔,还有很多很多她未曾去过的漂亮地方,未曾见识过的秀丽风光。
但她不会再去关川镇打扰徐文州和徐文蓉了。
住在徐家的那三年多里,自己对他们,已是极尽叨扰。
他们不仅救过她的性命,还帮衬了她和岁欢那样多,可自己后来,却给他们带来了那么大的麻烦,还险些让徐文州丢了性命。
她本就愧对于他们,也无颜再面对他们,更害怕自己这样特殊的身份,今后万一再有个什么,会让他们陷入更多的麻烦。
如今这一切好不容易都渐渐平静了下来,他们也都开始了新的生活,自己若是这时候再跑去打扰他们,算是什么?
“那主子,还会继续留在京城吗?”珠儿想了想,又带着些期盼出声问道。
“不会。”衔霜摇着头,不假思索地道了句。
今后不论她去哪里,恐怕也都不会再留在京城了。
这个地方,于她而言,有着太多太多不愿想起的过往,承载着太多太多过于沉痛的回忆,也算是个伤心之地。
她如今既有机会出宫,必然也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
见珠儿看着自己,衔霜牵了牵唇畔,同她道:“其实我眼下也尚未想好,自己到底要带着岁欢,去个什么样的地方。”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说。
总归她如今已是自由之身,至于出了这座皇城后,要去往什么样的地方,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翌日早晨,温煦的阳光细碎地洒落而下,透过玉楼金阙,为碧瓦朱檐披上了一层金纱。
看着已然换上了寻常素衣的衔霜,珠儿知晓,离别之际已至。
“主子,玄柜里放置的那块雕花白玉玉佩,主子此行,不一起带走吗?”望了一眼案上已然收拾妥当的行囊,珠儿轻声提醒道。
“奴婢记得,这块玉佩,主子从前从不离身,心爱得紧……”
听着珠儿的话语,衔霜才想起了那枚自数月前见过方馥后,就此被自己放进了玄柜最深处的白玉玉佩。
“不带了。”她淡声道。
既已决定了斩断前尘旧事,往后的一切重新开始,便也该彻底狠下心,将从前的这些旧物都舍弃了才是。
闻此,珠儿心中虽有些讶然,但也只是应了声“是”,又问道:“还有前几日,陛下让福顺公公送来的盘缠,主子竟也不打算一并带走吗?”
衔霜却只是点了点头。
她那日收下荷包,原是不想让福顺为难,但她这几年所攒下的银钱,已足够她今后和岁欢的开支,也不需要霍则衍给的这些。
更何况,她如今人都要走了,也不想再与霍则衍有什么牵扯,还要他的钱做什么。
珠儿看着衔霜的神情,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也没再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细细缝制的布囊。
“奴婢知道,主子昨日将这些银钱放于奴婢枕下,就是想让奴婢收下。”珠儿说着,眼眶也微微有些发红。
“但主子带着小公主,日后多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主子不肯收下陛下给的盘缠,反倒,反倒却给奴婢留下了一大笔银钱……”
她说着,将那布囊双手递还给了衔霜,“这些钱实在太过贵重,奴婢万万不能收。”
衔霜看着她递还过来的布囊,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慢慢开口道:“你放心,我身上没你想的那般缺银子,而这些钱,本就是我要给你留的。”
“你从前既说过视我为长姐,那我这个做长姐的,自当为你准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她同珠儿道,“只是我如今就要走了,看不到你年满出宫,便也将这份嫁妆礼,提前送给你了。”
“除了岁欢这个女儿外,我如今,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她温声说着,又将那布囊给推了回去,“你若是真的在心中将我视为长姐,那就收下这些。”
有了衔霜这么一番话,珠儿也不好再推拒下去。
她小心地收好了那布囊,忍着泪道:“多谢主子……”
即将与衔霜分别,她心中自是万般不舍,但今日于衔霜而言,到底是出宫的大好日子,她便也不愿将这些不舍与难过表现出来。
“主子今后在外头,务必要保重好身子,奴婢只盼着主子安康长健。”她勉强挤出了一抹笑,对衔霜道。
衔霜心中亦有些难受,却也只是点头道:“你在宫中,也要照顾好自己。”
她说着,望了一眼在庭院里头等着自己的岁欢,缓缓拿起了案上的行囊,故作轻松地同珠儿道了句:“我走了。”
然而衔霜背着肩上的行囊,牵着岁欢的小手,将将走出兰溪苑没几步时,身后便又响起了珠儿的声音:“主子……”
她停下了步子,也侧过了身,见珠儿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忙开口道:“怎么了?”
“可是还有什么事情吗?”她问道。
珠儿望着转过身看向自己的衔霜,咬着唇纠结了良久,终是犹犹豫豫地将想说的话说了出口:“主子当真不打算……不打算去明和殿,同陛下告个别再走吗?”
似是没想到珠儿这样着急地追上自己,便是为了同自己说这个一般,衔霜静了须臾,方轻声道:“不去了。”
没有这个必要。
她即将出宫离京,哪里还有什么再与霍则衍见面的必要呢?
哪怕仅仅只是同他告别辞行。
若是她真的去明和殿和霍则衍辞行了,她反倒还有些担心,万一他临时反悔,又不肯让自己出宫了怎么办?
毕竟他是天子,而自己到底能不能出这个宫,也都只在他的一念之间。
她可不想冒这个险,况且她也冒不起这个险。
因着隐约知道些什么,珠儿的唇张了又张,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心里明白,有些不该多嘴的话,自己这个做奴婢的,万万不能说出口。
更何况,她也是真心盼着衔霜好,希望她能够顺从本心,无牵无绊,毫无任何负担地出宫,去过她自己想过的生活的。
想到这里,珠儿紧紧地闭上了唇,终究什么也没说,也没再劝她些什么。
“珠儿?”看出了珠儿面上的古怪,衔霜有些狐疑地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没有了。”
珠儿摇摇头,眼睛红红地看着衔霜,少顷后才又道了句:“姑娘保重。”
岁欢懵懵懂懂地看着珠儿眼里的泪意,清脆地安慰她道:“珠儿姐姐不要难过呀,我和娘亲,以后还是会常回来看你的!”
听着岁欢甜甜的声音,珠儿笑了起来,应了声“好”。
但其实她与衔霜心中都清楚,恐怕没有这个“以后”了。
衔霜出宫这般来之不易,以后怎么可能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珠儿在心中想,今日自己和衔霜姑娘的告别,只怕就是她们二人此生见的最后一面了。
而衔霜姑娘和陛下,却是连见这最后一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走出皇宫的宫门时,衔霜慢慢地转过了身,深深地望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这座深宫。
和煦的冬阳落在了她的面庞上,映照着她眼眸中的光芒,却丝毫不显得刺眼,反倒带着几分淡淡的柔和。
她终于,终于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困了她许久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了。
“娘亲。”身旁的岁欢拉了拉她的裙角,问她道,“我们以后还会再回这里吗?”
“不会了。”衔霜蹲下身,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庞,“我们以后,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站起了身,牵着女儿的小手,慢慢地走了出去,一步步走远,直至身后的这座皇城消失不见,也未再回首看过一眼。
她想,她今后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想起过往的那些旧事,也不会再见到从前的那些旧人。
曾经那场不自量力的痴梦,从前那些难以忘怀的旧事,都已经被她,彻彻底底地埋葬在了这个地方。
但她不曾想到,自己竟会在十日后,见到一个已经数年未曾见过的旧人。
高逊。
第64章 第64章
出宫尚且还不足十日,衔霜却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安宁平和,舒缓无波,无拘无缚,闲散自在。
这曾是她梦寐以求了八个多月的日子,也是她那三年多里,在江南所过的寻常日子。
只是如今,她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带着岁欢一路走走停停,时而驻足看看沿路的风景。
她也尚未走出京城,京城毕竟是那样的大,而眼下,新春又即将临至。
岁欢虽然还小,但记性却是很好,仍是一心惦记着京中正月十五的灯会,磨着她在京城再留些时日,好歹等看过了上元灯会再走。
禁不住女儿撒娇,也因着上回京中举行乞巧灯会时,自己恰被困在宫中,承诺过会带岁欢去看下一回的灯会,衔霜便也未作迟疑,一口答应了下来。
她找了一家附近的客栈暂做歇脚,想着带岁欢最后再看看京中正月里的热闹,待过完年,再动身离京也不迟。
只是新春已至,今年京中的正月,却不知为何,远比衔霜记忆中的要冷清得多。
正月里的前三日,分明应当最是热闹的时候,而今的京中街道上,却几乎称得上是冷冷清清,连商贩铺子都少见,更是不曾有什么往年的贺岁游艺了。
衔霜带着岁欢在街道上慢慢地逛了一圈后,见实在没什么新鲜有趣的热闹可看,便只好牵着岁欢的手,带她回了客栈。
岁欢没看成热闹,自然也高兴不起来,耷拉着小脸走进客栈时,终于忍不住小声嘟囔了起来:“走了这么久,结果,什么也没能看成……”
衔霜摸了摸她的头,温声安慰她道:“没事的,等到正月十五那日,京中肯定会很热闹,到时候,娘亲就带你去看,你最想看的上元灯会,好不好?”
岁欢刚点了点头,身后的客栈掌柜却忽而叹了一声:“唉,今年咱们京城,哪还会有什么上元灯会啊。”
闻言,衔霜侧过了身子,不解地问他:“为何?上元灯会,从前不是每年都会有吗?”
掌柜却是反问她道:“姑娘莫不是从外城来京,怎的竟连这个也不知?”
见她面上当真是一副困惑的神情,掌柜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这皇宫里头啊,最近出了事,咱们这个年,自然也得过得比往年要冷清些。”
“宫里出了什么事?”衔霜一愣,随即问掌柜道。
宫里出事?
照理来说,她这才将将出宫不久,若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情,她也应当知晓才是。
还是说,难道就是她离宫的这些日子里,宫中忽然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宫里的口风一向最为严实,这具体都出了些什么事,小老儿也不知道。”
掌柜说着,却忽而凑近了衔霜,压低了声音对她道:“不过我隐约听闻,似是宫中的贵人出了天大的事。”
宫中的贵人……
难道是霍则衍?
是啊,如今这宫里头,除了贵为九五之尊的霍则衍,哪里还有什么其余的贵人。
衔霜来不及再多想,只是出声问那掌柜道:“掌柜适才口中的贵人,指的可是陛下吗?”
谁知掌柜听了她这话,却是吓得连连摆手:“姑娘切莫胡言,我可没这么说!”
她本还想再追问些什么,可不论她怎么问,那掌柜却都只是摇头:“姑娘莫要再问了,小老儿当真什么也不知道。”
见实在从掌柜的嘴里问不出来什么,衔霜便也只得放弃再问,转过了身,带着岁欢上了楼。
应当不会是霍则衍出了什么事。
她想。
他堂堂的一个皇帝,怎么可能轻易出事,又能出什么事呢?
更何况,自己先前还在宫里的时候,也从未听到过什么风声。
京中谣传的威力,她也不是没有切身体会过,如今想来,这应也只是和先前那些不实的谣言一般,以讹传讹罢了。
一定是这样的。
衔霜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上了二楼,拐过弯走至客房门前时,险些就迎面撞上了个人。
她敛了敛心神,正要开口同那人致歉,抬头看清那人的面容时,面色却是凝了凝。
不等她说话,那人倒先出了声:“四五年不见,方大小姐,如今可是已经不认识我了?”
的确已有四五年未见,但她的记性,也还不至于差到认不出来人。
“高公子说笑了,我不是什么方大小姐。”衔霜摇了摇头,慢慢开口道。
高逊似是对衔霜已经能开口说话这一点,并不感到什么意外。
他正要同衔霜说些什么,她身后的岁欢却忽然站了出来,目光警惕地盯着陌生的来人,问道:“你是谁?”
高逊蹲下了身子,十分友好地朝她笑了笑,对她道:“岁欢啊,我是你的叔父。”
“你是我叔父?”岁欢仔仔细细地上下看了他几眼,并不大相信道,“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呀!”
“以后就会慢慢认识了。”高逊也不觉得尴尬,笑着同她道,“叔父今日来得急,忘了给岁欢准备见面礼,来日一定给你好好补上!”
不过岁欢并未接受他的示好,她护在了衔霜面前,有些怀疑地看着他,问道:“你来找我娘亲做什么?”
“叔父自然是有些事情,要同你娘亲说。”高逊说着站起了身,转而对衔霜道,“衔霜姑娘,还请行个方便。”
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衔霜却并未请他进身后的客房,只是道:“此处并无外人,客房亦有隔音,不会被旁人听到,高公子若是有什么话,直接在这里同我说便好。”
见衔霜并没有打算请自己进去一坐的意思,高逊也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她身前的岁欢,道:“衔霜姑娘说的是,只不过我要说的这些话,怕是不大好叫岁欢听见。”
衔霜静了少顷,让岁欢自己一个人先行进了客房,而后又将房门轻轻掩了上。
她侧过身,望向了高逊,开口问他道:“高公子是如何找来的这里?”
“是他。”她顿了顿,又问高逊道,“是他还派了人,这一路上跟着我和岁欢,对吗?”
高逊自是不难听出,衔霜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何人。
“陛下他……也只是因着挂念你们母女二人的安危。”
他忙同她解释道:“你们一个刚刚病愈不久的姑娘家,一个年纪尚小的孩童,陛下是担心你们在路上出事,这才派了人手,暗中保护你们。”
见高逊并未否认,霍则衍一路上派人手跟着自己一事,衔霜忍不住讽刺地笑了笑:“保护?说得竟是这样的好听。”
她当然不会相信这样冠冕堂皇的话语。
霍则衍这样的人,在她出宫后派人暗中跟着她,紧紧盯着她的行踪和一举一动,甚至对她现下住在什么客栈,住在哪间房,都了如指掌,还能是想做什么。
她心中一清二楚。
去年春日,他派人暗中紧盯着她,而后来到她所居住的客栈,将她强行带进宫中的那场噩梦,仍是历历在目。
她以为,如今自己带着岁欢出了宫,那些事情便也跟着翻了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却不曾想到,昔日的那场噩梦,竟会在眼下重现。
“所以,也是他让高公子,今日来客栈寻我的?”她直截*了当地问高逊道。
不待高逊承认或是否认,衔霜便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破罐子破摔般开了口:“是!他是陛下,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谁就直接去抢,等到不想要了,再直接一脚踢开,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可他既是陛下,便也应当一言九鼎才是!”她气道,“他既已答应了放我出宫,也给了我出宫令牌,如今就不该再在此事上出尔反尔。”
见衔霜将话说得这般不客气,高逊皱着眉,对她道:“衔霜姑娘怕不是误会陛下了。”
“我今日前来找姑娘,并非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也从未想过要对姑娘出尔反尔,不过……”
他说着,停了一下,又道:“不过衔霜姑娘大可以放心,就算陛下如今,真的想要出尔反尔,想再对姑娘做些什么,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听着高逊这话,衔霜蹙了蹙眉,也下意识地问他道:“高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
她的耳边不自觉地回响起了,先前掌柜同自己说过的那句话——
宫里的贵人出了天大的事情。
难不成,霍则衍竟真的出事了?
结合起高逊适才的这句话,让她脑海中忽而闪过了一个念头。
霍则衍,他是不是……
只不过这个念头将将冒出来,便被她立刻打消了下去。
不会的。
他可是天子,若事情当真同她将才所想的那般,消息是绝对瞒不住的,不仅京中的人会知道,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
她心里这样想着,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松了一口气。
正在此时,她的耳畔又响起了高逊的声音:“看来衔霜姑娘,还果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过说来也是。”他叹了一声,“陛下既有心想要瞒姑娘,必也不会让手下的人和你透露分毫,你又怎么会知道?”
“只是……”高逊看着她道,“姑娘自病愈起,到离宫的这段时日里,竟是未曾去明和殿,看过陛下哪怕只是一眼吗?”
听着他意有所指的话语,衔霜到底是有些站不住了,她按捺不住问他道:“高公子,你究竟想要同我说些什么?”
高逊并未应答她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了句:“是啊,衔霜姑娘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道在你病着的那段时日里,陛下日日割腕取血,为你做药引,留下了满臂的伤痕。也不知道他一个从不信所谓神佛之说的人,却为了你的病,在宝华殿内长跪不起。”他唏嘘道。
割腕取血为引?
回想起那一碗碗带着淡淡咸腥的苦药时,衔霜仍觉得喉间微微有些发苦。
原来那药里,竟是真的夹杂着霍则衍的血么?
她还一直以为,以为是自己因着对那日太过亲密的“喂药”难以忘怀,而产生的错觉……
可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
衔霜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竟也就这么将自己心里想的话,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他明明……明明就不爱我,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是说,陛下不爱你?”闻此,高逊几乎是不可思议地看向了她。
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
自己那位不善言辞的表兄,为了眼前的这姑娘,折腾了那样久,命也几乎折腾得快没了,就差没把整颗心掏出来,双手捧给她了。
可是这姑娘,竟是压根就不觉得他爱她。
高逊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问她道:“衔霜姑娘,你知道,你的病究竟是怎么好的吗?”
似是未曾想到,高逊会忽然转而问自己这个问题,衔霜怔了一下,才慢慢道:“齐院使说,是有神医妙手回春……”
“那姑娘可知,神医是怎么进宫的么?”他又问道。
见衔霜静默下来,高逊开口道:“那神医居于千里之外的洛山,不受朝廷征召,那段时日,正值京中大雪,陛下就这么迎着飞雪,夜以继日地赶去了洛山。”
“千辛万苦到了洛山后,他又按着洛山的规矩,上山的一千石阶,一步一叩首,才求得了神医下山进京。”
他说着,喉头也有些发哽:“那么大的雪,整整一千石阶啊!”
怎么可能?
衔霜摇着头,仍是觉得匪夷所思,难以置信。
她知道,霍则衍素来都是骄傲的,就连霍家最落魄的时候,他从云端一下子跌落进了泥里,骨子里那股与生俱来的骄傲,也是从未变过。
更遑论,他如今,早就已经不是那个落魄的阶下囚了,而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君主。
这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一步一叩首,去洛山求什么神医呢?
而高逊仍在继续说着。
“神医进宫后,为你开了一张药方,其中的一味药已然绝世,全天下也只余雾山才有,但治好你的可能,却也只有十之一二。”
“可陛下他,为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希望,却竟是留下了遗诏,交代安排好了一切后事,不要命地进了雾山。”他说着,声音也愈发沉重。
“雾山里头的凶险,衔霜姑娘应当也听闻过一二吧?”他问道。
衔霜自是听闻过雾山,也知道其间凶险万分,这么多年,那些壮着胆子进去的人,就没有能出来的。
她在不觉间慢慢捏紧了手,有些语不成句地问高逊道:“那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
后面的那两个字,她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不过高逊也隐约能猜到她的意思,摇头道:“没有。”
“他在雾山九死一生,终究还是取得了那药,带着一身的血,从里头出来了。”
他说着,问衔霜道:“姑娘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我当时就守在外头等他,看着他满身是血地走了出来,就像是个厉鬼一般,也觉得不敢相信。”
“但我没想到,他好不容易,九死一生出来后,竟直直地捅了自己心口一剑,取了自己的心头之血,给你做最后的那碗药引。”
“我更是未曾想到,取完心头血后,他竟还勉强撑着一口气,交代我切记提醒福顺,若是你病好了,就将出宫令牌给你。”
“衔霜姑娘,你说这人,是不是就是个傻子?”
高逊停了下来,看着面前始终静默着的女子,问她道。
“可这个傻子为你做的事情,就连我一个局外人,也全都看在眼里。”他顿了一下,对她道,“你怎么能,怎么能说他不爱你?”
眼前的女子始终安静地垂着目,高逊从她有些发白的面色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也猜不出她此刻心中的想法,只是看到她的身子似是微不可查地晃了晃。
过了许久,衔霜才缓缓抬起了眸,轻声道:“可他自己说过的。”
“那一年,在画舫上,他说过绝不可能喜欢我,和我只是玩玩的。”她说,“他说过,我只是个低贱的哑奴,只是个甩不掉的累赘的。”
“当时高公子分明也在场,那他亲口所说的这些话,高公子难道,就都不记得了吗?”她问高逊道。
第65章 第65章
听着衔霜的话语,高逊也不知想起了什么,低低叹了句:“当年的那些事,我又怎么可能会不记得?”
“那个口中说着不可能喜欢你的人,却在你跳江后,不要命地也跟着跳了下去。”他叹道,“不听劝阻,不管不顾,就跟疯了似的,我和其他人,根本拦都拦不住。”
“只可惜,他在江中不眠不休,找了你三日三夜,也还是连你的半个人影都没找到。”
回忆起当年的种种情形,高逊声音沉沉,神情亦有些飘远。
“说起来,我同陛下相识了也有二十多年了,却也是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崩溃,这般绝望的样子。”
“他滞留在江南,沿绕着那条江,寻了你整整数日,直至朝中政务堆积成山,他才不得已顶着压力回了京城。”
“只是一回宫,他就将自己关在了明和殿,除了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外,什么人也不见。”
“后来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硬生生闯了进去,告诉他你应当已经死了,劝他尽快振作起来,别把自己整日折磨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结果那日,他非但半句也没听进去,还险些和我动起手来。”高逊苦笑了一声。
“因着未在江中打捞到你的尸身,他便始终不肯相信你死了,也不允许任何人说你已经死了。”
“他坚称你一定还活着,而他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会找到你。”他感喟道。
“这一找,就是将近四年。”
“其间也不乏有侍从来报,说有了你的消息……”他说着,又看向了衔霜,“衔霜姑娘,你能想到,他那时有多么高兴吗?”
“只是这高兴还没持续多久,很快便也就知道,一切都不过是空欢喜一场。”他摇头道,“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不肯放弃找你……”
衔霜沉默着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再度出声,打断了高逊还要继续说下去的话语。
“高公子今日来客栈寻我,又特意告知了我这些事情,究竟有何目的?”她现下也没有什么心思,继续同他慢慢兜圈子了,只是简单直接地问道。
高逊静了一下,对她道:“陛下自那日出了雾山,又为姑娘取了心头之血后,就陷入了昏迷。现如今已然过去了半个多月,可他,却还是连一点要醒来的征兆都没有。”
“昨日我进宫看望陛下时,也问了齐院使,他告诉我,陛下那日身上伤得虽重,可眼下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心疾难医。”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齐院使说,若是不能除去压在陛下心头上的那块病,陛下此生只怕是再难苏醒。”
见高逊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衔霜忍不住问他道:“高公子同我说这些,莫不是觉得,我能为此做些什么?”
听着这话,高逊却是颔首道:“若是可以,高某想请衔霜姑娘回宫,或许可解陛下心疾。”
闻言,衔霜微微牵了牵唇畔,方才还因着高逊先前的那番话,而发乱不已的心,又随着他的这句话,重新坚定了下来。
闹了这半天,合着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适才高逊铺垫了那么久,兜兜转转说了那么多,绕了整整一大圈子,原来为的不过是让她“回宫”二字。
为了让她重新回到那座,她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出来的囚笼。
多么可笑!
但更为可笑的是,若是高逊方才不说那句让她回宫的话,她适才,竟险些真的就相信了他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情。
她心中,竟真的因为那些话开始动摇起来。
开始纠结犹豫,开始担心不已,也开始渐渐相信,霍则衍是不是真的,竟一声不吭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是不是……真的爱她。
可眼下,焉知这不是霍则衍和高逊串通好,为了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回宫,而特意演给自己看的一出戏。
谁知道高逊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毕竟他将才所说的那些事情,她皆未曾亲眼看到,也分辨不了什么真假。
只是她适才听了那些话后,心下便开始不自觉地发乱,听到高逊提到霍则衍去了雾山时,心中更是担忧不已,也根本来不及,去慢慢判断他话中的真伪。
现下她心中略微清醒了些许,再去细细想方才高逊告诉自己的那些事,却发觉处处都是显而可见的破绽。
暂且不说别的,单论霍则衍一步一叩首,在大雪日为她上山求医这一事,就实在太假。
一个坐拥江山,高高在上的君王,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将身段放得这样低?
还一千石阶,一步一叩首,简直是假得离谱,高逊竟也不知道编个稍微靠谱些的故事。
衔霜想着,也开口对高逊道:“恐怕要让高公子失望了,我如今既已出了宫,就没有再回去的这个打算。”
高逊似是没想到,她竟会拒绝得这样干脆果断。
他愣了一下,方同她道:“我知道,衔霜姑娘如今已不再心属陛下,再让姑娘进宫,是强人所难,但陛下如今尚且昏迷不醒,也不会将姑娘再强留在宫中。”
“高某只是想恳请衔霜姑娘,念着些陛下的好,看在陛下如今这般,是为了救姑娘的份上,回宫看他哪怕一眼,至少让他心中有些安慰,不至于郁结于心,不肯醒来……”他说。
“为了救我?”
见衔霜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高逊忙不迭点头,正要再说些什么,便听见她又道:“我尚且不知,高公子说的这些是真是假,即便高公子说的是真的——”
她停顿了一下,对他道:“即便高公子所言属实,我其实也做不了些什么。”
“我不是太医,对于医术更是一窍不通,若是陛下的心疾,连齐院使都束手无策,就算我真的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呢?”她淡声道。
听着衔霜的这番话语,高逊静默了下来。
好半晌后,他才轻声问她:“因为当年那些伤人的话,衔霜姑娘心中,或多或少,其实还是恨着陛下的,是吗?”
恨他么?
闻此,衔霜怔了怔,竟也因为高逊的这句话,开始认真思忖起来。
她恨霍则衍么?
衔霜想,自己其实,应当是不恨霍则衍的。
她不是早就放下他,也放下那些事情了吗
既然自己对他早就已经没有爱了,又从何而来的恨呢?
她应当一点也不在意他了,也不在意他从前说过的那些话了才是。
自己对他,应当不论什么感情也不该剩下的才是。
可既是如此,她适才,为何要因为高逊的三言两语就轻易动摇?又为何要担心他?
左右他究竟是生是死,那都是他的事情,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衔霜的心中泛起了层层涟漪,和一些难以言之的复杂情绪。
她想,她不恨他,只是也做不到就这么原谅他。
他昔日的话语犹在耳边,若是他今日但凡对自己好一点点,自己就那么巴巴地凑了上去,那岂不是也太下贱,太咎由自取了?
见衔霜垂着眼帘,许久未曾说话,高逊自是也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本就是不言而喻的。
他点了点头,对她道:“高某明白了。”
“是高某今日太过冒昧,唐突衔霜姑娘了。”他说。
“其实陛下事先也曾反复交代过,若是衔霜姑娘病愈出宫了,我们今后都不得来打扰姑娘安宁,更不得将这些事情透露与姑娘分毫。”
“高某知道,陛下这么安排,是想让姑娘毫无负担地离开,只是我出于私心,实在做不到,明明眼睁睁看着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甚至险些连命都快没了,却什么也不让你知道。”
“今日是高某违背了陛下的旨意,告知了姑娘这些,是高某的不是。”他说,“还请姑娘勿要将此事,也一并怨在陛下的头上。”
衔霜安静地听着高逊将这些话说完,以为他要告辞离开,却见他忽而弯下了身,将放置在地上的一个木匣子端了起来。
先前光顾着和高逊交谈,她竟也不曾留意到,地上比先前多了个木匣子,如此看来,应当是高逊今日带来的物件。
“这是高某先前进明和殿时,在陛下的案台上看见的。”高逊端着木匣,郑重地对她道,“偶然瞥见过一眼,里头装着的一些东西,应当是要交给衔霜姑娘的。”
“陛下如今尚且不省人事,这些东西,便也由高某大着胆子,代为转交给姑娘了。”他说着,也将手中的木匣递给了她,“还请姑娘收下。”
衔霜看了一眼高逊手中递过来的红木木匣,却并没有什么伸手去接的意思。
“这木匣既是陛下的东西,我一个外人,又怎能随意收下?”她只是对他道,“还请高公子带回宫,将其还予陛下才是。”
不曾想高逊却像是压根没听见自己这话似的,见她不肯接过,竟就直接将那红木木匣放置在了她门前的地上,而后抱拳同她道了句:“高某告辞。”
看着高逊转身离开,衔霜却也未将那木匣拾起,只是任由其躺在布满灰尘的地上,打开了客房的门,慢慢地走了进去。
许是因着适才同高逊的那一番谈话,抬步走进客房时,她的思绪仍是有些恍惚,看着向自己跑了过来,喊自己“娘亲”的岁欢,也只是勉强朝她笑了笑。
岁欢年纪虽小,却是个小人精,似是看出了她现下心中有事一般,没再同往常一般黏着她撒娇个不停,只是自己一个人乖乖地在一旁玩了起来。
房内很是安静,可衔霜的心绪却依旧是有些不宁,摇曳不定。
别想了。
真的,别再想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道。
高逊说的那些话,一听就那么假,听听也就算了,难道,你还当真相信了吗?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万一霍则衍,他当真……
衔霜正想着,却忽而听见屋外传来了一声重重的闷响,紧接着,就是刚刚拉开房门的岁欢发出的一声惊叫。
她飘远的思绪,一下子就被岁欢的叫声给拉了回来,担心是女儿一不小心摔着碰着了,她赶忙站起了身子,匆匆跟了出去。
看着门口坐在门槛上的女儿,衔霜忙蹲下了身子,将她上下都大致检查了一遍,又关切地问她道:“是不是将才摔倒了?有没有碰着哪里?痛不痛?”
“没有摔着……”岁欢摇着头对她道,“娘亲,是我刚刚,一不小心把门口的这个木盒给踢翻了。”
听着岁欢的话,衔霜总算稍稍放下了心,又顺着岁欢手指的方向,低头望向了地上的那个木匣子。
木匣被岁欢踢翻在地,盖在顶上的盒子滚到了一旁,其中装着的那些东西,也几近一股脑全散落在了地上。
看着这么一张张飘落在地上的纸,衔霜心下略微有些讶异。
这样一个做工精美细致的红木木匣,里头装置着的,竟都只是一堆废纸吗?
她觉得有几分好笑,却又忽然想起,高逊先前要将这木匣交给自己时,同自己说,里面有霍则衍要给自己的东西。
难道霍则衍给自己的东西,也就是这堆废纸吗?
她不以为意地想着,心中却又觉得有些荒谬,不由得又定神多看了几眼。
不对。
仔细一看,这些也不尽然全是些废纸,其中似是还夹杂着不少信件。
借着屋顶打落而下的冬日斜阳,她随意地扫了一眼落在其上最显眼的一封信,直直地映入她的眼帘的,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衔霜亲启。
第66章 第66章
无论是熟稔的字迹,还是赫然入眼的“衔霜亲启”这四个字,无不在告诉她,这是徐文州写与她的书信。
可是,这若是徐文州要寄给她的书信,却又怎么会被装进了这个木匣子里?
衔霜心中一惊,也立时觉得意外极了。
她尚未来得及将这封信捻起细看,去想这是怎么一回事,耳畔又响起了岁欢的惊呼声:“娘亲,这里,这里居然有我的画哎!”
岁欢说着,用小手指了指她所说的那张画。
见衔霜看了过来,岁欢怕她一时间想不起来,又使劲提醒她道:“就是上一次,爹爹寄信过来,娘亲回信的时候,我让娘亲一起给爹爹寄过去的那幅画呀!”
其实就算岁欢不提醒,衔霜自然也记得她画的那幅“全家福”。
记得自己将这张画着三个小人的画纸,连同写就的回信一并装进了信封里,托小成子寄给了徐文州。
衔霜微微蹙着眉,拿起那张画纸,果不其然在其下,看到了那张自己亲笔写就的信纸,也看到了信纸首处,自己所写的“徐大哥,展信佳”几个字。
她的神色随之凝住,再往下翻,看见那封自己在病榻上,简单回给徐文州的第二封信时,眉心却是拧得更紧。
自己写与徐文州的那两封回信,还有岁欢画的那幅画,不是已经让小成子转交给徐文州了么,如今怎么却会出现在霍则衍这里?
难不成,是小成子送信时不慎被发现了?
是以自己的这两封回信还尚未送出去,就被霍则衍给截了下来,连带着这些往来信件,也一并落入了霍则衍手中?
如此一来,似乎倒是也能说得通。
可衔霜稍一细想,又觉得其中隐约有些不对之处。
她寄与徐文州的第一封回信既在此处,便也意味着,霍则衍早在第一封信时,就已经察觉自己与徐文州通信一事,而自己的回信,也压根没送去江南,更没送到徐文州手里。
既是如此,自己后来,又怎么会收到从江南寄来的第二封信?
她想不通这一点,心下亦觉得有些许古怪。
视线扫过地上零零散散落着的几封写有“衔霜亲启”的信件时,她抿了抿唇,伸手将其依次捡起。
这些,也是徐文州寄与自己,却被霍则衍拦下的信吗?
不过说来也奇怪,霍则衍知晓自己与徐文州暗中通信后,非但没有怒不可遏地来找她算账,也没有将这些碍眼的书信毁个干净。
反倒出乎寻常地将这些往来信件尽数收进了这个木匣里,倒也难为了他竟有这个闲情逸致。
衔霜一面想着,一面拆开了手中的信封。
果不其然,看着信纸上徐文州的熟悉字迹,以及那娓娓道来的熟悉口吻时,她也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将信纸从上至下大致扫完,接着便又去看下一封。
其实这一连几封信,写得虽长,其间内容却是大体相似。
无非是问她近日好不好,或是同她说些宫外风光与趣事逸闻,像是也知道她那时生着重病,特意以此来让她振作高兴似的。
但她仍是将这些大同小异的信件,一封封简略地看了下去。
目光落在每封信末了处皆会有的那句“愿卿安”上时,她停了一下,而后又顺手去翻被放在最底下的最后一封信。
然当将那余下的最后一封信拿起时,衔霜的手却微微顿了顿。
最后那一封信,依旧同先前的信件一般,在信封上写着“衔霜亲启”四个字,只是在笔迹上,却是大相径庭。
这不是徐文州的字迹。
任谁都不难看出,眼前这龙腾云海般的字迹,与先前那些工整方正的字迹相较,不论是在笔迹上,还是在笔法上,都绝非出自一人之手。
更何况,眼前的字迹,与她所熟稔的徐文州的字相比而言,似乎也太过于陌生。
但看着这苍劲有力的笔迹不过须臾,她便同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面色变了变。
事实上,她又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也是她曾熟谙于心,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人偷偷看过一遍又一遍的字迹。
这是霍则衍写与她的书信。
只是,霍则衍写给她的这封信,她先前为何不曾收到,眼下又为何会同徐文州的这些信混杂在一起?
衔霜看着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几个字,静默了良久,迟疑着,终究还是鬼使神差地拆开了信封,将其中的信纸慢慢展了开来。
却不曾想,这张信纸上,只写了短短的几行字——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吾知卿心,或不愿相见。然吾心念卿甚深,故书此信以寄情。”
信的内容便是在此处戛然而止,再无任何下文。
而就是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却还被书写者用墨迹轻轻地划了去,比起所谓的书信,倒更像是一张废却不用的弃稿。
衔霜垂着眸,拿着那张信纸看了少顷,心下却忽而隐隐生出了一个不大可能的念头。
一个她此前从未猜想过的念头。
她似是也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这个念头惊到了一般,很快就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试图打消这个过于荒谬的猜想。
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似的,她不再细想下去,只是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收起,放进了信封,又把被岁欢踢倒的红木木匣扶正,将手中的那些信件工工整整地放置了进去。
做好这一切后,她蹲着身子,将散落在地上的余下那些纸也拾了起来。
除却那些往来的信件外,余下的,倒的确同她之前想的那般,应当是些被废弃的纸。
只不过却不知为何,这些废纸也连同着信件一起,被搁置进了这个木匣里。
薄薄的废纸被对折堆叠在一起,竟也是厚厚的一层。
兴许是出于好奇,衔霜看着废纸反面所渗出的墨迹,随意地展开最上头的一张,瞥了一眼。
然而这一眼,却让她不自觉地怔住。
她盯着那张纸看了半晌,又下意识地一张张翻了下去。
因着过去有过此类经验在前,她不难从这些满是墨迹的纸上看出,霍则衍是在练字。
只是这一连十几张,纸上满满写着的,却只有她的名字。
看着纸上笔锋的逐渐收敛,看着写就的笔迹,从龙飞凤舞一点一点变得工整端正,从她记忆深处熟谙于心的苍遒字迹,慢慢变为了那些信件上的熟稔字迹。
衔霜紧紧抿着唇,也倏然捏紧了手中的纸。
所以,她先前在宫中收到的那些信,并非自江南而来,更非是徐文州所写。
原来她从始至终收到的,竟是霍则衍的来信。
她适才虽隐隐对此有所猜想,却也觉得太过于荒诞无稽。
怎么会?
怎么可能?
在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个可能。
她从未想到过,霍则衍竟会模仿徐文州的笔迹,以徐文州的口吻与名义,给自己写信。
难怪自己的回信与岁欢的画,没有被送去江南的关川镇,而是回到了霍则衍这里。
可她实在是想不明白,霍则衍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明两个人先前都在宫里头,又不是相隔着千里,哪里有什么写信的必要。
更哪里用得着同他这般折腾来折腾去,还特意去模仿旁人的字迹,以旁人的名义来给她写信。
真是不嫌麻烦,也不嫌累。
她心里这样想着,脑海中却忽然想起了他以自己名义写就那封信,那封戛然而止,也终未寄出的信。
“吾知卿心,或不愿相见。”
“然吾心念卿甚深,故书此信以寄情。”
……
傻子。
高逊说得对,霍则衍的的确确就是个傻子。
哪有人以别人的名义来写信“寄情”的?
衔霜想,她也是个傻子。
其实,她早就应当猜到的。
她在宫中,怎么可能瞒天过海般和宫外通信,而丝毫不被霍则衍察觉。
而小成子虽是兰溪苑的宫人,却也是霍则衍派来的,听从的自然也是霍则衍的差遣。
现下重新回想起那两封信的内容与时间点,才惊觉处处皆是显而易见的疑点,可她愣是一点没发觉,还被蒙在鼓里这样久。
想起自己先前,竟真的把他当成了徐文州来回信,再想起自己之前在回信里写的那些话,衔霜就忍不住有些咬牙切齿。
不知是何种心理作祟,她往下继续翻动着那些霍则衍练过字的纸,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那样厚厚的一叠纸,也很快就慢慢见了底,翻到压在最底下的那几张与上头迥然不同的纸时,衔霜蹙了蹙眉。
这几张纸,看起来同样也是在练字,但这样的字迹,一看便知不会是霍则衍所写。
上面写着的字歪歪扭扭,极难辨认,却又似乎有些眼熟。
她眯了眯眼睛,想要努力认出来上头写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几瞬,她便认出了其上的字迹是由何人所写,写的又是何字,身子僵了僵,手中亦跟着陡然一抖。
手中的那叠纸也一下子没能拿稳,就这么撒落了下去,飘散了一地。
“娘亲,你怎么啦?”岁欢见状,忙不迭出声问道。
她却只是摇了摇头,有些颤抖地慢慢伸出手,捡起了那几张散落在地上的纸。
那几张歪七扭八,写满了霍则衍名字的纸。
因着已经有了些许年头,那几纸也已然变得有些泛黄旧化,墨迹亦早已变得浅淡干涸。
因着曾被揉成纸团丢弃过,即便如今这几张纸被人小心翼翼地叠好,平平整整地珍藏于这个木匣里,也仍是*显得有些皱皱巴巴。
纸的边缘微微泛着卷,像是曾被人拿在手上,反反复复地看过无数次。
衔霜垂着眼帘,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几张纸,不觉间恍了神。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前的很多很多事情,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她觉得,自己早就已经忘了,也应该忘了,从前那个不断犯傻的过去,还有当初那个不断犯傻的自己。
只是那些被她尘封起来的久远记忆,那些被她已经埋葬的遥远过去,却被眼前这几张见证般的旧纸轻易唤醒。
但实际上,这些年来,她似乎,也从未真正忘却过。
是啊,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
可她现下,仍是能隐约回想起,自己那个时候,是以着什么样的心态,怀揣着什么样的小心思,在这纸上,一笔一划地认真写下了霍则衍的名字。
而霍则衍呢?
他当初,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从她手中收走了这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存放至今。
她依稀记得,那时他说,写着他名字的纸,便要放在他这里存放。
只是这样戏言般的话语,连她都不曾当过真,更不曾放在心上,过后便也忘了。
她从不曾想到过,霍则衍竟会将这几张破旧不堪的纸,存留到了今日。
第67章 第67章
若说丝毫不对此感到意外,若说心下全然无动于衷,自然都是假的。
曾经的,后来的,以及眼下的,种种情绪皆在这一刹那间翻涌而来,交织在她心间,让她本就不算平静的心再度起伏动荡,泛起了阵阵波澜。
衔霜低着头,紧紧捏着手中那几张泛黄旧化的纸,凝眸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其看出一个窟窿。
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然出了这样久的神,直至岁欢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将她的思绪从写下这旧纸的那个曾经,慢慢地拉回了眼前这个一切皆已远去的今日。
岁欢一边将地上余下的落纸捡起来给了衔霜,一边把自己适才的惊讶发现告诉了她:“娘亲,这些纸上,写的好像都是娘亲的名字哎!”
“我虽然认识的字还少,但是娘亲的名字,我肯定还是能认得的!”她拍了拍胸脯,有些自豪地对衔霜道。
看着岁欢递过来的那些写满了自己名字的纸,看着其上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与干涸的墨迹,衔霜心下仍是有些恍惚。
她缓缓抬起了头,也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勉强朝岁欢笑了笑。
岁欢并不知衔霜现下心中在想些什么,她正兴致盎然地凑在衔霜身旁,很是好奇地去看自己娘亲手中拿着的那几张纸。
毕竟自己刚刚可是瞧见,娘亲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几张纸看了好半天呢,这上面,难道还有着什么宝贝不成。
只不过才将将看了一眼,她就忍不住乐出了声:“娘亲,这几幅字,居然写得比我的字还要丑!”
“我刚刚还在猜,这几张纸难不成是个什么宝贝呢,真没想到居然就是这……”
岁欢笑着同衔霜说着,见她面色有异,收了收咧着的嘴,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紧张兮兮地问她道:“娘亲,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啦?”
“没有。”
衔霜回过神,视线从纸上慢慢移开,摇了摇头,轻声同岁欢道:“我们岁欢并未说错,这几幅字,写得的确很丑。”
她没再告诉岁欢,这几张看起来歪歪扭扭,实在惨不忍睹的字,其实是她昔日所写就。
更没再同岁欢细细解释,这上头写着的字,其实又是何人的名字。
她将手中的纸尽数放进了木匣,将其平平整整地铺好,放置在了信件的底下,而后又将盖子合上,轻轻地拂去了上头的灰尘。
一切看起来,就同这个木匣尚未被人打翻过一样。
或许是她蹲的时间太久,双腿亦有些发酸麻木,再站起来时,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鬼使神差似的,她竟将那个红木木匣从地上拾起,带进了房里,却又跟眼不见为净一般,有些刻意地将其搁置在了案下的角落处。
于案前坐下时,她的心绪却仍是同飘曳在半空中的风筝一般,一直飘忽摇动着,也始终安定不下。
高逊今日将这个红木木匣从宫中带给自己,难道也是霍则衍的意思吗?
衔霜想着,又很快自顾自地否决了这个猜测。
应该不是。
霍则衍既费了那么多的心思,想要瞒着自己,继续以徐文州的名义给自己写信,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将这些事亲自戳破,拆穿在自己面前?
那难道,是高逊自作主张?
可这木匣里既放置着这些物件,蕴藏着这些秘辛,霍则衍应当也不会,让其他人有轻易拿到手的机会才是。
思来想去,她也未能思忖出什么结果,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意料之外的旧人和旧事,皆在今日纷至沓来,打乱了她舒缓安宁的日子,也扰在她心间,让她原本平静无波的心乱了又乱。
她不知道,除了这个红木木匣,那些信件,还有那几张旧纸外,霍则衍到底还有多少事情,从不曾告诉过自己?
他究竟,还隐瞒了些自己什么?
还有高逊今日同自己说的那些事情,又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呢?
她心神不宁地想了许久,亦止不住地有些心烦意乱,却也终是未能猜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许是心中有事的缘故,这日夜里,衔霜将岁欢哄睡下后,又一个人在榻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却仍是迟迟没有丝毫困意。
她紧紧合着双眼,强迫着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下去,更不许再去想任何与霍则衍有关的事情,又逼着自己在心里默默数起了数,一有分神便从头数起。
就这样,也不知反反复复重数了多少次,数到了第几个数,这个方法才慢慢奏了效。
睡意朦胧间,她隐约听见,耳边似是传来了阵阵呼啸的风声。
难不成,是自己今夜睡前忘了关窗?
新春虽至,但眼下也尚是末冬之际,冬日里的料峭寒意仍存。
岁欢还小,若是这么不关窗让她睡上一宿,只怕明早一起来就要感染上风寒。
衔霜迷迷糊糊地想着,也揉了揉朦胧的睡眼,从榻上坐起了身子,打算去把窗子关上。
只是刚走了几步路,她便意识到有些不对。
看着脚下厚厚的一层积雪,她心中惊了一瞬,又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尚未睡醒。
且不说京中的雪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消融殆尽了,就说她现下是在室内,是在客房里头,地上哪里来的什么雪。
但她现下身处的地方,又哪里是什么客房?
衔霜转了一圈身子,惊异不已地看着周边冰天雪地的景象,又仰起头,看向了从天空纷纷而下的落雪。
这样大的雪,让她一瞬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
而眼前之景,虽也的确同当年一般,是一座偏僻而又冷清的深山,但却并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雀岭山。
这是一个完完全全陌生的地方。
她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知道,自己分明在客房的榻上就寝,好端端的,怎么会来到这座全然陌生的山岭。
岁欢也并不在身旁,周遭是一片被白雪覆盖着的深山,放眼望去,似乎也只有她一个人。
听着耳边再度呼啸起的凛冽朔风,衔霜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素色寝衣,但寒风肆意掠过之时,却并没有她预想中的那般寒冷。
她有些奇怪地松开了寝衣,伸出手,想要接住一片飘扬而下的落雪,却惊奇地看见,那柳絮般的雪花,竟透过自己的手心,落到了白皑皑的地上。
怎么会这样?
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在这座完全陌生的深山里,看到了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
将将看到那个身影的那一瞬,衔霜险些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毕竟自打她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奇奇怪怪的地方,出现的匪夷所思的现象,难道还少吗?
但一切,又是那么的真实。
在反复确认了不是幻觉,而自己也未认错人后,衔霜仍是压不下自己心中的惊诧。
怎么就会这样巧?
她怎么偏偏会在这个地方,碰见霍则衍?
他这个时候,不是应当在皇宫里头吗?怎么也和自己一样,来了这座偏僻荒凉的深山?
看着他每上一层石阶,便面色凝重地俯下身,重重叩首于地,衔霜怔了怔,亦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霍则衍,他这竟是在……
她不可思议地摇着头,脑海中却忽而浮现了高逊说过的话语,那些她认为太过荒诞无稽,也并未相信的话语。
洛山求医,一千石阶,一步一叩首……
原来竟是真的么?
所以,她现下这是在洛山?
看着霍则衍在落雪纷纷中俯身于地,一步一礼,她心中惊涛骇浪骤起,也在不觉间捏紧了双手。
这,怎么可能?
霍则衍,他可是皇帝,他怎么能……
衔霜看着他,心下仍是觉得难以置信。
这么多年,她不是不知道霍则衍的性子。
犹记得那年在雀岭山遇袭,她带着他下山寻医却屡屡碰壁,情急之下,她不得已下跪求医,却被他冷着脸命令起身,让她不必求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
一个即便被踩进泥里,也要直着脊梁骨的人,一个就连看到身边人下跪求人,都会觉得折损了尊严的人。
可就是这样骄傲的一个人,竟会为了她,放下傲骨与身段,不顾高高在上的帝王颜面,在这大雪天里,一步一叩首,走上这一千石阶。
如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她怎么可能会相信?
她又怎么敢相信?
衔霜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分明感受不到什么冷意,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她说不出来,自己亲眼看着这样的一幕情形,心下到底是何感受。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下着,这条上山的路,似乎也没有尽头。
看着霍则衍的衣袍被落雪染白,而后又被雪水打得湿透,看着他的额前被石阶磨红,磨出一片殷红的血迹,衔霜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她张了张唇,想要同他说些什么。
“别再折腾了,起来吧!这么大的雪,再这样下去,你的身子肯定会撑不住的!”她想大声朝霍则衍喊道。
可是张着唇,却始终发不出什么声音,像是又回到了她还是哑巴的时候。
又努力尝试了几次,见自己依旧是说不出什么话来,衔霜只得放弃。
看着仍迎着漫天风雪,在一阶阶往上的霍则衍,她心中几乎是又气又急。
傻子,这人还真就是个傻子。
她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雪下得这样大,他就非得赶在这个时候上山吗?
就算一定要上山,他竟也不知道撑把伞吗?
这傻子的脑子不清醒,其他人竟是也就这么由着他胡来。
也是,谁又能劝得动这个一意孤行的傻子?
看着纷纷落雪穿透过自己的身体,衔霜虽不大相信怪力乱神一说,但也隐约知道,自己今日来得这般异乎寻常,霍则衍应当也看不见自己。
即便如此,她也仍是故意站在了他的身前,想要挡住他的去路。
谁知他竟真的停了下来,也朝自己看了过来。
见霍则衍的目光不偏不斜地落在了自己身上,衔霜心中惊了一下。
难不成,他能看见自己?
应该不会吧……
她有些心虚地想着,却依旧未移开身子半步,也毫不退缩地看了回去。
相距不过咫尺,她甚至,能看清他微微发颤的眼睫,也能看清他睫前的点点落雪。
看着霍则衍慢慢朝着自己伸出了手时,衔霜的身子僵了僵。
不是,他竟真的能看见自己?!
第68章 第68章
兴许是还尚未反应过来的缘故,眼见霍则衍的手已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自己,衔霜却仍僵着身子木在那里,一时间竟也忘了躲闪,只是面庞在不觉间隐隐有些发烫。
她垂着目,看着他发颤的指尖一点一点地将要抚上自己的面庞,也下意识地等待着他手中温热的触感。
不过洛山下着这样大的雪,这个人又不管不顾地,在风雪中折腾了这样久,现下他的手,他的身子,应当也是冰冷的吧?
她想着,也轻轻地阖上了眼眸。
等了良久,却并未等到自己预想中的触碰,衔霜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有些不解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但她眼前,哪里还有将才的那个熟悉身影?
而她面前之景,又哪里还是将才那个大雪纷飞的洛山?
怎么回事?
看着面前绮丽华美的屋室,衔霜心中又惊又异。
分明不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竟是又从适才落雪纷飞的洛山,不知何故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室内的火炉里,燃着赤色的炭火,她现下虽感受不到什么冷热的变化,却也知此处应是温暖如春,不同于适才洛山的冰天雪地。
屋内的每一处陈设,每一处布局,都实在太过于熟悉,衔霜恍惚了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她现下身处的这个地方,是宫中的兰溪苑。
是她自己从前的寝房。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明就在将才,她还在洛山看着霍则衍在落雪中艰难求医,明明再往前些,她还在客栈的客房里就寝安眠。
怎么现下却又来到了宫中,回到了昔日的兰溪苑?
今日的这一切,实在是太过玄乎,就跟话本子里说的什么所谓瞬移似的。
而这么不寻常的故事,偏偏也就发生在了她的身上,说出去怕是连岁欢都不会相信吧。
衔霜在心里头这样想着,身后却忽而隐隐传来了些许动静。
她有些奇怪地转过了身子,看着闭着眼眸,面无血色地躺在榻上的女子时,只觉得心下惊骇不已,连肌肤也在微微颤栗。
这,这是她自己?
可是她现下,不是就好好地站在这个地方吗?
难道这个世上,还能有两个她不成?
她想着,也下意识地朝案上放置的那面铜镜望了过去。
可那面铜镜里折射出的,却不知为何,竟是只有躺在榻上的那个她,和坐在榻旁的那个人,压根就没有现下这个她的半个影子。
邪乎,还当真是邪乎至极。
望了几眼那面铜镜,衔霜便别过了目光,也侧过了身子,看向了沉睡在榻上的那个自己,以及在榻前坐着那个人。
那个她合眼躺在榻上,面容平和恬静,面色却是苍白而又憔悴。
衔霜看着看着,便也逐渐明白了过来,现下兰溪苑内的这副情形,应当就是去年的寒冬日,她病重之时。
只是,现如今新春已至,就连她的病都已经痊愈了,怎么又让她回到了这个时候?
还偏偏是以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不过说起来,她也还从未体会过这样奇异的感觉,以灵魂的形态,看着自己的躯体,看着彼时那个病重到不省人事的自己。
看了少顷后,衔霜便慢慢地移开了视线,看向了坐在自己榻前的霍则衍。
其实,霍则衍现下的面色看起来,并没有比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自己要好上多少。
他额前的伤还未好全,眼下也带着重重的一层乌青,双目赤色丝缕,俊朗的面容更是难以遮掩的委顿,不复往日的意气。
衔霜只看了不过一眼,就拧起了眉心,心下也不自觉地跟着紧了起来。
霍则衍……他这是已经有多久,不曾好好地歇息过了?
她记得,自己之前醒着的时候,不是同他说过,让他不必这般不分昼夜地守在自己这里么?
他就算是没日没夜地守在她这儿,也不能让她的病就这么立刻好起来,除了反复折磨他自己的身子外,根本就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衔霜心中这么想着,也蹙着眉抬步走上了前,想要劝他回寝殿好好歇息,别再在她这里继续硬熬下去了。
只是这一回,却不知何故,与先前在洛山时并不相同。
先前在洛山的时候,霍则衍似乎还是能看见她的,不仅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的方向所在,甚至还能准确无误地抚上她的面庞。
可是眼下,他却好像看不见她了。
她在他身侧慢慢坐下,伸出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见他看起来丝毫没有什么反应,她忍不住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又有些心虚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而后又飞快地移开。
但这个人却仍是一动不动,像是一点也看不见自己似的。
看来,霍则衍这回,竟是真的看不到她。
衔霜安静了下来,却见自己身侧的那个人忽而有了动作。
难不成他又能看见自己了?
她一惊,正盘算着自己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劝他回去歇息时,他却只是拿起了榻旁案上的木梳,开始为躺在榻上的那个自己梳弄头发。
不过也是。
衔霜颇有些许无可奈何地在心底叹了口气,霍则衍现下眼中的,所能看见的,似乎也只有昏睡在病榻上的那个自己了。
看着霍则衍动作温柔地为那个自己梳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温暖着她的面颊,看着他目不交睫地深深看着她……
而她坐在一旁,心中种种情绪交错相杂,也缓缓合上了眼眸,竟有些不想,也不忍再以当下这个旁观者的视角,继续看下去。
感受到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征兆地滴落在自己的脸上时,她下意识地想要睁开眼,也抬起手,去摸自己的面颊。
可却不知怎地,非但好好的手竟忽然间抬不起来了,就连眼睛一时间也睁不开来。
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衔霜能感觉得到,自己似是躺在一张很是熟悉的,柔软的榻上,可全身上下却像是被什么给禁锢了似的,竟是全然动弹不得。
她想要努力地睁开眼,去看看这一时半会究竟发生了什么,眼睑却似有千斤重,不论怎么做也睁不开。
难道,是自己现下漂泊着的灵魂,和病榻上昏迷不醒着的那具躯体,一瞬间竟合二为一了不成?
她在心中胡乱猜测着,却忽而感觉到,熟悉的温暖触感抚在了自己的面庞上,轻轻地拭去了落在自己脸上的那滴液体。
霍则衍,他这是……
衔霜怔然了须臾,而后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所以,方才的那滴温热液体,原来竟是一滴泪么?
这么多年以来,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到霍则衍的泪水。
在她过往的印象中,他对于眼泪这种无用又显得无能的东西,向来都是不屑一顾,极为看轻的。
她也还记得,自己从前,因着他受伤而忍不住掉眼泪时,他面上不加掩饰的,嫌弃而又厌烦的神情。
她知道,在霍则衍的眼里,眼泪或许是弱者之标,也是不堪一击,软弱无能的象征。
而他的性子,却是一贯来的骄傲又要强,即使处境再艰难绝望,心中再痛苦悲怆,他似乎也从来不会轻易掉下一滴眼泪。
这样的一个人,如今竟也会落泪么?
因为她?
即便闭着双眼,什么也看不见,可她似乎,也能够隐隐察觉到那人的无措与痛苦。
别哭了……
衔霜忽然很想睁开眼,从榻上坐起身子,对那人说。
但事实上,她却是怎么也动不了,又怎么可能,能开得了这个口。
又过了许久,她能感觉得到,霍则衍的情绪似是终于慢慢平稳了下来。
她亦能感受到,他似乎俯下了身子,想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却又像是害怕声音太大,会打扰到自己的安寝一般,将声音放得很低,几乎是附在自己的耳畔,同自己轻言细语。
“衔霜,我说过,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知道,我从前,让你等了太久。”
“但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
衔霜阖着眼眸,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语。
只是听到霍则衍末了,同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心绪却莫名有些不稳了起来。
再等等他……
什么叫作“再等等他”?
为什么要她“再等等他”?
霍则衍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还未想明白他这话中背后隐含的意思,就感觉到他似是已经从自己的榻前慢慢站起了身子。
他是不是要走了?
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兴许是因着霍则衍适才最后的那句话,说得实在太像诀别之语。
衔霜心中,竟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也在恍恍惚惚间,生出了些许自己此生都不会再见到他的错觉。
听着他提步离开的声音,她心里的那股不好的预感,开始在整个心中慢慢散开,不断扩大。
霍则衍这究竟是要去哪里?竟同自己作了这样的诀别之语。
可是,就算是诀别,也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诀别。
最后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这算是什么?
他得同她把话说得明白。
衔霜几乎本能地就想要睁开眼,想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坐起身子,将他拦住,让他在离开前,至少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好在这一回,她终于费力地睁开了眼,从榻上猛然坐了起来。
可她眼前,却不再是兰溪苑的寝房,更不再是洛山,而是一片极为寂静的黑暗。
盯着这片黑暗望了许久,衔霜才慢慢地回过了神,意识过来眼下所处的这个地方,正是她就寝的客房。
她这是又回来了?
看着自己身上的寝衣,和榻下搁置的棉履时,她摇了摇头。
不,不是回来,她应当,压根就没离开过这间客房。
难不成,将才在洛山,在兰溪苑所发生的那一切,竟都只是她一个人做的一场梦么?
衔霜怔怔地想着,忽然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面颊。
摸到脸上温热的湿润液体时,她心中似是并不意外,手却还是微微顿了一下。
她一时间,竟也有些分不清楚,这究竟是她自己在梦中流的泪,还是霍则衍适才落在她脸上的那滴泪。
自己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摇着头,用力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背,试图让自己从那个虚无缥缈的怪梦中恍过神,也试图让自己心中更清醒些。
那分明,就只是一场梦罢了。
定然是自己今日听了高逊的那番话,又看到了那个装载了太多旧事的红木匣子,心中一直胡思乱想,想得实在太多,也让心绪变乱了。
就是因着自己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些,所以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见这些荒谬而又玄乎的事情的。
衔霜在心中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告诉着自己。
她想着,也稳了稳心神,看着另一张榻上睡得尚且香甜的岁欢,又拉过了棉被,在一片黑暗中,缓缓地重新躺了下去。
只是经此一梦,她原本就为数不多的睡意,更是已经荡然全无了。
临别前,霍则衍说的那些话语犹在耳边。
而她几乎一闭上眼,耳畔就会回响起他放柔声音,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他说,让她再等等他。
难道这真的,就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吗?
霍则衍落在自己脸上那滴温热的泪,还有拭去泪时温暖而又熟悉的触感。
以及那个漫天大雪的洛山,那一步一叩首的一千石阶,那小心翼翼地将抚上自己面庞的发颤的手……
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是那样的真切。
衔霜又不自觉地想起了白日里,高逊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情。
所以,是因为霍则衍那个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去前去雾山为自己求药,也做好了就此有去无回的准备,才会在末了之时同自己诀别,说出那样的一番话么?
若是自己梦中的这些事情是真的,那高逊说的那些话,岂不是也都是真的了?
霍则衍为了她的病,是不是真的受了很重的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现下正卧于榻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是以,客栈的掌柜才会说,宫中的贵人出了大事?
那自己,是否要同高逊恳请的那般,回宫看上一看?
只是这个念头将将从脑海中冒出,她的心底里很快便又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因为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就要回到那座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的囚笼?衔霜,你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第69章 第69章
因为几句无凭无据的话,因为一个不知真假的梦,你就要这般迫不及待地,重新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吗?
衔霜,你难道已经原谅他了吗?
你难道,是已经忘了他从前说的那些话了吗?!
没有,她没有忘。
衔霜轻轻地摇了摇头。
当年在画舫上,霍则衍亲口所说的那些话,就算隔着那扇房门,她也听得那样分明,又怎么会忘?怎么敢忘?
但其实,她却是应该早就忘了的。
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就已经放下从前的那些事情了,也早就不喜欢从前的那个人了。
又何必,再去耿耿于怀他数年前说的那几句话呢?
既然都已经丝毫不在意了,又有什么可再去斤斤计较的呢?
她觉得,自己应当是不计较的。
毕竟,她从来都不算是一个多么记仇的人。
这些年来,从最初的那碗醒酒汤,再到后来的立后流言,她听到的奚落之语不在少数,比这伤人数倍的难听话语,更是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乍然听见那些不好听的话时,心里虽难免多少会有些不舒服,但她到底也不会遂了他人的意,将这种话一直放在心上,听了过后,便也忘了。
可霍则衍随口说的那几句话,她偏偏一直都记得。
即便她再怎么刻意去淡忘,那几句话偏偏就同结痂的伤疤一样,就算已经不会再痛了,却还是像烙在了她的心上似的,怎么也挥之不去。
但现下占据在她心中,同样也怎么都挥之不去的,还有将才的那个梦。
那个荒诞无稽,却又太过真切的梦。
一片漆黑静谧中,她闭着眼躺在榻上,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心下有片刻的松怔。
不多时,心底的那个声音却又再度响起。
看来你还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怎么?想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又巴巴地凑到那个人跟前,若无其事地继续喜欢他了?
要真是这样的话,衔霜,那你从前受的那些委屈,倒也算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衔霜摇着头,有些急切,却又有些底气不足地反驳着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
她只不过,是想回去看上一眼,只是一眼!
若是霍则衍真的为她做了那些,做到了那个地步;
若是他真的如高逊所言,因为她而重伤昏迷,吉凶不定……
她若不去看这一眼,只怕此生都难以安心。
她只是想求个安心!
她只是……只是不想欠他的罢了。
仅此而已!
她一遍遍地在心中说着,似是想要极力说服那道不断和自己作对的声音,又似是想要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这样的话。
是吗?
“听”着她这番自圆其说的解释,心底的那个声音竟低低地哂笑了起来。
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为求心安?
可是,你既一点也不在乎那个人了,那他如今是生也好,是死也罢,与你又有何干?
就算你做的那个梦是真的,高逊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可你也从未逼着他去为你做些什么。
明明就是他自己一意孤行,不听劝阻,执拗地偏要去做那些事情的,又怎么能将一切都怨到你的头上,说是你亏欠他?
更何况,你又如何能够确定,这些事情就一定便是真的?
不是么?
那道声音很是尖锐,在诡异地低笑了几声后,又犀利地在她心底响起。
衔霜,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其实你心里应当也很清楚,你所说的这一切,不过都只是你的托辞,对不对?
你之所以这样担心他,这样牵挂他,是因为你的心里,其实还一直放不下他,还一直爱着他,对不对?
……
衔霜蓦地睁开了眼,想要驱逐走在自己心底里不断作祟的那个声音。
她双手按在自己的乌发间,想让心里那道尖锐刺耳的声音就此消停下来,也好让自己乱成一片的大脑,得到片刻的*安宁。
好在那个声音也还算识相,没再继续和她作对下去,隐匿在她的心底,就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衔霜慢慢地放下了手,回想起适才的那个问题,又重复着问了一遍自己。
难道,她真的放不下霍则衍么?
她真的,还爱着他么?
毋庸置疑,她是曾爱过他的,是曾不顾一切地爱过他的。
可她曾经满腔炙热赤诚的爱意,似乎早就已经尽数熄灭在了数年前的画舫上,熄灭在了那个四月盛春。
早就已经在亲耳听见,他说出那番漠然而又轻蔑的话语时,变得烟消云散。
从前炽热执着的爱,和后来似有若无的恨相杂在一起,让她有些审视不清,自己此刻思绪万千的内心。
衔霜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爱着霍则衍。
她只知道,自己眼下迫切地想要见到他,想要确认他的一切,是否还安好。
想要迫切地知道,她今夜所做的那个梦,以及高逊白日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她现下也不想再去思虑太多,只想让自己纷乱不已的心,就此安定下来。
翌日早晨,看着一无所知的岁欢,衔霜犹豫了须臾,自己此去宫中,是否要带上她一起。
毕竟将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自一人留在客栈,她这个做母亲的,也着实有些放心不下。
略一迟疑,她还是将今日的出行打算告诉了岁欢,又同她道:“娘亲确有些事情,需得暂且先回到那个地方看一看,你若是不想再跟着去的话……”
话还尚未说完,便被岁欢清脆的声音打断:“我想跟着娘亲一起去!”
她拉了拉衔霜的裙角,甜甜地笑道:“娘亲要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衔霜牵着唇畔,轻轻摸了摸岁欢的小脑袋,见她要去收拾那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温声对她道:“只是去看看而已,很快便会回来,这些东西带不带着,其实都不打紧的。”
只不过是去看上一眼罢了,若是一切皆安然无恙的话,她自也不会带着岁欢,再在那样的地方久留下去。
是以,除却几件必要的随身物件,以及那块出入宫闱所需的御赐令牌外,她此行也并未带上什么过多的行李。
待匆促赶至皇城时,已是将近晌午时分。
因着岁欢时常念叨着“珠儿姐姐”,衔霜思虑过后,并未带着她一同前往明和殿,而是先将她送至了先前所居的兰溪苑。
珠儿看着去而复返的衔霜,惊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登时又惊又喜地迎了上来,问道:“姑娘怎的,竟带着公主回来了?”
衔霜一时间,也来不及同她细细解释过多,只是出声询问她道:“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宫中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听着这话,珠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的欢喜之色敛去,却又勉强笑了笑,对她道:“宫中,宫中自是一切如常,姑娘……何出此言啊?”
看着珠儿遮遮掩掩的态度,衔霜敏锐地察觉出了几分不对之处。
兴许是知道珠儿不会同自己多说些什么,她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道了句:“我现下去一趟明和殿,岁欢这边,还得麻烦你帮衬着照看些。”
“姑娘,您……”
珠儿讶异地看着衔霜转过身子,本下意识地想要拦住她,却又顿住了身子。
也好,衔霜姑娘去明和殿看看也好。
她想。
有些事情,原本也不应当一直这样瞒着衔霜姑娘。
也许是衔霜身上所着的寻常素衣,与这座金碧辉映的皇宫看起来实在太过格格不入。
一路上,不少宫人纷纷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
其中也不乏有认出她昔日身份的宫人,看见她时,惊诧得变了面色,而后侧过头,小声地同身边的人低语些什么。
但她现下满怀着忧虑心事,便也顾不得这些或是好奇,或是惊异的目光,只匆匆加快了前行的步子。
正是暮冬新春之时,阳光当属温柔和煦。
不过许是当下已至正午的缘故,衔霜竟觉得,这样明媚的阳光也显得有几分刺眼。
午间的阳光直直地打落在了她仰起的面颊上,仿若散落而下的点点碎金,映照着她的眸子,晃得她几乎有些睁不开眼。
她眯了眯有些发酸的眼眸,透过这带着些许暖意的阳光,望向了牌匾上被映衬得金光灿灿的“明和殿”三个字。
其实身处宫中的这些岁月里,衔霜来到明和殿的次数并不算多,真正能以走进来的次数,更可谓是屈指可数。
不过,似乎每次来到这个地方时,留给她的印象,都是分外深刻。
即便她来得极少,看守殿门的侍卫和内侍却也仿若熟识她一般,虽在看见她时面露讶然之色,但也并未拦住她。
尚不等她示出先前的御赐令牌,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来意,他们便恭敬地同她行了一礼,移开身子,将她请了进去。
不似来的路上那般匆忙,走进明和殿时,衔霜反倒不自觉地放缓了步子。
像是为了印证心中那个不好的猜想为假一般,她看了一眼寝宫的方向,走向的却是霍则衍平日里处理政务所居的正堂。
走进昔日的大殿时,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殿堂,看着并未燃香的鎏金香炉,看着案上摆置的整齐卷宗,她慢慢地转过了身子。
一切似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却又似是并未出乎她的意料。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攥着袖角,朝着寝宫的方向慢慢走了去。
第70章 第70章
守在寝宫门前的福顺看见她时,原本忧心忡忡的面上一时间又是意外,又是吃惊。
看着走近的素衣女子,确认自己并非看花了眼,也并非是认错人后,福顺躬下了身子,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后,又有些愕然地问她:“皇……衔霜姑娘,您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出宫了吗?如今怎么又……”
衔霜见到了霍则衍的身边的人,便有些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问他道:“福顺公公,陛下呢?”
见福顺低着头并未吭声,她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本就不安定的心也随之渐渐沉了下去。
那股早便存在的不安,在心底里不断蔓延扩散,让她无心再慢慢等福顺开口,直接便要抬步往里走去,一看究竟。
“哎,衔霜姑娘!您不能进去!”福顺见状,吓得忙不迭去拦她,下意识地张口道。
衔霜不得不停下了步子,狐疑地看向了拦住了自己的人,蹙着眉问道:“我为何不能进去?”
福顺却只是摇着头,支支吾吾道:“还请姑娘恕罪,您现下,真的不能进去……”
看着拦着自己不让进的福顺,衔霜拧了拧眉心,想起去年初回宫之时,霍则衍同自己说过的话,索性也就将其搬了出来。
“陛下从前说过,这明和殿,我想来便可直接来,无须通传。”她对福顺道,“只是不知,福顺公公现下拦着我做什么?”
“姑娘说的是,陛下是曾这样吩咐过……”福顺抹了一把额上被惊出的冷汗,“只是今时到底不同于往日,陛下,陛下他如今……”
听福顺闪烁其词地说着又止住了话头,没什么再继续往下说下去的架势,衔霜忍不住出声追问道:“陛下他如今怎么了?”
福顺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只恨自己适才一时嘴快没能忍住,竟险些就在衔霜姑娘面前走漏了风声,现下哪里还敢多嘴,再说些什么。
见他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衔霜心中也大致猜到了些什么,不自觉地将手捏紧,轻声问道:“是陛下如今不大好,对吗?”
闻言,福顺一愣,立马就弓着身子跪了下去,嗫嗫嚅嚅道:“姑娘,这,这……”
衔霜面色沉凝地将他扶了起来,再度对他道:“我知福顺公公心中有所顾忌,不愿与我多言,但有些事情若是因我而起,身为当事人,我也总该知晓才是。”
“福顺公公是陛下的近身之人,应当也最为清楚陛下现下的情况。”她顿了一下,又有些急切地问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知道,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听着衔霜的话语,福顺心中仍是有些犹豫不决。
虽不知到底是何处走漏了风声,竟让衔霜姑娘听到了这些事情,但他现下心里也清楚,先前陛下不想让衔霜姑娘知道的那些事情,衔霜姑娘多半是已经知道了。
而衔霜姑娘今日贸然回宫,想来便是因着那些事情。
看着衔霜面上的忧色,福顺低低地叹了口气。
纸原本就是包不住火的。
即便陛下再怎么有意瞒着衔霜姑娘,可有些事情也只能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衔霜姑娘早晚都是会知道的。
更何况,陛下为衔霜姑娘所做的那些事情,他也是希望衔霜姑娘能够知晓的。
踌躇了半晌后,福顺终是开了口:“自打半个多月前,高大人将陛下从雾山送回宫后,陛下就一直昏睡不醒。”
“齐院使说,陛下先前日日割腕取血,龙体便有所亏损,又不眠不休,昼夜奔波,积劳成疾,在洛山更是寒气侵体……”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因着陛下体内已有这些积压,再加之在雾山时受了伤,又骤然取了心头之血,才导致了此番昏迷。”
“这半个月以来,陛下的伤势已然有所好转,只是齐院使说,陛下心病尚且未愈,是以才迟迟未曾苏醒。”
这些事情,高逊那日虽已经同她说过了一遍,可今日听着福顺再度提起时,衔霜心中仍是掀起了阵阵波澜。
原来,昨日高逊所言,竟都是真的么?
安静地听着福顺说完后,她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既已经过去了这样久,可为何直至我离宫,也不曾有人在我面前提及这些事?”
“你们为何,要一直瞒着我?”她摇着头道。
若不是高逊昨日前来寻她,若不是她昨夜做了那个梦,这些事情,他们究竟还要瞒着她到什么时候!
“衔霜姑娘恕罪。”福顺却只是低头道,“陛下走前特意交代过,若是姑娘病愈了,便将出宫令牌和盘缠交予姑娘,至于旁的事情,切不可让姑娘知晓分毫。”
听着这话,衔霜静默了下来。
直至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彻底相信,霍则衍是真的不会食言,也是真的愿意就此遂她心意,放她离开的。
为了让她毫无负担和顾虑的离开,他竟将这么多的事情,一个人不声不响地硬抗了下来,也不声不响地瞒了她这样久。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傻的人?
一声不吭地为她做了这样多,到头来,却是什么也不肯让她知道。
衔霜默然了良久,方轻声对福顺道:“多谢福顺公公,今日愿意同我说这些。”
“我现下,只想进去看看他。”她说。
福顺自然也明白衔霜所说的“他”是谁,只是这一回,眼见着她走进寝殿,却未再同适才那样拦着她。
虽早已做好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将将走进寝殿,远远望见躺在榻上的霍则衍时,衔霜的心却还是紧紧地拧了起来。
她几乎从未见过霍则衍这样虚弱的样子。
好像“虚弱”这两个字,与生俱来就是和他不大相关的,因此也很难让人将他和这两个字联想在一处。
就连数年前他遭人暗算,在雀岭山遇袭受伤时;就连那晚他按着她的手,捅了自己一刀时,看起来却也不曾同今日这般虚弱过。
那个无论何时,看起来似乎永远都是坚不可摧的人,眼下却是紧紧地阖着双目,昏睡在榻上,面色惨白如纸,唇亦是无半分血色,像是不论怎么叫,都不会醒似的。
衔霜一步步走上前,在他榻旁慢慢坐下时,心尖还是止不住地有些发颤。
她不知道,这么久以来,这个人究竟是怎么硬生生撑下来的。
迎着风雪,一步一叩首的一千石阶;不眠不休,没日没夜的数日劳顿;在雾山时竭尽全力的九死一生;还有最后给她用作药引的那碗心头血。
她从不曾想到,这个人,竟会为了自己,甘愿做到这个地步。
而他不顾一切为自己所做的这些,自己竟是直至今时今日,才彻底知晓。
但其实,她早就应该知道的。
那日福顺来送出宫令牌和盘缠时的欲言又止,还有珠儿几次三番的隐晦暗示。
她当时明明也发现了这些异样的地方,却偏偏就是没往这一处去深想。
珠儿说得对,那个在她病重昏迷时,宁可不眠不休,也要彻夜守在她榻旁的人,怎么可能会在她苏醒病愈后,竟一次也不现身?
又怎么可能会直至她离宫前,也不来见她最后一面?
其实这些,她早就该想到的。
而这些事情,高逊知道,福顺知道,珠儿知道,就连齐院使也知道,唯独只有她这个当事人之一,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霍则衍想要瞒着的,从始至终,竟也只有她一个人。
说起来,其实她也是有些想要生他的气的,只是看着那人苍白惨淡的面色,心中却怎么也埋怨不起来。
是啊,终归到底,这个人还是为了自己,才变成了现下的这副样子。
看了几瞬,她的眼眸竟也变得有些发酸发涩。
兴许是自己昨夜未睡好的缘故。
衔霜想着,也移开了视线,目光落在了霍则衍露在锦被外侧的手上。
其实她的本意是想将他的手放进锦被里,却在触碰到他的手时,微微顿了顿。
她从没想过,原来有朝一日,霍则衍的手,竟会比自己的手还要冷。
冷到她的身子也不禁开始微微发颤。
她看着他指节有些发白的手,不觉间竟将自己的手慢慢覆了上去,而后又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我等你么?”衔霜垂眸看着他,握着他冰凉的手,轻声道,“那你现下这样,算是什么?”
“不过,你既是因为我才变成的这样,我便也再等等你。”
“但是这一回,我可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一直傻傻地等下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与昏迷不醒的霍则衍听,又像是在一个人自言自语。
“霍则衍,这一回,我真的,真的不会等你太久,你若是一直这样……”
衔霜轻声说着,忽然间看见他微微动了动的手指时,心中惊了一下,声音也随之顿了下来。
他这是,有反应了吗?
在确定自己并未看错后,她赶忙松开了霍则衍的手,也转过了身子,想着去找守在外头的福顺,让他去太医院请齐院使过来,看看霍则衍现下的情况是不是有了新的好转。
只是她将将松开手,正要从榻上站起身时,手却忽而被人拉住。
她有些错愕地侧过了身子,看着不知何时竟从榻上坐了起来的那人时,惊异得一时忘记了抽回自己的手。
四目相对不过须臾,下一瞬,她便被那人拥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