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奥斯陆之前,梁宛与周沥趁早去坐了缆车。
梁宛抱着再也不会来这里的决心,想尽可能多的记录这座她最喜欢的挪威城市。
坐缆车前,梁宛随口问周沥是否恐高,得到否定的回答。半晌,他也问她同样的问题。
“当然不。”
坐缆车是她提出来的。
“你有害怕的东西吗?”
梁宛想了想,说:“似乎没有。”
过了一会儿,她颠覆之前的回答:“有,但不具体。”
周沥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听了便没再说什么,帮她在缆车上拍了些照片。
抵达山顶观景台时刚过十二点,太阳却已有要落下之势。
在咖啡厅喝了一杯拿铁后,天空逐渐染上柔和的粉蓝色调。洁白的雪山与红色的教堂,都被揉进这浪漫的氛围中,连云彩也参与这场午后的落日盛典。
即使被山顶的风吹得冻僵了脸,梁宛还是兴致勃勃地拍着照,游走在人群边缘,与周沥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上山以后,她便不怎么说话了。
站在高处时,身边只有风声。远远看去,她仿佛可以看到地球的弧度,再一眨眼,一架飞机从粉色的云端划过。
不知道是飞去哪里的。
梁宛仰头看了很久。
她发觉自己站得还是不够高,飞机仿佛飞得并不快,在她的视野里存在了很久很久。
真是神奇,人只要坐上这白色的大鸟,就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和留在原地的人相隔地球两端。
周沥静静站在她身后两米远的地方,注视她被风扬起的头发,和那双发红的眼睛。
“你还想多待一会儿吗?”过了许久,梁宛转身寻找周沥,看见他就在身后时怔了片刻,问道。
周沥抬手看了看时间,“去机场吧。”
梁宛点头。
已经没有遗憾了。
正要走,一对年轻的情侣忽然洋溢着笑容冲到梁宛面前。男生留着略长的头发,仿佛天生能抵御寒冷似的只穿着皮夹克。女生有着健康美丽的小麦色皮肤和一头红棕长发。
扑面而来的活力和那日周沥送给梁宛的鲜花一样,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你是中国人吗?可以帮我们拍一下合照吗?”
当着周沥的面,梁宛选择性忽略了前一个问题,只点点头接过他们的富士相机。
梁宛想起网上流传的一个梗,说人像三要素是模特、模特以及模特。
与颜值无关,当爱意在二人之间流淌,从眼睛中迸发出来,连风也只不过是在为他们添彩。梁宛随手按下了快门,画面里便出现一个故事。
“谢谢你啊!好会拍。”女生接过相机,自告奋勇道,“我帮你和你男朋友也拍几张吧。”
梁宛不自觉跟着她一起看向周沥。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
“诶?”女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片刻后又说,“那要拍个合照吗?这么好的风景。”
梁宛笑着摆摆手,“不用不用,谢谢你,我们不喜欢拍照。”
周沥什么也没说,站在距她不远的地方眺望红顶教堂。
下山的时候,梁宛翻阅着相机里的照片,从落日、晚霞到教堂、游轮,这个设备记录了特罗姆瑟的一切,唯独没有留下人的痕迹。
-
回奥斯陆的航班上,梁宛心不在焉,托着下巴始终望着窗外。
窗外一片黑,除了机翼上闪烁的灯光,什么也看不见。
虽说航程很短,梁宛还是靠着窗眯上眼。
她并不困,但飞机内的温度和层层叠叠未褪去的衣物令人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间,梁宛仿佛听见机内广播说还有45分钟抵达洛杉矶,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梁宛想不想跟着她去美国念书。梁宛摇了摇头,说不想。女人吓唬道,如果梁宛不去美国念书,以后就见不到她了。梁宛犹豫了很久,觉得女人是在和自己开玩笑,抓着她的手臂撒娇说:“我不想离开我的朋友们。”
梁宛没有得到回应。
“女士,飞机已经抵达奥斯陆,请准备下飞机。”
空乘的声音。
再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请稍等,她有一些不适。”
她睡得很不安稳,呼吸的速率也比往常快,周沥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蹙起眉。
梁宛惊醒了,一睁眼她看见lee,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正抱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更紧紧地捏着他的掌心,随即松开,坐直身体。
“我们在奥斯陆机场了?”
“嗯。”
梁宛的身体里有团火焰在燃烧,和酒精带来的感觉不同,这让她晕眩胸闷得有些想吐。她扯下那条薄荷色的围巾攥在手里,低头大口呼吸了几次,忍着不适佯装镇定走出去。
飞机上的旅客几乎已经走完,只剩下他们两个和最后一排行动不便的一位老者。
她刚离开飞机,走上廊桥,身体忽然被一阵寒意吞噬。梁宛忍不住咳了两声,重新围上围巾,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她不迟钝,她知道自己感冒了,且有要发烧的趋势。赶在回国前,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这趟旅途进行到这里,花费已经超出她原定的计划,剩下一天她也仍有必要的支出。她不可能将机票进行改签。不想面对昂贵的改签费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原定计划回国的第二天她就要开始工作,这是梁宛不能再延缓的事。
关闭飞行模式的手机里已经收到陈彦和徐菲林的亲切问候。
「宛姐,别忘了带纪念品回来啊。」
梁宛头晕心烦地划走这条信息。
纪念品,她把该死的纪念品忘了。
徐菲林在群里@了她。
「denise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就没这么累了,她经验丰富,有不懂的可以问她。」
放下手机,梁宛行尸走肉般往行李转盘走。她还没有回到北京,那张无形且巨大的人情关系网和工作就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
脚步软绵绵的时候,周沥牵住了梁宛悬空的手,十指扣在一起,抓得紧紧的,丝毫没有挣脱的空间。
“先去医院。”
梁宛摇头,“不用,我只是有一点感冒,等一下找个药店买药就行了。你们这里看病很麻烦吧。”
“少说点话。”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含着一团血。
周沥蹙眉,伸手试探她额头的温度,又与自己的比较。
他不是一个会轻易听从别人的人。
梁宛拗不过他,连人带行李被安排进了一辆轿车里。
周沥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冷着一张脸把梁宛耷拉着的脑袋揽到自己的肩上。
梁宛没抵抗,半合着眼皮,呼吸声很重很用力。
已经这样了,梁宛也就不顾忌什么了,顺势倒在了lee的腿上,面朝前方侧躺着。她分不清自己是觉得冷还是热。
此刻占据她思想的问题是:医药费会不会很贵?
“lee,我突然想起来我有退烧药,我觉得我们不用去医院。”
她刚抬起来的脑袋,又被周沥按了下去。他调整了姿势,让她躺得更舒服些。
“再过二十五分钟到,休息,别分神。”
梁宛在心里滴血。
又是一笔开销。
lee带她来的是一家私立医院,规模相当大,来这里看病的人颇多。
梁宛觉得lee这个外国人对待感冒发烧的态度实在有些小题大做。在国内的时候,她最多也就是吃几颗退烧药,大多时候靠自己的身体熬过去,只有高烧不退时才会去医院挂几瓶盐水。
好在流程没有梁宛想象中那么繁复,她注意到医生与lee认识,且颇为熟悉。
做完检查后,梁宛放下心,她不是流行性感冒,只是受凉,吃点药再好好休息就没什么问题。
“账单费用是多少?”当梁宛发现lee已经替她付清费用后,当即问他,“我把钱给你。”
“mia,我不缺钱。”
“你不缺钱是你的事,”梁宛当然看得出他家境殷实,“但这是我生病花费的钱。”
你我分得清清楚楚。
他不说,她就从钱包里翻出五千克朗硬塞到他口袋里,只给自己留下最后一千克朗应急。
她想起之前他支付过的个别住宿费与餐费,觉得这些钱只会少不会多,甚至想把剩下的一千也给他。
也许是最后一天与他相处的缘故,梁宛想降低自己的亏欠心理,对他比前一日殷切。她依旧订了那家五星级酒店。一连订了两晚,才好骗过lee。
房型比之前的更昂贵,风景更优。房间内飘散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原本,梁宛打算与lee最后温存一晚,在他醒来之前就悄悄离开。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生病了。她没有丧心病狂到拖着病躯去行那事,lee也不可能是这种禽兽。
吃了药以后,梁宛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难受了,便提议要和他去这个酒店的bar看看。
“你现在不能喝酒。”
“我不喝。”梁宛做出发誓的手势,“我只想看看这里有哪些酒。”
“明天再看也不迟。”
梁宛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到理由,“我想走出房间透透气。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己去。”
周沥迟疑片刻,取下挂在衣架上的薄荷色围巾,在她脖子上缠绕了几圈。
泛红的脸在薄荷色的衬托下更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苹果,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异常坚定。
过了一会儿,梁宛忍不住嗓子里冲上来的痒意,咳了两声。
bar里,周沥端着一杯柠檬水沉默坐着,任凭梁宛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向不同人询问酒的历史和故事。她还颇有公德心地一直捂着口鼻。
过了许久,他掀起眼帘。
她平时不是这么热络的性格,除了当初来招惹他时。
“lee,你尝尝这些酒,告诉我味道如何好不好?”
语气都不似平时冷清,掺杂着些许娇气。
“今晚不喝酒。”
梁宛像一座冰川,有太多想法藏在海平面下,叫人去猜。
她又撒了一个谎。
“我的工作需要收集世界各地不同酒的信息,请你帮我这一个忙,我真的很想知道他们的口感。但我今天身体不适,不能喝酒。”
一个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
周沥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
她对酒的了解和刚毕业的学生没什么两样。
上一次是招惹他,这一次是为什么?
周沥缓慢转动玻璃杯,淡淡问:“什么酒?”
“这个、这个……”梁宛一边咳着,一边指,“还有这三杯。”
度数都不低。
周沥没说话,静静看着她。
她一次也没有与他对视。
但梁宛的余光能感知得到。昏暗光线下,他锐利且带有审视意味的眸光,比酒杯边缘反射的灯影更扎眼。
他不点破她,梁宛便装作不知。
灯影交错,推杯换盏,一切仿佛回到初识的地方。
周沥饮下几杯酒,梁宛便陪他喝了几杯水。
她的肚子都胀了,却不见lee的醉意。
随即她又点了几杯,给他续上。
夜渐深,bar里的客人开始增多。
爵士乐渐渐无法掩盖人声。
周沥看着她,饮下一杯杯酒。
很久之后。
“mia,够了,我醉了。”
梁宛靠近他,仔仔细细观察他。
脸颊泛红,眼神也有些许迷离,看上去是醉了。于是等周沥喝下最后一杯酒后,她喊停了。
“你还能自己走路吗?”
周沥没说话,身体靠向她。
梁宛险些没有站稳,好不容易扛着他走了两步,嗓子里的不适加剧,不得不停下来猛烈咳了几次。
周沥蹙了蹙眉头,欲言又止。
像当初周沥扛着她走到这家酒店一般,这一次梁宛带着他走回了房间。
路过露台的时候,正有一对中年夫妇顶着寒风在拥抱亲吻,他们的女儿举着手机拍下了这一刻。
梁宛别过头,再次剧烈咳嗽起来,咳到嗓子里泛起一股铁锈味。
“mia.”周沥目光一沉。
“我没事,”梁宛低着头没有看他,打断他的话语,“马上到房间了。”
最后一段路,梁宛走得不算累,也许是习惯了,她感到压在身上的重量轻了不少。
梁宛的电脑还播放着出门前开启的歌单,此刻正放到bringmesunshine这首歌。电脑的声音不大,音色亦不纯净,像沙哑的她,一句一句娓娓道来。
将lee放在床上后,梁宛颇为贴心地替他脱了外衣,只留下单衣后,又将被子掖紧。
“睡吧,时候也不早了。”梁宛避过他的眼神,“我记录一下酒的资料。”
在播放器切到somewhereonlyweknow后,她暂停了音乐,关上房间里大部分的灯,只留下书桌边一盏圆形台灯。
她止不住咳嗽,只能把头埋进围巾里,咬着唇尽可能降低发出的噪音。梁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体温已经降下来不少,几乎感觉不到异常。但鼻子和嗓子仍在遭受摧残。
她翻出冰箱里的水,吞下一颗药,朝床上看了一眼。lee已经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梁宛不敢睡,她怕自己一觉睡到天明。
徐菲林已经往她的邮箱里发来几份工作文件。
梁宛垂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往自己的鼻子里塞了两团纸,张着嘴呼吸,索性用工作麻痹自己。
翻阅文件间隙,谢晚馨插科打诨同她聊了两句,又问她要不要干脆视频聊天。
「不行,太晚了会吵醒人。」
话发出去梁宛就懊悔不已,但撤回已来不及。
谢晚馨不解:「你不是一个人吗?吵醒谁?」
梁宛醉酒或生病时的大脑总是格外迟钝,和缺根筋的陈彦差不太多。
梁宛:「晚馨,等我回北京再聊吧,我想睡觉了。」
谢晚馨发了一句好吧,没有刨根问底。
安静的房间里,梁宛只听得见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她揉了揉自己发痒的眼睛,重新扎起已经蓬乱的头发。
梁宛抱着双腿静静坐了许久,坐久了脖子累,便把脸靠在膝盖上。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lee睡觉的模样。
不敢靠得太近,恐惊醒他,也怕将他的模样记得太清楚,难以忘记。
像春季之前的一场潮雨,没有预兆地落下,湿淋淋地吹着风。
不能继续想下去。
梁宛收回视线,蹑手蹑脚走到卫生间擦身,进行简单的洗漱。做完一切又回到房间,收起摊了一桌的物品,放好充满的充电宝,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是否有落下东西。
最后,她撕下一张酒店的便利贴,想了很久才写下一行字。
起身要离开时,她又想起了什么,从钱包里翻出仅剩的一千克朗现金,和便利贴一起压在了床头的纸巾盒下。
再抬起头时,又看见那张从第一面起就吸引她的面孔。梁宛半蹲在床沿,看着他。
光影分割他的面庞,一半藏匿在阴影中。
良久她笑了笑,开玩笑似的对自己说眼光不错。
他样貌好,性格也不坏,头脑也聪明,很优秀的基因。
有一瞬,她有亲吻他的冲动。
但梁宛不会那么做。
理智勒住了她冲动的身体。
梁宛起身,遏制住咳嗽的欲望,轻轻拖动行李到门口,再关上房门,不再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停留。
头也不回地穿越凌晨寂静的走廊。
昏暗的房间内,床头灯陡然亮起。
周沥坐起身戴上眼镜,视线冷冷掠过一千克朗,拿起便利贴。
她的字娟秀有劲,用德语写着:
estutmirleid.
片刻之后,字连同纸被一起揉碎扔进了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