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鸮人乱

    陵川渡是被酥酥麻麻的异样扰醒的。

    他垂眸看向掌心, 是指尖和手掌上的碎屑没有被清理,已经快要跟皮肉长到一起去了,但是被褥却又稳妥平整地盖在他身上。

    陵川渡下了一个判断,是一个不会照顾人的仆役做的。

    但是会有那么没有眼力见的仆役吗?

    “嘶——”陵川渡眉宇不自觉压低,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面自顾自地搅了一遍, 又扬长而去。

    旁边的侍女条件反射般, 马上就要冲出去喊世子醒了。

    陵川渡拦住她问道:“陆渊呢?”

    侍女脚步急停,“世子妃说去寂照寺给你祈福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陵川渡扶着额角, 乌发如墨,遮住了他的神情。

    侍女回忆一番, 答道:“昨天大概酉时之前吧,当时王府太乱了,我只匆匆看见世子妃一眼,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陵川渡的手慢慢放下,他侧过脸,俊美无俦的脸上神色复杂, “昨天?”

    “是的, 这么说来……哎呀,世子妃昨晚没有回来!”侍女惊叹一声,他们昨天一群人鸡飞狗跳, 还有不少人去陆府处理后续事情,竟无一人发现世子妃不见了。

    她着急忙慌地准备跑出去差人去寂照寺找人,但一看见陵川渡的动作, 吓得五官乱飞,“世子!世子你别乱动!你……”

    陵川渡干脆利落地趁侍女不注意捏晕了她, 将她搬到床上,放下床帘。

    昨天酉时之前……现在已晡时, 过去一天了。

    陵川渡脸色奇差无比,他当然知道陆渊肯定不是去做什么祈福之事了。

    ……怕是在那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了。

    肩膀的痛楚已经微不可查,他动作粗暴地扯开绷带,陆明珠当时狠厉下手的地方,只余下淡淡的红痕。

    不该好得如此之快。

    昨天离开陆府之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陆渊……他默念一遍对方的名字,长发下的面容宛若寒霜,陵川渡纵身跃起,掠过屋顶琉璃瓦。

    远处黑云压城,西重山已被卷入一片黑瘴。山中群鸟惊起,朝城中急扑而来。

    陵川渡见状,眉心落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筑基期的陆渊究竟在寂照寺干了什么!

    他心里陡然变得惴惴不安。

    陵川渡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害怕,他几乎不敢停下。

    寂照寺里一片山雨欲来,陵川渡迈入山门那一刻,便觉此处有着跟陆府一样的气味。

    只是更为细小谨慎,像在一片平静湖面下隐藏着巨大的暗流。

    不详的感觉一瞬间达到顶峰,陵川渡心口一闷,他抬手茫然地按住胸口。

    恐惧变成一根藤蔓缠绕在他缓慢跳动的心脏上,勒得他喘不过来气。

    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

    陆渊是死是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安慰着自己,无措地在寂照寺孤零零地走着,黯淡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尾随的幽魂。

    一座座偏殿,一间间僧舍,没有一个人影。

    暮钟疾响,不似之前的平静悠荡,却如军前擂鼓,敲得人头晕目眩,心头激荡。

    钟楼处有人!

    陵川渡苍白的脸上泛上血色,迫不及待地朝钟楼急掠而去。

    一座歇山顶三层建构钟楼映入眼前,青瓦覆顶,顶楼悬钟一口,正有人急速挥舞手臂,摆动钟杵撞向那口铜钟。

    重击之下,浑厚沉重的声音振聋发聩。

    待陵川渡走至近前,一颗心猛然坠落。

    不是陆渊,是一个小沙弥。只见他面色张惶,黄色的僧衣上明晃晃的是血迹。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沙弥听到人声,顿觉诧异,“施主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通知你们去传经阁吗!”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动作,“抱歉,我现在没法带你去,你知道路吗?”

    陵川渡放缓声音,指尖上莫名又传来钝钝的幻痛,“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陆渊。

    他咽下这句话,这个小和尚在那么多香客的存在下,见过陆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鸮鸣声从不远处响起,小沙弥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褪去血色,他喃喃道:“糟了!陆施主那边出事了。”

    陵川渡捕捉到小和尚说的话,他不抱希望地问:“你说的是陆渊么?”

    小沙弥吃惊地看着他,“正是,你是陆施主什么人?”

    “我是……”陵川渡几近失语。

    那张跟陆灵越相差无几的面容,满满当当地塞进了他的脑海,遽然心脏处的藤曼缩紧,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是他夫君。”

    小沙弥不赞同地看着他,“下次不要让你夫人一个人来了,她身体看起来不好,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接着他又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寂照寺现在人人自身难保,你快去寻她吧。”

    “她就在我院主持了无大师所住的偏殿!”小沙弥急急说完,为他指了方向,“快去,晚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陵川渡在前往偏殿的路上疾行,才知小沙弥说的路上不好走是为何意。

    古朴僧房悬山式的瓦楞上停驻着数个身影,形状似鸟非鸟,有着灰白鸟羽,侧脸鸟喙突出,但是它的个头绝不是一只鸮该有的。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陵川渡的存在,猛地将脸转向他。

    那是一张人的脸,却有着禽类的喙和反转的关节,在鸮类褐色放射状羽毛下,它的面盘还依稀能辨认出身为人类时的长相。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露出冰冷如铁的羽翼。

    一人一鸮人对视了片刻,陵川渡被它的模样恶心到了,露出嫌恶的表情。

    鸮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的嫌弃,它立即发出凄厉的鸣叫声朝陵川渡俯冲而来。

    正在此时,小沙弥方向又一次传来连绵不绝的钟声。

    鸮人被惊扰一般,纷纷乱作一团,脱口而出的叫啸也被它们压在嗓子里,扑棱着翅膀试图捂住耳朵。

    陵川渡无心在看这群乱了阵脚的怪物,他之前听到鸮鸣声的时候,小沙弥说陆渊所在的偏殿出事了,应当就是被这群怪物围歼。

    根据小沙弥指的路线,陵川渡避开了大部分怪物蛰伏的地方,来到偏殿。

    偏殿内已是一片猩红,地上密密麻麻躺着数十只半人半鸮的怪物,此处像极了一个屠宰场。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令人几欲作呕。

    陆渊正站在窗边佛龛旁,细密的血渍溅落在他脸上,连同属于他自己的热血衬得他诡谲有如恶鬼。

    但他偏偏五官舒展,心无旁骛,虽然满身狼狈,眼睛却亮如炬火。

    陆渊正扶着一座佛龛,他手指脱力无助得往下滑落,留下一道滑腻浓稠的血痕。

    见到陵川渡,陆渊也只是轻轻说道:“你来了。”

    陵川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僵硬地扶助陆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局促地逡巡一圈,最后才说道:“你没事吧。”

    陆渊艰难地睁大眼睛,血痂黏住了眼睑,令他想看一看陵川渡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无奈道:“你的表情倒是很希望我有事。”

    陵川渡看着对方还有心情打趣的样子,不由地心底一松。

    但他轻轻一撇,便看到陆渊脖颈处,刚卸去的紧张又重新窜了上来。

    他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

    一道醒目的黑线,像粗糙丑陋的刺青,从陆渊的衣领下看不见的地方延至下颌。

    陵川渡捕捉着陆渊躯壳下近乎干涸的灵力,知道对方能站着纯靠一口气撑着。

    待那口气散了,他会变成一具像是陆明珠一般没有血肉的黑色空腔么?

    陵川渡扶着陆渊的手不痛不痒地虚托着,另一只手却青筋暴起,他忍了一会还是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陆渊被陵川渡的话猝不及防地怼了一下。

    他师弟过了那么多年,不仅嘴硬,说话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梗。

    撞钟的声音突然断绝,外面瞬间传来无数翅羽扑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

    像是蝗虫过境,带着禽类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

    “暂时还死不了。”陆渊皱起眉,他知道小沙弥怕已是脱力,毕竟是撞一座法器,对方能坚持到此已是不易。

    陆渊指着前方佛像下的僧人,“看到没?”

    背对着他们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一直没有声音,身影又淹没在鸮人的尸首中。老者法相庄严,对满屋子的血腥气熟视无睹。

    “这就是了无大师么?”陵川渡脸色愈发难看,在这间屋子里面,活人倒是比死物恐怖多了。

    陆渊愣了一下,“你没见过他?”

    他上辈子来寂照寺的时候,陵川渡确实好像从未进来过。

    陵川渡奇怪地反问道:“你难道见过?”

    陆渊果断闭上嘴。

    身为皓天首座的陆灵越当然曾见过了无大师,但是作为凤池宗外门弟子的陆渊,是万万没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位佛修大能的。

    陵川渡怀疑的目光在陆渊脸上游离,他突然问道:“出了陆府之后,你做了什么?”

    陆渊不理他,只是执意地让陵川渡来到了无大师的正面。

    陵川渡迈过鸮人尸体撞翻的灯油,衣摆还是不慎擦过那些支棱的坚硬羽毛,他厌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待走到了无大师面前时。

    “这是……”陵川渡愣住。

    了无大师俨然已变得半人半木,他的下半身如同藤蔓一般,扎入身下地板,不知深入地下几丈。

    怪不得他一直沉默地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第022章 菩提身

    “我只是在典籍里见过。”陆渊幽幽地说, 眼里抿着一丝惋惜,“身若菩提,心似琉璃。”

    上辈子的了无大师在陆渊脑海中形象无非就是个老神在在,偶尔含笑不语, 喜欢说着一些空理的老者。

    最后一次同了无大师见面的时候, 并非于寂照寺。

    他正斩除完一头海妖巨兽, 返程九苍城时路遇一茶肆,正巧遇到在此落脚的了无大师。

    了无大师在对前世的他颔首笑道:“陆施主, 许久未见了。”

    陆渊露出个苦笑,有些迟钝地落座, 开玩笑道:“大师,要不给我算算命,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告老还乡。”

    “陆首座这是受伤了?”了无大师低声诵了一句佛号,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脸色变了。“思虑过重,身虚气乏。应当好生休息, 不宜再做奔走。”

    陆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可惜当官的尚有休沐,年纪到了还能致仕。我么,倒是可以称得上乞骸骨。”

    他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盏盖, 指节与白釉质地的盏盖一样惨白。

    了无大师道:“晧天并非陆施主一人的仙盟,还有其他修士。”

    陆渊扯动嘴角,极淡地笑了一下, “你想说的是霜简书局的主管么?不临阵倒戈我都算他有骨气。还是凤池宗的那个走路都打跌的老头?喘气都跟风箱似的。至于风从阁的阁主,天天醉生梦死, 早晚有一天死在床上。”

    他知道了无大师对这些弯弯绕绕不甚清楚也不感兴趣,也不怕眼前这位守口如瓶老和尚出去乱说。

    毕竟也没人敢真的蹬鼻子上脸地跟他正面交锋。

    了无大师只是敛容道:“陆施主才是真正心软之人。但若把一件事情看得太重也并非是件好事。”

    陆渊握住茶杯的手一顿, “你是指什么?”

    “责任。”了无大师双手合一,“施主在我寂照寺品茗论道之时,虽形容惬意悠然,但是眉间仍有忧虑未散。”

    了无大师声音虽小,却如钟鸣,“必要时,也当使雷霆手段。我知道施主并非是喜欢动口舌之人,如何将一群各异的人心聚在一起,也许是施主所行的另一出路。”

    陆渊眼里闪过冷冽的杀意,杯中热茶瞬间变成冰渣,他低声道:“尸位素餐,敷衍塞责。本以为只是一两个蝗虫,可当蝗虫身居高位,你也奈他不得。”

    了无大师目似静水,他笑容淡泊,看久了像极了家里慈爱的长辈,“腐肉不割,极易生疮。施主当有所取舍。”

    陆渊摇摇头,“西胡有牛名为日支牛,今日割其肉,明日肉复生。”他缓慢敲了敲桌子,一声一声,像在思考的计时,“也许晧天该重新洗牌了。”

    了无面前的茶盏已经见底,他只含笑道:“日后有空再来寂照寺相叙,老衲再为陆施主接风洗尘。”

    日后……

    不久之后,他大概就死于陵川渡之手。

    陆渊沉默地想着。

    而了无大师眼下也是不知生死的状态。

    大师的腰部以下俨然变成了倒扣着的巨大的树冠,他自身则是隐藏在寂照寺下通天巨树的树干。

    “菩提身……”陵川渡被旁边倾倒的蜡油烫了一下,才有些恍然说道:“了无大师既然做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佛修秘法,唯有心境澄澈,宛若琉璃之人才能施展。

    使用之后,施法者将逐渐化身菩提,笼罩他修为所至范围内的人不受邪祟侵袭,不受妖魔蛊惑。

    灵力耗尽之后,施法者就会变成寻常的一颗菩提树,狂风来雨水过,不管生前如何,终究化身为一颗没有思维的树罢了。

    了无大师只能永远被禁锢在寂照寺这一方天地。

    若有人记得他,为这葱茏繁密的枝干挂上祈福带。也许轻风来过的时候,还能有红布条飞舞昂扬。

    “昨晚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尚能说话。”陆渊随手从鸮人的尸体上,拔出一把纤长的黑色物件。

    他听到屋外禽类的嘶吼声,那些怪物正急停在这座偏殿的屋顶上,窸窸窣窣带动着青瓦的窜动,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陵川渡细看才发现陆渊拿的是一只长柄青铜灯座。

    只是被鸮人脏污的黑血覆盖,才变了颜色。

    陆渊掂了掂手上的灯座,“看来是到这些怪物的晚膳时间了。”

    被当成膳食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陵川渡问道:“了无大师有没有跟你交代了什么?”

    陆渊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他万事皆空地在念《地藏经》。”

    陵川渡:“……”

    这和没交代有什么区别!

    陆渊提着青铜灯座,走到屋顶正下方,他仰头望向松木作的椽子,正在微微地抖动,落下积蓄许久的灰尘,“我昨夜寻到此处时,他已快不能说话,但是了无大师还是拜托了我一件事。”

    昨夜子时。

    陆渊与小沙弥在了无大师的偏殿前相遇。

    在诵经声断之后,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是陆小友么?”

    陆渊并未回答,只是辨认着小沙弥的神色,发现他自若又茫然地望望自己,又看看偏殿紧闭的大门,整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施主……这是在等什么呢?”小沙弥被陆渊默然不语地举动给震住了。

    大半夜在无人的偏殿门口遇到举止诡异的人,像极了话本里的女魅妖精。

    他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师父师兄同他讲的罗刹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

    眼前的女施主容颜虽不能称之为姣好,但是气质却如月下清霜,破碎的月光在她的脸上徐徐洒下。

    如神妃仙子。

    陆渊朝小沙弥莞尔一笑。

    小沙弥被他笑容恍了一下,就见陆渊转身推开了这座没人居住的偏殿。

    “哎!施主你!”小沙弥还没来得及阻止,陆渊已经迈入殿门,“这里面无人居住很久了,怕是灰尘很大的!”

    他跟着陆渊跑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虽然是夏末,但他还是打了个哆嗦。

    陆渊低沉地问:“你看不见么?”

    小沙弥心里一跳,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在阴影里的陆渊,只有许久没有来过人的尘埃味道。

    坏了坏了坏了!这个陆施主一定是什么妖怪!

    把他骗进来是要吃掉他!

    小沙弥欲哭无泪,师父说得对,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是会吃人的!

    他带着哭腔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小沙弥捂着嘴望着他 。

    陆渊眼皮一跳,他这是把一个小孩吓哭了?

    但是他至少确定了,鹧鸪梦里的人是当时现实的折射,当年寂照寺的确实没人看见这做偏殿,它就像是被人从这里刻意抹去了。

    “所以我施了清心咒。”陆渊捏紧手上唯一可以称作武器的东西,“准确说是很多次清心咒,那个小和尚先是看见了殿内的烛火,最后才看见已做木化的了无大师。说来好笑,这孩子入门时间极短,还未真正的见过住持。”

    “了无见到我之后,他认出了本我。”陆渊嘴角微微抬起,却带着苦意,“这个老神棍还是有点能力的。”

    “只是他确实已经不能算做一个活人了,所以鹧鸪梦还未完全撕裂。”

    头顶的瓦片发出一身脆响,鸮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陆渊擦了擦武器上滑腻的血液,望向陵川渡,无奈道:“我们不如先想办法出去,再慢慢说?”

    末了,陆渊叹了一口,“我又不会骗你。”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坦然中带着陵川渡熟悉的退让。

    像极了某个人。

    陵川渡觉得胸口被重重碾过,那跟若有若无的藤蔓又一次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他忽然喉咙很痒,不敢再看陆渊。他语气很淡,像在威胁又像是自言自语,“若你拖了后腿,我就……”

    ……留你做邪祟的口粮。

    陆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对方在发呆,便随手跟旧时一样,拍了拍陵川渡的肩膀,擦身而过时凑近轻声道:“回神了。”

    温热的气息几乎是瞬间抚过陵川渡的耳边,血液顿时在他皮肤下集聚,更可恶的是陆渊见到他的神情,还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指腹上的温度简直要把他灼伤了。

    陵川渡被刺激地想发抖,但还是忍住了。

    他暴躁地说:“你干什么!”

    陵川渡剑眉紧拧,但他眼角薄红,嗓音沙哑,这就显得很没什么威慑力。

    陆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想看看是不是陆明珠在你身上留下的死气未清。”

    陵川渡怒道:“那你在这动手动脚做什么!凤池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他几乎是慌乱地拍开陆渊的手,像是嫌弃极了,退了好几步,跟陆渊拉开距离。

    这又是再发什么疯。

    陆渊有些无语,他脾气其实也算不得好。在鹧鸪梦里面被陵川渡莫名其妙怼了好几次后,再加上看过生死之境之后,他的忍耐简直达到了极限。

    他冷笑道:“凤池宗怎么教得我不知道,听闻陵尊主年少时,曾在九苍城求学,想必你的师尊曾告诉你如何探得灵核。”

    陆渊逼近几步,血腥气带着奇异的木香气息,把陵川渡牢牢圈在他的领地里。

    陵川渡已经能看见他鼻侧旁边一颗若有若有的小痣,他心里乱做一团。

    ……他为什么跟陆灵越一样,那颗痣生得一模一样的的位置。

    “一是进灵台。”陆渊冰凉的眼神掠过陵川渡的脸庞,随即伸出手贴在他的胸膛,慢条斯理地下滑。

    陵川渡猛地拽住陆渊的手,他喉头攒动,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陆渊神色清明,看着陵川渡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嘲弄道:“二是……入内府。”

    第023章 双面佛

    陵川渡怔在原地。

    他看见陆渊怒意横生眼里隐含着的失望。

    那张所差无几的脸上冷得如雾冻凌霜, 手掌稍显亲昵却不含任何感情的贴在他的身躯上。

    “还是你说想让我入内府探你的灵核?”陆渊带着陵川渡的手继续往下,眉目间暴戾的邪气陡生。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嘲讽,“难道九苍城就是那么教你的?”

    跟他师兄一样嗓音的话语落在陵川渡耳里,让他一阵手足无措, 无法喘气。

    他想说什么, 但是嗓子仿佛被死死堵住。

    心口有滚热的沸水一遍遍浇过, 只要一开口,那炙热的气息就要将他烫得千疮百孔。

    就……像自己见不得光的感情被师兄知道了。

    陵川渡胡乱地眨了眨眼睛, 目光飘忽又迷茫。

    明明在幽森可怖的寂照寺,却让他觉得回到了悬世飘雪的九苍城。

    他贪恋那一点点相似的温度, 又怕一动梦就醒了。

    屋顶的鸮人没让殿内古怪黏着的气氛持续太久。

    密密麻麻的抓挠声瞬间达到顶峰,工人忙了许久苫背的房顶立刻开了几处大洞。

    陵川渡没有焦距的瞳孔望向了声源,碎裂的瓦片伴着灰尘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发出一阵噼啪咔嚓的声音。

    这里是……

    这里不是九苍城。

    陵川渡的眼神终于落到实处,他气得脸色发青,恼羞成怒地一掌推开陆渊。

    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子给唬住了!

    他下手没留余力,陆渊直接被推出几尺开外。

    两人瞬间分开, 刚刚诡异缠绵的氛围立刻消散殆尽。

    陆渊起手起势, 一个灵力保护罩方方正正地将了无大师护在正中,鸮人利爪撞过灵力罩,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门口!”陆渊大喝一声, 陵川渡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已守在门口,几个鸮人直冲而来,朝着陵川渡张开鸟喙, 发出带着血腥味道的嚎叫。

    陵川渡抬手虚空一抓,几只怪物顿时脑袋化为一坨血泥, 四散而落。

    鹧鸪梦若水幕一般,两人四周竟发出波折的光面, 然后陆渊头疼地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挣裂之声。

    “陵尊主,收敛一点……不会么?”陆渊挽剑一转,一根手腕粗细的灯座暗金流光回转,他为这根脆弱的青铜器渡上自己的灵力。

    陵川渡哑然片刻,眼神扫过陆渊刚从鸮人心口拔出的武器,面无表情道:“你明明也用了灵力。”

    滚烫腥臭的血液从青铜座表面滑下,陆渊不冷不淡道:“但是我只有筑基期。”

    陵川渡现已渡劫后期,离登天入道也只有半步之遥,哪怕他极为控制自己的灵力,但鹧鸪梦依旧察觉到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物存在。

    “那你现在最好祈祷自己基础法术学得不错。”陵川渡面无表情,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在生气。

    他脚步轻点后退了几丈,如无骨的纸鸢一般轻飘。

    陆渊一开始没明白陵川渡的意思,直到看见他一把扯下佛台布。

    明黄色布条如蛟龙出水,分裂成数个布条将一群鸮人拉扯,他差点伸手一拽,数个鸮人因速度未减,被他硬生生调整了俯冲的方向,互相地撞在一起。

    一时间,房间内脑壳互相撞击的声音绕梁三日,顺道还咣咣得撞击上陆渊布置的防护罩。

    陆渊:……

    他这会知道陵川渡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一群“陀螺”在狭小的室内乱飞,确实很容易祸殃池鱼。

    最后这群晕头转向的怪物被捆扎结实,聚在屋中央。

    “长那么多羽毛,烧起来应当很容易吧。”陵川渡心里正窝着火,随意挥手地打翻供奉的长明灯。

    灯盏内的煤油蜿蜒到怪物的脚下,见到陵川渡真打算烧了这群怪物,陆渊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

    “等等。”

    陵川渡皱眉看着陆渊靠近那堆鸮人,亲自伸出手,拔下其中一只的羽毛。

    羽毛下是一个浑圆的孔洞,边缘是狰狞外翻的血肉。

    陆渊停顿了片刻,手指轻抬,一只怪物脸色的羽毛被尽数除去。

    它除了正脸少许部位还有皮肤外,脸颊,颧骨,下颌处全是血孔,还在泅泅而出污血。

    却又跟当年瘟疫时,死去患者所得的面疮如出一辙。

    “这就是瘟疫……的源头么?”陆渊的手抓紧复又松开,“天都城的居民得了这种怪病,怕被人误以为邪祟,只能忍痛拔出这些鸟羽,被人看见又只好以患病为借口。”

    陵川渡对这种血呼刺啦的东西只有厌恶,他蹙眉道:“了无大师究竟让你做什么?”

    “他说。”陆渊看着面皮已如老树般沟壑粗糙的了无大师,他脖颈处的青筋血管变成细枝,面容却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爱。

    他说:没想到一别竟是今日才见,听闻你死于陵施主之手,没想到是谬传。

    陆渊伸出手,想为老和尚输送点灵力,他苦笑道:大师,我确实是死了,刚刚回魂呢。

    了无眼睛已经不能转了,只能定定地看着陆渊,他说:“陆施主善开玩笑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陆渊已经急得额头出了细汗,他这具身体本就修为拉胯,输入给了无的灵力更是石牛入海。

    了无道谢道:“劳烦施主费心了,但菩提身无法逆转,就不必大费周章了。老衲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陆渊垂眸看向了无木化的下半身,点了点头。

    “当年我与陆首座在茶肆见面的时候,曾说过你放不下责任,没想到眼下,老衲也是靠此‘胁迫’陆首座了。”了无发出枯哑的笑声,“我已灵力将要散尽,然寺内已被邪佛侵占,他能化作世间万般形容。”

    “他伪装成我的样子为行便利,同时把我封在这座偏殿。传经阁有历任主持的舍利守护,邪祟不敢轻举妄动。除此处之外,他如入无人之境。”

    “陆首座。”树纹已长至了无的下唇,他嘴角艰难地开开合合,“我别无他法,只能暂缓一日是一日了。”

    了无就像一个老朽的物件,发出最后一道木头摩擦的声音,“找到双面佛,除掉他。”

    被施了静音咒的小沙弥,什么都没听见,只看见陆渊席地而坐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陆施主,我得去告诉我师父,这是什么情况啊?”

    他扭过头打量着了无大师,小声嘀咕着:“这又是谁?”

    陆渊盯着小沙弥,忽然觉得很累,他抹了把脸说道:“这是了无大师。”

    小沙弥觉得陆渊是疯了,“怎么可能,我虽然没见过主持本人,但是我师父天天早课会去听了无大师讲佛经的。”

    外面鸮鸣声突然不绝于耳,像是庆祝某人的死期将至。

    小沙弥瑟缩了一下脑袋,“怎么最近土枭那么多。”

    陆渊面目阴沉地起身就要走,小沙弥抱着胳膊追上,“施主你要去哪?”

    “去把传经阁烧了。”陆渊冷冷道。

    小沙弥:!

    “万万不可!”

    他迈开小短腿就追了上去。

    “所以你把人都引到传经阁了?”陵川渡神情了然。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会去火烧传经阁。”

    陆渊只是打算假意点燃传经阁,吸引寄宿在此的普通人前去救火罢了。

    陵川渡不耐烦道:“我又不是神志有缺,你也没有失心疯。想想便知道了。”

    “我担心晚上他们睡得太死,特意等到白天才动手。”陆渊淡淡道,“人倒是差不多都来了,那尊邪佛有点迟钝,但是也意识到了不对。看见他豢养的人都跑出来也急了,然后你就看见了。”

    寂照寺除了传经阁以外的地方,屋檐上,窗棂前,瓦片上停满了这些已经被转换的怪物。

    “你怎么说服那个小和尚的?”陵川渡犹豫了一下问道。

    陆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没‘口头’说服他。”

    言下之意,他使用什么障眼法或者一类的东西,哄骗了小和尚替他撞钟。

    “那口铜钟也是现在唯二安全的地方了。”陆渊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要是在晧天仙盟,他这种对普通人施法的行为,又要被其他人一纸上书。

    “那个邪佛本尊呢?”偏殿屋顶早就被刚刚的鸮人掏出数个大洞,陵川渡望向夜空,总觉得有何处不对,“你在这闹腾一天了,他就放些小玩意?”

    陆渊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小玩意”,要不是小沙弥替他敲响法器,他还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白天。

    “闪开!”陆渊心中一动,厉声喝道。

    他终于知道夜空哪里不对了。

    漆黑一片毫无星辰,那根本不是天空!

    一座掀天揭地的铜制佛像从天而降。

    佛生两面,一面敦厚温和,一面修罗鬼面。

    陆渊体内气息像感受到了危险,反射般地冲上他的掌心。

    倏尔风动,陆渊一身黑红的衣服翻飞。

    暴虐的气场以他为中心,竟像是要将周围的一切都绞杀,卷碎迸裂的佛像铜片变成了杀人暗器,它们数以千计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周围的所有物体。

    寂照寺上空悬坐着一个巨大的法相虚影,他正发出嗡鸣般的笑声。

    每一声如金玉相击,又如暴雷闪电。

    “吾欲带诸位脱离三恶道苦楚。”

    虚影俯身,空气瞬间凝滞 ,他笑道:“前来超度二位。”

    第024章 渊雪

    系统刚在后台交涉未果, 从同事那求爷爷告奶奶拿了点道具,一回来就看见让它两眼一黑的场面,【我虽然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啊!】

    陆渊几乎按捺不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 他手中的青铜灯座终于支撑不住这股蛮横力量裂成碎片, 与佛像的残骸卷做一团, 在空中狂舞。

    “你以为是我想那么干的么?”陆渊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系统心碎地听到陆渊身上传来的咔嚓一声又一声,它十分不舍地递给他一瓶液体, 【我从我同事那贷款买的东西,你记得要还啊!】

    【来自未来的超科技产品, 强力粘合液。无论是小到盔甲还是大到星船,一黏即合!后顾无忧!】

    陆渊:“……”

    他虽然有几个字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猜出来,傻子系统给他送来了个什么东西。

    陵川渡一挥手,将不分敌我的碎片隔开,他眉头蹙起, “你果然不是筑基期。”

    怀疑, 不确定,杀意,犹豫, 各种情绪从陵川渡眼底闪过。

    “林绛雪让你来是做什么的?”

    双面佛不用动手,陵川渡就要让陆渊第二次脚踏黄泉。

    陆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隐藏修为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么?”

    他有的时候觉得陵川渡疑神疑鬼的样子, 跟他在九苍城养的一只猫儿如出一辙。

    胆子小,脾气却烈。被吓到了, 它不会乱跑,只是会边喵喵叫边给人几爪子。

    “那暴露灵力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么?”陵川渡冷声道。

    陆渊深吸一口气, “如果你不介意被这个准备超度我俩的东西,从天而降拍成肉饼,我很乐意再跟你聊聊。”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传经阁方向急行,此时寂照寺被双面佛的虚影笼罩,地崩山裂,飞沙走石。

    若再不找到陆明珠的尸身,就要随寂照寺一起化为齑粉了。

    但陆渊还未试过在如此不稳定的情况下施展生死之境,况且他更不会在陵川渡面前使用自己的秘法,免得他师弟以为他是冤魂索命来了,直接把他就地正法。

    双面佛的虚影只是轻轻一抬手,便已掠数丈之远,随即一掌拍下!

    陆渊匆忙闪避,砖墙碎片还是擦过他的脸庞,露出一条血痕,他暗骂道:“这尊邪佛看着也是脑子转不过来弯,为了杀两个人,把自己的老窝都要掀了个底朝天。”

    他喘了一口气,系统给他的那个鬼东西确实让他的这具身体不再开裂,但是也让他的灵力无法挥之自如。

    那虚化的巨大法相已如影随形,祂再一次笑道,“众生造作恶业而生三恶道,吾欲超度二位,施主为何执迷不悟。”

    妈的,这个玩意怎么比了无大师还能叨叨!

    一边追,还能一边瓮声瓮气的说教一路。

    陆渊狼狈地借力打力,靠双面佛袭来的气劲,将自己甩出去数十丈,他能感到自己的胳膊骨节几近错位,灵气却被锁在这具身体里,又疼又涨的感觉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双面佛的下一击又难舍难分地追了上来,同时祂的声音变得惊喜万分,“施主看样子已悔悟,那我便送你一程吧。”

    陆渊额角青筋直跳,血液在脉络里狂奔,他浑身却僵如磐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巨大的手掌离自己越来越近。

    “破魔!”随着一声被淹没在狂风的怒喝,一柄长剑带着蓝黑色的弧光划破夜瘴,撕裂空间,扎入那只邪物的掌心。

    虚影登时一击即碎,化作万千光点洋洋洒洒落下,宛若漫天火树银花。

    陵川渡落至陆渊面前,神情带着还没散去的杀气,“还能站起来么?”

    陆渊目光落在陵川渡手中那柄长剑上。

    破魔,原为前魔尊陵千枝的长枪。

    她曾取一雷击木造枪杆,锻龙伏川精铁成枪头,做成这把破魔之枪。

    在陵川渡来九苍城之后,他师尊就将破魔的雷击木制为剑柄,而破魔的枪头精铁与陵川渡的灵气体质并不匹配,所以陆渊一人去北方残雪幽径,独守十天,最终斩杀幽径深处雪妖,用它的一颗晶核,锻造出一把新的武器作为陵川渡的生辰礼物。

    他在残雪幽径出来后,还因为雪盲当了几天瞎子,但是他认为这一切都值得。

    哪怕是手上的冻疮都让他觉得这是心满意足的痛楚。

    只是当时,陵川渡并未叫它破魔。

    而是,唤它渊雪。

    原来……竟连名字都换了么?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灵力,此刻又翻腾起来。

    曾经他也会如此真挚地对待一个人,只是此人对此弃之敝履。

    这个认知刺激得陆渊眼前眼前忽明忽暗,心脏敲得他太阳穴一阵疾跳。

    他咽下几乎要冲出唇齿间的热血,略显阴郁道:“陵尊主……没想到还如此心善。”

    陵川渡神色复杂,下意识握住破魔的剑柄。

    ……刚刚那一刻,他口比心快的召来破魔。

    原来……只要是相似的一张脸就可以让他方寸大乱。

    两人未在言语,趁着双面佛哀嚎之际,一路急行至传经阁。

    在他们身后,那散落漫天的光影碎片,又一次聚集。

    法相脸上重新浮上欣喜若狂的笑意。

    陆渊神情恹恹地靠在传经阁墙上,听着拆墙的声音临近,轻声说道:“好一个瓮中捉鳖。”

    只不过他们是鳖。

    传经阁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们惶恐茫然地挤成一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见到有两个人冲了进来,更是吓得人浪后涌,除了纷乱的脚步声,只能听见人群里粗重的喘气声。

    “不要紧,不要紧,他们不是邪祟。”撞钟的小沙弥看见了陆渊,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发现鸮人全都聚集到陆渊所在的偏殿,便又回传经阁想找人帮忙,结果外面直接一阵子地动山摇。

    “发生什么事情了?!”终于有个人出了声。

    一个女人抓着旁边人的胳膊,抖着声音说:“外面的怪物,我刚刚在窗户旁边看见了!它们还没走!”

    他们一群人白天看见传经阁着火,啥都没想就直接往这边赶,一群人扑了看似很大,实则都在外围并无实质影响的火。在一群人好奇地找火源时,就看见了一群遮天蔽日的鸮挥舞着翅膀低飞而过。

    一个男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开口道:“那个怪物长着人脸,但是……”他面部抽动了几下,“但是那个人是我见过的。”

    穿着黑傧浅红色袈裟的僧人道:“施主所说的是何人?”

    男人咬着牙说:“他是我同乡!我们是一起来参加燃灯佛圣诞的,结果一周前他人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是他家里有急事回去了,没想到他还在这里!只是变成了怪物!”男人鼓起勇气指着僧人喊道:“寂照寺里有邪祟!”

    众人沸然,哭声骂声抱怨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充斥在密闭的空间里。

    僧人满头大汗地解释,其他人顿觉传经阁也不安全,竟有几个人想往闯。

    路过门口时,陆渊冷冷地说:“出去可以,别拉着我们一起陪葬。”

    只怕这些人一出去,那扇邪祟从外面打不开的大门,现在就直接变成了恭迎。

    “那我们就在这等死吗!”着急出去的壮汉忍不住吼道。

    陵川渡被吵得心烦意乱,他揉了揉额角,语气阴骘,“若你不喜欢等死,本座现在就让你过奈何桥。”

    “你!”壮汉抡起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朝陵川渡头上招呼。

    陵川渡眼睫轻敛,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涯下冰棱。

    壮汉的胳膊瞬间扭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他连叫都做不到,倒退几步,脸色煞白地捧着手臂。

    他的同伴大声疾呼,额头上的头巾随着他的动作,快绷不住堪堪将要掉落:“邪祟!你就是邪祟!”

    陆渊:“……”

    在陵川渡想把对方的胳膊也拧成麻花的时候,陆渊开口道:“我们是凤池宗弟子,来此查邪祟一事。”

    头巾男瞅着陆渊精致苍白的脸,“你看着实在不像是凤池宗的仙师。”

    ……倒像是山中精怪,兰若寺的聂小倩,荒芜禅院的辛十四娘。

    一想到这里也是寺庙,就更应景了。

    头巾男防备害怕地看了一眼陵川渡,把后半句话咽下,“那你们查到什么了?”

    陆渊沉默了一会,只是问道:“你们中谁是双面佛的信徒?”

    人群里静了片刻,随即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一声盖过一声。

    “谁?”

    “神佛总谱有这位吗?”

    “没有听过啊……”

    “是哪位佛祖的别称吗?”

    陆渊目光阴沉,一点一点审视过人群,这一切的一切总该有个源头。

    那尊邪佛一定是被一个人带进来的,而祂又一定与那个人有什么约定,导致像陆明珠这样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落入编织的美梦。

    而这个源头隐藏在那么多人之间,鬼祟阴暗地凝视着他们。

    外面的噪音似是止住了,也可能是守株待兔。

    而殿内的声音却如滚水,密密麻麻的气泡喋喋不休地炸开、凝聚又炸开。

    陵川渡捏了捏鼻梁,他眼皮轻耷,审视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忽而他笑了一下,看向陆渊,“哪有那么麻烦,都杀了不就好了。”

    第025章 父母心

    陵川渡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嗓音, 挤作一团的人纷纷惊恐又愤怒地瞪着他。

    众人一时间无人吭声,他们被自称来自凤池宗仙师的言语所震惊。

    印象中断蛟刺虎、见义必为的修真者,却明晃晃地要将铡刀放在他们这群弱者的脖子上。

    终于有人回过味来,语调抖不成声却依旧坚持全力地说完一句话:“仙师枉顾性命, 滥杀无辜!这么做就不怕被天道谴责吗!”

    此世间做有违天道之事的人, 都会被天道中下心煞。

    煞气入灵台, 神识难再还。多数心煞之人结局都是失去意志,变成一个只知道发泄暴力的凶煞恶兽。

    陵川渡扯了扯嘴角, 似乎想笑,不痛不痒地看向那人说道:“本座早已被天道厌恶。”

    他缓慢按向自己的胸口, 森冷的笑意逐渐扩大。

    早就有一把刀无形又决绝地插在了自己的胸口,他曾用这把刀亲手了却了陆渊的心跳。

    生锈、腐烂、流脓,伤口在百余年里搅得他不得安生。

    在一群紧张到极限的人看来,近在咫尺的陵川渡比门外的邪祟显得更为危险,他们大气不敢出,只能看着这尊杀神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掠过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 无情狠戾的在挑选着合适的屠宰对象。

    陵川渡猛地看向陆渊突然发问道:“你说如何?”

    陆渊眼前几近发黑, 浑身忽冷忽热。

    灵力冲刷着他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脉。

    它们在咆哮在怒吼,想要突破陆渊身体的限制, 尽情叱咤喑呜。

    这些暴走的灵力几乎将陆渊逼疯,他咬破自己的舌尖,温热的血液流入了唇齿之间。

    他勉力保持清醒, 抬起眼皮撩了一眼陵川渡,没事人一样懒散笑道:“陵尊主说得有道理。”

    当然是鬼扯。

    他就算大喊你不要乱来啊, 第一个被祭天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你们根本不是凤池宗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她见陵川渡朝这边望来, 立刻将按住小孩的后脑勺扣在自己怀里,但她却没有后退一步。

    纵使嘴唇青白,浑身抖若筛子,她也没有动一步。

    陆渊眸光一沉,视线落在女人身上,“你看着有点眼熟。”

    他懒洋洋地迈了几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眼睛微眯打量着对方,“我是在哪见过你么?”

    女人惶恐地跟他对视,跟陵川渡给她的那种来自性命上危机感不同,陆渊给他的压迫是一种上位者俯视的理所当然。

    她咽了一口口水,说道:“你是陆鸢,我见过你。”

    陆渊恍然大悟地抚掌,“你跟张姨娘是什么关系?”

    面前的女人面部轮廓,眉眼走向跟陆明珠的母亲张姨娘有些神似。

    女人只是抱紧了孩子不敢再吱声。

    陵川渡目光不善地看着女人怀中的孩子,倏地说道:“阳火只余左肩火,一看便是早夭之相,你做了什么?”

    陆渊垂眸看向她怀里不哭不闹的孩子,“可以给我看看么?”

    女人这才倒退几步,防备地看着他。

    陆渊无奈道:“你若不说出真相,你跟你孩子都活不了。”他侧了侧身,露出身后眉目狠决的陵川渡。

    女人便道自己叫张兰茹,是张姨娘的远房亲戚。

    半年前因为老家丈夫种植的茶园收成不好,过来投奔张姨娘。

    陵川渡冷笑一声:“你过来可不是单纯因为这个原因吧。”

    他耐心已经告急,几步闪身到张兰茹身前,手腕轻轻一带从她手中捞出了孩子。

    张兰茹张着嘴愣了半天,支棱着臂弯傻站了半天,才大声哭喊道:“抢孩子了!”

    传经阁里顿时乱作一团。

    陆渊头痛欲裂:“你能不能循序渐进?”

    陵川渡低沉冰冷道:“怎么?你还想跟她叙旧么?”

    这世间,大部分父母见到这种场景都是目眦尽裂的,张兰茹慌里慌张地扑倒在陵川渡脚下,“我说!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陵川渡显然没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变扭地像夹着个物件似的,把小孩箍在自己怀里。

    寻常小孩儿要是这种姿势,早就难受得闹起来了。

    陵川渡觉得自己仿佛在尚能感受到热气的夏末,抱着一个发着寒气的冰块。

    他面无表情将孩子还给张兰茹,嘴里说得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不仅是早夭之相,更像是已死之兆。”

    这个孩子看着瘦弱不堪,面上一丝血色都无,黑色的瞳仁几近要占满整个眼眶,看起来可怖又诡异。

    然而他只会呆愣愣地看着他们一群人。

    但是他的鼻翼翕动,又是个活人。

    陆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抱着孩子摊在地上女人,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了,“是你骗了……陆明珠,对么?”

    张兰茹哽咽道:“我孩子他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被稳婆说活不过十天,但是他特别、特别的顽强。”

    她的孩子挺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那时候,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稳婆的话在她心里已经悄不可闻。

    就在一个很寻常冬天,甚至是一个瑞雪频降的冬天。

    她的孩子一病不起了。

    希望破灭之后,就是更痛苦的坠落。

    张兰茹的一颗心从九霄直堕入归墟,那种失重感让她苦不堪言,但是孩子每天都在死去一点,更让她魂不守舍。

    听闻天都城寂照寺神佛灵验,她别孤身一人前来寂照寺。

    一个人在寂照寺虔念佛焚香了几个月,但是从家里传来的却是一封封告示她孩子欲渐衰弱的噩耗书信。

    一个夜晚,张兰茹终于爆发了。

    她将怒气撒在了寂照寺的佛像上。

    一斧一凿,劈得她大汗淋漓,劈得她泪如雨下。

    那个晚上她死了一遍,但是又有人让她重获新生。

    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盘弄着手上小叶紫檀的佛珠,嘴角带着悲天悯人的笑容站在殿门口,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你做双面佛的信众。

    我可以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男人的声音温和又带着蛊惑,未束的长发随着夜风在他肩头扬起,宛若天神而立。

    张兰茹泪流满面,摇着头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神佛。

    男人双手合十,他说不必像你之前这样几个月的烧香拜佛,只需一日,我就能让你看见神迹。

    但是,就像你焚香诵经一样,为显示你的虔诚,你也得做一件事情。

    好一套诳人的话术。

    在当时已经濒临崩溃的人面前,抛下一个立竿见影的诱惑。

    陆渊捏了捏眉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不是连殿门都进不去?”

    张兰茹噙着泪水,惊讶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古怪得很,当时我们离得很远,他却一步也走近。”

    好夸张的……修炼速度。

    半年时间就从殿门都进不去的邪祟,变成了寂照寺的实控者。

    陵川渡:“你答应他做什么事情了?”

    张兰茹还是不习惯陵川渡咄咄逼人的语气,她瑟缩了一下,靠向陆渊那边,“那个人说我孩子是得了瘟疫,但是如果把这份病症平摊给五个人,孩子的瘟疫就会减轻。他让我收集别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他给的纸张上,烧在一个特定位置。”

    “我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五个人的生辰八字,按照他说的办法,烧掉了纸张,然后孩子他……真的变好了。”

    “他对我说,人有两具身体,一具阳身一具阴身。人没了阳身,可以靠心火植入到阴身中存活。他只是让我献祭了别人的阳身,将瘟疫均摊,而对他们的阴身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是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双面佛他说我孩子病得太厉害了,需要更多人的阳身。”张兰茹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她想把自己的做法摘清,说得更加冠冕堂皇。

    最终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所以我没有办法,我去找了唯一住在天都城的亲戚。更巧的是,陆明珠她也有心愿未了。”

    张兰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所以我跟她说了双面佛的事情,还说我儿子的瘟疫就是他治好的,如果陆明珠能给我提供更多人的生辰八字,我可以替她引荐。所以我……”

    陆渊忍无可忍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骗了陆明珠,又让陆明珠把陆府所有佣人的生辰八字告诉你,最后实现的却是你自己的愿望。”

    张兰茹捂脸大声嚎啕:“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再看我的孩子死一次了!”

    “你可知这邪祟要的是什么?”陵川渡神情淡漠,端的是一幅事不关己的姿态。

    世间生死循环,阴阳对立。人生时为阳身,死后踏过黄泉为阴身。

    而这尊邪佛在阳世就让人生死分离。

    分明是一个吞噬生气的怪物。

    其余人早在陵川渡与张兰茹对峙的时候,静悄悄地后退到二楼,他们不清楚张兰茹在那又哭又叫什么东西。

    陵川渡目光暗了一瞬,深深地看了张兰茹一眼,“真是多谢你给他的供奉,让他在短瞬之间实力大增,到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甚至不需要你在额外做什么,他就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诱惑来这的香客了。”

    “我没有听懂……”张兰茹已经六神无主,碎发狼狈地沾满了她的脸颊。

    陆渊嘴角紧抿,似乎有些不悦,他头疼道:“那些长得似人非人的怪物,你也看到了,它们就是被吸食完生气的阳身。而你的孩子,日夜濡染在这种环境下,死气过甚,一脚已过鬼门关。”

    屋内长明灯静兀地跳跃,窗上人影错乱。

    传经阁外微弱的敲门声,此刻像极了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门外传来了轻柔的嗓音,来人带着笑意缓缓说道:“阁内听上去热闹非常,可否让小僧也进去一观?”

    第026章 破魔

    张兰茹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崩溃地捂住头,“就是他!这就是他的声音!”

    若是按照志怪小说的发展,门内总会有个智商不高的倒霉蛋傻呵呵地去开门。

    但这是现实,殿内现在所有人捂住自己的口鼻, 大气不敢出地瞪着门口。

    偶尔有夜风吹过, 殿外窸窸窣窣的枝丫作响声音更为明显了。

    陆渊倚在门口, 跟门口那个不知是什么幻化的邪祟只有一门之隔,他侧过头看着门上的投影, 饶有兴致地反手敲了敲门框。

    门外的邪祟被他的举措搞得一愣,敲门的手举在空中停顿了半晌。

    陆渊轻轻朝门口抬了抬下颌, 示意陵川渡过来,“你觉得门口是个什么东西?”

    “喜食人的生气,却又可以仿做人形。”陵川渡抿唇看着陆渊稍显轻佻的动作,但还下意识地走过去了,“是有一些邪祟可道人言,但是终究面目可憎, 与常人有异。”

    陆渊状似亲密地拉住他的衣袖, 在须臾之间,他迅速将愣神的陵川渡拉至身侧,压低声线道:“如果他不是邪祟呢?”

    陵川渡铁灰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目光移向窗纸上的鬼影幢幢,他此时此刻也明白陆渊的意思了,“你是说……”

    陆渊眼里划过一道锋刃般的光, “他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属实听上去又没什么道理, 一个普通人又何须活人的生气。

    “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陆渊扬眉道,语气玩味但目光决绝。

    陵川渡反手拽住他, “你疯了?”

    “他那么着急散了法相,化作人身来找到这,不是说我们躲在这里就万事大吉了。”

    陆渊话音刚落,一只青白色的手指戳破殿门毫无征兆地袭来,直直捅穿几寸厚的门板。但对方指尖皮肤仿佛浸入沸水,毫无血色的皮肤瞬速便为焦黑色,滋滋啦啦地腾起袅袅白烟。

    门外的双面佛顿了一下,接下来却是疾如闪电的咚咚几声!

    他变指为掌,粗暴有效地将大门击破了几处缺口,室内宛若风卷碎雪般扬起被他捅穿的木碎。

    “看来是要硬闯了。”陆渊一字一顿,每个人听到这句话心已沉入谷底。

    他语罢看向张兰茹,“你替他烧那些生辰八字的地方在哪?!”

    对方如此慌张急迫,怕得就是陆渊他们要把自己的法阵给掀了。

    “就在这!”张兰茹见状也明白了个大概,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眼尾布满了跟她年龄不符的纹路。

    她睁大眼睛,指了指与传经阁后与之相邻的偏殿方向,“就是那边,一个天井下面!”

    在她说话同时,大门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陵川渡飞快地做了决定,“你随她去把法阵毁了。”

    来自门外的一掌打断了他的话,锐利如玄铁的气劲斩断了他额角旁的碎发。

    陵川渡眉目间的戾气简直要遏制不住了,他脸色一沉道:“本座现在倒是想去会会他了。”

    陆渊定定地看着陵川渡,倏而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那就仰仗陵尊主了,希望我能在尊主把秘境……破碎之前,把事情办妥。”

    陵川渡没有再看陆渊一眼,大门轰然被推倒,人群宛若被狂风袭倒。

    一时间鸮人唳泣,天空掀起巨大的涡流,尽是想要将众人席卷而入。

    “破魔!”在夜雾中,陵川渡在逆风而行,他手中剑身已凝起蓝黑色的魔气,剑身颤抖,杀机迫近。

    双面佛只是静立原地,他俊美不似活人的脸庞笑意愈甚,他伸出一指与剑尖相抵,两种暴雷般的力量瞬间将周围搅起一片涟漪。

    陵川渡一剑未成,他不怒反笑,薄唇微扬,遗憾地说道:“看来……”

    “你是不想跟本座切磋几招了。”

    双面佛似是感受到了危机,他双手合十,手腕上的小叶紫檀佛珠幽幽散发着棕红色的暗光,“施主何必如此心急,一切自有定数,天塌不惊,心若冰清。”

    陵川渡冷哼一声,讥讽道:“满嘴佛教道义,不过伪佛一尊。”他手中陡然光芒大盛,魔气滔天,他神色冰冷,“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双面佛修长的眉峰微微拧起,面上却依旧温和有礼。他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便问道:“还有一位施主所在何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陵川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腕轻翻,破魔在夜色中划开一道半弧,人已如鬼魅般袭到对面面前。

    双面佛急退几步,双手结印想挡住这破魔之剑呼啸而来的剑风。

    他虽双手翻飞,已至残影,但腕间的佛珠仍被剑刃挑断,哗啦啦地散做满地的落珠。

    “自作善恶业,自得苦乐果。诸多罪中,杀生为最,施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陵川渡被他的一席话给气乐了,“因果不饶人,怎么算你也得先死在我前面!”

    双面佛像是叹了一口气,他阖上眼,黑色长发低垂,在夜幕中尽然显得有些悲悯,“既是如此,施主如此执迷不悟。”

    “……那便由吾来超度尔等。”

    他席地而坐,在落座的一瞬间,大地剧烈地撼动着一切,那座弥天亘地的法相又一次显露在天际,鸮人在低空盘旋,翅膀掀起地面上的巨大砂石碎块。

    陵川渡回首看了一眼传经阁,他不知道陆渊到底有没有找到双面佛蒂固在寂照寺的法阵。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相信陆渊。

    ……相信。

    一个对他来说显得那么遥远的词。

    陵川渡脸色阴晴不定地掠过那座看起来如同山般巍峨的法相,四周时不时传来人群的哭泣声,山中呜哑风声,夜枭似哭非哭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在谱写一篇哀绝的挽歌。

    而他独自一人笼罩在法相巨大的阴影之下,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陵川渡恍然回过神。

    他不是都已经习惯了么?

    习惯一个人舔舐伤痕,习惯一个人碌碌而活。

    习惯在每一个未尽的黑暗里独坐至天明。

    习惯回首不见……那个人。

    他自嘲地发出一声轻笑,一缕细碎的乌发划过脸侧,让线条干净锋利的侧脸显得有些脆弱柔和。

    破魔在掌中兀自铮鸣,刃如秋霜,透着森冷的寒意。

    陵川渡紧握剑柄,眼底那仿佛从没出现的孤寂早已泯灭,又归于平静。

    双面佛脸色却突变,法相像雾气凝成的虚影,越来越聚不成形,“你做了什么!”

    陵川渡愣了一下后,眉头微皱,厉声道:“你眼瞎么?”

    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干了什么你自己看不见吗?

    虚影最终如萤火之辉,在破魔一击之下,再无凝聚可能。

    双面佛再也端不起他那虚伪的笑脸,他立刻甩开陵川渡,朝着传经阁方向窜去,试要做最后拼死一搏。

    陆渊刚刚扫清了此处的法阵,雕刻着宝相花的地砖下,密密匝匝地堆积着几十具尸身。

    陆明珠的心脏追寻着她的阳身而去,只是无论它怎么努力,再也不能那具胸腔中重新跳动。

    她的阳身已经在异变的开端,身上开始长出了绵密的绒毛。

    【寻找陆明珠。1/1】

    陆渊正敛着眉细细地挑着一些未燃尽的纸张碎片,只见碎片上微不可见地闪过一道流光。

    他正准备拿起仔细看看,身后疾风骤起,雷鸣电闪间他不假思索地闪身一躲。

    双面佛一击未成,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长发缭乱,再也不见那副伪装的神佛模样。

    陆渊呼吸微微一颤,他差点就被对方捅一个对穿。

    双面佛阴冷地目光落在陆渊脸上,恨不得生啖其血肉,“不知好歹,那你便留在这吧!”

    这是不是就叫恼羞成怒了?

    纵然在这看起来生死存亡的时刻,陆渊还是不冷不热道:“你看起来心性未定,还需多加修身养性,才有机会位列神佛。”

    对方冷笑道:“好啊。”双面佛面容扭曲直扑而来,怨怼之气燃烧掉他所有理智,“只怕你是没有机会见证了!”

    陆渊手上此刻甚至连个称得上是武器东西都没有,他只得硬接下双面佛一掌。

    掌风犀利几乎要将他的掌骨寸断,蛮横的气劲直接冲进了他的躯体。

    气血翻涌,视野模糊,呼吸却灼热发烫。

    这次不用系统啰嗦,他自己都能听见这具木傀儡的身体在发出脆弱的呼喊。

    紧要关头,赶到的陵川渡将陆渊拉至身后,挥手一抬,落下一道防护结界。

    身体早已到达了极限,他觉得眼前一直有一片黑雾遮蔽着视线。

    陵川渡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在陆渊倒下的瞬间接住了他。

    “你怎么样?”

    陆渊低咳了一声,血水不可遏制地往外洇出。

    陵川渡的手有些抖,但他还是从齿尖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语气还带着点不耐烦,但仿佛只是为了掩盖他乱颤的睫毛和紧张无措不知道该放哪的双手。

    陆渊很想说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是他看见陵川渡试图压制失控情绪的双眼和微微发颤的唇角,他刚想开口,但血液直直浸没到他的气管,令他一说话就是剧烈地咯血。

    陆渊无力抗拒着那股可入骨髓的疲惫和困倦感。

    糟糕。

    ……这会好像骗不过他了。

    意识终于被黑暗吞噬,恍惚中似乎听见了来自邪祟的最后一声哀嚎。

    第027章 梦醒时

    眼一闭一睁, 陆渊觉得自己又要去鬼门关走一趟了。

    这何其短暂的一生,除了知道自己的死因稍显更糟心以外,没有任何好消息。

    周边的环境开始缓慢缓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但是这熟悉的屋顶,这熟悉的阳光投射角度, 和……这熟悉的腿部麻木感。

    以及脸黑的像锅底一样的林绛雪。

    ……等等?

    林绛雪?

    陆渊:“好巧啊, 你不会也死了吧。”

    林绛雪冷笑说道:“多希望你是个哑巴。真的。”

    她简直要疯了,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旧都调查昭武王一事,忙里偷空时看了一眼陆渊的情况。

    结果就看见他的命灯那一簇光摇摇晃晃, 跟风中残烛似的,她心脏跟着那束光一起上上下下地跳着。

    “你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林绛雪撩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她一夜未睡,脸色难看得很,“你现在还是先担忧自己吧。”

    陆渊慢慢垂下了睫羽,沙哑疲惫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林绛雪忍了忍,但嘴角还是没止住抽了一下,她说道:“鹧鸪梦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陆渊:“?”

    什么怎么回事?

    林绛雪:“??”

    你为什么迷茫地看着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 林绛雪自暴自弃地坐在一边, 双手环胸一幅兴师问罪的样子,“鹧鸪梦不存在了。”

    陆渊心里纳闷大于震惊,他开口急切地想说什么, 但随之即来的是几声闷咳。

    他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嗓音还是带着喑哑,“什么叫不存在了?”

    林绛雪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幽幽地看着陆渊, “渡劫后期,盛怒之下, 倒山倾海,烜赫天动。”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

    就是陵川渡当时心情应该不是很美好。

    陆渊:“……”

    林绛雪眼神怨念,配着她眼下的青黑,陆渊心虚地将目光移开。

    “鹧鸪梦直接被你师弟给裂成个渣了。所以我们现在没人能再去,你最好告诉我已经查到了什么。”

    “把我腿上那人挪个地。”陆渊过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被压得脚又凉又麻。

    林绛雪快速眨着眼,她说着正事呢!

    这个祖宗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啊!

    她没好气地随手一挥将趴着的张茶福移到床尾。

    陆渊缓了半天,等到林绛雪掐死他的心都有了,才不紧不慢地说:“西重山的寂照寺里有人想修道成佛。”

    林绛雪:“?”

    陆渊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林绛雪无语至极,“寂照寺一群佛修谁不想修道成佛?”

    陆渊从善如流,“是我没解释到位,有一个人,姑且称他是个人吧。在寂照寺找了个新的修行方式。”

    “窃取信仰,吸食生气。”

    林绛雪被他绕得七荤八素,她已经习惯陆渊想到哪说到哪的方式了,只能耐心地追问道:“姑且是个人又是什么说法?”

    “一具早该入轮回的阴身,靠着啮噬着别人的生气苟存于现世。”

    林绛雪矢口否认:“不可能,除了像你这种因为有一缕神魂在世,所以尚且才能与现世有牵连,其他大部分人死了之后,都必将阳身心火离散,化为无意识的阴身转世投胎。”

    “可能。”陆渊目光古井不波,漆黑的眼里满是冰冷。

    “昭武王。”林绛雪蓦然想到什么,她几乎是跟陆渊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名字。

    陆渊一字一顿的启唇,声音凛冽,“昭武王的那些阴身鬼兵……可比鹧鸪梦的要多得多。”

    林绛雪手指紧了紧,她坐不住了,在房里焦虑地来回踱步,“那瘟疫又是怎么回事?”

    “心火离散的阳身,被异化之后的样子。”

    林绛雪隽美的脸庞皱成一团,她咬着下唇,粉色的唇色被抿得失了血色,“……所以你是说,当今的太子是心火离散了?!”

    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本来旧都之事就未了,现在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

    “寂照寺十年前瘟疫频发的时候,确实发了一场山火,凤池宗当年还去搭救复建过。当时人没有救出来,几乎都死在那里。”林绛雪头疼地捏了捏额角,“现在想来,是有人毁尸灭迹。”

    更麻烦的是那个人,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又一次开始采补活人的生气了。

    林绛雪:“我只是替你暂时修补了一下身体,什么时候会再次崩溃我不好说,如果能拿到你那幅画上的神识碎片,我想你还能……”

    ……再活一段时日。

    “现在这样算活着么?”陆渊直起上半身,他目光黯淡了几分,垂眸看向本该是手纹的地方,清晰地布满的几条黑线,他猛地握拳,骨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林绛雪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语气平缓了下来,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不是单单为自己活着。”

    她很难忘记从旧都赶回凤池宗的景象。

    数根燃梦香生生折断,不知所措的弟子随着被掀翻的梦境齐齐醒来。

    他们刚睁开眼就被强压在蛮横的修为之下,紊乱的魔气如狂流将凤池宗困顿其中,那即将半步登天入道的强悍恐怖气息无声地笼罩在山间林野。

    林绛雪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她当机立断地前去陆渊的住所。

    然而当她掠至庭院前时,她看见了一切暴乱的源头。

    月华静默擦过肩,星阙照亮了他的面容。

    众人皆说陵川渡罪大恶极,吓唬小孩均道他青面獠牙,茹毛饮血。

    实际上他长身玉立,鹤骨松姿,高鼻深目,俊美无铸。

    相较于陆渊压迫感十足的长相,只显疏然凛冽而非他师兄那般嚣张狠戾。

    林绛雪浑身僵硬,一时间好的坏的想法一股脑冒了出来,她颤声问道:“怎么了?”

    怎么那么快就从鹧鸪梦出来了?

    怎么我感受不到鹧鸪梦的存在了?

    陆渊他……怎么样了?

    林绛雪不敢问得过于仔细,她甚至害怕陵川渡是来杀人灭口的。

    陵川渡黑衣翻飞,他失神的眼睛终于聚起焦点,他缓慢地眨了眨,像是从噩梦中苏醒,“林绛雪?”

    林绛雪大气不敢出,她焦急想进去看陆渊的情况,但是又不敢直接绕过这样的陵川渡,她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她曾听说过陵川渡杀了已入半神的陆渊之后被天道不喜,种下心煞,模糊心智。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神志不清的陵川渡。

    林绛雪手中已经凝起灵力,她眼含戒备,但面上不显,“陵尊主这是在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陵川渡几乎是惶然地抓住她的手腕,周围的魔气毫无章法地乱窜。

    林绛雪手上的灵气如针如箭,锐利急速地朝着危险自动袭去。

    陵川渡毫无痛感般地继续抓着林绛雪的手,他掌心已经浸满温热滑腻的血液,一时间血肉模糊。

    他竟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血肉的苦楚。

    林绛雪慌乱间卸了灵气,她看着毫无动静的屋内,心里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怎么了?”

    “救救他……”陵川渡表情模糊,眼神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但他还是决绝地说道:“救他。”

    陵川渡脸色煞白,他神识乱成一堆废墟碎砂,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进去。

    否则他失控的力量会将屋子里的人瞬间绞杀。

    为什么要救他呢……

    我认识他么?

    ……他是谁啊。

    陵川渡目光又渐渐失去焦点,跟自己混沌的神志纠缠在一起。

    他完全无法思考,但是他知道如果对方死了,自己会很疼。

    比手上这种密密麻麻的痛要疼的多。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

    就好像……好像他经历过这种能逼得人发疯的疼。

    陵川渡踉跄了一下,微微喘息,鲜血把林绛雪雪白的衣袖染得一片猩红。

    灰色的瞳孔失去了辉光,浮动上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嘴巴一开一合说了什么。

    陵川渡身形微微晃动,终于因为暴走的灵力而精疲力竭倒在地上。

    林绛雪眼眸陡然睁大,她认出了对方的口型。

    求你……

    陵川渡对她说求她。

    她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

    林绛雪来不及照看昏过去的陵川渡,几步上前,推开门扉。

    屋内寂静无声,连呼吸声也未曾听到。

    她挥手召来烛火,照亮着这间不大的卧房。

    燃梦香已经凭空折断,委屈地耷拉在香炉一旁。

    床上老老实实地躺着一个人。

    阖目的陆渊眉眼柔和,平日说话能让人跳脚的唇惨白如新雪。

    林绛雪心惊胆战地看见陆渊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

    他安静从容地躺在床上。

    就像死了一样。

    这个认知让林绛雪脑海中空荡振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嘴唇蠕动了几下,几乎是扑到床前。

    她赶紧探住对方的脉搏,几经试探之下,才找到那几乎微不可查的脉搏。

    那颗从旧都悬到凤池宗的心终于暂且放下。

    “还好,万幸……”林绛雪喃喃地说道,“不然……”

    不然……

    林绛雪看着袖上斑驳的血痕,心里却涌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怜悯。

    第028章 息灾

    林绛雪看着那张生死置身事外, 没有什么波澜的脸。

    她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陆渊面容苍白懒散,他斜斜地靠在床头,是不够端正的姿态,倒也显得随性。

    只是周围发生的熙熙攘攘好似他无关, 他目光落在被褥上, 瞳孔却空无一物, 像个空荡的躯壳落在此处。

    林绛雪突然想到了断线的风筝。

    就像陆渊这般,晃晃悠悠地飘起, 跟这世间没有任何联系,下一秒也不知道往何处去。

    “你知不知道, 昨天你师弟……”林绛雪有种想告状的欲望,她昨晚就有口恶气一直憋在心头。

    男人脸上多了一抹鲜活,神色变得生动起来。

    那一刻,风筝那头被人紧紧抓住了,于是他又回到了人间。

    陆渊眉峰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他干什么了?”

    林绛雪:“他想掀了我的凤池宗。”

    “噢。”陆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林绛雪抿了口已经凉了的茶, 试图浇灭自己的火气。

    “你跟我说这个, 我也没办法。”陆渊神情无辜地望向林绛雪,“你之前说的,他现在让我两只手也打不过他。”

    在林绛雪想揍他之前, 他还是很诚挚地说道:“但终归还是要多谢林宗主救命之恩的。”

    “不用谢。”林绛雪艰难扯出一个笑,“如果你下次在作死之前,能先想想我就更好了。”

    陆渊话题一转, 回到了寂照寺,“我在寂照寺那位邪修的法阵里看到了息灾。”

    传闻孔雀明王一头四臂, 为菩萨形,驾孔雀。手持四物, 其中一物为孔雀羽,表息灾。

    寂照寺的传经阁那小小一方天井中,数不清的红线凌乱却有序绑在四座风生兽雕塑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上面零散的飘洒着一些未燃尽的纸张碎屑。

    据闻风生兽死后张其口,遇风须臾便可复活。

    那邪修倒是怕死得很,陆渊想到此处嘴角似有一抹讥诮的笑意。

    “邪修曾诱骗一女子为他采集生气,给她用来书写生辰八字的纸张并非一般的白麻纸,当然也不是什么团花笺。”陆渊细细地抚过手心的裂纹,旋即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林绛雪,“那些纸张里面夹杂了孔雀羽,即使在夜深之下,也流光溢彩,粲然非常,漂亮的紧。”

    林绛雪直接灌了一口凉茶,感觉自己的焦虑是浇不灭了。

    “你没看错?”她这会是真的慌了神,“可是那息灾是皇家特藏啊!”

    陆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只是说道:“看来,是皇室里有人想要……太子的命。”

    “到底是谁?”林绛雪脑海中闪过无数人选,她放下茶盏,眼里惊疑不定,“总不能真的是昭武王魂兮归来了吧。”

    “若不是有此物息灾,那人屠戮万千,暴行肆虐。早就该被天道察觉。”陆渊又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懒洋洋地陈述着事实。

    陆渊唇色淡薄,不笑得时候显得格外生人勿进,“昭武王韩世照,你对他了解多少?”

    林绛雪坦言道:“话本里面了解的,霜简书局发行的套书《世照大胤》,说他名字起名是想朗日世代映照大胤,最终因为看不下胤哀帝荒淫无度,才起兵造反,是一位枭雄。”

    韩世照死于五百余年前,见过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变成靠闭关打坐才能续命的老古董了,见上一面等于让人家送死。

    当年霜简书局靠着这本书画同文的系列人物传记,赚出一个很让别的书局眼红的流水。

    所以世人对昭武王的印象大多来自这个流传度很广的话本,虽然战起百姓苦,但介于胤哀帝太过荒唐,真正苛责昭武王的人是少数。

    “你在旧都查出来了什么?”

    林绛雪闻言叹了一口气,“旧都感觉就是个圈套,临安镇聻变之事变成了一个死局。设局者心思缜密,没有一点破绽。”

    毕竟在这貌似激烈焦灼的刀光剑影之下,只留下一群靠着推翻胤朝信念而活的鬼兵。

    没有证人,“凶手”还不是能沟通交流的活人。

    “啊,对了。你在鹧鸪梦里遇到陵川渡了么?”林绛雪想起来了什么。

    她问道:“我给你的诉衷声,你有没有用上?”

    林绛雪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陆渊的神色,对方漆黑的眼底满是冷漠和寂寥。

    陆渊的表情异常平静,但林绛雪却觉得这像极了沸烈熔浆上的一层薄冰,一点点刺激就要破冰而出,焚烧殆尽。

    “诉衷声么?”陆渊面色带了几分阴晦,突然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好用的很。”

    林绛雪:“……”

    好像大概明白鹧鸪梦里面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了。

    她有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问了。

    “我竟是不知道。”陆渊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了,“他那么想要我的命。”

    林绛雪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着陆渊说得那么笃定,她甚至以为昨天看到的陵川渡是她做的一场梦。

    窒息,迷惘,痛苦,像困兽在笼中撞得头破血流。那种滔天的绝望差点让她溺死在粘稠的气息中。

    林绛雪默默捂住下半张脸,双眼瞅着天花板,哼哼唧唧地说:“咳咳,我觉得吧,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真的,她很匪夷所思。

    虽然这对师兄弟一直很让她莫名其妙。

    当年他们三人因同在晧天共事,所以林绛雪对他俩的情况略知一二。

    规行矩止对陆渊来说就是天方夜谭,虽然他看起来行事有点不着调,但所有任务他又都能给办妥。

    陵川渡则是陆渊完全的相反面,他墨守成规,心思缜密,总是对陆渊不按计划行事而感到愠怒。

    两人互不对付,但是偏偏他们又从不分开。

    像两根反方向生长的地锦草,却非要固执地要纠缠在一起,想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但是就像互相依靠的藤本,一根死了,另一个就萎顿了,是活不下去的。

    “虽然我确实对陵川渡有意见。”林绛雪皱了皱鼻子。

    她对当时陵川渡得知自己是他未婚妻时,那个谢绝的表情记忆犹新,“但是说实话,他不可能杀你。”

    陆渊闻言眼睑抽动了一下,随即疲惫地阖上眼,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他承认了。”

    林绛雪从椅子上吓得起立,“不可能!”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惊得陆渊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林绛雪不敢观察着陆渊的表情,她偏着头轻声道:“你想想,杀你这件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你知道我忘了些事情。”陆渊忽然道:“我尚不清楚忘记的事情是不是跟他杀我有关。”

    曾几何时,他认为两人虽秉性相去甚远,但是他完全信任对方。

    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如兄弟。他视陵川渡为自己的亲人,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忧虑,愤懑,成功亦或失败。

    只要他开口,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给的,财富,地位,权利,只要他有,他愿意与之分享。

    可惜……最终却迎来了那剜心刮骨的一刀。

    他伸手按住那根本不存在的伤口,伤口撕裂般的疼和久不能愈的痒刺激得他烦躁不已。

    陆渊虽然不想启齿,但终究还是问了,“他人呢?”

    林绛雪被陆渊突然问得一个激灵,她东张西望,东扯西扯,最后憋出一句,“他回百域魔疆了。”

    陆渊甚至没看林绛雪一眼,他冷漠道:“说实话。”

    末了,他补充道:“你没什么撒谎天赋。”

    林绛雪打了个哈哈,试图用很轻松地语气说道:“他神识紊乱,灵力暴走,但是一切都好,没什么大事!”

    神识紊乱,灵力暴走,单独拿一个出来就是要人命的差池。

    陆渊黑曜石般的眸子露出怒意,但不是对着林绛雪的,“渡劫后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修为都让狗吃了么?”

    “哈哈。”林绛雪干笑两声,“这不是现在没事了嘛。”

    你昨天情况比他严重多了!

    你这个极其双标的可恶之人!

    林绛雪内心暗戳戳地怒骂。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林绛雪想到自己的工作任务量就很绝望,她再三叮嘱,“至于你,先稳住身体,别把自己又整的就剩一口气了。”

    她这次走得匆忙,甚至忘记把陷入沉睡的张茶福给弄醒。

    陆渊阴晴不定地看了一眼躺在塌尾,睡得昏天黑地的张茶福。

    除了息灾,其实他还有件事情没有跟林绛雪说。

    在暗潮涌动的寂照寺,他挨个敲碎风生兽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紧张,话就特别多,搂着孩子的张兰茹问他:“你是去凤池宗了么?”

    “嗯。”陆渊倒也不算骗她。

    “凤池宗的仙师,是不是能有办法救救我的孩子?”张兰茹眼里燃起希望的光。

    陆渊瞥了她一眼,这一看让他眉头一拧。

    女人干枯瘦削的脸上竟然开始长出褐白色的羽毛,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在凤池宗里如果有仙师的照顾,邪祟就进不得他身了是不是?”

    她怀里面色青白的孩子,默默地抚摸着他母亲脸上的翅羽。

    张兰茹苦笑一声,“我实在找不到双面佛要的那么多八字,所以最后一个我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孩子天资平庸,凤池宗不会收他的。”陆渊冷静残忍地说道:“你要是死了,世上没有人会比你更关心他了,所以不要放弃,尽可能的活着吧。”

    陆渊手上的动作不停,红线死死纠缠在一起,上面重重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却无风自燃。

    “我的八字看样子已经烧掉了。”张兰茹急速地衰败着,浑浊的眼里一簇光却越来越亮,“你可以带他去凤池宗么?”

    “之前我说家中茶园收成不好也是假的。”她的目光投向天边,仿佛越过无数千峰万壑,来到她与丈夫经营的那山头一片茶园,“我的孩子出生在春季茶芽肥硕,色泽翠绿的时候,他诞生的那一刻,我不指望他能光前裕后、显亲扬名。”

    张兰茹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猛地发出一声尖啸,锋利的勾爪从她娇小的手掌中翻出,她用人声说道:“我只希望他日后什么都不知道,无忧无虑的活下去,有一处福地能让他安然无事就好了。”

    她毅然决然地抛下了孩子,扭头冲进云霄,凭借着最后的理智阻拦撞上焦急愤怒而来的双面佛。

    只是须臾,就被赫然暴怒的双面佛炸成一团血肉之花。

    舐犊情深,但她像极了鸤鸠,卵产于别的鸟巢中为它孵化,为了自己的孩子出世,而将寄主的孩子残忍谋杀。

    陆渊感到被褥轻微被拉扯移动。

    张茶福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又是熟悉的话语脱口而出,“啊!陆师兄你醒了!”

    他眼里没有烦恼,没有担忧,只有他母亲祈祷的无思无虑,无挂无碍。

    第029章 凤池

    凤池宗后山泉眼众多, 据传曾有凤皇来仪,休憩于此。

    现在已经变成凤池宗弟子……绝佳的泡温泉场所。

    在林绛雪的威逼没有利诱下,所以陆渊每日被迫在这里泡上一会这个据说灵力充沛的温泉。

    温泉上方的袅袅水汽遮住了陆渊的表情,疲惫不堪神经在温水的滋润下逐渐放松, 他把湿热的毛巾敷在自己眼部, 修长的胳膊随意地搭在温泉池沿上, 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系统得意叉腰:【请感谢我吧,我替你解了燃眉之急!】

    陆渊的表情被遮掩, 淡淡说道:“我没死应该是因为你吧。”

    他清楚在鹧鸪梦里自己身体破败的情况,绝对不是林绛雪一己之力能修复的程度。

    系统骄傲挺胸:【对啊, 你完成了支线任务之后,主线任务诛杀双面佛虽然不是你完成的,但是依旧给你结算了任务积分。】

    【我当时给你狂加血条啊!结果上头判我没有经过宿主同意乱加积分,以为我中病毒了,给我一顿代码杀毒,把我关到现在才放出来。】

    陆渊露出的唇角扬起弧度, “那真是多谢了。”

    系统受宠如惊地慢慢飘下来, 它突然觉得宿主现在变得好说话多了:【现在主线任务是接一份晧天仙盟的任务委托。】

    陆渊听完,有些迟疑地在汤池中换了另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经过之前的一些试探,发现这个系统判断任务完成情况, 会出现误判情况。

    比如上辈子做的一件事情,它会因为神魂是同一个人,而会错误地认为是现在完成的。

    系统:【这份委托函要求是玄阶丙等。】

    陆渊:……

    晧天仙盟的委托任务, 根据难度判定会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级别,而每个级别又会细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他这会知道为什么系统没有判定他完成任务了。

    因为以前陆渊最低接过的委托任务评定在地阶, 这还是在他年少的时候。

    成为首座之后,他就没有见过晧天分配给他天阶以下的委托函。

    系统看着沉默得像是睡着的陆渊, 心中悲愤;【不要啊不要啊,你是看不见自己的人物面板,你的血条是有个debuff的!一直在掉血,你懂么?!】

    【你不完成任务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渊嫌它聒噪,趁它不注意一把捞住它按进水里,“压力不要这么大,来泡泡温泉,挺解压的。”

    系统被糊了一脸热水,看着连脸上毛巾都没掀开的陆渊,正慢悠悠地舀起一瓢水慢慢朝着自己肩头浇下。

    它安慰自己没事哒,没~事~哒~

    宿主一定是心里有数,才会那么放松!

    “哎,你在鹧鸪梦里面有没有找到什么机缘啊?”临近的温泉里面挤着几个年轻人。

    “进去之后你猜怎么着,我附身在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身上,我但凡开口说一个字,估计奶娘就要吓得把我失手扔地上。”他语气倒是听不出来多遗憾。

    “我享福了,到一皇亲国戚身上去了,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哪也去不了!”

    “但是鹧鸪梦是不是突然之间就塌了?”

    几人静了一会,才有人说:“是有人破了当年瘟疫源头么?”

    某个人干笑几声,“总不能是有人把鹧鸪梦给霍霍没了吧。”

    没人应和他的笑声,“从鹧鸪梦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受到一股很恐怖的威压,和鹧鸪梦破碎的那种感觉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竟说这些吓人的话,我泡个温泉都觉得冷了,走吧。”

    几个人急急忙忙地推搡着走了。

    陆渊懒洋洋地拿下脸上的毛巾,旁边的对话他自然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只是不知道那个双面佛到底是怎么招惹陵川渡了,竟是让他一怒之下把鹧鸪梦给捏碎了。

    他正欲起身,就见涟漪一圈圈荡了过来。

    有人踏入了跟他同一个池子。

    隔着氤氲的水汽,依旧能感觉到对方视线如芒刺般投向自己。

    这种审视的目光令他极不舒服,他搁置在池岸的小臂上隆起一层薄薄的肌肉纹理。

    陆渊微微拨动了一下池水,随着水汽被风稍微吹散了一下,他看见了那张有些眼熟的傩面。

    他蹙了下眉,想起来了。去鹧鸪梦前,在凤池宗演武场给弟子散发燃梦香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个人。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男人不论是举止还是身上散发的阴郁气息与凤池宗格格不入。

    陆渊声音里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森悚的傩面,“兄台那么看着我,是有什么事么?”

    对方好像是被他突然出声吓到了一般,身体一僵,不自然地抚摸上自己那张可怖的鬼面,“我……”

    他似乎是不善于撒谎,哪怕是隔着面具,陆渊也能感受到他的慌乱。

    “我想借你木瓢一用。”男人声音越来越低。

    陆渊几乎被这个拙劣的理由逗乐了,“原来是这个事啊,兄台刚刚那么盯着我……”

    他故意压低嗓音道:“我还以为你想吃了我呢。”

    对面一窒,转瞬而来的是剧烈又慌张的低咳。

    陆渊反倒是一愣,他只是随口的试探,但没想到对方反应那么大。

    他将木瓢递给男人,虽然他臂展颀长,但是他们中间依旧隔着几米的距离。

    对方完全忘记施个法术就能把木瓢接过去了,他内心仿佛做了一下斗争,才举步维艰地缓缓朝陆渊这边挪过来。

    在离陆渊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朝陆渊伸出手。

    陆渊垂眸看向对方白如胎瓷的指尖,被温泉染出柔软的粉色。

    而指尖的主人却宛若被热气熏到了眼睛一般,闭起眼睛瑟缩着往前摸索,面具下他眼皮不安地抖动着。

    陆渊只好手臂往前伸了伸,凑到傩面人面前。

    当他碰到对方手臂的时候,男人却像被火燎了般惊恐地缩了回去。

    木瓢扑通一声落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

    陆渊被对方的举措弄得无奈至极,便抓住对方的手腕,硬生生地把东西塞给他,语气冷硬道:“拿稳了。”

    男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肌肤缓缓落下融入水面。

    陆渊看着对方这相当可疑的姿态,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

    在修真界,修士挑选伴侣性别不忌,大多只是看灵力是否相冲,修为能否匹配,长相是否顺眼。

    所以有的修士并不选择结契,只是单纯找个双修的道侣,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陆渊将池边叠放的衣服随手裹在身上,湿润的水汽让白色的里衣紧紧贴在他的肩胛骨上,隆起的背部肌肉线条利落。

    他手上慢条斯理地整理里衣,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方,只见对面的人不安地偏过头,白皙的手指焦灼地搅着自己的乌发。

    陆渊随手抹了一下额发上抖落到脸上的水珠,状似无意般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我不喜欢男人。”

    对方好似恼羞成怒了一般,转头怒斥他,“我才不是……!”

    他目光落在陆渊还没收拢好衣服的胸口,又深吸一口气转了回去。

    陆渊扬眉,神色愉悦,“我也没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对方声音磕绊,“你误会了。”

    陆渊故作茫然道:“我误会什么了?”他收拾好就要走了,好像故意的一样,他露出情绪不明的笑,“木瓢就不用还给我了。”

    他无视了男人发泄般的把木瓢捏成碎片,长腿迈了几步,出了这片温泉池。

    系统:【什么情况?】

    它好像吃了一个瓜,又好像没有吃到。

    两边演员都很含蓄,说话也很云里雾里。

    陆渊摸了摸系统的脑袋,有种养了条狗的错觉:“要学会拒绝懂么?”

    拒绝什么?什么拒绝?

    系统脑子冒泡了,赶紧联系了一下上下文,【你是说他喜欢你?】

    陆渊表情严肃地搓狗头,“在你不能给对方回应前,要会拒绝。”

    系统挣脱开来,哈哈狂笑:【这世界上总有一种错觉,就是别人喜欢我,哈哈哈哈哈。】

    陆渊完全不在意系统的嘲笑,“刚刚递给他东西的时候,摸到了他的脉搏。跳得很紊乱。”

    他的意思很简单,对方实在过于慌张,导致命门都暴露给别人。

    脉搏那么快而乱,不是看到仇人就是遇到情人。

    作为曾经绝对的天下第一人,陆渊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故作清冷的,或是直白炙热的。

    但是这种喜欢很难说没有跟别的东西挂钩。

    陆渊喜欢纯粹的东西。

    就像陵川渡的瞳仁,他觉得像极了灰色的水胆玛瑙。

    看着珞珞如石,轻眨汩汩有声。

    只是可惜……他也是看走了眼。

    系统看着宿主突然周围气压变得很低,以为是自己嘴了一下对方的自尊心。

    开始猛猛吹捧对方,【当然宿主是不存在错觉的,宿主丰神俊朗,玉质金相。喜欢上你简直跟喝水一样简单啊!】

    【是有些人欣赏不到陆首座的颜值和实力吗?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是在不停的相遇和分别的过程里找到真正志同道合的人,祝这些人未来一切都好,没品味的东西们。】

    陆渊捂住耳朵,脸色更黑了:“你可以消停会么?”

    他真的很希望系统是个哑巴。

    陆渊离开后的汤池好似气温骤降一般,水面上浮起碎冰。

    戴着傩面的男人懊恼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双铁灰色的眸子。

    陵川渡怔怔地碾碎漂流碰到他手背的浮冰。

    他可以确定陆渊绝对和陆灵越有关系。

    这个男人在鹧鸪梦里就完全没有掩饰,他一开始以为是对方在装腔作势,但那习惯使然的上位者姿态和说话方式,并不是普通人可以假装的。

    特别是林绛雪对他根本不是一般弟子的关心。

    陵川渡收回了刚刚失控的灵力,温水又一次缓缓流动起来。

    是你么……

    他眼里聚起一团薄雾,慢慢放松身体,沉入池底。

    乌发飘涣于水面,宛若凄艳的水鬼。

    第030章 委托

    陆渊对系统分配的任务并不在意, 但是他不想再给林绛雪增添多余的负担。

    晧天仙盟在每个能排上号的宗门都设置了分配委托的办事处。

    就像当时萧景春赶去临安镇,就是在白玉京接受了求救信件后,根据内部分析产生的一份委托函,只是情报系统误判了这份任务的难易程度。

    但是陆渊接委托函的时候, 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麻烦。

    “抱歉, 你的修为目前在筑基期, 按照规定接取玄阶任务至少需要金丹期。”任务委托处的执事摆着一张客套生疏的脸,面前飘着一份金色的卷轴, 他语气很是礼貌,但是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鄙夷, “你现在的修为根本拿不动这份函书。”

    陆渊:……

    他从未想过这种被拒的理由。

    所以一时也沉默地驻足在原地。

    系统:【看到没,临时抱佛脚就是这样的。不如我们挑选几个支线任务做做呢?】

    【比如这个:刷一下风从阁虞昭月的好感度,英雄救美伴月台的白无许……】

    它洋洋洒洒报出十来个修士的名字,男女都有,门派更是跨越大江南北。

    作为一个标准的爽文系统,它还有个三俗的开后宫加分判定。

    陆渊皱眉, 直白地说:“一个也不认识。”

    系统解释:【这些是近期名姝榜和雅士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 具是韶颜芳年,都还在水灵灵的年纪呢。】

    它说完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卧槽,怎么自己说话那么像个老鸨?!

    ……都怪宿主, 害得它变成了一个旁门歪道的推销员。

    陆渊眉头拧得更紧了,眼里满是你这个系统看起来也不是很正经。

    系统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埋地里,就听到有人解救的声音, 在它耳里仿若天籁。

    “陆师兄?这是在接任务?”沈循安歪着头打量了几眼,才确定这是他那个不值一顾的陆师兄。

    陆渊眼里一亮, 看得沈循安后退一步,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师兄的眼神就像久旱逢甘霖的人。

    不,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但是就有一种你来都来了,正好帮我个忙的欣慰神色。

    陆渊一把拽住沈循安的胳膊,他黑色的眼睛灿若星辰,“你来的正好。”

    不祥的预感逐渐化为实感的沈循安:“陆师兄是要接玄阶任务么?”他不妙地看见接待修士面前漂浮着一份玄阶的委托函书。

    陆渊缓慢点头。

    沈循安嘴角僵硬地抬起,“陆师兄不会是想……”

    “不是我想,是这个破烂规定它想的。”陆渊坦然地把锅扣给别人。

    被莫名指责规矩垃圾的接待执事脸色更不耐烦了,“我已经说过了,你修为未达金丹期,不能接受这份委托函。”

    陆渊没有理会对方不好的态度,他摸了摸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

    他对沈循安说道:“你本来也是来接委托的吧,我绝不会你拖后腿,你只要在这个委托函上挂个我的名字就好了。”

    系统警觉:【你是不是又又又想卡BUG!】

    陆渊:“这样不可以么?”

    系统:好像也不是不行……

    沈循安狐疑地又看了一遍陆渊的表情,上次他也是说到临安镇就是因为好奇,跟着去看看秘境的,绝不干别的。

    结果一个没注意就跑去人家百域魔疆的地盘,还招惹了一个不能惹的人物。

    他犹犹豫豫地想打开委托函书,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不是又跟萧景春有关系。

    沈循安手指还未触碰到这份函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眼前夺下了这张委托函。

    陆渊看见沈循安态度软化,本来眼睛是含着笑的,现在慢慢添上了几分冷意。

    又是这个带着鬼面的男人。

    那股在风池宗后山温泉里的潮湿感好像被带到了这里。

    气氛变得粘滞微妙起来,不明所以的沈循安抬起头,“道友也想接这份委托么?”

    面前的男人比他高了半个头,对方微微颔首,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面具后面仔细地观察着他。

    仿佛被窥探的感觉让沈循安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安和悚然。

    系统看见陆渊的气息变化,以为他会劈手抢走对方手上的函书。

    谁料陆渊只是将沈循安扯回自己的身后,他眉目舒展,声音甚至可以称得上客气,“你需要接任务的话,这边多的是。”

    他表现的疏离又冷漠,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对方。

    沈循安从陆渊身后探出个头,陆渊身量极高,他需踮起脚才能从肩膀上看见那个奇怪的鬼面人。

    他修为比陆渊高一个台阶,怎么看都该他上前一步将陆渊护在身后。

    但是陆渊的动作太果断也太顺手了,好像他那么做都是理所当然的。

    系统不解问道:【你怎么那么紧张?又不是第一次见他。】

    陆渊面上不显,心情却是实打实的不好,“这个人身上一直有股很淡的血腥味,还有……一种他拼命在抑制的压迫感。”

    当时在汤池,因为对方奇怪的羞赧举措让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但是现在这个人像一只雄狮在暗处俯视逡巡自己的领地,虽然极力掩藏自己的存在,但那种难以忽略的审视让人背后发凉。

    绝对不是普通人,但也很难就因此判断对方不是善类。

    也不能就因为对方抢走委托,就说他跟自己作对。

    他对于这个人,着实有点难以看穿。

    系统恍然大悟,【所以很可能你不是他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他相见恨晚的仇人啊!】

    什么滥用成语的现场!

    陆渊额头青筋跳了几下,凤池宗里怎么会出现这种行径堪称可疑的人?

    难道是他死的太久了,修真界通通向魔修看齐了?

    陵川渡看见陆渊明显维护沈循安的动作,那份函书在他手中捏出割裂般的皱褶。

    他突然想起在鹧鸪梦里,陆渊在梦里是曾经喊过……沈循安的。

    有种隐秘的酸涩漫延上唇齿间,他喉咙干涩,声音变得沙哑:“你想要这份函书么?”

    听起来像极了挑衅。

    陆渊并非能忍的人,但是他觉得对方的寻隙有可能是……因为之前在汤池落了人家的面子。

    所以他站在原地,第一次反思自己说话是不是太直了。

    陆渊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那你能还给我么?”

    因为这份委托函书恰恰是最后一份玄阶丙等的。

    陵川渡答非所问道:“他是你师弟么?”

    陆渊脑中反复确认了几遍对方的问题,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很迷惘的沈循安,他唇角动了动,但是没有说一个字。

    搞不清楚情况的沈循安从陆渊身后冒出来,蹙起眉毛,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你这人好生奇怪。不讲先来后到的道理就算了,别人好好跟你商量,你却扯东扯西。”

    但他长得秀气可爱,所以此时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让人感受不到害怕,倒觉得他是在闹小脾气。

    沈循安见陵川渡不理他,火气也上来了,抬手隔空就要取走对方手中的函书。

    陵川渡下意识手上加了点力气,委托书在两人手中发出脆弱的哀鸣。

    陆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够了。”

    他指节抵住太阳穴,慢条斯理地按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够了。”

    陵川渡知道陆渊的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生气了。

    陆渊嘴角甚至还带着笑,但陵川渡就是知道他发怒了。

    现在平静的氛围就在一处极限上,稍有偏差就走上另一端。

    陆渊眉尾轻抬,戾气瞬间漫了上来,他声音没有温度,“你是对我……有意见么?”

    陵川渡心口被猛地攥住,他看着站得很近的两个人,突然觉得难堪又狼狈。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说。

    感觉自己可笑又可悲,像只走失的小狗可怜巴巴地等待主人带他回去。

    可是他不是迷路,他是被遗弃了。

    而抛弃他的人已经有了新的小猫,无暇的,昳丽的,年轻又带着鲜见的天真。

    陵川渡眼眶微微发红,他几乎想指责陆渊是个骗子。

    是你说过的啊,你说过你只有我一个师弟。

    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十分的幼稚、不理智且像极了无理取闹。

    在悄无声息又无休止的念头里,陵川渡惶然发现自己已经默认眼前的人就是陆灵越。

    陆渊沉默了一会,他本来是有点不悦的,因为如果这份函书被抢走,他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符合任务要求的委托。

    但是他就随口说了几句话,为什么对方就一副乖乖挨训的样子?

    掌心伤口处的黑线带着脉搏跳动让他有些心绪不宁。

    陆渊思索片刻,决定再给对方一次机会,他耐着性子说道:“那要怎么样才能给我?”

    “你同我一起去。”对方固执地轻轻抬着下颌,露出弧线优美修长的脖颈,好似这样他的骄傲就没有丢盔卸甲。

    在陆渊看来,对方更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

    将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他。

    陆渊眉眼阴沉,半晌目光从对方光洁的脖颈处移开,他垂下眼睫,笑着说:“好啊。”

    “接下来,就请多指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