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宵禁
天都城夜色渐浓, 许是近日祸端频出,人心惶惶,路上行人均是行色匆匆。
待太阳快落山时,摊贩也匆匆收摊, 竟是一刻也不愿在外久留。
等到巡夜的老李打落更, 就发现街道上就只剩散散落落的乞丐了。不巧的是今晚跟他同组的搭档就因病告假, 导致他不得不一人打更。
想着近来听说的一些传闻,他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往日里手中轻巧的铜锣, 现在变得有些沉重冰冷。
老李裹紧衣服,高声喊道:“鸣锣通知, 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他喊完又怕自己惊扰了什么,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了一下。
看见远处一片波光粼粼,老李意识到自己快到天都城中心了。
天都城中有一处湖泊名为小镜湖。此湖静谧幽深,水波不惊宛若镜面。
老李经过小镜湖时,更觉得夜里寒气逼人, 想着以后出门一定要看黄历, 不行也告个假算了。
湖岸支棱着几只光秃秃的树干,湖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看不到一丝涟漪,晚上看起来像只乌泱泱的巨口。
老李瞥了一眼, 正当他将目光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湖面出现了一点波动。
他安慰自己道:“也许是水黾之类的东西呢。”虽然他知道这个天气,这些个蚊虫已经很少见了。
但如果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那未知的东西往往更容易给人带来恐惧。
更夫下定决心还是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抓着岸边的树干,一手举起灯笼仔细辨认, 那处波动带起更大的涟漪向周围一圈圈涌动。
这看上去不像是飞虫停驻在湖面上带起的水纹。
更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水面……
老李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来不及了。烛火透过灯罩, 那一点朦胧的光,照出了一张惨白发胀的脸。
已经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依旧死死地瞪着来人。
更夫眼前阵阵发黑,灯笼一抖落在岸边滚了下去,光亮彻底灭了。
他连滚带爬地拎起铜锣,惊恐无比地大喊道:“死人了!死人了!”
“水鬼又来索命了!!”
******
天刚蒙蒙亮,天都城外,迎来了一行人。
几个人互相一个字没说,沉闷诡异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渊站在其他两个人中间,泾渭分明。
本来他一个人来就可以的事情,莫名变成了三人同行。
沈循安眨了眨杏眼,惊喜地指了指前面,“我们到天都城了,不如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吧。”
他说话时没有朝陵川渡看去一眼,只是征询了陆渊的意见。
陆渊能明显感到身旁两侧不同的氛围,一边谨慎戒备,一边气压极低。
他夹在中间,压抑窒息。
陆渊嗯了一声,再一次试图商量,“你要不先回去吧,一个玄阶的任务不需要那么多人。”
沈循安也同样再一次拒绝,“师兄这是第一次接受委托,我又碰巧没有什么事情,来帮衬一下也好。而且这个人……看着也不是很靠谱。”
他说得很委婉,但满眼都写满了:你太菜了,我实在不放心你跟个不清楚来路的人一起。
陵川渡冷笑了一声,还带着点气音,更显得嘲弄。
沈循安本来就防备他,现在听到他揶揄的笑声,更是炸毛了,“你笑什么?你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宵小之辈呢!”
晧天的委托函可记名也可不记名,有人不图名声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的金钱。特别是一些被追缉的邪修为了钱财,会掩人耳目接受委托。只是这些人为达目的,行事多罔顾普通人的性命,做法也不被正派认可。
邪修混进凤池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沈循安为人处事温和有礼,又十分慷慨仗义,导致他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被他同化。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无礼之人,就忍不住想讽刺对方一下。
陵川渡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沈循安这句无意的话,确实有点刺到他了。
他抬起手,摩挲着面具边缘。
傩面粗犷朴拙,摸起来还能感到漆面的纹路。
但是沈循安说对一点。
他确实不敢。
只要想到陆渊会露出那种跟他彻底割舍的表情,就不由地浑身发冷。
陆渊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不顾情谊,拔刀诛杀了堕入邪道的朋友。完全没有任何的犹豫,那个人在他面前就像个无关的陌生人。
他无比清楚地记得当时陆渊的眼神。
无悲无喜,无哀无怨。
只是杀了个走了邪路的人罢了,跟猎杀了一只鹿也没什么区别。
陆灵越是一个绝情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陆渊平静地等了一会,他并不想停下来。
因为昨天一晚上都在赶路,他又困又虚。
但是拿着委托的人,莫名其妙地驻足不前。
陆渊只好打发沈循安先去客栈,免得这气场不合的两个人再互看生厌。
他困倦地舒展了一下肩膀,见到对方还像在原地思考,只好又百无聊赖地数着路边的蚂蚁。
等到蚂蚁搬完家,最后一只蚂蚁也龟缩地底的时候,终于耐心告急的陆渊问道:“你不会原地入定了吧?”
陵川渡被陆渊的声音惊醒,纷繁芜杂的脑子开始清晰。
他抿了抿唇,“走吧。”
陆渊并没有像沈循安那样提防他,问道:“那份委托具体是什么任务?”
虽然几人一路同行,但是陵川渡并没有说具体任务,只是说了位置。
陆渊本来对他有些防备,但一想到在汤池这种让人很难防备的地方,对方都没动手,至少表明这个人对他的命不感兴趣。
至于他有别的什么目的,陆渊不在乎。
那是晧天仙盟该考虑的事情,跟他一个筑基期的杂鱼有什么关系?
对方这会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只是低声说道:“不需要你管。”
陆渊:“……”他是真的有点郁闷了,短时间内同时被两个人嫌弃。
陵川渡并没有陆渊想的那层意思,只是在鹧鸪梦里他就发现陆渊修为一会暴涨一会低迷,这明显是不正常的状态。
他不想也不愿让对方再去涉险。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来到客栈的时候,沈循安已经办妥完了,看见陆渊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松了一口气。
沈循安笑道:“来得正好,我让店家备了些早点,师兄想必也饿了吧?”
陵川渡对沈循安相较于自己的无视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与沈循安擦肩而过,一声不吭地上楼。
“你看过那份委托函了么?”沈循安毕竟是个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让他没忍住问了出来。
陆渊拿起筷子的手一顿,然后慢吞吞地答道:“没有。”
请不要在他郁闷的心情上再添砖加瓦了。
沈循安顿时蔫了,他拨弄着面前的米粥,“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见过他么?”
“不认识。”沈循安挠了挠头,“但是在演武场拿到燃梦香的时候,我见过他,而且……”他朦朦胧胧的记忆里突然划过了什么,“但是,我那个时候看见了,他手上戴着一个扳指!”
陆渊抬眸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沈循安突然变得激动。
沈循安纠结了一会,才咬着唇艰难道:“那是林宗主的信物。”
“林绛雪?”陆渊诧异地问道。
沈循安这时候也没计较陆渊直呼宗主大名,“我应当没有记错,那块制作扳指的白玉中残存着一丝凤凰的神魂,所以隐约会有凤火掠过玉壁。”
陆渊轻轻地啊了一声,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侧头仰目看向通向楼上的阶梯。
沈循安脸皱成一团,“我之前好像还说他是宵小之辈……”
对方不管是谁,但是拿了林宗主的信物,想必是林宗主极为信任的人。
但是他还当面说了人家坏话……
陆渊闻言莞尔,“他不会在意这个的。”
“你认识他?”沈循安的早饭是吃不了一点了,他有点心梗。
陆渊懒洋洋地放下筷子:“不太确定,再看看。”
店小二过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打量了一下两人,“二位是外地来的吧?如果是去欣赏流灯赋诗、胡人杂耍,采办货物的话在打落更前要记得回来。”
说采办或者看杂耍可以理解要早上去,视线好。
但是灯火流觞怎么看都不是白天可以做的。
陆渊扫了一眼对方不似作伪的表情,便随口应付一句,“我是听闻天都城夜会琳琅,所以肯定戌时前回不来。”
店小二哎呦了一声,“现在哪有什么夜会,两位还不知道呢?最近天都城宵禁。”
沈循安:“这是为何?”他原本也是天都城人,拜入林绛雪门下之后,才去了凤池宗。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天都城戒备森严,护卫井然,从未有过宵禁一说。
店小二一幅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神色,压低声音说道:“城中央有个小镜湖,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听过。”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湖里面有水鬼作祟啊!这个月已经死了十来个人了!”
店小二声音一时间没压住,掌柜听到了,大声清了一下嗓子:“瞎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水鬼,肯定是有什么匪徒杀人抛尸在小镜湖里面的!”他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几位客官请放心,我们客栈也是有护院的,匪徒肯定不会往这闯的,安心住着啊。”
但是哪有什么穷途末路的凶匪莫名其妙多此一举抛尸在湖里呢。
若要说是毁尸灭迹,但又未在尸体上绑上石块增重,变成浮尸就更为惹目了。
陆渊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第032章 童谣
陵川渡不知道楼下发生的一切。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人。
“尊上啊!”夜通天嚎了一嗓子, 然后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卡壳了,所以他又叫了一遍,“尊上啊!”
虽然不知道尊上很久没有回百域魔疆在外忙什么,但是他斗胆看了一眼陵川渡脸色, 尊上灰沉沉的眸子里好像正压抑着一团风暴。
陵川渡有片刻的无语, 他抬了抬手, “起来吧,夜长老。”
夜通天麻溜地爬起来, 然后又是一声尊上要脱口而出,陵川渡及时打断了他, “陆渊此人,是什么身份?”
夜通天感觉脖子上的不灭烧得更旺盛了,顿时汗流浃背。
他抓耳挠腮,斟酌了半天,陵川渡有点不耐烦了,指尖点了点桌面, 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他扫了一眼夜通天,“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夜通天被陵川渡冰碴子似的眼神一激, 咕咚一声又跪下了。
“尊上啊!”
“”陵川渡被他烦得要死,这人长得阴毒骇人,看上去满肚子心眼子, 实际上啰里吧嗦,说话半天都说不到点上。
夜通天长跪不起, “是属下办事不力,让陆渊逃出百域魔疆的。”
“这个小人实在可恶, 属下一定将他抓住严刑伺候,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通天扒在地上,半天没听到回应,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就看见陵川渡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坏了!好像回复的是个错误答案!
夜通天成功的抖成筛子,他绞尽脑汁思考应该说点什么挽救一下自己的小命。
“我是让你查他的身份。”陵川渡把玩着狰狞的鬼面,眉眼阴霾,但是语气却出奇的温和,却让夜通天听得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夜通天猛喘了一口气,他突然意识到陵川渡并不关心陆渊在百域魔疆的所作所为,所以他小命还有救,“陆渊是本初三年记录在凤池宗外门弟子名册上的,但是经过暗访,找到一些已经不在凤池宗的老人,有人说好像天启元年就曾在凤池宗见过他。”
本初三年距今二十年,而天启元年……
是陆灵越神陨的那一年。
“你继续去查。”陵川渡面色微动,猛得把夜通天一把从地上扯起来。“快点!从窗户出去。”
他语速急促,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无措。
夜通天:“?”
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尊上,你啥时候回百域魔疆还没说呢!
陵川渡看着夜通天半天不动,只好自己亲自打开窗户,拎起对方扔出去一气呵成。
陆渊推开房门,就看见陵川渡站在窗边,似乎在认真地欣赏窗外景色。
只是问题在于,他的客房并不临街,外面只有一块灰青色的墙面。
“你在看什么呢?”陆渊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顺着他视线望去。
陵川渡默不作声地看着夜通天的衣角消失在巷口,他关上窗户,冷淡地吐出几个字,“进来前不知道要敲门么?”
理亏的陆渊没什么诚意的说了句抱歉。
他刚刚听见房间有人说话,听上去有点儿像他刚刚重生时,那个追了他几里路的魔修。
本想直接进来戳破对方的面具,但是他师弟警觉得像只被惊扰的蝴蝶。
罢了,既然陵川渡想演戏,他就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我来只是想问问,你接的委托。”陆渊停顿了一下,“里面有没有提到死人。”
陵川渡见状,知道陆渊那么问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他将委托函书向空中随意一抛,卷轴浮在半空缓缓打开。
“只是普通的离魂之症罢了。”陵川渡撑着下颌,轻描淡写道,“玄阶任务一般不会死人。”
陆渊眉眼一弯,他笑得有些轻蔑,“晧天仙盟判定任务等级不是第一次出错了。”
前车之鉴,害得白玉京小公子差点折在临安镇。
陆渊眼睛微眯掠过卷轴上的金字,“明潇潇,年二十,回香坊舞女,本月初七惊悸多魇。”
“田小莹,年二十五,外来商贩,本月初八通夕离魂。”
“安佳瑶,年十八,礼部尚书之女,本月初九神魄离体。”
……
“顾江璃,年二十三,云绣坊女工,本月二十二日惊觉不寐。”
身份不同,年龄各异,除了都是女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虽说女子魂魄较轻,魂火属阴,但这未免也过于多了。
这些女子除了当晚离魂之后,并无性命之忧,细看确实又跟店小二说的小镜湖浮尸没什么关系。
陵川渡看着陆渊沉默了许久,不由觉得这份委托有什么隐情,不免也正色起来,“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陆渊垂眸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陵川渡,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傩面上,半晌才莫名说了一句话,“冬天冷,就不要去湖边了。”
他一步也没踏进陵川渡的客房,没有留恋地转身就走了。
陵川渡蹙了下眉,随手召回了卷轴。
陆渊的眼神他没有看懂,有种纠结的焦躁。
甚至他说完之后,好像还懊悔不该开口。
变扭而又忧虑的举措,想一走了之但还是说了出来。
难道,
……他是在担心我?
心中一闪而过的推测,让陵川渡的胸口止不住地一跳。
那份隐晦的欢喜还未品尝出什么滋味,他就记起来陆渊不知道他是谁,对方也许只是担心自己不能完成这个委托罢了。
阴云布满眉间,一席风雨浇灭了那搓可怜的悸动。
陆渊不晓得陵川渡在想什么,他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没弄明白。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就转身仓惶地一路走到了街道上。
他边痛斥自己脑子有病,对杀自己的凶手百般退让,边悲哀地想自己是不是已经习惯了。
陆渊浑身笼罩着郁结之气,在天都城的街道晃荡。
街边小摊贩已经零零散散地开始吆喝了,不少人家已经在准备早饭,烟火气息一点点布满整座天都城。
他没有目的地的瞎走着,步伐沉稳,但是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直到有什么模糊又清晰的词句落到他耳边。
陆渊下意识一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哎呦。
一个小跑着的小孩没收住脚步,撞上了他的小腿。
陆渊半蹲下来,温和地问道:“小朋友,刚刚你说的能不能再跟我一遍?”
扎着冲天鬏的小孩咬着手指,迟疑了一会,“我娘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陆渊哄他:“看到那个糖人了么,告诉我就请你吃。”
他们面前不远处是一个做糖人的摊子,麦芽糖的香气一阵一阵地飘了过来。棕黄色的糖人形态不同,栩栩如生,看起来就薄,咬起来一定很脆。
小孩现在的年纪尚不能抵挡诱惑,所以老老实实地说道:“这是我听前街妞妞唱的,然后学来的。”
他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糖人,认认真真地又念了一遍。
童声稚语,说出来的东西却带着点鬼气。
“一月一,上云梯;小镜池,新月时。”
“五两五,敛人骨;小镜湖,纡绣服。”
“妆花缎,金凤冠;飞白鹤,过忘川。”
小孩咽了口唾沫,“大哥哥,我想要那个金龙的!”
那个是做好的糖人里面个头最大的。
陆渊不是个会骗小孩的人,他买好递给对方,拍了拍小孩脑袋,“去玩吧。”
小孩得偿所愿,举着糖人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他顺口问做糖人的小贩,“这边除了小镜湖,还有叫小镜池的地方么?”
小贩晒得漆黑的脸上露出茫然,“没听过,但是我以前也不是这块的人,你得问问住在这的老人。”
在街道上乱走一气,不仅没让他憋闷的心情舒展,现在还听到个不妙却意有所指的童谣。
他眉梢压得极低,带着不爽的气压回了客栈。
沈循安正站在陵川渡门口纠结,看见陆渊眼前一亮:“陆师兄你这是从街上回来的么?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跟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前辈道个歉。”
虽然前辈性情古怪,脾气又差得离奇。但是高人都是这样的,可以理解。
陆渊嗤笑一声,扯着沈循安的肩膀直接把人拖离了门口,“他不会跟你计较这些的。”
沈循安被他揪着一路倒着小跑,“陆师兄你干什么?!”
“没事不要跟他说话。”陆渊把沈循安提溜到他自己的客房门口,“我可不想让林绛雪帮忙稳固你的命灯。”
他熟知陵川渡的性子,被弄烦了一定没什么好脸色。
沈循安扒拉着自己房门框,“什么意思?前辈脾气很差么?”
陆渊语意不详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认识他啊?”沈循安仔细观察着陆渊的神色,他果不其然看见陆渊下颌一紧。
于是他没心没肺地补充一句,“那你能不能替我向他道个歉?”
陆渊眉眼沉郁,他唇角微微下撇着。
沈循安心虚地抓紧门口,他不知道为什么气氛会变得凝重森然。
陆渊指了指自己,“我跟他道歉?”
他冷笑一声,压抑了许久躁郁充斥在胸口,像一只干柴却愈烧愈旺。
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陆渊没有多加掩饰,他面无表情,神情恐怖锋锐。
“是他该跟我道歉。”
不仅仅是道歉。
他曾手刃了走了邪路的朋友。他记得对方痛哭流涕地求自己饶他一命。
曾经风流英俊的脸庞哭得涕泗横流,那样子实在是太丑了,令他作呕。
但陵川渡不一样。
陆渊知道对方不会说对不起,因为他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
自信,固执……
两人经常意见不合,脾气更是相差去远。
可那毕竟是他曾经最真心待之的人。
陆渊眸色渐深,他感觉自己要压制不住那滔天的破坏欲望。
他不要陵川渡的道歉。
他想要他后悔。
第033章 回香坊
陆渊灵力堵塞凝滞, 他跟个普通人一样安安分分地踏过湿滑的青苔,翻过破损的石板台阶,西重山已经尽在眼帘。
寂照寺如记忆里一般,除了有些墙面还未粉刷到的边角露出烟熏火燎的颜色, 根据林绛雪说的, 那多半是山火留下的痕迹。
陆渊一眼就瞧到了那株蓬勃葱茏的菩提树。
他随手拨了拨层层叠叠的祈福带, 这些红绸有的甚至挂不上树梢,勉强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
“老家伙, 你是真不在了。”陆渊唇角扯了一下,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 “你让我办的事情,我替你办到了。”
鹧鸪梦里作恶里的邪佛已经灰飞烟灭了,再也不会有人误入鹧鸪梦白白被取走生气了。
他索性站在树底,懒洋洋地倚着树干,仰面望着随风卷成各种形状的红带。
片刻之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大师你要是在天有灵, 能不能替我指点迷津?”陆渊表情蔫蔫的, “上辈子,我应该没有干过什么……让人恨不得痛下杀手的事情吧?”
他心虚地挠了挠鼻子,“排除那些实力不济被我揍了的, 以及走了邪门歪道被我宰了的。”
陆渊以前懒得参透人心,是因为他不在乎。
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所以我行我素。
等到他想知道某人有几分思量的时候, 却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笨手笨脚。
“你说,我是不是该直接杀了他。”陆渊语气轻声, 好像说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漆黑的眸子像是寒风彻骨的寒夜。
陆渊心里一边恨意愈深,而另一侧又留着年少时的一点柔软。
眼前好像又闪过陵川渡替他仔细包扎伤口的样子, 对方下唇紧抿,眼睛一眨不眨,好似痛得人是他自己。
又看到了陵川渡半夜被自己喊起来看烟花的样子,他拧着眉烦得不行的样子。等到陆渊无意瞥到他的时候,却看见陵川渡眼尾偷偷地上扬,唇角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矛盾纠葛的心理逼得陆渊快要发疯。
他烦躁地屈指敲了一下额角,“算了,我下次……”
再问。
冬风萧瑟,拂过红绸,发出若有若无的哀怨呜咽。
陆渊这几日都刻意避开了陵川渡,不是去寺庙里照看了无大师化身的菩提树,就是去街边听评书话本。
他心放得貌似挺宽的,终于沈循安逮到看完斗蛐蛐回来的陆渊,他憋不住问了,“陆师兄,我今天一天都没有看见前辈,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不知道。”陆渊拨开沈循安,“今天发现有个戏园子,你去么?”
沈循安呆了一会儿:“我对听戏不感兴趣。”他茫然地看着陆渊慢悠悠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已经烧了炭火,暖洋洋地让人犯困。
陆渊那张俊美阴沉的五官被跳跃的火星子照得晦涩莫测。
等到火舌退却,猩红色的颜色转为乌炭。他恍然如梦初醒,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枯坐了很久。
门口传来焦急的捶门声,“陆师兄你睡了没?我能进来么?”
陆渊低声道:“什么事?”
沈循安急匆匆地进来,他衣服整齐甚至还带着佩剑,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前辈还没回来,我记得第一天店小二就说要在打落更前回来的。他不会是……出事了吧?”
“……”陆渊心里一沉,随即声音冷硬,“不用管他。”
“这不好吧。”沈循安有些惊讶,随即他艰难开口问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师兄的表情看起来恨不得他死掉一样。
陆渊随手打开一条窗缝,他蓦然觉得有些许闷,呼吸像哽住了似的。
被夜风一刺,他的心脏倒是被冰得一轻,轻飘飘地挂在胸膛里。
陆渊看了沈循安一眼,沉默了片刻说道:“他要是有事,你去了也全当是多送个了陪葬的。”
“但是我做不到坐视不管。”沈循安皱起眉。
陆渊一脸冷淡地将窗户拉得更大,吹得沈循安一抖,“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
“你知道他出去是为何事的么?”
“……”
陆渊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冷静了?”
沈循安腾得一下脸红了,方才的少年意气被冷风吹得烟消云散,“那怎么办?”
陆渊合上窗户,“他对天都城的布局也不熟悉,如果是去了某个地方,他会问路,最方便的就是问客栈掌柜。”
但是要命的是,陵川渡从不喜欢找不熟悉的人帮忙,他不愿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泄露自己任何的信息。
很可能自己就直接去了。
沈循安蹬蹬地跑下楼梯,过了半晌又踩着木楼梯跑了上来,“掌柜说他不知道。”
陆渊垂下眼帘,他就知道。
“但是。”沈循安一个大喘气,“他说那个戴面具的客人走得时候,他看见了对方正戴着回香坊的玉佩。”
“回香坊?”
沈循安又闹了个大红脸,他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就是那种地方嘛。但是那边对客人要求很高的,普通人只能去一层。特殊的客人会佩戴回香坊特制的玉佩,这些人才能去二楼以上。”
陆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的很。”
沈循安握紧佩剑又松开,窘迫地说:“我小时候不小心跑进去过。”
当时,可怜的小沈循安被淹没在一群昳丽妩媚的大哥哥大姐姐中,差点被香粉给呛死。
他狼狈地爬到二楼的时候才被人发现给截了下来,回家就是一顿好打。
窗外“咚!咚!”“咚!咚!”连绵传来几道鸣锣声。
已经是打二更了。
沈循安现在也有些犹豫了,他声若蚊呐,“也许只是寻花问柳去了呢……”
毕竟醉倒温柔乡也很正常的……吧。
陆渊突然嘴角一扬,露出森白的齿尖。他舌尖在唇齿在转了一圈,低垂的眉眼像风雪渐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
沈循安简直惊呆了,他觉得陆渊前后转变也太大了,“我们真的要去么?!”
万一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那岂不是尴尬!
在沈循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路上了。冷风疯狂灌进他脖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开始疯狂反思自己是否过于冲动。
他欲哭无泪道:“可是我们现在过去了,会不会打扰前辈啊?”
真的不愿细想,自己在前辈心中印象是不是更差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自己师兄的冷笑声。
在夜风中,激得沈循安脖子一缩。
他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跟在眉间带着一抹病气的陆渊后面。
是了,陆师兄自从临安镇后身体就不大好了。
鹧鸪梦从内部被暴力摧毁之后,所有沉溺在梦境中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点波及。
而梦境被毁的那天,凤池宗魔气弥漫,虽然林宗主事后说是逃脱封印的魔物作祟,已经被抓捕后重新关押。
但他总认为不是那么回事。
不安的感觉诡异地让沈循安有点风声鹤唳。
回香坊倒像是没有受到水鬼索命的影响,已经是亥时,但是依旧能听到模糊又熙攘的人声,推杯换盏的嬉闹声,妩媚软语的调笑,黏黏糊糊的听不请一句话。
沈循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的人影,张了张嘴,“好多人啊。”
许是冬天太冷,门口并没有站着什么人,但是大门只是虚掩着,能感到里面传来暖和的温度。
沈循安搓了搓冰凉的手,推开了门。
暖黄色的灯火一下倾泻在他们身上,驱散了寒气。
未见其人,爽朗的笑声先传来过来,“两位客人来玩什么的呀?”
大冬天的,老鸨依旧拿着一把装饰性的团扇,虚虚遮住自己下半张脸,打量着两个人。
陆渊上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他语气温和又强势,“你见过一个戴着傩面的男人么?”
老鸨手上轻轻挥了挥扇子,实则脑子里面已经转了几轮,她心里已有定论。
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倒是像来……捉奸的。
老鸨眼珠子一转,这种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她肯定是要为客人做掩护的。
她捂着嘴笑道:“哎呀,你说的那个男人我没见过。”
陆渊垂眸望着她,“真的?”
他模样倦怠又懒散,但老鸨心里不由一阵犯嘀咕,她也见多识广,见过不少杀伐之气重的人,今天这位她一瞧便知道是见过血的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咬了咬牙,不能跟钱过不去。
老鸨刚下定决心把陆渊打发了,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刘妈妈,那个戴着很吓人面具的客人说……”
话没说完,她就瞅着老鸨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声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老鸨气急败坏地戳了戳对方的脑门,“你个傻子,什么都往外说是吧!”
小丫鬟委屈地瘪了瘪嘴,小声地嘀咕着:“明明是你说人家是贵宾,要优先满足他要求的。”
陆渊似笑非笑地撩了一眼老鸨,“没见过?”
这会老鸨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她横在楼梯口,摆出一副义正严词的架势,“这位客人不好意思,我就算是见过了,您也不能上楼找他。”
像是要气走陆渊一般,老鸨扭头问了问小丫鬟,“你现在说说,那个客人有何要求,尽管提。什么样的小倌和姑娘我门应有尽有。”
她假装镇定地朝陆渊投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小丫鬟左看看陆渊,右看看老鸨,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道:“那个客人说……他要见明娘子。”
老鸨听见陆渊似乎笑了一声,她看着依旧肩背挺直,身姿清越的陆渊。
只是男人的五官立体锐利倒像一把凶器,不留神就要拿自己开刃。
她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以及……”小丫鬟偷摸看了一眼陆渊,飞速地朝他的方向遥遥指了一下,“这位客人是他的朋友,让他一起过去。”
第034章 明潇潇
[九苍城戒律:一戒滥杀, 二戒嗔恨……九则是戒淫邪。]
屋内交叉垂地的白纱帷幔像一双柔如无骨的手,抚过地面。
青釉香炉,玉纹茶具,黑漆描金靠背椅, 檀木雕花贵妃榻, 屋内烧着无烟的红萝炭, 整个房间穷尽奢华。
陆渊进屋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纱幔,手背上立刻渡上一层银粉, 还带着很难形容的软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他立刻脸色就更难看了。
当然脸色很差的不止他一位。
明潇潇第一次遇到忽视她的男人, 还是两个。
她身为回香坊第一舞女,一曲“鹊别枝”舞惊四座,与“商寒公子”并称回香坊双绝。
谁不知道掷千金难买她一笑,但是面前的两个男人自她进屋之后,就没给她一个眼神。
明潇潇皓腕微抬,给桌上的空杯斟满茶水, 她看着依旧没有表示男人们, 心里暗骂晦气。
之前出现这种情况,是一群臭要面子的男人非要见她,但是又点不起曲, 更付不起一舞的价格。
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曾经见过回香坊的头牌而已,才只是付了见面的定金。
陆渊对散发着浓郁的果香气的茶水并不感兴趣,只是随意拿起杯子暖了暖手。
“二位公子是来……做什么的?”明潇潇忍不住, 小心翼翼地问道。
怕不是真的来三个人互相面壁的吧?!
陆渊神情平和,他感觉到手心已经暖和了, 便抿了一口,想驱驱寒意。
他不喜欢这种果茶的味道。
甜腻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苦涩的茶味, 两种不同的味道在他舌尖碰撞,却终究融合不到一块去。
就像……
两种不同的人终究不能殊途同归。
“问他。”陆渊没有抬眼,神色有些疲惫,他现在的作息跟在九苍城的陵川渡一样,到点就困。
虚弱的身体拖垮着他的灵力,耗费他的精力。
陆渊对面的陵川渡似乎有些心烦意乱,捏了一下衣褶,“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那个傻小子非觉得你出事了,很担心你。”陆渊仗着沈循安不在,就开始胡乱编排人家。
陵川渡心里泛起古怪的滋味,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觉得呢?”
陆渊:“我觉得?”
他不解地抬眸看了一眼陵川渡。
漆黑的视线仿佛穿过傩面,陵川渡慌张地摩挲了一下完好无缺的面具。
陆渊看着对方不知所措的动作,他本来恶劣的心情莫名地纾解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他想逼陵川渡卸下那副面具。
本就猜不出对方想什么,现在这张血红的鬼面更让他看不清了。
“我觉得前辈——”陆渊学着沈循安的称呼方式,故意拉长了语调,单手托腮望向陵川渡,歪着头定定地笑了,“肯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带着点孩子气,眼睛像夜幕亮着些许星火。这具身体还未同他成年时那样锐利,依旧带着少年般的俊美柔和。
让陵川渡仿佛看到了还在九苍城时的陆渊。
那么耀眼又肆意张扬。鉴照之下显得他如此晦暗又眇乎其小。
陵川渡知道自己是个奇怪且无常的人,当活在别人眼里的时候,他倨傲少言,所以旁人总是无形中地跟他保持距离。
不像陆渊那般,从来都不需要做什么,就是人群中的最为明赫的中心。
等到人潮退去,他像只明明已经羽化的蝴蝶,再一次默默躲回自己丑陋的茧里。
孤独又固执地等着一个不知道在哪的人来拨开那层保护壳。
陵川渡说得缓慢,带着还陷在回忆里的心不在焉,“逢凶化吉?可惜我运气总是……”很差。
明潇潇耐心告急,她将碎玉纹的茶壶重重放回茶托,冷声道:“两位公子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奴家就告辞了。”
她耗不起,也不愿浪费时间。
陵川渡下意识抓住明潇潇起身带飞的衣摆,上半身微微倾向她,“等等。”
等等?!
陆渊怒极反笑,阴沉地想让对方好好回忆一番,再默书一遍九苍城的戒律。
但实际上明潇潇感受到的不是被挽留的欣喜。
她无意间俯视着那张鬼面,獠牙血口的样子直面而来,血红色的傩面近距离鬼气森森地贴近她,像是在她眼前溅起漫天血雾。
被抑制,被遗忘在记忆中的碎片浮了上来。
明潇潇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秀丽的五官惊恐夸张地移动着位置,随即尖叫了一声坐在了地上,她疯狂地手脚并用,在地上狼狈地倒退着。
她尖叫声断断续续,得亏陆渊在她喊了第一声之后,就立刻做了一个结界,封锁了外界对此的感知。
不然这叫声太过凄惨和力竭,使得屋内像极了凶案现场。
陵川渡也没没料到明潇潇反应那么大,手还悬在半空中,看着对方快要后仰摔倒在地上,他本能地想伸出抓住对方的肩膀。
“啊啊啊!离我远点,远点!”明潇潇猛地抽出自己的发簪,胡乱地在空中乱比划着。
陵川渡闷哼一声,皱起眉看着明潇潇又一次往倒退了几步,他轻轻覆上自己的手背。
还没及时捂住的部分,圆润细小的血珠从空中划下,濡湿了毛毡地毯,晕成了一片深红色的印记。
明潇潇已经神志不清,手上不知轻重地使着劲,在陵川渡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细深的伤痕。
周围一下陷入寂静,明潇潇死死盯着簪头的点点血红,一时也呆住了。
陆渊阴沉沉地撩了一眼地上的血渍,半晌才冷声道:“过来。”
“……”
什么过来?
陵川渡没有回过神。
蓦然一只瘦削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陆渊不耐烦地抓住陵川渡的手,他板着脸将帕子以杀人的气势盖在对方的手上,“按住了。”
然后没忍住又说了一句,“笨。这都不会躲?”
陆渊本来还想说得重一些。
这么多年的修行,还会着了一个普通人的道,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但是看着透过白帕的血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是烦躁地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下手很重,但是只有陵川渡本人知道他动作堪称温柔。
陆渊看着伤口好像止住血了,便想走过去看看明潇潇。
但是他一动,陵川渡就像他的影子,随着本体不自觉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别跟着。”
“……”陵川渡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她怕你,看不出来么。”
陆渊慢慢走近明潇潇,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明潇潇涣散的瞳孔良久才重聚,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你看到什么了。”陆渊看到明潇潇误伤了陵川渡,就已经记起来她是谁了。
[明潇潇,年二十,回香坊舞女,本月初七惊悸多魇。]
她是本月第一个患有离魂之症的人。
明潇潇靠着房门,微弱地喘着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冷汗打湿了她的乱发,狼狈地粘滞在她的脸侧。
“我观姑娘命灯微弱,恐怕是短命之兆啊。”陆渊装作仔细打量着她,像极了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明潇潇撑着房门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走,细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陆渊默默后退一步,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他懒洋洋地睇了明潇潇一眼,“姑娘知道伥鬼的故事吧。”
“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我可不信算命的,也不会付你钱的!”明潇潇捂住剧烈起伏的胸膛,大声地给自己助势。
陆渊语气平静,而眼底却是像嘲笑着一个将死之人,“小镜湖。”
明潇潇的胸膛起伏像是停止了,整个人都愣住了,心脏狂跳,让她瞬间后背冷汗涔涔。
“你怎么知道的?!”明潇潇音调陡然升高,像是尖叫又像是呜咽,“你看见了是不是!”
陆渊本就是想试探一下对方,因为普通离魂之症顶多让人体虚气短,又或是燥烦难耐。
但她之前的种种反应……更像是见鬼了。
而最近“富有盛誉”的闹鬼之地只有小镜湖。
见陆渊没有理自己,明潇潇往前踉跄地急走了几步,瞧着就要朝陆渊扑去。
陵川渡指尖一动,就想立刻弄晕她,结果下一句明潇潇的话让他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
“人不是我杀的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呜呜呜呜!”
明潇潇从呜咽变成了大声痛哭。
害怕,不安和惘然,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她身上。
陆渊笑了一下,屋内压抑胆颤的气氛被冲淡,“当然不可能是你杀的。”
明潇潇脸上的泪痕弄花了上好的胭脂,“你信我?”
陆渊的目光落到明潇潇柔软无赘肉的腰肢上,又移到对方葱白纤细的手指。
虽说舞者是有一定力量的,但是明潇潇显然是跳软舞的,这种舞姿轻盈飘逸,婆娑缦妙,并不注重力量感。
所以让一个体重不占优势,力量并不显著的女子去杀人,而且她自己身上又不留伤痕,是做不到的。
陆渊停顿了一下,语调缓慢道:“我信你。”
他说话嗓音低沉有力,让人不由得信服。
“我们凤池宗就是为了查这件事而来的。”
明潇潇听到凤池宗时,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但惶恐的视线依旧在乱抖着。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的时候就在小镜湖旁。然后我见到了一个穿着红色绣服的女人。”
明潇潇眼里依旧有残留的恐惧,“她穿得应该是喜服吧,但是她只有我一半多高……”
“……就像没有小腿一样。”
第035章 共寝
“小镜湖旁没有住家, 晚上光影晦暗。你是怎么看清对方衣着的?”陆渊盯着明潇潇,声音平淡。
他并不怀疑明潇潇骗他,只是担心这个姑娘因为害怕,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明潇潇愣住, 随即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依稀看见她头上好像……”她比划了一下, “好像有个红盖头,而且那个衣服远远瞧着繁缛庞杂, 她走起来的时候,还有环佩作响之声。”
“我根本不敢再仔细看她, 就想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回去。”明潇潇唇色苍白,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定了一下心神,才缓缓说道:“我准备跑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个男人抓着我的脚踝。”
明潇潇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好像这样就能不再记起当时的场景。
“我低头看去,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她剧烈地打了个摆子, 然后抓住陆渊的胳膊,汲取着男人身上的温度,她已经如坠冰窟。
陆渊眉眼疲惫, 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
明潇潇见陆渊没有反应,她焦急又害怕地说:“我当时只是想摆脱他,虽然他是被我踢下去的, 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死了!”
人一害怕的时候,自然就控制不住手上的劲。
蔻丹染过得纤长指甲深深掐进衣袖纹理里。
陆渊被她掐得眉尾一跳, “那个男人你认识么?”
“我……”明潇潇犹豫起来,“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记不真切了, 我甚至在今晚之前,都不记得这些事情。”
要不是近距离看见那件血红色的面具,勾起被掩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她只会觉得初七那天,是她梦游了一晚上导致她小腿酸痛,疲惫不堪。
陵川渡把明潇潇的动作看得真真切切,他松弛的背部紧绷起来。
陆渊能忍,他不想忍。
“行了。”陵川渡阴沉地盯着那双柔荑,舔了舔后槽牙,带着不耐压抑的气息,“你出去。”
怔了一下,明潇潇拒绝道:“我不……”
她好不容易遇到了凤池宗的仙师,谁知道那个女鬼会不会半夜再来找她啊!
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笼罩居高临下的阴影里。
那张没有任何感情的森冷面具正俯视着她。
“我、我……不走。”明潇潇害怕地往陆渊身旁挤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陆渊的怀里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
陆渊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靠了靠,他似笑非笑道:“好了,明姑娘胆子小,你就别吓唬她了。”
陵川渡不能反驳陆渊任何一句话,纵使内心再有不快,但是他没法拒绝陆渊。
手指微微蜷缩,复又松开,一个人逆着烛火,鬼面宛若蒙尘,寂寥萧索。
竟显得有点可怜。
陆渊脑中浮现了凤池宗温泉里的陵川渡,一样的寡言孤寂。
又一样的不知道在隐忍什么。
要不是他认识陵川渡,他甚至都以为……他喜欢自己。
烛光影影绰绰,晃得陆渊眼前发昏。
“咚!——咚!咚!”,一慢两快,是打三更了。
陆渊有点犯困,便也没逗他的心思了,“明姑娘不必担心,邪祟这半个月没找你,证明已经找到别的伥鬼了。”
他见明潇潇还不愿离去,半晌才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姑娘要是还不走的话,我怕那邪祟会以为,你跟我们透露了什么不能说的东西。”
“她恐怕真的会再次来找你。”陆渊身量极高,即使跟明潇潇同坐着,侧头也只能看见她的发旋。
明潇潇抬头:“那我要如何自保?她万一想杀我怎么办?”
陆渊给她指了条明路,“西重山寂照寺,寺中有株四季常青的菩提树,你去跟他祷告吧。”
见到这两个都冷心冷情的男人,明潇潇有些生气,又觉得更是挫败。
腆着脸让别人陪着自己,她做不到。
况且她知道面前这个叫陆渊的男人,看起来比戴鬼面的人温柔。
但实际上他更专断,也更不容置喙。
“多谢了。”明潇潇撩了撩脱离束缚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零乱不堪的裙衫。
她身姿柔美地福了福身,扭头姗姗离去。
“她应当不会有事的。”陵川渡极其生硬地说了一句话,他不想让陆渊觉得他不近人情。
陆渊撩了他一眼,笑了:“自然,那个邪祟费尽心思找不同的人,多半是有什么限制。不然她就不是离魂一天了。”
陵川渡无措地站在原地,“你不走么?”
“现在宵禁了。”陆渊慢条斯理活动了一下脖颈。
他跟沈循安已经是踩着点出门的了,他可不想变成违背禁令的可疑凶犯。
“沈循安呢?”陆渊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人。
陵川渡后背再次紧绷,如临大敌:“我让人给他在楼下找了个房间休息。”
陆渊也没过多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沈循安毕竟是林绛雪的关门弟子,万一对方出事了,他可不想被林绛雪追着声讨。
陵川渡见陆渊也没对沈循安有多上心,一时也摸不准对方在想什么。
他紧张地转了一下扳指,沉默地抿了抿嘴角,“……”
陆渊眼底一片淡青色,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睡觉吧。”
……睡觉?
在哪?
陵川渡僵硬地将目光移到房内唯一的黄花梨雕花床,更紧张了。
床幔是红色的,看着就像是增加……情趣用的。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陆渊不知道什么已经散去头发,正动手准备解开腰封。
乌发披散肩头,微微凹陷的锁骨若隐若现,整个人慵懒又随意。
衣服逐渐变得松垮,但仍遮不住背部宽厚的肩胛骨,随着他的动作像隆起的山岳起起伏伏。
陵川渡浑身血液沸腾,他不知所措地碰上自己冰凉的面具。
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明明是打算一个人来这里,偷偷见明潇潇一面。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脑海中有些凌乱,他感觉到自己的喉管紧绷干涸,身上肌肤在急速升温。
陵川渡闭了闭眼,他无比渴望有一席冰水落下。
哪怕粘上水,泥胎就要原地坍塌。
陆渊站在塌前开始垂眸思索,上次在鹧鸪梦,自己没有考虑陵川渡,他好像生气了来着。
“你睡哪边?”陆渊声音因为疲惫变得喑哑。
但鉴于他们现在算是半个合作关系,他还是耐下性子询问对方的意见。
等了半天只有沉默,陆渊:“……”
对了,他为什么默认陵川渡会愿意跟他躺一起,人家也许想单独再开一间房呢。
反正陵川渡不差钱。
陆渊:“你是想……”
“外面。”
陆渊:“啊?”
陵川渡低声说:“我说我睡外面。”
他心里几乎是在痛斥自己,又不是没有跟陆渊同寝过,哪怕是最近,也在鹧鸪梦的永康王府同床异梦。
一边他又在说服自己。
可是在鹧鸪梦的时候,他不知道对方可能是陆渊啊。
他像有腿疾的人一般,慢吞吞地挪到榻前。
陆渊早就规矩地躺在里侧了,阖起的眼睛下阴影明显,而再往下是看着很凉薄的唇。
陵川渡不自在地跟陆渊隔开了好空的距离。
陆渊缓缓睁开双眼,他侧了侧头,看向中间的空隙,无奈开口道:“过来点。”
“什么?”陵川渡睫羽轻微颤动,但是依旧没有看他。
“我说你过来点,你不觉得中间窜风很冷么?”屋子里面的红萝炭早就烧完了,他们也没记得让人添炭。
而房间自然只有一床被子。
陆渊有点没懂为什么陵川渡跟被人打碎了全身骨头似的,一动不动。
他只好往外蹭了蹭。
但是陆渊一挪动位置,陵川渡就跟着他往外移。
“……小心!”他眼疾手快地搂住了陵川渡的腰。
陵川渡半身悬空,差点就要掉下床榻。
陆渊伸手把他捞了回来,一来一回,就变成了陵川渡安静地半靠在陆渊的胸膛上。
看着很沉默,实际上是他脑袋已经被轰得一下,停止运作了。
他能感受到陆渊温热的手正覆盖在自己的腰上,微微用力但又极具控制欲。
陆渊被他弄得困意都走了一大半,“你在搞什么。”
陵川渡:“……”
他紧紧闭着眼睛,呼吸却急促而滚烫。
……不回答,没听见。
他睡着了。
陆渊垂眸看着装睡的陵川渡,觉得有点好笑,“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手上使了点劲,把对方带得更近,“不会是觉得丢人吧。”
陵川渡慌张地缩了一下脑袋。
……太近了。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陆渊的气息撩到他的头发上。
陆渊倒是不介意那么近,他觉得这样还暖和多了。
反正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其实并不害怕那些灵异志怪的小说,他对于这种东西的态度,从来都是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杀一对。
但是他看出来陵川渡很害怕,为了照顾师弟年幼的自尊心,他只能说他也害怕。
现在他们没人害怕这些东西了。
但是也再也没有如此亲昵了。
好烦啊……
要是从来没有长大就好了。
陵川渡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变得缓慢平静。
好宁谧……
只是浅尝辄止,却已经弥足珍贵。
第036章 宗律
烛火早就灭了。
陆渊被陵川渡的面具膈得骨头隐隐作痛, 他蹙眉,“你睡觉也要带着这幅面具么?”
陵川渡呼吸放缓,头埋更深了:“……”
陆渊抬手顺着陵川渡如缎的黑发,摸到那副冰凉冷硬的面具。
“不行。”陵川渡慌张地抓住对方的手。
他抵触地让陆渊的手远离自己的面具。
那好像不是他的面具。
是他脱离了就会死的茧。
陆渊任由他抓着自己, “怎么了?前辈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明明是自己紧握着对方的手腕, 但是局势却好像不在自己的把控之中, 陵川渡突然觉得面具密不透风一般,他要窒息了。
“很难看。你不要看。”陵川渡声音很低, 眷念对方的靠近,又害怕暴露在阳光下。
要是陆渊发现自己是谁了, 他会怎么办。
他会逼问自己为什么叛逃九苍城么?
不……
他应该会立刻杀了害他魂落九霄的罪魁祸首。
但是这说不通,为什么陆渊在鹧鸪梦的时候没有动手。
是因为他修为骤跌?
还是说自己认错人了?
陵川渡脑子里面乱哄哄的,隐忍了很久的委屈却悄然涌了上来。
可是那天在鹤雪园,当时自己并不想那么做的。
他不明白。
他是这个天底下最希望陆渊还活着的人。
未见命灯,没有尸体,仙冢里甚至没有陆渊的一席之地。
因为他想问他……
陵川渡声音有点发颤:“你当时……”
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哽咽。
陆渊:“嗯?”
他神色平静, 但内心纳闷,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陵川渡为什么就俨然一副心情很差的样子。
这已经不是说不得的问题,这是根本没法提。
他在心里又一次给陵川渡的坏脾气记下一笔账。
陵川渡能感受到手心下陆渊手腕处青筋的走向, 能感受到他血管的跃动。
他们互无防备地依偎在一起,却又各怀心思,诡异而缠绵。
陵川渡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声音沙哑破碎:“你什么时候来的凤池宗?”
陆渊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是换了一个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他更答不出来。
陆渊抬了下眉,他知道陵川渡似乎是在……试探他。
对方在怀疑他的身份。
当然是由于在鹧鸪梦里他毫无遮掩的行事, 又因为长得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只要陵川渡不是特别迟钝的人,他怎么都该怀疑自己是不是陆灵越了。
但是陵川渡知道之后会做什么。
是补上那没能杀死自己的那一刀么?
陆渊若无其事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笑了笑,“我修为上不了台面,说出来怕辱没了宗门声誉。”
言下之意,就是说来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水平太差。
就不说具体来凤池宗学了多久,以免别人觉得凤池宗教不好学生。
陵川渡在陆渊这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便又问道:“既然修为平平,那为何林绛雪让你去鹧鸪梦?”
陆渊:“……”
他这会是真有点想咬牙切齿了。
陆渊抬起手,将陵川渡如蛇般流淌在身侧乌发抚顺,发梢挠得他脖侧发痒,“这个你得去问林宗主了,我毕竟就是一个外门弟子,如何知道长老们的安排。”
“秘境危机四伏,也许林绛雪是想让你去做别人的垫脚石呢。”陵川渡声音在漆黑的室内清晰阴冷。
陆渊顿了一下,没有应声,因为他做不到背后诋毁林绛雪。
林绛雪在他死后,尽心全力为自己这条性命奔走,灵力几乎全都灌注在这具木傀儡身上。
导致她灵力枯竭,不得不经常闭关。
陆渊眉头皱起,他抽身起来。
长发垂落在他脸侧,俯视着陵川渡。
“前辈难道是在以己度人么?”
这句话让陵川渡不知所措,他本就只是想逼陆渊承认身份,却好像弄得对方心情不悦。
他虽然知道陆渊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还是不自在地偏过头,“你就那么信她?”
不。
我曾经最信任的人是你。
陆渊表情变幻莫测,漆黑的眸子看不出喜怒。
他掀起被角,绕过陵川渡,从床尾一侧下榻。
陵川渡张了张嘴:“……”
待感受到了凉意,他茫然地问:“你去哪?”
“找沈循安。”陆渊唇角扬着微笑,但气氛却一下子冷了下来,“既然前辈对我多有猜忌,在一起反而不合适。”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陆渊甚至懒得点蜡烛,披上外衣凭着记忆就朝着门口的方向离去。
******
前街又名“潜街”、“暗街”。它所谓的前并不是方位上的称呼。
而是一个隐晦的别称。
这里鱼龙混杂,治安紊乱。人口流动大,是个没人管的地方。
半夜被师兄敲开房门的沈循安,大白天又被陆渊喊起来去了这个他不太熟悉的地方。
前街道路并不似主街道那般有石板铺设,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子土路。
沈循安担忧地看着对方眼底的青色,“陆师兄,你还好吧。”
陆渊昨晚并没有睡好,现在大阳穴在疯狂地抽痛着,“你之前说自己是天都城人?”
“在我去凤池宗之前,我一直在天都城生活。”沈循安踢了一脚翻出土面的碎石块,“你知道大胤的宗律么?”
陆渊对这种条条框框的东西向来不上心,他连自己身为首座的晧天盟的律令都不记得。
沈循安解释道:“大胤的第一个皇帝在位时,明文禁止所有胤朝皇室的人修行入道,以免寻求长生之后,贪念权利,兄弟阋墙,父子相杀。”
“所以你也……”陆渊倒是真的没有预料到沈循安跟皇家有什么牵连。
沈循安:“严格来说我并不算是,我父亲是镇北侯,但我的姑姑是当今的皇后。”
大胤的皇后沈念夏,也就是鹧鸪梦里永康王妃的亲姊妹。
介于祖宗禁令已下,但皇室又必须拥有得仙门的庇护,来维护自己免受邪祟魔修的威胁。所以皇室一直采取的国师制度,特请一位修仙界称的上名号的大能,挂职称为大国师。
比如说林绛雪,她已经担任皇室的大国师一百余年了。
巧合之处就在于,林绛雪看出了沈循安的在修行上的天赋,她带着沈循安回了凤池宗。
而在镇北侯府中的族谱中,这个孩子的名字被彻底划去了。
皇帝不想让太子跟任何宗门有关联。以免羽翼太过丰满,让他完全无法把控。
陆渊大概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沈循安是太子的表弟,皇帝必须确保沈循安跟沈家无任何瓜葛。
“所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回来了。”沈循安垂下眼帘,像在认真地打量着地上的每一个坑洞,“这十年里我从未跟家里有过联系,因为镇北侯府的一举一动,全在皇家的监视之下。”
陆渊有点尴尬,他不太会安慰人,只好干巴巴地说:“那你也是……受苦了。”
沈循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会啊,十年前是我自己要来的,林宗主询问过我的意见,我不后悔。”
他苦笑了一下,“你可能看不出来,我在家并不受重视。”
镇北侯府并不像永康王府只有一个儿子,镇北侯膝下儿女无数,且他本人热衷于“养狼”。
他一生驰骋沙场,军功无数。自然希望自己的接班人有狼性,无论性别,血拼竞争。
谁有本事谁就坐他的位置。
沈循安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但他就像误入狼窝的一只羊。
脾气过于好了。
被欺负了也傻傻得不知道。
镇北侯只是摇了摇头,就放弃了对小儿子的培养。
礼、乐、射、御、书、数,沈循安跟这些就不沾边,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在院子里荡秋千。
陆渊停住了脚步,他敛眉盯向沈循安,“十年前?”
沈循安也跟着他停了下来,“怎么了吗?”
“十年前,天都城瘟疫肆虐。”陆渊眼眸微暗。
看来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他知道的、亦或是不知道的事情。
“你答应林绛雪去凤池宗还有别的原因么?”
沈循安舔了舔唇,似乎不想回答,但是看陆渊那么严肃的样子,还是说了出来,“我的一个朋友死在那场瘟疫里,但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去看他。”
哪怕他现在朋友成群,但那是封锁在高墙大院童年里的第一个朋友。
他父母嫌弃对方的出身,甚至阻止他们的见面。
可是出身好又怎么样?
只有他的朋友愿意倾听自己情绪,两个孤独的小孩报团取暖罢了。
“所以我对镇北侯府失望了。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点失望就够让他离开家了。”沈循安垂下眼。
陆渊不置可否地抬腿继续往前走着。
按照沈循安的说法,他似乎跟当年的瘟疫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循安把心里淤积的话说出来反而感觉好多了,他打量着周边半闭的店铺门,“陆师兄你到前街来干什么?”
“找人。”陆渊视线落在前方,神情有些松动,蓦然缓缓笑了。
沈循安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群正在玩游戏的小孩。
年纪都不大,还有几个还是光着屁股的年纪。
正互相追逐打闹着,浑身脏兮兮的。
沈循安:“?”
陆渊音色温和:“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已经找到了。”
第037章 前街
沈循安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几个玩得投入的小孩子。
不过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 倒是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孩子身上都脏兮兮的了。
他们正不亦乐乎地捏着泥人,黄褐色的泥巴把他们衣服蹭得脏乱不堪。
小孩子捏的东西自然说不上什么比例准确、栩栩如生,只是乍眼看过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看见两个陌生的成年人也不害怕,多半是见惯了外人。
孩子们瞅着陆渊两人, 也不说话, 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他们两眼。
陆渊低头又看了一眼虽然捏得抽象泥人, 勉强还能看出来是个身着华服的女人。
他朝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语调很慢地询问了一遍他前几日听到了那首童谣, 结果不出所料的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翠色衣衫的小姑娘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大哥哥, 她心生好感,脆生生地答道:“是妞妞跟我们说的。”
“那你知道她在哪么?”陆渊很有耐心地继续问道。
小姑娘给他指了个大概方向,“这边走到头左转第二家,门口有个白色小人的。”
她很好心地提醒陆渊:“妞妞家,很吓人。”小脸一副很是郑重的表情,“我们平时都不敢找她玩的。你小心点, 她家里有妖怪的。”
陆渊被她的童言稚语逗乐了, 他忍着笑,同样神色很正经地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沈循安已经摸不着头脑一路了, “陆师兄,你在干什么?”
“查接到的那份委托。”陆渊目不斜视,在狭窄的巷子轻快灵动地穿梭着。
沈循安亲眼目睹陆渊前些日子品茗听书、打马遛街, 唯独对任务委托提不起一丝兴趣。
他挠了挠头,“陆师兄, 我觉得你之前应该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吧?”
“你感觉错了。”冷漠地否认。
“……”
沈循安真的搞不懂陆渊,想一出是一出。
计划是没有的, 行事是看心情的。
“那份委托跟前街有什么关系么?”沈循安到现在还不知道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陆渊只好飞快地跟他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现在还不清楚有什么关系,只是碰巧离魂之症的女子在小镜湖旁。”
他声音低沉,像在回味什么,“又碰巧看见了可能是童谣里穿着绣服的女人。”
沈循安听到这句童谣里面最刺耳的部分,张了张嘴,不确定地问:“五两五,敛人骨?”
谁家小孩说这种童谣啊?
陆渊给出了他的推测,当时的小镜池还有一位除了穿绣服女人以外的角色——有一位背尸匠出现在了现场,五两五是敛尸的薪资。
沈循安:……完了。
他不妙地想到了临安镇的事情,平复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没那么倒霉的。
哈哈,自己怎么可能每次都撞上这些特别难缠的邪祟。
他干笑一声,“陆师兄,就我们两个人么?前辈呢?”
明明昨晚还有前辈在回香坊的,为什么要分头行动啊!
陆渊瞥了他一眼,微笑:“你很惦念他么?”
沈循安噎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点阴阳怪气。
他只是单纯觉得万一出了什么事,三个人终究比两个人安全。
而且那位前辈实力高深莫测,他都看不出对方的修为。
怎么都比他独自带着陆师兄这个半吊子要强啊!
他们按照小女孩指的方向转到另一个街道上,这条路上更显荒凉。
刚刚那条道上虽然道路破损不堪,依旧还是能看出来些生活气息。
这条街道则是房门歪斜,瓦楞翻起,不少窗户格栅上已经缠绕上厚厚一层蜘蛛网。
唯有那个门口有个白色人偶的,看着还算整洁。
近看发现并非是纯白色,而是白中泛着一些淡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也许是时间久了,颜色脱落了。
每个大概也就半米高,一左一右,憨态可掬地做出欢迎姿势。
沈循安头皮一麻,“这是什么?金童玉女?看着也太渗人了吧!”
一男一女的小人也就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表情均是夸张的喜笑眉开,看久了却让人心里不适。
陆渊没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移到门环上。
门环也不是寻常青铜或是铁制的,是跟门口的人偶一样的黄白色。
“别碰!”一声苍老暴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急忙从陆渊身边挤了过来,“你是来做甚的?白天不开业,老规矩不知道么?”
他看不出年龄,瞳孔阴翳浑浊,走路却稳健有力,皮肤皱褶如树皮,看起来又很光滑惨白。
整个人说不出的古怪变扭。
老人眼神似乎是不好,他凑近瞅着陆渊,“你是谁介绍来的?敲门是用旁边的这串铃铛的,介绍人没跟你说么?”
他忽然又阴恻恻地笑了:“当然你用也没关系,只是有的客人膈应,你不介意就无所谓。”
陆渊神色冷淡,顶着老者的视线,他眉峰微隆,语气有些不悦,“介绍的人没说,白天你要是不做生意的话,我们晚上再来。”
沈循安不知所措地跟着陆渊又往回走。
“这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站在两人身后,视线受阻,并没有来得及看清室内的布局,那老者就闪身进去关上了门。
陆渊回味着刚刚摸到的门口人偶的手感,“摸起来温润不生涩,局部玲珑剔透,加上……”
刚刚仅仅仓促地一瞥,里面一地骸骨,白莹如玉的东西胡乱堆积在墙角。
陆渊把刚刚看到室内的东西略去,“应该是做骨雕的生意的。”
沈循安见过牛骨、鹿角,猪牙甚至乌鱼骨的骨雕,但没见过这样阴森鬼魅的,“这不会是……”
那句‘不介意就无所谓’的话不怀好意地绕上沈循安的心头。
按那个老人的说法,里面多半是……加了人骨。
陆渊啊了一声,饶有趣味道:“五两五,敛人骨……原来不是钱。”
现在看上去,这更像是指的重量。
两个人从前街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大亮。
与此同时,还有等着他们的陵川渡。
他长发未束,一股子冷厉感弥漫在他附近,周围人绕道三尺,避之不及。
“去哪了?”陵川渡头都没抬,但沈循安清楚明白地知道对方不是再问自己。
他乖巧地后退一步,把陆渊让在了前面。
陆渊本就不想再看到陵川渡,这次主动去寻找委托线索,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他眉眼烦躁:“关你什么事?”
陵川渡没有预想中的发难。
他早上发现陆渊不见了之后,便立刻让属下四处搜寻陆渊的消息。
一上午坐立难安,精神紧绷,看见陆渊好好得回来了,那根紧绷的弦才松懈。
昨夜他说了一些不好的话,道歉对他来说终归太难说出口。
陵川渡唇角轻轻动了下,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陆渊嗤笑一声,他想说些什么。但胃里翻腾灼烧着,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多可笑啊,一个凶手在这假惺惺地诉说着他的担忧。
最后嘶哑地说:“我可担不起你的关心。”
一步一步,擦身而过,楼梯上脚步声决绝地远离。
沈循安瞪大了猫儿一样的圆眼,他震惊不是因为觉得陆渊出口不逊。
而是觉得陆师兄每次遇到前辈的时候,就突然像小了好几岁,变得毫无耐心又……幼稚。
没错,是幼稚。
一种在熟识人面前的破罐子破摔,和懒得伪装敷衍的任性。
他在临安镇之后,对陆渊的认知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前是纯属看不得别人欺凌弱小,对陆渊多有照顾。现在是觉得陆师兄深藏不露,一人可以独挑临安镇邪祟直到增援到来。
虽然现在陆渊身体虚弱,修为大打折扣。但是不妨碍他曾救过自己一条命这个事实。
除了他对陆渊追求萧景春这件事,不是很理解。
沈循安想了想,决定还是坦白从宽,跟陵川渡说明了一下缘由,争取前辈的好感,晚上好搭伴成行。
意识到陆渊是故意避着自己后,陵川渡脸色更难看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陆渊的?”他忽然话题一转。
沈循安被问得一懵,愣了一会才仔细地搜寻着记忆,他老实地回道:“从我来凤池宗就知道他了。”
陵川渡像抓住了一个漏洞,他急迫地追问:“陆渊在凤池宗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你为何会知道他。”
沈循安有点难以启齿:“因为他是凤池宗里,第一个修炼十年依旧是筑基期的人。”
不是猜想的答案,陵川渡缓缓松开握紧的手,神情恹恹。
沈循安想给陆渊挽救一下颜面,他补充:“但是可能陆师兄只是比较低调,因为在临安镇的时候,我们全靠他才活下来。”这话说的也没毛病,要不是陆渊,在白玉京来之前,一行人就已经做了邪祟的晚餐。
他们能活下来不是依靠白玉京的增援?!
陵川渡将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掩在广袖之下,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晚上,天动异像发生在什么时候?”
沈循安有点奇怪,陵川渡对临安镇事情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他还是有点懵,“差不多就在我们入住的客栈倒塌的瞬间,白玉京的人来之前。”
陵川渡对那天所有在临安镇的修士都进行了调查。
那日,住在客栈的人只有凤池宗弟子。
而这群人中唯一身份有异的只有……陆渊。
猜测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第038章 骨雕
陆渊并不打算跟陵川渡同行, 沈循安软磨硬泡无果后,只好带上自己的佩剑,做足了一切准备才出门。
两人在天色已暗的时候,来到了前街, 这里与清早的冷寂完全不同。
灯火通明, 人影绰绰, 长街未眠。宵禁的消息就跟没有传达到这里一样。
红白灯笼直铺满望不到头的巷子,本就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
陆渊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家骨雕铺, 但不巧的是里面已经有客人了。
对方正一脸严肃地坐在一堆骸骨旁的木椅上,椅背上漆面已经斑驳不堪, 但不影响他坐姿挺拔,一身贵气。
听到门口铃铛的声音,他侧过脸心不在焉地瞥了陆渊一行人。
当视线落在沈循安剑柄上雕刻的凤凰翎羽时,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
陆渊同样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对方。
男人年纪估摸二十来岁,身形高大,长相英俊, 规矩地束着头发, 露出光洁的额头。
早上见过的老头撩起帘子,从后面房间钻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样东西递给坐着的男人, “客人,你看做成这样的如何?”
男人并未仔细看,只是将东西随意收起, 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就递给老头。
给的应该不少, 因为陆渊看见老头脸上那喜出望外的笑容。
老头忙完手上的事情,终于有空搭理陆渊他们了, 他朝陆渊手掌一摊,“东西带来了么?”
沈循安:“我们……”只是来问个事情的。
陆渊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沈循安的话。
老头看他们俩人犹犹豫豫的,不耐烦道:“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没有自备东西的话,从我这里拿,就不要嫌价格高。”说罢他撩起帘子又钻了回去。
后面的房间像是他的巢穴一般,冷气随着帘子一窜一窜的。
坐着男人理了理衣服,慢悠悠地起身。他径直走向门口,路过陆渊时停了下来,“两位是凤池宗的道友么?”
沈循安条件反射地握住剑柄,“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他朝沈循安说道:“道友不必紧张,在下是霜简书局裴映之。”
他看了一眼店铺老板,压低声音道:“见到两位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只是想提个醒罢了。”
凤池宗和霜简书局同样身为晧天仙盟的一员,一个出人,一个出钱,利益没有冲突。凤池宗相较于定位颇为相近的白玉京,与霜简书局的关系则更为融洽。
陆渊沉默了一会,像在辨认着对方的意图,他点了点头,“裴道友可知那个老者要什么东西。”
裴映之平静道:“无他,一块人骨罢了。”
“这么说道友是给了他一块人骨了?”陆渊挑眉。
“是,但并不是什么杀人取骨此类途径获得的。”裴映之似乎不打算详细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两位,如非必要,不要在这里定做任何骨雕。”
沈循安环顾了一下四周,“那这么说的话,这里每一件骨雕都是参了人骨的?”
他终于体会到膈应是什么感觉了。
裴映之不再看陆渊,而是抬手撑起下巴,目光冷冽地看了一眼沈循安。
他面容端正,高鼻薄唇,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沈循安被他盯得有点紧张。
“裴兄,为何一直看着我啊。”
裴映之闻言便垂眸看向地面,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没什么,看你有些眼熟罢了。”
他因支撑下颌,束紧的箭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沈循安看着那道伤疤,又想到对方的姓氏,顿时瞳孔一缩,如遭雷击。
裴映之好脾气地提醒了一句,“已经很晚了,两位还是赶在二更前回去吧。”
没有等两人的回话,就直直出门,沉重的木门遮盖住了他的身影。
沈循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等得不耐烦的老头引着去后面的工房,他呆愣愣地走着,脑子里面还没转过来。
骨雕师一般都有自己的秘方,如何处理骸骨,用什么样的雕刻刀,何种材质混加会得到更洁白如雪的骨雕。
老头并不在意自己骨雕的秘密暴露,只是搬来一个箱子,问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
他像对待无上的珍宝一般,将箱子里面的东西拿了几个出来。
“这是回香坊舞娘的小腿胫骨,啧啧啧,拿到这个的时候,她正是如花绽放的年纪。”
老头自己回味了一番,见到两个人都没啥反应,又说起下一个,“这个呢,走镖人的左臂肱骨。瞧瞧,只看骨头,都能看出相当孔武有力呢。”
“也不喜欢吗?那看看这个,可是好东西,早夭婴儿的胸骨,曾几何时,骨头底下就怦怦乱跳的心脏。”
沈循安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看着被当成商品摆出来的同类骨头,觉得隐隐作呕。
老友介绍了半天,见到陆渊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啪地一声地合上箱子,眯起眼睛,“你们到底买不买,怕不得来捉弄我的?”
他顺手抓起一旁闲置的骨雕刀,意有所指地说道,“在前街那么多年,还从来没人敢耍我。”
沈循安硬着头皮死撑:“我们不想做参这些东西的骨雕。”
老头面容古怪,不解的情绪已经压过了生气,“我说你俩不会有毛病吧?来前街找我这个骨雕铺,然后要一个外面都能做的骨雕?”
陆渊扫了一眼工房里面放着的一些半成品:“我想听您详细介绍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做。”
虽说是半成品,但不论是风景类摆件还是人像,均是栩栩如生,明明是一件死物,却如活着的一样,能听见飞瀑流下,水溅千尺的声音,也能听见人像的嬉笑怒骂。
——这些骨雕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老头瞪着一双阴翳的眼睛,“你不信我,就不要在这做。”他提着骨雕刀,做出撵人的姿势。
沈循安被他连推带搡地怼出工房,他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强硬与之对峙,怕把老头撞倒,“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陆渊像是没看见他俩的拉扯,状似无意提及,慢声慢调道:“如果我做一件骨雕,想参入五两五的人骨可以么?”
“当啷——”
骨雕刀在地上弹起又落下。
老头还保持握着刀的姿势,他继续瞪着陆渊,却止不住地开始喘着粗气,“你在哪听到的?”
他慌神了片刻,又强行回复镇定,“你们是听到小孩子玩闹时说的东西了吧。”
陆渊脸上还带着客气的笑意,这时候在老头眼里看来,就跟一开始不是一样的意思了。
“你听不到么?”在老头狡辩之前,陆渊就笑着问道。
老头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虚张声势地挥着手,“我什么也没听到!你们快点给我走。”
他这次声音有点大了,隔壁房子里面传来了点动劲。
他们身旁一扇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没扎头发穿着白色里衣的小女孩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怎么了?”她走了几步,就看见两个陌生人,于是又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老头摸了摸她的头,赶紧哄她,“刚刚说话声音大把你吵醒了吧?你继续睡,没事的。”
他匆匆地把小女孩送回卧房,然后轻轻地拖着脚步走了回来。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老头这次没着急忙慌把他们撵出去了。
陆渊虽然笑着,但压迫感极强,“每一件骨料上都有死不瞑目的人在哭泣,你听到了么?”
老头吓得摆手,他疯狂摇头,脸上的褶子随着他的姿势荡了几下,像要掉不掉的死肉,“我可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只能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凤池宗了。”沈循安见他不说实话,长剑出鞘,神色紧绷。
老头表情扭曲,他这会是真的慌了:“你们是凤池宗的人?”
沈循安本就看他不爽,现在一看他可能在做什么邪修所行之事,不客气地用力把他拽起来,作势要压他去凤池宗。
“我说我说!”纠结了一下,老头顶着快被压折的腰,想着隔壁屋还在做梦的孩子,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了。
他祖上曾有人研究邪道,所谓五两五的人骨,是指在骨雕中加入五两代表色、受、想、行、识的人骨,再加上五钱替代贪、嗔、痴、慢、疑的人骨。
色、受、想、行、识是为五蕴,嗔、痴、慢、疑,是为五碍清净心。
于心境开合,各有不同,五蕴是组成人之根本,而五碍则是困住人在红尘的缘由。
“所以当时若是有人畏惧他人死后成鬼寻仇,又迷信害死的人投胎转世报复自己,便会找我们将人的骸骨混在一座骨雕之中。”
陆渊伸出手专心地拂过雪白的骨刀,样式奇特,温润如玉的刀具衬得他肤色更为苍白。
他声音很低,老头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催命符,“好一座困住人投胎转世的囚笼。”
沈循安手上用力,剑身又往上窜了几寸:“所以这里的骨雕……”
老头脸一皱,更显得脸上沟壑丛生了,急忙打断他的话,“这个我真没做过,害人的玩意呀。”
他恨不得自己能一句话说清楚,“我们祖上是做这个的,但是你们也知道这事它就缺德啊!在不少人干这个不得善终之后,祖上就再也没人做骨雕了。直到一百多年前,祖坟冒烟出了一位能人,到了当时仙门第一大宗九苍城求学。”
“当时九苍城有一位天纵奇才,他年少出名,夭矫不群,名为陆灵越。”
陆渊眼角一抖,手上骨刀发出微不可闻的断裂之声。
第039章 婆娑境
片刻后, 陆渊的表情又恢复了漠然。
老头边回忆边详细地说道:“那位陆灵越可是有大神通的,据我祖上说,他有一神技,能塑生死之境, 可见过往之遗响, 亦可窥未来之景象。”
沈循安忍不住皱眉, 总觉得对方在糊弄自己,他用刀鞘敲了敲椅子腿, “你不会想说陆首座跟这邪门歪法有关系吧?”
“岂敢岂敢!”老头坐的破椅子被敲得一晃,连带他身形一震。
“只是我那老祖宗自从见到生死之境之后便日思夜想, 但奈何有些东西强求不得,学不来修不成。”
陆渊掌心抚着那柄骨雕刀,刀身寒气逼人,宛若冰鉴,他缓缓开口道:“众生本各具智慧秉性,总有人因为妄想执着不能证道, 最终竟成了痴念。”
“可惜老祖宗并未这样想, 他日夜研究只为做一场可媲美陆渊的幻境之术。最后他确实找到了门路,只不过又回到了老本行。”老头叹了口气道:“这次啊,骨雕只做五钱人骨, 再加几滴红尘泪,便成婆娑境,效果跟生死之境完全不同。”
老头停顿了一下, “不知二位可听过□□没?”
沈循安冷声道:“大烟就是大烟,何必叫得这般好听。”
老头赔笑道:“仙师说得对,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让人能暂时忘却痛苦, 飘飘欲仙,却更叫人形销骨立,痿痿羸羸。而这婆娑境效果如同那大烟,但好运的是,它没有明面上的坏处。”
沈循安恍然:“所以你这骨雕做的是这些东西?”他抽回佩刀,但还是带着防备,“你说的如何证实?”
老头恨不得要给他跪下了,他捶首顿足,“哎呀,我骗你作甚!你到在我这做骨雕的人那,一问便知!”
室内沉默了一瞬。
陆渊将骨雕刀抛回给老头,揣着手散漫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回香坊明潇潇,有没有从你这定做骨雕。”
老头被问直了眼,震惊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甚至不是自己亲自来定取的。”
随着陆渊随意地说出更多的名字,老头急了,从椅子上蹦起来,“这些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先说清楚啊,这可跟我没关系!你们就算是凤池宗来的,也不能随意栽赃人!”
隔着窗户纸,还能听到从旁边街道传来的叫卖声。昏暗的房内几个人之间维持了一段诡异的静默,只能听见老头的喘气声。
沈循安不解地打破了死寂,“可是回香坊的明小姐,才艺无双,是坊内一绝,她有什么忧愁想逃避呢?”
老头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她今年二十岁了吧,对于你们来讲,这个年纪可以说年轻得很,对于一个靠容颜吃饭的人来说,她可是逐渐地开始走下坡路了。”
回香坊客人不断,正是源自于他们内部严苛的选人条件。能坐上花魁位置的人,年龄都在十六至二十五岁。
对于一个已经走完一半有效期的明潇潇,她人前得意娇蛮,一呼百应,人后却只敢心惊揽镜自照,细数着那并不存在的皱纹。
她怕年老色衰,怕今日轻易可得,明日就是奢望,绝望每日像口巨钟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当她在无数次照镜后,终于看见一道不明显的眼角笑纹时,这口巨钟发出陡然的爆鸣。
“所以按照她的要求,我取了之前给你们看的,那个回香坊舞娘的小腿胫骨,加入她定制的骨雕之中。”老头一副看多了这种人的架势,咂着嘴道:“婆娑境中,她永远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虽是幻象,却麻木了明潇潇的害怕痛楚,每日她就如同幻象中的自己,展现自己最美妙的状态,但某处看不到的地方在腐烂生疮,在饮鸩止渴。
“走吧。”陆渊搓了搓手,他站在这里半天不动,手都快没知觉了。
沈循安:“啊?我们这就走了么?”
不再查查了?沈循安眼里都是询问,怔怔地望着陆渊。
陆渊一本正经道:“你要是打算在这过夜,那可以不走。”
英雄气短的沈循安抬腿就走,走得比小跑快。
陆渊笑着摇了摇头,跟上沈循安。他伸手碰到大门时,侧过头睨了老头一眼,说话慢条斯理,嗓音温和,“这段时间,您最好还是不要再接这些单子了。”
但老头看出了他眼里暗藏的警告和杀意。
陆渊静静看着对方头如捣蒜,似笑非笑地带上门。
沈循安抱着剑,在冷风中吐出一口白气,“陆师兄,你说我要是到大乘期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陆渊沉默了一会,决定打破少年的美好愿景,“只要你还是个人,生老病死,冷热苦痛,都是不可避免的。”
沈循安继续突发奇想,“那像九苍城的陆灵越那样的修为呢?据说他已经登天入道,是半神之躯了。”
陆渊背靠灯光,表情笼罩在阴影里,开口声音低哑,带着自嘲的味道,“他也不能。”
像是被困住前世的鹤雪园,冰冷的雪一寸一簇地落满他僵住的身体,胸口的窟窿冒着血腥味的热气,鲜血随着雪化成的冰水无声地流走了。
陆渊费劲地眨了眨眼,雪地仿佛要刺瞎了他的眼。
直至猛地陷入黑暗。
“陆首座,还没想起来么?”
又是这个声音!
陆渊咬了咬后槽牙,下颌紧绷。
心障在他识海里尝试开口说话,它和第一次发作一样的尖言冷语、无处不在。
它装模作样地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每一次发声,就如同针刺向一根根神经,剑挑一处处血管。
陆渊捂住额头,暴戾地低声道:“要么你现在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
它笑嘻嘻得,全然不怕他,“以陆首座当下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我拔除的。”
猩红色的光点延上漆黑的瞳孔,陆渊如恶鬼般显露狰狞的笑意,“那你现在大可一试。”
它噤声了,恐惧让它狡猾地思忖着对策。
越来越浓重的黑色缠绕在陆渊眼前,令人战栗的凉意侵蚀着他每一寸脊椎。
他知道,有什么不对的事情要发生了。
很快他听到一道嘲讽恶毒的声音,缓慢地从冰凉麻木的胸口传出。
“你谁也救不了。”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
——那是前世他自己的声音!
头痛欲裂,心脏缓而钝痛,陆渊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师兄?”沈循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发现没人应和自己了。
他不安地回头看着走得越来越慢的陆渊,“陆师兄?!”
陆渊好似冻在了原地,街道上的红色灯影投在他的脸庞上,映如修罗。
眼瞅着对方不动了,沈循安紧张地走了过去,推了推陆渊的肩膀,“陆师兄,你怎么了?”
陆渊喉头滚动,垂眼看了他半天,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我有点累了。”
沈循安一口气提在心口,呼不出来又放不下去,被卡在中间,他憋屈地说:“师兄你这样很吓人的好不好。”
走累了就直说,他差点以为陆渊不知道啥时候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被吓得差点心梗。
沈循安郁闷地拍着胸口,却觉得寒气越来越盛,还带着潮湿的水气。
“这里是……”沈循安在夜色中瞄了半天,透过几颗枯树,看见反射着星辰的波光粼粼,“小镜湖?”
他白天路过这,跟晚上经过完全是两种心境。
更别提岸边的枯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就已经很像索命的孤魂了。
陆渊突然冷声道:“你看见那边有个人没?”
被一直没说话的陆渊猛不丁地吓一跳,沈循安更加大力地拍着胸口,他真的感觉自己要心梗了。
沈循安食指中指并起,他默念一句心法,指尖冒出一团火光,他轻轻喝道:“去!”
小火团从他指尖窜起,宛若鬼火在岸边径直穿梭,照亮了它周围的一方空间。
两个人紧随其后。
快到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前,火团慢慢降低了速度,最后紧紧地悬在黑影面前,照清了对方的长相。
身影高挑凌厉,面容露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威严。
陆渊嘴角扬起,不带感情地说道:“原来是霜简书局的裴道友啊,这个时间在湖边做什么呢?”
裴映之眯起眼睛,他要笑不笑地看向陆渊,“不是说了,让道友早些离开么。”
黑暗中,两人的神色都瞧不真切,但粘稠的空气带着冰碴子一样的冷气,叫人心头发凉。
沈循安觉得在这个气氛下,突然跟一位不熟悉的人搭讪不太合适。
但是想到他在看到的那个手腕处伤痕,纠结片刻,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仅有的一次机会。
最终还是开口,沈循安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阿裴吗?”
裴映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朝他扬眉一笑,瞬间凌厉的气势褪去,压抑的环境也变得松散起来。
“沈世子,别来无恙啊。”
沈循安是镇北侯的小儿子,自从林绛雪亲点他做自己的亲传弟子,有意让他在自己百年之后继任国师之位后,就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作为国师的继承人,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都需要与自己家族断绝往来,以免让人猜测他会以修真者的身份左右朝政。
旁人就更不会这么称呼他,以免惹得皇帝不悦。
沈循安听到此话,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他的气息猛烈颤抖起来。
第040章 不言
沈循安迫不及待地朝着裴映之奔去, 待快近身了,他又放缓脚步,仰着脸端详着裴映之,再一次确认道:“阿裴, 是你吗?”
裴映之盯着对方怯生生的眼睛, 扬唇打趣道:“沈世子修为精湛, 难道是靠记性换的么?”
“我以为你死了!”沈循安眼眶红了,“真的是你吗?”
裴映之沉默半晌, 将束紧的窄袖往上扯了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 这是你”
“停停停!”沈循安像被对方的伤疤咬了一口似的,手上却没轻没重地砸了对方一拳,“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裴映之苦笑道:“自天都城十年前的瘟疫后,我便被霜简书局一位好心的编撰收养,等我安顿好,再想找你的时候, 你已经不在镇北侯府了。”
沈循安说对不起啊, 他们说你死了,我没有办法去验证,又不愿在留在这, 就跟着师父离开侯府了。
“你来天都城——”两个人同时发声,又同时收声,裴映之做了一个你先说的手势。
沈循安掰着手, 他有些近乡情怯般的心态,这时候的他好像又变成年幼的沈世子, 有点手足无措道:“我来是因为接了天都城的一个委托。”
裴映之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来天都城也是为了一个委托。”
他收起唇边的微笑, “小镜湖水鬼索命一案。”
沈循安下意识地看了陆渊一眼。
“小镜湖这个月陆续死了十余人,最近死的两人是朝中肱股之臣。”裴映之头发整齐规矩地束着,湖边夜风很大,依旧纹丝不乱。
“他们两人跟之前死的人一样,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在朝中没有对政局的冲突分歧,也没有因为谋利而站边同属一个阵营,关系也算不上密切。”
陆渊像对他说的话不感兴趣,淡淡朝沈循安问道:“不介绍一下么?”他不置可否地将望向裴映之的目光收回。
沈循安一会捏一下手指,一会挠了挠头,最后才尴尬地凑近陆渊低声说:“他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死’在瘟疫中的朋友。”
他整了个乌龙,陆渊还从头到尾见证了,搞得他有些窘迫。
裴映之披着一身御寒的大氅,看着鼻尖冻得通红的沈循安,说道:“天寒地冻,两位还是速速离去吧。霜简书局这段时间派人夜巡小镜湖,应当不会在有事了。”
陆渊也不跟他客气,敷衍懒散地朝裴映之点了点头,就要走。
沈循安装作没看见,还想磨叽一会。
“若是还有什么事情,现在不如留个地址。”陆渊眼观鼻,鼻观心,缓缓地说道。
要聊明天再聊,大晚上在死过人的湖边,吹着冷风,也不怕冻成面瘫。陆渊目不斜视地抬腿向前。
他走得很快,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现在不是很能抗冷。
沈循安跑了几步追上他,“陆师兄,既然你说之前离魂之症的女子,当晚就曾来到过小镜湖,那这两件委托是不是可以当做一件事情调查?”
陆渊看着打算盘都快崩到自己脸上的沈循安,轻轻咳了一声,冷风扎得他头疼,“你得跟接了这个委托的人商量。”
“所以我就说,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沈循安一听,有点无语,他颇有微词地扭头盯着陆渊,“把前辈一个人排除在外,消息也不跟他分享,这样不行。”
沈循安一路走来,走觉得背后阴风阵阵的,他跺了跺脚,试图让血液流通得更顺畅些,发现没啥效果之后,只好心中默念心法,调动修为让自己浑身暖和起来。
“师兄,我老觉得有东西跟着我们。”沈循安感觉暖和一点了,才鬼鬼祟祟地东望西看,提出自己的看法。
陆渊依旧是揣着手懒洋洋的样子,他慢吞吞地说:“嗯,说不定真有呢。”
沈循安一个激灵,“这时候说这些惊悚的话,不合适吧?”
两个人越走越快,沈循安边运转心法边加快脚步,竟觉得后背有点冒汗,他这会静心凝神,确实可以感受到后面不远处有人收敛着气息,躲在阴暗处观察着他们,“会是谁呢?一路跟着我们?”
“跟了我们那么久,没做任何偏激的动作。”陆渊垂下眼,“至少现在不准备要我们的命,应该没什么事。”
沈循安面色凝重,思忖了一下利弊,把步伐放慢下来,“装作不知道,继续走一段,我好找机会抓他。”
背后跟着他们的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不过陆渊二人走得一会快一会慢,叫他好生纠结。
终于在两人慢慢步行之后,突然加快脚步消失在一个街巷,他想着下达的命令,心中警铃大作,着急忙慌地贴着街边摸了过去,看见前面的人影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完整呼出,他就意识到哪里有问题。
不对劲?!怎么就剩一个人了!
“这位兄台,你要去哪里啊?!”沈循安从旁侧房顶下一跃而下,陡然出手,剑鞘死死抽向对方的后背。
这人心中虽慌,动作却未见停滞,他抬腿蹬向沈循安的膝侧,趁着对方后撤一个身份,原地化作一阵黑风疾行出街巷,沈循安追了几步,发现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只好郁闷地走回来,捡起地上那人遗留下的一道化风的符纸,“嗨呀,失算了,我以为是个普通人。”
沈循安眼尖地透过月色,看见符纸上的黑气流动,“是个魔修?”他不确定地抬眸看向陆渊。
陆渊只是视线扫过符纸,并不打算接过来细看,他大概知道那人是谁指派来得了。
“难道天都城的事情,还有魔修插手?”沈循安纳闷地将手上已经失去法效,化成灰烬的符纸拍落。
“不必管他。”陆渊心里嗤笑一声,不是魔修插手,而是魔修接了这份委托。
沈循安搓着手上的符灰,怔愣了半天,他对自己的坏运气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但是事情还有更倒霉的余地。
于是沈循安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那位的意思吧?”
陆渊扬眉,他明知故问:“哪位?”
沈循安想着那日在临安镇第一次遇到百域魔疆共主的场景,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手脚冰冷,在黑暗中颤声说:“魔尊,陵川渡。”
陆渊不合时宜地唇角扬起,他拍了拍沈循安的肩膀,“不要胡思乱想。”
你之前还极力邀请对方跟你同行。
陆渊想着,觉得这事好笑又离谱,唇边笑意加深。
“啊?”沈循安茫然地看着还能笑出声的陆渊,“你什么意思啊。”
沈循安保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一路晕晕乎乎得跟着陆渊走回去。
路过陵川渡房间的一瞬间,里面此地无银三百两立刻关上灯。
沈循安抹了把脸,询问陆渊的意见,“这事情我要不要跟宗主说明情况。”
太怪了,如果小镜湖里的死者跟魔修有关,就应该在路上把陆渊他们杀了灭口。
结果被发现之后,他反而跟做贼心虚一样跑得飞快。
陆渊站在陵川渡的门口,声音无波无澜,“不用了,或许……只是顺路。”
沈循安:“?”
这个理由你觉得对劲么。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说。”沈循安沉思了一会,在被跟踪的路上,陆渊也说没有什么事,像是极力给魔修开脱。
“如果是被魔修威胁了的话,我觉得现在你完全可以说了,我绝对会帮你的。哪怕我帮不上忙,你背后可是凤池宗。”
陆渊:“……”
“很感谢你这么想,但是没有。”
他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让沈循安不要在陵川渡门口乱说。
沈循安明显不信,他看了看夜色,现在已经很晚了,便叹了口气,“师兄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在走廊里说这些,总是不适宜的。沈循安满腹愁思,唉声叹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陆渊心情复杂了掠了一眼陵川渡的房门,知道他应该听到了个七七八八。
他是想知道自己行踪?
陆渊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沈循安对他知无不言,没必要那么做。
暗中杀了自己?
更不可能,他不至于假别人之手。
那晚陵川渡落寞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
——“我只是担心你。”
陆渊举起手似乎想用力砸向房门,但终究还是轻轻落下,瘦削修长的手指贴上门框,像无言的叹息。
被沈循安认为很怪的跟踪者,在他们回客栈,约摸半盏茶的时间前,刚战战兢兢地来汇报情况。
“尊上……属下办事不力,被发现了。”他声音颤抖依旧强行地把话说了个大概。
陵川渡没有看他,专心地挑着灯花。
“请尊上责罚!”来者再次用力叩首。
烛光跳了一下,惹得跪下的人心里一紧,心脏急促地跃动。
陵川渡沉默了半晌,眼神像是落在请罪的部下脸上,又像飘忽在远方,“起来吧。”
“那属下还需要继续么?”
“不必了。”陵川渡疲惫地摆了摆手,“本是让你暗中保护,只怕……”
只怕他又觉得我在派人暗中调查跟踪他吧……
打发走属下,房间空荡荡地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听着门外沈循安的询问担忧,陵川渡一言不发,偏头看向还飘着青烟的灯烛。
可惜了,刚挑的灯。
有些话,解释更像是掩饰,还不如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