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忠丫鬟怒斥负心人
韩建德听见“砰砰砰”的敲门声,忙从堂屋里出来,奔向门口。
“来了来了,别拍了。”
这几日,到他家求灯的人来了好几波。
他倒是都给拒绝了,可韩昭却又从街上买了纸和其他做灯的东西回来,说,反正也还闲着,不如趁这上京前的这些时日,再多做几个灯笼,等她走了,他可以把灯卖给这些人,还可以再挣一些钱,过个好年。
韩昭关在灯房里,日日闭门造灯。韩建德见她心情似乎不是太好,只能尽量避免求灯的人再来打扰。
今日这敲门声格外地响,韩建德心内嘀咕:这是来求人的?还是来寻仇的?别把我的门给拍烂了。
他快步走到门后,下了门栓,拉开门。
门口是个小姑娘,面生的很,看穿着打扮应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韩建德冲她摆了摆手,道:“不做灯笼了,人快去京城了,没时间,你们过完年再来问吧。”
话刚说完,小姑娘就身子一侧,越过韩建德,闯进了院子里,站在院子里中央大喊道:“韩昭,你这个王八蛋!你在哪?给我出来!”
韩建德这时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姑娘可不是来求灯的。她可能真是来寻仇的!
吓得韩建德忙转过身来,急忙问道:“你是谁?找韩昭干什么?”
莺儿回瞪了他一眼。她憋了一路的气,准备上门就把韩昭骂个狗血淋头。
开门的却不是韩昭,而是一位不想干的老人,她曾见过几面,知道他是韩昭的爷爷,因此进来时只忍着。
现下既然骂开了口,这气就刹不住了,也不管什么尊老爱幼了,不客气地回道:“你管我是谁,我问你,韩昭在哪里?”
她快速地扫了这一眼就望到底的小院,见灯房的门紧闭,手一指,问:“她是不是在这里?”
抬脚就往灯房门口去,韩建德忙上去想拦着她。
可莺儿风风火火,三步并作两步迈上了台阶,一脚就踹开了灯房的门,跨了进去。
这动静把韩建德都吓了一跳,停了下脚步,他慌得想跟进去看看,刚想迈步,就被人拉住了胳膊。
他扭头一看,院子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小姑娘,此刻正紧紧拽着自己胳膊。
晓月在后面追着莺儿,紧赶慢赶,跑得气喘吁吁,还是慢了莺儿两步路。
她刚进韩昭家的院子,就看见莺儿破门而入那一幕,心下一紧,她赶忙拉住准备上前的韩建德,笑道:“爷爷,没事的,就是朋友间有一些小误会,您老放心,我进去瞧瞧啊。”
晓月笑得乖巧,人又长得一副不会说谎的样子,韩建德听她这么说,心里倒信了三分,脚步就顿了下来。
晓月忙松开手,快步进了灯房,转身把门关上。
莺儿“咣当”一脚踢进了灯房,韩昭才从做花灯的沉浸中回过神来。
灯房里已经放了好几只她刚做完的花灯。
莺儿进了灯房,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手里还捧着未完工的灯笼的韩昭。
她家小姐为了这个人,都快不吃不喝了,那么伤心,结果她还好模好样的,继续没事儿人一样坐在这做她的那个破灯笼。
一股怒气上涌,莺儿张口骂道:
“你个王八蛋!大骗子!烂心烂肺的大烂人!我们小姐真是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亏小姐还为你伤心,饭都吃不下,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
“怎么?赢了比赛,出了名,准备另攀高枝去了?”
“从前,戏本上只说那穷读书的是无情无义之人,我看你这不读书的,比他们更狠,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亏小姐那么帮助你,我呸!养条狗都比你知道感恩!”
她的话如连珠炮似的,一句接着一句,砸在韩昭身上。
韩昭定定地坐在原地,任由莺儿痛骂。
她的确该骂,韩昭想,惹得小姐为她伤心,还吃不下饭,她的确是像莺儿所说,是个骗子,王八蛋。
莺儿骂了一通,还不觉得解气,她气冲冲地上前,抬起脚,狠狠地剁在刚做好的那几只灯笼上,把它们踩了个稀巴烂。
又见韩昭身后面还有一盏灯,正是中秋花灯赛上那盏夺冠的神女灯。
“你也配留着这盏灯,真是没得辱没了小姐!”莺儿冷哼一声,跨过韩昭,一把把灯推倒在地。
还想再补上两脚的时候,韩昭终于起身,挡在她身前道:“有气冲我撒,灯是无辜的。”
莺儿瞪着她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
晓月一看两人对峙上了,连忙上前,从身后抱住莺儿,箍住她两条胳膊,防止她真出手打人,温声劝道:
“你气也撒了,人家的灯笼都被你踩烂了,咱就别打人了啊。小姐指定也不乐意看见你打人,是吧?早饭还没吃完呢,我们回去吃早饭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拖着莺儿往门口撤。
莺儿气还没完全消,也做不来真打人的事儿,小姐现下指不定还心疼这个人呢。
她恶狠狠地瞪了韩昭一眼,道:“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说完,挣开晓月的怀抱,打开门,又气势汹汹地离开了。
韩昭扶起被莺儿推倒的神女灯,还好灯布坚韧,没有损坏。
晓月看了看离去的莺儿一眼,又看了看在灯房里呆呆立着的韩昭一眼,无奈似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才道:“小贺老师。”
韩昭的眼珠动了一下,抬眸,转过头来,静静望着晓月。
她是第一个认出,做花灯的韩昭是教绘画的贺老师的人。
晓月见她这神情动作,心道自己果然猜对了。
她轻声道:“贺小姐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很是让人担心。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也不知你真实身份究竟是谁。我只知道,你未必就对贺小姐没有情意。有什么话,不能说开呢?书上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贺老师,还望珍惜这份情意。”
韩昭听完她这番话,垂下眼眸,苦笑了下,又抬眼望着她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晓月。”
晓月点点头,也随即离开。
韩建德在灯房外听了那么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也没弄明白,两人是因何闹的误会。
一墙之隔的王大娘家,王大娘吃完早饭,收拾收拾准备去满园春,就听到隔壁院子好像传来了莺儿的声音。
只有一声,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快出门的时候,她见钱小舟还赖在家里,催道:“你还不赶快去你韩大哥家帮忙,在这偷什么懒!”
她能下地走路后,催了好几次,儿子都不去韩家,王大娘都开始疑心起来。
见这次儿子又沉默了,王大娘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气了?”
钱小舟知道再瞒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他心一沉,把王大娘病重期间自己做的事儿全都跟她一一坦白。
王大娘越听越沉默,听钱小舟讲完全部的经过,她已是热泪流下,哭道:
“儿啊,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先前,我们娘俩快饿死的时候,是韩昭拖着她爷爷过来,给我们送了口吃的。后来又传授你手艺,你怎么能做出如此不义之事?让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他们?我宁愿我死了,都不愿意你做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
钱小舟听她娘如此说,膝盖一弯,跪了下来,和王大娘抱头痛哭:“娘,我也不想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严二说我必须得烧了那个花灯,他才肯放胡大夫回来救人。娘,我不想你死啊!”
王大娘哭道:“为了救你娘,就可以什么都做吗?严二让你杀人,你也杀人吗?是我教子无方呀!”
说着她起身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根擀面杖。
王大娘挥动胳膊,擀面杖重重落在钱小舟背上。他咬牙跪在地上,硬生生受着。
“我打你,是因为你不孝不义。你害了你的朋友,是为不义;虽然保全了你老娘的性命,但我却因此蒙羞,是为不孝。是我没有教好你。”
擀面杖一下一下落在钱小舟背上,他哭得满脸是泪。
不仅因为疼,更因着他娘的这番痛骂让他的愧疚之情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
王大娘打了五六下,终是不忍心,撇下擀面杖,抱着儿子痛哭起来,道:“你去给你韩大哥请罪去吧。”
韩建德刚帮着韩昭清理完灯房的几只花灯,心里嘀咕着也不知道小姑娘哪来那么大的火气。
他以为里面也没什么事儿发生,结果一进来,满地狼藉。
问韩昭发生了何事,韩昭也只摇着头说没事儿,有一些误会,老爷子也就不问了。
一出门,他就看见钱小舟低着个头进了院子,韩建德刚想打个招呼,钱小舟二话不说,“扑通”一声,在灯房门口跪下了。
韩建德傻了眼,怎么回事?这一早上,一个两个的,闹什么呢?
韩昭瞥了一眼在灯房门口跪着的钱小舟,心下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中秋过后,贺喜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可她始终不见钱小舟的身影,再一想到,自从失火那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钱小舟,甚至救火的人里也没有她。
韩昭就明白了,这场火是谁放的。
如今再听钱小舟痛哭流涕地讲述前因后果的时候,她心里只剩平静。
钱小舟哭得满脸通红,背上也疼,道:“韩大哥,我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韩昭低头望着他,道:“我能理解你。”
他年岁尚小,遇到这种事,慌张自是情有可原。换做是她,若是能救父母,也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但是”她又道,“我不能原谅你。”
伤害已经造成了,是不可挽回的,一句轻飘飘的道歉解释,就想乞求原谅,那对被伤害者难道不又是一次伤害?
就如她对贺小姐。她欺骗了她,伤害了她,是没有资格乞求她原谅的。
韩昭平静道:“你还小,还不知道,做的任何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要学会承受这份代价。”
钱小舟是,她亦是。
钱小舟听得懵懵懂懂,只知道韩昭没有原谅他,哭着点了点头。
韩昭想,她也要为她做的错事去付出代价。
下午,满园春里,晓月正在刺绣,前面的跑堂忽然过来告诉她,有人找她。
晓月一脸疑惑,还是放下了针线,去了前面的店铺。
是韩昭。
晓月迟疑了一下,还是道:“韩公子,你找我何事?”
韩昭道:“可否麻烦你,代我转告一句话给小姐?”
晓月问:“什么话?”
“明日酉时,我在城外烟雨亭等小姐,不见不散。”
第42章 知真相小姐心慌乱
晚间,贺府,晓月从满园春回来,先进了她和莺儿的房间问莺儿:“小姐今日好点儿了吗?”
莺儿愁眉苦脸地道:“还和前几日一样。”
晓月了然的点了点头,道:“我去看看她。”
莺儿道:“行,你读书多,兴许你劝劝小姐,有些用呢。”
晓月转身出了门,到贺兰君房门口,轻轻地推开了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贺兰君依旧躺在床上,不知睡没睡着。
晓月放轻了脚步,走到贺兰君床前,轻声道:“贺小姐,韩公子今日来找我,她托我转告一句话给小姐。”
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身,一句有些沙哑的声音飘过来,“什么话。”
晓月道:“韩公子说,明日酉时她在城外烟雨亭等小姐,不见不散。”
床上的人听了这话没什么动静,良久,她轻轻吐出句:“我不去。”
当日话已说明,再见不过是说些宽慰的话,她不想听。
晓月愣了一下,倒没想到贺小姐会如此干脆地拒绝,在她看来,两人定然是有什么误会苦衷,说开了,兴许大家就都不会这么难过了。
可是既然贺小姐选择不去,那必然是已被伤得太过,不想再次面对。
话既然已经带到,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劝导道:“小姐还该好好爱惜身体,莫为了其她人,糟践坏了自己的身子,莺儿日日为小姐担忧,小姐也得想想她和夫人老爷啊。”
贺兰君听了这话,默默撑起了身子,望着晓月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晓月。”
话已说尽,晓月只能无声地叹息着离开了。
翌日,莺儿就惊喜地发现她家小姐好了,起床了,也吃饭了,虽说吃得心不在焉,也比之前就吃两口强多了。
莺儿在心底暗道:果然还是晓月会说话,她一劝,小姐就听。
贺兰君魂不守舍地捱过这一天,捧着本书在窗边的榻上看,鸟雀飞过一波又一波,也不知书翻了几页。
眼见着日头越来越下落,她忍不住问莺儿:“现下什么时辰了?”
莺儿道:“刚过酉时。”
贺兰君点点头,哦,已到酉时了。
手中抓着的书的那一页,指尖紧了松,松了紧,书页上很快出现揉折的褶皱,那一页却终究没有翻过去。
莺儿又笑道:“眼下这节气,太阳一落就凉了下来,小姐可得仔细多穿些衣服,免得夜里受了凉。”
贺兰君沉默半晌,终于道:“莺儿备车,我要出一趟门。”
天边一轮昏黄的太阳渐渐地向林子里坠去,阵阵飞鸟,成群结队。盘旋着回了巢穴。
郊外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慢悠悠地行驶着。
莺儿不开心地抿着个嘴坐在马车里面,对面的贺兰君戴着个白色的帷帽,看不见面容。
小姐今日下午的时候,忽然告诉她要出门一趟,可把她高兴坏了,以为小姐终于好了起来,愿意出门透透气了,谁知却是来见韩昭的,那人还挑了个这么荒无人烟的地点和时辰。
可是小姐好不容易能出趟门,莺儿只能不情不愿地跟过来。
帷帽下贺兰君表情平静,任由脑子放空,不去想韩昭约她来究竟为何。
马车停在了山脚下,那是一座并不太高的小山,虽已入秋,山上还是郁郁葱葱,笼盖着浓郁的绿色。
贺兰君下了马车,转头对也要下来的莺儿道:“你在这儿等着我。”
莺儿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不想让小姐再见那个人伤心,可还是听话地留在了原地。
贺兰君转身,沿着上山的小路,缓缓地拾级而上。
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韩昭就已经到了烟雨亭。
她静静地立在庭中,望着满山苍翠。
和三月三上巳节时满山勃勃生机的景象不同,入了秋之后,虽然仍旧翠绿欲滴,终究还是多了些萧瑟的意味。
再过不久,等阵阵秋风吹过,这些绿叶,就会枯黄凋落。
亭子就在山脚往上不远的地方,贺兰君走到近前,就见到了亭子中的韩昭。
隔着轻薄的面纱望过去,她又久违地穿上了那身白色道袍,白衣青衫,一如在这雨亭第一次见面那样。
贺兰君进了亭子,韩昭听见动静转过声来,目光落在贺兰君的帷帽上。
虽然隔着帷帽,看不清贺小姐的面容,但她能感受到,贺兰君的一双眼睛在跟她对视。
一时间,两人对望,满山寂静。
良久,韩昭先开了口,轻声道:“贺小姐。”
贺兰君在帷帽里收回了目光,稳住心绪,开口,淡淡回:“韩公子。”
昨日听莺儿说贺小姐状态不好,她担心,于是问:“贺小姐近来可好?”
“有劳公子挂心,一切如常。”
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韩昭苦笑下,叹道:“那就好。”
一切如常就挺好。
“你约我见面就是想说这些?”帷帽动了下,贺兰君反问。
韩昭愣了一下,她想说的自然不仅这些,还有最重要的事要说。
可是话到嘴边,她又退缩了。
她又想说些别的,好让那个话题往后延一延,也好让贺小姐再留一留。
于是她道:“花灯节后,一直想找个机会,正式向贺小姐道谢。谢谢小姐的雪中送炭,如果没有小姐的帮助,花灯节上我定然不能夺魁,也不会有机会去京城。”
“此生能遇到小姐,是我之幸事。”
这一句一句,从前在贺兰君听来,是情真意切的流露。
如今醒悟过来,她才猛然发现,这些话中含着的情谊倒是真真切切,只不过只是单纯的感激之情罢了。
自己却将它与儿女私情混为一弹,她不想再听,于是冷声道:“够了,不要再说了。”
“并非我雪中送炭,只是从前利益交换,你教绣娘们画画,我帮你织新布。恰好那个时候做出来,是你运气好,老天爷帮你罢了。”
“你能夺魁也是因为你有这个实力,我就不白得这个功劳。你日后去京城,飞黄腾达是你的造化,我也不敢居功。”
这番泾渭分明、恩断义绝的话,让韩昭苦笑起来。
贺兰君上山前,在心中还有一些隐秘的期待,她挣扎一天过后,还是赴约,心里不免想着,也许,万一,韩昭是有苦衷的,她们是不是还是有可能。
于是终究是坐在了铜镜前梳洗打扮,坐在镜子前,她才猛然发现镜中人憔悴不堪,眼圈泛红,出门还戴上帷帽遮住。
可现下,她彻底清醒了。
“既然话已说尽,我们就此别过吧。”贺兰君冷冷落下一句,转身向亭外走去。
韩昭情急之下,忙拉住贺兰君的衣袖,道:“贺小姐,我还有话要说。”
贺兰君没有转头,问:“什么话?”
韩昭低下眼眸,有些哀伤,道:“贺小姐,我今日来,其实是来跟你认错的。”
贺兰君的帷帽缓缓地转了过来,问道:“什么错?”
韩昭抬起眼,直直地望着贺兰君藏在帷帽后的双眸,她艰难开口:
“我错在,欺瞒了贺小姐,让小姐的一腔情谊错付于我身上。”
贺兰君隐隐觉得她要触摸到事情的真相,心内忽然有些恐惧,她张了张嘴,稳住心神,问道:“你欺瞒了我什么?”
韩昭没有说话,拽住贺兰君衣袖的手,缓缓往下,牵住了她的指尖。
那力道很轻,轻到只要贺兰君轻轻一用力就可以挣开。
可她却任由韩昭牵着她的指尖慢慢地往上,毫无反抗之力,连贺兰君都分不清,她是无力挣开,还是无心挣开。
被牵住的指尖最终落在了韩昭心口的位置。
丝绸布料柔软光滑,且因着在凉风中静立许久,摸上去先感受到的就是丝滑凉意。
韩昭的手温热,压着贺兰君的手,渐渐用力向下,直到整个手掌压着布料,和底下的柔软严丝合缝。
凉滑的布料被染上了热意,贺兰君感受到手底下撞击着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蓦然,她感受到一点不对劲,手指微微动了下,与手掌贴合的曲线下,虽然隔着层层布料,她还是能感受到那份不应当出现的柔软。
心跳声蓦然震耳欲聋。
贺兰君慌的瞬间抽回了手,掀开帷帽面纱,震惊地望着韩昭。
韩昭定定地望着贺兰君,眼底似有泪光闪现,哑声道:“贺小姐,正如你感受到的那样,我是个女子。”
贺兰君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身子似站不住一般,往后踉跄两步,倒在凉亭的椅子上,神情恍惚,喃喃道:“你是女子?”
韩昭看贺兰君这备受打击的样子,心内一阵酸涩,上前两步,蹲下身子,双膝抵着地面,几乎像是跪在贺兰君面前道:
“贺小姐,我不是有意隐瞒,也不是有意害你伤心难过如此。可我的的确确成了个骗子,我也不敢乞求你的原谅,只希望小姐能保重身体,不值得为我这个骗子伤心难过。”
贺兰君似乎是一时无法接受心上人忽然变成了女子,仍旧处于一副震惊的状态,睁大眼睛,眼神慌乱地扫过韩昭的脸上,胸前,又不知看哪里好。
忽然,她猛然起身,逃跑一般匆匆离开了亭子,顺着台阶往山下面跑去。
亭子里,韩昭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两滴眼泪终于从泪框落下,砸在地上。
山脚下,莺儿在马车前来回踱步,等着她家小姐,一抬头,就看见贺兰君急匆匆地从山上奔了下来,像是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一样。
莺儿忙迎了上去,急忙问道:“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她欺负你了?我帮你揍她去。”
小姐的这幅样子,一看就是受了惊吓。
说着就要往山上冲,贺兰君忙拉住她,喊道:“别去。”
莺儿被小姐拉回来,不死心,又问道:“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如此慌张?”
贺兰君只摇摇头,什么都不说,甚至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何事。
坐在马车里,她的整个头脑还是混乱的,满脑子只有一句话:
她喜欢上了一个女子,这太荒唐了!
第43章 将离别赴京众人送
夕阳终于彻底隐没*在林子里,落下了最后一丝光辉。
暮色沉沉,万籁俱寂。
风吹过亭子里跪着的人,她身上衣衫随风轻动。
韩昭擦干眼泪,终于起身,转身,沿着台阶缓缓往下走去。
回到家,韩敬德等在院子中,见她这么晚才回来,有些担心,问道:“你去哪儿了?”
韩昭:“出去随便走了走。”话出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哑。
她低头,见院子中的地上堆了好几个篮子,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用布盖着的东西。
甚至还有一只被绑住的活鸡,大红冠子,尾巴高扬,不时发出咯咯咯咯咯的声音
韩昭扫了一圈,问:“这些是……”
韩建德笑道:“这都是街坊邻居们送来给你的。听说你要到京城去给皇上做灯,大家想着略尽一点心意,沾一沾喜气。”
他指着一个篮子道:“这是你王大婶送的山核桃,可以带着路上吃。”
又掀开了一块布,道:“这是你吴大叔送的,自己腊的肉干,天气冷了,可以放好几个月。”
“还有这只鸡,是前几日来找你做灯笼的人送的,说等年后你回来,他再来,这鸡且当先排着队。”
韩昭心知这一路山高路远,这些东西都带不上,心内还是很感谢邻里的这片热心,此时,也真真切切有了要出远门的感受。
韩建德笑道:“你看看还缺什么,提前备了,免得走时慌乱。”
韩昭道:“好,我明日就整理整理,该买的就上街买去,爷爷,你帮我谢谢街坊邻居的好意。”
韩建德道:“早说过了!”
韩昭合计了一下,其实要买的东西也没有很多,多备一些干粮,再买几身厚些的衣物和床褥就差不多了。
京城的冬日比安宁县要冷得多。
在她记忆里,每年京城大雪过后,总有冻死人的事情发生。
心善的人家就会在那几日施粥,帮助乞丐或者是穷苦人家熬过那个冬天。
相比于京城,安宁县的冬日就显得温和多了,她在这儿穿的冬衣到了京城自然是抵抗不住那边的严寒。因此,购置厚一些的冬衣,就非常必要了。
贺家有安宁县最大的成衣铺子,但显然不是她现下应当选择的店铺。
韩昭又走了两条街,换了另外一家名气小了些的店铺做衣服,棉花也是在店内买的,连店内伙计都感叹了一句:“嚯,这袄够厚的呀。”
因着还得让店里的裁缝现做,店铺掌柜的跟她约定三日后来取。
三日后,韩昭如约从成衣铺取回了订做的冬衣。
她进了巷子,看见王大娘正在她家门口徘徊,韩昭心下疑惑,张口问道:“王大娘,怎么不进去呢”
王大娘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正是韩昭。
她面露尴尬,说话也开始磕磕巴巴起来:“哎呀,这,这,这不是正要进去吗?也,也不知道你在不在?”
知道儿子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之后,王大娘再看见韩昭也觉得心有愧疚。
那日钱小舟在院子里认错,她也在门口看着,知道韩昭没有原谅自己的儿子,因此在门口徘徊半天,犹豫要不要进去。
韩昭推开了门,门没有锁,她进去,又转身向门口的王大娘道:“进来说呀,王大娘,你是有什么事吗?”
错不及家人。韩昭想,儿子犯的错,不应当怪到母亲头上。
王大娘讪讪地笑着,跨过门槛,进了院子,又见韩昭手上抱着的衣服,问道:“你这是做衣裳去了?”
韩昭点点头,道:“对,做的冬衣,做厚实些,暖和。”
王大娘忙道:“哎呀,你怎么不找我给你做呀?还省了找裁缝的钱。”
韩昭笑了笑,道:“做这衣裳也挺费事的。”
王大娘又想起两家人的关系已非昔日可比,尴尬中又有些难过。
她捏了捏手里的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听你爷爷说,你要去京城了,一去好几个月,我给你做了双鞋子,你带着路上穿。”
她以前给韩昭做过鞋,大小比划着应当能穿。
韩昭看着王大娘脸上的尴尬之色,叹了口气,直接道:“王大娘,我以后也没法教小舟了,他是个伶俐孩子,踏实下来,以后安心学门手艺,安身立命不是问题的。”
为人父母,为子女筹谋,终究让人动容。
王大娘虽存了些为自己儿子弥补错误的心,但给韩昭做鞋也不全是为了自己儿子,确实是想为韩昭做些什么。
只是终究自己儿子有错在先,也怨不得别人这么想。
王大娘道:“我也不是为了他。即便你不教他,咱们邻里这么多年,我也得有点表示不是?更何况你和你爷爷也帮了我们那么多,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缝缝补补的,你尽可以来找我。”
说罢把鞋子往韩昭怀里一塞,转身走了。
韩昭抱着东西立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刚刚那番话说得有些重了。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她想。
*
莺儿觉得她家小姐这几日变得怪怪的。
那日小姐从山上慌慌张张跑下来,她死活问不出在山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自从那日后,小姐就开始时不时地发呆。
在书桌前看书的时候,思绪不知道跑到哪里,望着窗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还经常问她一些没头没尾的话。
比如,正喂着鱼呢,忽然问了她一句:“莺儿,你说这……”
她凑过去,张着眼,等小姐说下半句,小姐却卡住了。
半天后,又抛下一句:“算了,当我没问。”
把她的好奇心勾的起起伏伏,上上下下。
小姐到底想问什么?!
贺兰君也不知道她究竟想问什么。
那日她脑中一片空白,落荒而逃,等夜深夜深人静的时候,又忍不住去想这荒唐的遭遇。
韩昭在亭子里似乎流泪了?贺兰君忍不住想,她因何流泪呢?又为谁而流泪呢?
果真不能吗?那些没头没尾的话,她起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不知道该找谁要个答案。
日子却还是要照常过下去,她去了旷了好几日的满园春,店里竟然有人在等她。
李智一见贺兰君出现,不客气地问:“前几日的聚会,你为何没来?”
气势汹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贺兰君隐约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封请帖,当时自己正暗自神伤,连回都没回。
莺儿见小姐没说话,上前替她答道:“我们小姐前几日病了。”
相思病也算病吧?莺儿想。
此言一出,李智气势瞬间变得慌乱起来,再看贺兰君,的确一副恹恹的样子,张了张嘴,想道歉,又不好意思,嘴硬道:“我又不知道,你怎么不说?”
贺兰君轻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李智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过几日,我要跟我爹他们一块儿去罗州,很远的地方,我爹说还可以看到海。”
她在家里软磨硬泡好久,才让她爹同意下次出门做生意时,带上她一块儿长长见识。
这次去的罗州离安宁县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她的小姐妹们从出生到现在,都没离开过安宁县这块地方呢。
前几日的聚会上,她特意提了这事,还说回来要给姐妹们带特产,带礼物,可惜,贺兰君不在。
她也不能去贺府,显得她巴巴地炫耀,所以来满园春看看,没想到这么巧就等到了。
贺兰君和莺儿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智仰了仰下巴,像个骄傲的孔雀一样,冲着贺兰君道:“你要什么礼物啊?我可以带给你。”
不是只有她贺兰君可以给别人送别出心裁的小礼物,拉拢人心,她也可以。
贺兰君垂眸,沉思一会儿,道:“如果可以,给我带本书吧。”
古人常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不知这答案,书中能不能寻到?
李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书,安宁县买不到。
可还是豪气道:“行,等我回来带给你!”
说完就告辞,又仰着下巴离开了。
莺儿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这李家小姐,脑子似乎和旁人不一样。
*
秋日午后,日光甚好,微风和煦。
满园春的后院里,一群绣娘把绣棚都搬到了院子里,晒着太阳。一边绣着花,一边闲聊笑谈。
贺兰君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桌子上摊着账本,却已神游天外。
“王婶,听说那个做花灯的韩昭就住你家那条巷子呀。”一个绣娘冲王大娘问到。
也不知这话题怎么就从家长里短,蹦到一个做花灯的少年身上了。
王大娘顿了下,点了点头,道:“对,就住我家隔壁。”
“那么巧呢。”问话的绣娘有些惊喜,又顺嘴问道,“哎,那她婚配了吗?那天瞧着,长得还挺俊呢。要是没有的话,我可把我家妹子介绍给她了,咱这肥水不流外人田呀!”
因为没有外人,绣娘们的言论就格外大胆了些。
已经成婚的绣娘纷纷打趣这看上韩昭的绣娘,未婚的小姑娘抿着嘴听着,晓月则有些担忧地看向了贺兰君。
王大娘摇了摇头,道:“应当是没有的,她今年也才十六,先前我还说要给她介绍呢,她说年岁还小,暂时先不考虑。”
“十六也不小了,过完年就十七了,这奔二十的人了,可以考虑了。”又有人接话好奇道:“那她家什么情况呀?婶子,你给我们说说呗。”
禁不住其余绣娘的追问,王大娘叹了口气,道:“她呀,也是个可怜孩子,从小就跟着她爷爷过活,听说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
王大娘母子俩是七年前搬到韩昭家隔壁的,自然不知道韩建德的孙子中间曾换过人。
即便有知情的人,也不想再戳人痛处,渐渐也便闭嘴不谈了。
因为幼儿容易夭折,官府那边,小孩子十岁以上才会登记户籍,因此王大娘自然以为韩昭是韩建德的亲孙子。
“不过,她从小就很争气,也很懂事。十岁的时候,她爷爷送她去私塾念书,她嫌花费太高,读了一年就回来了。那私塾的先生还追到了家里,说这孩子聪明,不接着读书太可惜了。”
说到这里,王大娘又叹了一口气,似乎在为韩昭惋惜,“这要是投生在一个富贵人家,说不定就高中状元了。”
贺兰君的目光,在绣娘们说出韩昭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被吸引了过来,听着王大娘的讲述,她的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
如果韩昭从小就父母双亡,十岁才进私塾,那她从前跟自己说的,她娘她爹的故事,又从何而来?
这个人,还有多少秘密瞒着她?
回贺府的马车上,贺兰君靠着马车壁,静静沉思着。
想不通。
又想起下午绣娘问王大娘:“那小哥什么时候有空啊?我带着我妹妹去瞧一瞧。”
王大娘回:“现下可没空喽,估摸着过了个几天就要上京城去了,等她回来的时候,我再跟你说。”
贺兰君深吸了口气,对莺儿道:“明日你请韩公子到府上,我们设个宴送送她吧。”
第44章 浅试探饮醉饯别宴
“咚、咚、咚。”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韩建德拉开门,见门口站着的是上次那个骂人的小姑娘,神色紧张起来,手把着门,用身子挡住了拉开的缝隙,才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莺儿来请韩昭本就不情不愿,这下见她爷爷像防贼似的防着她,心里更不乐意了,撇了下嘴道,:“我找韩昭。”
老爷子回:“韩昭不在。”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韩昭的声音:“爷爷,我那把刻刀在哪里?你收起来了吗?”
莺儿狐疑地往里看了看。
老爷子面色僵硬了一下,心道怎么就这么巧,再晚一会儿,他就把这个小姑娘打发走了。
莺儿也明白了自己这是不受人待见,她还不待见韩昭呢!
不过,小姐交待的事儿她还是得办。她敛了敛神色,对韩建德道:“老爷子,我就找她说句话,这次绝不动手,也不会骂人。”
韩建德仍旧有些怀疑,脚步不动。
韩昭从屋里走了出来,见韩建德站在门口不动,也走了过来,又问了一遍:“爷爷,你在门口干嘛?我的刻刀你见到了吗?我找不到了。”
此去京城,除了自己的衣物和干粮,她还把惯常使用的刀具和其他的工具都带上了,熟悉的工具做起来才趁手。
韩建德转头回道:“就在那屋柜子的抽屉里收着呢。”
韩昭此时已到了门口,才发现站在门外的莺儿,她愣了一下,问道:“莺儿姑娘,你怎么来了?”
是贺小姐让她来的?还是她自己想来,又来骂她不成?
又见韩建德堵着门的架势,瞬间明白过来,对他道:“爷爷没事儿,您让她进来吧。”
韩建泽犹豫了一会儿,才让开了门。
莺儿瞟了韩昭一眼,才迈过了门槛,站在院子里对她道:“我有话对你说。”
韩昭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请说。”
莺儿却闭上了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盯着她俩的韩建德。
这就是介意有人在场的意思。
韩昭对韩建德道:“爷爷,我们就说几句话,您不用担心。”把莺儿领向灯房。
只有两个人在了,莺儿才不情不愿地道:“我们小姐明日晚上在家中设宴,在你走前要送一送你,你明日能来吗?”
韩昭愣了一下。
莺儿见她神色,以为她不愿意,撇嘴道:“你爱来不来,话我已经带到了。”
不来才好呢,她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
韩昭回神过来,忙道:“自然是能来,还请替我转告,多谢小姐好意,我定准时赴约。”
“知道了。”莺儿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转身就走。
韩昭待在原地,脑中想着,贺小姐这是原谅她了?
莺儿回了贺府,禀明了贺兰君,又哼哼唧唧道:“小姐,你怎么还要送她呀?”
贺兰君望着水中的游鱼,道:“我自有打算。”顿了一下,又盯着莺儿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去办。”
莺儿凑过来问:“什么事,小姐你说。”
贺兰君凑到她的耳边,轻声耳语。
莺儿的眼睛渐渐瞪大了,惊慌失措,话都有点儿结巴了:“小姐,这,这,不好吧……”
贺兰君道:“莺儿,我托你办这件事,是因为我只信得过你。”
莺儿咬咬牙,冲着小姐的这份信任,她脸上犹疑之色消散一空,重重地点了点头,正色道:“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好!”
隔日,天刚黑下来,韩昭就到了贺府后门,轻轻敲了敲门。莺儿已在门口候着,这边的仆人已经被发打发走了。
她打开了门,门外,韩昭提着一盏灯笼,最简单样式,只用来照路的那种。
门外少年衣冠楚楚,打扮得像是去赴心上人的约。
莺儿先前对她还有些怨恨,知道小姐今晚要对她做的事后,看她又没有那么恨了,甚至有些可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半晌,才道:“跟我走吧。”
韩昭静静地跟在莺儿后面,这一走就一直走到了贺兰君的闺房。
贺兰君已备好酒菜,静坐等候。
房间里香气幽幽,韩昭进门见到端坐桌旁的贺兰君,神色沉静,一如当日初见。
贺兰君见韩昭愣在门口,冲她展颜一笑:“你来了?快进来坐啊。”
韩昭看她毫无芥蒂的笑容,状态也比那日庭中相见好多了,想着贺小姐应是放下这段错付的情缘了,心中不免欣慰,又莫名的有些失落。
她落了座,笑道:“多谢小姐宴请。”
贺兰君歪头一笑:“大家既是朋友,何必这么客气呢。”
朋友就够了。贺小姐能原谅她,把她当朋友,她应当感到知足了,韩昭在心里劝慰自己。
桌上菜肴精美,贺兰君不停给韩昭布菜,韩昭却吃得食不知味。
贺兰君觑她神情,适时放下筷子,蹙起眉头道:“说起来,最近倒是有一件苦恼事,想请你帮忙谋划谋划。”
韩昭也放下了筷子,道:“不知何事?若是能帮到小姐,我定尽我所能。”
贺兰君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近来家父相看了不少适龄男子,想择其一,许我做夫婿。只是我到底阅历尚浅,苦恼该选哪个?毕竟,这可是关乎后半辈的大事。你说是吧?”
她言笑晏晏地盯着韩昭,不错过她脸上的一丝神情。
韩昭怔了下,目光低垂下来,随即苦笑:“的确是大事,是要慎重考虑。”
贺兰君眼珠轻轻转了下,笑道:“这第一位呢,是前街的赵秀才。我爹说他一表人才,文采飞扬,若是选他作夫婿,以后定然能成为官夫人。”
韩昭闻言,立即摇了摇头,沉声道:“赵秀才此人,心高气傲,眼高手低,即便有幸高中,也难以保证会有一个好结局,此人不是良配。”
她半年前在郊外那次见过赵秀才此人,高谈阔论,满腹牢骚,并非有大造化之人。
贺兰君目光微动,似是不相信的挑了一下眉:“噢?没想到此人竟是这样的人,看来爹爹看走了眼呀。”
又笑盈盈地问道:“那王屠户家的三儿子怎么样呢?我爹说他为人实诚,心地善良,做上门女婿,指定听话。”
韩昭又摇了摇头,眉头紧紧皱起来:“此人十岁起就在街上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各个小贩那的账,都不知赊了多少。此人断不可做小姐的夫婿。”
“那李寡妇家的小儿子呢?我娘说他性格温和,善解人意,以后过日子定然会夫妇和美。”
韩昭还是摇了摇头,道:“李家小儿子虽然性格温和,但过于优柔寡断,遇事只会躲在他娘后面,没有担当,实在不是小姐的良配。”
贺兰君看着一脸苦闷的韩昭,眨了眨眼,笑道:“这都被你否完了,按你想法,那世上岂不是没有男子可以配我了?”
韩昭低着头,哑声道:“小姐值得世上最好的人来相配,这些人高攀不起。”
贺兰君定定地盯了她半晌,嘴角忽然勾出个笑来,了然道:“我知道了,姻缘大事,又岂可儿戏呢?”
又摆了摆手道:“算了,不说这个了,今日可是要为你践行。”
她冲站在后面的莺儿使眼色。
莺儿立刻端起案桌上的酒壶,上前来,把两人面前的酒杯斟满了酒。
贺兰君笑道:“这是今年夏天新酿的杨梅酒,入口酸甜,你也尝尝。”
又举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说起祝词:“祝你此去京城,一帆风顺,得成所愿。”
韩昭见贺兰君一口饮尽杯中酒,也端起面前的酒杯。
贺小姐说这酒入口酸甜,酒入喉肠,她回味起来,却全是苦涩。
她心思恍惚,自然没有注意到贺小姐在左手的掩护下,端着的那杯酒全喂了手里的手帕。
莺儿又不放心地给韩昭又添了一杯。
这次不等人劝了,她已自发的喝起了第二杯,即使是果酒,也还是有些辛辣醉人。
贺小姐嗔道:“怎么喝的这么急?小心醉了。”
又笑道:“你马上就要去京城了,也不知京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们还没去过呢。”
韩昭觉得她真的有些醉了,脑子有些发懵,听见贺小姐的问题,她下意识回道:“京城很大,有十个安宁县那么大,人很多,每年春天,满城都是柳絮……”
渐渐的,她觉的自己的舌头好像不听使唤,没有了力气,意识也越来越模糊,说话声音也越来越轻,终于头一歪,趴倒在桌子上,彻底晕了过去。
莺儿从凳子下面掏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麻绳,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问贺兰君:“小姐,我们现在把她捆起来吗?我怕她一会儿醒了。”
虽然她下的药的量足够大,但第一次做,没经验,还是有些怕。
贺兰君看着她一脸坚毅的表情,又看了她手中的麻绳,问:“你以为我今晚要对她做什么?”
莺儿睁着大眼睛,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难道不是要把她绑起来打一顿,或者直接这样吗?”说着她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
贺兰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怪不得昨日她的表情这么纠结。小姐杀人她递绳,不知道该夸她忠心,还是夸她胆子大?
贺兰君放下手,道:“把你手上的绳子扔了,帮我一起把她扶到我床上。”
莺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小姐,你,你,你这是准备生米煮成熟饭?”
贺兰君点了点头。
“可是,可是,这样不好吧,”莺儿着急起来,劝道:“强扭的瓜不甜,世上比韩昭好的男子肯定会有,小姐又何必吊在她身上,就算小姐逼婚,她也不见得就会真心对小姐呀!”
贺兰君摇了摇头,看着韩昭仿佛睡着一般的安静面容,轻声道:“你不懂。”
不逼一把的话,她怎么能听到这个人的真心话。
第45章 晨慌乱同宿香闺床
宁静的清晨,贺府里。
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在贺兰君的房间里响起,随后是水盆“咣当”落地的声音,进门的丫鬟一转身,惊慌失措地跑出了院子。
韩昭被这声尖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的是朱红镂空床盖,看起来雕工不错,木料也不错,甚至能闻到幽幽的香气。
脑子还有些晕,她又闭上眼,不过几息,又猛然睁开眼,盯着眼前的床顶。
这不是她的房间,她睡的床一睁眼就能看到房梁,更何况身上被子丝滑的触感,也绝不是她的床铺。
她猛然清醒过来,吓得一咕噜从床上挺身而起,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韩昭紧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裹胸布还在,没有被动过,身上的中衣也好好地穿着,只是外套不知脱哪儿去了。
她检查完自己身上,一低头,才发现床上不仅自己一个人,贺小姐也正躺在她旁边,睡容恬静,似是还没有醒。
贺兰君寝衣轻薄,隐隐透出里面肚兜的颜色,韩昭慌忙把身上的被子解下,盖在她身上。
此刻她才有心思打量起周围,这个床铺一看就是小姐的闺房,锦被罗裘,床边各挂了两个香囊,和昨夜她闻到的幽香很像。
只是,她为何也会睡在这儿呢?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夜,喝了两杯酒,然后就不省人事,醒来两人却躺在同一张床上,这其中发生了何事,她一无所知。
她摇了摇贺兰君的肩膀,轻声道:“贺小姐,醒一醒,醒一醒!”
贺兰君被摇晃的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睛挣扎了几下,悠悠醒来,一副迷茫的样子。
韩昭见贺兰君醒了,不好意思地问:“贺小姐,我酒量不好,昨日喝了两杯酒好像就醉了,后来发生了何事,我们俩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
贺兰君搂着被子,慢慢坐了起来,靠着床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眼神闪闪烁烁,问:“昨夜的事,你当真记不得了吗?”
韩昭的脑子嗡的一下炸了,整个表情呆滞住。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贺小姐,结巴道:“我,我,我是女的,我不可能对你……”
贺兰君闻言,颇为幽怨地瞥了她一眼。
韩昭还想再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忽然有人破门而入。
莺儿在嚎完足以叫醒任何人的一嗓子之后,立刻“惊慌失措”地跑到了老爷夫人那儿,告诉他们小姐床上竟然有其他人。
贺老爷和沈夫人立马跟着莺儿飞奔过来,一进门,看到的就是韩昭衣衫不整在贺兰君床上这一幕。
贺老爷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花灯赛上做花灯的那个小子韩昭嘛。
好啊,使下三滥手段使到了我家里,看我不揍死你!贺老爷气的脸红脖子粗,大叫一声,走到床前就想薅韩昭下来。
贺兰君一见她爹想打韩昭,忙拦在韩昭前面,把她护住,大声喊道:“爹,你别打她,我自愿的!”
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贺老爷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贺兰君,薅住了韩昭的领子,想把她拽下床。
韩昭一脸慌张,这宛如被捉奸在床的场面,实在是超乎她的预料。
她可以解释,她和贺小姐之间肯定发生不了他们想的事情。但是这个解释的理由,现下还不能说。况且,她崩溃地怀疑,自己昨晚万一真的对贺小姐做了什么呢?
这几个想法同时在脑海中冒出,韩昭面对贺老爷的怒火,一时也不好张嘴辩解。
贺兰君扑上来,抱住她爹的胳膊,求道:“爹,你冷静一下,和她无关。”
沈夫人刚进门见到尚未婚配的女儿,床上竟然躺了个男人,已是吓了一大跳。
再听到女儿说出这种话,她上前抱住贺兰君,哭道:“女儿,你糊涂啊!”
贺兰君仍盯着她爹道:“你要是想打她,就先打我吧。”
贺老爷气极道:“你以为我不敢打你吗?你怎么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廉耻心呢?”
沈夫人仍是泪眼婆娑地抱着贺兰君,冲着贺老爷哭道:“你还嫌现在的局面不够混乱吗?老爷你打她有用吗?”
贺老爷看着眼前几人在床上搅作一团的的局面,恶狠狠地把韩昭往后一推,气急败坏甩下一句:“赶快给我穿好衣服,滚出来说!”
一个两个,衣不蔽体,成何体统!
沈夫人擦了擦眼泪,跟着贺老爷一块出去了,留给两人整理仪容的时间。
韩昭依旧没有弄明白眼前的局面是怎么发展到如此的,她懦懦道:“贺小姐,你爹娘误会了,我们要跟他们解释清楚啊,不能拿你的清白开玩笑。”
贺兰君抬眼,看着慌乱的韩昭,问:“怎么解释?你方才为何不解释?即使他们认为我清白已失,你也不打算对我负责,是吗?”
韩昭哑声,半天憋出句:“可是,我是女的呀!”
贺兰君瞥了她一眼,凉凉道:“对,我们都是女的,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
说完下床去,也不管她,径直去穿自己的衣裳。
韩昭也忙下床,扫了一圈,找到挂在架子上的自己的衣服,慌忙穿了起来。
她跟着贺小姐出了门,就听见争执声从旁边的花厅不停传来。不仅有沈夫人和贺老爷的声音,隐隐似乎还有韩爷爷的声音。
韩昭昨夜一夜未归,韩建德担心了半宿,今早就被人敲了家门,说韩昭在贺府,请他过去一趟。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也问不出来,只能跟着小姑娘一块过来了。
被领进了花厅,也未见着韩昭,却见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沉的中年男子,冲他问道:“你是谁?”
旁边的莺儿贴心地回道:“老爷,他是韩昭的爷爷。”
一句话瞬间点燃了贺老爷的怒火,冲韩建德冷笑:“好啊,这就逼上门来了是吧?简直不知廉耻!有我在,断不能让你们奸计得逞!”
韩建德听完这一通没头没尾的骂话,一脸疑惑,又担心韩昭的确在贺府闯了祸,才被人扣住。
还没来得及问住自己的疑惑,沈夫人也在一旁哭道:“你孙子若是真心爱慕我们女儿,上门提亲,让我们知晓就是了,我们又不是那种不讲理,卖女儿的人家,何至于如此?传出去让我女儿怎么做人?”
韩建德眉头皱得更紧,更加懵。又在贺老爷和沈夫人的一番痛骂和哭诉中逐渐理清事情缘由,竟是自家孙子和贺家小姐无媒苟合,被捉奸在床。
韩建德觉得自己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当即反驳:“这不可能!”
可看贺老爷和沈夫人的伤心生气神态又不似有假。
他斟酌道:“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韩昭她不可能……”
贺老爷气愤道:“这能有什么误会?我亲眼看到的。不仅我看到了,我夫人也看到了,我们府里的丫鬟也看到了,你孙子就躺在我女儿的床上,还能有假,真是教的好孙子,不知廉耻!”
沈夫人也强势问道:“你什么意思,你孙子不能,难不成是我女儿强迫她的?”
韩昭和贺兰君走进花厅的时候就听到两家人在不停地争执。
见到韩昭进来,韩建德也不跟他们吵了,忙问道:“韩昭,你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他们跟我说你睡了人女儿,怎么可能啊?”
韩昭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贺兰君瞥了她一眼,走到沈夫人和贺老爷旁边道:“娘,爹,昨日是我灌醉了她,是我主动的,和她没有关系。”
沈夫人一听女儿这糊涂话,跌坐到椅子上哭了起来:“哎哟,我的傻女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你有心仪对象,跟我们说就是了。我们难道还会阻拦不成?”
两人梳妆打扮完出现在花厅,她才认出,女儿床上的那个人,竟然是花灯赛上夺魁的那个少年。
本来她对韩昭还有些好感,如今两人这么一胡闹,她也不由得有些怨起她来了。
虽然女儿说是她主动,但男人那点心思她还不知道,要不是存了心思的,怎么可能被灌醉?还留宿女儿闺房。
这个男人没有担当啊!沈夫人为女儿以后担忧。
她哭罢,问贺兰君:“你有何打算?”
贺兰君却低下头,沉默不语。
沈夫人以为她是害羞了,难以启齿,又转过头问贺老爷:“老爷,你觉得现下该怎么办呀?”
胡闹的事情总得有一个体面点的收场。
贺老爷咬牙切齿,“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她不是主意大的很吗?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本来捉奸在床,局势在他们这边,这个小子怎么打发都行。奈何女儿不争气,上赶着倒贴,他还能怎么办?
贺兰君听完,依旧沉默不语。
沈夫人看了低头不语的女儿一眼,又看了赌气撇过头的老爷一眼,自己终是不忍心,先败下了阵,还是得为女儿筹谋。
她冲着一直沉默不语的韩昭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女儿?”
韩昭从进了花厅开始,就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方才,她终于明白过来从昨日赴宴到今日被“捉奸”都是贺小姐一手设计的,为了逼迫自己不得不娶她。
可是,可是我不能啊。韩昭张了张嘴,颤抖着嘴唇,终于哑声道:“我不能娶她。”
“什么?”贺老爷和沈夫人异口同声地发出质问。
他们从小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巴巴的想嫁给一个小灯匠,还被人嫌弃了!
贺老爷气的抄起手边的茶盏就扔向了韩昭。
一个茶杯连盖带托飞过来,重重砸在韩昭肩头,茶水飞溅,打湿了肩头。
韩昭站定没躲,下意识地闭眼撇头,几滴飞溅起来的茶水落在脸上。
茶杯“啪嚓”落地,四分五裂,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个混账玩意儿,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贺老爷眉毛倒竖,怒目骂道。
他是不乐意女儿嫁给这种人,可这人不想娶自己女儿,那就太不识好歹了。
“你怎么能打人呢?”韩建德见韩昭被砸,心疼地上前查看,拂去她肩头的茶叶。
“打的就是她,什么玩意儿东西!我女儿瞎了眼了,看上这么个东西!”
“说了有误会,有误会,你们怎么不听?”
“狗屁玩意误会!你们就是不想认账!”
……
“好了,别吵了。”贺兰君大声喝住众人的争吵,一把拽住韩昭,大步往外面走去。
“你们别跟来,我自己解决。”
花厅里,众人只听到贺兰君留下这么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第46章 再拒婚情诉西厢房(二更)
贺兰君拉着还有些呆愣的韩昭,快步疾行,一直走到了西厢房才停下。
她一把把门推开,把韩昭推了进去,随后进去,转身关上了门。
相比于贺府的其他地方,韩昭更熟悉这西厢房。
她曾在这屏风后更衣,在桌子前梳妆。
也是在这里,贺小姐给她描眉画唇,和她谈笑风生,为她慷慨解囊。
韩昭转过身,怔怔地望着贺兰君,等她开口。
贺兰君的绣花鞋向前迈了一步,深深地望进韩昭的眼底,眼睛里伤心难过的神情仿佛要化成水珠,颤声问道:“既然没打算娶我,当初为何要招惹我?”
韩昭不敢直视贺小姐深情的眼睛,躲闪着低下眼眸,低声道:“小姐……”
她心里愧疚万分,早知今日会惹得贺小姐神伤至此,当日断不该平白招惹。
贺兰君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时机,又向前一步,追问道:“既然不喜欢我,为何又三番五次撩拨我?”
随着她向前的两步,两人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再拉近,近到呼吸相闻,近到贺兰君身上,不知是头发还是衣服上的香气萦绕在韩昭鼻尖。
韩昭不由地往后撤了一步。
贺小姐又向前一步,步步紧逼,追问:“既然不喜欢我,为何送我灯?”
初见时的美人灯,尚可以解释是意有所图;
后来的美人灯呢,又为何非要看着我画?
满园春开业,又为何非要别出心裁地送猫儿灯给我?
韩昭又往后退了一步,心虚地不敢看贺兰君的眼睛。
贺兰君又向前。
“既然不喜欢我。为何神女图要画我?”
世上貌美女子千千万,为何偏偏画我?
韩昭一退再退,已退到房间深处,贺兰君仍紧紧相逼。
“既然不喜欢我,亭中分别的时候又为何要流泪?”
你在为何流泪?为谁流泪?你真的知道自己的心意吗?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把韩昭逼得步步后退,终于退无可退,韩昭的小腿碰到贵妃榻的边缘,一个踉跄,仰面跌倒在榻上。
贺兰君顺势欺身而上,压住韩昭,用手撑住身子,俯视身下的人,问道:“既然不能喜欢我,当初为何来撩拨我?如今我心已定,你却抽身而出,哪有人像你那么狠心?”
她手放在韩昭的肩头,别过脸去,泫然欲泣,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韩昭着急,心虚,却一句话说不出来,贺小姐说的句句属实。
贺兰君幽幽道:“如今在外人看来,我清白已失,定然寻不到良配。本来我也无心姻缘,只是因着遇见你,”
她咬了咬嘴唇,幽幽叹了口气,道:“也罢,姻缘天注定,你不愿意娶我,我俩注定是有缘无份。从今以后,你去京城飞黄腾达,就留我一人孤独终老吧。”
韩昭被连连质问,已是处于万分愧疚之地。
再见贺兰君神情凄婉,说些什么一个人孤独终老之言,心内已是酸涩发胀,眨眨眼,忍住眼中酸意,张了张嘴,哑声道:“贺小姐,我如何能娶你呢?我是女子。”
贺兰君眼眸颤动了一下,转过眼来,轻声道:“如何不能?你现下是男子装扮,娶个女子有何不可?满园春的绣娘们,还等着你从京城回来,给你说亲。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扮作男子,但是你没有欺瞒我,我知道你是女子,我也愿意嫁给你,有何不可?甚至说,正因为你是女子,我才不知不觉心悦于你。”
正因为同为女子,你知道我的处境,不会像其他男子那样贬低我,限制我,也不会攀附我,借助我去争名逐利。
你懂我,敬我,赞我。
“况且”她咬了咬嘴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轻声道,“女子和女子,也不是,不能,那个……”
她的手指微动,轻轻抓住了韩昭肩头的衣料,因力气不足以支撑这么长时间,撑住身子的一条腿已然放平,几乎半个身子贴着韩昭压了下来。
韩昭方才还不明白贺兰君说的“那个”是指什么,现下,看着贺兰君脸上娇羞、欲言又止的神情,再感受着身上紧贴的温暖柔软的触感,忽然福至心灵。
一阵躁狂的热意,忽然从身下紧贴着坚硬冰凉的贵妃榻的背部,蒸腾而起,如海啸般从头席卷到脚。
很久之前从《海棠春睡图》上偶然一瞥的那一幅图,她终于在此时此刻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终于知道那画上的两个女子为何会是那副神情体态了。
想明白这点儿,她身上的热意不减反增,她甚至错觉,这冰凉的榻面也被她身上的热意给烘热了。
身上贴着的柔软身体也变得仿佛块烫手山芋,她方才还笼着贺兰君,以防她掉下榻的双手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放在哪里。
甚至因着这热意,贺小姐身上的香气似乎更盛,搅得她心慌意乱。
滚烫的热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也传到了韩昭身上之人。
贺兰君忽然觉得身下的人在发热,她抬头,再仔细一看,韩昭的整张脸都变得通红,眼神慌乱而震撼,不知该往哪儿看。
她莫名起了一些调戏的心思,趴下去凑到韩昭的耳边,幽幽吐气:“你这会儿,想什么呢?”
幽幽香气靠得太近,韩昭又羞又慌,一翻身,把贺兰君推到一旁,忙坐起了身。
“哎哟!”贺兰君在她身后发出一声痛苦的轻呼,韩昭又慌的转过身去看贺兰君。
她刚才心思慌乱,起得猛了,别是伤到了贺小姐。
贺兰君捂着手臂,皱着眉,咬着嘴唇,轻声道:“好疼。”
果然伤到了,韩昭后悔方才自己的鲁莽行为了。
她忙拉过贺兰君的手,道:“我看看伤到哪儿了?”
贺兰君轻轻拉起了袖子,露出半截莹润白皙的手臂上,没有一点伤痕的样子。
韩昭找了一圈,没有明显的伤痕,才松了口气。
贺兰君盯着她担心的脸庞,轻声道:“既然担心,又为何推开我呢?”
韩昭一怔,不敢回答贺兰君这意有所指的问题,默默松开了贺兰君的手。
却在下一瞬间,被贺兰君紧紧抓住了手。
贺兰君盯着韩昭不敢回望的眼睛,慢慢牵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
“我问过了我自己的心,所以我放不开你。你又真的问过了你自己的心吗?真的要推开我吗?”
她压着韩昭的手,让她感受手底下那颗心的跳动。
“咚,咚,咚。”韩昭感到手底下那颗心的震动震得她心头发麻。
她终于受不住了,回望贺兰君痴痴的眼神,压住喉头的哽咽,问:“小姐,你就没有怀疑过,我一个街头摆摊的小灯匠,为何会有那么好的画技吗?”
贺兰君眼神轻轻转了下,知道终于要听到韩昭的真心话了。
她回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我也知道,你不是韩爷爷的亲孙子,如果你想讲给我听,我就听。”
韩昭苦笑,低头叹道:“小姐果真聪明。我不能娶小姐,并非只是因为我女子身份。”
她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把手从贺兰君手中慢慢抽回,缓缓道:“此去京城,并非坦途,我要做的事可能有去无回,又岂可再拖累小姐。”
上京城,在天子面前告御状,全身而退的机会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戏台上演皇恩浩荡,奸臣落网不正是因为举世稀有,才会被记载在册,以励后人,做那慷慨赴死的忠臣。
贺兰君听了这话,静默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要做的事,是你不能说的秘密吗?”
韩昭点了点头。
“所以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京城的吗?”贺兰君问。
韩昭又点了点头,即使希望微茫,她也奢求能遇上一个明君圣主,能为她父母主持公道,不枉他们的冤死。
“是复仇吗?不能不去吗?”昨夜从韩昭晕倒前的那几句话,贺兰君就有隐隐点猜测:韩昭是从京城而来。
她待在安宁县蛰伏多年,就为了再回京城,定然是有不共戴天之仇。贺兰君抱着微弱的希望问出这句话,奢求着韩昭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韩昭摇了摇头。父母之仇不能不取。
贺兰君静静望着她,眼泪一颗一颗从眼眶掉落下来,拉着她的手,忍着哭腔问:“那可以不死吗?如果我在这等你,你可以平安归来吗?”
韩昭怔怔的望着她。
贺兰君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你现在不能说,等你从京城平安回来,再说给我听,好吗?”
韩昭仰头望天,想忍住眼里的流水,可一低头,眼睑就酸涩地承受不住涌出的泪珠,她伸出手,擦掉贺兰君眼下的泪水,哽咽道:“小姐,不要等我。”
贺兰君捉住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道:“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到你回来。”
“无论你在与不在,你都会一直在我的心底。”
“所以,可以为了我,活着回来吗?”
她恳切地望着韩昭,迫切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韩昭心内一痛,此时此刻她忽然想斥问老天,为何让她父母含冤而死,为何让有情人不能相守,又为何让这样一个痴心女子受这些磨难?
老天却只用沉默来回答。
半晌,韩昭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点头。
西厢房的门关了许久,花厅里气氛依旧焦灼。
忽然,西厢房的门被打了开来,两人缓缓走出,面上似乎都已哭过。
韩昭迈步走进花亭,径直走到沈夫人和贺老爷面前,双膝一弯,跪了下来。
“夫人,老爷,请你们把小姐嫁给我。”
第47章 许承诺求佛望平安
此言一出,厅中各人表情各异。
贺老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做应答。
沈夫人呆住了,显然是被她的前后迥异态度搞糊涂,搞不懂怎么短短时间内,就从打死不娶变成跪求他们嫁女儿。
韩建德更是一副目惊口呆,疑惑不解的样子。
韩昭跪在地上,接着道:“但是不是现下娶,等我从京城回来之后,韩昭一定登门拜访,三书六聘,明媒正娶贺小姐”
沈夫人回过神来,不喜反怒,斥责道:“方才还说不娶,现下又说等你从京城回来再娶,我家的女儿是你想娶就娶,想不娶就不娶的。她凭什么嫁给你?”
沈夫人心中还有气,为女儿选择了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托付终身而有怨气。
韩昭仍旧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迎着沈夫人的怒火,沉声道:“之前是我不敢直视自己的心意,平白惹得小姐伤心难过,小姐为我筹谋许多,我不想再辜负小姐的这份心意,也不能再对自己的心意视而不见。请夫人、老爷成全。”
话音落地,韩昭俯首至手,以头着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跪拜礼。
沈夫人似有所动,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贺兰君见韩昭如此,也跪在她的身边,磕头道:“请爹娘成全女儿。”
“罢了,罢了,你自有主意,我也管不了你了。”沈夫人摇了摇头,摆了摆手,让两人赶快起来,俨然是一副默认女儿打算的样子。
她叹了口气,又看向贺老爷。
贺兰君起了身,也冲着她爹示弱般,软软地喊了声:“爹。”
贺老爷仍旧一脸硬邦邦的表情,头撇向一边,冷冷道:“你想嫁谁就嫁谁,我也管不着你,你也不听我话。”
沈夫人拉了拉他的衣袖,不想让局面闹得这么僵硬难看。
贺老爷冷着脸,韩昭和贺兰君就在地上跪着,没有起身。
沈夫人到底心疼女儿,满脸纠结不舍,劝贺老爷:“老爷,你就让他们起来说吧。”
贺老爷冷哼一声:“又不是我让她们跪的。”
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到底还是转过头来,面色严肃地问韩昭:
“你准备何时去京城?又何时才能回来?”
韩昭想了一下,道:“预计三日后出发去京城。县衙说,此次去京城是去皇宫为公主庆生,筹办千灯宴。回来的话,应当最早也得明年春天才能回。”
贺老爷面色沉沉,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了韩昭一番,心中盘算着:
她虽然现下是个小灯匠,可花灯大赛上已然赢过了严记灯铺,若此番进京,再遇上一两贵人,有了大造化,回安宁县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到时开几间铺子,定然比严记生意还红火,配我女儿倒也不差了。
又见她小白脸似的长相,疑心女儿定是栽在了这张脸上和她的花言巧语上,心下又不喜。
因此又问道:“你如何确保回来一定会娶她?”
韩昭望了贺兰君一眼,才道:“小姐之情,我没齿难忘,如果我回了安宁县,却违背自己的诺言,就让我不得好死。”
贺老爷定定看她半晌,才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心下想着:这人看着目光坚毅,暂且先信她一回。
见爹娘都点了头,贺兰君终于露出了笑颜,忙笑道:“谢谢爹娘成全!”
韩昭也跟着道:“谢谢夫人,老爷成全!”
沈夫人忙搀起跪在地上的女儿,嘴里感慨道:“我的傻孩子,做爹娘的哪有不希望女儿幸福的。”
韩昭也从地上起了身,韩建德在旁边看了半天戏,此刻终于可以插进来问韩昭:“这是怎么回事啊?”
不是两个女娃娃吗?怎么就要成亲了?
韩昭摸了摸鼻子,低声道:“爷爷,我回去跟您说。”
韩建德看着花厅里另外一家人,终究沉默地点了点头。
花厅外,莺儿嘟着嘴,看着这大团圆似的一幕,心内有些不高兴。
她之前还尽力撮合小姐和韩昭,如果那时她们俩成了的话,她应当会非常高兴。
但是韩昭后来让小姐哭了那么多天,她现在就有一些不高兴了。
在她身旁,晓月拿着手绢默默地擦拭流下的泪水。
今早去喊韩爷爷过来的就是她,在贺府住的这几个月,贺兰君已然把她当做自己人了。方才她也在旁目睹了整个事情的发展。
莺儿转过头疑惑地问她:“你哭什么呢?”
晓月吸了吸鼻子,轻声细语道:“也不知为何,就是想哭,兴许是太感人了吧。”
花厅里,韩昭和贺兰君误会解开,更因韩昭马上就要远赴京城,两人一对望,就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诉。
凝望间,忽然一声“咳咳”的咳嗽声突兀响起,打断她们的对望。
贺老爷瞥了一眼情不自禁的两人,嘴角下沉,眉头紧皱,看不惯两人这样子眉来眼去,朝韩昭投去了警告的目光。
接收到贺老爷的目光,韩昭老老实实地站好,拱手道:“晚生就先行告退。”
贺老爷点了点头,道:“慢走不送。”
韩建德神思恍惚地跟着韩昭回了家,到了院子中,他才不确定地问了一句:“韩昭,你还是女的吧?”
韩昭哭笑不得,问:“爷爷,你难道忘了当初不教我做花灯的原因了吗?”
韩建德当然记得,也因此更加不解,眉头快拧成个疙瘩,问道“那你刚才在贺府是?”
韩昭想了一会儿,这事儿也不好跟老人家解释,只好道:“您以前当我是多了个孙子,现下就当是多了个孙媳妇吧。”
韩建德沉默半晌,琢磨着这个荒唐的想法,细想起来,也是有些合理的,虽然还是有些匪夷所思。
贺府里,韩昭走后,贺老爷发了好大一通火。
昨夜家中进了个人,他都不知道,家里的奴仆是干什么的?
幸好贺兰君院里人少,莺儿去找他们的时候也避开了其他人,此事只有两家人知道。
若是哪天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进贺府,哪天强盗来了,都得把府里搬空了。
他铁青着脸找来管家,让管家加强门禁。管家不解,但仍尽职尽责遵命去执行。
贺兰君想去找韩昭,也不好此时去触她爹霉头。
等到下午的时候,她还是带着莺儿出了贺府,不过不是去找韩昭,而是去了灵岩寺。
灵岩寺在安宁县城外五里的地方,香火旺盛,安宁县的老百姓们常常来此求神拜佛,沈夫人也在寺里供着灯,每月初一的时候会前往寺庙礼佛。
据说庙里很灵,贺兰君想为韩昭求个平安符。
她到灵岩寺的时候已是香客渐渐稀少的时候,庙里青烟缭绕,各处宝殿前均有三三两两的香客双手执香,闭目求神。
贺兰君从敬香处取出三支香来,在长明灯上点燃,来到大雄宝殿前,也和其余香客一样,虔诚闭上眼睛,默默祈愿。
从前娘来礼佛时,她并不常陪同,大家说这庙里香火灵验,她因无甚所求,也并不很在意。
如今,她却想,如果从前也像她娘那样常常敬佛,这次在神佛面前许的愿会不会灵验些。
她所求不多,只祈愿她的心上人能平安归来。
把香插在香炉里的时候,庙里的香客也所剩无几了。青烟缭绕的庙宇上空,阵阵昏鸦飞向巢穴。
大雄宝殿右侧的偏殿挂着平安符,寺院僧人开过光的。贺兰君求了一个,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坐在偏殿前的僧人道:“看施主愁容不展,不如来求支签,或许可解施主忧愁。”
那黄袍僧人身前摆了个摊,摊上放着个求签筒。
贺兰君闻言,心下一动,坐在摊前,如僧人所言,闭眼,虔心晃动签筒。
“啪”一支签从签筒中脱落而出。贺兰君拿起签:中签。
她心下一沉,将签递给僧人,不安问道:“大师,这签是何意?”
解签的僧人问道:“施主是求姻缘吗”
贺兰君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是,也不尽是,求的是望人平安归来。”
僧人又认真看了看,笑道:“从施主的这支签看来,虽有波折,但终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施主不必如此担忧。”
贺兰君握着手中的签,一颗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
隔日,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韩昭正在院子中雕东西,她放下了手中的刻刀和尚未完工的木头,去开门。
门一打开,是贺兰君,后面的莺儿抱着大堆小堆的东西就闯了进来,放下后,又出门,从停在巷子口的马车上又抱着一堆东西过来。
韩昭看着这一堆吃的、用的、穿的的东西,不解问:“小姐,这是?”
聘礼?
贺兰君走近,对她道:“你马上就上京了,我怕你置备不齐,所以就买了些日常能用上的,你路上带着,省得冻着饿着。”
“这个是汇香斋的点心果子,你路上带着当干粮。”
“这是从我家铺子里拿的几套衣裳,你路上换洗。时间赶,不能给你量体裁衣,你路上对付着换洗。”
“这是刚买的新伞,路上下雨了,你用得上。”
韩昭哭笑不得道:“小姐,若把这些都带上,我得雇两辆马车去京城了。”
她又笑道:“小姐,我已备的差不多了,冻不着,饿不着的,你放心吧。”
贺兰君脸上仍有隐隐的担忧之色,这一去终究是太危险,她怕。
韩昭知道贺兰君这是担忧过盛,她叹了一口气,笑道:“人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日晚上,城西五颗柳,小姐可以赏光见面吗?”
她不能临走前,留给小姐的都是担忧。
五棵柳本身不是个地名,只是因为有年夏天,大雨天气,雷电击中了路边的五棵柳树,树干上留下雷击痕迹,然而柳树却依旧正常生长,郁郁葱葱,此后人们就管那个地方叫五棵柳。
贺兰君点了点头。
第二日,夜幕降临。
莺儿给自家小姐整理好头发和衣服,她知道小姐要去见韩昭,抿着嘴跟着。
贺兰君转身,轻轻对莺儿道:“今日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吧。”
脸上是将和心上人约会的少女怀春神情。
莺儿:?
她不乐意去和她不能去是两回事儿!
但也只能无奈地目送小姐像只花蝴蝶飘出去。
她郁闷地回自己房中,跟晓月哀怨小姐出门竟然不带她。
晓月揉了揉她的头,心道:果然是个木头。
安慰她道:“既然小姐都出门了,那我们也出门吧。”
莺儿转头问她:“去哪里?”
晓月道:“我今日发月钱了,请你吃馄饨去,你不是说李婶家的馄饨最好吃吗?”
“走!吃馄饨!”莺儿瞬间又活了过来。
第48章 夜竹林幽会飞流萤
莺儿和晓月从后门出了贺府。
管家按照老爷的要求,加强了门禁,后门处自然是重点把守。
看门的仆人见两人天黑后仍要出门,有些为难,莺儿软磨硬泡并承诺一个时辰内就回来,才被放了出来。
李婶的馄饨摊离贺府有两条街的距离,沿着月河摆摊。
月河是城内的一条河,贯穿全城,从城的东面一直流到西面,汇入护城河。
月河沿岸开了一些酒馆、饭馆,食客吃饭喝酒的时候还可以沿街欣赏河景,不时有丝竹管乐之声飘出。
酒馆的对岸,月河的另一侧则是一些小摊贩。
李婶的摊位在一棵大槐树旁边,莺儿领着晓月直奔着她的摊位而来。
“李婶,要两碗馄饨!”莺儿看到冒着热腾腾水汽的锅子,不自觉的开始咽口水了。
“好勒。”李婶麻溜地应答,抬头一看是莺儿,咧嘴笑道:“莺儿啊,你可是好久没来了。”又看了一眼她旁边问:“你们家小姐没和你一块来呀?”
莺儿笑嘻嘻地拉过旁边的晓月道:“小姐没来,我带了一个朋友来尝你的手艺,今天这顿饭可是她请哦。”
李婶看着乖巧的晓月,笑得愈发慈祥:“行,行,你们两个去那边坐着,我马上就好。”
说着从案板上捡起三十二颗馄饨扔进了锅中滚烫的开水里。
莺儿领着晓月到摆在河边的桌椅处坐下,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上了桌。
“小心烫,慢点吃啊。”李婶热心地提醒两个小姑娘。
白瓷碗里浮着十几颗大馄饨,馄饨皮薄薄的,透出里面肉馅的粉色来,馄饨上撒着一把绿绿的葱花,看起来让人食欲大开。
莺儿开心地拿勺子搅拌了一下,抄起一颗馄饨,吹了吹,送进嘴里。下了肚之后,一脸满足地喟叹:“哇,实在是太好吃了。”
又对晓月道:“你快尝尝!府里做的其他吃食都很好吃,可唯有这馄饨啊,还是得来李婶这吃。”
晓月也舀起了一颗馄饨,轻轻吹了吹,送进嘴里。
味道的确是不错,只是倒也没有莺儿夸的那么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不过看莺儿吃的那么开心,满足的样子,食欲的确增加了不少。
晓月笑道:“你以后呀,可以去酒楼帮她们吆喝美食去,管保让那酒楼的流水翻了一番。”
莺儿听了,仿佛遇见知己般双眼发亮,道:“对吧,我就说我有一双发现美食的眼睛,等我下次发月钱了,我带你去吃笋泼肉面,也好吃着呢!”
两个小姑娘的笑谈声渐渐荡开,静静的月河河面上,微风吹过,掀起一丝丝波澜,水中的圆月也皱了起来。
一轮圆月流淌在月河,顺着河流呀流,就流到了城西五棵柳旁。
贺兰君出门很顺利,管家虽然听了老爷的话,加强了门禁,但理所当然的把主子们排除在外,贺兰君出门时自然无人敢拦。
天色昏暗,只有天上的月光照着,贺兰君提着灯笼走到了五棵柳附近,就见到河岸边已经有一个亮着的光点。
她心里开心,又紧走了几步,喊了一声:“韩昭。”
灯笼的主人转过身来,果然是她。
贺兰君眼睛亮亮的,见着韩昭前,心里想着千言万语要说,猛然见到了,又因着这好似偷会一般的场景,一时反而哑了口。
韩昭提着灯笼又走近了一步,静静看着贺兰君一会儿才开口道:“幸亏今夜月色皎洁,才不至让夜色掩没小姐之绝色。”
贺兰君不好意思地瞪了她一眼,又忍不住笑,道:“净说这些话哄我。”
韩昭笑了笑,也不反驳,轻声道:“今夜月色甚好,我们一块走走吧。”
于是,两人提着灯笼,沿着河岸边慢慢地散着步。
月色皎皎,虫声寥寥,流水潺潺,河边小路上两道影子相依相伴,缓缓前行。
此时气氛太过融洽,两人都没有开口,走了一段路,贺兰君才问道:“你今夜约我在这儿,只是为了散步吗?”
韩昭道:“这附近有一片竹林,我做灯笼的竹子就是从这儿买的,我想带你来看看。”
始料未及的答案让贺兰君哑了一会儿,心内一边想着这样黑漆漆的晚上去竹林,能看到什么?一边又想,这是韩昭从小就接触的,这样更能了解她了,心下倒也有些期待了。
说话间的功夫就见到了一片竹林,韩昭带着贺兰君从一处小路走了进去。
这片竹林已经有些年头了,竹子高耸直立,枝叶密密挨着,遮住了大部分月光,偶尔露出几丝疏朗的月光落在地面,像莹白的雪。
寂静的竹林里,除了不时有虫鸣响起,就只剩两人脚踩上落叶发出的咔嚓声。
韩昭不说话,带着贺兰君往竹林深处走。
贺兰君忍不住问道:“你做灯笼用的竹子,都是从这片林子里来的吗?”
韩昭轻声回道:“大部分是,也有一些是从其他家买的。”
“不过”她又凑近了贺兰君一些,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我*们要悄悄的。”
贺兰君好奇心被吊起,也悄悄地小声问道:“为何要悄悄的?”
韩昭做贼似的小声道:“因为这片竹林有主人,我们是偷偷进来的。”
贺兰君一下瞪大了眼睛,担心起来,被竹林主人抓到可就不好了。
她猫着身子,低了下来,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小声道:“那我们说话声音小一点。”
又看着眼前亮着的灯笼,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这个灯笼要不要灭了呀,万一招来人?”
她话音刚落,身旁忽然传来韩昭忍俊不禁的笑声,声音可一点儿也不小。
“我骗你呢,小姐,我昨日已和这园子的主人说好了,我们是光明正大正大进的,不是偷偷进的。”
韩昭觉得被骗到的贺小姐实在是有些可爱。
贺兰君才意识到被韩昭的小把戏给骗了,她站直了,气恼地伸出手来推了韩昭一把。
亏她这么信任韩昭!
“哎哟。”只不过轻轻一推,韩昭却叫唤起痛来,空着的那只手抚在贺兰君碰到的那边肩头,弯下了身子。
贺兰君才想起她方才一顺手推的那只肩膀,正是前几日被她爹用茶杯砸到的那一侧。
她心下一慌,忙又上前一步,满脸焦急,抚上那只肩头,问:“怎么样?我看看。”
又自责道:“我怎么这么不小心,明知你这被砸了。”
韩昭却一下又直起腰来,笑嘻嘻道:“方才还很痛,可是小姐揉一揉就不痛了呢。”
贺兰君恼道:“你又骗我。”
韩昭神色认真起来,道:“没有,我以后再也不骗小姐了。”
贺兰君的手仍在她的肩头揉着,问:“真不痛吗?”茶杯都摔碎了。
韩昭笑道:“真的不痛,那天茶杯砸了,也就痛一下而已,小姐就莫担心了。”
贺兰君这才默默收回了手。
“我有一个戏法,想变给小姐看。”韩昭望着贺兰君,忽然开口道。
“什么戏法?”贺兰君抬眼看她,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花样。
“这个戏法得把灯都灭了才行。”韩昭笑得神秘,真像要变出戏法的魔术师。
片刻,两只灯笼都熄灭了,周围暗了下来,竹林中只有漏下来的丝丝月光。
韩昭遮住贺兰君的眼睛,带她又走了两步路,转了个方向,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姐,我的戏法变好了。”
话音落下,遮住贺兰君双眼的手撤开了,贺兰君缓缓睁开眼,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只见林中,不知何时,多了些幽幽萤火。
从眼前的竹叶到远处的河边,一群群绿色的光点轻盈地在竹林间跃动,照亮黑沉沉的竹林。
绿莹莹的光点像漫天星辰,落入林间。
贺兰君看呆了,半晌才道:“流莺三四点,飞过竹间来。原来诗人看到的景色这么美啊。”
又忍不住问道:“你是何时发现这处地方的呢?”
韩昭道:“之前偶然晚上来竹林的时候见到过,当时也甚为惊奇,只是当时未曾想到,有一天,会想着带别人来看这美景。”
贺兰君似是还沉浸在景色中,喃喃道:“真的很美。”她想,以后就算自己老了,也一定会记得此刻看到这幅场景的触动。
韩昭又从怀里掏出刚做好的木簪,有些不好意思道:“小姐,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这是我刚做好的一支兰花簪,还望小姐不要嫌弃。”
簪子她今日下午才做好,雕花样和打磨废了不少功夫。
林间不甚光亮,贺兰君其实看不太清那是一支怎样的簪子,只是当韩昭把簪子放在手上,贺兰君就忍不住心头跳动起来。
韩昭送的东西,她怎么会嫌弃,更何况,是她亲手打磨的。
她把头稍微侧了一下,直接道:“帮我插上去吧。”
韩昭把簪子插好,贺兰君问:“好看吗?”
韩昭笑着道:“好看,小姐怎样都好看。”
她有些遗憾道:“现下天气凉了,萤火虫少了许多,若是盛夏时来看,整个竹林都是,那时景色就更好了。”
贺兰君望着她,轻声道:“那明年盛夏,你再带我来吧。”
“好。”片刻后,竹林里传来轻轻的回答。
日子往前推,终究是到了分别这日。
韩昭本打算轻车简行,搭便车去京城,结果,贺兰君给她租了一辆马车,把能装的都装上了。
左邻右舍纷纷来送韩昭。韩昭不见贺小姐,心里想着,临别不见,也免得伤怀,叫了车夫启程。
马车驶出城外,就有一辆马车紧紧跟随,一直送到了五里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韩昭下了车,心内想到终究还是免不了上免不了这遭。
贺兰君从车上下来,眼圈已有些发红,默不作语的把手中的香囊塞到了韩昭手中。
香囊是她昨日后半夜才绣完的,里面放的是她求来的平安符。
她望着韩昭道:“这香囊里是我为你求的平安符,要带在身上。”
韩昭把香囊塞进了怀里,又看着贺兰君,道:“回去吧,小姐。”小姐这样看着她,让她怎么忍心走。
贺兰君怔怔地看着她,问:“你昨日答应我的,明年夏天会带我去竹林看流萤,你要说话算话。”
韩昭忍住泪意,笑起来,道:“小姐,我说过我不会骗你了。”
她冲着站在贺兰君身后的莺儿道:“莺儿,把你家小姐扶上马车吧。”
说完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长痛不如短痛,车夫挥动马鞭,马车快速跑了起来。
贺兰君定定地站着,看着马车渐渐的越驶越远。
从此,山高路远,你可一定要平安归来。
第49章 初入京城门遇仇人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韩昭抵达了京城,天气很好,一如她离开京城那日。
马车走的是正德门,进城的人有些多,守城的官兵挨个检查大家的通行文书,排起了不短的一队。
韩昭从车内下来,等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到她。
官兵检查了她的文书,确认没有问题后,一点头,韩昭和车夫才得以被放行。
穿过阴凉的城门,京城的阳光洒在韩昭脸上的时候,她有些恍惚。
八年前,她跟着商队离开京城的时候,走的正是正德门,八年后回来,走的也是正德门。
这一来一回竟耗费了她八年时间。
十月的京城,天气彻底凉了下来,这一路上越往北走,衣裳穿的就越厚。
京城的天空湛蓝高远,和安宁县冬日阴沉的天气完全不一样。
晴空不时有洁白的鸽群飞过,北方冬日熟悉的干冷再度袭来。韩昭心内才确确实实感到,终于回到京城了。
她心里思绪万千,后面忽然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韩昭转过身去看,只见方才还不慌不忙,井然有序盘问进城百姓的守卫们,忽然忙乱起来。
几个守卫忙把栅栏搬到一旁,空出中间的路来,吆喝着把要进城出城的百姓们通通赶到一边,嘴内嚷道:“闲杂人等,靠边,靠边,靠边!”
韩昭刚过了城门,站在路边,也被守卫推到了城墙边上。驾车的马夫赶紧把车牵到了一旁。
“怎么回事啊?怎么不让走了?我着急出城呢,马上天黑了。”有着急出城的人在抱怨。
城门外着急进来的人也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何就不让进了,手里拿着通行文书,对面前的官兵问道:“官爷,怎么就不让进了?我的通行文书没问题啊。”
守城的士兵并没有给他回答。
韩昭眼见这不同寻常的一幕,也好奇究竟要发生何事,索性站在一边等着。
不多时,只见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悠悠地从城门洞里冒出头来。
那是一顶深色的轿子,比韩昭以往见过的轿子要大上那么一些。四个轿夫抬得很稳当,轿子不慌不忙地穿过了城门,往城里去了。
两旁的城门守卫分列两排,恭恭敬敬地目送了那顶轿子离开,尔后,木栅栏又被抬回了原处,城门处又恢复了方才的有序进出。
那顶轿子里坐的必然是一个位高权重之人,韩昭心里想着,就是不知道是何人?
看守卫方才的态度,估计他们都是知道的。
韩昭想着,走到一个没干活的守卫面前,客气地笑了笑,拱手问道:“官爷,我初来乍到京城,对于这京城中许多人物都不很了解,方才过去的是哪位大人?”
守卫从上到下打量了韩昭一眼,见她一身风尘仆仆,估摸着是来京城讨生活的,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别什么都瞎打听,这是你能打听的吗?以后遇见离远一点就是。”
韩昭笑笑,道:“是,是,官爷教训的是。”
心内腹诽道:不愧是京城,看大门的都比安宁县县衙的师爷还有官架子。
她退回一旁,又拿起自己的文书,看上面的目的地,想找个人问路。
忽然一只破碗怼到了她眼前:褐色的粗瓷茶碗,缺了半边口,握着碗的手,看起来几天没洗了。
韩昭目光上移,就对上了一张笑脸。
穿的破破烂烂的小乞丐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笑得谄媚,问道:“你想打听事儿啊?问他没有用,你找俺呀。”
韩昭退后了一步,疑惑尽显现在眉眼,皱起眉,问道:“你?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小乞丐对韩昭嫌弃自己的行为,丝毫没有在意,道:“你刚才问那守卫的话俺都听见了,你不是想知道轿子里坐的是谁吗?俺知道。”
韩昭站定了,问小乞丐:“是谁?”
小乞丐把碗又端起来,怼到韩昭面前,摇了摇,空无声响,眼睛直直盯着韩昭。
韩昭会意,从钱袋子里掏出两文钱,放在了他的破碗里。
小乞丐拿碗掂了掂两文钱,发出了一些声响,他抿了抿嘴,有些嫌钱少,随即又笑了起来。两文钱虽然少,但毕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他对韩昭招了招手,又往远处走了走。韩昭看了一下身后不远处的守卫,心想这个小乞丐还挺谨慎。
她跟了过去,乞丐走到离城门有些距离了才站定。
韩昭问道:“你现下可以告诉我,轿子里那人是谁了吧?”
小乞丐也不卖关子了,道:“果然是刚来京城,连大名鼎鼎的温阁老温检仁都不知道,以后看着他的轿子,你就避着点走。”
韩昭心头一震,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在父亲塞给她的那本册子上,有这个人的名字,字迹锋芒毕露,她以前还在思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下那么张狂到不可一世的话。
现下,从这个小乞丐的只言片语中,韩昭心惊地发现,这个以前自己只能从字迹推测的人,怕是比之前还要有张狂的底气了。
小乞丐见韩昭问完话之后,久久回不过神来,在她面前招了招手,笑话道:“怎么,这就吓住了?你胆子也忒小了吧。”
韩昭回过神来,脸上堆上小心的笑,问道:“我这初来乍到的,的确是对京城不是很熟,怕那一天不小心就冲撞了达官显贵。这温阁老是何来头啊,看起来排场很大呀。”
小乞丐往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温阁老来头可大了,三岁小儿都知道,俺们大周朝可都在温阁老肩上担着。”
韩昭脸色巨变,这如此大逆不道的评价,竟然街头巷尾,人尽皆知。此人在朝中地位,必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那一人恐怕也不能左右他。
她沉声问:“这话如若被圣上听到了,他就不怕吗?”
小乞丐贼眉鼠眼往两旁瞅了瞅,悄咪咪道:“俺这不是私下说的吗?俺也到不了皇帝跟前说呀。朝廷里那点事俺也不懂,他们都说皇帝还得听温阁老的呢。”
韩昭忍不住追问:“他们是谁。”
小乞丐大概有些烦了,嘟囔道:“就街上的人啊,反正不是俺说的。”
韩昭听了这许多,立在原地,沉思许久。
她没有看到杀害父母的凶手,但父母的死毫无疑问和这个人有极大的关系,父亲交给她的册子,若是交到皇帝手里,只怕此时位极人臣的温阁老难逃一死。
可是,若他真如小乞丐所言,权势滔天,她能顺利把册子交到皇帝手里吗?
甚至,如果当今圣上真的仰仗此人,又是否会治他于死地呢?
想到这儿,韩昭心下一沉。
天色暗了下来,车夫过来催促,韩昭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得尽快到永安府报道。文书上写着各地灯匠到京城有统一的住处——永安府。
只是离京多年,韩昭也有些分不清该怎么走。车夫更是安宁县本地人,对京城更不熟悉。
韩昭对着文书研究了一会儿,小乞丐又凑上来道:“找路呢?”
韩昭这才发现,这不有现成可以问路的人吗?乞丐她当年也当过,和小乞丐也能算得上同行,当乞丐那可是满城要饭,定然对路极为熟悉。
她问道:“你知道永安府怎么走吗?”
小乞丐反问道:“你是来京城做灯笼的?”
“你怎么知道?”韩昭疑惑。
小乞丐得意一笑:“京城最近来了好多波做灯笼的,说是给公主庆生,我都指了好几次路了。”
他手一扬,指着前面道:“你就顺着这条街一直往前走,走到东八街往右一拐,过了四个胡同口,就到了府前街,顺着那府前街呀,走到街尾就到了。”
韩昭还在记小乞丐指的路,心想倒也不算特别远。
“这次就不收你钱了,以后你还想问啥的话,就到城门口这块儿找俺啊,这一块是俺的地盘。”小乞丐笑道。
韩昭拱手道:“多谢。”
顺着小乞丐指的路,果然没多久就到了永安府,从外面看是个极大的院子,大门敞开着。
韩昭让车夫等着,自己先进去探探路。
进了永安府的大门,是个宽敞的院子,韩昭左右看了看,也没有守门通报的人。
突然从右手边的房间里出来好几个人,听着口音是外地人,韩昭仔细辨认,听出他们说的似乎是“终于到了”、“可真大呀”“是有些麻烦”等话。
她推测管事的大概就在那间房里,她取出怀中的文书,也进了那间房。
房间里,书桌后坐了一个身着蓝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提笔在簿子上记着什么。
韩昭把文书递上,恭恭敬敬道:“大人,草民是安宁县选派的灯匠,今日来报道,这是县衙发的文书,请大人过目。”
龚令史放下笔,接过文书,心内松了一口气,可算来了一个说话不费劲的了。
这几天举国上下来的灯匠操着乱七八糟的方言,听得他头都大了。
他将韩昭的信息一一登记在册,估摸着今日不会再有新的灯匠来报道了,放下笔,道:“你随我来,我领你去住的地方。”
韩昭跟着龚令史往里面走才发现,永安府从外面看着大,里面更大。她粗略一扫,竟然都有数百间房间。
走过了不知几进院子,龚令史推开了一间房的门,对韩昭道:“这就是你以后的住处了,灯匠们都住在这院子里,以后也好安排。”
龚令史话音刚落,房间里几人扭头,都望向门口二人。
韩昭往房间里望去,靠墙赫然是一个看着能睡十个人的大通铺。
第50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她准备迈进门的脚步顿住,收了回来。
一脸歉意地冲着龚令史道:“我这人睡觉习惯不太好,在家中时就没人愿和我一块睡,说我睡着睡着会起来打人。这和大家睡一块的话,恐怕会误伤其他人。”
龚令史的脸上稍显为难,眉毛微微皱了起来。
韩昭忙道:“不如小人去外面住客栈,也省得给大家添麻烦,不知这样是否可行呢?大人。”
龚令史皱着的眉毛又舒展开来,脸上表情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他也是按章办事,上级把所有的灯匠都安排到永安府,那就只有睡大通铺才能安排下,给她一人单独安排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但是灯匠自个儿有钱,到外面住,他就没法管了。
龚令史笑得和煦,道:“那自然是可以。”
还热心地给她介绍了家客栈,“隔壁街就有一家大客栈,名字叫“有客来”,你可以到那儿住,来往也方便。”
韩昭拱手称谢。龚令史也乐得做个好人,正好他也要从永安府回家,在门口还帮韩昭指了去客栈的路。
顺着龚令史指的路,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就看见了那客栈。门头牌匾上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有客来。
伙计在店门口热情地招徕客人,眼尖地瞅见了韩昭往这边过来,凑上前来问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听见韩昭要住店,且是常住后,小二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嘴皮子麻溜道:
“住我们这儿,您可来着了,我们有客来,那可是京城数得上名号的大客栈。你在我们这住着呀,保管让您宾至如归。我们店里前面好吃好喝的供着,您要是烦了,闷了,还可以去听个书呢。”
有客来客栈前面是吃饭的地方,小二带着他们穿过的时候,已有不少食客,最边上有一个高台,应当是小二说的说书的地方,只是今日空着,没有人。
后面是店里的客房,有三层楼,几十间房。听说韩昭常住,小二给她选了间朝阳的房间。
车夫选了一楼,又让小二把他的马拉去喂草,等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安宁县。
第二日一早,韩昭就去了永安府。龚令史昨日嘱咐她今日辰时前要到永安府报道。
依旧是进门右手边的那间房,她进去时,已经有几个灯匠在那候着了,不多时又来了四五个人,其中有她昨日见到的那几个口音听不太懂的。
而后龚令史进了房来,见着众人,先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块木牌子,道:“这就是今后各位的凭证,可以凭着它领月银。每人每月二两银子,每月五号可以到我这儿领取,如果一个月没有干满,就按天折算。各位做灯笼需要用的纸、浆糊、丝线、木材等等一应物品都凭这块牌子找永安府的管事们领用。”
韩昭这才知道,来京城做灯笼竟然还有月银可以拿,也算是意外之喜。
见大家没有什么疑问,龚令史又继续道:“当然,这钱也不是白拿的,你们每日也要按时上工。为了给公主庆生,筹办了千灯宴,宫里的工匠们做不完的灯,众位也要参与进来。”
听到这儿,有人憨憨笑道:“我还以为叫我们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来,是要做我们自己地方的特色花灯来给公主看呢。”
龚令史笑道:“你们自己的花灯也是要做的,但是宫里的花灯也是要完成的,这又不冲突嘛,离公主的生日还有两三个月呢,足够你做的。”
他又接着道:“你们做灯笼的场所就在这永安府里,待会儿我带你们去认认。每十天可以休息一天,如果有事找我告假也是可以的。”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龚令史端坐椅子上,最后问道。
众人闻言,互相看了看,有人悄悄跟旁边的同伴嘀咕了几句,但也没有提出问题,看来是没什么疑问,对龚令史说的这些都很满意。
龚令史捋了捋胡子,准备起身带他们去后面。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大人,我们能见到皇上吗?”
龚令史眯了眯眼睛,朝说话之人撇了一眼,认出来是昨日要去客栈住的那少年。
他从嗓子眼哼出了几声笑来,道:“年轻人,能不能见到皇上就全看你的运气了。”
按照往年典礼的礼仪规范,礼部八成会把这次千灯宴的花灯安放地点置于凤阳门前面那条大街上,供圣上公主和文武百官游览观赏。
至于圣上到底会不会去,就全凭他的心意了。这谁能猜到呢?
眼见大家都朝她往来,韩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道:“上京前,我家里人就说,要是这次能见到真龙天子呀,就是我们家祖坟冒青烟了。从我们那儿到京城,跋山涉水的,要是能见到皇上一面呀,我可就此生无憾了。”
此话一出,其余人也呵呵笑了起来,有人被他引得也吐出真言,“说实话,我也想着来这儿能见到皇上一面呢。出来的时候,我还跟村里人吹嘘,说咱以后也是来京城,见过皇帝的人了。”
龚令史轻轻笑了几声,提高了声音道:“皇上也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到时几千盏灯,摆在街两边,圣上若是一高兴,去看上两眼,你们就有福气见到皇上了。”
韩昭憨憨笑,和其他人一样欣喜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龚令史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说什么,去打破他们这个渺茫的希望,起了身,带着他们往后院做灯笼的地方去。
东侧院和西侧院都有巨大的空地,场地上已经堆了些竹条,砍刀并其他工具之类。借着龚令史介绍各处地点的时候,韩昭在他身旁见缝插针地问了一些千灯宴的事情。
龚令史有的回答了,有的就避而不谈,从他的零零碎碎的回答中韩昭大概明白了,这千灯宴可不像安宁县的花灯比赛,决出个一二三四来。
宫里征集举国上下的灯匠过来,最后大概就是把花灯装满凤阳门前面的那条大街,皇上和公主,甚至可能只是遥遥望一眼,这场千灯宴就尽了它的作用。
从永安府出来时,韩昭心绪有些低沉,天色还尚早,她不想直接回客栈,索性迈着步子往前面信步走着。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已经走到了兴化街,一条她儿时走过无数遍的路,街的尽头就是裴府——她的家。
韩昭脚步迟缓地往裴府走去。破旧的大门上被贴上了封条,经年累月的风吹雨打,封条也破碎不堪,褪去了颜色。
她在街角站定,两条腿像灌了铅,再难挪动一步。
“年轻人,来一碗汤饼不?”一道有些慈祥的声音忽然在韩昭身旁响起。
她下意识地回头,原来自己站在了人家的摊位旁边了。
韩昭看了一眼摆摊的摊主,她记得这个阿嚒。
从她有记忆开始,这个阿嚒就在她家对面的街角摆摊,春夏卖糖水,秋冬卖汤饼,她小的时候还总让家里的仆人带她来摊上吃东西。
此时已是深秋,摊上自然卖的是热乎乎的汤饼。许是见她在摊前站了许久,阿嚒才主动招呼。
韩昭望了一眼破落的裴府,深深呼出一口气。尔后,点了点头,在摊子的桌椅处坐下,点了一份羊肉汤饼。
此时摊上也没有什么人,摊主端上汤饼时顺道和韩昭唠起来:“你是从外地过来的吧?看你面生的很。”
韩昭失笑,阿嚒算得上她来京城见到的第一个故人,想到这儿,不免有些物是人非的感叹,回道:“对,外地来的,昨日刚到京城。”
阿嚒见她目光一直盯着被封条封住的裴府,善解人意道:“你是好奇那家怎么回事?”
韩昭看了她一眼,见她表情如常,才点了点头。
阿嚒叹了口气,惋惜道:“哎呀,那家呀,听说是那家大人通敌叛国了,畏罪自杀,朝廷就把他家封上了,门上就一直贴着封条呢。唉,可惜了,那家人看着都是好人呢,就算死了这么多年,宅子也没有闹过事儿。”
韩昭搅面汤的勺子停住了,低着头,忽然问到:“你相信他们真的通敌叛国了吗?”
阿嚒在案板上细细地切着羊肉,手上动作不停,嘴里道:“谁知道呢,咱小老百姓关心这个也没用啊。”
氤氲的热气蒸腾在眼前,韩昭顿了下,才重新搅动勺子,慢慢喝了口汤。
再回客栈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韩昭洗漱完了,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银色的月光透过窗柩落在客房的地板上,更夫打更的锣声在夜色中传来,她忽然很想给贺小姐写信。
熄灭的蜡烛被重新点燃,韩昭从包裹里取来纸笔,在纸上落下笔墨:
兰君小姐。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写完这开头的几个字,她停了笔,却不知道该怎么往下写。
写些什么呢?写她已平安抵达京城,却发现要见到皇上还是难如登天?
写一个好人的含冤而死无人在意。如果没有一个人记住他,耻辱的罪名会刻在历史上,永远陪伴他?
写京城的夜晚让人难以入眠吗?
墨汁汇聚在笔尖,落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墨点。
韩昭深吸了口夜里清凉的空气,把这页纸揉成一团,换了张纸来。
她抬头看了眼圆圆的月亮,像她临走前那晚,和贺兰君在竹林外看到的那轮月亮那么圆。
她重新下笔。
写她路上看到的天空结群飞过的大雁。
写她住客栈时遇到的院子里的绿芭蕉黄桂花。
写今日她吃的那碗羊肉汤饼多鲜香味美。
不知不觉,信已写了几页,最后一页的结尾,韩昭想了一下,郑重写道:
千山万水,愿君安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