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二人总在一起,丹女的隐蔽,配合彩依的暴击,早已练得天衣无缝。别说空性修为并不十分高,只是佛法造诣高深,出任方丈。便是地重境后期,只要没有提前提防,也难逃这一刀。
空性一死,他身后的僧人们群龙无首,几乎是任由丹女和彩依屠戮。彩依面无表情地抖开彩色刀光,下一瞬,却撞在了一柄寒光森然的剑刃上。
是庾霜意一剑架开了二人。
丹女和彩依见了他身上白底黑纹的袍服,便都不与他动手,只想绕开他去偷袭那些和尚。
丹女笑嘻嘻地道:“小哥好俊俏啊,你再不退走,奴家可要摸你的脸蛋了。”
庾霜意面笼寒霜,剑势如风,始终挡在二人前面。
法号空厄的高大和尚见到师兄遇害,目眦欲裂,大喝道:“金刚破邪!”
身后蓦地闪过金刚法相,而他发了狂一般,禅杖下的劲力直可崩山裂地。
段孤星渐觉难以招架,好在那病弱少年也缓了过来,加入战团。
一时间,场面失控一般混乱。
只有周南因所在的一隅是安静的。
她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可她一个瞎子,在这样的混战中实在无能为力。
只好牵着小娥的手,穿过灵光乱闪的战场,来到空性身边,在他的尸体旁蹲下,摸了摸他的脉搏,的确已经停了。
她面容微微愁苦,心中想着要不就此走掉,回客栈汇合景真,尽快离开南阳算了。
可她又想起这位老僧给她买过甜糕吃,好像还受过她的捉弄。她道:“小娥,这位大师是不是嘴巴又厚又大,像鲶鱼一样?”
金小娥道:“是啊真人。”
周南因笑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她在棋枰边侍奉,听着师父元冲子嘲笑老僧嘴唇宽厚像鲶鱼,而空性只是微笑。
决定了该怎么做,她站起来,说道:“大家住手,听我一言。”
可人们红着眼,根本没人理会她。
周南因只好附上灵气,将声音化作利刃一般送出去。
所有人都只觉得耳中嗡嗡爆鸣,登时都停了手。庾霜意也回到悟元身边,他怕悟元受伤,就没让她参与。
只有空厄和尚,仍呼喝着冲向彩依。
只他一个人动,周南因便辨认了方位,盲杖伸出将他拦住。可被他禅杖一撞,她竟不受控地后退了几步,这才估量出,空厄的修为已经不逊天重境。
周南因收束心神,沉声道:“空厄大师,常行慈悲心,祛除嗔恨念!方丈已经死了,你就算杀了他们五个,又有何用?”
听她宣讲教义,空厄稍稍冷静了些,但看见空性的尸首,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喊道:“就算没用,我也要杀了他几个!”
群僧中也有人道:“为方丈报仇!”
“除魔便是为善,杀了他们!”
周南因道:“杀了他们,空性禅师就能活过来吗?”
群僧便道:“普渡寺的事与你无关!”
“杀不杀是一回事,与活不活有何关系?”
周南因转向众僧道:“所以,你们的诉求便只是杀了他五个?”
群僧参差地道:“没错!”
周南因道:“丹女,你们过来。沈先生,能否请你解毒?”
五人还算给她面子,都走到她身后,沈毅还是毫无多余的动作,那些中毒倒地的弟子却同时消解了症状。
丹女还不忘像模像样地问道:“对了,还不知道真人怎么称呼呢!”
周南因道:“我姓周。你们也听到了,普渡寺的禅师们都想要你们的命。”
段孤星冷笑道:“那也得有本事拿才行!”
周南因点点头,道:“打起精神,有人来拿了。”
五人尚没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周南因已经出手。
她伤势大好,又记下了五人的位置,一柄盲杖抖开无形的剑气,犹如千万青锋瞬时发动。身影闪烁间,又有细小的金光自袖中迸出,伴着她身周飞旋狂舞。
电光火石间,段孤星、沈毅和彩依已经无声倒地。
丹女和宗熔与她对阵,手下有所顾虑,再加上周南因与七十二枚金针毫不留情地同时急攻,挡得住盲杖就防不了金针,片刻之后战局胜负已分,二人被针刺中,面色一白,也无声息地倒在地上。
悟元道:“她是玉娇客诶!”声音中竟有些兴奋。
庾霜意面色沉沉。他当然听说过周南因,只是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她与金针的默契联动下,竟能爆发出这样出其不意的惊人威力。
僧众中有人飞奔过去,试过鼻息脉搏,合掌道:“阿弥陀佛。”
短暂的暴动之后,田场之间又回复了安静,这次却是死一般的静寂。
周南因道:“如此一来,大家总该满意了吧。”
无人应答。
周南因便接着道:“我是为你们而杀人,日后他们的朋友同伴也许会去普渡寺复仇,诸位早做准备。”
一时间,僧众们人人心中都想到了之后无止境的仇杀,也想到了空性最初的叮嘱:勿造杀孽,止戈为善。
“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
这句谒语本是空性所说,周南因却一直记在心上。此时经她口中缓缓讲出,便犹如一声梵钟在所有人心中“当”地敲了一声。
冤冤相报,杀业不止,又岂是佛子本心?
空厄愣怔地回到空性尸身旁边,茫然无措地道:“即今休去便休去,若觅了时无了时。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也知道这句?”
周南因却问他道:“空厄大师,如果重来一次,这些都没有发生,他五人经过南阳,你们能不能放他们离去?”
空厄怔怔道:“重来一次,我师兄还活着?”
周南因道:“对,倘若空性大师能活过来,普渡寺能放过这五个人吗?”
除了空厄,还有不少僧众都脱口而出道:“当然!”
庾霜意眼神微动,轻声道:“回生丹?”
周南因却听到了,向他一笑。之后缓缓走近空性的尸体旁,取出回生丹,去掉水银封皮,送入他宽且阔的口中,再用灵气逼入腹中,辅助运化。
空厄看了她一眼,只是叹气,却不阻拦。
佛家认为肉身不过是具臭皮囊,人死之后火化成灰尚且行得,周南因怎生折腾尸体,他都不在意。
下一瞬,他本就如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因为他看到空性脖颈上的伤口正在迅速愈合。片刻之后,空性深呼一口气,轻声道:“阿弥陀佛!”
周南因起身退开,任由普渡寺的僧众们将空性围住。
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庾霜意冷冷的话音。
“请问周真人,你禁锢住王府的鼩鼱,又引丹女等人到此处来,为了什么?”
周南因转过身面对他,轻轻出了口气,无奈地道:“我此前并不认识丹女他们。至于定住王府的小妖,如果我说,我本来只为了赚一百两银子,庾真人会信吗?”
庾霜意眉头微皱,看着她没有说话。
周南因的身后,是夜雨过后如洗的青天,而她素衣飄起,像是一朵触碰不到的浮云。
她道:“连累三位真人大老远从寿春山赶过来,很是过意不去!玉娇客向三位致歉。”
庾霜意默了片刻,只道:“告辞。”
周南因又喊他道:“还请庾真人帮我问候灵珑师姐。”
庾霜意的声音已在半空之中。
“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周南因琢磨着这句话,空性却在远处向她微笑道:“阿弥陀佛,多谢周施主。”
普渡寺的众僧都在忙着收捡麦穗。
周南因也笑道:“大师,我是个道人,不是施主。”
空性道:“是施主。施粥施饭是施,姑娘施贫僧以性命,当然也是施。”
周南因道:“好吧,你说是就是,谁能辩得过老和尚呢?”
空性走近道:“贫僧很想知道,周施主为何会用如此贵重的丹药救我性命?不知施主能见告否?”
周南因摸索着在田埂上坐了下来,说道:“为了平息争端。”
空性道:“施主高义。”
他静静地等着下文,周南因像少女时一样噗嗤一声笑出来,说道:“我没有那么高尚,骗你的。”
“哦?”
“大师,我是周吉儿啊!”
在空性这个旧时的长辈面前,周南因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空性微微一怔,将她仔细端详了一下,慈祥地笑道:“吉儿?你已经这么大了?”
他见了她的眼睛,又黯然道:“阿弥陀佛,你的眼睛……”
周南因叹道:“不提了。大师,我师父说,你是他的恩人,曾救过他,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她很想听听亲人的往事。
空性也坐下来,道:“那般小事,何足挂齿。老衲刚认识尊师时,他新任上阳宗掌教,你师娘又诞下千金,真可谓春风正得意,哪信有别离。后来你师娘亡故,褚老弟自觉心中有愧,打击之下,常有轻生之念。是老衲开解过他几次。”
周南因想明白了。
“他不肯吃回生丹,也许是太想师娘了吧。这枚丹药却在今天救了大师,都是天意。”
她将元冲子临死时将回生丹给她的事同空性说了,空性便道:“阿弥陀佛。吉儿姑娘也不必悲戚,褚老弟与爱妻一同往生,脱离人间诸般苦楚,是幸事。”
周南因苦涩一笑。
空性道:“接下来,你要往哪里去?”
周南因道:“建康。”
“建康?”
察觉到他语调有异,周南因问:“大师,怎么了?”
空性又微笑道:“无事。老衲吃了你的贵重丹药,也还你一物吧。”
说着拿出一个不太圆润的半透明珠子,放在周南因的手中道:“你收下放好,自有用它之处。”
周南因感受到那珠子上至阳至罡的灵力,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空性笑道:“物随本心,你想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
周南因忍不住道:“难怪家师总说,你们大和尚,惯会打哑谜。”
空性道:“你们道家不也说,‘天机不可泄露’吗?”
一老一小,坐在田埂之中,便如一对忘年之交,相对大笑起来。
笑过之后,空性起身道:“事情已经了结,吉儿姑娘还是把他们救起来吧。以后他们跟着你,止恶向善,与在安宁塔聆听佛法是一样的,殊途同归。”
周南因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死?”
空性呵呵一笑,双掌合十,带领众僧向她躬身告辞,口中诵念着:“释迦多宝,听说如梦。三世诸佛,一法身通。目连舍利,常隐于中。水火不坏,障毗岚风。众生见者,永脱樊笼。”
声音渐远渐弱,直至听不见了。
周南因默默站了一会,袖中飞出金光,疏忽闪动间,那五个人都猛然咳了一声,爬了起来,听见她道:“你们自行去吧。”
原来她的金针没入五人上脘、鸠尾两处穴道造成假死,撤针之后再刺地神穴,重又激发生机。
五人都是聪明人,缓了一缓,大概已明白了怎么回事。
丹女道:“我们跟着真人。”
周南因又恢复了冷清的面容,道:“我没有什么可图的。”
段孤星哈哈笑道:“老……我这个人,平生好事坏事都做,就是不做违心的事。说是跟着你,那必是真心实意的,从今往后,只要你吩咐一声,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姓段的绝不说二话。”
周南因对他们而言,本是能留在慕容铮身边的工具。几个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本来是不太瞧得上她的。
可是经此一事,众人对她的印象都有了转折性的改观,连段孤星这样的人也肯向她说软话了。
周南因想了想,道:“好吧,现在就有一件事想麻烦几位。”
她伤已痊愈,并不怕他们对她有什么图谋。
丹女道:“真人吩咐就是。”
“我想买些笔墨纸砚。”
*
傍晚之前,五个人跟在周南因身后,各自提着采购的东西,回了客栈。
阿鸢本是回来找慕容铮,但慕容铮没去,他也就在客栈闷了一下午,看见五人回来,眼睛一亮。
阿大阿二一看见自己的峰主彩依,忙滚地行礼。
彩依摆手,眼中厉色闪过,二人又都爬起来不敢吭声。
段孤星将东西往桌上一放,呼喝小二,要茶要酒,众人围桌而坐。
周南因心情不错,吩咐整治酒菜准备开饭。
楼梯上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本来坐得大马金刀的五个人像安了机簧一样瞬间端正了,一个个默默交换着眼光,连段孤星喝茶的姿势都像淑女般娴静起来。
周南因道:“景真。”
慕容铮的声音响起,含着点委屈。“姐姐去哪里野了?也不说带上我。”
“噗”的一声,段孤星一口茶水喷在了丹女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