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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扉页

    倪雀心脏狂跳,仿佛随时能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到桌边坐下的。

    林杳正端着个锅,给喝了酒的人挨个倒解酒汤。

    估计是林杳和冯子业他们说了自己去给江既迟送解酒汤了,倪雀一回来坐下,冯子业就问她:“小学霸,江既迟还没打完电话吗?怎么还不出来?”

    倪雀努力地平复着内心的动荡:“我进去看他睡着了。”

    “睡着了?”

    倪雀“嗯”了声:“我叫他了,他没醒。”

    “这家伙酒量还是这么差。”

    林杳闻言,问倪雀:“解酒汤呢?”

    “放他床铺旁边的书桌上了,要拿出来吗?”

    “不用了,放着吧,他一会儿醒来,还可以喝。”

    林杳倒完了解酒汤,将锅放在一旁的台子上,坐回桌边,看倪雀一眼:“你脸怎么这么红?”说着瞪大眼睛,“偷喝酒了?”

    “没有。”倪雀脸更红了,微低下头,“有点热。”

    客厅不大,一张圆桌就占去这屋内不小面积。

    桌上一口鸳鸯锅,锅内汤底沸腾,热气在半空中缭绕。

    再加上吃喝过半,兴致高浓,气氛热闹非凡。

    在这般环境里,林杳心说,的确是挺热的。

    *

    倪雀坐着又待了会儿。

    刚做了一件过分胆大包天的事,她心虚又不安,时不时看向江既迟住的房间的方向,内心矛盾极了。

    她怕江既迟睡醒了出来,自己可能无脸抬头见他。

    又怕他不出来,他明天就要走了,看一眼少一眼。

    她后悔刚刚偷亲江既迟,他对自己那么好,她却趁着他睡着做出这样的事。

    可她又按捺不住心底那隐隐的暗喜,她偷来一个吻,那吻来自她好喜欢好喜欢的人。

    桌上的热闹久久未散,倪雀心中始终翻涌难安。

    她没再吃东西了,也不怎么能参与进席间的话题。林杳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让她回女生宿舍早点休息。

    正好君君也累了,倪雀就跟君君一块儿先回了。

    这天夜里倪雀意料之中地失眠了,她睁眼看着头顶的床板,脑海中反覆播放着她今晚胆大妄为的那一幕。

    当时太过慌张,走出房间时,她都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黑暗给了人极大的安全感,也让人在这绝对的寂静里难以抗拒地去回溯,感受那后知后觉涌上来的心悸。

    她想起她的嘴唇挨蹭上去时,那来自江既迟的柔软温热的触感。

    原来,亲吻是这样的啊。

    直到天快亮了,倪雀才睡过去,第二天上午,她毫不意外地起晚了。

    平时她的生物钟五点钟就会把她叫醒,今天一睁眼却已经九点多了。有两个女老师上午没课,昨晚又喝了点小酒,索性就没去办公室坐班,这会儿也还在床上睡着。

    倪雀轻手轻脚地起床,拿上衣服去洗了个澡,洗完澡回来,两个女老师都醒了,倪雀坐到床上,拉上帘子抹药。

    经过一夜,倪雀做足了心理建设。

    江既迟今天下午五点多的飞机,他中午就要出发去县城,再从县城直接打车去往市里的机场。

    她现在去找江既迟,能和他相处的时间左右不过一个来小时。

    昨晚的事,已经过去,内心再矛盾不安,她也不能因为心虚畏缩,而浪费掉这仅有的还能见到他的时光。

    吃药抹药的时间里,倪雀又强行心理复健了一番。

    等她出门时,已经过了上午十点了。

    来到男生宿舍门口,她仍觉忐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很快有脚步声传出。

    没一会儿,门从里打开了,开门的是冯子业。

    看他模样,像是起床多时,神色没有半分惺忪之感。

    倪雀还没说话,冯子业先开口了,他转身往里走去:“你来得正好,有东西要给你。”

    他进房间去了,不多时提了个纸袋,又抱了一摞书出来,见倪雀还在门口站着,说:“干吗愣着,进来啊。”

    倪雀走了进去,环顾着屋内:“江……既迟,他不在啊?”

    冯子业拽了个凳子坐下:“他?他一大早就走了啊。”

    “走了?”倪雀身体一僵,讶然问,“他不是说中午才出发吗?”

    “原本好像是这样,他早上我还睡着,他过来跟我打招呼说准备走了。我都没睡够,起来跟着他到校门口,把他送上三蹦子。”

    “早上,是早上几点啊?”

    “七点?七点半?大概这个时间吧。”

    “他是有什么事吗?”

    “没细说,只说改签到中午一点多了。他的假期本来早就已经结束了的,因为临时有事才多逗留了几天,现在提前几个小时回去也正常,早点回去见见朋友、陪陪父母。”

    倪雀垂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子业看她神情,问:“怎么了?舍不得你江老师啊?”

    倪雀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空落落的,像是毫无防备之下弄丢了最最喜爱的珍宝。

    除此之外,她还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疑惑。

    江既迟,应该不是那种不打招呼、不说再见就走的人。

    也不对,他和冯老师打了招呼。

    是啊,她凭什么就下意识地认为江既迟哪怕行程有变,也会在走前和自己说一声呢?

    倪雀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深感唾弃。

    江既迟虽然帮了她很多,可这并不代表她于他而言,就是很重要的人。

    不论她是谁,江既迟都会帮的,并不因为她是她。

    她回答冯子业:“嗯,他帮了我很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起码应该送送他,跟他说句再见的。”

    “以后会有机会的,先看看他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冯子业说着,将一摞书往旁边空着的一张凳子上一放,“这是你江老师上次逛市集挑的几本闲书,他懒得带回去了,说拿给你没事的时候消遣看看。有点重,一会儿我给你拿宿舍去。”

    倪雀看一眼书,抱了过来:“就六本,不重的,我自己可以拿。”

    “你还有伤,先放着吧。”

    “没事的,我在家干活儿多,这个真的轻。”

    “行吧,”冯子业也没和她争,又从纸袋里拿了个长条形的包装盒出来,“还有这个,是你江老师给买的手机,今早刚送到的。你回头有空去营业厅办个卡,就可以用起来了。”

    “哦对了,他还跟我说,让你按照那什么智能颈环的说明书,在手机上下载个app,和颈环绑定,然后就可以定位监测你家的羊了。”

    这些江既迟和她说过,她都记得的。

    倪雀点点头。

    她看见冯子业把手机暂时放回了纸袋里,手又伸进去拿着什么。

    须臾,冯子业指间夹了张卡出来。

    接着他手一晃,卡被他背手藏在了身后:“小学霸,你猜猜这会是什么?”

    “……”

    刚才,那张卡在倪雀视线里一晃而过。除了卡的颜色外,倪雀没看到上面任何一个字。

    她仔细地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到会是什么。

    她是个很容易因为别人的帮忙、馈赠而生出心理负担的人,江既迟清楚这点,所以不可能送她银行卡。他知道,即便送了卡,她也不会花卡里的钱。

    见倪雀一副毫无思绪的样子,冯子业也不逗她了。

    他把卡亮出来,递给倪雀:“喏,我也是头一次见人送东西送跆拳道会员卡的。”

    倪雀愣愣地接过。

    “这个是次卡,”冯子业说,“这家跆拳道馆,你可以去上100次,每次有一个半小时的练习时长。”

    “场馆在市里,等中考完,你空闲时间多点,就可以去了。之后你考上市里的高中,过去那儿会更方便。”

    “这卡没有时限,只要跆拳道馆不倒闭,你随时可以去,直到用完这100次。”

    倪雀看着手上的卡,根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江既迟的用意。

    她有个不安定的家,父亲是个家暴惯犯。他现在是喝了酒才可能动手打人,可也保不准哪一天他清醒着也会随时施暴。

    而万一她没有侥幸逃脱,有点技能在身上,甭管这跆拳道作用大不大,学得好了,多少也能傍几分身。

    冯子业把装着手机的纸袋交给倪雀,语气颇有几分感慨:“不得不说,我这兄弟心是真的细。小学霸,你可别辜负他的心意啊,这跆拳道,一定要好好学。”

    倪雀道过谢后,抱著书、提着纸袋回了女生宿舍。

    她把那张跆拳道会员卡放进了自己书包的夹层里,又翻了翻那几本书。

    两本中国古代的野史,两本全英文版的外国名著,还有一本《平凡的世界》,一本裴多菲的诗集。

    虽都是些版次很早的旧书,但除了书页有些泛黄外,其余都还完好。

    倪雀在打开裴多菲的那本诗集时,稍稍愣了下,这本书扉页的订口处有手撕的痕迹,显然这一页被人撕掉了。

    这本诗集算是六本中外观最新的一本,倒手的人应该不多,也不知是被哪一任它的主人撕去了扉页。

    倪雀没作他想,把书合上,出门去了。

    她明天就准备回教室上课,周末就得回家,闲暇时间将会很少。她打算现在就去镇上的营业厅,把电话卡办了。

    青螺镇不大,营业厅只有一家移动、一家电信,倪雀去了离学校更近一些的移动。

    她办好了卡,权衡之下,办了个固定月消只有十几块钱的套餐。

    套餐流量不多,不过她没什么需要常联系的人,也不刷短视频、玩游戏,仅有的这些流量,应付她查些资料,抑或日后微信加了好友与人往来消息什么的,却是足够。

    从营业厅回学校的路上,倪雀把江既迟的电话号码存进了通讯录。

    她又在微信的添加好友里试着搜索了一下江既迟的电话号码,显示的结果是“该用户不存在”。

    她倒也不失落,她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这样被人查询到,会特意屏蔽这方面的设置。

    *

    回到宿舍时,大家已经在吃午饭了。

    林杳以为她刚才不在是出了什么事,一直担忧着,倪雀回来解释过后,林杳才放心。

    因着昨晚的火锅局,不少锅碗瓢盆烹煮电器都还在男生宿舍放着。

    所以今天就直接是在男生宿舍做的饭。

    吃完饭,所有人一块儿收拾客厅厨房。

    昨晚吃喝玩闹到零点,喝了酒的就差没表演个原地入睡,几乎是一下桌就找地方瘫着去了。几个没喝酒的又累又困,只简单拾掇了下就去休息了。今天早上,上班的上班,赖床的赖床,当然也有早起了没上班的,比如冯子业,可他并没有那个主动收拾残局的觉悟。

    因此这会儿连带着午饭后的狼藉一起,要打扫清理的东西还挺多,众人齐忙活。

    倪雀刚端着一摞脏碗碟走到厨房门口,就听一个女老师发出惊恐的喊叫:“蟑螂!有蟑螂!”

    跟那女老师站在一起的是另一个女老师,也怕蟑螂。

    看见蟑螂的两人,互挽着胳膊,害怕得齐齐后退。

    倪雀立马走进去,把脏碗碟往台子上一放,随手抓过一旁的畚斗,扫一眼地面,然后举着畚斗往蟑螂的位置猛地一撴。

    周围的老师们愣了一愣,齐刷刷地看向倪雀:“霍,这利索劲儿!”

    倪雀抬头:“周老师,你可以给我拿一张纸巾吗?”

    那周老师就是被蟑螂吓到的女老师之一,倪雀问完,她忙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从中抽了一张递给倪雀。

    倪雀接过,蹲下,移开畚斗,将奄奄一息的蟑螂包进纸里,又用力一捏,揉成团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篓里。

    她这一套操作利落干脆得不行,收获了一众老师的钦佩和称赞。

    大伙儿一齐发力,收拾起来也快,不足半小时,厨房、客厅已然一派洁净之景。

    倪雀拿着手机,正准备回女生宿舍给手机充上电,忽听房间里传来赵律的叫喊声:“卧槽!小强,怎么又有小强啊我天?!”

    周老师虽没看着蟑螂,人却是一哆嗦,冲李坤道:“你们这儿是蟑螂窝吧?”

    唐娇也哼哼:“肯定是你们之前太不注意宿舍卫生了。”

    李坤不认:“我们住进来的时候,这儿卫生条件就很堪忧。”

    周老师:“刚来那会儿不是消杀过吗?”

    冯子业正倚着墙打王者,闻言头也不抬地说:“消杀过又怎么样,不然为什么说是打不死的小强。”

    君君叹一口气:“蟑螂这么多,估计和我们昨晚吃完没怎么收拾有关。”

    “有这个可能。”

    “蟑螂繁衍这么快的吗?”

    “据说一天可以来个几十胞胎的那种。”

    “救命,有画面了。”

    “以后还是在女生宿舍做饭吃饭吧,不然我怕我下次就要和蟑螂共进午餐了。”

    “不,应该说你下次的午餐也许就是蟑螂。”

    “……”

    *

    大家在客厅里讨论着蟑螂的由来,说着必须要来一波杀蟑的事,倪雀听到房间里赵律和张轲俨然还在追杀蟑螂的声音,走到那房间门口,探头问:“需要帮忙吗?”

    赵律忙说:“要,要要要!简直太要命了,看到两只,刚碾死一只,还有一只逃窜到床底下了,我和张轲实在够不着。”

    倪雀往里走,在经过一张书桌时,问:“我可以抽张纸巾吗?”

    “抽抽抽!随便抽!”

    倪雀从桌上抽了张纸巾在手里攥着,走到床边停下。因为腰上有伤,她扶着床沿慢慢地蹲伏下去:“在哪儿啊?”

    张轲这会儿正趴在地上看着床底下,给她一指:“那儿,就那儿,贴着墙根。好家伙,蹿挺快。”

    倪雀拉过赵律刚才放在地上垫膝盖的厚纸板,往自己膝下一放,整个人前倾,呈半趴伏状,然后手往床底下伸去,人也随之钻进去半边身子。

    不一会儿,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倪雀说:“拍死了。”

    张轲由衷道:“小同学真勇啊!”

    赵律冲从床底下爬出来的倪雀竖了个大拇指:“英雄!”

    倪雀笑眯眯的:“小事啦。”

    说着,把手里裹着蟑螂尸体的纸巾团了团。

    昨晚江既迟睡的那张床旁边,挨着一张书桌,书桌桌角边,放着一个垃圾篓。

    倪雀走过去,把纸团扔进那垃圾篓里。

    “蟑螂生命力很顽强的,它就算死了,身体里还可能携带有卵鞘,卵鞘很快就会繁衍出新蟑螂,所以蟑螂的死尸不能直接扔在家里,最好是用开水烫一下或者用火烧一下再扔出去,不过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样太麻烦……”

    倪雀说着,蹲下身,把垃圾篓上的固定圈拿下来,准备把垃圾袋拢住打结带出去扔了。

    这本应是很麻利的一项活儿,倪雀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慢。

    她盯着垃圾篓里的垃圾,准确地说,是盯着最上面的几张碎纸片,觉得眼熟。

    米黄色,压了极细的横条凹纹,纸上均匀地嵌着碎絮。

    有点像是江既迟送她的那本裴多菲诗集上被撕掉的扉页。

    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被某种不知名的怪异情绪驱使着,倪雀突然停止了给垃圾袋打结,她把那几张碎纸片逐一捡了起来。

    身后,赵律和张轲纳闷地问:“小学霸,捡什么呢?”

    倪雀没答,把捡起的碎纸片一攥,起身往外走,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你们记得把垃圾扔出去。”

    出了男生宿舍,倪雀径直走到对面那三株并排而立的,从未曾结果的橙子树下。

    她蹲下身,把手里的碎纸片放在地上,依次摆开,又拼图似的凑成完整的一张。

    于是,在这个春日里阳光灿烂的午后,倪雀看到了极其熟悉的几行字迹。

    那字遒劲有力、一笔一划透著书法的气韵。

    写的这般字的主人,曾在他们教室的黑板上,执一支粉笔,写下过一个“江”。

    此时此刻,这张由八瓣碎纸片拼凑而成的扉页纸上,洋洋洒洒地写着:

    [有一句很喜欢的话,并非这本诗集上的,分享给你: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小倪雀,无论身处何处,面对何种逆境,请务必坚持自己,永不灭心中火种。

    这一趟旅程很高兴遇见你,期待未来某一天能与你重逢。

    江既迟]

    22|痛哭

    倪雀蹲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这段话。

    七行,八瓣,十二个标点,八十五个字。

    写得真好,写下这番话的人好真诚。

    江既迟是什么时候写的呢?

    为什么写了又要撕掉呢?

    他是写完就立马撕掉了,还是写完之后过了段时间撕掉的?

    一系列的问题盘桓在倪雀脑海中,她感到纷乱不堪。

    这张扉页上落款没有写日期,所以倪雀无法确定这段话江既迟写于哪天。书是周日在集市上买的,今天是周三,总归是在这几天内。

    撕扉页的时间还算好判断,应当是昨晚或今早离开前不久。

    碎纸片在垃圾篓最上方的位置,说明投进去的时间不长,还没有被别的垃圾覆盖。

    而江既迟为什么要撕掉这张已经写好了祝福的扉页……这个问题倪雀一时找不到答案。

    难道是觉得世界太大,期待重逢这样的愿景太缥缈,没有意义,干脆没必要这样留言?

    可是愿景之所以为愿景,不过是一种期许罢了,本来也没谁强求一定要实现,又何必要撕掉呢?

    又或者,他其实根本就不想和自己再重逢。

    但是,他既然写下了这样的话,至少说明他在写这番话的那一刻,内心是有过这般期望的。

    除非……

    倪雀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一星光亮。

    除非……除非在江既迟写完这段话后,发生了某件事,这件事令他连这样的祝愿都不肯给了。

    发生了什么事呢?

    昨晚到今天早晨,中间有发生什么让他心生反感、难以忍受的事呢?

    脑海中的那一星光亮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锐利。

    是了。

    昨晚,她亲过江既迟。

    所以……江既迟撕掉已经写好了祝福的扉页,是因为,她偷偷亲他,被他发现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倪雀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蹿到了头盖骨。

    她忽然想到,昨天吃晚饭前,江既迟和她说过,今天上午要拿手机给她的,他说的是他自己拿。

    现在,他却让冯子业转交,还临时改签了机票提前回北阑。

    除了自己偷亲他被他发现外,倪雀暂时想不到别的江既迟撕掉扉页的理由了。

    他是那样温柔且包容的人,如果不是发生这般难以接受的行为,他不至于撕掉一段赠以他人的美好留言。

    因此,只可能是他发现了。

    可是他怎么会发现呢?

    她明明,有喊过他的,他没有醒啊,他看起来睡得足够沉。

    江既迟现在一定觉得她很恶心吧,他一直都在帮助她,而她却对她存着那般僭越的心思,甚至做出偷亲这种事。

    她一个山里的穷丫头,她怎么敢?

    她一个十六岁的中学生,她怎么敢?

    是啊,她怎么敢?

    倪雀也这样问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那么做了,或许在内心深处,她就是一个贪婪又可耻的人吧。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砸在扉页纸上。

    倪雀忙捡起那扉页纸。

    八瓣,说明当事人一共撕了三道。

    想必,他是极其反感、极其厌恶了。

    倪雀把扉页纸叠成一沓,捏在手里,手又揣进兜里。

    这儿离宿舍太近了,老师们一出来就会发现她,倪雀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在掉眼泪,也不想跟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哭。

    她往前走,走到操场上。

    走着走着,她就跑了起来。

    她的腰伤还没好,脑袋还时不时会犯晕,她根本就不能跑,可她跟自己较上了劲。

    她不想停下。

    心里有个地方,漏了个大窟窿。

    她觉得特别难受。

    一瞬间,倪雀回忆起九岁那年,李清涟离开时,自己的心情。

    李清涟在的时候,对她很好,陪她看书写字,给她做好吃的买漂亮衣服,会夸她,会鼓励她;可李清涟走的时候,又很决绝,在自己还上着学的一个午后,无声无息地就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在她的枕头下藏了一根小金条和一笔现金。

    起初倪雀以为是李清涟走得急,怕晚一步就会被什么牵制住,怕多犹豫一秒就会被抓回来。

    后来倪雀忽然醒悟,不是这样的。

    李清涟是决心要和过去割裂开,再也不想重新回到地狱里。

    而自己,始终是那过去,是那地狱的一部分。

    她既然决定要逃走,那就要逃得彻底,不留恋地狱里的一人一物、一丝一毫,自然就没有必要给自己许任何关于未来的承诺。

    “小倪雀,等妈妈有能力了就回来接你”“小倪雀,妈妈没有放弃你,妈妈也很想你”“小倪雀,等你长大了,我们一定还会相见的”……这些话,这样的承诺,李清涟没有留下一句,倪雀只在无数次梦见她的梦里听到过。

    李清涟或许爱自己,可这份爱,抵不过她想要摆脱地狱生活的坚决,抵不过她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江既迟也是这样的吧。

    他对自己很好,可他的好,建立在一个安全区内,一旦自己越过雷池,他便会决绝地收回。

    所以他才会撕掉那张扉页,才会提前离开。

    他并不想未来某一天和她这样的人重逢,更不会对此有一星半点的期待。

    他要绝了她的念想,断了和她有关的后续。

    绕着操场跑了不到一圈,倪雀就感觉自己的腰部传来阵阵拉扯的剧痛,脑袋眩晕得厉害,眼前发昏,胃部翻涌,想要作呕。

    她有心继续跑下去,但力不能支。

    她也不想倒在操场上届时被人围观,于是只得放弃和自己的身体对抗,停了下来。

    她走到另一端操场的边缘,扶着一棵树,慢慢蹲下身。

    眼泪还是不停地流,落了她满脸,倪雀抬手,怎么抹也抹不尽。

    她怎么会这么不争气,喜欢一个人,说不出口就罢了,还做不到全然无为,干出偷亲这种事,最后把一切都搞砸,把自己弄得如此难堪。

    倪雀一时都不知道,这汹涌到快要把自己淹没的难过情绪里,是自我厌恶居多,还是委屈居多。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想喜欢江既迟了,也再不敢喜欢江既迟了。

    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痛快地哭了一场,倪雀的心情渐渐平复。

    眼睛红肿得厉害,一眼就能被人看出哭过,倪雀暂时不敢回宿舍。

    她躲在这操场一角,背靠着树干,放空着自己的思绪,也决心放下这段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暗恋。

    过了很久,她才起身,慢慢往宿舍的方向走。

    宿舍门关着,老师们都去坐班或上课了。

    倪雀用钥匙开了门。

    她找来透明胶带,把撕碎的扉页纸一瓣瓣粘连在了一起。

    做这些的时候,她的内心已经很是平静。

    粘好,对折,倪雀把这张扉页夹进了那本裴多菲诗集里。

    吃药抹药后,下午的时光还很长,倪雀坐在床头,一页页翻看这本诗集。

    书不厚,内容也不多,一个小时便已翻尽。倪雀把诗集放好,打算周末将其带回家,如无必要,之后她再也不会打开这本书了。

    *

    这天,赶在老师们下班之前,倪雀做了一顿饭。

    等老师们回来时,女生宿舍客厅的餐桌上,已经摆了好几道菜。

    还有几个菜没做完,倪雀尚在厨房忙活,老师们见状,赶忙进去帮忙,林杳更是直接把她从厨房拎了出来。

    “我明天就要去教室上课了,之后都帮不到你们一点忙,一直这么白吃白喝的,我太过意不去啦,”倪雀看着眼前几位瞪着自己的老师,弯着眼笑说,“就这一次,你们别怪我啦。”

    周老师捂着自己的心肝:“唉哟小朋友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倪雀说:“因为你们人都太好了,我就会忍不住要说真心话呀。”

    林杳摸摸她的脑袋:“真的不考虑一直在这儿住下去吗?如果你担心你爸爸那边,我还有校领导,都可以去做他功课的。”

    “不用了林老师,我总归是要回去的,我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唐娇捏捏她的胳膊,说:“我们还得待到六月底呢,你毕业了我们也还在,想蹭饭想留宿了,随时过来。”

    倪雀笑着点头:“好呀。”

    剩下的几个菜,接手的老师很快就做完了。

    众人围着桌子,站着吃饭。

    江既迟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他的离去,并没有给在座的谁带来挥之不去的伤感。

    大家边吃饭边闲聊,笑闹依旧,说着白日里办公室发生的趣事,说着班上哪个孩子又惹了什么难处理的麻烦事。

    吃到一半,突然有人问起:“对了,江既迟已经到北阑了吧?”

    冯子业说:“他落地了给我发消息来着,三点多就到了。”

    那人叹了口气,感叹道:“他条件可是太好了,长得好,学历高,性格好,”又问冯子业,“家世应该也不错吧?”

    冯子业:“可不呢,妥妥一小少爷。”

    那人气叹得更重了:“咱们这七个姑娘,他怎么一个也没看对眼呢?”说着难免狐疑,“冯老师,你确定他是真没谈过恋爱吗?”

    “确定啊,高中时候他忙着学习不说,也是真的对早恋没兴趣。去国外了,一个是也忙,再就是他一直就有本科毕业就回国的打算,中间他有个挺有好感的姑娘吧,那姑娘早早就拿了美国绿卡,要留美定居的,两个人未来计划不到一块儿去,江既迟也不想谈跨国恋,这事儿刚有苗头就黄了。”

    “也不知道这么优质的男的以后会落在谁手里?”唐娇忧伤地说,“我本来还有意发展一下的,可惜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

    冯子业特别讲义气地说:“各位公主,回头我给你们盯着,哪天江既迟这小子打算谈恋爱了,我一定通知大家,给各位优先分发爱的号码牌。”

    “真的啊?”

    “当然。”

    唐娇眼睛一亮:“一言为定!”

    周老师摆手:“可怕,这种雌竞场面太血腥了,我就不参与了,冯老师,不必通知我。”

    ……

    他们说着话,倪雀如往常一样,安静地垂眸吃饭。

    某个瞬间,她看见那只混迹于校园里神出鬼没的中华田园猫纯白的尾巴从门口一扫而过,顿时有种如蒙大赦之感。

    她和林杳说:“我去喂猫。”

    然后捧着碗,逃似的出了屋子。

    23|回校

    倪雀周末回了家。

    应该是林杳和校领导给倪保昌打了电话,倪保昌除了骂人和给脸色外,也没那么为难她,起码没再因为丢羊的事情对她动手。

    倪雀给羊戴上了智能颈环,用手机下载了对应的app,并按照说明书依次和那些颈环绑定。

    这东西确实挺方便的,小羊们戴了环之后,倪雀放起羊来都轻松了不少,不用时刻都得盯着了。

    寄宿于女教师宿舍的一周结束后,倪雀彻底地过回了从前的生活。

    早起劈柴洗衣做饭,吃完饭上学,放学后回家放羊,晚上趁着倪保昌不在或者倪保昌睡着了,在卧室里反锁着房门开着小台灯趴在床沿写作业。

    再次听到江既迟的名字,是在四月中旬,距离江既迟离开青螺镇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倪雀去到办公室交物理作业,冯子业叫住她:“小学霸。”

    倪雀应道:“冯老师。”

    冯子业很随意的口吻:“江既迟的号码你是不是有?”

    倪雀呼吸微滞,顿住。

    冯子业说:“他跟我说他之前好像给过你他的手机号来着。”

    倪雀回神,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哦,有给过的,但是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手机,就没有存他的号码,现在不记得了。”

    她故意这样说,其实之前办完手机卡,她就把江既迟的号码存进了通讯录里,只是,之后又被她删掉了。

    原因无他,纯粹不想打扰。删掉,总归更好一些。

    而那张写着江既迟手机号的纸,也早被她夹在了书里藏在了柜子深处,她再也不会拿出来了。

    当然了,即便不看那张纸,那串号码她也早已烂熟于心。

    “这样啊,那你把你的号码给我,我把他的号码发你手机上。”冯子业说。

    倪雀:“是……是要干什么啊?”

    冯子业明显愣了下:“这还能干什么,当然是问问你羊的情况,问问你的学习情况呗。”

    也是。

    在冯子业他们看来,自己是一个意外和江既迟结缘的学生。还因为家庭问题,属于受暴人群这一弱势群体,江既迟对她表现出来的,是很正常的人文关怀。

    就像一个负责任的善良的老师,会关心问候自己的学生一样。

    “这样啊,”倪雀强装出一副淡定模样,“冯老师麻烦你转告他,我的羊很好,我现在成绩也还稳定。谢谢他的关心。”

    冯子业隐隐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刚想问“不给号码吗”,倪雀补充了后半句:“我家里有保存他的号码,回头我会和他联系的。”

    她这么说了,冯子业便未作他想:“行,那你回头联系吧。”

    倪雀已经快步出了办公室。

    到了四月底,有人给学校捐赠了一批实验器材。

    有学生去打听,听说捐赠人并非匿名,可也没打听出来对方名字。

    倪雀想到当初她给江既迟送台灯时,和他说过学校实验室器材不足又多为坏损的情况,不知为何,她觉得捐赠人极有可能就是江既迟。

    五月初,林杳和年级主任来倪雀家里做了一次家访,六月中旬,也即中考前夕,林杳带着校领导又来了一次。

    其实倪雀家里本不该这般赤贫,只不过嗜酒嗜赌的父亲手上总也留不住几个钱,爱走村串户打麻将的老太太瞧着又分外不靠谱。

    林杳每次来都会给带上米面油,问候一番后,进入主题,给倪保昌做功课,让他不管怎样都要让孩子继续读下去,说有什么困难,学校、政府都会给予一定的支持和帮助。

    倪雀对此还挺纳闷的。

    除了了解她家情况的邻里邻居外,应是没人知道倪保昌不想让她继续读书的事情。倪雀从没在学校和人说起过,她深知,那是自己未来要单打独斗去对抗的,旁人也帮不了她。

    但看林杳、年级主任,还有校领导的样子,好像都知道这一层。

    倪雀内心充满了感激。可她也清楚,无论他们怎么说出花来,倪保昌也只是做出个表面功夫敷衍应付他们。

    倪保昌或许有那么一时半刻被说动过,可他们一走,他的那一套劣等又顽固的底层人逻辑很快又会将他腐蚀。

    他认为,这孩子学习好并不意味着未来就能考上大学,考上了大学未必能找着个好工作,找着了工作未见得能赚多大的钱,赚了钱又不一定会好生赡养他。

    他的老婆李清涟还是个有文化的大学生呢,可结果呢,不也被人卖进了山里,那么些年也没给他创造出个屁的价值,最后还逃了。

    女儿也是一样,上那么多学,不如早点打工给他赚钱,完了再嫁人好叫他收一波彩礼。

    长远眼光这种东西,倪保昌这种人是不会拥有的,他看不到一个十几岁的聪明女孩能给他带来的长远价值,或者说,他连自己女儿的聪明都看不到。

    他的眼里只看得到就近的、短期的利益。

    *

    六月中旬,倪雀结束了中考。

    她觉得自己发挥正常,可她还是感到忐忑,如果成绩一般的话,她只能去县里,可她想去市里,那里离家、离倪保昌更远。

    而她刚考完的第二天,倪保昌打了老久的算盘珠子就崩下来了。

    他给倪雀找了份活儿,让倪雀在镇上的一家饰品加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2500外加绩效。倪雀想了想,没拒绝,她本来也打算找份暑期工干,好攒点钱。

    六月底,倪雀休了一天假,回了趟学校。

    这一届来自省师大大三学生的顶岗实习终于迎来了尾声,十一位实习老师这天下午将会乘坐师大派来的大巴车返回大学校园。

    倪雀从初一起至初三,每年的第二学期,一多半的科目都是由实习老师教的,每一届的老师,多多少少都对她有所照拂。而林杳,无疑是其中对倪雀帮助最大的一个。

    现在他们要离开了,倪雀肯定是要来送送的。

    她到的时候,实习生宿舍门口围了不少学生。大家都带了各种各样的小礼物,有的还写了信。

    像倪雀一样初三的学生,因为已经经历过两轮这样的离别,相对显得淡定一些。初一初二的学生,尤其是初一的孩子,三五成群地正抱着老师们哭得涕泗横流。

    林杳不仅教了倪雀他们班,还带了个初二的班级,这会儿有俩初二的小姑娘正围着她抹眼泪。

    其他的老师也都各有各的忙,有的尚在收拾行李,有的在和学生合影,有的老师实在不喜欢这种场合,不知躲哪儿避难去了。

    倪雀逮着哪个老师落着空,就见缝插针地过去把自己带来的小礼物送上。其他时候,她就安静地在角落里待着。她手机里下载了好几款学习软件,只要现场有wifi,现在她没事就会戴着耳机在线学习。

    某个空隙,林杳朝她看过来:“倪雀!”

    倪雀听到声音,摘了耳机:“哎!”

    “能帮我个忙吗?”

    “可以啊,要我做什么吗?”

    “你帮我去冯子业他们宿舍,给我拿个编织袋过来,我这儿袋子不够装了。”

    倪雀说“好的”,起身出门去男生宿舍。

    除了当初在女生宿舍借住的那一周在这儿吃过饭外,之后倪雀就再也没来过男生宿舍。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

    与男生宿舍有关的记忆并不多,可在心里烙下的印子却很深刻。

    在这儿,她送了江既迟台灯,那天她在江既迟面前打开了话匣子,他们说了很多的话。

    也是在这儿,她做了一件错得离谱的事情,她偷亲了江既迟。

    还是在这儿,她捡到了江既迟撕碎了的写好了祝福语,原本要送给她的扉页。

    倪雀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不要想这些。

    她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听到里面传来说话声。

    先是李坤的声音:“真的假的?江既迟去参加联谊了?”

    接着是赵律:“他不是说不谈恋爱吗,尤其不谈跨国恋,他现在不是在国外么,怎么还去联谊了呢?”

    张轲也接话:“靠,他不会就是瞧不上咱们七位公主,当初故意找的说辞吧!”

    “说屁呢,”冯子业回他们,“人当时确实是不打算谈恋爱啊,现在都过去仨月了,想法变了不很正常?跨国恋肯定是不谈,他去的是华人留学生的圈子,都是中国人,以后大都是要回国的。”

    李坤乐了起来:“冯老师,上回你可说了要提前通知七位公主给他们分发爱的号码牌,赶紧的,发去啊。”

    “滚你犊子,什么七位公主,我们家林老师不需要这号码牌。”

    “那不还有六位公主呢么。”

    “冯老师。”倪雀突然出声,走了进去。

    “小学霸?”屋内止了说话声,冯子业看过来,“怎么了?”

    “林老师让我过来拿编织袋。”

    “哦,那你稍等。”

    房门口并排立着四个行李箱,行李箱上叠了好几个深色的编织袋。

    冯子业都拿了过来,递给倪雀。

    倪雀说:“林老师说一个就够了。”

    “女生东西多,一个指定不够,都拿过去吧。”

    倪雀说“好”,伸手接过,突然想起来什么:“差点忘了。”

    冯子业:“什么?”

    倪雀今天身上挎了个帆布包,她从包里拿了四个小玩意儿出来:“这个是我自己做的钥匙扣,送给你们。”

    冯子业挺惊喜的,接过勾在手指上打量:“你自己做的?手这么巧?”

    倪雀说:“平时没事的时候做来打发时间的。”

    “你?打发时间?”冯子业不信,“你还有需要打发的时间呢,学习和家里的活儿,还不够把你填满的?”

    倪雀讪讪地笑笑,没说话。

    李坤、张轲、赵律都走了过来,一人从冯子业手里夺走一个钥匙扣。

    扣环都是一个样式,缀着的小玩意儿却不尽相同,都是藤制品,灯笼、四叶草、小兔子、中国结,很是小巧可爱。

    倪雀收获了来自四位男老师的一致好评。

    她心不在焉地应着,分明也没什么事了,该拿着编织袋回去覆命,脚步却定在原地,不愿走似的。

    冯子业问:“还有什么事吗?”

    方才的心不在焉仿佛暴露了许多,倪雀仓促地伪装出一副镇定模样,问:“冯老师,江既迟他要谈恋爱了吗?”

    冯子业愣了下,另外三人也呆了一瞬。

    冯子业倒也并未多想,只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倪雀随口说了个自以为最好忽悠的理由:“你不是说他要是打算谈恋爱了,就给除了林老师外的其他女老师分发号码牌嘛,我可以去帮你发。”

    倪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这段话的,她只觉得口和心像一条麻绳上背道而驰的两端,被拉扯着绷到了极致。

    “……”

    众人又愣了一下,冯子业笑道:“刚才我们是在说这个。”

    他丝毫未觉任何异样,仍说着:“他应该是有这打算,反正你正好过去,那就麻烦你代劳了,小学霸。”

    倪雀点了下头,说“好的”,然后抱着手里的编织袋,转身走了。

    她一走,张轲就说“不对劲啊”。

    李坤也觉得有点奇怪。

    冯子业和赵律:“什么不对劲?”

    张轲盯着倪雀离开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问了冯子业一个问题:“小学霸叫你什么?”

    冯子业被问得莫名其妙:“冯老师啊。”

    “那叫我呢?叫我们呢?”张轲指指除冯子业以外的他们仨。

    “不都叫你们老师么?”

    “对啊,叫我们老师。”张轲眯起了眼睛,“那她刚才叫江既迟什么你们还记得么?”

    “废话当然是江老……”冯子业说一半,顿时卡住,“靠!她叫江既迟……江既迟啊。”

    24|送别

    倪雀回到女生宿舍时,已经有一部分学生离开了。

    她把编织袋给到林杳。

    一个编织袋果然不够,剩下的几个,被两个零碎物品比较多的女老师瓜分掉了。

    少了些学生,林杳终于得了点空闲。

    倪雀把准备好的小礼物给到她,是一对藤编的祥云耳环。

    林杳很是惊喜,当场戴上,竟意外地好看,既有端庄感,又不失飒然,极贴她的气质。

    其他的女老师的礼物都很不赖,有簪子、发夹,有杯垫、笔筒,也都是藤制品。

    大家都很喜欢,说倪雀这个手艺开个直播卖卖货铁定可以涨粉又赚钱。

    倪雀回说有空了她就试试。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几个特别黏老师的。估计大巴车不到,不把老师们送上车,这几个是不会走了。

    刚才从男生宿舍过来,倪雀是带着使命的。

    虽然那只是为了应付一时的局促找的借口,但答应了就得有头有尾。

    趁着那几个零星学生不在边上,倪雀小声和林杳说:“江既迟要谈恋爱了。”

    她这话蹦得有点跳,林杳听完还愣了下:“你说什么?”

    “刚刚我去冯老师他们宿舍,听他们说的。”倪雀说着,鼻尖毫无预兆地涌上一股酸楚,她抿了抿唇,把这股酸楚压下去,然后继续道,“之前不是说要通知各位女老师吗,冯老师说我可以代劳一下告诉你们。”

    “啊?”林杳还是懵。

    江既迟离开有三个月了,不是谁都能记得当初闲聊时无意间唠过的磕。

    于是倪雀帮林杳回忆了一下。

    林杳终于想起。

    这时倪雀后知后觉地补充:“哦,忘了说,冯老师说不包括通知林老师你。”

    林杳笑着哼一声:“他还知道。”

    倪雀看她挺高兴的样子,问:“林老师,你和冯老师谈恋爱了吗?”

    每每有学生在场时,林杳和冯子业之间其实有有意地保持寻常同事的相处,但几个月下来,他们之间的暧昧氛围很难完全遮得住,早就有不少大胆的学生这么问过林杳,不过林杳平常都给他们打哈哈打过去了。

    现在学生们初中毕业了,她的实习也结束了,再加上倪雀和她关系一向最亲近,林杳就实话实说了:“是啊,我们在谈恋爱。”

    倪雀真心实意地说:“你和冯老师好配。”

    “真的呀?”

    倪雀说“嗯”。

    “谢谢倪雀。”

    “林老师。”

    “嗯?”

    倪雀一直管理得好好的表情突然就崩了一下,她忽然低下头,声音轻轻的,带着让人难以忽视的委屈说:“……我也有喜欢的人。”

    林杳被她这一句又弄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问:“真的假的?”

    倪雀点点头。

    “谁啊?”

    倪雀嘴巴抿得紧紧的。

    “不能说?”

    倪雀说“不能”。

    “是同学?”

    倪雀摇头:“不告诉你。”

    林杳碰碰她的脸:“怎么看着这么难过呢?他不喜欢你啊?”

    “嗯。”

    林杳睁大眼睛:“方圆百里还找得出比我们倪雀更优秀的小姑娘吗,这个男生眼光不好啊。”

    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睛忽然掉下一大颗泪珠,倪雀喉间带了细微的哽意:“他没有眼光不好。”

    林杳给她擦眼泪:“怎么还哭上了?”

    倪雀说:“林老师你不说我吗?”

    “说你什么?”

    “说我还小,不要想这些。”

    林杳从口袋里摸出包纸巾,抽了张给她:“是要说来着,这不看你这么委屈巴巴还没敢开口么?”

    倪雀接过纸巾擦眼泪:“林老师,我会好好学习的,不想这些了。可是,”她嘴巴又不自觉瘪了下去,“我欠了他好多东西,我总记着,我想忘忘不了。”

    林杳耐心问:“你欠他什么了?”

    “好多,都是我现在还不了的。”

    林杳玩笑道:“不是什么高利贷吧。”

    倪雀摇头,坦诚回答:“有一些物质,但更多是人情。”

    林杳猜测,多半是因为倪雀家境的问题,对方对她施以了一定援手。

    林杳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手搭在她肩头:“倪雀。”

    倪雀抬眼。

    “你知道吧,你现在处在一个无法绝对独立的年纪,羽翼尚且单薄。”林杳认真地说道,“如果有人帮助了你,只因那人本身就很善良,绝不央求你回馈什么,我相信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帮助让你因此承受了人情的负担。”

    倪雀点头,江既迟确实是这样的。

    “所以你不用想着欠了他很多东西,你把心放宽了。未来有能力,你就还,未来尚不如意或者忘记了,那就不还,没什么大不了的。”

    倪雀把最后一把眼泪抹干:“林老师你好会安慰人。”

    “安慰完了还得鞭笞。”

    “啊?”倪雀垂下头,“喔。”

    林杳捏捏她的肩膀,说:“你刚才说喜欢他,我觉得是这样,你这个年纪,喜欢上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但这个阶段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一定是学习。喜欢一个人,甚至和一个人在一起的前提是,不会因此耽误更重要的事。只要它是良性的,就没有关系。”

    “反过来也是一样,他不喜欢你,你们没有可能,这件事对你造成的情绪上的负面影响,不会耽误你的学习,那也没有关系。不论是老师还是家长,谁也没必要打压,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别让事情本身把你困住。”

    林杳语重心长:“倪雀,你还小,未来那么长,哪能喜欢一个人一辈子呢,总会忘记的,对不对?”

    倪雀安静地消化着林杳的这番话,过了会儿,她点点头:“我明白了。”

    说完,她把擦了眼泪的纸巾揉成一团,投进了垃圾篓里。

    *

    十点半,省师大带队的老师开车过来了,让十一个老师去到校门口集合,说大巴车一会儿就到。

    大家拖着行李,一起往校门口走去。

    带队老师和青螺镇中学的校领导边走边聊,带队老师问实习生们的实习情况,校领导不停地说着万分感激师大支持的话。

    实习老师们则被学生们簇拥着,仿佛明星出街被粉丝围堵一般的情景。

    穿过操场,走到了教学楼前。

    校门尽在眼前,大家暂且停了脚步,开始各种拍照。

    前两天已经拍过大合照了,这会儿就是纯粹地自发性拍照留念,想和谁照就和谁照。

    倪雀和十一位老师随机组合着拍了不少照,还和林杳等个别和她关系比较亲近的老师拍了好些张单独的。

    照片拍完,林杳拉着倪雀到了校门口。

    门卫大爷那积攒着不少快递包裹,林杳翻到一份收件人写着自己名字的,在倪雀不明所以中,她把那包裹递了过来:“拿着。”

    倪雀愣愣地接过:“我的?”

    林杳说:“本来半个月前就该到的,结果店家给我发错了尺码,换货的时候想要的尺码又没货了,就耽搁了一段时间。我还担心我走之前到不了,还好卡今天早上到了。”

    “是一套夏天的运动装,下身是裙裤款,平时干活也可以穿。”

    倪雀刚要说什么,林杳抬手指她:“不能说不要、不好意思这样的话,我会不高兴的。”

    “不是要说这个,”刚刚林杳才跟她说过不要因别人对她施以帮助而感到有负担,所以倪雀没打算推回去,她道,“我是想说,我才舍不得穿着它干活。”

    林杳作出一副警告口吻:“也不能让它在柜子里积灰。”

    倪雀笑着说:“才不会,我去练跆拳道时候穿,开学了也会穿。”

    冯子业和林杳说过江既迟送倪雀跆拳道卡的事情,林杳自然知道江既迟送这个的用意。

    另外,江既迟走前有一天,也和她提到过倪雀父亲不打算让倪雀继续往下读书的事情,这也是五六月她分别拉着年级主任和校领导去倪雀家进行家访的原因。面对倪雀,她总是想尽己所能地多帮上一些是一些。

    想到倪雀的家庭环境,想到她接下来升学可能会面临的障碍,林杳心里有些难受。

    她拍拍倪雀的肩膀:“好好学跆拳道,也好好学习。”

    又叮嘱:“以后要有什么事,你就微信联系我,能帮得上的,老师怎么都会帮的。”

    倪雀知道林杳这话里的真诚,她说:“会的。”

    实际上,倪雀并不打算以后有事就麻烦林杳。省师大离这儿很远,林杳以后读研要是考了外省的大学,只会更远,她就算是有心帮忙,怕是也鞭长莫及,除了徒增对方忧虑,没有任何意义。

    过了十一点,大巴车还没到。带队老师打了个电话问情况,得知高速上发生了车祸,车在路上堵了一段时间,过来少说还得半小时。

    校领导说要不找个餐馆去吃个午饭先,这都临走了,实习生们也不想让学校破费,就都说不饿,推掉了。

    冯子业干脆给大家画起了速写。

    倪雀看着他把那本随身的画册拿了出来。

    冯子业倚着墙,一条腿屈起,脚板往后蹬着墙,画册搭在膝盖上,手握炭笔画得漫不经心。

    那本画册上有倪雀喜欢的人的画像。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还想,要是能拿手机拍下来就好了。现在她口袋里放着手机,她却觉得没必要拍了。

    画上的江既迟是属于她不了解的那个世界里的江既迟。

    那个世界离她太遥远,是她这只困在大山里的小麻雀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方。

    过了十一点半,大巴车终于来了。

    车子是顺着一条规划好的路线过来的,车上并不空,里面还载着好几拨在别的中学实习的师大生。

    司机下来打开了大巴车的行李舱。

    十一位老师排成一条小长龙似的,挨个往舱里塞行李。

    林杳的行李被冯子业拽走了,林杳便离开队伍,率先往车上走去。到了车门边,刚迈了一步台阶,她又转过头来,看向倪雀的方向,抬手在耳边比了个六,意思是以后有事电话联系。

    倪雀笑得眼睛弯弯的,亦抬手,回了个相同的手势。

    林杳笑笑,上车去了。

    很快,十一位实习老师都上了车,大巴车发动。

    青螺镇中学校门口有道小小的缓坡,缓坡之下,一直延伸到前方的岔路口,乃至岔路口分出去的两条长长的路,都是坑洼不平的土路。

    车轮碾着黄土,扬起漫天尘埃。

    倪雀看着大巴车缓缓消失在拐角。

    她想,一定是飞扬的尘土太迷眼,不然她视物才不会这么模糊。

    25|对抗

    又过几日,中考成绩出炉了。

    倪雀的成绩比她预计的要好一点,县里排第二,市里则是排在第三十多名,这是青螺镇中学自建校以来,第一次有学生中考考出这么好的成绩。

    不日,市里的好几所重点高中都往他们学校打了电话来要人。

    选高中不比填高考志愿麻烦纠结,倪雀心里早有属意的学校,校领导们给的建议也与她的意愿一致。

    敲定完学校,校长和倪雀说起一件事。

    说这次升学,学校有十个学生受到了爱心人士的资助,对方将承担这十个学生未来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倪雀是其中之一。

    倪雀有点懵。

    要知道他们学校虽然老破小,但比起那些深处大山里的,动辄教室进风漏雨、黑板桌椅都没有的学校,还是勉强能自给自足的,而且他们还时不时接受来自省师大的战略性扶持。至于学生这块,家境清贫的是有不少,但近几年这一带的乡镇发展都还不错,贫困人口大大减少,供不起孩子读书的家庭有却也没那么多。

    倪雀在这儿上了三年学,从没听过他们学校面向社会接受过捐赠或资助。

    说到捐赠,倪雀下意识想到了江既迟。

    四月份的时候,学校有收到了一批实验器材的捐赠,当时她就猜想捐赠人是江既迟。

    倪雀被自己当下的联想惊到了。

    她是还没忘掉江既迟,但不至于随便有个什么事,都想到江既迟吧。

    “杨校长,我能问问是谁资助的吗?”倪雀问。

    “对方不让透露,”杨校长说,“他资助这十个孩子,不为社会声誉,也不为被资助者的报答,只希望想读书的孩子能继续读下去,不被家庭条件这些因素影响。”

    倪雀想了片刻,说:“杨校长,我这次升学有一笔奖金,到时候去了一中也会申请贫困补助,寒暑假什么的,我还可以兼职赚钱。这个名额,要不让给别的同学吧。”

    “孩子,”杨校长看着她,和蔼道,“有这笔资助,能为你今后减负呀。你说以后寒暑假可以兼职赚钱,有这个时间,你去学习不比你去打工更有价值啊是不是?”

    倪雀垂眸,她懂这个道理。

    倪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段时间她接受了太多的善意,多到她感觉自己占了这个世界太多便宜,再多占一分,她都要想是不是自己太贪了。

    杨校长问:“倪雀,你已经满十六岁了吧?”

    倪雀说“嗯”。

    她小时候入学太晚,所以比同龄孩子大一些。

    “办自己的账户了吗?”

    “办了。”打暑期工要发工资到卡上,前几天倪保昌刚带她去办了身份证和银行卡。

    杨校长抽了张表递给她,让她回去填一下。

    倪雀看着那张表,没接。

    杨校长催促:“拿着,必须给我填了啊。”

    倪雀只好接过。

    表格只需要填一些学生的基本信息,再加上收款账户就行,倪雀记得自己的卡号,当场就填完交给了杨校长。

    杨校长说:“这个表我会打印几份上交,到时候你的学费资助人会通过教育局直接转到你们学校的账户上,另外你自己的账户以学期为单位会收到一笔生活费。”

    倪雀说“好的”,又听杨校长说了些赞赏鼓励的话,之后便离开了。

    七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一笔工资。

    因为发的是六月份的工资,而她六月份只工作了十天,所以钱不多,加上绩效,也就一千出头。

    然而这一千来块钱还没捂热,当天晚上下班回到家,倪保昌就要求她上交。

    倪雀应付他说,回头去县城的时候去银行给他转。

    倪保昌以为她没手机,便应说:“行。”说完又烦躁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这个月工资你给自己买个手机吧,完了去银行绑上号码再在手机上下载个手机银行,下个月发了工资你直接用手机给我转,省得每次还得跑来跑去。”

    倪雀抿抿嘴:“好。”

    *

    倪雀一个月可以休四天,时间自己看着安排。

    七月底,她挑了两日连休,早上出门前,她跟倪保昌说今天要去县里买手机,晚上就在镇上的同学家里住,不回来了。

    倪雀这次中考考得好,这一片的乡里乡亲都知道,再加上学校铺天盖地地张榜宣传,整个镇上都知道青螺镇中学出了个小学神。倪保昌再是觉得读书无用,听着这些,面上总是沾光的。再加上倪雀这段时间老实地听从他的安排上着班,倪保昌倒也答应得爽快。

    倪雀穿上了林杳送她的那套运动服,辗转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市里。

    这是她第一次来市里。

    在这之前,倪雀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县城。

    她这次来,目的当然不是买手机,而是去跆拳道馆练习。

    到了之后,倪雀借助手机导航找到了那家跆拳道馆,练足了一个半小时后,她在路边摊上随意应付了午饭,又找了个便宜的旅馆订了一晚住宿,之后她就去逛商场了。

    林杳要过生日了,她想给林杳买个好点的生日礼物,用她挣的第一笔工资——虽然她以前在集市上摆摊也赚过钱,但打工赚的钱与之意义还是有所不同。

    脱离老师这个身份,林杳是个酷酷的女生,她喜欢运动,几乎每天早上都会戴着耳机在操场上跑步。

    倪雀一眼看中一款黑红色的头戴式耳机,价格599,是她工资的一半。倪雀有些肉痛,咬咬牙买了下来。

    她附上一张写好的生日贺卡,填好收件信息,让店员帮忙寄出。

    买完东西,进了商场内的一家书店。

    书店设有休息区,倪雀不好意思白嫖这般清幽的场所,现场买了本书,然后又挑了两本闲书,找了个空位坐着看了起来。

    一直到书店的工作人员通知要打烊了,倪雀才起身离开。

    第二天的流程差不多,练跆拳道、到处逛逛,最后在书店里泡着,到下午三点多,才打道回府。

    两天后,倪雀接到林杳的电话。林杳说耳机合适又好看,她很喜欢。末了,她问倪雀买这个礼物是不是花了不少钱。

    倪雀说她发工资了,在负担范围内。

    收到礼物,林杳自然是开心的,但她还是让倪雀钱别乱花,要花也该多往自己身上花。

    倪雀说“知道啦”。

    林杳刚从考研教室学习完回宿舍,正是放松的时候,就和倪雀多聊了几句,聊着聊着,倪雀就把有爱心人士资助她的事说了。

    林杳听完,脱口而出一句:“不会又是江既迟吧?”

    “……”

    不会又是?又是?

    倪雀首先想到的就是学校四月份收到的那批实验器材的捐赠。

    所以她没猜错?那真的是江既迟捐的?

    倪雀这么想着,便也问了出来:“林老师你是说是江既迟给我们学校捐赠的实验器材吗?”

    “是啊,”林杳坦然道,“我听办公室里一个物理老教师说的,说是冯子业的一个过来采风的朋友捐的,那不就是江既迟么。”

    “当时你们还有好事的学生打听捐赠人呢吧,”林杳说,“那会儿除了几个校领导还真没什么人知道,就连那老教师也听说是冯子业的朋友,不知道捐赠人名字。”

    倪雀呐呐地接话:“他……做好事不留名吧。”

    “所以我才说资助你的可能也是他啊。”

    倪雀沉默下来,不自觉地思索这个可能性。

    江既迟资助她?

    在她偷亲他之后,他知道她喜欢他之后,他还资助她?

    可能吗?

    心里一个声音说,可能。江既迟本就是个很好的人,他做人坦荡,胸襟开阔,对她偷亲他的行为也许早已不计较了。

    另一个声音反驳说,怎么可能,他肯定恶心死你了,他把扉页留言都撕掉了,他根本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前面那个声音又说,之前冯老师让她用新号联系江既迟,说江既迟要问她羊的情况,还有她的学习情况,说明他没有真的想和她彻底断联。

    另一个声音再次反驳,才不是,江既迟如果真的不讨厌你,即便你没有主动联系他,他也可以通过冯子业从林杳那儿拿到你的手机号码,可这么久了,他找你了吗?他没有。

    这时又多了个声音,讥讽道,你少自作多情,你当你是谁,他凭什么要主动联系你啊?

    ……

    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搅得倪雀心中纷乱一片,以致于后半程她和林杳聊天也聊得心不在焉。

    挂断电话后,“是江既迟资助她”的这个猜测始终盘桓在她的脑海里,一时间怎么也挥散不去。

    其实,退一步讲,就算江既迟真是资助人,那他一共资助了十个学生,她不过是恰巧在资助行列罢了,又有什么特别的呢。

    自己何至于被这么个猜测搅得如此心乱。

    倪雀最后想,等她有空了,还是要去找杨校长求证一下。

    *

    打工的日子很是单一机械,却也过得足够快,转眼就到了八月中旬,倪雀收到了第二笔工资,加绩效一起,三千多。

    回家的路上,倪雀心中愁闷又不安。

    倪保昌对她发工资的日子一清二楚,这笔钱肯定会被倪保昌盯上,或者已经被盯上了。

    现在这份工作是倪保昌帮她找的,算是回报他这一点,倪雀打算给他五百块,多的她一分也不愿意。

    虽然有人资助她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但那怎么说也是别人的钱,除非不得已,否则她想尽可能少地动用那笔钱。如果有朝一日能知道对方是谁,抑或能见到对方,她得还这份恩。

    所以她还是得尽可能地攒钱。

    到了家,意料之中地,倪保昌让她把七月份的工资转过去。

    倪雀在手机银行上操作完,说:“转了。”

    倪保昌喜滋滋地打开短信提示,下一秒脸色一变:“五百?”

    倪雀已经做好了他可能发狂的心理准备,她说:“就五百,工作是你帮忙找的,算是答谢费。”

    倪保昌今天没喝酒,不至于丧失理智,但这也并不妨碍他在发现自己的将得利益受到损害时,火气上头:“你发什么神经?”

    “我没发神经,”倪雀冷静地说,“钱是我自己挣的,我要攒起来读书。”

    倪保昌:“你平时不是挺会乖装吗,怎么突然不装了?”

    倪雀警惕地看着他,没说话。

    倪保昌往她的方向走:“真尾巴露出来了?这是学上了你妈那一套呀?”

    提及李清涟,倪保昌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可怖,声音也愈发森然:“我就说呢,你果然跟你妈一个样。你到底是想读书啊,还是单纯想摆脱这个家啊?”

    倪雀往门口后退了两步:“我只是想读书,正常去市里读高中,去外地上大学,和别家的小孩一样。”

    “然后呢?读完了躲得远远的,和这个家再没瓜葛,就和你那个婊子妈一样。”

    离这个家远远的,确实是她希望的,但再无瓜葛,她无法做到绝对。倪保昌哪怕对她再不好,好歹给了现在的她一个能栖息的屋檐,于她到底有生养之恩。

    “不会,我会赡养你和奶奶。”倪雀看着他,手指微微地发着抖,她说,“我不想像现在这样,一辈子就做这种机械重复没有意义的工作,我明明可以去见更好的世界,成为更好的人。爸爸,你阻止不了我。”

    倪保昌恶声说:“把钱转我。”

    倪雀坚持:“我不转。”

    “死丫头我过去是对你太好了是吧,让你有吃有穿有住。你现在翅膀硬了,和你妈一样,要自个儿飞了。”倪保昌就地啐出一口痰,“想读书,我去你妈的,门都没有!快点,把钱转我。”

    倪雀攥着手机,边后退边说:“爸爸,你别想着靠以前对妈妈的那套暴力手段就可以制住我。我九岁之前,她之所以没逃成功,只因她不够坚决,看我还小,放不下我。她又为什么没把你送进去,不是因为你是她丈夫,只因你还是我父亲,她不想我小小年纪,就有一个有前科的爸爸,毕竟你对我也没差到那地步。”

    有冷汗顺着倪雀的背脊淌下,她极力地稳住自己的声线,才不至于让自己在倪保昌面前露怯:“我和我妈不一样,我没有谁要护,我做什么都只为我自己,只要我足够豁得出去,我没什么好怕的。”

    她举了举手里攥着的手机,盯着倪保昌那双气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飙火的眼睛,冷冰冰地说:“爸爸,我手里攒着过去你喝酒发疯时家暴的证据,如果你再次伤害到我,我会把它交给警察,有必要的话,我会不惜一切时间和代价去对抗你。”

    最后,她还撒了个谎,加固这层威胁:“每天晚上十点钟,我会给我一个老师发消息报平安,要是她没收到我的消息,就会帮忙报警。所以爸爸,你要是想把我手机抢走,是没有用的。”

    26|奔逃

    倪保昌没喝酒的情况下,比喝了酒时拎得清。倪雀这一番话,简直要把他气疯,但也确实拿捏住了他。

    说到底,他就是个外窝里横、欺软怕硬的。过去李清涟身体柔弱,又有年幼的女儿要护,顾忌太多,便格外受制于他。

    但倪雀和李清涟是不一样的,她从小在一片疮痍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外表看着是个纤细的普通女孩,内里却有股很强的韧劲。再加上平时活儿又干得多,每天在这山里跑来跑去,精神抖擞,实则瘦而不弱。

    所以当她内里的那股心气和外在的那番气魄拧在一起彰显出来的时候,的确能把人唬住。

    那天之后,倪保昌没再说让她转钱的事,可倪保昌见着她,那副聚着气、藏着火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他时刻都可能爆发的感觉。

    倪雀不敢掉以轻心,她只求暑假快点过去,早日开学,只要住了校,她就不必这般提心吊胆了。

    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在这期间,倪雀又休了两天假去市里练跆拳道,中途她本打算去学校找杨校长,但杨校长去外地了,得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

    八月底,倪雀辞掉了暑期工,结了最后一笔工钱,从厂里出来。杨校长已经从外地回来了,倪雀提着水果去了学校。

    进到办公室,倪雀简单问了好,然后直奔主题,问杨校长十个学生的资助人是不是江既迟。

    杨校长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神情闪过明显的讶然。

    倪雀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杨校长便也没有再隐瞒。

    倪雀走前跟杨校长说,如果他和江既迟还有联系的话,希望他不要告诉江既迟自己知道了资助人是谁的事情。

    杨校长虽不是很理解,但同意了。

    倪雀离开学校,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想起来江既迟当初因为临时有事,突然推迟了两天离开。

    那会儿她还纳闷,江既迟声样采集结束了,在青螺镇还能有什么事呢。

    现在想来,估计就是和校领导沟通资助事宜吧。

    也难怪他后面会住到实习生宿舍来,在校总归会方便些。

    倪雀又不禁想,不知道被她偷亲后,江既迟有没有后悔过决定资助她的事。

    可在杨校长告知她之前,她都没有填信息,也不知情,江既迟其实是随时可以撤回的吧,起码可以撤掉属于她的这个名额。

    但他没有。

    这是不是能够说明,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

    这么想着,倪雀不知不觉中拿出了手机,在通讯页面输入了她早已烂熟于心的那个手机号。

    她垂头看着,却不敢拨出,短信也不敢发。

    她心里生出抑不住的喜,可又生怕自己自作多情。

    *

    回到家,孙国香正放完羊回来。

    倪雀去做饭,孙国香进来灶房,说有好几只羊长胖了,戴着那个颈圈卡脖子,羊该不舒服了,问要不要摘了。

    倪雀不同意,说颈圈能调节,一会儿她去羊圈看看。

    孙国香鼻子哼哼气,凑近倪雀,问她这么早下班是不是辞职了。

    倪雀一边切着手边的苦瓜一边说:“奶奶你还挺聪明的。”

    “这不肯定的吗,明天就开学了,”孙国香说,“谁还阻止得了你读书啊。”

    上次倪雀威胁倪保昌时,孙国香就在房间里待着,自然是听到了。

    倪雀早就习惯了老太太这种缩着脖子看戏的行为。

    她不出来拱火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老太太进来厨房,绝不是就为了说这几句无用的话,更不可能是过来帮忙的。

    果然,老太太搓搓手,说:“倪雀啊,你看你最近白天忙着上班,羊都是我替你放的,还有家里其他的活儿……”

    倪雀打断她:“奶奶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老太太笑眯眯的:“我是想问,你既然辞职了,那肯定发工资了吧?”

    自从有了手机后,倪雀就没什么现金了。不过即便有足够多的现金,倪雀也不可能对老太太予取予求。

    她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张毛爷爷,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语气明显不满:“就一张吗?”

    倪雀用刀挑起切好的苦瓜放到菜筐里:“奶奶,爸爸每个月给你五百块,你打麻将只要不玩大,足够了。我没有钱,你不要再问我了。”

    老太太还怪委屈地说:“你爸已经有小半年没给我钱了。”

    “你问他要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那个脾气。”

    “奶奶你是觉得我脾气很好吗?”

    老太太哼唧着,小声说:“我好歹是你奶奶。”

    倪雀敲了三个鸡蛋在碗里,用筷子边搅边说:“对,你是我奶奶,所以我一直努力尊敬你。但你是一个合格的奶奶吗?你不问一个正值壮年的可以赚钱的儿子要钱,却问一个还在读书还做不到完全独立的孙女要钱。这不是脾气好坏的问题,这根本就是不讲道理。”

    老太太咕哝:“你别读书,听你爸的去打工不就能独立了,不就好了嘛。”

    倪雀搅着鸡蛋的筷子停了,她扭头看着老太太,看着看着,眼眶里蓄起一汪湿润,老太太瞥见,把钱往兜里一揣,撇撇嘴:“哎哟哟,真是说不得哦。”

    老太太斜着眼“嘁”一声,扭身飞快地出了灶房。

    祖孙俩吃完饭,倪雀洗碗收拾。

    她今天来了大姨妈,身体不太舒服,简单洗了个澡,收拾完明天开学要带的东西,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她入睡时,倪保昌还没回来,说明他肯定在外头跟人吃饭,大概率还会喝酒。

    倪雀照例将门反锁,又把行李箱抵在门后头。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倪雀睡得并不踏实,所以倪保昌回来的一瞬间,她就听到了外头开门的动静。

    “倪——雀!”倪保昌扯着大嗓门,拖着浑浊的腔调喊道,“倪雀——!”

    倪雀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睡觉不脱内衣,身上穿的是薄且泛黄的旧衫,她随手套了件长袖,抓起床头立着的一根棒槌,走到门边。

    通常情况下,倪保昌喝多了酒,回来撒酒疯,只要她房门反锁了,倪保昌骂骂咧咧拍上一阵门没人回应他,他就会回屋。

    可这一阵,因为倪雀威胁他的事,倪保昌肚子里窝着火。

    尤其今天,倪雀还辞了职,明天又要开学。

    在倪保昌看来,她将第一次大幅度脱轨,偏离他原本预期中倪雀初中毕业后该走的路。

    如倪雀所料,倪保昌在她房门外停了下来,怒骂她辞职的事,还以各种粗鄙的话语表达着他一贯深以为然的“最是无用读书人”的观点,间或夹杂着“臭婊子”“死丫头”“贱人”之类的字眼。

    倪保昌匡匡拍着门,嘴里脏话蹦个不停。然而,坏的预感好似要成谶,这一回,光是粗暴地拍门俨然不足以倪保昌撒尽酒疯。

    不出片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是家里耙地的铁镐砸在门上的声音。

    房门随着响声发生剧烈的震荡,倪雀吓一跳,下意识远离门边,后退两步。

    铁镐砸门的砰砰声不绝于耳,一下比一下重。

    年岁久远的木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劈开或者砸塌。

    倪雀把书包挂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又把房间里的灯关了。

    黑暗中,倪雀的神经绷得极紧,她一手握着棒槌,一手握着拉杆,两只手的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房门在倪保昌不遗余力地劈凿下,不堪重负地倒下,掀起一片尘。

    倪保昌喝了酒,反应到底是有点慢,一时没有适应眼前房内的黑暗。趁着倪保昌这一瞬间的迷茫,倪雀拖着行李箱,飞快地往外跑。

    倪保昌大骂一声,拔腿就追。

    一时间好似复现三月多家里丢羊那次她在前面跑倪保昌在后面追的场景。

    不一样的是,这次因为倪雀有所防备,没有受伤,虽拉着行李,但也跑得飞快。

    倪保昌根本追不上她。

    追着跑了一段路,倪保昌累得气喘吁吁,人更是气得眼眶充血,神情癫狂。

    眼看要追不上了,倪保昌怒吼着骂了句“妈的”,瞅准前面奔跑如风的背影,猛一发力,将手里一路拖拽着的铁镐狠狠地朝前掷了出去。

    铁镐除了镐头那一部分比较重外,木制的长把儿很轻,甚至方便手持者起势。

    倪保昌一个男的,还是个干体力活的男的,力气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这失心疯似的一砸,简直是带着谋杀的势头。

    铁镐卷着风从身后劈来,倪雀似有所感地回了下头,吓得瞳孔骤缩,她松开拉行李箱的手,想要往侧边避开。

    避是避了,但没完全来得及,铁镐锋利的尖头削在她的右胳膊上,割破了她的衣袖,斜切过她的皮肤。

    昏暗月色下,倪雀感觉有热血飙了出去。

    铁镐掉落在地。

    倪雀疼得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叫。

    她顾不上那么多,用棒槌勾起地上的书包,拉上行李箱拉杆,像逃亡的难民般钻进了前方茫茫的暗夜里。

    *

    深更半夜走在山路上,倪雀没法不感到害怕。

    她害怕黑,害怕有人出现,害怕自己血流不止。

    疾走出一段路后,确定倪保昌不会再追上来,倪雀停下,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割开出门前套在身上的长袖的下摆,撕下来一长条布料,当做绷带,绑在了自己仍在不停渗血的右胳膊的伤口上。

    然后她一手行李箱,行李箱上挂著书包,一手棒槌,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

    可能是伤口失血过多,又有姨妈傍身的缘故,倪雀脚步越走越沉,身体越走越虚。

    到了吊桥,这里灯火通明。

    灯光与月光交融,投在江面上,江水粼粼,晶莹浩渺。

    夏夜的风拂过,水面荡漾,波光跳跃,像有神仙在这里洒下碎银万两。

    夜色中,飞鸟低空掠过,倪雀看见,想起了和江既迟一起在这里飞过的无人机。

    脚发软,头泛晕,肚子坠疼。

    倪雀觉得自己走不动了。

    她就地在桥中央坐下,把行李箱、书包、棒槌放在边上。

    也许是现在身体的虚弱,降低了她给自己设下的心理防线;也许是这凌晨一点钟亡命天涯般的奔逃,带出了她经年累积的委屈;又也许是白天确定了江既迟是资助人的这个信息,让她觉得自己可能并不那么被讨厌……

    倪雀鬼使神差地,拿出手机,拨出了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嘟嘟嘟”的声音很快响起,在这更深夜静、空寂无人的乡道上,显得格外清晰。

    倪雀心跳很快,她屏息着,等着电话被接通。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通了。

    那一刹那,倪雀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好像停了。

    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对方先说话了:“喂。”

    是一个女声。

    一个听起来很温柔又很年轻的女声。

    倪雀顿时僵住。

    那头又问:“喂?”

    倪雀慢慢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问:“江……江既迟在吗?”

    对方似乎是愣了一下,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我看你这是个陌生号,请问你是谁,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尽管倪雀从未喊过江既迟老师,但她一时竟无法从脑海中搜刮出一个比师生更适合概括他俩关系的词。

    倪雀听见自己口不对心地答:“我……我是他学生。”

    “学生?”对方的语气带上了淡淡的不悦,“他有学生?他又不是老师,你是不是弄错了?”

    倪雀没有很快接话,她刚才滞顿住的大脑,已然恢复运作,此刻正纷乱地闪过许多东西。

    凌晨一点多,江既迟和一个女的在一起……

    对面听起来很安静,不像在外聚餐,江既迟现在在干什么呢?为什么是一个女人替他接电话?

    他是谈恋爱了吗?

    倪雀突然想起来,林老师他们顶岗实习结束那天,她去男生宿舍拿编织袋,在门口听见冯子业他们说起江既迟打算谈恋爱的事。

    所以,他真的谈恋爱了吗?

    他现在是有女朋友了吗?

    这个接电话的,就是他现在的女朋友吗?

    倪雀过久的沉默,惹得对方越发不悦,电话那头口吻更硬:“他已经睡了,你要有什么事,明天再打给他吧。”说完,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倪雀怔怔的。

    刚才拨电话时的勇气,像被扎了洞的气球里的气体一样,飞快地流失。随着那勇气的消散,倪雀感觉身体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跟着空了。

    紧接着,一股莫大的、汹涌的、好似要铺天盖地的难过,猛烈地朝她袭来,她鼻头一酸,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手痛,头痛,肚子痛,心也好痛。

    怎么哪里都痛啊!

    倪雀抱着膝盖,脑袋埋在手臂里,纤薄的背脊微微起伏着。

    女孩子的哭声很轻,轻到即便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也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发出轻微一声响。

    倪雀慢吞吞地摸出手机,打开短信。

    是她的银行账户收到了5000块钱的转账,来自一位陌生账户,附言:生活费。

    杨校长和她说过,资助人会以学期为单位,每个学期给她转一笔生活费。

    而她今天早上,不,已经算是昨天早上了,昨天早上确定了资助人就是江既迟。

    可为什么,给她转账的,不是江既迟,而是一位她连名字都没有听过的陌生人呢?

    是江既迟把这件事委托给了别人吗?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是不希望被资助的十个学生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是仅仅是不希望她知道?

    是后者吗?

    是后者吧。

    原来,她今天从杨校长那确定事实后,那一点隐隐的小确幸,不过是她自以为是的空欢喜。

    江既迟资助她是真的,不想和她再有瓜葛也是真的。

    眼泪顿时掉得更凶,倪雀默默地抹掉。

    她扶着行李箱站了起来,把书包挂好,握着棒槌,拖着虚弱病恹的身体,继续往前走。

    走到桥尾的时候,看见一只小麻雀歇停在吊桥一侧的悬索上。

    倪雀经过时,那麻雀也没被惊走,静静悄悄,立于夜色中。

    倪雀渐渐远离灯火通明处,慢慢没入前方的黑暗里。

    她一边走,一边丢下她十六岁这年卑微又莽撞的爱恋。

    这一夜,月色很美,青山和媚,人间多了一只不再声张的哑雀。

    27|再遇

    三年后。

    国庆过后,十月中旬,北阑下了一场缠绵三天的雨,温度一下子降了不少。

    倪雀只穿了件薄薄的线衫,从图书馆出来,被夜里凉风一吹,下意识搓了搓胳膊。

    她迈起步子飞快下台阶,身后传来一道叫喊:“倪雀。”

    倪雀停下脚步,回头。

    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叫周衡。

    周衡很快跟上她,与她并肩走着:“我就低头求了一道极限的工夫,再抬头你连人带书不见了。”

    “啊?”倪雀微微睁大眼睛,“你也在啊?”

    “就坐你对面呢。”

    “不好意思啊,没看到你。”

    “这有什么,你认真呗。”周衡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之前听陈小禾说你只要一进图书馆,不到闭馆不会出来。”

    “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啦,不过今天本来是要晚一点的,”倪雀晃晃手里的手机,“陈小禾给我发消息说她想吃233的关东煮,再晚点就要关门了,我就提前出来了。”

    233是他们学校的一家便利店,离图书馆不远。

    到了岔路口,见周衡还跟着自己,倪雀问:“你不回宿舍吗?”

    周衡:“他们家关东煮挺好吃的,我也给我舍友带点。”

    “哦。”倪雀搓着胳膊,往前去了。

    刚走两步,身后笼上来一股薄温,倪雀吓一跳,往旁边闪避了下。

    周衡举着外套的手顿在半空中:“抱歉,吓到你了,我看你好像挺冷的。”

    倪雀放下搓着手臂的手:“还好,谢谢,也没有那么冷。”

    “都起鸡皮疙瘩了还不冷,那我们走快点好了。”周衡说着,把外套搭在了自己胳膊上。

    倪雀回到宿舍,陈小禾正在刷剧,听到动静,暂停屏幕画面,起身火速从倪雀手里抱走了关东煮:“雀雀,爱你爱你!”

    陈小禾从纸盒里抽出一根,送进倪雀嘴边:“来,朕赏你一颗鱼丸。”

    倪雀笑着咬走了鱼丸:“谢谢皇上。”

    靠在床头打游戏的翟梦朝下投来一瞥,又继续打游戏,同时问:“雀,碰到周衡没?”

    倪雀放下书包,去衣柜里拿换洗衣服准备洗澡,闻言看过去:“你跟他说我在图书馆的?”

    翟梦耸了下肩:“他自己猜的,不过我没否认就是了。”

    “下次你就说不知道,”倪雀抱着衣服走到翟梦床边,手扶着床架子,脸贴了上去,“我都不知道他就坐我对面,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想想很瘆人的。”

    “瘆人?”陈小禾扭过脸来,“雀雀,周衡挺帅的吧?”

    倪雀没有要应的意思,翟梦附和了她:“是挺帅的。”

    叶槐正好推门进来,问,“谁挺帅的啊?”

    陈小禾:“说周衡呢。”

    叶槐放下包,看向倪雀:“他又找你啦?”

    陈小禾:“可不呢,跟梦梦打探雀雀在哪,然后到图书馆堵人去了。”

    “倒也没堵我。”倪雀不想听她们说周衡了,对翟梦说:“下次他再找我,一定一定给我行踪保密,我洗澡去啦。”

    倪雀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翟梦这时问叶槐:“对了槐,今天约会怎么样?”

    叶槐叹了口气:“别提了,约个毛线,我和张鹤刚出校门,他导师就来了电话,叫他过去聚餐。我跟着去蹭了个饭,太救命了,他们一直在聊课题、聊工作,我在旁边听得都要睡着了。”

    叶槐是早恋,高一那会儿就和她男朋友张鹤确定了恋爱关系,后来张鹤考上了北阑大学,叶槐跟着考来了,但阑大没那么容易上,叶槐中间还为此复读了一年。

    如今叶槐刚大一,她男朋友已经大四了。

    张鹤也是个牛人,大学期间拿了不少大赛头奖,课业也没落下,奖学金年年拿,绩点也是旁人望尘莫及的高,如今本校保研已经是板上钉钉,导师也定下了,今天就是被导师叫过去认人的。

    叶槐说到一半,想起什么:“对了,我今晚见着一个帅哥来着,也是章启岸教授的一个学生,研三的。”

    她补充:“是真帅,帅到非常恐怖的程度。”

    翟梦:“你这形容也很恐怖啊。”

    “能不恐怖嘛,本有夫之妇当场精神出轨十秒钟!”

    翟梦腾出一只打游戏的手,给她比了个拇指:“那确实挺恐怖。”

    陈小禾黏到叶槐身边:“真的假的,有拍照片吗?”

    叶槐遗憾地摇摇头,跟她们提议:“下周末张鹤生日,你们一块儿来呗。”

    “回头我问问张鹤生日能不能把他叫上,”她朝陈小禾眨眨眼睛,“要能来,你们自己打探,人要是没对象……”

    陈小禾双眸亮晶晶的。

    两人对视着,一齐发出一串邪魅的“嘿嘿嘿嘿……”。

    *

    倪雀洗完澡出来,叶槐问倪雀下周要不要一起陪她去给张鹤过生日。

    倪雀刚要说话,叶槐就说:“知道你要兼职,你不是下午就完事吗,完了直接过来就行。”

    说着还把宿舍另外俩人拉下水,用以威胁:“这俩都去,你要不去我们仨联合起来孤立你!”

    倪雀服气地看她一眼,不战而投降:“我不要被孤立,我去。”

    这周日倪雀没兼职,宿舍四位姑娘一道出门逛街,主要是帮叶槐挑送给张鹤的生日礼物。

    帮叶槐挑好,另外三位姑娘也不好意思到时候吃白食,AA合买了个礼物。

    女孩子逛街没那么轻易收手,加上又到了换季时节,倪雀没扛住,也被撺掇着买了两身衣服。

    倪雀痛心得要死,拎着袋子走出店,一只手抓一个人:“我破产了,申请支援。”

    就属叶槐和陈小禾这俩撺掇她撺掇得最狠。

    翟梦看好戏地摊摊手。

    叶槐豪迈地说:“好吧,包你一个月早餐?”

    倪雀又歪头看陈小禾。

    陈小禾求助地看向翟梦。

    翟梦把倪雀从她俩中间捞了出来,勾着倪雀的脖子:“跟姐混吧。”

    *

    一周很快过去,又是一周周末。

    周六傍晚倪雀家教结束,看了眼宿舍微信群里叶槐发的ktv地址,坐地铁就过去了。

    快下地铁的时候,宿舍群里突然疯狂蹦消息。

    翟梦:【@一只小鸟到哪了?】

    翟梦:【周衡也在】

    叶槐:【先说明,我家张鹤没邀请他啊】

    叶槐:【是周衡他们宿舍来唱k,两方人马正好碰上】

    叶槐:【周衡他们舍长跟张鹤认识,两人当场一拍即合,并了个大包间】

    叶槐:【@一只小鸟梦梦说还是要跟你说一声,得让你知道】

    倪雀站在地铁站的闸机出口处,看着微信群里的消息,刚敲下一句“要不我不去了吧”,摁下发送键的前一秒,对话框里弹出一条新消息。

    陈小禾:【知道归知道,但我们坚决不允许你临阵脱逃~】

    倪雀:“……”

    陈小禾还在发:【有超多好吃的,雀雀你肯定没吃晚饭吧,快来快来~】

    叶槐紧接着一条:【周衡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要敢不来我们仨明天开始霸凌你!】

    翟梦也发了个勾手的表情。

    倪雀无奈笑笑,只好删掉刚才打的字,重新回复:【好吧,我快到了,正出地铁】

    到了之后,果然有周衡。

    一见到她来,周衡的眼睛亮了亮,目光追着她,眼见着他站起身要朝倪雀走过来,翟梦和陈小禾已经到了倪雀身边,一人捞住倪雀一只胳膊,三人往沙发处走去。

    倪雀被翟梦和陈小禾夹在中间,周衡自然没法坐倪雀旁边,他笑着跟倪雀打了个招呼,坐回原位去了。

    这是个超级大包,包间里人很多,多数是张鹤同级的同学,大家吃东西、喝酒、聊天、唱歌、玩游戏,非常热闹。

    倪雀确实饿了,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默默地吃东西。

    陈小禾坐她边上,要么是跟着她一起吃东西,要么就是把着麦晃着脑袋唱抖音红歌。翟梦坐倪雀另一边,在和另一伙人玩摇骰子。

    叶槐大部分时候和男朋友待一块儿,偶尔会过来慰问下她们。

    在她又一次过来的时候,陈小禾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问:“大帅哥什么时候来啊,还来吗?”

    叶槐:“不知道呢,问张鹤了,对方说有空一定过来,这话留着余地,谁知道会不会来呢。张鹤和他认识不久,两人也没那么熟。”

    陈小禾哀伤地叹了口气。

    倪雀问她:“怎么了?”

    陈小禾视线在包间内扫荡了一圈,脑袋往倪雀肩膀上一歪:“帅哥在哪里啊?有没有帅哥啊!想看帅哥,想谈恋爱啊啊啊!”

    “……”

    包间虽大,但人多声杂,始终特别吵闹聒噪。

    倪雀待久了有点闷、有点躁。

    她上了个厕所,趁机溜出去透气。

    ktv很大,回廊四通八达,曲折纵横,倪雀走出去后,才发现自己不是从来时那个门出来的。

    这边意外地要幽静些,往前几十米,还有一片人工湖。

    倪雀走过去,手搭着栏杆,看着湖面吹风。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

    倪雀拿起来一看,是林杳打来的。

    倪雀接起:“林老师。”

    林杳在那头说:“在干吗呢?在学校吗?”

    “不在呢,室友男朋友过生日,在外面聚餐。怎么了?”

    “可惜了,”林杳说,“我刚和人吃完饭准备回去,看导航路线会经过你们学校,本来还想去参观参观你们学校夜景呢。”

    林杳现在在北阑读研究生,但在另一所学校,和倪雀所在的阑大一东一西,相距甚远。

    从倪雀考来阑大起,两人就说要见面,结果一个刚开学事情多还得兼职,一个在忙论文忙升博,到现在也没约成功。

    “明天呢?明天我休息,我这几周周日都有空。”倪雀说。

    “明天不行,有约了。下周吧,下周日要是没事,我给你打电话。”

    “好的。”倪雀笑着应下,又和林杳简单聊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其间她无意偏了下头,看见和自己相隔五六米的地方,多了一个男人。

    那人穿一身白衣黑裤,衣服袖子往腕上挽起一截,手肘往后搭着栏杆,姿态散漫随意,指间一支烟,烟雾散在夜色里。

    这一片灯光比较暗,那人又逆着光,倪雀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道修长落拓的剪影。

    她刚要收回视线,忽听ktv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道声音:“倪雀,你在这儿啊。”

    来人是周衡。

    倪雀闻声看过去,扭头的前一秒,她看见那个在抽烟的男人好像看向了自己的方向。

    周衡小跑到她跟前:“半天没看见你人。”

    倪雀笑笑:“出来透透气。”

    周衡直白地问:“看到我出来你是不是挺郁闷的?”

    “啊?”倪雀有些尴尬,“没有。”

    “还说没有,你都写脸上了。”

    “……”

    “我感觉到你有点躲着我。”

    倪雀更尴尬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我虽然表现得挺明显吧,但应该不算唐突?”周衡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委屈,“没想到还是让你感到困扰了。”

    他看着倪雀的眼睛,问:“你是有喜欢的人吗?”

    倪雀这下总算能接上话:“没有,你想多了。”

    “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喜欢的人,这样也不能给我个机会吗?”

    倪雀看着他好似有点受伤的神情,坦诚地说:“对不起啊周衡,你不唐突,也没有让我觉得很困扰,但我目前确实没有谈恋爱的打算。”

    这时,有几个人勾肩搭背地从ktv里走了出来,其中有醉酒的,说话声很大,一下扰了这一片的清幽。

    周衡抬起垂下的眼睛:“我知道了,我相信你这么说是因为你真心这么想,而不只是搪塞我。”

    倪雀想说“当然”,嘴巴却只是微微张了张,没有真的说出口。

    周衡笑了笑,朝ktv的方向抬抬下巴:“进去吗?”

    “里面太吵了,你进去吧,我再待一会儿。”

    “那我走了?”

    倪雀点点头,看着他回去了。

    倪雀又在原地站了会儿,余光瞥见不远处那个男人烟抽尽了,往对面的灭烟柱走去。

    随着他走离逆光区,倪雀偏头看去,微微一顿,感觉那人的侧脸,以及整个身形轮廓都很熟悉。

    男人将烟头碾灭,扔进投递口。

    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整张脸侧了过来。

    倪雀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她浑身僵住,两只脚顿时跟灌了铅一样,定在原地。

    和她目光对上,男人似是挑眉笑了下,然后手插裤袋走了过来。

    倪雀怔愣地看着。

    他走近了,停下:“倪雀?”

    “……”

    像是终于确定,他笑容深了几分,嗓音比从前要低沉许多,看着她说:“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28|我谁

    刚才那个男生喊“倪雀”这个名字的时候,江既迟就往这边看了一眼。

    但倪雀站在暗处,他看不太清脸。

    尤其是,女生披散着快要及腰的长发,穿着短款修身的针织衫,下身一条牛仔喇叭裤,脚踩一双帆布鞋,整个人看起来纤细高挑,有种十分外显的柔婉恬静的气质。

    和他记忆中那个单薄瘦弱,总是扎着低马尾、穿着宽大校服的初中生差别太大了。

    所以方才那短暂一瞥,他没有认出来,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名字。

    没想到真的是倪雀。

    直到现在走近,女生的样貌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他才恍然察觉,三年多以前,在那个遥远小镇里遇到的初三小姑娘,好像长大、长开了不少,已经出落得他快要不认识了。

    “怎么?”江既迟看着面前女生呆愣的模样,眉梢微微扬起,“不认识我了?”

    倪雀像是被吸进了不真切的幻境里,好半天才从那幻境里脱身,她不动声色地缓缓呼出一口气:“认识的。”

    “我谁?”

    倪雀眼睫轻轻颤了颤,下意识想要脱口而出“江既迟”,话到嘴边,她及时自我纠正:“江老师。”

    “老师?”江既迟明显有些惊讶。

    倪雀硬着头皮地说:“你以前说过的,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江既迟给乐笑了:“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倪雀生怕他把自己当年“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为师不算师”的幼稚言论搬出来,很快接话:“以前不懂事。”

    江既迟缓缓道:“是么?”

    倪雀克制住自己想要躲闪的视线,直迎江既迟的目光:“嗯。”

    她不想江既迟继续在这个话题上延伸下去,赶忙把话岔开:“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一个同门师弟过生日,正好路过,过来送个礼物。”江既迟目光始终落在她脸上,“你呢?”

    “我室友男朋友生日。”

    江既迟点点头:“出来透气?”

    “嗯。”

    “刚才……”

    “刚才没什么。”倪雀飞快打断他。

    他应该是想说周衡的事,但这个事没什么好说的,而且……她并不是想和他聊起这类话题。

    这会让她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蠢事。

    可事实是,她还是想到了。

    在看到江既迟的第一秒,她就想到了。

    想到了那段寂寂无名的暗恋,想到了她胆大包天的偷吻。

    不过江既迟并不知道她知道了他发现自己偷亲他的事,也不知道她发现了他撕碎扉页的事情。

    这两件事他们不会有机会、也不可能摊开来说,倪雀也早就已经决定,让这一切无声无息地葬在过去里。

    现在他们又遇到了,她要做的,就是平静、坦然、淡定地面对他,让他确定,三年过去了,她早就不再喜欢他了。

    这样,他不会困扰,自己也不至于那么尴尬。

    她既然打断了,江既迟也没硬提刚才的事,他走动两步,双肘往后一搭,靠在了湖边栏杆上,很散漫的姿势。

    然后偏头看了倪雀一眼,问了句:“知道我也在阑大么?”

    倪雀心中微动。

    他说“也”,说明他早知她在阑大。

    是啊,江既迟肯定知道。

    他可是她的资助人。

    她的高考成绩、高考志愿,最终的去向,选择的专业,自然会有人同步给他。

    倪雀转过身,去看湖面,和他朝向相反。

    宽阔无波的湖面能抚平人心中的褶皱,倪雀感觉自己揪紧的心脏得以放松了些,她说:“知道的,林老师跟我提过。”

    “林杳?”江既迟也跟着转了过来。

    两人并肩,面朝同一方向。

    倪雀心脏再次缩紧,她无声地往旁边挪了半步:“嗯。”

    林杳当年决定考研到北阑,冯子业跟着一起发奋图强,两人都顺利上岸,一同来了北阑,不过是在不同的学校,林杳三年学硕,冯子业两年专硕。

    今年六月,冯子业毕业了,之后就在林杳学校附近开了个工作室,工作室如今正在起步阶段,冯子业眼下也是忙成狗。

    倪雀“嗯”完后,看着江既迟一下变得意味深长的眼神,瞬间读懂了他这副表情的意思。

    他在无声发问:你来阑大了,也知道我在阑大,怎么一次也没见你联系我?

    毕竟江既迟有给过她他的电话号码。

    她想到当年江既迟离开青螺镇后,通过冯子业让她联系他,她当时因为刚发现江既迟撕掉的扉页,也知道了江既迟知道自己喜欢他的事情,决心再不打扰他。

    可是后来,高一开学前夕,那一晚,种种现实驱使之下,她还是没忍住拨了江既迟的号码。

    那个电话是江既迟女朋友接的。

    那晚之后,她再没联系过江既迟,江既迟也没有回拨电话。

    以江既迟的修养,他要是知道她给他打过电话,他肯定会再打过来。

    之所以没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女朋友没有告诉他。

    这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愿意有别的女生大半夜给自己男朋友打电话,事后不转达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在江既迟看来,自他离开之后,这三年多,自己从未联系过他。

    在她受到他那么多的帮助后,她单方面断联,一条短信一个电话也没有。

    简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然而这里面的缘由,倪雀一个都不能说。

    她内心愧疚不已,垂眸道:“对不起啊江老师,不是故意不联系你的。最开始……”说到这里,她不得不撒谎,“就你刚离开那时候,就……就比较忙,忘记了,再后来,就是不好意思打扰你了,现在……过了这么久,我猜你可能已经不记得我了,林老师说你工作很忙,经常不在学校,我想,我就更不应该打扰你。”

    江既迟看着她,眼神很直白,是那种明显在分辨她话语真实度的直白。

    也不知他是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点了点头,从兜里拿出手机:“你号码多少,我存一下。”

    他抬头,睨一眼倪雀,轻笑着意有所指地添了句:“免得你回头又忙忘了。”

    倪雀内心其实有点抗拒。

    她不想和江既迟有更深一步的交集。

    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个一心控糖的人,是不应该离甜品太近的。

    江既迟在她的沉默中掀了掀眼皮:“倪雀?”

    “哦,139……”倪雀报了一串号码。

    她虽抗拒,但又无法做到真正拒绝。

    她安慰自己,江既迟过去帮助了她那么多。而她也早在心里下定过决心,有朝一日等她有足够的能力了,要连本带息地把江既迟资助她的那些钱还清。

    她总归是要和他接触的,早晚而已。

    现在给个联系方式,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她不能这么怂。

    江既迟直接给倪雀拨了过去,打通后又挂断。

    倪雀看一眼就知道,还是他当年那个号码。

    倪雀顺手存下。

    江既迟眉梢一抬:“你果然没存。”

    “……”

    江既迟笑了下,又问:“微信也是这个?”

    倪雀点头。

    这时,ktv门口的方向传来陈小禾的声音:“雀雀!”

    倪雀看过去,陈小禾和叶槐站在门口的位置和她招手,估计是看她一直没回去,担心她遇上什么事,出来找她。

    江既迟听到声音,微一偏头,往声源处看了眼。

    他们身处暗处,即便如此,也不妨碍陈小禾和叶槐在看到倪雀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时,眼睛一下亮了。

    从她们原先定住的脚步可以看出,她们本来是打算招招手把倪雀招回去的,现在看到个男人,抬起的手已经放下,脚步再次迈开,小跑着就往倪雀这边过来了。

    倪雀看着他们跑过来的身影,心里有点发毛,心说一会儿的场面要最快速地结束掉,绝对不能给她这两位室友开情感话题玩笑的机会。

    她和江既迟说:“她们是我室友。”

    江既迟问:“左边那位姓叶的同学,就是你说的今晚男朋友过生日的室友么?”

    倪雀呆了呆:“啊?”

    两人说话间,陈小禾和叶槐已经到了跟前。

    叶槐看着江既迟,一脸惊讶,抬手指着他:“你……你……”

    “你们好,”江既迟十分礼貌地和叶槐、陈小禾打了招呼,笑容温和地对叶槐说,“没想到你和倪雀是室友,好巧。”

    陈小禾看着江既迟,一双星星眼眨了眨:“你好你好,我叫陈小禾。”

    “江既迟。”

    叶槐一脸大写的震惊,问倪雀:“你……你们认识啊?”

    倪雀已经反应过来,江既迟的那位过生日的同门师弟想必就是叶槐的男朋友张鹤了,没想到他们今天赴的是同一个局,确实好巧。

    “这个是江老师,”倪雀只好道,“我读中学那会儿,他教过我来着。”

    含混介绍完,她走到叶槐、陈小禾那一边,拉住了叶槐的胳膊:“我就是出来透口气,现在可以了,我们回去吧。”

    叶槐和陈小禾不约而同疑惑道:“江老师?”

    江既迟看倪雀一眼,对她们说:“只教过一节课,算不上是老师。你们叫我江既迟就可以。”

    叶槐很讲礼数地说:“我们还是叫你学长吧。”

    江既迟:“也行。”

    叶槐:“那学长,我们要进去了,你一起吗?”

    “不了,你们玩,”江既迟朝一个方向抬抬下巴,“我车就停那边,一会儿还有事,就先走了。”

    叶槐点点头。

    陈小禾舍不得这么一大号帅哥就这样走了,眼巴巴的:“真的不再进去玩会儿吗?”

    倪雀只想赶紧结束当前场面,立马道:“江老师你走吧,开车注意安全。”

    江既迟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定格了好几秒,最后泰然收回视线,轻声一笑:“走了。”

    他刚转身,陈小禾就蹿到倪雀那边,扣住她胳膊,和叶槐一左一右,夹击倪雀,准备发起审问,结果江既迟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对了。”

    三人动作骤停。

    江既迟盯着倪雀,方才那抹笑还噙在嘴角:“刚微信加你了,记得通过。”

    29|又见

    江既迟一走,倪雀就被叶槐、陈小禾扣押犯人似的挟制住:“从实招来!”

    倪雀挣出自己的胳膊:“从什么实,我刚才说的就是实话。”

    叶槐说:“我怎么觉得那么不对头呢?还江老师,他才比你大几岁啊你就叫老师,怎么听怎么有点欲盖弥彰。”

    倪雀被她说的“欲盖弥彰”吓到了,心说江既迟不会也这么想吧。

    她随即就否定掉,不会的,她和江既迟三年没见,三年不曾联系,猝然重逢,就因为她讲文明懂礼貌地喊他江老师,他就会以为她在欲盖弥彰,就会以为她还喜欢他?怎么想也不可能,江既迟不是自恋的人。

    这样想过后,倪雀镇静多了,和她们解释:“我读初中的时候,每年下学期都会有省师大的大三生来我们学校实习,他们比我们大不了多少,我都叫老师的。”

    叶槐眯着眼睛:“江既迟可不是什么省师大的,他本科在美国上的,怎么会跑你们那儿实习去?”

    “他刚才不说了吗,他只教过我一节课。”

    叶槐和陈小禾目光湛湛地盯着她,两人的表情意思分明,显然不只是“从实招来”了,而是“通通招来”。

    倪雀只好把初三那年和江既迟认识的经过讲了出来,只是有意地省略掉了自己的暗恋。

    讲这些的过程中,她们已经回到了包间内,翟梦也加入了进来。

    三人听完,陈小禾最先发出感慨:“天啊,雀雀,他人好好,他对你好好啊。”

    这一点倪雀从来都难以否定,她点头:“嗯。”

    叶槐却丢出一句:“他这么大一帅哥,又对你这么好,你有没有喜欢他啊?”

    陈小禾也说:“对啊对啊,这很难不心动吧。”

    叶槐的问题简直一针见血,倪雀听在耳里,心狠狠动了一下。但早在三年前,她就决心封锁掉这注定无疾而终的喜欢,不会有后续的事情讲给人听,就跟喜欢的作者故事只写了个开头就坑掉一样,不如不写,不如不讲。

    更何况,喜欢江既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她很久没有叩问过自己是否还喜欢江既迟的这个问题,也许早就不喜欢了。

    倪雀伸手够了颗樱桃放到嘴里,看向别处:“怎么会,他是我们老师的朋友,想想我也不可能喜欢他好不好。”

    陈小禾也拈了颗樱桃咬住:“也是,那时候你还小,估计你心思都扑在学习上,没空想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叶槐说:“哪里小了,雀雀那时候都十六岁了,我十六岁都和张鹤谈上恋爱了。”

    陈小禾:“也是哦。”

    叶槐怀疑地看向倪雀:“雀雀,你说实话,你真的不喜欢江既迟吗?”

    倪雀不让自己多想这个问题,很快接话:“真的不喜欢。”

    “可是他真的对你很好哎,”陈小禾竟掰着手指头细数起来,“给你买书,教你无人机,帮你赶走混混,深夜拯救你于水深火热中,带你去医院,送智能颈环、送手机、送跆拳道会员卡、送书,还匿名资助了你三年。”

    陈小禾总结:“如果不是你说你们三年多没有联系,我都要怀疑他暗恋你了。”

    只有倪雀知道陈小禾这种怀疑纯纯是无稽之谈,她解释说:“你们想多了,他对我好,是因为他人就很好,换作是谁他都会帮的。”

    叶槐推推翟梦的胳膊:“你也发表下意见嘛,你觉得呢?”

    翟梦耸耸肩:“难说。”

    “难说是什么意思?”

    “表面意思咯。”

    “你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翟梦耐人寻味地笑笑,又混入人群中跟人打牌去了。

    叶槐和陈小禾则继续围攻倪雀。

    她们深以为然,即便倪雀和江既迟过去没有什么,也难保以后不会有什么。

    “这么一仙品,我不染指了,留给我姐妹发展。”陈小禾豪爽地说。

    叶槐揽着倪雀的肩:“我让我家张鹤努力和他混熟点,姐们儿帮你啊。”

    倪雀哭笑不得:“你们说什么呢,我跟他真没什么,也不会有什么。退一万步说,人家要有女朋友呢,你们这鸳鸯谱乱点就尴尬了。”

    陈小禾:“哦莫,刚忘打探人有没有女朋友了。”

    倪雀:“……”

    *

    阑大女生宿舍晚上十一点要闭寝,除了叶槐要在外面和男朋友住外,三个女生卡着点回来了。

    路上倪雀点开微信,通过了江既迟的好友申请。

    系统立刻弹出自动提示:你已添加了J.,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倪雀把他的备注改成“江老师”,就没再看消息。

    事实上,江既迟也没有因为两人成了微信好友,就特意发消息过来。

    只是偶然碰见一面,只是微信里多了个不必要不聊天的好友,和过去一千多天,并没有任何不同。

    又一周过去,周六晚上倪雀接到林杳的电话,问明天有没有空。

    倪雀特意给她留着这一天呢,自然空着。

    两人约了第二天的午饭。

    倪雀在图书馆泡了一上午,掐着点去赴约了。

    林杳定的是家泰国餐厅,她先到了,在微信上给倪雀发了定位和桌号。

    倪雀到了后,服务员领着她往座位处走。

    还没走近,倪雀就愣住了。

    林杳他们坐的是个四人桌,之所以说他们,是因为,现场多了两个人,冯子业和江既迟。

    倪雀万万没想到江既迟也会在,手下意识扶了下双肩包的背带,指尖不自觉地捏紧。

    她维持着原步速走了过去,像不得已走进了办公室的乖学生,挨个给老师们打招呼:“林老师,冯老师,江老师。”

    十一月初,北阑已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倪雀穿了件毛衣,下身是循规蹈矩的牛仔裤和帆布鞋。又因为上午在图书馆学习,她出门前特意背了个书包,书包是双肩的,包身不大,背带也细细的,这一身装束,让她看起来出离的乖巧文静。

    尤其是她一过来规规矩矩的三声老师,乖得那叫一个板板正正,给仨人都喊愣了。

    林杳没愣多久,她站起来,激动抱住了倪雀,说:“好久不见,倪雀。”

    倪雀也很激动:“林老师,好久不见。”

    林杳松开她,上下打量着,由衷地感慨:“变白了,也变漂亮了,”忍不住伸手捏捏她胳膊,“就是肉一点没长,还是这么瘦。”

    倪雀笑得弯了弯眼:“林老师你还是这么漂亮,气质更好了。”

    冯子业坐直了些,十分刻意地咳了两声。

    倪雀立马会意,看向冯子业:“冯老师以前就很帅,现在更帅了。和林老师俊男靓女,超级般配。”

    冯子业哼哼两声,满意又得意:“几年过去,小学霸你还是这么实诚。”

    见倪雀还站着,林杳指指对面的位置:“怎么还站着,快坐。”

    冯子业和林杳是情侣,两人很自然地坐在一头,倪雀只能坐江既迟旁边。

    江既迟特意挪坐到了里面,把靠走廊的位置留给了她。

    倪雀不自觉地抬手攥了下书包背带,走了过去。

    刚坐下,江既迟低笑了声:“书包还背着啊?”

    那低低的声音从倪雀耳侧传来,倪雀感觉耳朵跟被人毛了一下一样,她怔忪片刻,才反应过来:“哦。”

    她立马把书包摘了下来,放在自己身侧,但身侧位置太窄,又靠走廊,书包一放,就要往下倒。

    旁边那道低沉的嗓音又开口了:“给我吧。”

    这家餐厅的四人桌,两两一沙发,江既迟坐的那边,边缘有隔挡,放东西能靠着,掉不下去。

    倪雀只好把书包递给他。

    江既迟接过,放好。

    东西往里放,人就得往外挪,随着江既迟把书包放下,他人往倪雀的方向挪了一点。

    卫衣袖子挨蹭了倪雀的毛衣袖子,倪雀心轻轻一颤,不动声色地往外缩了缩胳膊,屁股也不着痕迹地往外挪了挪。

    倪雀还没从这轻微的几乎无人察觉的碰触中回过神来,就听江既迟说了句:“小倪雀,你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那嗓音带着点轻佻的笑意,像是在逗人。

    倪雀一脸茫然,看看对面的林杳和冯子业:“我忘什么了吗?”

    江既迟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倪雀试问道:“忘点菜?”

    林杳说:“我们已经点过了,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扫码点就行。”

    倪雀扫了下码,手指滑动着手机上的菜单。

    尽管她低着头,余光却察觉江既迟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似乎还在等着她想起来什么。

    她、忘、什、么、了?

    倪雀眼睛看着菜单,心里却在想着这个问题。

    但她没想多久,林杳就出声了:“江既迟你要不要脸了,你以前也不这么自恋啊。”

    倪雀听见江既迟笑了声。

    她莫名有点脸热,随便点了两个菜后,放下手机,然后尽可能地忽视身侧那道视线,问林杳:“所以我忘什么了?”

    林杳鄙视地看了江既迟一眼,提示倪雀:“刚才你夸我气质更好了,夸冯子业更帅了,你说你落了什么?”

    “……”

    呃,倪雀睁大眼睛,半点没想到江既迟指的会是这个。

    其实,她并不是忘了,她只是,有意识地避开了。

    倪雀扭过头去看江既迟。

    江既迟轻轻佻了挑眉。

    倪雀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某种逆反心理。

    以前就是这样,江既迟的一些细微动作,诸如挑挑眉、掀掀眼皮、弯弯唇角这些,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表情,轻易就能让自己心跳猛地漏拍。

    所以当年的她才会沦陷得那么快,又收场得那么伤筋动骨,虽然那一场暗恋,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的事。

    但罪恶的源头是什么?

    是江既迟这张脸啊!

    倪雀淡淡地收回和江既迟对视的视线,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用寻常且自若的口吻道:“呃,你们说这个啊?”

    “我没忘。我只是觉得,”她微微停顿了下,才继续道,“江老师没有变得更帅,所以,也就没有说。”

    她慢吞吞地补充完后半句:“毕竟,撒谎不是什么好的品质。”

    30|记仇

    倪雀话音一落,林杳惊讶得张了张嘴,冯子业直接笑疯了。

    他手收着劲拍了两下桌,笑得脸都要贴桌上了:“我草哈哈哈哈哈哈,牛啊倪雀,”他朝倪雀竖了个大拇指,“你是这个。”

    江既迟掀起眼皮睨他:“很好笑么?”

    冯子业依旧笑不停:“也有你江既迟吃瘪的时候。”

    “我吃什么瘪,”江既迟气定神闲,问倪雀,“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三年以前我就已经很帅了,根本没有往上提的空间?”

    倪雀庆幸自己杯子里的水没有喝完,她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说:“三年前,也……就还好吧。”

    冯子业又是一拍桌,笑得更大声了。

    江既迟手指点着桌面,神色如常地看了倪雀一眼。他刚要开口说什么,林杳适时地插进话来:“别就着我们倪雀一直说了,给孩子都弄紧张了,早知道不让你们过来了。”

    倪雀感激地朝林杳笑笑。

    林杳跟她说:“我出来的时候想起来之前有个东西落冯子业工作室了,过来这边正好顺路,就过去拿,没想到他和江既迟今天也约了饭。一合计,想着大家都是那会儿认识的,干脆一起了。没提前跟你说,没事吧?”

    要是知道有江既迟在,自己来得肯定就没这么爽利了。

    倪雀这般想着,抿唇答:“没事,本来我也很久没见冯老师……和江老师了,恰好有机会,自然应该见见的。”

    服务员这时开始上菜。

    刚才不过是一番简短的寒暄,现在终于要进入正题,林杳看着倪雀,说:“三年多没见,微信你也不怎么上,难得回个消息,说的也都是好好好。怎么样倪雀,这三年过得还顺利吗?”

    倪雀一个字还没说,林杳脸上已有忧色:“后来上学,你父亲还有没有为难你?”

    这个话题,倪雀在来之前,就知道是避免不了的。

    所以她其实做好了要把表情管理好的准备,只是,当问题被抛出来,那些对应的现实、经历在脑海中铺陈而过时,倪雀仍感到自己在被名为情绪的海浪凶猛地拍击着。

    垂在桌下的手,手指不自觉绞紧。

    倪雀脸上的表情却平淡而自若:“有一些,但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你们不是教过我吗,必要时可以报警,我都记着呢。再说了,”她偏过头,看了江既迟一眼,“我跆拳道练到红黑带了,我早就能很好地保护自己了。”

    江既迟意外地抬下了眼。

    林杳惊讶道:“这么厉害?”

    “真的假的?”冯子业夹菜的手一顿,几乎和林杳同时发出感叹。

    倪雀点头:“真的。”

    “那张跆拳道卡,一百次课时,我都用完了。”倪雀再次偏头去看江既迟,“谢谢江老师,当年都没有和你说一声谢谢,谢谢你送的卡、手机,”她微一停顿,想到了那张被撕碎的扉页,但又很快继续,“还有书。”

    “这些对我的帮助都很大,很感谢你。”

    倪雀以为她说得这么诚恳,以江既迟的性子,应该会回一句“不客气”,没想到她说完,江既迟拈了个甜蛋丝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拖着调说:“嗯,很感谢我,所以一条消息没发,一个电话没打。”

    “……”

    倪雀呆愣一瞬,心说,这、怎么、又来了?

    上周末碰到的时候,也说到过这个,当时江既迟的神情就有点意味深长。

    现在又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江既迟和以前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变得记仇了。

    或者不止如此?

    倪雀感到些许羞愧,可在内心深处,她又底气十足。

    她怎么可能在对方撕掉一张原本要送给自己的写着“期待未来某一天能与你重逢”的扉页,提前逃似的离开,明摆着不愿和自己再有任何瓜葛后,再腆着脸凑上去呢?

    而且,他还发现了自己偷亲他,自己喜欢他。

    照理说,她不再联系他,他不是应该为此感到庆幸吗?不是应该觉得这女生够识趣吗?

    现在,怎么还反过来怪她不联系他呢?

    心理活动复杂归复杂,倪雀面上还是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对不起江老师,我那会儿确……”

    江既迟吃着手里的甜蛋丝,低笑一声打断:“逗你的,这么耿直。”

    “……”

    愣过之后,倪雀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对面的冯子业听着,回忆起什么:“小学霸,当年我让你联系他,你没联系啊?”

    倪雀微低下头。

    林杳拍了冯子业一下:“就非得联系啊,我们倪雀本来就一心学习,不怎么玩手机。”

    冯子业立马道:“是是是,江既迟这人有什么好联系的,朋友一大堆的,打电话还嫌占线呢。”

    可能是刚才有提到江既迟送倪雀的东西,林杳便适时地切掉了话题,问道:“对了倪雀,当年江既迟送你的那个智能颈圈还有在用吗?家里的羊没有再被偷过了吧?”

    倪雀闻言神情微变。

    林杳看她的样子,以为后来又发生过羊被偷的事,讶然道:“不会吧?”

    “没有再被偷,”倪雀慢声说,“其实那一次,就你们晚上赶过来那次,羊也不是被偷的。”

    冯子业睁大了眼睛:“什么情况?”

    江既迟也静看着她。

    倪雀平静地说:“是奶奶偷偷把羊给卖了。她那段时间玩麻将玩得大,输了不少钱,卖羊换钱了。”

    冯子业:“靠!”

    林杳恍然大悟:“难怪那天晚上碰到她,她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

    倪雀小声道:“奶奶那副样子是常态,和她偷偷卖羊关系倒也没很大。”

    林杳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倪雀说:“高一开学没多久,她又背着我们卖掉了一头羊,还伪装成羊被偷的样子。事后我通过牛羊管家,就是手机上绑定了智能颈环的那个app,找到了羊。”

    “还好我没告诉她颈环真正的作用,她有几次还想把那个环摘掉来着,我只跟她说那是监测牛羊健康状况的。”

    林杳又问:“你爸爸也知道真相了吧,他怎么处理的?”

    “羊已经卖了,就没再赎回来。他说了奶奶几句,奶奶也不敢再偷偷卖羊了。不过爸爸每个月又开始给她几百块钱的零用,她勉强够用。”

    “你爸没跟你道歉?”

    “没。”

    “你奶奶呢?”

    倪雀摇头。

    林杳愤愤不平:“这对母子还真是蛇鼠一窝。”

    林杳说完又觉得自己当着倪雀的面这般用词可能不妥,再怎么说这俩也是倪雀的亲人,或许轮不到外人置喙。

    “不好意思啊倪雀,我气上头了,有些失言,你见谅。”

    倪雀却说:“你没说错。”

    “倪雀。”江既迟这时出声。

    “嗯?”倪雀看向他。

    “家里还养羊吗?”

    倪雀不知道他这么问什么意思,一时没接话。

    江既迟道:“如果家里还养羊,寒假你回家前,我从公司给你拿几个新产品,比以前那颈环更好用,也更智能。”

    冯子业说:“你江老师就做这个的。每天就是研究怎么让机器说话。”

    江既迟:“是,我就做这个的。我们公司有一款新开发没多久的监测牛羊的智能产品,你打开手机软件,可以在线语音询问家里牛羊的健康状况,它很快就会回复你,告诉你牛羊的体温、脉搏、呼吸等数据,定位信息也是一样,你问它就会答。”

    倪雀不由叹道:“这么厉害。”

    江既迟淡淡一笑:“这只是一个比较低端的智能产品,它的功能开发并不具备什么难度。”

    对面一个文科生,一个艺术生,两人对这个属实不太感兴趣。

    但倪雀学的自动化,智能产品对应的产业,和倪雀的专业是非常对口的。

    倪雀兴致很高,不知不觉就忘掉了面对江既迟时惯有的紧张和拘谨,问了江既迟一些和产品有关的很专业的问题。

    她刚上大一,目前学的都是些基础课程,问的问题难免显得稚嫩,不过江既迟都答得很有耐心。

    他俩在这儿聊硬邦邦的专业话题,冯子业和林杳也插不上话,渐渐开始了旁若无人模式。

    等倪雀和江既迟聊得差不多了,对面的小情侣已经要腻歪出水来了。

    冯子业给林杳用拇指揩掉了嘴角沾的一粒米,直接送进了自己嘴里。

    倪雀一扭头就看见这么一幕,莫名有点不好意思。

    林杳和她碰上视线,半点没脸红,冲倪雀明知故问道:“你满十八了吧?”

    倪雀脸却微微泛红,眼睛眨了眨:“我读书晚,生日又在年初,都满十九了。”

    林杳:“那就没事了。”

    倪雀:“……”

    冯子业嚼着嘴里那粒米饭,用一种知心大哥似的口吻道:“小学霸,上大学了,可以谈对象了。”

    他说着,鄙视地看了江既迟一眼:“别像你们江老师,一把年纪了,连个恋爱都还没谈过。”

    他话音一落,倪雀震惊地看向江既迟。

    她偏头偏太猛,眼睛睁溜圆,冯子业不由问:“这么震惊的吗?”

    江既迟扯唇笑了声。

    意识到自己失态,倪雀很快收回视线。

    刚才服务员恰好送来了芒果汁,倪雀端起喝了一口,然后强自镇定地,慢慢地,蹦出一句:“我就是……额……没想到……江老师……这么滞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