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羊羔已落网,就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
“最好能弄到一件能够改换容貌的魔法道具, 指望那些光明士肯定不行,还好王国里尚有一些法师,我会为你留意的。”莉达衡量着自己的仆从里, 似乎有几个与法师牵扯上关系。
赫莱点头。
两人不断商量、完善赫莱的逃跑计划, 几年下来皆是如此, 为了成功躲避圣殿的追捕,哪怕是一个非常小的细节都值得慎重再慎重。
如果这一次不能成功,面对圣殿那个庞然大物,赫莱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再离开。
大致将计划推进一步,莉达已经说得口干舌燥, 仗着四周没有宫廷侍女, 她猛灌几口花茶,难耐的渴意得到消解后,发出一声极为放松的叹声。
“对了。”似乎想起什么, 莉达从身后拿出一个小盒子,“你14岁的生日礼物我还没给你,看看吧,我肯定你会喜欢的。”
她似乎成竹在握, 微笑地看着赫莱。
解开铜扣,盒子里淡绿色的绒布上静静躺着一柄银色的小剑, 与约尔德从前送他的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比起约尔德送的剑, 眼前的小剑像是被等比例缩放过,无论是剑柄处的雪狼咆哮印记,还是剑身上刻印的暗纹都十分精细。
赫莱最初以为那也只是个小装饰品, 打量片刻, 小心翼翼拿出小剑,眉头忽然一挑:“这……”
“这可不是那些随处可见的小物件喔。”莉达非常得意, 默念一句咒语,躺在赫莱手心的小剑忽然变换形态,赫莱连忙握住剑柄,才没有让那剑跌落下去。
“这是……”赫莱惊异地瞪大眼睛,他的手指顺着剑脊缓缓下移,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手下冰冷沉重的材质,和时时刻刻涌动的寒冷气息,“这是一把冬剑!”
这就是让凛冬国闻名大陆、谁也不敢擅自挑衅的剑!
果然不同凡俗。
“猜对了!”莉达猛一拍手,微昂着下巴,“你不是一直想要么?这可是我花了好几年功夫才弄到的,用了法师的技术处理,具备两种形态,只要掌握咒语便可随时切换,小剑形态下你就可以当成一个装饰品,随身携带。”
“得到冬神认可的子民使用后会召唤出独属于自己的雪狼,你试试!我还没亲眼见过觉醒仪式!你放心,这附近设有阻止他人窥看的阵法,就算是圣殿那群狗崽子,也只能在外面眼巴巴望着。”
赫莱的笑容里泛着一丝苦意。
得到冬剑认可,至少是修习有成的剑士。他这辈子和剑接触最多的也就是挥挥大公为他特意打造的木剑,除此以外,连真剑都没怎么碰过,妄图觉醒只会是一种亵渎。
但莉达的心意不容辜负,赫莱还是咬破食指,将血珠抹在咆哮威慑的雪狼之上。
至少,试一试。
谁知血珠刚一接触剑柄,安静泛着冷光的剑身骤然冒出亮光。
“果然,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成功觉醒的!”
莉达兴奋的话在耳畔响起,为这突然的光芒,赫莱有些怔愣。原本不报有任何期望,突然成功,倒让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光芒之中,一只半截手臂长度,高只到他膝盖以下的小狼欢腾地跑出。她有一双与赫莱极为相像的蓝色眼睛,雪白的皮毛像覆盖霜雪,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与其他小狼不同,赫莱的小狼额头处有一片深蓝色的纹路,粗略一看,像是一个古老的雪花痕迹。
十分眼熟。
赫莱想起了他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暴风雪的夜晚忽然浮现的巨大雪狼,那狼的额头也有同样的纹路。
初初现世的小狼一看到自己的主人,尾巴一摇就要扑过去,但她立刻发现了主人身侧还有一个人类,扑腾欢喜的动作瞬间变得矜持,狼爪小心翼翼踩到赫莱的膝盖上,微凉的毛发擦着赫莱裸露的手腕,小狼亲昵地凑了过去。
这是他期待很久的伙伴!那个在原剧情里既威风凛凛又十分可爱的巨大雪狼!
当然,她现在刚刚出生,身形矮小,离以后那个威慑八方的狼头还差很大一截。
但赫莱已经十分喜悦了,他本以为被圣殿禁锢后,再没有机会拥有自己的伙伴。虽然心头欢喜,赫莱仍然克制自己的动作,非常礼貌地摸摸小狼头顶的毛发,又顺着揉揉狼耳朵。
小狼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将右爪抬起来搭在赫莱手上,示意他摸摸。
“好可爱的狼!”莉达眼巴巴望着,“我都要嫉妒你了。快给小家伙取个名字吧。”
想起原剧情里小狼的习性,又察觉到小狼不住往圆桌上游移的眼神,赫莱了然一笑,说:“饼干。你以后就叫饼干。”
这名字把莉达逗笑了,不过,当她发现饼干表面上仪态端庄,实则偷偷用爪子将圆桌上精致的糕点挪过去偷吃,便瞬间明了,觉得这名字真是非常合适。
一个下午的时间,赫莱和她除了喝茶,只吃了几块点心,其余的糕点果脯被饼干一扫而空。
宫廷侍女收拾的时候非常惊讶,以为公主和格里默家的少爷对今天的下午茶很满意,专门找到厨房里的糕点师傅偷偷学习手艺。
……
赫莱离开之时,天色已经渐暗。圣洛伦索常年处于寒季,昼短夜长,还没到下午四点钟,已经看不见云层里的太阳。
赫莱在花园里坐了多久,亚瑟就在外面等了多久,在入口处看到赫莱时,亚瑟微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视他周身上下,目光最终停留在他的脖颈处。
——扣得严严实实的领口里,似乎多了一根黑色的线。
……莉达·伊索尔德。
闭了闭眼,又缓缓睁开,将心头那股躁动的恶意压制下去,亚瑟保持着微笑,同赫莱一起坐上马车。
他的主人不喜欢公主,亚瑟知道的,他明白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子,每次赫莱见到莉达,眼神跟看一个妹妹一样。尽管如此,他仍然无法抑制地对那位公主产生嫉妒之情,这让他难以保持从容。
马车行至半路,亚瑟终于忍耐不住开口提醒、敲打赫莱。
“殿下,你是神的妻子,是圣殿的妻子,应当洁净身心,一切都奉献给光明神,应该减少与那位公主相见的次数。”亚瑟要狠狠攥着手,才能勉强维持平稳的声线,让一切显得是他为了圣殿,而非出于私欲。
赫莱瞥他一眼,嗤笑一声,挪过视线,漫不经心地回击。
“是的,我的骑士长大人。不过,我与神的事归于我们,若神认为不妥,自然会降下神谕。你作为神的仆从,应当明白自己的位置,恐怕没有资格对此指手画脚。”
赫莱满带讥讽的冷语亚瑟收到不知凡几,偏偏这一次,正好刺中心脏最隐秘的位置,使得他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微笑。
车厢内一时陷入安静当中,没了烦人的教导,赫莱轻轻靠着软枕,闭目小憩。
及至在圣殿内穿行,赫莱仍然视亚瑟于无物。这位惯爱挑逗神妻的不逊骑士,不知为何也保持沉默。
赫莱在回房的时候碰见了加曼,这位主教向来来去如风、不见人影,在圣殿里住了快十年,赫莱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每一次见面,对赫莱来说都度日如年。
因为加曼的出现往往意味着圣洗仪式的开始,他会再度被带到那间暗无天日的房间中,被圣水浇洗,像一尊人人趋奉的雕像,亦或者别的什么,被那些沉默寡言、又十分高大的信徒的古怪眼神包裹。
跃动的火焰中,空气中蔓延的危险气息令人战栗。赫莱的肌肤常年在圣池中浸泡,变得洁白无瑕,莹润生光,柔软如牛乳,对外界的变化十分敏感,光是接触到那些人的视线,他裸露的脖颈、手腕和双腿就仿佛被野兽舔舐过一般。
而且仪式过后,往往又会被带到祷告室内,一墙之隔的距离,听那些信徒们倾诉。
癫狂的话语听得多了,赫莱已经习惯,渐渐只把那些混杂欲望和炽热的感情隔绝在外,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反倒是那些听起来温和理智的信徒令他非常不适。
他们声调平稳,说话富有逻辑,在外界一定至少是中层以上的学者。但赫莱在他们的话语中,却成了他们可爱的小妻子——丈夫们在外打拼,回到家后将一切财产交给心爱的妻子,又同妻子倾诉遇到的烦恼。
如果不是隔着一面墙壁,他们恐怕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赫莱抱在怀里,一边亲昵地印下不带情欲的吻,一边在耳畔窃窃私语。
有的甚至苦恼于没办法将他带到朋友面前,向他们介绍妻子。
这种极度正常,却又务必扭曲的关系更令赫莱难以忍受,偏偏在加曼的注视下,他必须坐在那里。
本来想无视加曼直接离开,却被那位严肃的主教叫住。
加曼仍然一身朴素,他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显得温和,但旧习难改,仍然锐利逼人、锋芒毕露,在赫莱的身体上游移,让赫莱觉得自己正被人拿刀抵着审视。
加曼的视线最终落到赫莱的脖颈处,他同亚瑟一样,也发现了赫莱身上的新东西。但加曼没有点出来,等到赫莱不耐烦,越过他直接进了房间,加曼看向亚瑟。
“殿下今日去了王宫?”
虽然是一个询问句,但没等亚瑟回答,加曼就有了答案。
“难怪公主最近对南国的法术很感兴趣……”
“不过,亚瑟。你似乎需要重新整理一下心情。”他似乎察觉到亚瑟的阴暗心绪,随意地提醒道,又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放轻松,别太紧张。”
“殿下已经被我们捕获,被我们圈禁。适度的自由是应该的,对于我们的小妻子,圣殿向来不吝啬自由。”
“但,也只是适度。羊羔已落网,就再也没有逃走的机会。”
这些话让他显得从容无比,是掌握权力的上位者。
亚瑟听了没有任何表示,他心头闪过哂意,有太多嘲讽加曼的话,不过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个老头子身上,亚瑟迈步越过加曼,跟随赫莱进入房间。
……
因为难得的收获,赫莱入梦时都带着好心情。
梦渐渐深入,渐渐将少年的意识捕获。赫莱仍然来到了几乎每次做梦进入的地方。
再辉煌,再奇伟,再圣洁的地方,他看了近百次也看腻了,毫无新鲜之感,也没有心情招呼不远处的神。
本来想等待梦醒,赫莱却没想到饼干跑了出来,小狼的身形被浓郁的光元素挤压,显得更为矮小,但她仍然威风凛凛,抖抖身上的毛发,微微扬起小巴就冲光明神的方向咆哮。
赫莱赶紧将饼干搂抱住,试图把饼干收回去。
虽然他在梦境里对神有很多大不敬的举动,但他自己无所谓,饼干却不一样。
奈何小狼似乎非常想要保护主人,不断挣扎,冲神龇牙咧嘴,若非还是幼崽形态,恐怕凶意毕现。
“好了,好了,乖。饼干乖,不要叫了。那只是个雕像,不是活人……”赫莱不断抚摸饼干的头顶,试图让躁动的小狼安静下来。
忽然,饼干不叫了,直愣愣盯着不远处的神。赫莱后知后觉地跟着看过去,发现万年不动的、被光芒包裹的神动了。
祂巨大的羽翼震颤,搅动周身的光元素陷入狂暴,一步一步朝赫莱走进。赫莱抱起饼干,警惕地盯着祂。
琴声奏鸣,圣歌悠扬。原始最初的晨光之中,随着祂的靠近,赫莱依稀看见了祂的面容。
他心头微怔。
修眉凤目,鼻梁高挺,灿金色的眼眸更显得高傲又无情。
一张,不怎么像伊斯曼人的脸。
一张,异常熟悉的脸。
赫莱被格里默家族、凛冬和圣殿充满的脑海中,忽然闯出一道剑芒,被他强行压抑的回忆再度涌现。
浮蘅。谢青。
光明神竟然有一张极似浮蘅的脸!
第32章 生日快乐。
“芳携……”
赫莱自梦中惊醒, 出了一身冷汗。晨间的光线透过窗楹落在他脸上,映出惊疑不定微微颤抖的眼睫。
片刻后,赫莱镇定下来。天鹅绒滑落, 露出少年人线条优美的躯体, 无论是凸起的喉结, 流畅的肌肉线条,还是纤长有力的小腿,无一不彰显出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瘦弱的少年了。
赫莱已经在圣殿里度过十一个年头,再过不久就要成年。
圣池腾腾地冒着热气,赫莱双手靠在池边, 闭目安静地冥想, 任由缓缓流动的温水带走冷凝的汗珠。许久后,他睁眼,正看到对面的神像, 心绪一时极为复杂。
身体洁净一清,赫莱吸了口气,从水池中站起,淡金色的液体仍流连不舍, 试图攀附着一寸又一寸雪白的肌肤。
沐浴过后的渴意促使赫莱走向一旁的休息区。
房门忽然被推开,端着柔软衣物的骑士走近, 正看到赫莱, 瞪大了眼睛呆立在门口。对方刚刚洗完澡,赤身裸/体什么也没穿,就这样毫无遮蔽地站在水汽氤氲的房间里, 端着玻璃杯仰头喝水。
十七岁的少年四肢修长, 比例完美,仰头露出初具轮廓又稍显青涩的喉结。湿漉漉的头发, 莹润发亮的皮肤,犹带着水珠的脚踝,一切的一切都十分清晰地映入亚瑟眼中。
向来从容不迫的骑士难得露出狼狈的神色,仓皇地垂下眼帘。
赫莱背对着他,什么都不知晓,喝完水后,他转身走到亚瑟面前拿走衣物。
十几年来,他早已习惯对亚瑟袒露身躯,因此毫无羞涩窘迫之意,就在亚瑟面前换上衣服,不躲不避。
“走吧。”他说。
由亚瑟和十二位披坚执锐的骑士陪同,赫莱十年如一日地前往庸人书屋。他让亚瑟等在外面,惯常地走上三楼,坐在熟悉的位置上,往后靠,伸手抽了本书出来。
一切都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只是今天没有与约尔德相约见面。
手指拂过纸面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赫莱的心情并不平静,激动的涟漪一点点扩散,逐渐令心绪越发波澜不平。
这一个月,是光明神几十年来唯一陷入沉睡的月份。那位在伊索尔德国至高无上的神明,每隔七十六年会陷入沉睡期,持续时间长达一月,因此这一个特殊的月份被有心人称为“万籁俱寂时”。
横行已久的圣殿终于迎来了力量衰减期,被压制已久的贵族和保皇党势力露头,在诸多领域毫无顾忌地打压圣殿,这也让赫莱终于迎来与父母见面的机会。
此前他在王宫里见到父亲和母亲,感觉时光真如流水,从前伟岸的雪狼大公如今两鬓霜白,美丽优雅的梅丽夫人眼角也有了皱纹。
他们隔着花丛相见,向来沉肃刻板的大公对赫莱挤出一个小心翼翼的微笑。
想起那时候的场景,赫莱闭了闭眼,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按着书页的手指力度却变重。
……这也是他逃走的最佳时机。他与莉达筹备数十年的计划,就看今朝了。
视线落点的角落里,一名穿着黑白马甲的侍者垂头,安静地擦拭玻璃杯,手指在玻璃上富有节奏地敲击。赫莱看了一阵,将书籍放回,起身朝角落里走去。
侍者转身,身影没入黑暗之中,赫莱紧跟着他的脚步。
他带赫莱一直是往下走,来到庸人书屋的地下室。推开最里面的一间房门,尘土气扑面而来,赫莱屏住呼吸,发现空旷的房间地面上,用金粉和银钠粉绘制了一个巨大的法阵。
“殿下,请。”侍者轻声说。
两人没有过多交谈,赫莱直接步入阵法之中,一阵光闪过,他被传动到另一间腐朽味道浓重的暗室之中。
守候在一旁的人见他抵达,点亮室内唯一一盏煤气灯。晕黄的光芒中,赫莱看见了他的面容,有些惊讶,却又很快恢复平静。
不是莉达的人,而是格里默家族的人。
于是他明白,原来一切暗中的谋划没有逃开父母的视线,他们默不作声,沉默地给予他帮助。
时间紧迫,没有过多时间叙旧。
那人将一个行囊、一枚空间戒指、一袋南国通行货币、一张南国地图、小刀匕首等武器递给赫莱,还有一枚暗黑色的耳钉,那人解释说:“少爷,这是公主为您准备的魔法道具,能够改换面容。”
赫莱沉默地接过来,他没有耳洞,便捏着耳钉直接往柔软的耳垂一穿。几滴鲜红的血珠渗出,耳钉没入新鲜的伤口。
此前,赫莱同莉达偷偷学了一些法术,因此很容易地明白了如何使用耳钉。他微微一想,默念咒语,将自己变成了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只是面部大半都是扭曲的瘢痕,看起来极为可怖。
又将戒指戴上,背上行囊。
“少爷,请跟我来。”那人带着他在黑暗里行进,走到另外一间房间,里面也绘有一个阵法。
这一次赫莱被传送到了一个边境小镇里,被接引的人带到一个走私队中。
走私队除了装满货物的两架马车,便只有一名身形瘦小、眼神锐利的领头人。其余的马车和人都是其他走私队的人。
在凛冬国从事走私生意收益虽高,风险也很高,一旦被捉住,走私贩子和其家族都要遭受死刑。因此这一行当有自己的规矩,赫莱想起莉达曾经告诉他的,走私领头人一般孤家寡人,但领头人之间交情浓厚,但凡进行走私活动都要一起出发,不允许擅自行动,一旦被发现异常,那名走私领头人会被私下处决。
莉达的人花了快十年时间才成功混入,掌握了一条走私路径。
看见突然冒出来的赫莱,其他人倒不怎么惊奇,因为他们身边也跟着好几个与他同样年纪的孩子——伊索尔德不在明面上禁止法师,但在圣殿的压迫下,并无法师成长、生存的空间,许多有一定势力的家庭会将魔力充沛的后代偷偷送到南国去学习法术。
就是通过走私贩子。
领头人与其他人交流一阵,等到暴风雪渐渐消弭,所有人一同出发,向着风雪深处走去。走过一段距离后,所有车队非常默契地四散而开。
赫莱所处的车队选中了偏左的方向,行至一片无人的森林前,马车停了下来。
领头人注视着赫莱,忽然单膝跪地,右手握拳负在胸前,目送赫莱远去。
“少爷,一路顺利。”他轻轻地说。
走私完成后,车队之间还要聚集在一起,所以他不能护送赫莱。这一条路,只能由赫莱一个人走。
庸人书屋里。
亚瑟推开惊慌不定的制服侍者,死死盯着空无一人的座位,舌尖抵着腮部,半晌,发出一声不知是惊讶还是早有预料的笑容。
他蓦地离开,骑在马上直直闯入王宫,十二位骑士跟随着他。
不顾护卫的阻拦,亚瑟横冲直撞,来到花园里。他第一次走入这个地方,沿着小径直走,路的最尽头处,一位盛装少女在喝下午茶。
看到闯入的金发骑士,莉达起先是愤怒,然后疑惑地问:“赫莱怎么没有来?”
亚瑟背对着阳光,面庞被阴霾笼罩:“公主殿下,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莉达微微一笑,抿下一口清甜的花茶:“当然,骑士阁下。我现在正等待未婚夫露面,与我共进下午茶。不是吗?”
她端起茶杯,对着亚瑟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这一条走私路并不安宁,一路上虽然人迹罕至,却时不时便有雪兽滋扰。被暴风雪养育的野兽兽性充沛、凶意赫然,但凡嗅到血肉的痕迹,便成群结队来袭击。
除了一些小法术和光明术,赫莱没有其他手段,好在还有饼干陪着他。他的小狼凶悍勇猛,再庞大的雪兽在饼干的利牙和狼爪前都不堪一击。
雪地里泼洒出热烈的血液。
他们继续顶着暴风雪前行,艰难地行走。
天地陷入惨烈的、蒙昧的白色,伸手不见五指,几乎看不清方位,赫莱只能握着莉达给他的寻路尺,感受淡淡的温度前行。
他不能停下来,现在还在凛冬国的范围内,一旦停下,很有可能被追赶来的圣殿骑士抓住。
他再也不想沦为被圈养的羔羊了。
渐渐地,暴风雪停息,四周温度升高,雪也变少了,路旁冒出点点绿色。赫莱的双腿不再陷入厚重的雪里,能够踩在地面上,这让他的步伐变快不少。
也许父母和莉达他们会担心他独自一人难以生活,但走夜路、赶野兽、吃干粮,这一切对赫莱来说并非全然陌生。在许多个世界以前,他也曾一人一行囊翻山越岭。没了圣殿的束缚,反而活得非常自在。
也不会感到寂寞,饼干温热的身体始终伴随在身边。
走走停停,好几个日月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等赫莱回过神的时候,身边、脚下已不再有冰冷的雪。极目远眺,一片辽阔的、无边无际的原野蔓延着,浅绿浓绿的低矮植被覆盖在上面。
抬头,一片辽阔的月夜,繁星点点。
夜晚的风在原野上缓缓吹拂,那些稀罕的草像波浪般翻涌。
“……”
徒步行走、翻山越岭的疲惫,被风雪侵扰的冰冷,都已经远去;被圣殿、格里默家族、王室等杂事占据的心扫去杂物,干净轻盈起来,徒留淡淡的喜悦与感动。
赫莱深吸一口气,忽然用力向远处奔跑。饼干低低叫了声,紧随在其后。
她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开始还在赫莱脚后,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他面前。饼干似一抹银色的光,不像在跑动,反而像在奔流,与缓缓涌动的植被进入同一频率之中,毛发莹莹发光,像覆盖着霜雪。
看来你也被困得不耐烦了。赫莱在心里想。
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跑得累了。赫莱停下脚步,一下躺倒。身下的草丛有些硬,还带着湿意,不需要偏头,便能嗅到土壤和植被的味道。
急促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赫莱眨了眨眼,安静地注视着辽阔夜空,看着细小的星子明灭闪烁。
“嗷呜。”饼干亲昵地叫了声,凑过去蜷缩在赫莱手臂旁,毛绒绒的尾巴搭在他的腹部,一上一下地甩动。
“如果我的时间没有失衡。”没日没夜的逃亡里,除了风雪,只有饼干偶尔的叫声,赫莱从不开口。直到现在,他才说了第一句话,因为长时间没用嗓,声音显得低沉晦涩,“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赫莱笑了笑。
“这是我成年前的夜晚。”
“祝我生日快乐吧。饼干”
“嗷呜!!”
第33章 活该没老婆!
第9章
在常年被白雪笼罩的圣洛伦索生活了十八年, 再一次见到茂密的丛林和各色植被时,赫莱仅有一种双眼被刺伤的感觉。
不过他很快就适应过来,渐渐爱上了这种被绿色充盈的安心感。
靠近南国的地界有深林, 有小溪, 还有在山林间穿梭跳跃的灵巧的小鹿, 却没有赫莱习以为常的暴风雪——这里四季如春,暖融融的日光催生出大片生灵,万物勃发。
在途中遇到的第一个小镇里,赫莱花钱从一家服装店里买了新衣服,换下身上具有明显北国特色的服饰。同时再一次改换容貌, 让五官趋于平凡, 他想要在法师的国度里躲藏起来,那么便不能太过显眼夺目。
收回饼干后,赫莱独自一人走夜路, 摸黑来到了拉夫曼堡,里面的建筑与其他小镇格外不同,无论是堡垒外部几米高的墙体,数十座在黑夜里沉默的火药巨兽, 还是堡垒内部鳞次栉比、风格迥异的建筑,以及凹凸不平的石板路面上来来往往的佣兵和赏金猎人们, 一切都说明此处的凶悍气质。
赫莱跟随人流, 进了一家有老鼠印记的酒馆。昏黄的煤气灯下,数十位佣兵或聚集或分散而坐,或圆或方的酒桌上摆放着大玻璃杯, 澄黄的酒液在里面晃荡着, 漾出漂亮的泡沫和颜色。
酒馆的老板身材健硕,右眼上有两道陈旧伤疤, 此时一边低头擦拭玻璃杯,一边同一位栗发的佣兵说话。
赫莱径直走到酒柜面前,几枚色泽漂亮的晶币落到柜台上,打断了老板和朋友的谈话。他瞥了一眼晶币的颜色,嘟囔了句“大生意”,就放下玻璃杯,热情地询问。
“老鼠酒馆有最好的佣兵团,能为客人你提供最棒的服务。现在酒馆内的佣兵,你看中了哪一个,就可以选他所在的佣兵团。”老板说,“我们价格公道,视任务类型拟定佣金,如若客人不满意,也可以离开。”
早在赫莱走到酒柜前时,那些笑闹的佣兵就已将视线挪到他身上,不动声色地估量价格,此刻听到老板的话,有几位说话荤素不忌的人物大喊。
“夫曼,你这狗娘养的!给我们拉客来了,看你那殷勤劲儿,就差没把我们洗干净亲手送到老爷们的床上!”
佣兵们一下子笑开了。
老板无视他们的玩笑,用温和而不失催促的眼神注视着赫莱,对方的大半面容都掩在灰色兜帽下,只露出一个消瘦的下巴,但这不影响老板用看情人的眼神看他。
赫莱言简意赅:“护送任务,前往基约小镇。”
“哦。”老板很平淡地说,“又是一位去亚格追寻真理的客人,祝您一切顺利。如果你挑选身边的这位小伙子,他的佣兵队要价不高,只需要6枚中等颜色的晶币。”
被他点中的栗发青年温和地笑了,他的眼瞳是温暖的琥珀色,在灯光下熠熠发光,与亚瑟极为相似,但比起咄咄逼人的骑士长,他无疑更加无害。
“或者其他人?”
赫莱:“就他了。”又拿出颜色比之前更暗淡的晶币,“这是定金。”
要上路也得等到明天,酒馆老板为赫莱收拾出一个房间供他凑活一夜,伴着浓郁的烈酒的香气,和外部时不时响起的醉酒的佣兵的声音,赫莱睡得并不安稳,第二天一早就醒了。
酒馆提供的早餐味道平平,远称不上美味,只能用来充饥。
吃完饭后在酒柜前坐着等了一阵,就听见身后传来数人的脚步声。
跟随着发声方向,赫莱转过头去看,栗发青年伍德身后跟随着三名装扮各异的佣兵:一名瘦弱的黑发男性,脸上有雀斑,腰间挂着数十把形状古怪的匕首,应当是斥候抑或盗贼;一位面容宽厚的中年男性,一头金色短发,一身洁白无瑕的衣袍,腰间挂着一篮草药,在团队中应当充当医师;至于最后那位红色卷发的女性,身材线条健美,容貌锐利,身上没有额外装饰,看不出职业。
而佣兵队之首伍德,看他背着的宽刃巨剑,赫莱便知晓他又是一名骑士。
佣兵队的效率很高,弄清楚赫莱的要求后,几乎没有耽搁就出发了。伍德雇来一辆窄小的马车以供赫莱乘坐,佣兵队则全程步行。
从拉夫曼堡去往基约小镇最快也要三天两夜,在路上,赫莱不可避免地与佣兵们发生交谈——当然,许多是他故意而为。
“赫勒老板,像你这样去亚格的人,说实话在这个季节里有很多。”瘦弱的黑发男性说。面对外人,他有些羞怯,不擅长交谈,不过当赫莱主动找到他时,这位斥候反而展现出服务者该有的热情,“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护送客人去亚格了。现在是法师的招生季,最近几个月大量外来人涌入拉夫曼堡,人人都说要去基约。”
“是吗?”赫莱感兴趣地笑了笑。这一段时间,他有意无意地表明了身份——一位舍弃家业,从北国南下,想要成为法师的名为赫勒的落魄贵族。
“不过,在那些人当中,您或许是最有可能进入塔群学习的人!”斥候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样直白的话语让他布满雀斑的脸颊上泛起点点红意。
红发法师见状,吹了个悠扬的口哨,与伍德对了下眼神,又撞撞伍德的肩膀:“头,上呗。”
伍德没有行动,自顾自地坐在角落里擦拭自己的长剑。
法师翻了个白眼。不明白自己的老大明明对那客人有意思,却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在她看来,赫勒虽然容貌平平,气质却很出众,很得人喜欢,明明没说几句话,她就对赫勒产生了好感,更不用说斥候——那小子面无表情杀人的时候,可没这样胆小羞怯。
而以赫勒的身份,与自己老大凑成一对再好不过。于是法师明里暗里暗示伍德,却无奈于自家老大跟个木头一样,除了必要的交流外,根本不吭声。
活该没老婆!
法师在心里诅咒。
法师不想再和伍德一块儿窝在角落里了,听见赫勒正在询问塔群的事宜,她立刻来到黑发青年面前:“让让让,这些我最熟悉。”
她正是一位从塔群毕业的正式法师!
“客人你应该知道,法师分为实习法师,魔法导师和大魔法师。大魔法师的魔力循环自成一体,以构筑法师塔为标志,几个研究方向相近或者关系密切的大法师联合在一起组成一个学院,便是一个塔群。”说起这些,法师头头是道,在赫勒温和鼓励的注目下,更为起劲,“大部分向往魔法世界,想要成为法师的人都需要选择一个塔群加入学习。塔群规模有大有小,招收的学生数量各不相同,不过都分为一二三等生。”
“三等生最差,可以旁听法师们上课,却需要负担塔群里的俗事杂务。二等生好一点,能够专心学习,但需要缴纳不菲的学费。一等生是最好的一批,不仅不需要交钱,塔群还会有各种补贴。当然,在那之上,成为一位大法师的弟子才是最好的,那意味着你前程卓越。”法师从塔群的组成讲到学生的分类,还带有比较出名的一些塔群,以及一些潜规则。恨不得将脑内的相关知识全交代给赫勒。
塔群大量招收学生的时间点比较固定,成为每年约定俗称的“招生季”。
思索着莉达提供的名单,赫莱又询问法师:“那你觉得我适合加入那一座塔群?”
“唔……”法师想了一阵,“你没有测过天赋,不过想来大概也是普通人的水平,能够成为二等生最佳,再不济第三等也行。那些塔群里,有的对三等生完全是压榨态度,有的却还行。要我推荐的话,客人你看看灿星塔群、以太塔群和绿锈塔群呢?这三座风评较好。”
“好的,谢谢你。”赫莱毫不吝啬笑容,法师在他的笑容下慌乱地眨了眨眼,忽然明白了斥候突如其来的羞怯因为什么。长篇大论之后,就躲回伍德身边,陷入了沉默。
佣兵队继续前行,在第三天黎明时分,抵达了基约小镇。
伍德找到传送法阵,他在这里似乎有关系,很快便回来说,可以让赫莱提前使用,最先抵达亚格。
到这里,佣兵队的任务算是结束了。赫莱付了剩下的佣金,跟随管理员和其余几人站到法阵之上。一阵光过后,不见了他的身影。
法师惆怅地收回视线。返回拉夫曼堡的途中,她憋不住问伍德:“头,你为什么不主动出击啊!我看你喜欢他喜欢得不行,怎么不出手把他变成老婆?”
一路上伍德在赫勒面前简直是个锯嘴葫芦,恨不得一句话也不说,但在其他人面前,伍德并非如此。这让法师异常困惑。
“一个落魄贵族,一个年少有为的佣兵队队长,咳……虽然头你的出生不好,可这么一算,也不是不能配嘛。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伍德笑了下:“落魄贵族?你真这么以为?”
“啊——”法师傻了,“能给出上等的晶币,但是数量有限;仪态很好,但身上的钱财不足以支撑从前的吃穿用度;见识非凡,虽然他问我塔群的事,但我能看得出很多消息他早就知道了……是落魄的贵族少爷没错啊?”
“是贵族没错。那种金玉养出来的皮肤和为人待事寻常人伪装不出来,而且必定是个来历非凡的大贵族。”伍德漫不经心地说,“但是落魄了吗?那只是他的说辞而已。”
“要是我去他的领地当骑士,说不定还有机会得到他一时青睐的眼神,如愿以偿。但现在?”
短促地鸣叫几声,催动身下的马儿。
“我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他去塔群里,未来前途光明无限。差距太大,配不上啊。”
“啊……”法师很沮丧。那她以后也不能趁老大不在夜袭赫勒了。
医师说:“等那位贵族少爷成为法师,队长可以自荐枕席,当他的男宠。”
伍德想了想,歪了歪头。
“不错的主意。”
第34章 “没关系,我会好好教他的。”
南国的都城亚格比赫莱预想中还要好。
深青色的砖石严密齐整, 街道宽阔,两侧是鳞次栉比的小店。街上的人流比拉夫曼堡更为密集,也更加多样丰富, 鲜艳的颜色在每一家店铺, 每一位行人身上都可以找到。
如果说在圣洛伦索,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想到“严冬”这一个词语;那么来到了亚格,只需要一个眼神,便会投入暖春的怀抱。
与其余小镇最不同的还要数有着尖锐顶部的塔楼,这些塔楼有的通体洁白,在阳光下散发光晕, 有的呈现流动的彩色, 有的悬浮在半空中,有的深深扎根土壤,通常每三四座塔楼组合成一个塔群, 被悬浮在半空的金色圆环笼罩。
赫莱能从那些尖塔上察觉到浓厚的魔法气息,大量和他目的相同的人群涌向各个塔楼的方向,在最底部,法师的招生季正在展开。
跟随着大流, 赫莱将名单上的每一个塔群都走遍了,他没有接受过正统的法师教育, 也不能展露出巨大财富——一方面他得在亚格里隐藏自己, 另一方面,还不确定会在这里待多久,每一分钱的花销都值得慎重。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成为一名三等生。
由于规模有限, 多数塔群对三等生的招收有名额限制,只有几个规模庞大的塔群不限人数, 赫莱最终报名成为以太塔群的一名三等生,只因为负责招生的法师脾气比较温和。
以太不提供三等生的住宿,所以在正式开始塔群生活之前,赫莱得找到一个位置合适的住所。
附近一条街道全是旅馆,这一回赫莱没有像选佣兵团那样随意,他需要住上数月乃至数年之久,为了以后不产生过多事端,现在谨慎挑选是值得的。
位置最好的几家旅馆装潢很好,但价格昂贵,赫莱算了算,以他目前带的钱,连续住两三年就会消耗一空,果断更换目标。不过接下来看的旅馆要么空间太小,要么卫生太差,要么有一些讨厌的客人……总而言之,都不怎么符合赫莱的心意。
纠结一阵后,赫莱正打算先去一家旅馆住几天,等弄清附近的环境之后再长租,一名个子高挑的红发青年忽然凑到他眼前。
“嘿,你好。”红发青年热情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在寻找住所?我是鲁弗斯,或许可以为你提供一点建议。”
赫莱看着他没说话。报名时他见过鲁弗斯,那头又长又直的红发在人群中非常瞩目。
鲁弗斯说:“我知道一家旅馆,虽然位置没那么好,但价格公道,整洁干净,只需要两枚晶币就能享受一个月的住宿,连带免费的三餐和洗浴。”
“它在那儿?”
鲁弗斯带着赫莱走了很长一截路,直到街上的人都没有几个才停下脚步。赫莱打量着面前门额陈旧的旅馆,听到鲁弗斯说:“就是这里。实话实说,我也是它的客人,而且和老板有协议,如果能为他介绍新客就能得到额外分成。但我没夸大其词,这里确实不错。”
赫莱迈步走进去,见旅馆内部确实如他所说,虽然装潢摆设显得古朴陈旧,也没有几个客人,却胜在干净,每一张木桌表面都光滑可鉴。零星的几个客人都安静地低头吃饭,没闹出鬼哭狼嚎的动静,而且看那色泽诱人的兽肉和酒水漂亮的颜色,味道应该不错。
“我叫赫勒。”赫莱报出假名,询问老板价格,一番还价后,最终定下以20枚晶币的价格租一间一人室一年,如果以后继续续租,优惠更多。
“你是以太新的三等生,对吧?”鲁弗斯走到赫莱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报名的时候见过你。我是以太的去年的二等生,某种意义上,能算你的学长?如果以后在以太遇到事,都可以来找我。”
二等生?
赫莱心里有些惊讶,因为看鲁弗斯的穿着和住宿,不像是能负担昂贵学费的人。不过各人自有各人的办法,他人的事情与他无关。
点点头,又与老板和鲁弗斯聊了两句,赫莱就上楼准备休息。
新客人的身影没入楼梯口,消失不见,一段时间后,老板冷不丁笑了:“你忙活半天,就给我拉来一个穷小子?”
“我看他最多住一年,或者要不到那么久就会搬出去了。”他调侃地看着鲁弗斯,觉得这小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红发青年背靠着酒柜台,手里转着一把被银环穿透的匕首,没有面对赫莱时热情的笑容,神情有些冷淡。
“老头子,你眼光是真不好,难怪这么多年只能开这一个旅馆。没了我,连生意都维持不下去。”
鲁弗斯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漫不经心地说:“他手里一点茧子都没有,怎么可能跟我一样是个下等人。多半是哪位离家出走的小少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自己就能在外头闯荡。”
老板接过他的话:“却不知道外面全是豺狼虎豹啊。我看,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被拆的连骨头都不剩。”
鲁弗斯:“没关系,我会好好教他的。”
*
赫莱的第一堂课在以太最西边的一座法师塔里,他跟着鲁弗斯,被他带到二楼一间教室里,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这一堂课似乎不分学生的资历和等级,所有人都要上。距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教室里已经星星零零来了学生。
赫莱安静地观察着一切,忽然发现左前方一名穿着制服别着蓝色徽章的二等生正冲着鲁弗斯挤眉弄眼。
“那是你认识的人吗?他似乎找你有事。”看了一会儿,赫莱提醒身边的伙伴。
鲁弗斯抬头,和对方对上视线,嘟囔几句,说:“哦,是的。谢谢你提醒我。”
那名二等生走过来,跨坐在前排的椅子上,无视了赫莱,冲鲁弗斯不怀好意地笑:“这段时间都没看见你,又去哪里发大财了?”
鲁弗斯:“一些小活。”
“得了吧伙计!”二等生摇了摇椅子,“以你的性格,不赚大钱的事是不会碰的。算了,先不说那些,我来是要提醒你,最近魔伊里他们可不安分,你小心点。”
鲁弗斯笑了下,有些不屑:“他们爱怎么争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二等生耸耸肩:“谁不是那样想的呢?什么贵族和平民的划分,真滑稽。可你要知道,一旦出现了对峙的两个派别,而你选择中立的时候,被率先淘汰的只会是你自己。”
说完,二等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堂课的导师正是当时负责招生的魔法师,她大概三十岁的年纪,穿着漆黑的法师袍,有一头漂亮的亚麻色卷发和湖绿色的眼睛。
“欢迎大家来到以太学习,魔法界是个残酷的世界,你们中有将近三分之二的人这辈子最多能学习一个法术,只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能继续攀升,但大部分也停止在魔法导师的境界。”一开头,导师米娅就毫不留情地道出真相,但接着她又说,“但谁也说不准自己能不能走到最后。谦卑与贪婪,这是法师的戒律,你们当明白自己的处境,但也要抱有吞噬一切知识的贪婪之心。”
这一堂课是最基础的导论课,因此米娅并未讲深奥的法术,而是从魔法的本质开始讲起,逐步扩展到法师的分类、魔力的性质以及塔群。
……
“现在俗世将法师划分为实习生、导师和大魔法师,其实那是为了贴合塔群的出现而涌现的类别,并不精准。在大魔法师之上,还有更进一步的法师,我们称之为规则主宰,现在魔法界公认的规则主宰是盘踞在北国的光明神。”
完全没料到光明神会出现在法师的授课当中,赫莱眸光微动,听米娅继续说。
“规则主宰顾名思义,对一种规则具有主宰力,如同光明神在光、明亮、生长等规则领域具有无人可以挑战的地位,在古老年代,这一类法师又被称为‘半神’。神并不存在,有的只有逐渐接近规则的人类。”米娅笑了笑,“很多人猜测,光明神是三百七十二年前的传奇法师米迦勒,对方自研发新法术‘光明湮灭’后便失去踪影。不到二十年,北国便多出一位神明,所管辖的领域恰恰与米迦勒的研究方向重合。”
“但也只是猜测,至今没人能求证真相如何。现今亚格之中,最接近主宰的法师唯有我们以太的加菲尔德大魔法师,或许等他入君主位,这个不解之谜能够得到答案。”
“规则主宰通过对规则核心的掌控,衍生出几大权能……其中‘标记’是最为核心的权能,象征主宰对规则的掌控力……”
这是这个!
赫莱轻轻摩挲着右手腕,压抑住内心的激动。
尽管成功逃离伊索尔德,但赫莱始终没有忘记六岁时光明神在他身体上留下的痕迹,也始终没有安心下来——他知道,总有一天圣殿会找过来。想要回归格里默家,在终结之战的战场上作为新任大公率领群狼,他不能一味躲避,必须主动出击。
身上的印记是他目前急切需要解决的。
下课之后,赫莱立刻走到米娅面前,主动询问起“标记”的事。
因为塔群里的学生走到后面迟早需要选择深入的方向,米娅只当这位新学生在提前准备。她不像一些法师对三等生抱有歧视,一视同仁地为赫莱解答问题。
“印记领域算比较偏门的研究领域,我所了解的提及过的书籍有《聚合指令》、《法师的精确度》和《咒文》,你可以去藏书室借阅了解。至于塔群里该领域的老师……”米娅犹豫了一会儿,虽然认为赫莱不能接触到他们,秉持教人教到底的心态,“查普林,多萝西娅,以及加菲尔德,都是该领域很出色的法师。”
“谢谢老师。”
加菲尔德……
赫莱想起在庸人书屋里看到的充满刻薄语言的书籍,米娅两次都提到他,说明对方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学者。他有心成为对方的学生,但想到加菲尔德是接近主宰的大法师,极有可能看穿他的身份,还是打算自己私下里查阅资料。
这一堂课结束后,一等生和二等生可以继续去其他教室上课,三等生却需要完成分配下来的任务。鲁弗斯询问赫莱要去哪里,想到一开始碰到的傲慢胖子,赫莱说出对方扔给他的任务——打扫盥洗室。
这算得上脏活了。
鲁弗斯挑了下眉,转头道:“嘿,皮尔斯,我想以赫勒的性子,该被分配去藏书室,不是么?”
显然,他还记得米娅给赫莱的建议。只是赫莱没想到鲁弗斯会为他出头,而且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同伴在这方面显然权力不小。
被他叫住的人挠了挠脑袋,讪讪一笑,立马改口更换了赫莱的任务。
“谢谢。”
红发青年摆摆手:“小事一桩,毕竟你是我招揽的顾客。”
赫莱跟他道谢之后径直走向藏书室的方向,鲁弗斯停留在原地,视线落在他的脊背上,漫不经心地想:他露出的脖颈真是白皙,比贵族还要细腻,还有耳垂上的黑色耳钉……
鲁弗斯不喜欢那样沉闷的颜色,他认为赫莱该换一个更显眼的颜色,比如说——红色。
“坏家伙。这是你的新猎物?”突然插入的女声打断他的思绪,鲁弗斯淡淡瞥了来者一眼,笑道,“是啊,他是我的猎物。”
鲁弗斯扫视教室里蠢蠢欲动的其他人:“所以你们都记好了,除了我,谁也不能找他麻烦。”
棕红色瞳孔里,如同冷血动物般锐利的视线尤其在皮尔斯身上停留。他被看得浑身冷颤。
第35章 神纹浮现。
以太的藏书室比赫莱预想中要大, 规模近似于他原来世界里的大学图书馆,除了成排成列的木制书架和羊皮纸制成的书籍,还有大量的书桌, 以及每一张桌子上都附带的小夜灯。
藏书室全天对外开放, 除了一位管理员和几位三等生, 并没有其余的守备力量,按理说应该有不少人对里面的珍贵古籍蠢蠢欲动——书架里任意抽一本出来拿到黑市上贩卖,足以下辈子吃穿不愁。
可开放的几十余年来,从未有人敢造次,据说是因为藏书室内有隐秘的法阵, 威力足以让一名大法师重伤, 而且没人愿意冒着得罪以太的风险,只为了几本书籍。
赫莱的工作说轻松也不轻松,但要说繁重, 还没到那种程度。他与其余九名三等生的任务是清扫书架上的灰尘,保证书籍有序地摆放,同时负责打扫书桌和椅子。
每人分到一块区域,从现在开始一直到夜晚最后一道钟声响起, 他们必须时刻清扫垃圾,保证直到最后一刻都是干净的。
赫莱被分到一片少人区域, 那里的书籍内容高深晦涩, 很少有学生会去那里阅读。
这也方便了赫莱,他一边打扫,一边寻找米娅导师推荐的书籍。中途看到不少名字有意思的书, 碍及目前优先度最高的任务, 赫莱没有过多停留。
他正躬身用扫把扫去地上的垃圾,一双牛皮制成的鞋子忽然停留在面前, 挡住了他的去路。
“看看。一位勤劳的三等生。”
赫莱抬头,发现是一位别着蓝色徽章的二等生,深蓝色法师袍裹着洁白的里衬,领口处还别着礼花,尖下巴高高地扬起,活像一只骄傲的迪曼鸟。
虽然不清楚迪曼鸟为什么犯抽,放着大量的书籍不看来找一个普通学生的麻烦,赫莱还是避让,不打算与他发生冲突,他厌烦与一些蠢货纠缠,即便最后胜利了也让他有种被脏东西沾过的感觉。
迪曼鸟显然不这么认为。或者,他就是那样一位自找麻烦的蠢人。
在赫莱已经明确避让的情况下,此人犹不知道进退,再度贴到赫莱面前。见卑微的三等生似是被他的举动吓得站着不动了,傲慢的迪曼鸟才满意了,一边口头教训,说赫莱这里没打扫干净,那里残留灰尘,一边从身侧的书柜里抽书。
对他来说,送上门来的三等生或许是学习中途的一个小玩具。
“你也许是新来的,还不知晓这里的规矩。我是哈罗德,你该称呼我一声学长……”
赫莱不打算再花时间和他纠缠,他的嘴唇微掀,默念着咒语。
那一刻,原本挺直站立的哈罗德脚下一歪,好像失去了什么平衡,踉跄地往前面摔去。抽出一半的书籍随之跌落,被赫莱往前一步,一把接住。
嘭得一声。
哈罗德起先还以为是自己没站稳,谁知当他试图爬起来的时候,摇摇晃晃如同喝醉了酒,膝盖还没挺直就又摔倒,根本没办法站起来,只能双手撑着地面。
“该死的三等生!”哈罗德又惊又怒,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赫莱,“你对我做了什么!”
将书籍放回原本的位置,赫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静地说。
“我做了什么?这位同学,如果你不赶快离开这里,恐怕要保持这个姿态直到明天早上。”
“你!!”哈罗德涨红了脸,眼神变得极为凶狠,但以他现在的姿态,无论做出什么表情都显得异常滑稽。
憋了一阵,尝试再三,哈罗德仍然无法站起,尽管想要教训赫莱,他已经无法忍受这样的丑态,咬牙往外面爬去。
总算恢复了清静。
赫莱拍拍手。心想,一个简单的混淆法术而已,堂堂一位学习了至少一年的二等生连这个都不会吗?
左手边的角落里忽然传来轻轻的笑声,赫莱拧眉,走过去看,发现是一位靠着书柜睡觉的三等生。
“没想到你这么有气势。”对方似乎认识赫莱,移开盖在脸上的书,笑眯眯地道,“那些人看走眼了,以为你是任人欺凌的小猫。”
“我是科林·维兰德,和你一样的三等生。你要小心了,哈罗德背靠魔伊里,以他的性格,不会善罢甘休。”
科林·维兰德,一个从平民崛起,在终结之战中打败雪狼公爵,问鼎奥法神位,一统大陆的神人。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赫莱本该与他在战场上相遇,却没想到提前了这么久。现在的科林,应该还只是位在塔群里艰难求学的普通学生。
回想对方的大致人生经历,赫莱的眸光闪动,最终落在他手里的书上。
——《咒文》。
正是米娅导师推荐书目中的一本。
赫莱无视科林意有所指的话,指着那本书问:“你什么时候能看完?”
“这个?”科林合上书页,递给赫莱,无所谓地说,“只是随便拿了本盖着睡觉而已,你需要的话,现在就给你。”
他抖抖衣袍上的灰尘,“以后还会再见面的。”
余下的时间里,赫莱快速浏览《咒文》,发现这本厚厚的书里提到“标记”的内容只有一个小节,且内容少得可怜,寥寥数语而已,根本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
赫莱并不沮丧,打算之后继续搜寻相关资料。
*
一转眼,赫莱来到亚格已经接近一个月。这段时间他回到旅馆修习剑术,到塔群专心寻找书籍,倒十分充实。
这一天早上醒来,他感到身体一些特殊部位像是被火燎了般,隐隐作痛,散发痒意。
赫莱坐起,扯开领子看,发觉裸露的锁骨上浮现淡淡的金色痕迹。他蓦地盖住那片肌肤,一直提着的心落到了实处——沉睡的光明神醒了。
相隔万里,被法阵阻隔,他身上仍然能够冒出来的印记就是最佳证明。
忍住不适感,赫莱冷静地思考对策。
这一个月来,他始终在关注亚格里的人流流动,并没有发现圣殿的踪迹,说明圣殿那边还没有派人来找他。
至于光明神,按照上课时和在书上看到的理论,对方只能在伊索尔德国范围活动,即便强行来到南部,也会被亚格的禁神法阵阻挡。
威胁仍然存在,却不致命。
不管怎么样,在终结之战发生前,他需要重回格里默家族,让那些桀骜的狼群们认可他的领头地位。当务之急便是解除光明神所留的痕迹,再想办法与家族接触。
或许是因为“标记”的内容有些敏感晦涩,这一段时间里,他大量翻阅藏书室里的书籍,一无所获。前段时间,赫莱想办法接触了那两位魔法导师,费了一番功夫才得到一些青睐,从他们口中,赫莱得知了一些线索。
目前推测出可以解除印记的方法大致有两种。
一个是覆盖法,用更强大的印记覆盖掉原本的;另一个是利用最高级别的死亡仪式抹除。
前一个办法在赫莱这里行不通,至于第二种……目前没有人成功完成最高级别的仪式,一切都是猜测。
虽然有一些进展,但总的来说,仍然处于一无所获的境地。
赫莱并不知晓自己的一系列举动已经让他隐隐成为这一届的风云人物,被不少人暗中关注。
下课后,赫莱正打算和鲁弗斯离开,哈罗德不知为何出现在他面前。
自从藏书室的那一次遭遇,哈罗德后来陆陆续续找了他好几次麻烦,都被赫莱不轻不重地挡回去,有时还被弄得异常狼狈,搞得哈罗德很恼火,看赫莱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凶狠。
赫莱本以为他又来找麻烦,却看到哈罗德一张俊脸紧紧绷着,将一封精致的信拍在桌上,不情愿地闷声说:“三等生,庆幸吧,以你卑劣的性格和低劣的资质,居然被魔伊里大人看中了。能够打入上层圈子,你还真是好运气,感恩戴德吧!”
看信的内容,是邀请他去参加一个贵族间的聚会。
在以太这一个月来,赫莱也知晓塔群里两个阶级的冲突和斗争,但他没兴趣掺和进去,以没有时间为理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什么?”哈罗德不敢置信,“该死的,你,你竟敢拒绝——”
赫莱和鲁弗斯离开,完全没理哈罗德。
“不去吗?”到了走廊,鲁弗斯询问,“如果能进入魔伊里的圈子,对你以后有很大好处。”
赫莱摇摇头:“没兴趣。”
半路上,他碰见了科林。
“我听多萝西娅老师说了,她说你是个有礼貌的学生,她非常喜欢你。”科林用带着恭喜性质的语气跟他说,“就连脾性古怪的查普林老师,听说面对你时也非常温和?”
赫莱正是通过他的介绍,才有机会与那两位魔法导师接触。
“侥幸罢了。”赫莱耸耸肩,“查普林老师喜欢花草,而我刚好懂一些种植技术。”
科林墨绿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冲赫莱心照不宣地笑:“但在塔群这么多年,从没人能弄明白他的喜好。”
两人交谈之间,鲁弗斯感到那名平民首席的目光移过来,落在他的身上。
轮廓深邃的眼窝,薄唇勾出轻佻的线条,他的笑容在赫莱眼中一定显得很热情温和,像是个风趣的好人。
但在鲁弗斯这里,显然不是。
他的眼神与科林一触即分,尔后逃避一般,挪开了。
直到两人的交谈结束,鲁弗斯和赫莱回到旅馆。
吃完晚饭,他没有在外面逗留,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
坐在木椅上,窗户半开,徐徐的凉风送入,乳白色的月光顺着窗楹流淌。鲁弗斯拧着眉头,脱下衣服。
他的肌肤是淡淡的蜜色,光线下像摸了一层蜜油,薄薄一层肌肉线条优美,腹部的肌肉块垒分明。但右臂上一整片的灼烫伤痕破坏了一切,深红色的、嫩肉攒聚的伤口让一切显得不协调起来。
鲁弗斯没有涂药处理,坐了片刻,他伸手,指腹在伤痕上轻轻地抚摸,感受一阵又一阵的锐痛涌起。
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实践课上,科林轻描淡写地将一发炎灼术送到他的肩膀上。要不是鲁弗斯身手敏捷,那一道法术很有可能让他胸口的肌肤完全坏死。
想到对方出手以及得逞时脸上甜蜜的笑容,鲁弗斯忍不住眉头紧皱。
他自认不是个好人,带着求财的目的接触赫莱,但面对科林时,连他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赫莱——
想到容貌平平,周身却有一股奇异气质的租客。鲁弗斯的心怦怦直跳。
说不出是激动还是恐慌。
你究竟惹上一头什么样的怪物?
第36章 赫莱发现,他在看他。
没人能够解答他的问题, 事实上,从这一天开始,鲁弗斯勉强算平静的塔群生活彻底改变了。
塔群里学生除开已经拥有导师的一等生, 二等生和三等生仍然会混在一起上课, 并且不同年份学生的进度不同, 变相形成了年级。
科林是二年级也是三等生的风云人物,不仅容貌俊美,墨绿的双眼看人时深邃又深情,而且在魔法上的天赋一骑绝尘,很多人猜测要不了多久, 他就能摆脱三等生的束缚。至于平民出身……拜托, 这里是魔法的世界,那只能算洁白衣衫上一个小小的泥点,改变不了什么。
这位平民首席的脾气又好, 不像魔伊里高高在上,很多人都敬仰钦佩他,却不知道他的真面目。
第三法师塔中部有一块凸出的阳台,暖融融的阳光能够毫无阻隔地喷洒在上面, 将台面上的皇冠贝母、仙人球和铃花孕育得生机勃勃。因为定期有人打理,阳台的地砖异常干净, 反射出靠在栏杆上一道挺拔的身影——科林双手交叠, 撑在栏杆上,正饶有兴致地打量法师塔外的景致。
但身后不停的哀求和充满恐惧的声音将一切都弄糟了。
科林微笑着转身,看着双膝跪在地上满脸泪痕的青年学生, 一位普普通通的三等生, 和他同一年入学,除了在元素法术上有那么点天赋, 其余泯然众人矣。
“维兰德先生,拜托您了,我真的很需要这笔钱……”三等生涕泪纵横,不断抽泣,“要是拿不出钱,那、那些人会杀了我的!就当是我借您的,我会很快还给您。”
科林心里“啧”了声,面上温和地说:“尼克,不是我不想帮你。你瞧,之前你三次找我借钱,我都掏了腰包,但你什么也没还给我。我不是魔伊里那样的贵族,并没有足够的钱财挥霍。”
三等生膝行到他跟前,原本还算英俊的脸已经哭得皱皱巴巴,他伸手抓着科林的袍角,近乎嚎哭地哀求:“求求你了,维兰德先生。只要我有钱,我、我今晚就可以还给您,连带之前三次的钱,加倍还给您!我发誓!”
“他们已经在门口堵我,要是拿不出钱,我真的会死的!我不想死,不想死……”
真是难看。
科林居高临下,用评估货物一样冰冷的眼神打量他。
一个软弱的、无能的男人,他真是看走了眼,才会一开始选中他。只是稍稍用一些刺激的游戏诱惑他,这蠢货就迫不及待地上钩,身家输得一干二净、血本无归,还得靠四处借钱保持体面的生活。
就这样,他仍然不知道罢休,上了瘾一样将大把的钱财和鲜活的精力挥霍在赌场内,成为一只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已经腐朽不堪的蠹虫。
科林以为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让他崩溃,那样艰难的拉扯和推进才能使他最大程度上感受到摧毁一个人的快感,谁知道那蠢货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走向地狱,活像回家一样轻轻松松推开深渊大门。
后退半步,扯开被三等生抓得皱巴巴的衣袍角。
现在他对科林来说已经不是即将入口的美味猎物,而是一团污泥、发臭的鼻涕虫、不可回收生物,看一眼就觉得恶心。
收拾这样的残局,令科林内心的阴暗冲动勃发,他掰着手指,瞳孔神经质地颤动。
过了会儿,或许是听得烦了,科林勾唇微笑,笑容非常甜蜜,说出来的话却让三等生如坠冰窟。
“你已经离不开赌博了,一只赌狗,一个彻彻底底的渣宰,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我的时间我的金钱呢?”说出这样残酷的话后,科林又故作天真地剖析三等生,“其实,这是你刻意追求的结果吧——因为知道自己没有魔法上的天赋,再死皮赖脸地待下去迟早有一天被扫地出门,所以放任自己堕落,好歹还能收获一个昔日天才堕落的名声呢。就好像真的是因为沉迷赌博而放弃了魔法,而不是因为根本没办法走下去。”
温柔甜蜜的语言,刀刀致命,刮得三等生当场崩溃,抱头痛哭。
“脏死了。”科林踹了他一脚,等在外门的学生很有眼色,立刻将三等生拖走。
虽然没有亲手触碰那团垃圾,科林还是捏着手帕不断擦拭手指和掌心,直到同伴提醒他。
“魔伊里去藏书室了,她要去找你的小猎物,你不做什么?”同伴的话里并没有丝毫担心的意味,反而充斥看好戏的幸灾乐祸,他给科林出主意,“如果在他被为难的时候天神下凡救下他,猎物说不定会露出很可爱的表情哦。”
扔掉擦手的帕子,科林并不担心。
对于赫莱——他的新猎物,科林早已有了打算。他不想让赫莱成为下一个尼克,可爱的猎物需要精心烹制,做出的菜肴才会美味可口。
魔伊里不会对赫莱动手,但经过这次事件,为了继续平静的生活,赫莱一定会选择靠向一个阶级。贵族们太过张扬跋扈,与赫莱的个性不符,而平民里有科林。因此科林成竹在握,赫莱一定会选择靠向他。
到那时,他们的接触会越来越多,等到可爱的猎物对他完全抱有信任的时候……
光是想想到时候的场景,以及赫莱的表情,科林就兴奋地双颊充血。
所以不能着急。
深吸几口气,勉强将那股兴奋压制下去,但欲望无法满足的焦躁感还是不断困扰他,科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想起什么,问同伴:“那个红毛鬼在哪儿?”
“在教室里。”同伴说。接着对科林的用语十分诧异,“虽然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但很少见你用这种侮辱性的词汇。”
科林的瞳仁很大,阳光下微笑时,简直像一个天使,纯洁而又无辜。但天使的表情转而阴沉下来,眼神里的凶意恐怖骇人。
他拍拍手,向教室走去。
“谁叫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
一切如科林预料的那般,魔伊里没对赫莱动手。
她忽然出现在藏书室里,似乎也只是询问赫莱为什么拒绝掉宴会邀请。
虽然厌烦于平静生活受到打扰,赫莱还是礼貌的回应,当然,答案仍然只有一个,没有时间。
没有参加宴会的时间,却有时间在冷清的藏书室里挥霍?
魔伊里微微挑起的眉梢这样问道。
赫莱面不改色:“如果没有别的事,就请离开,我只是个三等生,还需要继续工作。”
魔伊里摇摇头:“我并不想打扰你。”
众目睽睽下,这个出生南国法师贵族家庭、黑发黑眼、蛇一般的女人靠近赫莱。她比赫莱还要高一个个头,需要埋头才能贴到青年的耳畔,金色的大圆环耳环打在赫莱的肩膀上,发出叮铃的脆响。
“我只是对你很感兴趣。”魔伊里的声音沙哑性感,“别紧张,男孩。我对你没有恶意,从没有伤害你的打算。哈罗德是个蠢货,他喜欢找你的麻烦来吸引注意力,但没有危险性。”
“真正危险的是你身边那个小子,别看他成天笑得清纯无辜,好像出生以来就没和别人发生过冲突,他可是个坏家伙。他在接近你,男孩,目的绝对不纯,或许想把你弄得满脸泪水、一身乱糟糟的。”
赫莱对那些都没兴趣,他与科林注定为敌,那么对方不管是好是坏与他都没关系。抓着魔伊里冰冷的、试图抚摸他下巴的手指,赫莱冷冰冰地说:“没兴趣。”
“好吧。”魔伊里举起双手,后退半步。
她不无遗憾地说:“虽然很想看到你哭出来的样子,一定很可爱,但前提在于不是维兰德搞的。你要小心了。”
等到魔伊里离开藏书室,明里暗里关注他的视线才少了些。尽管如此,赫莱仍然被身上停留的视线弄得异常恼火。
这些人不上课不学魔法,闲着没事干来找他做什么?他们爱争就争,为什么要把他卷进去,让他在塔群里备受瞩目!
且赫莱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明明已经改换容貌,现在的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放进人堆里一会儿就分不清楚的程度,为什么还能引起那么多关注。
明明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三等生!
愤怒地埋下头打扫。过了一段时间,赫莱才恢复平静。
他放回扫帚,靠着石墙抬头往上面几层看,藏书室顶部最中央的位置是一片彩绘玻璃,色彩浓艳,透着丝丝缕缕的光。这样远眺能让他放空思绪,保持冷静。
突然,赫莱注意到了一个影子——在他左手边的廊道上,一个人影没在灯光的阴影处。他站在护栏后面,并不是无意经过,亦或者在那里放空思绪,而是双手放在栏杆上,垂首。那姿态像在注视下面的什么东西,或者只是一个等待的姿态。
紧接着赫莱发现,他在看他。
那道目光穿过一层又一层楼梯,最终落到藏书室的最底层,就在赫莱的身上。
但这么大的高度差,即便赫莱尝试转变角度,也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只能依稀有一个概念——那个人很高。
他询问管理员,得知那里是藏书室的最高层,不对学生开放,只有塔群里的几位大魔法师可以使用。
……
最高层上。
男人穿着宽大的黑色法师袍,却没有掩盖他近乎伟岸的身躯。他的步伐坚定有力,却走得有些急促。
加菲尔德——以太塔群最受瞩目的天才法师带着一脸阴郁回到他的房间里,冷硬的沙发托着他的身体。他双腿岔开,背靠着沙发,黑色卷发压在皮革上。
他浑身的色彩都是冷的,由于过于俊美邪气的面容,总让人想到从地狱走出的魔鬼。
然而此刻,加菲尔德却急促地喘息着,他试图令自己恢复平静,然而蠢蠢欲动的下腹——那个常年安静的器官却一反常态,兴奋不已,仅仅因为他在散步时无意间撞见一次小小的冲突,看到一位非常普通的学生。
然后加菲尔德无可抑制地产生了冲动,他的脚像被强力胶水一样黏在原地,眼神贪婪地在对方身上流连。直到那名学生察觉到了他,加菲尔德才勉强把自己拔开。
他原来是个第一次见到人就发情的畜生。
很多人对他的评价都错了。他并不阳/痿,相反,一旦遇到命中注定的人,他会像色魔一样兴致勃勃。
伸手缓缓抚弄,试图令其冷静下来,加菲尔德闭上双眼。
在释放过后的余韵中他想,这会成为他以后的弱点,唯一的弱点。无论他是否因此尝试切断感情,那名学生都会扰乱他。
要么提前扼杀,要么完全掌控——
睁眼,五指在眼前微张,翻转过来,缓缓收拢,一个坚定有力、掌控者的姿态。
而且,那名学生身上似乎有一些很可爱的痕迹。
第37章 一只落水狗。
加菲尔德对他的青睐突如其来, 令赫莱措手不及。
塔群内的一等生都是跟随魔法导师或者大魔法师修习的门生弟子,无须付出任何钱财,塔群反而会给予大量的补贴和帮助, 以便他们潜心学习魔法, 成为以太日后的支柱。
但一等生没有固定名额, 全看是否有高级法师愿意收弟子,因此竞争激烈,有的时候连续十年不一定出一名一等生。
作为普普通通的三等生,除了差一点卷入其他学生的争端中,赫莱自认为其他方面都很安分守己, 接触到最厉害的法师也不过导师层级, 那些伟大的大法师,更是只在别人的口中出现。
却没想到在一个午后,得知了大法师加菲尔德要收他作弟子的消息。
如果传递消息的不是米娅导师, 他恐怕以为有人对他恶作剧,想看到他狂喜后又失落的滑稽表情。
虽然不清楚那名天才法师的用意如何,但这样,至少让他成功从平民和贵族的争端中抽身而出——那些人在二等生和三等生中搅弄风雨, 可谁也不敢轻易触碰高高在上的核心塔群弟子。
这并不是个隐秘的消息,赫莱得到通知后不久, 便传遍了塔群。
在魔法道路苦苦攀升的学生们尚且惊讶不已, 那些已经做出一番成就的法师亦感到惊异,以为今天是愚者的节日——那位大法师素来以性格狅悖、言语恶毒闻名魔法界,独来独往多年, 没有朋友、没有老师也没有弟子, 在很多人眼里,是个要么孤独终老要么一举成神的狂人。
他居然破天荒收了弟子?
那个叫赫勒的是谁, 什么百年难遇的天赋连加菲尔德那条毒蛇都忍不住动心了?
紧接着发现对方只是个三等生,魔法天赋并不高,勤勤恳恳修习最多走到导师境界,相貌也平平,实在看不出哪里出彩。只能归咎于加菲尔德口味特殊,就是一眼看中了没有办法。
“这样的好运什么时候能降临在我身上?”学生们仍然议论纷纷,有的艳羡不已,有的却对赫莱憎恨嫉妒。
“真好,不用再去打扫藏书室,不用交钱,只要坐着等,塔群就会把源源不断的财富和资源送到他面前——那可是加菲尔德!以太里的头号实权法师!”
“如果以太是个王国,赫勒绝对是王子,有继承权的那种!”
没意思。
科林一手撑着脸,百无聊赖地拨弄桌上的蓝色珠子。
没意思没意思没意思——!!
指腹蓦地按压住蓝色宝珠,狠狠碾压,纤长的眼睫低垂,遮住一双酝酿风暴的眼睛。
他居然敢被别人发现了,成为别人的东西!
原本只差一点,只差一个令赫勒陷入泥潭的麻烦……他就能收获一张可爱的哭泣的脸。
现在一切都被搞砸了!
该死的加菲尔德!
与他同样拥有坏心情的是鲁弗斯。
赫勒是他选好的猎物,是他日后学费的来源。现在一切都变了,鲁弗斯再也不能、也不敢对赫勒出手。
而且——
赫勒离他越来越远。
鲁弗斯说不出这是种什么心情。
*
藏书室的顶层是加菲尔德的工作室和魔法工坊,一年中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那里。米娅通知赫莱说,加菲尔德让他在第二天的早上八点整去顶楼等候。
这个时间点,除了早起来打扫的三等生,也就只有一些熬了一整夜的学生了。
轻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四周安静,似乎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加菲尔德与他相约在他的办公室,靠近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
室内的装潢严肃沉闷,色调并不鲜艳,厚重的橄榄绿绒布窗帘牢牢锁住塔外的光线,漆黑的皮革沙发里,赫莱未来的导师深陷其中,交叉的双手撑着一张线条流畅、五官深邃的脸庞,以及在幽暗光影中一双迷蒙的灰绿色眼睛。
他就像蛇一样。
但加菲尔德的性格显然不如外表那样美好,尽管是他主动提出收赫莱为弟子,面对他时的表情却毫无亲切,视线冷锐,像一把手术刀,又像毒蛇在观察猎物。在他的注视下,赫莱甚至感到了不自在。
而且没说两句话,赫莱便发现了未来导师的本质。
一个高度攻击性的毒舌怪。
具体表现在,明明只是初次见面,本该是师生二人互相了解、培养感情,为日后亲密的师生情谊打好基础,加菲尔德却将赫莱从头挑剔到脚,从他没怎么打理的齐肩黑发,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庸普通跟随大流的穿着,再到他进入以太后缺乏目标的行动。
加菲尔德深深鄙视了赫莱花费大把时间在藏书室里,跟随以太固定的课表上课,却从未表现出任何的创造性和进取性。
“一个彻头彻尾的nerd(书呆子)。”加菲尔德薄薄的嘴唇掀起一个嘲讽的笑,“让人怀疑究竟谁那么没眼光会看中你。”
赫莱:……
毒蛇嘶嘶吐蛇信:“当然,这个人是我。所以你得明白,成为我的学生不是一个好归宿,你无法以此作威作福,以为可以挥洒青春,反而需要经受更多的考验。”
“也许要不了几年,你就会受不了崩溃,哭着说要离开塔群。但那是未来,而现在——”加菲尔德盯着赫莱的眼睛,像在拷问,“我姑且问一句,你有没有想要深入了解的方向。”
“神纹标记。”赫莱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本以为加菲尔德会嘲笑他心比天高,没想到对此他反而没有其他表示,只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古怪笑容。很快一边嫌弃他完全不像个“未来法师”,倒像个笨拙的骑士,一边给赫莱布置了大量作业。
几十个书名在他刻薄的嘴里飞一般地吐出来,毫无休息余地地挤占了赫莱的大脑。
“在魔法界,大部分人产出的都是垃圾,根本不能称之为成果,哪怕是农民从粪坑里掏出的屎都比那好点——至少它们可以成为肥料。只有极少数的还能入眼,然而看久了也是一场精神污染。”
这位上一秒向他推荐,下一秒就长篇大论逐本批评,看他的表情,就像屎里勉强淘出不怎么屎的一堆。
随后,加菲尔德开始阐述对赫莱的要求。
每隔三天至少在办公室里见一面,以便他了解进度;每隔一周汇报一次学习进度,以便他能及时纠正一些问题;每隔一段时间,赫莱需要对他提出的问题以文章的形式进行解答;在基础搭建起来之后,魔语课、占星课等课程随之而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赫莱以为自己回到最初读研究生的时候,当时他的导师性格严肃,却也没严苛到这种地步。
他罕见地感受到了窒息。
但好在加菲尔德推荐的书籍干货极多,言简意赅,其中好几本都是围绕“印记”的命题展开,给了赫莱很多灵感。
这让赫莱至少有了方向,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
成为加菲尔德的正式、唯一的学生后,他再也不用成天待在藏书室里打扫,或者在课程间应付一些烦人的苍蝇,他埋头苦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阅读书籍,夜里回到旅馆都在根据书籍的指引练习绘制法阵——塔群为他提供了住房,但被他拒绝。
虽然任务繁重,又十分辛苦,但埋头阅读时,赫莱总算感到一种安心的平静感。
小狼湿漉漉的、粗糙的舌头轻轻舔舐侧脸,引起淡淡的痒意,赫莱眉眼微弯,偏头伸手落到饼干的头顶,恶狠狠地挠了几下。
“可怜的饼干。”
饼干现在只能在旅馆内活动,陪伴在他身边看他读书,这让赫莱很是愧疚,只能以隔三差五的甜点和撸毛弥补。
他将饼干抱起来,温柔地梳顺雪白发亮的发毛,喂饼干吃树莓味的曲奇。
沉浸下来过后,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周围的人和事都远去了,赫莱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鲁弗斯。
——他依旧会在固定时间出门,去塔群上课或者自习,鲁弗斯通常也在那个时间点出门,结果就是两人在塔群中几乎同进同出,很多人以为他们要么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要么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更有些荒谬无端的猜想。
但自从第一次和加菲尔德见面后,赫莱就再也没在早上见到鲁弗斯。第一次没在大堂里等到红发青年时,他少有的诧异,但很快就被他抛之脑后,毕竟两人的交情只是普通水准。
但一连二十几天都没有碰到,赫莱只能归咎于鲁弗斯有意躲他了。
或许是因为加菲尔德的缘故。赫莱能够理解他的心理,于是不过多深究。
再一次见到鲁弗斯,是在通向藏书室的长廊中。
走廊空旷而漫长,只有鲁弗斯一人在不远处慢腾腾地走着。他看起来狼狈极了,红发贴着脸颊,法师袍皱成一团还在滴水,浑身湿漉漉的,像被人当头浇了桶冷水。
面色更苍白如纸,眼底青黑,看起来很久都没有休息好。
鲁弗斯半垂着头颅,注视着长廊地砖上的花纹,看起来不打算抬头,对身边即将路过的人也不怎么感兴趣。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赫莱嗅到他领口传出的浓重的血腥味。
“……”赫莱停下了脚步,询问,“你看起来需要帮助。”
鲁弗斯接近他的目的也许并不光明磊落,但客观事实上,赫莱能够顺利在亚格安顿下来,在塔群中安稳地生活,都少不了他的帮助。
所以面对这种情况,赫莱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过问。
听到熟悉的声音,鲁弗斯蓦地抬起头,见到赫莱,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接着翻涌的情绪归于平静。
“或许你愿意跟我去医务室。”不等他回答,赫莱伸手想带走他,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宽厚的肩膀时,被鲁弗斯下意识地避开。
赫莱挑眉,正打算收回手,鲁弗斯又紧接着回抓他的手腕。
粗糙阴冷还带着水意的手掌圈住手腕,但鲁弗斯刻意收着力度,没有给赫莱带去疼痛。
赫莱:“我们走吧。”
鲁弗斯像只乖巧的落水狗一样跟着他离开了。
湿哒哒的头发拢住半张脸,在赫莱看不见的身后,鲁弗斯转过头去,紧抿的嘴唇忽然放松,勾起一个嘲讽挑衅的笑容。
——被他挑衅的人,躲在藏书室门后的绿眼青年面色阴沉。
第38章 他忽然感到自惭形秽。
赫莱带他去的不是塔群提供的医务室, 那里哪怕是场普通风寒,治疗费用都要自掏腰包,大部分三等生从不踏入其中, 如果生病, 要么默默忍耐, 要么去塔群外的一家药店抓药。
或许是他导师提供的福利。
鲁弗斯沉默地打量房间,洁白的地砖和墙纸,干净整洁的病床,以及悬浮在一侧、不断涌现乳白光芒的环形法阵,光是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汹涌澎湃的生命力和愈疗力, 一个非常罕见的高等治疗法术。
但这里没有药师或者愈疗师, 那些人常年穿着白袍或者绿袍,腰间环挂着古怪的植被,对他这种下等人向来眼高于顶、不屑于顾。鲁弗斯很少生病, 他必须强壮起来,即便身体不适,只要没到死人或者肢体损伤的程度,他很少去医馆。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 黑发青年扶着他坐到病床上,解释说:“没人能受得了加菲尔德的嘴, 这里有过药师, 但很快就愤而辞职离开,之后没有人愿意来这里。”
鲁弗斯怕身上的水迹打湿柔软床铺,想要站起来, 却被他一手按着肩膀压着坐下去——不知为何, 赫莱只是轻轻一碰,他就没办法站直了, 顺势地倒下去,像手里有什么魔力一样。
“我想你的伤势没有复杂到必须要药师亲眼判断。”
赫莱垂头看他一眼,从附近的柜子里取出一条干毛巾:“擦擦吧。”
“现在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好浓重的血味。”
鲁弗斯拿着毛巾套在头上胡乱搅动,带动头发上的水珠向四周乱甩,像头甩水的小狗一样。听到赫莱的要求,他动作一顿,敛目,赫莱没有催促,过了一会儿,鲁弗斯放下毛巾,解开法师袍。
紧紧抿起的嘴唇,不断滚动的喉结往下,苍白的肌肤一点点暴露在赫莱眼前,那颜色并非雪白或者莹润的白色,而是像尸体一样的惨白,一些关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
赫莱默不作声的打量。
在鲁弗斯坚实的臂膀,隆起的胸膛和肌肉紧实的腹部,遍布伤痕:有的像被火燎过,冒出的新肉蜷曲狰狞,像一只丑陋可怖的蜈蚣;有的呈现点阵排布,每个圆形的伤口都一直渗血,未曾停歇,赫莱嗅到的血味就是从那里传来;有的只是一道浅粉的印记,可当赫莱指腹落在上面时,闷不做声的红发青年却一阵猛烈颤抖,显然痛到极点。
燎火法术,印割法术,深邃法术……
晃眼一看,各种各样伤人的法术在脑海里转过一圈。可笑的是,施术者似乎手有余地,并未使用致死的咒语。
“动手的人是谁?”赫莱淡淡问。
鲁弗斯自嘲一笑:“如果我说是科林·维兰德,你相信吗?”
眼前的青年和科林走得很近,关系亲密,怎么可能因为他的一面之词怀疑科林。而且,他本身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出来的话得不到别人信任。
说出口的一瞬间,他已经做好被赫莱无视的准备。
哪知道对方很干脆地说:“信。怎么不相信?”
他微微歪头,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神情略显无辜,像是在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相信?
怎、怎么可能——
就算是面对不断的为难和攻击,鲁弗斯都镇定从容,他习惯掌控情绪,因为大部分时候,激烈的情绪不会对事情有任何帮助,反而是坏事的源头。
可此刻,仅仅是赫莱的一句话,就让鲁弗斯惊讶不已,方寸大乱,脑子里一片空白。蔚蓝色的眼眸笼罩着他,让鲁弗斯在手足无措过后,忽然感到难言的自卑和羞耻。
但那种对他来说极为罕见的情绪是为了什么,鲁弗斯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沉默。
赫莱似乎在斟酌,过了会儿,他推了推鲁弗斯的肩膀,指着法阵的方向:“去那里站着。”
“我——”鲁弗斯磕磕巴巴地说,“用不到那么高级的法术,我只用抹点药……那太浪费了。”
“除了你,那法阵再等一百年也不会有人用,迟早会被风蚀掉,大量的珍贵材料就全被浪费了。”赫莱坚定有力,将他推到阵法里,鲁弗斯完全不敢反抗,僵硬地站着。
在他想要躲出来前,赫莱启动了法阵,散落在圆环上的乳白光芒瞬间没入伤口处。像是浸泡在温热的水中,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温暖感包裹住鲁弗斯,伤口处只是泛起淡淡的痒意,一个眨眼的功夫,那些持续性的流血和疼痛消失不见。
他垂头,发现裸露出的躯干洁白如新,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那些刻意凌辱只是一场梦。
后知后觉意识到赫莱还在面前,鲁弗斯狼狈地合上衣袍,憋出一句:“我会想办法还你。”
这种沉默寡言,垂头丧气,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的样子,倒和鲁弗斯以前给他的印象不同。赫莱有些新奇地看着他,红发青年从前在塔群里如鱼得水,像个光靠笑容就能勾走贵族小姐的坏小伙子。
“你有些不一样了。”他说。
“……”长久的沉默后,鲁弗斯猛地抬起头,直视赫莱的双眼,“我可不是好人啊,小少爷。”
这种懒洋洋的,不怀好意的语气,倒像回到了赫莱最开始遇见他的时候。
“你不会以为自己装得很好吧?实际上但凡是个有一定阅历的人都能猜出你的来历,落魄贵族?”鲁弗斯凑近他,声调放低,像耳语呢喃,“你耳垂上的那枚耳钉,材料很罕见,可我有幸接触过,那可不是落魄贵族能使用的。”
又后退几步,摊开手耸耸肩,“我只想从你身上得到金钱——我可不是什么好出生,最低贱的下等人而已,如果不想方设法的弄钱,就只能做个打杂的三等生,那样还不如直接去做工赚钱,能学到什么?”
“啊——”赫莱却很平淡,没有露出预料中的愤怒和羞恼的神情,反而瞥了鲁弗斯一眼,那眼神像在说,你突然说这些干嘛。鲁弗斯一时怔愣,听到那位气度绝非常人的青年缓缓说,“我都知道。”
唇角勾勒起的笑容霎时让平淡的五官多了几分光彩,“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傻乎乎被人卖了数钱都不知道的天真少爷吗?”
“……”鲁弗斯一时无言。
他本以为说出真相会让赫莱对他失望,进而离他远去,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
这位他原本的猎物向来没什么表情,木着一张脸,此刻忽然笑起来,突然暴露了本性,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神采奕奕,看得鲁弗斯心口怦怦直跳。
就好像,看到了某只伪装着的野兽慵懒地撑撑脊背,露出利爪。
——那是危机感?还是什么别的感受?
鲁弗斯说不明白。
与此同时,他忽然感到自惭形秽,被面前的人温和注视着,却仿佛被烈火灼烧拷打,说不出的狼狈。
他是阴影污泥里爬出的人,站在赫莱面前,仿佛玷污了什么。
于是鲁弗斯穿好衣服,匆匆道:“不管你是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话,总而言之,小心科林——他对你别有企图。”
尔后以一种仓皇的姿态逃离这里。不过当他大步跑到外面的长廊,步伐渐渐缓慢下来,回头没有看到赫莱的身影时,却有种淡淡的失落。
*
藏书室顶层,每周一次的惯例式汇报。
习惯了面对加菲尔德,赫莱不再拘束,没等这位毒蛇导师发话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汇报时间太久,他不想一直久站。
第一次那样做时,加菲尔德挑了挑眉,却没说什么。于是赫莱越发肆无忌惮。
汇报完毕,赫莱屏息凝神,就看见加菲尔德掸掸书桌上的灰尘,放松式地背靠皮革沙发,那双灰绿的眼睛在阴暗的光线中盯着他,冷薄的唇微微掀起——
一阵狂风骤雨,间或诙谐笑话的评价。
加菲尔德很少夸奖他,赫莱做的好的地方,他无视,但一旦有不足之处,他却会花大把时间讽刺。让人不得不怀疑加菲尔德的乐趣是不是看人在他言语攻击下崩溃。
但他若想看到赫莱哭泣的表情,那就要失望了。赫莱只当他是一个帮助他了解“标记”的工具,从未付出任何期待,因此纵然被从头批评到脚,心理也没什么波动。
毕竟谁会在意一个机器的言语攻击呢?
他安静地等待加菲尔德发泄完,准备离开。
“等着。”加菲尔德却冷声叫住他,阴冷的视线在赫莱身上游移,这让他感到不怎么舒服。
“你带了什么东西去医务室?”
愈疗法阵被使用过,加菲尔德肯定知道。但以他的性格,不像会浪费时间询问这种小事。
赫莱言简意赅地说明情况。
毒蛇嗤笑一声,不知是对他表达不满,还是对鲁弗斯有意见。
“以后不要随便带什么阿猫阿狗进去,包括所有我为你开放的房间。”
转而又说:“你现在的进度简直低到令人发指,真后悔收你做学生,能退掉吗?就这样,你还有心思去发善心?”
又把赫莱批评了一遍,赫莱心平气和地听着。
……
面无表情的叛逆学生离开了。
陷在阴影中的导师忽然起身,大步流星地走进盥洗室。
这里也像办公室的其他地方一样光线昏暗,充分说明空间的主人不喜光明。
洗手池上,一面方形镜子映出加菲尔德此刻的神情。
眼神依旧阴冷锐利如同暗中窥伺猎物的毒蛇,浑身充盈恶毒气息,让人想起几百年前肆虐大陆的黑暗巫师。但在暗淡的光线下,加菲尔德的脸颊处却有淡淡的晕红,薄唇红艳,像饮了血一样。
常年冰冷如尸体的身躯渗出汗珠——这是他过度兴奋的象征。
结实有力的双臂撑着洗手池,微微埋头,蜷曲的黑发下垂,唇间泄出粗热的喘息。
加菲尔德解开法师袍,露出底下肌肉紧实、矫健优美的肉/体,以及完全不受控制的器官。
他毫不留情地用迅猛冰冷的水冲刷汗水,试图令自己恢复镇静。
刚才他的注意力完全停留在赫莱的嘴唇上。比起其他平凡的五官,赫莱嘴唇红艳,上唇微丰,颜色漂亮得炫目,像一颗引诱毒蛇的红艳苹果。
加菲尔德差一点将他按倒亲吻,咬下那口红苹果。
他快要忍不住了。
喉结不住地滚动。
他……好渴。
第39章 他已经迫不及待在小猎物的肩膀上留下他的印记了。
赫莱很少做梦, 除了偶尔失眠,大部分时候的睡眠质量还不错。
可是他现在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这种意识朦胧而寡淡, 像是梦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瞬息就被黑暗淹没了。
他不知道是睡着还是站着, 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热的,不知道穿着衣服还是浑身赤/裸,只知晓黑暗。
这是最为直观的颜色,他看不见,却又仿佛看得见——赫莱看见了黑色。
黑色遮住他的双眼, 一种轻飘飘的物体触及他背后的肌肤, 缓缓挪动,带来淡淡的痒意。赫莱嗅到一阵幽暗的香气,他怀疑那是羽毛。
——有人, 或者鸟类,用翅膀拢住了他。
他被带着,不断地下沉,黑暗更往更深处, 沉入幽邃的寂静之中。但他的身体并不安静,赫莱意识到, 刚刚自己皱了下眉头。
复杂的感官冲刷残存的理智, 他的身体像在哭泣,却又仿佛沉入了甜美的睡梦中。
又或许那只是一个幻觉。
赫莱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哭泣, 或者尖叫, 他想要躲开,却又被阴冷的羽毛拥住。他的嘴唇被遮住了, 眼睛被遮住了,他的四肢被人禁锢。
他在下沉……
他在上升……
他……
——!!
“嗷……”小狼小声的吼叫让失魂落魄的赫莱回过神来。
他被褚色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床絮中,一转头就看见了饼干乖巧地趴着,两只大爪子并拢抵在床沿,蓝色的眼眸水汪汪的。见到主人醒来,她兴奋地跳上床,温热的舌头舔/着赫莱的侧脸。
看到外面的阳光,赫莱发觉自己起晚了。
他在梦中或许消磨太久,导致即便醒来,四肢也异常酸软,直到撑着枕头慢慢坐起来,迟钝的感官才慢慢回归。
“……!”赫莱忽然掀开被子,伸手探向床垫。
那不是汗水。
尽管他似乎因晚上盖得过于严实出了一身汗,连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但那不是汗水!
想到梦里模糊的快乐,赫莱立刻掀开上衣观察身体,除了四肢软弱无力,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但——
赫莱蓦地睁大眼睛,醒来已经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到现在才发现手腕上的异常——神留下的锁链不断发光,温暖炽热,却没有灼烫到他的肌肤。
又去镜子前,看到脖颈处和脚踝上也是。
烙印持续了近十三分钟才消褪。
赫莱已经没心思去藏书室自习了,勉强就着冷水咽下一片干巴巴的面包,抱着饼干思索。
难道是光明神通过梦境对他做了什么?
但,不应该啊。
他之前通过莉达试探过,亚格的禁神阵法有效,光明神醒了这么久都没来抓他,应该无法穿过法阵。而且那梦境很古怪,虽然很多细节都忘记了,但大片大片的漆黑仍然令赫莱印象深刻。
光明神的色彩应该是黄色,金色,白色……
那到底是什么?
他蹙着眉头,摩挲着手腕,感到现在平静的生活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打破。
在房间里看了一上午从藏书室借来的书,中午的时候,赫莱去大厅吃饭,顺便给饼干拿点曲奇。
鲁弗斯也在那里,他似乎一直在等赫莱,径直走到他面前抽了个椅子坐下。
赫莱瞥他一眼,示意有话说话。
鲁弗斯于是凑到他耳边,很小声地说:“科林打算来找你麻烦,以此让你妥协。他这一次应该是认真的。”
自从上一回在赫莱面前自爆,鲁弗斯就好像脱掉了外衣、摆脱了束缚,几乎天天都在旅馆里等赫莱,回到了以前一起去塔群的日子,似乎很怕科林对赫莱动手。
而且有些过于殷勤,不仅主动给赫莱送餐,还帮他在藏书室里找书。像只红发小狗一样围着赫莱汪汪叫,有些烦。
“我会解决。”赫莱说。
不管是鲁弗斯,还是科林,他都已经厌烦了。赫莱现在只想潜心研习“神纹”,赶快脱离光明神的束缚,却总是有莫名其妙的人跳出来给他带来麻烦。
鲁弗斯微笑着,露出左边一颗尖牙:“我已经得罪了科林,除非扳倒他,否则难有好下场。我会帮你,别看我面对科林没有还手之力,但能以二等生的身份在塔群里生活,我还是有一定能力。”
*
以太塔群之内,科林·维兰德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
从崭新的鹿皮靴,洁净无尘的法师袍,再到胸前别着的一枚绿宝石胸针。这枚胸针内蕴光华,并不夸张,灯光稍暗时宝石内部会泛起一圈月牙般的光晕。
科林记得他从尸体上取出来的时候,那上面还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漂亮极了,可惜不能留下来,那些艳丽的色彩被他擦掉,连同那具涕泗横流的尸体一样归于无人知晓的尘埃中。
亚格繁荣文明的表象之下,充斥污秽和肮脏,尽管有魔法的伟力,依旧无法消除世界上最可怖的人之罪恶。
法师和贵族高高在上,马鞭挥舞,落在那些亚格最底层的人群中。他们整日埋头苦干,只有偶尔才能停止弯曲畸变的腰腹,在擦拭汗水的间隙去窥看瑰奇宏伟的法师塔,以及近乎与太阳并肩的塔尖。
一年到头劳作的收入不足以令一家人饱腹,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接连饿死,一双麻木凸起的眼睛在地上寻找食物,蚁虫对他们已经算罕见的营养品。
不过科林过得没那么凄惨,他的家族虽然没有煊赫的权势和破天富贵,至少在靠近法师塔的位置拥有一套房产。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能吃上松软的白面包,锁满汁水的牛肉浸泡在浓汤之中,滋味鲜美。
想到牛肉泡汤,绿眼青年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笑容。他想起小的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夹着拇指大小的牛肉粒到那些人面前,他们麻木的眼睛会忽然泛起惊人的光彩,像狗一样追随着他手上的牛肉移动。
有的会直接跪在他面前哀求,一边哭泣一边露出难以忍受欲望的饥渴。
在那种境地中,无论是谁都无法保持文明的外衣,袒露出身为人类最本质的贪婪和欲望。当然,在科林逗乐之后,当着他们的面吞下牛肉粒,这些老实没有危害的底层人眼底会闪过赤裸裸的凶意和杀意。
这就像逗犬一样,在危险面前刀尖起舞,令他日日相似的平淡生活有了很多娱乐的空间。
不过后来科林的家族不幸覆灭,他差一点沦落到和那些人一样糟糕的境地,却又在孤儿院里被一名好心人收养、抚育。
也就是绿宝石胸针原本的主人,一名独行的落魄贵族。
那可是位好人。
回顾过往的人生,科林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遇见他,自己恐怕会被那些戏弄过的野蛮人撕碎。科林的修辞学、历法学、礼仪等,乃至于走上法师道路,都少不了收养人的身影。
于是科林很好地回报了他——没有让那具尸体被酸水腐蚀得什么都不剩下,掏钱买了块小小的墓地,让他的收养人有了容身之所。
每次忌日前往墓园,在墓碑前故作哀伤的时候,科林就会想象收养人在地下辱骂他装模作样,一边佯装低落一边品尝快感。
“唉——”抖抖衣领,又捋捋头发,科林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那种快感持续没多久,很快就消散了。他不想过无聊的生活,于是那些愚蠢的、天真的,像是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软弱无力的同学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纵使有健壮的躯体亦或者过人的身世,实则脆弱如冰玻璃,一触即碎。
一次性消耗品。聊胜于无。
直到赫莱的出现。
——那位没有姓氏的新同学出现。第一次见到他时,科林就知道,他珍贵的、此生或许仅此一件的惊喜礼物出现了。
摸着脸蛋,绿眸青年沉醉地笑了。
一只非常可爱的小猎物,机敏又狡猾,带着一身的秘密,应该十分名贵,身边却跟着一只臭烘烘的流浪野狗,那种劣质的红色实在太过碍眼,科林出面让他明白什么叫人以群分。
“赫,勒。”
只有两个音节的单词在他的舌头间弹出,名字的主人像被含在喉间,迸发出甜蜜的汁水,一股难以忍耐的渴意从疼痛的胃部蔓延到喉咙里,激发更多的液体分泌。
他已经迫不及待在小猎物的肩膀上留下他的印记了。
等到他捕猎成功,一定会为他的战利品准备一间最安全的屋子,那里会堆积大量的珠宝首饰,新推出的星光粉尘挥洒在每一个角落,闪闪发光。
他的小猎物浑身赤/裸,蜷缩在柔软的织物堆中,等待他回家。
等到那时——
他会用牙齿丈量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那必定会留下痕迹,却不会疼痛。漂亮的水珠会从猎物的眼眶中溢出,将四周染出淡淡的粉,他会用舌头将一切液体都接住,舔舐的一干二净,连同那可爱的痛苦的、不情愿的表情。
当然,科林会忍住更进一步的欲望。
他会忍住的。
战利品那样脆弱而珍贵,他必须像对待布娃娃一样小心翼翼,不能再像以前粗手粗脚了。
“赫勒。”
他再一次叫出猎物的名字,窗外光影渐暗,在他因兴奋而浑圆的眼瞳上投下一层阴影。
第40章 “怎么停了。还不够啊。”
那个三等生今天会来上课。
新入学的小崽子们经过几个月的沉淀, 渐渐摆脱了刚刚进入塔群时的浮躁,学会同年长者一样换上深色的法师袍,将头发丝和领口打理得整洁干净, 与伙伴们脚步快速而又放得很轻地在塔与塔间穿梭。
他们之前还像个不伦不类的癞皮狗一样, 只能依靠大声说话、夸张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来彰显自己的底气, 现在已经将交谈的声音放得很低,笨拙地学习法师交往的潜规则。
但在擦肩而过时,克罗斯还是捕捉到了只言片语。他们在议论赫莱,那个刚入学不久就被大法师看中,一跃成为对方唯一学生的幸运儿, 一个普通的从北国流亡而来的落魄贵族。
那个沉默寡言在书柜与书柜间穿梭的三等生。
那一个。
这样的单词频繁出现在塔群学生的口中, 没有人率先提出提案,但仿佛所有人在私底下通过气,不约而同地用类似的词组指代他。仿佛赫莱是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禁忌, 一个只要明确说出来就会引来规则惩罚的坏词。
他们好像羡慕,憎恨着赫莱。但克罗斯知道不是的,即便是那些用最低劣的语言辱骂赫莱,又或者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揣测他私生活的人, 只要碰到了赫莱,哪怕远远看了一眼, 裹挟着怨愤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赫莱有种奇异的魔力。要不是恶魔这种生物很久之前就被证实只是一些低劣的幻想, 克罗斯真的会猜测对方是一位藏住自己恶魔角和桃心尾巴在法师中寻觅食粮的魅魔。
因为对方不仅相貌平平,天赋也并不突出,实在没有令其他人神魂颠倒的点, 结果大部分人见到他、与他接触过后, 总会变得不对劲。
克罗斯此前没有见过他,第一次听到赫莱的名字, 也是因为加菲尔德。但他看穿了加菲尔德的本性,做他的学生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对那个幸运儿没有过多在意。直到听说有人因为迷恋上他,不仅将大把时间花在尾随偷窥上,还想偷走赫莱用过的东西。
对方是与他同届入学的贵族,向来眼高于顶、傲慢无比,即便与他的家族有所接触,克罗斯在他眼里也只是个下等人。
这样的人在别人口中居然变成了一条狗?克罗斯感到好笑,以为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生随意揣测,很快就会收到此生难忘的教训,再也不敢乱说话,但谣言愈演愈烈一直没有停止,他才发觉事情好像不对劲。
于是真正对那个只在别人口中出现的新生产生了好奇。
刚好那一阵因为导师的要求,克罗斯需要整理出血缘法术的谱系,之前都是让家族的附庸者在藏书室内找到对应的书籍拿给他,这一回他选择亲自去藏书室里,毫不意外地见到了赫莱。
对方确实很普通,平平无奇的五官是放在人群里,过一阵就分辨不出的程度。除了肤色比平常人略白一点,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
不过,克罗斯得承认他有一双迷人的蓝眼睛,比蓝焰法术构造出的魔石还要瑰丽。赫莱神情沉浸,那种仿佛从月光中泻出的蓝色沉淀下来,带着风雪呼啸的冷意,高不可攀,令人心折。不免令人想象他微笑时是什么模样,一定比晴空还要明媚。
克罗斯注意到他走路从不四处乱看,总是眼神坚定地放在前面,完全不在意周围人的眼神和议论,即便被他看入眼底,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瞥,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除了鲁弗斯和科林,谁跟他都能说得上话,却没人能走入他的世界里。
相较于赫莱的出身和外貌,这种目中无人的表现显得极为奇异,连带右耳垂低调干净的黑色耳钉,令人有种发狂的冲动。
克罗斯看了他一眼,第二眼,随后是第三眼,第四眼……他几乎忘记了这一趟的真正目的,眼神完全落在那个高挑的冷傲学弟身上,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
他的视线总忍不住偏移到对方的左耳垂上——那里空空荡荡,对比被耳钉标记的右耳垂,似乎在说:快来占据我。
第一时间,克罗斯想到家族传承数代的靛蓝珠宝,打磨过后的耳钉或者耳环正适合落在那寸雪白的肌肤上,与赫莱的眼眸相得益彰。
自那以后,克罗斯总是控制不住地去关注他——尽管赫莱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和那名贵族一样频繁出现在赫莱的身边。
如果没有意外,克罗斯会一直注视着赫莱,直到他去更高的地方,或者离开亚格这座充满幻梦和黑暗的城市。尽管爱意与日俱增,他从没考虑过表露出来,克罗斯习惯了忍耐一切,明白自己的心意对赫莱也许是个负担,于是从没有能走到他面前的妄想。
但是短短数月,事情急转直下:先是家族的生意出现问题,陷入动荡和内乱中;再就是维兰德盯上了他,克罗斯很快为对那位平民首席的轻视付出代价,因为一种奇特的疾病和魔药,克罗斯陷入对方的控制中。
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平民学生已经私下控制了很多人,他们在黑夜里相聚,有的同克罗斯一样还保持清醒的神智,只是迫于魔药不得不听从维兰德的命令;有的却眼神麻木,与白日在塔群中时截然不同。
而当维兰德出现在他们面前,提起赫莱时,克罗斯看到了对方与他极为相似的眼神和表情——维兰德对赫莱也心怀不轨,只是那眼神中除了澎湃的爱意,还有扭曲和黑暗。如果说克罗斯对待赫莱就像旁观一朵花的成长,选择默默守护;那么维兰德只会成为摘掉花,摧残花的人。
可是克罗斯别无选择。
……
加娜导师的沉默施法课因为兼顾实操性一直备受欢迎,即便不是必修课,仍然有无数人选课或者旁听。克罗斯走进教室里,这间暗色的房间里容纳了近三十位学生,现在源源不断还有人进来,绿色的灯光照在人脸上,像某种不详的预告。
除了中央那口咕噜咕噜冒泡的岩熔魔炉,教室里十分安静,安静到近乎诡异的地步。
克罗斯选择站在一个角落里,和四散在其他地方的有些人对上了眼神。
那些天真愚蠢的低年级学生或许不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但作为高等生物的天性令他们察觉到危险,闭上了那张总是喋喋不休的嘴,谨慎地打量四周。但直到学生来齐,加娜导师出现,带领他们学习沉默施法的要意,第六感察觉到的危险仍然未发生。
“好了,小狗们。学会高效快捷施法的唯一要义是练习,只有真正尝试沉默施法,你们才会发现那有多困难,以及要成功做到该如何改进。”
加娜导师宣布剩下的时间自由练习,按照惯例,她会盯着没什么分寸的学生,避免发生施法事故。可是这一回,导师似乎收到什么重要信息,将看顾的责任交给一名高年级学长就提前离开。
动手。
克罗斯深吸一口气,与隐藏在人群中的其余人几乎同一时间默念咒语:他们各自有分工,有的需要禁锢赫莱的肢体行动,有的需要抑制他的魔力流转,而克罗斯需要防止赫莱逃跑——之所以沉默地接受维兰德的安排,也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对赫莱没有□□和魔力上的损害。
但,一旦被他们捕获,赫莱接下来面临的事……克罗斯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几位在塔群中修习好几年的天才学生同时动手,用的还是沉默施法,在塔群中,除了少数几位学生,没人能逃得了。克罗斯注视着人群中的赫莱,他安静地眨着眼,纤长的眼睫被灯光照射投下一排阴影,眼睛里的颜色像最深的冰川中翻滚的湖水,瑰丽动人。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薄薄的唇轻轻抿着,眼神在四周逡巡,试图寻找威胁的来源。那枚耳钉散发淡淡的光芒。
维兰德此刻或许在教室外注视一切发生,他没有出现在课程中,但克罗斯猜以他的性格,不可能错过这场“围猎”。
第一个咒语落下,克罗斯以一种近乎叹息的心情注视一切的发生。发觉自己被控制了行动,赫莱或许会保持冷静,或许会露出惊异警惕的神情……克罗斯想象着,无论什么表情都很可爱。
察觉到异常的敏锐学生已经带着伙伴偷偷离开,教室逐渐变得空旷。
赫莱——
克罗斯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但接下来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怔愣地看着。
那位猎物完全没有受到法术的控制,身上反而浮现出一抹白光,克罗斯隐隐听到一声低沉的狼吼。随后,第一位施法的人仿佛被什么隔空击中,痛苦地捂着腹部跪下。
赫莱看向第二位,他被击飞撞到墙上。
第三位,一个孤注一掷完全疯狂的角色,他发出一声惨叫,随后晕厥过去。
第四位,立刻抬起双手示意自己的无害。
第五位……
第八位,克罗斯脊背猛地一绷,几乎瞬间从靠墙站立的姿态站得挺拔,对上那双充斥冷淡的眼睛,他的嘴唇蠕动几下,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说不出话。
克罗斯直愣愣地看着赫莱沉默施法,任由那道混淆空间感知的法术落在身上,几乎是瞬间,头脑就被极度的眩晕感击中,他踉跄了几步,为忽然颠倒扭曲的空间头晕目眩,勉强靠在墙壁没有跌倒。
快逃。快逃。
他们的袭击只是可有可无的开胃前菜,维兰德还在外面。快逃,快逃——
除他以外,教室里剩下的所有人全数倒下。赫莱按着右手手腕,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站在魔炉旁边,他浑身燥热,额头冒出了汗。
一次性使用那么多种法术对现在的他来说有些过头,但要不是他快速解决了,饼干早就跑出来把对他动手的人咬死。就算身处南国,认识雪狼家族的也不少,赫莱只能选择快刀斩乱麻。
啪啪啪的鼓掌声响起,伴随嗒嗒嗒的顿挫有力的脚步,一个异常熟悉的人出现在教室门口。
亚麻色的卷发,神情柔软无害,对他亲切地笑着,只有那双绿潭般的眼睛含着阴霾。
科林·维兰德。
罪魁祸首是他。
但——为了什么?
赫莱保持着平静的姿态,却快速思考。他自认在塔群的这段时间里,没有与男主结仇,甚至还保持非常友好的关系。他为什么忽然对他出手,还在他被加菲尔德收为学生之后。
难道他不怕事后遭到大法师的报复?
赫莱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不喜欢科林此刻看他的眼神。他几乎瞬间后退半步,罕见地露出嫌恶的表情,因为那种黏腻的、阴沉的眼神,让他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上个世界发生的事情。
科林受伤地问:“你讨厌我?”
他像是不明白朋友为何突然对他恶语相向,无辜地眨着眼睛。但——
扫了周围被他击倒的人,赫莱冷冷笑了,没有回复。
他不打算弄清楚原因了,只想立刻离开。但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大敞着的教室门立刻关闭,赫莱回首,科林正狡黠地笑着。
或许是因为大门关闭的缘故,魔炉吞吐出的热度更高,极度的燥热让赫莱无法保持冷静,他大步走到科林面前,恶狠狠地揪住了对方的领子。
“啊……”科林却为这样的动作,发出一声令人浮想联翩的呻吟。他似乎并不觉得现在的处境危险,以及两人的关系已经因他的安排实质性破裂,像单方面还保持着友好关系,伸手搂住了赫莱的腰部。
腰肢柔软,又细又瘦。
赫莱抖了下,感到比体表温度更高的热度顺着手掌传递他体内。他又惊讶,又愤怒,不明白科林是不是脑子有包——为什么他会以为在派人攻击他后,赫莱还会对他有什么好脸色?
而且那样的动作令赫莱感到冒犯,甚至想起了不好的回忆。
突如其来的ptsd和不断攀升的燥热让赫莱完全失去了冷静,他打开科林不合时宜的手,右手转而扼住科林的喉咙——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将仍然保持无辜神情的法师抵在墙上。
私底下的剑术训练让赫莱柔软的身体多了几分肌肉,也让他能够结合增强力量的法术箍住别人脆弱的要害部位,施加压力。
科林完全没有反抗的举动,像团面团一样任赫莱施为,任由他的举动抽走体内残余的空气,剥夺呼吸的机会,逐渐步入窒息当中。
他甚至还有心情观察对方,发觉赫莱的额发已经打湿,紧紧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汗水顺着脸颊下滑,在轮廓优美的下颚处滴落,没入法师袍中。对方在极度愤怒之下,眼睛就像破裂的冰川一样,酝酿风暴,却又闪烁出奇幻迷离的光彩。
科林完全被这一双眼睛捕获了,他近乎痴迷地盯着它们,要不是身体因窒息而四肢发软,早就伸手去触碰。
因为他的表现,赫莱更加愤怒,抓着他离开墙壁,带到魔炉边。冷硬的炉子里沸腾着几千度的液体,赫莱将科林抵在上面。
“别玩这些把戏。”他冷冷地说,“我不是你找乐子的对象。或者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扔进炉子里。一个三等生而已,没人能追究我。”
火热的温度舔舐侧脸,像迫不及待吞噬人类的岩浆恶魔。扼住他喉咙的手没有放开。在高温和窒息之下,科林的眼睛渐渐失神,露出大片的眼白,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科林笑了,用尽全身力气看向赫莱,无声地说。
我,射,了。
赫莱猛地将他扔开,仿佛沾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他脸色沉得可怕,看着科林软倒地上,摸着喉咙急促地喘息,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还伴随破碎的笑声。
“怎么停了。还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