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双更】黑马
盛恕说:“我都看见了。”
季明煦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 为此在一个陌生孤独的异世里,一个人艰难地前行多年。
所幸,他终于等到了。
而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在季明煦紧张的注视里, 盛恕抬手, 揉了揉他的头——季明煦如今比他要稍高一些。
“那场比赛真的比得很精彩, ”盛恕笑着,笑容像是能点亮灰霾霾的天空,“当时真想从床上爬起来,跟见到的每个人说,‘看见了吗,台上的冠军就是我们小明!’”
“如果是你,会更早的。”季明煦说,发觉自己头上那只手很暖。
他一向不喜欢和人有太近的肢体接触,但盛恕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
“赢都赢了,说这个干什么?”盛恕利落地数好几支箭,打了个响指, “把头发扎起来, 小明, 我们比比去!”
季明煦穿戴齐整, 扎起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 本来就线条分明的脸更显出几分凌厉。
他收敛一切心思,和盛恕同时迈步, 踏向70米的赛道。
他们很久没见了,之间曾相隔着不同的时空也隔着漫长的时间。
可是箭就是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在它离弦而出,嵌入靶心的时候,像是也缝合了两个人之间那几年的鸿沟。
可惜的是, 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练习很久。
季明煦家人安排他晚上回家,他办完事还要赶火车回红棉市训练,只和盛恕练了几轮便匆匆离开。
季明煦来市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之后一个月,盛恕的日子依然按部就班。
他的体能在一次又一次达到极点然后又突破极限中飞速成长,很快,144支箭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种困难的挑战。
盛恕的天性之中就带有一种乐观和理想主义,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很快和周围人都成了朋友。
谭岳有时候觉得这家伙挺可怕的,好像只要盛恕想,他只要和别人吃一顿饭,两人就能成为可以一起打趣的朋友。他和关京华说了自己的发现,随后被提醒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购物车——那里已经有几样选好的东西,用来给盛恕做生日礼物。
七八月份,市队过生日的人很少,也就是某位新来的队员。这礼物送给谁,其实不用再多说。
谭岳呆住,然后试图据理力争。
当一个人很厉害,性格还算有趣,长相也很优越,并且向你示好的时候,可能很难有人会说出拒绝的吧。
关京华不置可否,默默捂住自己的手机,决定不让谭岳发现自己也给盛恕准备了礼物这件事。
他觉得盛恕是个太会做朋友的人。他清楚自己的一切优势,比如说那张俊逸的脸,还有太阳一样的性格,当他打定主意想要融入某个集体里时,他一定会成功的。
与此同时,盛恕偶然流露出的、骨子里的那种狠劲也让关京华确信,他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于是关京华决定再给自己的训练加两组箭,并在每天回宿舍之后和盛恕一起举哑铃——盛恕进步的速度太快,他很有危机感,当然还不想就这么被超越。
市队里的生活充满压力,但也充实快乐。
盛恕和关京华在训练里卯上了劲,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两人都有输有赢,胜负基本五五开,谁也不肯先行认输。他们都等着一场正式的、全国性的比赛给最后的比拼画上句号。
而除了训练以外,和季明煦聊天成了盛恕少数的娱乐之一。
他们都在专业队,有空聊天的时间并不多,基本都是寥寥几句,但就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彼此不会在微信里沉下去的对话框有时候像是提示,告诉身在异世的他们,彼此其实并不孤独。
燕京市队出发参加奥项锦标赛的前一天晚上,盛恕检查好了弓,随手给季明煦拍了一张照片过去。
深黑色的弓把和黑金配色的弓片,逐渐和季明煦印象中,盛恕用过的那把弓重合在一起。
上一辈子,十六岁的盛恕用那把弓惊艳了世界。
这一次他依然会默默看着,盛恕用自己的力量,让所有人都记住他的名字。
——
七月中旬时,燕京市队选出来的七男七女在领队与教练的带领下一起踏上了征战奥项锦标赛的路。
比赛地点在草原自治区乌市,几人按照行程,在正式开赛前两天到了比赛地点报到。燕京市队是中午到的,晚上其它省队、市队、自治区队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晚上各省市的领队们去开了技术会议,在他们的会议结束前,各队的队员们已经先提前见了面。
关京华去年也来过奥项锦标赛,算是个熟悉面孔,带着盛恕一起见过几位之前认识的朋友。
带眼镜,长了张娃娃脸的矮个子选手是津海市现在的一哥霍问。卫建安进国家队集训前,就是津海的上任一哥。今年高手们都在备战亚运,小辈们便有了彰显实力的机会。
头发乱糟糟,眼底黑眼圈明显的是淮林省的实力选手施杨。淮林省是射箭大省,男队女队都强得出奇,有一年直接把全国大赛的所有奖项都包圆儿了。
今年,他们也是夺冠的最热门队伍。
不过虽然大家在场上都是对手,在场下的关系却亲近得很。
“你就是盛恕吧!久仰大名了!”霍问热情地上来打招呼,比看起来的样子显得好亲近很多,“论坛上的Per aspera,对吧,我听谭小岳说过,我可喜欢你说话的风格了!”
“他的说话风格?”施杨在旁边冷冷瞥了他一眼,“您的口味有够奇特。”
盛恕乍一被戳穿马甲,还有人在旁边冷嘲热讽,自己却一点尴尬也没有,开心地和霍问握手:“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一直觉得这么说话让人心旷神怡!”
施杨:……这算哪门子英雄?
旁边俩人依然聊得火热:“小盛,你那个ID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知道,”盛恕道,“系统推荐的昵称,看着还行就用了。”
这俩的对话实在是太无厘头,施杨看不下去,在旁边解释道:“Per aspera ad astra,这是一句拉丁文,直译的意思是穿过苦难,抵达星辰,你昵称单拿出来的意思是经历苦难。”
盛恕和霍问同时露出一脸了然与崇拜的神情。
“这是真学霸!”
施杨:……
自己其实之前觉得盛恕这个名字起得很有意义,感觉该是个能聊到一起的朋友。现在他绝对不想对着面前这个家伙把话说出来了。
知道盛恕拉丁文说得极溜的关京华暗暗撇嘴。
他不太懂盛恕装傻充愣的意思,但就他这演技,不去演戏可惜了。
几人很快熟稔起来,结伴往住处走去。
夜色渐深,走在路上时看不清他人的面孔,却听到了几个陌生的声音在谈论着这次比赛的对手。
“强队还是那几个,淮林省、苏南省、津海市几年也越来越好。”
“今年能得第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个队里的了吧,我估计是淮林省的沈雁回。”
“津海和苏南风头也正盛,燕京这几年除了出了一个季明煦和还不错的赵衡以外,倒是不如以前了。”有人感叹道。
“而且今年那俩都不在嘛。季明煦要在……大家都该争第二了。”另一人的声音里夹杂自嘲的意味。
过了不久,他又说:“真要论,关京华也是不差的,就是他那心理吧,射箭本身又对心理素质要求特高……”剩下的话余味悠长。
大家都走在路上,隔得距离不远,关京华听得一清二楚。
盛恕拿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他,递出从食堂拿来的一个橘子问:“吃吗?”
他比较担心队里心态一直有问题的一哥因此再次崩溃。
关京华正要接过去,表示自己没事,又听见那几人继续评论燕京市队:“听说这次他们队还有个挺特殊的选手,开始训练的时间很短。”
“那也能来?水平怎么样?”
这次回答变得模棱两可了许多:“我也不清楚,但是之前没什么名气,应该也不是太有威胁的对手。”
关京华想要接过橘子的手僵硬了一下,身边感觉到一股凉意。
他有点僵硬地回过头,正是月过梢头,明亮的月光照亮黑发少年的小半张脸。那双黑色凤眸向上扬起,嘴角弧度明朗,看着笑得开怀。
可另外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沉沉地让人看不清神色,却无端让人感到恐惧。
他没来由地一冷。
“关哥。”盛恕把橘子重重地塞到关京华的手里,动作比原本的粗暴很多。
关京华转头与盛恕对视一眼,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样燃起的火焰。他说:“不急,明天就见分晓了。”
盛恕凉凉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这一次,第一会是我的。”
活两辈子,他在意的事情不多,被人说射箭水平一般,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事。
这是有关尊严的大事。
草原自治区的晚上挺凉,但盛恕却觉得这天热了起来,在血管中某些东西疯狂地流动着,告诉他一定要赢。
不论是为了之前和盛忠的约定,还是纯粹的为了尊严。
“你可以的,”关京华把手搭在盛恕肩上,两人虽然同为舍友,但如此亲昵的接触还是头一遭。
他肯定着盛恕,眼里也熠熠闪着光:“但我也对这个位置志在必得。”
两人目光交汇,都读出了彼此的信心。
在男单的比赛里,队友就是如此。他们同样代表着队伍的荣耀,却也要在同时一较高下,既是互相搀扶的战友,也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在多重身份之下,驱使着他们前进的,是尊严。
是对射箭如出一辙的热爱。
“我也想!”霍问听着两人的交谈,非常自然地插了一句。
施杨拉住他。这是人家燕京市队的事情,他们不要搀和为好。
但即使不说,他也十分清楚,自己也是要争上一争的。
来这里参赛的,当然都抱着要赢的希望。
但是第一永远只有一个。
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就在那里,等着少年们粉墨登场。
第二天,各队队员开始自主练习,熟悉场地。大赛在前,他们都没有练习太多,教练主要让他们在赛前平复心情,找到手感,不要被外界因素影响。
比赛前夜,盛恕和关京华还被叫走,被教练特殊关照了一番。
教练看着面前的俩人,心里其实不太有底。毕竟关京华心理素质一直不佳,盛恕第一次参加大赛,可能也不适应。
“明天下午是70米第一轮赛,不要慌乱。平时练习你们的表现都很好,在赛场上你们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只要专注自己,像平时训练一样发挥就好。”
“您放心。”
“不会有问题的,我们燕京队肯定能在这次奥项锦标赛里夺冠,不管是个人赛、混双还是团体赛!”
“是的。”关京华同意道。
他和盛恕一前一后给出了回答。
教练点点头,总觉得关京华像是被盛恕带得心理素质强了不少,就是过分自信了点。
今年竞争激烈,男子组里最拿得出手的队员又已经身在国家队,他们来参赛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夺冠,只觉得能拿个前三,摆脱燕京队没了季明煦就不行的标签。
不过自信总比患得患失要好。
教练肯定了两个人的态度,见他们心理状态良好,悬着的心松下一点来。
最后嘱咐道:“明天你们遇到的,都会是强敌。但射箭并不是对抗性比赛,他强任他强,你们唯一需要战胜的,只有昨天的自己。”
他说完,发现面前两位队员的眼神坚定异常。
那该是一种灼灼燃烧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
教练是从国家队退下来后回市队教学的,已经很久没有以运动员的身份站在赛场上了。
当他站在场外分析时,很多时候像一个局外人。因为选手在场上,身为教练他必须时刻冷静理智,好调整策略。
从理性角度看,盛恕和关京华想要夺冠的想法近乎是难以实现的,他也没想要给队员这么大的压力。
可当这两人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他突然觉得,这个年纪的学生本就该如此。
那就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往前冲,其它的事情,自有教练们来解决。
教练眼神沉沉,对两人缓缓开口。
“明天,去大干一场吧。”
——
奥项锦标赛的第一个比赛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男子反曲弓个人的第一轮赛在下午,选手们早早穿戴整齐,站在离靶位五米远的地方进行撒放练习。
时间不长,只有二十分钟,但这就是轮赛正式开始前,最后的练习机会了。
盛恕随着呼吸的节奏拉开弓,在肌肉记忆之下,进行着毫无差错的撒放。
运动员们站成一排,利箭接连离弦而出,六十多英寸的长弓错落地向下坠,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
在他们身后,三米线、起射线、一米线、候射线都已被画好。
侯射线之后,各种媒体扛着长/枪短炮,镜头摄着场上的每一位选手。
新媒体们都是有备而来,在选手们进行练习的时候,就已经瞄准好了大热的队伍。
“男子组主要就拍津海市和淮林省,镜头多给他们一点,着重拍淮林省的老将沈雁回。”记者对实习生段飞白提醒道,“最近国内水平比较高的选手你应该都了解过了吧。”
段飞白连连点头,数出几个名字,抬起头透过望远镜,根据资料认了认。
选手们特点都很鲜明,他也提前下了功夫钻研,认出了沈雁回、霍问、施杨、徐子睿包括燕京队的关京华等人。
除了这些人之外,里面其实还有个生面孔。
他站在新媒体线后,看不到选手的正脸,只是觉得那个少年身高腿长,体态优雅贵气,练习的时候有拿着箭杆在指尖绕动的动作,看着很是自如。
在转过头来时,段飞白看清了他的侧脸。
眼眶深邃,鼻梁高挺,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五官也精致艳丽得让人震撼。
再看这人练习时的箭,就没有一发在内十环之外,箭的分布整齐到可怕。
应该是水平很好的选手,可是实习生回忆一阵,却始终没有想起他的名字。
不应该啊,有那么一张脸的人……
他有些疑惑地问了问自己的前辈。
“不是知名选手,”记者看了看,教导道,“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不要因为这个多给他镜头。这是射箭比赛,不是选美比赛,不要因为个人喜好就本末倒置了。”
“可是我看他箭的分布很稳……”
“因为那是从五米线射的,而且现在用的靶纸是122厘米的,能来参加比赛的选手肯定都能在这个距离,用这个靶纸都轻松做到全进十环,”记者解释道,“这位选手或许成绩不错,但你根据现在的信息就这么判断,实在是武断了。”
“对了,你拍照得时候记得要用点心,不是构图好看就行了的。对这种感染观众的比赛来说,你也需要给出足够的情绪,”记者说,“情绪,这才是沟通你和读者之间的最好桥梁。”
段飞白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两条教导,他又多看了盛恕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去观察其它选手。
赛前的撒放练习总共只有二十分钟,轮赛很快就正式开始。
144支箭,一支箭20秒,需要的用时并不短,如果换成其它比赛,场上的选手们可能已经激烈地大战了几个回合。只是在射箭时,汗水静静地流淌。
选手之间并没有怎么交流,都只是根据着信号灯的指示,像是机器人一样严谨地一箭接着一箭。
人和靶之间隔了七十米,羽箭离弦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箭真正的落点在哪里。
段飞白之前没接触过射箭,对这项运动也不是很感兴趣,纯粹是来实习的时候恰好被分了过来,才恶补了一些知识。
但有了这些知识,他也没能和场上的选手多么感同身受,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反而感觉有点无聊。于是在带着自己的前辈不需要帮忙时,他就分出神去,看看燕京市队那个长相艳丽的少年。
少年射箭的时候,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而在比赛正式开始后,身上又有一种强烈的胜负欲,结合那张本来就有十足攻击性的脸,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无聊的比赛竟然也能这么专注,不愧是专业运动员啊。段飞白心里感慨一句,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他的成绩。
他在听前辈科普过之后,便觉得盛恕水平应该并不出众,加上他不在重点选手之列,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水平一般的少年。
可出乎段飞白的意料,虽然射箭的位置从五米移到了七十米,但属于少年的箭支分布依然十分稳定,成功做到收黄。
这样的表现在射箭比赛里也算是平庸吗?
段飞白心中疑惑,举着望远镜去看其它的选手,大概看了看在黄圈里的箭支数量,虽然基本也都在黄圈里,但是分布比盛恕要乱了不少。
而被大众极为看好的那几位,箭支分布其实和盛恕看起来差不多,有很大一部分箭都落在十环。
段飞白沉下心,数了数盛恕和霍问现在靶子上的环数,惊讶地发现,盛恕的环数竟然还要高一些!
可霍问不是强队津海市队的一哥,备受关注的种子选手吗?
如果盛恕能超过他……
段飞白不敢继续迟疑,忙叫来前辈,跟他说自己的发现。
记者原本还有些不信,在亲自看过盛恕的成绩之后,神色立刻凝重了起来。
他嗓音有点发干,目光紧盯着黑发少年,对段飞白说:“我们这次,可能遇上一匹黑马了。”
“那镜头……”
“多关注着他一点,去查他的数据,包括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练习射箭的时长,”记者飞快地说,“具体情况还要等第一轮赛的结果出来,我们看看排名。现在看来,进个人淘汰赛应该是稳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段飞白一一应下,着手去做准备。
记者往盛恕的方向又多看了一眼,心想,这位选手会不会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还不一定。
但他们很确信,突然出现的这匹黑马,就是他们遇到的最大的意外。
——
盛恕站在场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新媒体的关注。
他按着场上信号灯的指示把弓放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好极了。
他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自己这一轮射出的箭,发挥很好,甚至超过了平常训练时的水平。
盛恕舔了舔嘴角,露出一个不羁的笑来。
与外在性格不符的是,他其实是个很少把希望寄托于临场的超常发挥的选手,在每次练习时都尽全力,而比赛的时候只要做到像练习时一样就可以了。
但今天这样好的状态和手感……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盛恕想,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如果此时有人能拍到他的正脸,就会发现他此刻的笑和以往都不一样。少年的容貌本就艳丽,现在笑起来,更是充满了侵略性。
即使看不到正脸,只是看少年挺拔的背影和舒展的手臂,透过小半张侧脸,旁人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必胜的气质。虽然盛恕现在只顾着射箭,根本没有去想胜负的事情,他就是有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认为他就是第一的本事。
盛恕用左手大鱼际推着弓把,右手三指拉开弓弦,食指的指侧靠在下颌上,胳膊肘抬起。
这是严格按照国外知名教练来的那套动作,一致性很高,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用多想就自然成型。于是盛恕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底气去瞄准。
他瞄准的速度比很多射手都要快一些,似乎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策略。
后来很多媒体也都称盛恕为“直觉型射手”,其实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但盛恕心里清楚,这具身体的运动天赋并不突出。与其说他靠得是与生俱来的直觉,倒不如说是不断积累的经验。
他上辈子本来就接受系统的训练长达七年,那本身就让他不逊色于任何出色的选手,接着是痛苦的十年卧病在床。
——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但是当一个人每天什么也干不了,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即使他再不愿意,脑子里也会不断回放着过去的人生。
记忆和经验聚沙成塔,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直觉”。
然后这种直觉与获得新生的盛恕融合——他握着弓的时候就像是在燃烧,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自发的寒冷,偏执地非要让自己的温度融化什么不可。
那么这种直觉,就成了他的燃料。
盛恕透过瞄准器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金色圆点,没有思考太多,便随着直觉松开了弓弦。
他的动作又保持了一瞬,然后看着自己的箭飞过长空。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盛恕就是知道箭的准确落点。
十环。
段飞白亲眼看着那一箭是怎么落在一个完美的位置上的,和之前射出去的羽箭离得非常近,几乎能挨上。但是他从黑发少年脸上看不到一丝震惊,好像这司空见惯了一样。
或许是因为除了这一箭以外,他所有的箭都离得非常近,紧紧分布在122靶纸的内十环里。
“又是十环啊,”他喃喃道,“太可怕了,这是机器人吗,能做成这样?就算是机器……也该有失误的时候吧。”
可是与段飞白所想的不同,直到第一轮赛落幕,他都没有看到盛恕有一箭失误。
第一轮赛,这位初登全国舞台的燕京市队十七岁小将以673环的成绩圆满射完72支箭,与同样来自燕京市队的关京华并列第二。在他们之前的,是获得677环的霍问,在他们之后,是以一箭之差落后的淮林省实力选手施杨。
虽然并非第一,但这个成绩,早就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燕京市队这次爆冷了!”比赛结束后所有人都在讨论。
“之前那个没出成绩的关京华现在排名并列第二,他们队的新队员也和他一个分!奇了,我两个月之前从没听说过燕京市队还有这号人物!”
“是盛恕吧?他可真成了这次奥项锦标赛里的黑马了!可惜我们之前没注意,都没怎么拍他。”
段飞白路过嘈杂的人群,回忆起自己下午照的盛恕的照片,不由得得意起来。
他该是最先发现这匹黑马的人,就连前辈也因此夸了他好多次。
他很是开心,却也有人不爽。没走出多远,段飞白就听到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个人排名赛第一轮而已,就把人吹上天了?”那人冷冷道,“盛恕就是个新队员,心态根本不稳,这次发挥得好,下一轮又能怎么样?关京华不就是这样?”
“你们现在可劲吹吧,当心第二轮赛结束,你们的黑马连前八都不是。”
怎么说话呢?段飞白听着,心生不满,刚想打抱不平,忽然被前辈拽了一下。
他顺着记者的眼神看过去,张扬骄傲的黑发少年正站在灯光下,嘴里含着个棒棒糖,抱着胳膊往这边看。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泰然自若地把硬糖嚼碎,对面前的人挑了挑眉。
“对我有什么看法不用背后偷偷摸摸的说,当面提不丢人。”
“如果只是担心业绩的话也没关系,你可以明天多拍拍我嘛,我不在乎这些。”他笑起来,看着狂妄又冷酷,叫人不敢搭茬。
在一片寂静之中,盛恕穿过人群,随手把棒棒糖棍扔进边上的干垃圾桶里。
他随意拍了拍手,语气轻柔,却笑得很有侵略性。
“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这次的金牌,我都要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盛盛不懂装懂(1/1)
第22章 【双更】耀眼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盛恕身上, 黑发少年笑容张扬,有种能刺破黑夜的明亮,似乎生来就属于耀眼的赛场。
即使他现在不是第一,可在那样自信的气场下, 所有人不自觉地被裹挟着, 几乎相信了他所说的。
如今盛恕和第二也只有三环之差, 第二轮赛追上来并非不可能。
明天的比赛,大概会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激烈。
一众记者心思浮动,细细打量着盛恕。
黑发少年依然是之前那副随意的做派,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没有找到那个出言嘲讽的记者后便又收了回来,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四周静悄悄的,这一声笑听起来格外清晰。
“当然,不管是团体赛的金牌还是个人赛的金牌,最后都会是我们燕京市队的。如果大家这两天很闲,不如先把通报我们夺金的通稿写出来?”
狂妄,一等一的狂妄。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这么想着。
而刚刚嘲讽盛恕的那个人脸色又青又白, 把自己掩藏在夜色里, 面对着这种狂妄, 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关京华站在盛恕后面, 嘴角抽了一下, 想上前拦一下。
在这么多媒体前面这么说,总是不太好的。
但在他上去之前, 霍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打破一片寂静。
“你这话说的!”津海市队的一哥大大咧咧地穿过人群,锤了盛恕肩膀一下,“我可是不会让你超过的!拿第二还差不多! ”
“有说话的功夫, 不如多去射几箭。”施杨冷冷地说,从两人身边走过。
眼见这几个麻烦的人都走了,关京华也赶忙跟上,同时不忘对盛恕补了一句:“这一次,我也不会认输。”
盛恕不甘示弱:“这话说的,我要是输了,请你出去吃——”
他话音未落,想起身为运动员,最好不要在外面的餐馆吃肉,当即改口道:“我要是输了亲自下厨请你吃饭。”渝西笃加。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是很期待尝尝你的手艺的。”关京华笑容温和,但也一步不退。
“我也来,我也来!”霍问在旁边跃跃欲试,转头看向施杨,“杨杨你来吗?”
施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和盛恕,最终摆了摆手,无奈道:“比当然要比,做饭就大可不必了,我怕吃完食物中毒进医院。”
“哎,你这个人!”
“那是关京华和津海的霍问?他们走得这么近?”
等几人走远后,记者们才开始讨论,忽略了刚刚出言嘲讽的那个记者,目光聚集在比赛的前几位选手身上。
——唱反调的人哪里都有,但有实力的运动员可不是随处可见。
“津海和燕京的关系一直好,他们玩在一起不奇怪。倒是旁边另一个,背影挺眼熟的。”
“另一个是淮林省的施杨吧,第一轮赛排名第四的那个。不过他脾气不好,很难亲近,没想到和这几个这么熟。”有一个记者回答道。
“毕竟都成绩好嘛,聊得也来,”另一人说,“第一轮赛的前四名都在一起,关系还这么好,真是难得。”
但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的是,施杨本来确实是不打算加入的,只是霍问这家伙实在过于热情,连拉带拽的把他给弄了过来。
主要在说话的就是盛恕和霍问这俩人,他们聊上了头,甚至想赶紧拿上弓再去找个地方练习一番,输了的人要吃对方一天的黑暗料理。
关京华:……
他看着对于黑暗料理极其感兴趣的两个人和旁边看热闹的施杨,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
“明天还有下午第二轮赛,你现在嘚瑟什么?”绝望的一哥上前劝说盛恕,“省着点体力,别跟之前在市队的时候一样,连响片都拉不响!”
“霍问你也是,你们教练都嘱咐你多少次了,赛前一定要保持好状态,切忌过度练习,现在倒好,不仅不听,还带着我们的队员一起了。”
霍问糊弄地笑了两声,好歹收敛了点。
关京华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却听旁边一直安静的施杨发话:“如果想练习,也不一定就要去场上。酒店有健身房,器械很全面,你们其实……”
施杨话音未落,就有两道灼热的视线朝他投来。
始作俑者盛恕和霍问这才想起健身房这茬,当即决定去转转。
关京华:……
这两个人怕不是射箭把脑子射坏了!
“你别这么看他们,”施杨的声音幽幽传来,“在外人眼里,你和他俩算一类人——脑子里除了射箭什么都没有的怪胎,区别可能是你怂了一点。”
关京华嘴角抽搐。
一个神经大条,一个像是偏执狂,还有一个毒舌怪,相比起来,他就好像这些奇葩的保姆……
不、明明自己才是唯一一个正常人好嘛!
虽然腹诽着,但他还是跟了上去,几人谈笑着并肩往健身房去。
关京华就站在盛恕旁边,黑发少年的笑现在很是爽朗,又有种痞气,与不久前面对记者时的那种堪称冷酷的笑截然不同。
这种表情在盛恕射箭时偶尔会露出来,私下聊天时也有时会出现。但他浪归浪,在公众场合还是有分寸的,当着记者的面这样,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在打心眼儿里烦躁,装都不想装了一样。
关京华想起那一幕,就有点发愁。按说盛恕是最知道自己那个天生显凶的长相该怎么做表情才合适,更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在大众面前展示的时候。偏偏今天晚上表现和往常大不相同。
如果只是被人背后谈论,心情一时不好也就算了。
他更怕盛恕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影响第二天的比赛。
——
盛恕从健身房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出了满头的汗,在猜拳赢了关京华后,立刻就钻进了浴室里洗澡。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的表情完全沉了下来,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承认自己今天面对记者失态了,运动员的形象应该积极正面,但他非常肯定,自己笑得绝对像一个反派,还是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不过他是一定不会让这些情绪影响到比赛的。
微凉的水冲洒在头发上,盛恕整个人清醒了很多。事实上,在和霍问他们从健身房出来后,那种不受控制的烦躁就已经被高强度运动冲击散了。
盛恕在浴室里继续哼他的《斯卡保罗集市》,发觉自己的烦躁与兴奋从来都出自同源——来自于射箭,来自于他自己。
酒店隔音虽然还好,但隐隐约约的口哨声传出来,依然听得关京华脑仁儿发疼,他在屋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恨不得找个东西把耳朵赌上。
盛恕自己哼的时候浑然不觉。他感觉不爽消退了很多,整个人一天的疲惫也在淋浴中被缓解了不少,经过一夜的休整,很快就能回到巅峰状态。
毕竟有着上辈子因病痛而被迫离开赛场的经历,盛恕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管控极其严格。除了确保饮食和作息正常以外,训练也绝对是在合理的承受范围内进行的。
他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健康去冒险。
即使心情不佳,也不会对这方面忽视一丝一毫。
而且在和霍问等人一起泡了次健身房之后,盛恕觉得自己的状态甚至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他越来越期待着个人排名赛结束后,与高手一对一进行的淘汰赛和决赛。
——十几支箭决定胜负,每一箭的意义都将重逾千斤。
紧张、刺激、但是令人着迷。
盛恕洗完了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脑子里还在复盘今天下午的比赛。
他知道自己还有失误的地方,还可以做得更好,那样就不会只是并列第二,而是稳妥的第一。
他复盘得入神,手臂跟着在空中摆出射箭的姿势来。即使现在手里没有弓,但他的动作依然精准,仅凭着持弓的手和靠位,就能让人脑补出一把竞技反曲弓该有的样子。
也正是因此,手机在床上震动了有一会,盛恕才发现一通新的来电。
打来电话的人还是盛忠。
他环顾四周,关京华正在洗澡,四周没有别人,而且这家酒店的隔音勉强还可以。
盛恕评估一圈,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接起电话。
“你还记得和家里的约定吧,”盛忠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当然,我还以为你看见第一轮赛的结果会先来恭喜呢,”盛恕道,手指在床头柜上轻轻敲了两下,笑起来,“不过简练一点也好,我还在复盘下午的比赛。”
他还有要复盘的?
盛忠闻言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祝贺等到你彻底赢下比赛也不迟,我是来提醒你,你只有至少进入八强,才能继续射箭,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
似乎是觉得说得太狠了,他又很快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次没成功也没关系,这才过一个月,你以后还有关系。”
“我会稳住的,”盛恕说,“我现在的状态好极了。”
“对了,”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淘汰赛以后的比赛都有直播,你会来看的吧?”
“如果有时间的话。”盛忠道。
他以一贯的简洁作风挂了电话,突然轻笑一声,感慨起这通电话的不必要来。
他本来担心弟弟和家里的约定会不会让他有更多压力,或者心理被外界的东西所影响。
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盛恕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任性妄为的小少爷了。
他看着虽然漫不经心,但心里都是有数的。
或许在答应家里的条件时,他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
当然对他来说,这些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赢。
更多的是作为射箭运动员的荣耀。
——
第二天下午,天气晴,湿度百分之六十八,风速每秒零点九米。
射箭奥项锦标赛男子反曲弓个人七十米第二轮赛开始了。
选手们的站位以及身上带的号码牌与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后排的媒体们却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
他们的长镜头不再只是对着原来那几个声名赫赫的实力选手了,而是移向了另一个人。
而在昨天之前,这人藉藉无名。
——燕京市队的盛恕。
差一个月年满十八,从正式开始射箭到现在不过几个月,在此次全国奥项锦标赛之前没有参加过任何大型的、专业性的比赛。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昨天的赛场上力压一众实力选手,拿下了并列第二,并且还在当晚扬言,会拿到最后的冠军。
无论他说的这话究竟能否实现,但从这句话出口开始,话题就已经有了。
这个优秀出众的、身上集满矛盾点的少年,必将成为此次大赛最受关注的选手。
即使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第二轮赛,盛恕在前二十分中的撒放时从箭袋里抽出箭来时,依然习惯性地让箭支在指尖转出一个花来。
这显得他游刃有余,并且对自己十足自信。
各类媒体的镜头捕捉着盛恕每一个动态。
但是他们拍不到正脸,只能从肢体语言里拼凑着场上少年的所思所想。
练习结束,盛恕回到候射线之后,接过教练递来的水,仰起头喝了一口。
第二轮马上就要开始,许许多多选手,许许多多他将要超越的人就和他站在一起,很快他们将要跨越同一条起射线而站立,然后分出个人排名赛的胜负。
赛场内外并不安静,但盛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有力,且清晰。
然后他开始觉得口干舌燥。
盛恕清楚那是交感神经系统的作用,但他承认,自己是在紧张。
他身边都是高手。
有津海队的一哥霍问,与自己环数相同的关京华,身后有紧追不舍的施杨,还有第一轮发挥不佳,但之前成绩极为优秀的淮林省一哥——那人比他还要小上一岁,但是已经拿过全国级别的冠军了。
与这些人站在一个赛场上,稍有不慎就会被超越。而他在比赛前看见了后面新媒体的一堆□□短炮,都正对着他。
昨晚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烦躁又升了起来,盛恕舔了舔嘴角,放下水杯。
上场之前,郑君叫住了他。
教练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和蔼又温柔。
“盛恕,别急,”他柔声说,“决定一场比赛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不到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我们都不知道谁会是最终的赢家。”
“去把弓拿起来吧,在赛场上不要考虑输赢,你只需要记得——”
燕京市队总教练年轻不再,鬓角甚至生出了几根白发。
但当他昂首挺胸,如山岳般站在教练席中时,盛恕依然能从中窥见属于昔日运动员的锋芒。
“握着弓的时候,世界都是你的。”
盛恕拿起弓,心情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开始品味教练的话。
不用担心对手、不用思考输赢、不要权衡比赛后的结果。
当一个射手站在70米长的射箭赛道上时,他唯一的对手只有自己。
动作怎么比上一次更到位,箭的落点怎么比上一次更准。
盛恕拿起弓,前方视野开阔毫无遮挡,身后又教练撑起的坚实屏障。
他可以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只用射好眼前的这一箭,以后的每一箭。
盛恕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合适的时机,脑海里几乎能在同时想象出箭在空中飞行的轨迹。
箭在离弦后的飞行并不完全平直,即使有箭侧垫进行缓解,依旧会有一定程度上的轻微抖动。
但在成千上万支箭的练习过后,这对运动员们来说早已算不上什么。
他精确地寻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毫不犹豫地进行撒放。
羽箭破空而出,射中靶纸的金色区域。在下午日光的照射下,箭杆的影子垂下,投射在靶纸上,形成一个浅浅的阴影。
“今天的第一箭!”后方媒体看见盛恕的动作,飞快地举起单筒望远镜去寻找箭的落点。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片醒目的红色尾羽。
顺着箭尾往前看去,黑色的箭杆落在代表九环和十环的金色区域之内。
位置离靶心不远,箭头不偏不倚地没入了标示为“10”的灰色数字之中。
“十!是十环!”
结果被人奔走相告,他们争着拿起望远镜,去查看那一箭的位置。
开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对射手本身也是一种鼓励。
但不仅是盛恕,其它高手的开局同样漂亮,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没有由这一箭而拉开。
个人排名赛总共有144支箭,这不过是1440分中的10分,虽然此刻看来异常显著,但并不能决定真正的战局。
所有人都等着选手接下来的表现。
但无论结果如何,自从盛恕放出自己一定会得到金牌那句话开始时,他们就有了足够的爆点和话题。
段飞白站在新媒体区,举着相机寻找角度拍着盛恕。
他今天见到很多人都在唱衰盛恕,而他莫名的因此愤怒。
射箭可能有一种奇妙的魅力,他最开始看个人排名赛的时候,还没有觉得这项运动多么有趣。可是经过昨天的第一轮赛后,他越来越期待比赛的最后结果了。
他观察着场上选手的动作,看他们如何拉开弓,预测羽箭将会射向何处。
选手们射箭时都很安静,几乎没有大的动作,每一箭射出之后,也只是静静地从单筒望远镜里看自己箭的落点。
可是段飞白发现自己静不下来了。
盛恕的很多支箭都射中了十环,可是随着每一箭落下,他都想欢呼出声。
——为那完美的、不可挑剔的一箭。
“小段!”
记者在他看得入迷时出言提醒,“别忘了你的工作!”
段飞白忙应了声是,想起来自己在这里,并非是单独作为一个观众,而是有正经的工作要做的。
他虽然被记者提醒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但却觉得自己还沉浸在这场比赛之中,甚至比运动员还要紧张。
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从小小的取景框里观察着盛恕。
他在的角度不错,能拍到盛恕的侧脸。
黑发少年正在瞄准,拉开弓的姿态舒展而有力,整个人像是和弓箭融为了一体。
盛恕手上带着护指,弓弦靠在脸颊侧边,渔夫帽的边檐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叫人看不清神情。
但即使这样,黑发少年仍然意气风发,那种无人可挡的锋锐几乎要溢出画面。
在某一瞬间,段飞白觉得盛恕就像是搭在起箭台上的那一支有着红色尾羽的箭,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点寒芒。
没有什么能牵制住他,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不断地向前。
只有向前。
段飞白的心神像是被摄住了,食指按在快门上,对焦,然后把照片拍了下来。
“咔嚓咔嚓”几声过后,弓已经从盛恕手里下坠,黑发少年完成了撒放的动作后放下弓,转到后排去观察自己的箭。
那依然是一发稳定的十环。
“我觉得他今天的状态很好,原来昨天还不是巅峰啊。”记者喃喃道。
“如果照这个水平继续下去,个人排名赛他拿第一,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全国射箭奥项锦标赛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名,意味着他会进入下一轮淘汰赛,与其他人一对一进行对决。从三十二分之一到十六分之一再打到八强。接着是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然后就可以与另一位高手角逐冠军。
意味着他将参与燕京市队的男子团体淘汰赛和混合团体淘汰赛。
意味着他拥有了参加奥运国家队一轮选拔的资格。
如果他真的得了第一,那么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将借此机会,一战成名。
比赛持续进行着,越接近尾声,越是让人心神摇曳。
所有人都在心底发问,第一会是谁?
第一轮赛就排位第一的霍问,风格稳重老成的关京华,淮林省的实力选手施杨,还是之前因伤发挥一般,后面会奋起直追的淮林省一哥沈雁回?
又或许,确实就属于赛场上轻狂又耀眼的盛恕。
在所有人的期待里,第二轮赛落下帷幕,不久之后,个人排名赛的成绩就在公布。
众人紧张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段飞白与记者一边等着,一边查看着今天的相片。
“这一次比昨天的好很多了,你构图一直很有灵性,现在这样也确实更能调动人的情绪,”记者评价道,“不过还是感觉差了一点意思……怎么说呢……”
他正选择着合适的措辞,周围忽然因为什么消息而激动起来。
记者分神去听,同时示意段飞白翻向下一张照片。
在下一张照片展示出来之前,他听清了那些人说话的内容。
“个人排名赛成绩出了!”
“盛恕第二轮680环,总环数1353环。”
那人语气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他就是第一名!”
不仅是第一,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排在第二的是霍问,比盛恕落后了整整四环。
“黑马……”记者喃喃道,“回去就写稿子,这次遇到真正的黑马了!”
他兴奋地对着段飞白说,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加载出来的那张照片。
惊鸿一瞥之下,那张照片上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光影——让他为之一震,连忙低下头端详着显示屏上的图像。
那是盛恕在瞄准。
比赛的紧张感在盛恕身上体现不出分毫,他神情专注而虔诚,瞄准的时候好像在凝视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光影打在他脸上,经过摄影师的刻意雕琢越发凌厉起来,而记者这时才发现,盛恕是在笑着的。
少年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容优雅,却又野性难驯。
他站在灼灼烈日之下,但光芒要更加耀眼。
记者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期《箭坛人物》的封面,就用这张照片了!”
第23章 淘汰赛
成绩出来之后, 盛恕毫不意外地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教练和市队里的人纷纷上前来道贺,得益于盛恕强大的社交能力,不少其它队的人也过来和他拥抱。
而开场前私下里嘴过盛恕的选手看着当之无愧的第一,心里除了佩服以外, 还有种尴尬。
毕竟开场之前, 他们还说过这是个不太有威胁的对手, 但现在,人家稳稳地拿到了个人排名赛的第一,用实力说明了问题。
这样一对比,显得成绩远没有盛恕好的他们很是搞笑。
他们站在不远处,在少年不经意间扫来的视线之下,都觉得很不自在。
盛恕或许压根没认出来他们,也没有在看他们,但仅仅凭着自己心里的愧疚,就足够让人难受。
“不行,我受不了了,”有一人纠结许久, 终于对同伴说, “我得跟他把话说清楚。背后说人就是不好, 现在遮遮掩掩地没有意义。”
他说完, 没管别人的目光, 径直朝盛恕的方向走去。
“恭喜你,盛恕, ”他上前去,这句恭喜真挚而又诚恳。
盛恕听见声音转过头,把嗓音和那天含糊地说他“没有威胁”的选手对上,这人在个人排名赛里排名还行, 按照淘汰赛的规则,和自己同在A组,或许会在四分之一决赛碰见,或许也不会。
“谢谢,你的表现也很棒,”他官方地选择了无害的回答谢过了对方,却突然听到那人很大的一声“对不起”。
“我在比赛开始前评论过你,语气并不算很好,”他有点僵硬地说,“不管你听没听到,在不在乎,我都要来跟你道歉,都是我的不对,你的实力真的很强。”
盛恕眨了眨眼,明显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句道歉,但旋即向对方伸出手。
那句话的伤害性并不大,侮辱性也不强,属于正常选手之间讨论的范畴,他作为燕京市队的当事人,确实觉得不爽,但也只是想在赛场上用实力说话。
竞技体育本来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会变得很复杂,但也很简单。
“没关系,”盛恕说,“如果对我的实力有疑问,那就赛场上见,我很期待和你的对决。”
“我、我也会努力晋级,和你一对一比上一场的!”对方闻言,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弓和盛恕在场上见真章。
盛恕爽朗地笑了笑,与那人愉快地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余光看向旁边的关京华。
淘汰赛的排位已经定了,按照规则,十六名参赛者被分为A组与B组,第一与第十六名对决,第二与第十五名对决,以此类推。
在十六进八的比赛之后,第一轮的胜者们会互相对决,最终在半决赛后,A组B组各出一名胜者角逐冠军。
关京华这次排第四,排在D组,如果他们都能坚持下来,两个人在半决赛之间会有一场对决——即使他们同属一队。
“你最好赶快调整心态,”周围的人散去后,关京华对盛恕说,“我还是想和你在半决赛见面的。”
盛恕手插在兜里,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冠军的位子我要定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他不知从哪又摸出块糖来扔进嘴里,小跑两步跟上前面的霍问等人。霍问这次是第二,施杨排第三,他们淮林省的一哥身上有伤,对排名赛这样长时间的比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最终排在了第七名,如果没有意外,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就会和霍问对上。
那伤是年轻时候因为意外受的,在腰和膝盖,站久了很疼。但淘汰赛总共十几支箭,时间短,他的状态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唉,这可怎么办啊,”霍问为难地叹气,“我又想和盛恕比一场,还想和老关比一场,不过他俩里面只有一个能出线。”
“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施杨在旁边道,“想进半决赛,你要先赢了我们的一哥。”
淮林省一哥沈雁回是名老将了,实力强劲,算是如今所有选手的大前辈,之前也是在奥运上拿过铜牌的。出于热爱和坚持,他一直留在赛场上,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水平。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已经大了,再加上伤病复发,个人排名赛,他不至于落到第七。
“那不是去年没遇到吗,”霍问大大咧咧地说,“沈哥是大前辈,今年既然能和他分到一起,我肯定会好好决出高下的。”
“哦,那就祝你好运了。”施杨冷淡地说道。
这两个人无论谁成功了,都将会是劲敌。而自己在与他们两个对上之前,需要打赢的对手也都不容小觑。
能留到淘汰赛的六十四位运动员里,没有弱者。
他收敛心思,等了等后面的关京华,两个相对稳重点的人在后面慢慢地走。
他们话都不多,关京华得以静下心来观察前方的盛恕——正跟谁勾肩搭背地侃天侃地呢。
反正他一直跟谁都很处得来,即使那些人与他熟络起来也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情。
盛恕被一群新认识的朋友围着,状态看着很好。
但关京华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他隐约感受到盛恕和自己是同一种人,都在害怕着某些事情,区别是面对恐惧的态度。
他在逃避,而盛恕通过把所有空闲时间填满来麻木自己。
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
比赛结束后,新媒体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回房间整理稿件了。
今天他们有太多东西要写,太多可以报道的了。
段飞白和《箭坛人物》的记者尤为开心,今年最大的黑马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在结束比赛后就可以进行采访。
盛恕一下子夺得排名赛第一,吸引了很多媒体眼球,其中不乏现在正火的自媒体,但他推掉了其余所有邀请,只答应了《箭坛人物》这一个采访。
段飞白因此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
《箭坛人物》是当今最大的体育期刊旗下的子刊,做射箭专项的文章已有多年,虽然算不上太火,但在业界名声一直很好。
相比之下,邀请了盛恕的自媒体“胡言”虽然热度很高,但涉猎内容很广,于射箭项目并不精,并且之前采访另几种冷门运动时就曝出过对运动员言论胡乱剪辑的丑闻。
段飞白想着,往“胡言”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他们的记者和带来的实习生一脸不甘时,还替盛恕松了口气。
一家自媒体的风评在网上差成这样,也能透露出一些运营者的人品和德行,盛恕不选他们,绝对是明智选择。
但他很快就在自家前辈的催促下收拾东西回了酒店,没有看到“胡言”实习生和记者脸上不甘心的神情。
“盛恕为什么会拒绝我们的采访邀请!”实习生一脸不悦,“我真是想不明白,比起《箭坛人物》那种没落的纸媒,我们的流量要大得多,多少公司上赶着让我们给打广告。”
“他这个练体育的,真是死脑筋。”
“胡言”的记者吴驰神色中也隐隐带着轻蔑,却没有直接说出这样的话。
他视线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像隐藏着草丛中的毒蛇在看什么人。
实习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从一群运动员之中里分辨出瘦高的黑发少年。
“盛恕啊……”吴驰指着人低声道,“在这次比赛前他什么都不是,即使他拿到了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很多人都说他是这次比赛的黑马,也仅限于射箭这个小圈子之内。”
吴驰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射箭冷门得要死,观众甚至分不清比赛里的弓箭和电影里的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这项运动最大的优势只有一点——好看。”
“技术性的东西很少有人懂,但美是一目了然的。盛恕这个人,只要包装包装,就绝对是个爆点!”
吴驰对射箭的了解算不上很深,不知道这些选手的技术到底有什么分别,但他是个做自媒体很有热度的人,深知什么样的内容能引人注意。
单纯的一个冷门运动,即使再厉害,也不如人本身更能吸睛。尤其当这人还是一个长相俊美,经历奇妙的年轻人时。
“可我们没有采访,拿不到第一手信息。”实习生有点着急地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吴驰得意地扬起头,“采访不到盛恕,我们可以问他的同学,问他的家人,还可以对他的经历进行一些润色。像是《箭坛人物》那么死板的媒体,就算有了采访,又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实习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觉得无论是《箭坛人物》的记者还是场上的这些运动员们,想要的都既不是出圈又不是流量。
他们想要的,是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比赛,用来磨砺自己的弓与箭。
然后实打实地凭借着自己的实力,站到更高的舞台上去。
个人排名赛落幕,郑君带着市队的队员们进行复盘,同时安排明天的比赛。
明天上午举办男子女子反曲弓个人淘汰赛,下午则是男女团体淘汰赛
团体淘汰赛是由每支队伍个人排名赛的前三名组成的,各队个排名前三的选手的总环数之和排在前十六的队伍即有资格参加。
燕京市女子射箭一直很强,实力稳定,稳稳地进了淘汰赛,只要没有意外,闯进四强难度不大。
而今年燕京市男子组,盛恕和关京华的表现都很优秀。在他们两个的加持之下,男子反曲弓团体70米轮赛的三人总环数排名是第二名,明天要先与排第十五的A省队相见。
从今天以后,没有人再会说他们的男子射箭队是指靠着季明煦撑着的花架子了。
盛恕手里转着笔,和他在赛场上转动箭杆的动作一样流畅,听到郑君说的话时,手突然顿了一下,笔尖划到纸面上,“嚓啦”响了一声,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
“怎么了?”郑君看过来。
盛恕与他目光交汇一瞬,随即笑起来,对着长辈时,模样很乖巧,说出来的话却截然不同。
“只要四强不够,”他话说得张狂,但神色真挚,一点动摇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季明煦不在,我在。只要我们燕京市队参赛了,其它队伍要争的,都只能是第二了。”
没等郑君说些什么,射箭队的一姐沈燃就已经朗声附和。
“盛儿说得好,强敌再多,赢了他们,我们就是冠军。”
接着,关京华等人也纷纷出声应和。
郑君看着这群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没扫他们的兴。
“这种状态是好的,箭永远向前飞,我们射箭运动员,站在场上的时候,不要怕对手,更别怕闪光灯,你们最该战胜的人只有自己,只该想着不断向前!”
“明天的淘汰赛上,我期待你们每一个人的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淘汰赛和团体淘汰赛的match play charts 可以去world archery上面看,写得特别详细。
第24章 【双更】队友
盛恕混在人群里, 和他们一起为明天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
冥冥中总觉得,不要怕闪光灯那句话像是对他说的。
果然,会议不久后就结束了,临走之前, 郑君叫住了他。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小小的徽章, 递到盛恕面前。
盛恕摊开手心, 端详着两枚精致小巧的徽章。
一个是圆形的,上面画了一个箭靶,另一个形状并不规则,中央是一张搭着箭支的拉满的弓,旁边散布着几颗星辰。星辰下面,镂刻着一行拉丁文。
“Per aspera ad astra,”盛恕低声念出来。
“你的礼物,”郑君慈祥地看着他,“圆的那个是我之前定制的,每次有新队员入队,我都会送点小礼物, 你的这份拖到现在, 就连进入淘汰赛一起庆祝了。”
他又指了指方形的那一枚, “这个是明煦送你的, 好像是他上届奥运的时候买的纪念品。他之前回来的时候, 特意把这个给我,让我在你进了淘汰赛后送给你。”
是指和自己相认, 并且一起去射箭的那回?
临行之前,小明好像确实又见了教练一面。
郑君见他没收,以为是他又多想了事情,嘱咐道:“明煦也算是你的师兄了, 别见外,快收下吧。就当我们提前庆祝你的好成绩了。”
“行,谢谢教练,您也帮我谢谢小……明煦哥,”盛恕爽朗地收下两枚徽章,左看右看都觉得精致非常,爱不释手,几乎想立刻挂在什么上面。
“不用谢我,”郑君道,“你能把市队当成自己的家,我也很高兴。”
盛恕听到“家”这个字眼时愣了一下。屿;汐;独;家。
他很久没有提及过这个词了。
上辈子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把他扔给爷爷奶奶之后,从没来看过一眼。就连后来生病住院,最难的那段日子里,那两人也从未出现过。而他在省队和国家队的时候,虽然和大家都关系不错,但总也不能称之为家人。
穿越过来之后,和家相关的,主要是盛家。
盛忠对自己有种别扭的好,他的父母也都是很温和的人。
住在盛家的那寥寥几天,他某一晚上半夜惊醒,起床喝水的时候,听见盛家人的谈话。
他们一边为小儿子有所进步而开心,一边也为他将要吃苦而心疼。
甚至在提及对小儿子之前恶劣的性格时,一直忍着不肯责怪他,认为问题都在自己,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弥补。
他们太爱这个儿子了。
可盛恕总觉得这种爱并不属于自己,他只不过是穿进来的一个外来者,怎么能享有属于别人的爱?
但市队和他们都不一样。
和他们认识的,不是原来的盛小少爷,而是真正的他。
他们站在同一条起射线后,一起训练,既是队友,也是对手,彼此相处的时间,比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要多太多了。
如果说是真的家人,或许也不为过。
但盛恕疏于说出这个词汇,骤然听到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
说起来很怪异,要真论起来,又让人觉得很安宁。
“家”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很平静的词吧。
盛恕那颗在赛场上都不会为比分而焦虑的大心脏突然有点慌乱。
他匆匆应了一声,打算离开,郑君也没有多留他,两人就此道了别。
但他总想和谁说点什么,思索一番后,掏出手机,把季明煦送的那个徽章照了下来,发给了他。
恕:[很好看。]
想了想,盛恕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从表情包里找出一滩可可爱爱的大猫猫发了过去,故意打了一行字。
恕:[谢了,明煦哥。]
发完之后,盛恕看着自己最后叫的那一声“哥”,都觉得有点恶心心。
毕竟在十七岁少年壳子里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成年人,而且还比当时的季明煦要大上两年。
但一想到季明煦看见之后可能的反应,他又觉得逗逗对方也挺开心的。
季明煦还在夜训,肯定没看到微信,盛恕也不着急。他挑了挑眉,把手机塞回兜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抛着收到的新礼物,心满意足地朝健身房走去。
健身房里,霍问依旧精神充沛。
没能拿到个人排名赛的第一,他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来了兴致,卯着劲要和盛恕一较高下。
盛恕自然不甘示弱。
每一次大量运动之后,盛恕总能觉得精神轻松,在晚上迅速入睡。
但是这一夜,他罕见地像之前一样,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
只要闭上眼,就是按下快门的声音,人群嘈杂的讨论,还有连续不断的闪光灯。
有的是这场比赛时遇到的,有的则要追溯到近十年前。
这种回忆突兀的、强制性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盛恕上辈子,大概每周都会有这种异常的感觉。他原以为穿越过来,拥有了健康的身体自己能有所好转,却没想到又是这样。
他越发烦躁,却又无计可施。
盛恕确信自己曾经没有这种被闪光灯照着久了就难受的毛病,并且很享受众人的关注。
开始讨厌这些,其实是在他确诊罕见病后一年多的事情了。
罕见病的进程在每个个体上都不一样,一般都从人的四肢开始出现异常。
但盛恕比较幸运,确诊半年后,在利鲁唑的帮助下,病程发展不快[1]。只是行动有些不便,没受太大影响,拉弓倒是比原来费劲了一些,不过不多。
他那时候还天真地抱有一种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可以战胜奇奇怪怪的病,重新站在赛场上的美好愿景,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表现确实不错。
自从患病后,很多媒体在拍他,宣传他是如何努力地与疾病抗争,把他当成一个积极向上的榜样,然后他们找出了盛恕的所有信息。
——父母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由于奶奶是退役的射箭运动员,所以继续了这项运动,靠着努力和天赋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大放光彩。
他们觉得这励志极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就连盛恕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依然努力练习,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模拟着射箭时的动作和姿势,等待着再次站到专业的赛场上。
但在那之前,他受邀参加了一场室外三十米的射箭比赛。
公益性质的,他出来只是表演一下,没人觉得会出问题,比赛开始也都很顺利。
盛恕自己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直到在倒数第三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右手突然无力了起来。
单肢肌无力,是患病后的正常症状。
但在赛场上,是致命的错误。
然后那一箭脱靶了。
当时他们用的是80半环的靶纸,而盛恕射到了靶纸之外。
那是他自十三岁以来,唯一的一次脱靶。
闪光灯闪烁着,记录下他最狼狈的时刻。
那场公益关注度很高,所有人、全国人都看见他如何出丑。
很巧合的是,从那以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
外界的声音很多,大部分是同情和怜悯,小部分是嘲讽。
无论哪一种,盛恕都并没有为此太过难受,他毕竟也是个以心理素质出名的射箭运动员。
但比起被别人的言论影响,他在和自己较劲,仅仅是脱靶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让他足够难受。
他自从登上国际赛场以来,没输过一场外战,所有人都等着他在奥运上拿回来属于自己国家的第一块男子射箭的金牌——基本没什么悬念的。
可最后竟然滑稽地、荒唐地跌倒在了一场小小的表演赛上!
这到底算是什么!
盛恕想,他需要一场胜利。
不、甚至只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他就能重新拥有一切。
可这是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
疾病带走他的健康,把他困在冰封的躯壳里,那一场本该属于他的胜利遥不可及。
盛恕有复盘比赛的习惯,他会把每一支箭里小小的不完美拿出来反复回想,鞭策自己下次做得更好。
但他现在闭上眼睛,能想到的只有可怕的、脱靶了的那一箭[2]。
他怎么也不能宽恕自己,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通过努力获得进步,打碎梦魇。
最后的那一支脱靶的箭像是把钝刀,反反复复、永不停息地地切割着皮肉和神经,在漫长的年月里,形成一道不可愈合的疤。
盛恕放弃射箭后去学了物理,自物理转去学了生信,做相关的干实验。他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一点,也想借此忘掉自己所恐惧的与那场比赛有关的一切东西——像是闪光灯、像是挚爱的弓箭。
可渐渐失去行为能力,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的他,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阴影。
其实盛恕清楚,他讨厌的既不是闪光灯也不是弓箭。
所以他可以重新握起弓,可以克服对闪光灯的厌烦,但他依然害怕失败,害怕看到胜利远去,繁华落幕之后,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
盛恕站在赛道上,对着他的媒体镜头比昨天还要多出一倍。
他深吸了一口气。
淘汰赛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场,十六进八的比赛,只要获胜,就可以参加明天的决赛。
此刻比赛进行到最后一轮,场上的比分是4-0。盛恕在前两轮的环数都高于对手,率先得到了四分。只要最后的三支箭不出差错,就能结束这场淘汰赛了。
他举弓,与对手交替发射,射出两箭,所幸都是十环。
按照交替发射的规则,因为之前一轮环数更低,对手先行射箭,此时正在射他的第三支箭。
“盛恕今天的状态依然不错啊,”段飞白听着裁判一次次念出的十环感慨道。
今天上午这一路淘汰赛比过来,无论对面实力如何,他的发挥都很稳定,赢得也很漂亮。
淘汰赛时比赛就有直播了,观众们为他的水平而惊叹,同时比赛的解说也一直关注着盛恕的表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名燕京市队的十七岁小将,看看他的出现,能否带来更多变化。
“好的,来自A省的路乙最后一箭射到了八环,本轮总环数是二十六。”
解说在对方完成最后一箭时说道。
“盛恕前两支箭得到了二十环,下一箭他只要射到七环及以上,就能获得本场比赛的胜利,成功晋级八强。”
解说的话只说到了这里,但是在场所有看过他比赛的人都很清楚,七环及以上,对于在场的大部分选手而言都稀松平常。这也就意味着,盛恕冲进八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比起这个结果,他们更关注的是,盛恕最后一支箭是否能再次进入十环,达成30环满环数的优异成绩。
直播的镜头转向盛恕,放大着他的侧脸。
而新媒体们则不甘示弱。他们举着相机拍照,已经开始讨论淘汰赛后将如何进行报道,字里行间,全部都是对盛恕的期待。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好极了,从开场以来,他们都觉得盛恕的状态很好。
这是一位性格开朗,实力优秀的选手,本来就足够讨喜。
但在镜头之下,盛恕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
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不显得异样,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将现在的场面和当时他参加的那场公益比赛联系在一起。
当时,他们也都是这样的相信他能再一次获得胜利。
但收到的结果,是脱了靶的一箭。
昨天场面没有这么明显时,盛恕还能克制一些。
但现在,与记忆中的场景越来越像时,盛恕开始觉得如芒在背。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可避免,也很清楚怎么全神贯注地去射箭。
但是现在一切心理建设都不起作用,每一种声音都被放大,在他耳边炸开。
淘汰赛的每一支箭都是有计时的,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人耽搁。
盛恕咬咬牙,依然用熟悉的姿势拉开弓,射出最后一箭。
箭飞行的轨迹依旧好看,那三片红色的尾羽在碧空之上格外醒目。
主办方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箭的位置,裁判很快宣布了结果。
“七环!”
镜头转向盛恕——他就是这场比赛最终胜出的选手。
直播之中,插入了之前的盛恕射箭的回放,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好看又精准。
新媒体线后,各位记者对着备受关注的赢家拍照,同时在脑子里构思着回去的稿件应该怎么发。
段飞白却看着那个七环微微皱眉:“我以为他最后的成绩能更好的!”
“你以为射到七环是个简单的事?”记者敲了敲他,“谁的发挥都不会一直处在巅峰,尤其是在淘汰赛,心理压力这么大的时候,这个成绩本身来看确实不行,但是三支箭总环数27环,总的来讲,发挥也还是可以的。”
他说完,看了看仍然站在靶前的黑发少年,补充了一句:“不过盛恕本人肯定不太满意。像你说的,他该有更出色的成绩,而他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一直也很高。”
盛恕听到了裁判的判决后,握着弓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愣了一秒后,才去拿望远镜看箭的落点。
七环,怎么会是七环?
是有些偏了吗?怎么也该在八环的吧。
可依照自己刚才的状态,这个成绩,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怀揣着一种矛盾的心情急匆匆地去看。
然后透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成绩。
——那是一发压线的七环。
这像是一场晴天霹雳。
这样一个七环,在早些的时候其实也是有的,而且刚穿越过来的那会,盛恕还射到过六环上,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
再加上他的总环数也很优秀,没有什么可以自怨自艾的。
而且说实话,盛恕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再差那么一点,箭射到了六环,那一局就算平分,还要再比一次。
以自己刚才的情况,如果僵持下去,可能会状态越来越差,搞不好还会输掉比赛。
所以他刚刚是幸运的。
可他并不为这十足幸运的一箭而开心。
盛恕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感到无比恐惧。
那好像不再只是他的手而已,青色的血管时刻会刺破皮肤,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从中冲出来,扼住他的咽喉。
身边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处处皆是杀机。
十年病痛、被迫离开赛场、被渐渐冰封的身体、脱靶的那支箭……
思绪向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发展,盛恕知道这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思维向下滑落。
他在负面地想:如果这次在淘汰赛里有一发压线的七环,那么下次,会不会就脱靶了?
七环、七环、脱靶、脱靶……
“盛恕,小盛?盛大选手!”
在没有尽头般的下落里,盛恕听见声声呼唤。
他猛地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笑得很轻松,表情和之前别无二致。
“没怎么,今天午饭有烧麦,问你要不要去吃来着,”霍问说。
关京华和施杨站在他身边,他们都各自比完了,过来找他去吃午饭。
“当然了,”盛恕笑着说,感觉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吃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缺席?听说烧麦是这边的特色,我还没吃过呢!”
“你还愿意吃就好,”霍问松了一口气,“我们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而且看脸色好可怕,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呢。”
“我能有什么事?”盛恕反问一句,扯开话题,“对了,你们结果都怎么样?”
“好着呢,”霍问没再深究,笑得很是得意。
十六进八的淘汰赛结束后,他虽然比赛略有失误,但还是和施杨和关京华一起成功进了八强。
当然,淮林省的沈雁回也成功从中闯了出来,明天就要先和霍问在四分之一决赛见面。
对方毕竟是淮林省一哥,明眼人都知道霍问身上压力并不小。反而是他这个当事人还跟没事似的,琢磨着中午去吃点什么。
“我又不是神仙,失误总会有的,”霍问说,“但只要把之前因为失误丢掉的分都抢回来,比赛不就能赢了吗?”
关京华:……
施杨:……
说得好像在全国比赛里,领先对手几分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一样。
盛恕一言不发,余光倒是多看了霍问几眼。
瞧瞧,什么是大心脏,人家津海队一哥才是真正的大心脏。
至于自己,主要是个装出来的心大,盛恕悄悄在心底吐槽。
他知道自己心理是有点问题的,不过一直都觉得不算严重,
就像自己之前虽然很怕弓,但还是没费多大功底就成功把弓拿了起来,能正常射箭了。
只要他想,没什么做不到的,而且不碰到诱因,盛恕保证自己能过得比谁都正常。
可是这一次,他在射箭时受到了影响,甚至差点因此输掉比赛。
不能再耽搁了,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燕京市队,他也该去看看医生,解决相关问题了。
但是看了,就能好吗?
如果一切都像是感冒一样该有多好呢?可以轻松地查出来,吃点药就能治好,不会留下一种后遗症,长久地在人心里溃烂。
中午休息的时候,郑君找他谈了谈。
七环不是一个需要单独谈话的成绩,他在下场后,也立刻和盛恕沟通过。
但他做了多年教练,总能感受到队员不一样的情绪,因此特意来找了一趟,只是似乎没有太大成效。
下午的团体淘汰赛,盛恕和燕京市队的其它两个队员站在一起,与排名第十五的队伍开始比赛。
团体赛每一轮有六支箭,三位队员各射两支,一般在队里轮流发射。
到了下午的团体赛时,来围观的新媒体比个人赛时略少一些,但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盛恕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射出一箭。
这次很正常,是八环,不算优秀,不过没有太大的问题,不会给团队拖后腿。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因为这只是个开始。
他还有很多支箭要射,还要无数次地站在赛场上。
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次机会,他不想辜负。
盛恕觉得嘴唇发干,下意识抿住嘴。
他正想着,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动作很轻柔。
是关京华。
盛恕侧过头去看他,从燕京队沉稳儒雅的一哥脸上,看到一种郑重。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我或许能理解你一点。”关京华说,这不是责问的语气,而是平淡的陈述。
“我不久前也是这样的。”
他之前的状态和盛恕不尽然相同,不过确实有一点像。
“我在害怕失败,”关京华坦诚地说,“这大概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谁都会面临失败的风险,即使是你也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让我清醒的是谭岳的那句话,想明白之后,我就觉得舒服了很多。再加上一直与心理医生的聊天,虽然我现在仍然害怕,但已经能与这种情绪共处,让它转化为我的动力。”
“恭喜,”盛恕对他说,“这很不容易了。”
关京华笑笑。
“我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治疗。等你回了队里,应该去找他们做做咨询,进行详谈。在你个人赛的时候,你我各自为战,我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不同了。”
他看着盛恕,眼神坚定,神情可靠。
关京华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在前面射箭的队员,又向后,指了指他们的教练、领队和在远处的其它队员们。
“现在是团体赛了,”他一字一顿地对盛恕说,“我们是你的队友,我们三个人环数的总和才代表着比赛的成绩。就算你失误了,也不意味着就会失败。”
“当你拉开弓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你身后呢!”
盛恕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一看过去。
前方,他的队友正在瞄准。身旁,关京华稳重而充满斗志。而在身后,他的领队、教练、朋友,这些他所拥有的家人们,正对着他而笑。他们在一起,就好像一座座可靠的山岳。
他们用目光告诉盛恕:你不是在孤军奋战。
作者有话要说:
盛恕的心理问题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心理素质不好而造成的,他有在尽力和病魔抗争,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但在面对着一种逐渐让人失去行为能力且目前无法治愈的疾病时,会焦虑、会抑郁,会产生ptsd,这本身并不少见,现在对于ALS患者的心理关注也在越来越受到大家的重视[3]。
第25章 【双更】八强
盛恕和其它人之间有些距离, 不能很真切地看清每一个人的神情。
可就是在那种不经意的匆匆一瞥之下看见的身影,似乎都有着某种力量。
整个人不再往无止境的绝望里下落,那个负面的循环骤然而止。
它没有消散,但似乎不再那么让人绝望。
盛恕仍旧觉得闪光灯是令人心烦的事情, 但是当他知道回过头去还能看到自己的队友时, 他试着让自己放松。
在前方的队员射完了燕京队的第三支箭, 拿着弓回来时,与盛恕和关京华分别击掌相庆。
这是燕京队的传统了,在团体赛的时候,每位队员完成一支箭后,都会这么和队友示意,久而久之,就延续成了一种习惯。
用的力气不大,有时只是象征性地碰一下手掌,但仅仅用一个动作,他们就能知道,彼此都在。
燕京队的前三支箭射完了, 就轮到他们的对手了。
按照比赛的分配方式, 与他们对战的是团队总环数排第十五的队伍, 实力也不算弱。三支箭下来, 他们达成了27环, 比燕京队还高上一分。
盛恕微微抿嘴。
还好团体赛每一轮,每一队能射六支箭, 现在第一轮刚过半,他们还有机会在后面的几箭之中挽回局势。
对面的三支箭结束了,轮转到他们这一方,第一个射箭的就是自己。
盛恕拿起弓, 准备上前,紧张感不可避免地席来。
就在这个时候,关京华和另一位队员先后伸出拳,在他后背上轻轻敲了一下。
“如果觉得一直向前看太疲惫的话,偶尔回下头也不是不行,”关京华对他说。
盛恕感受到了背后温暖的目光。
燕京市队的教练们站在后面,向他挥了挥手。
“回头看看,我们一直在你身后。”声音没有很大,但能让盛恕听得很清楚。
沉疴不会轻易治愈,动动嘴皮子就能消除一个人所有的创伤,是电影里都没有的情节。
人有时就是这样脆弱。
在所有殷切的视线中,盛恕定了定神。
来自队友的教练的鼓励好像在某一瞬间盖过了冰冷的闪光灯,他的周遭安静起来。
盛恕意识到,他现在是以市队队员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病人的身份站在场上的。
他或许没办法战胜沉积已久的痛苦,但他应当有足够能力让自己在赛场上发挥最好的状态。
这是身为运动员的职责所在,是身为市队一份子的必须。
更不用说,有那么多人都站在他的身后,他们能包容自己的张扬与任性。
他们让自己不是那么的一无所有。
人很多时候,可以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坚强。
盛恕再一次站上了起射线,习惯性地敲击了几下弓把。
他深吸一口气,告知自己不要什么都不要想,只去射箭。
去重复他练习过那样多、被肌肉都记住了的动作。
——他总能完成这个。
盛恕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起箭台上。
箭尾扣上弓弦时发出清越的声响。
那是一个信号。
他举起六十八英寸的反曲弓,像之前在团体赛时那样稳健地拉开弓弦。
但这一次,盛恕不再那么慌张。
得过罕见病后再次选择射箭,他踏上的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坎坷之路。心理阴影不会轻易散去,他得时刻和藏匿在暗处的苦痛相抗。可是在他明白这点前,处在前方的梦想和身后的伙伴们就已经同他站在一起了。
盛恕觉得自己头脑越发清晰,他感觉着、计算着,草原的风微微拂动他的黑发,但是却无法影响搭在弦上的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
然后羽箭离弦。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飞速飞行的羽箭已然上靶。
媒体人或是举起相机抓拍盛恕,或是凝神去倾听那个结果,期待着新晋黑马的表现。
但燕京市队的人不急不躁,只是静静地等。
他们看到黑发少年毫不犹豫地瞄准,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撒放,像之前那样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角。
于是他们知道,这必然是结果很好的一箭。
“十环!”
裁判再次报告出了环数。
“这是本场比赛中的第一发十环,”直播之中,解说员讲解道,“干净利落,非常完美,离靶心很近,这一箭的水平在本场比赛中,绝对能排进前五。它来自燕京市队的黑马选手——”
“盛恕!”
“盛恕选手是今年新进入燕京市队的队员,也是本场比赛最受期待的黑马,”解说继续说道,“在个人排名赛里,他以1353环的成绩夺得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名,击败了大热的夺金选手沈雁回和霍问。”
“个人赛的黑马能否在男子团体赛中继续大放异彩,我们持续关注。”
最后,他们给了盛恕一个半身的镜头。
黑发少年身姿笔挺,动作舒展。他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但举手投足中,都有种优雅。
他身上唯一的色彩来源于腰间系着的黑色箭袋。
——那里别着两枚精致小巧的彩色徽章。
盛恕的一箭射完,拿着弓下了场,与自己队里的两人分别击掌。
“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关京华看着他,嘴角向上扬起:“放心吧,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在全国比赛上好好展示一下了。”
他说完,不再耽搁,迈步走向前方。
“我怎么觉得关哥说话风格跟你有点像了,”另一位队员嘟囔着,“他原来可正经了,还很谦逊。”
“近朱者赤吧,”盛恕肯定地点了点头。
队员:……是觉得你把人带歪了喂!
盛恕一边聊着天,努力忽视掉正对着他的一堆摄像机,去看关京华的表现。
赛场之上,关京华这次稳定地贡献了第二个十环。
燕京市队的第一轮最后以55环收尾,这已经是个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燕京市队这是打出状态来了,”解说看着比赛,有些兴奋地说。
“今年年满十八的关京华是全国大赛的常客了,前几年一直默默无闻,这次却凭1348环的成绩位列排名赛第四,也是一匹意想不到的黑马。比起前些年,他这次射箭的风格略有改变,要说起来,其实和他们队的盛恕有些相似。”
“队员之间互相支持,互相影响,这或许就是燕京市队这次能取得佳绩的原因。”
在燕京队的优良表现下,另一支队伍明显也被激发了潜力,环数追得很紧。
双方表现都可圈可点,但是最耀眼的,依然还是盛恕。
现在团体赛,直播的镜头不可能一直在他身上。但是只要他一上场,就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看着直播的观众们,也都在讨论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
[啊啊啊又看到盛恕上场了!看他射箭真的是一种享受!]
[水平是真的稳,记住他了,感觉再过几年,也是国家队选手。]
[但是好奇怪,最开始看淘汰赛的时候,他和现在的感觉不太一样哎。就是胜负心很强的样子。]
观众之中也有人就此提出反驳。
[这能有什么不一样,我怎么没看出来?]
[就是,不都是射箭的吗,不懂他能有什么特殊。]
[拜托,都在赛场上了,哪个运动员不是冲着赢去的啊]
最开始感觉不同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盛恕在赛场上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野心勃勃又凌厉的。
但现在就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干一场。
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包容了他的放肆与张扬。
盛恕确信,即使在多年以后他对这场大赛的印象不再清晰,也一定会记得,是一群坚定而有力的人站在他身后。
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甚至足以融化坚冰。
而在这之前,他要先和这些人一起,赢来属于他们的胜利。
比赛继续进行着。
盛恕一次次上前,一次次代表着队伍拉开弓弦,回到候射线后,与自己的队友击掌相庆。
他们为成功的一箭而欢呼,也没有执着于偶然的偏差,互相鼓励着前行。
八分之一淘汰赛,燕京队最终以6-0的成绩拿下,晋级八强。
接着是四分之一决赛。
与他们对决的是预赛之中,排名第七的队伍A省,双方打得很是胶着。
燕京市队先以射出51环,以3环的优势赢下第一轮,但对方紧追不舍,第二轮52:50,同样拿下了两分。
在赛场上,耗得时间越长,便越容易令人焦急。最初领先的燕京队在想要尽快结束比赛的焦虑之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偏差,没能发挥到最佳水平。
但A省队心态保持得平稳一些,两队的第三轮以平局结束。
他们现在各得三分,分数相等,于是下一轮的两分就极为关键了。
谁赢得了最后一轮,谁就是最终的赢家。
“抱歉,”燕京队的队员道。
上一轮的最后一箭,他只得到了七环,如果再好一点,就可以赢下这一轮,拿到两分,大家现在的压力也不会这么大了。
“不是你的问题,我刚刚也没到最佳状态,”关京华说,“下一局拿下就好。”
他说完,感觉周围的压力还是大了一些。
比赛打到这份上,说得再轻巧,也不想就此止步。他们不仅仅想要四强,还想进决赛,想要给队里拿一枚金牌。
关京华十四岁进的市队,四年来,跟在前辈身后拿过团体奖牌,也曾在个人赛失利,与前几无缘。
但是现在,身为燕京队的一哥,队里的前辈,他也想亲手摘得男团的金牌。
但是他们不想输,对方同样不想,坚持着每一箭都追上来,最终达成了上一局的平分。
关京华咬紧牙关。
“现在就该你放宽心了,”盛恕的声音响起。
下了赛道,他以一种和之前一样的阳光状态和关京华说话,寥寥几瞬的失态被掩藏了起来。说完之后,举起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眼睛却看向他们,隐隐含着笑意。
下午天热,少年黑发的发梢上挂了几滴汗,在阳光之下反射着亮光。
盛恕喝完水,抬起手背随意擦了擦脸上汗渍,抬眼看过来。
“刚刚不是你说的嘛,大家都在你身后,输是一起输,赢也是一起赢。”
“你再多虑一会儿,我们都把金牌给你拿回来了!”
盛恕的笑明亮又锐利,很惹人瞩目,像是一轮小小的太阳。
关京华愣了一下。
有的人好像就是这样,无论经历过什么,自己的境况又如何,只有你需要,他就会一如既往地给予你信心。
他想,盛恕自己可能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人是狂妄的、骄傲的、有时或许又很深沉。但只要在赛场上,他就永远可靠。
由于第三轮两队是平局,两支队伍的射箭顺序就保持不变,依然是第二轮落后的燕京市队先行上场。
而第一个上去的,就是盛恕。
最后一轮的第一支箭,这个位置极有压力。
它代表的不仅仅只是环数,更与队伍的气势息息相关。
如果盛恕发挥好了,落在关京华两人身上的压力就能小上很多,队伍气势能因此大涨,也能借此给对面以压力。
而他要是出现失误,后面两人势必会更加紧张。而过分的紧张和心理的压力在射箭比赛之中,是致命的。
结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盛恕的这一箭。
但是对于场上的压力,盛恕从来都无所畏惧,他唯一害怕的只有自己,但幸运的是,他现在不是单枪匹马。
他拿起自己那把名为“逐日”的弓,又一次走上赛道。
比起不可挽回的昨日,比起心中的阴影,拉开弓对他而言,是最简单的一件事。
关京华看着盛恕劲瘦的背影,看着他用不可挑剔的姿势拉开弓,听到裁判再一次报出那个极为优秀的成绩。
他听懂了盛恕没有说出来的话。
“咱们会赢的,信我。”
关京华从单筒望远镜里去观察盛恕的成绩。
那依旧是一支稳定射进十环的箭。
而他甚至觉得很平静——这就是盛恕该有的水平。
不同于关京华的淡定,在看直播的观众开始沸腾。
[不是吧,他这都是第几次射到十环了!]
[刚刚才平局了,对手发挥得又越来越好,他竟然没有一点压力的吗?]
[这到底是什么心理素质啊!分我一点吧!!]
[啊啊啊我刚刚还觉得我们省队能翻盘呢,燕京的人怎么一点纰漏都没有!]
“这其实还没到盛恕心理素质的十分之一呢!”燕城第二射箭馆里,陆争一边看着直播里的聊天记录一边对老板说。
“当时和秦同学比赛的时候,那才叫惊险,好几次都是他绝地反杀,现在不过是平局,对盛恕而言算得了什么!”
老板一边检查着馆里的弓片和弓弦一边感叹:“不要光看他有多厉害,你也想想小盛从零开始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
“体育运动大多从小开始培养,是要经年累月下功夫的。即使再天才的人,想用几个月的时间弥补这种差距都很困难。而盛恕能从一个业余选手变成和全国高手同台竞技的强者,靠得绝对不止是所谓的天赋和心理素质。”
靠着某项运动吃饭的人,尤其是站到了全国舞台上的运动员,不可能疏于练习或者松懈。
盛恕想要追上他们,只能每天都要比别人练得更多、练得更狠才行。
短时间内,他们或许看不到成效,但是总有一天,人们会记住他的名字。
起码就在现在,所有观看男团淘汰赛直播的人,都记住了盛恕。
这个年轻的、骄傲的、令人心安的运动员。
受到盛恕那一箭的鼓舞,场上的燕京市队队员们调整状态,在出手的时候不再犹豫,都贡献出来了自己最好的水平。
但是对方的攻势依旧猛烈,一点也不肯让步。
一箭接着一箭,他们通过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射箭堆砌着自己的成绩。
十环、十九环、二十九环……
无论是哪支队伍的人上前,观众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比赛看到这份上,是真的不希望任何一方因此输掉。
但是输赢总该分出来的。
终于,漫长的拉距战结束了。
直播间中,两队的成绩标得很清楚,让人看一眼就能明了。
A省射出了开赛以来,他们在男子淘汰赛射出的最好成绩,五十六环。
六支箭中,A省队射出两发十环,四发九环。
单看成绩,很多人可能觉得九环并不厉害。
但这是在决定最终胜负的一局里,每位队员射出的两支箭。
在射箭过程中任何一毫米的失误,都可能造成他们最终的失败。
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能有现在的表现,A省队已经极其优秀了。
他们本该取得胜利。
如果对手不是现在的燕京队的话。
观众们看着燕京队的成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十八环。
这不仅是两队比赛之中他们的最好成绩,更是此次奥项锦标赛男子团体赛之中,最好的成绩!
他们赢得堂堂正正,毫无悬念,虽然打出这个环数还是有很大运气成分,但是这赢得也太漂亮了。
就算是支持A省队的观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燕京这次真的太强了,我服气了,就算在奥运里,这个成绩也太棒了。]
[咱们的队员也比得特别好啊!56已经很厉害了!!]
[不要气馁,你们都是最棒的!今年不行明年我们再战!]
在众人对这场精彩对抗的感叹之中,比赛落下帷幕。
他们在这一个比赛日的比赛,至此就全部结束。
输的人只能离开赛场,而赢了的人则可以留下,在明天向金牌赛进发。
个人的、团体的和混团的比赛,都要在明天一决高下。
燕京市队男团女团都成功晋级四强,而男子个人赛中,盛恕和关京华也都在八强之列。
对于燕京队来说,这当然是个好事。
但如果两个人都进了四强之后,就意味着身在A组的盛恕和身在D组的关京华必然会在半决赛率先见面。
到时候,同一支队伍中的两个人必将分出高下。
两个当事人都对此异常期待。
比赛结束后,盛恕又被拉去和领队谈话了,这次随行的没有心理医生,所幸科技比较发达,他们在线聊了一会儿,不过更多的诊断还要等回去了才能做。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谈话,盛恕把那种恐惧压了下去,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他不受到刺激本来也正常得很——开始用心思考次日的比赛。
尤其是和关京华的。
他们在市队的赛前资格赛和个人排名赛上都各有胜负,目前只能算是平局。
但平局才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在半决赛上,为了冲击金牌的资格交替射箭,以每一支箭断定胜负,才是他们共同渴望的。
胜利与失败,这个在竞技体育里最残酷,也是最令人动容的概念。
他们都为此深深着迷。
——
“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燕京市队对A省的比赛结束后,段飞白仍然不住地感叹。
“盛恕的最后一箭一下子就命中十环了,一点犹豫也没有,瞄准的时间好快!我看着他‘唰’一下收手,箭‘咻’地往前飞,然后就上靶了!”
“那种情况他是怎么保持冷静的啊,我看着都快紧张死了,心脏差点儿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既然还没跳出来,就赶紧平复心情。”记者听他不知道多少遍,来来回回描述着场上那几箭,耳根都快起茧子了。“八分之一淘汰赛现在都结束了,我们快点回去写稿子,争取第一个发。”
“唉,好吧。”段飞白被泼了盆冷水,冷静下来一些,“可是昨天的稿子阅读量好低啊,好歹也是国家级别的比赛,怎么都没什么人看?”
“射箭毕竟还是冷门,普及率不高,就算前几年奥运有选手拿了金牌,热度也没持续多久。”记者收拾东西时叹了口气,“但我们不是为了热度才做这些的,射箭本身就是个很美的项目。”
记者说起来,语气也缓和了起来,带了一种温柔。
“射箭是很安静,但它的感染力一点都不比三大球这样激烈的运动差。你沉下心去看,每一箭不止是技术和体力的对抗,也是思维的对抗、心理的交锋。平常我们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射箭把它们具象在了一张122厘米的靶纸上,这难道不迷人吗?”
记者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抱歉,是我又说多了,你以后应该也不会继续做射箭这块的东西了。”他轻轻拍了拍段飞白的肩膀,神色不知怎么,显得很是落寞。
“以后有机会,去箭馆试试射箭吧,很有意思的。”
段飞白本来被他的话带得心驰神往,这一下突然梦醒。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能说出口。
“看看这些可悲的传统媒体吧,”在段飞白两人走了之后,吴驰冷笑一声,“明明都已经是信息时代了,却还是这么守旧,最终只能被淘汰。真可惜,对盛恕的专访竟然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了。”
“如果我来,绝对能让盛恕更受关注一百倍,那不是能更好的推广射箭吗。”
“他们想要的未必是关注。”沉默许久的实习生突然说。
他一发言,吴驰立刻变了脸,疾言厉色起来。
“他们想不想要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们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因为射箭还冷门,没体会到流量的好罢了。等真火出圈了,代言、广告蜂拥而来,能受着各种粉丝的追捧,谁还会像这个样子?”
实习生没再说话,他今天一直在观察盛恕,感觉他对于闪光灯和摄像机是有一点抵触的。
再加上之前对记者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不觉得盛恕是会享受这些的人。唯一一个能让他满心欢喜的,似乎也只有射箭了。
但他不敢驳斥上司的话,只是低下头,没再说话。
在决赛的前夜,没有人关注到这两个人之间的隐秘谈话。
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着精细的准备,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又在七十米的赛道前相见。
参加四分之一决赛前,盛恕转头看了一眼关京华,冲着他扬了扬手。
关京华,他的室友,值得信赖的队友,有着类似创伤的同类,也是他在燕京市队里最大的敌手。
即使不久前两个人还在互相鼓励,并肩而战,即使今天下午他们依旧要为了团队的荣誉奋斗。
但在个人赛的赛场上,他们也一定要分出胜负。
一步不让。
第26章 【双更】星辰
无论怎么志在必得, 盛恕想要和关京华对战,都只有一个前提。
——赢下四分之一决赛。
在四分之一决赛与盛恕对战的,是个人赛排名第九,来自苏省队的徐子睿。
苏省队的射箭同样强悍, 在之前的团体赛中排名很高, 而徐子睿也很不简单, 他的箭风沉稳且深思熟虑,是很强的一名选手。
淘汰赛中的每一场,他都干净利落地用6-0结束了战斗。
徐子睿和盛恕这样的直觉型选手路子并不相同,他们两个人在四分之一决赛遇上,也是件很令人期待的事情。
几千里之外,国家射箭基地里,卫建安兴冲冲地推开季明煦宿舍的大门。
“明煦!现在在直播奥项锦标赛男子个人的半决赛,今天好不容易休息,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话一说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
明明都是休息日了,为什么还是要看射箭相关的东西!他已经被季明煦这家伙带歪了!
但没等他多感慨两句, 季明煦就已经回头看向卫建安, 做出了响应, “我已经在看了。”
卫建安这才发现, 季明煦正坐在书桌前, 他的书桌一贯整理得干净简洁,书架上, 几本与射箭技术相关的书和好些大部头的英文书摆在一起,右手边放着纸笔,书桌正中间,则是一台电脑。
在屏幕之上, 正回放盛恕之前的射箭影响,而在镜头之中被无限放大的,正是盛恕那张美得有攻击性的脸。
季明煦这时正回着头,没有训练时,他微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面部凌厉的线条,整个人多了几分平和。他的相貌没有那么强的侵略性,但与盛恕放在一起时,也能平分秋色,甚至更让人觉得有种儒雅温和的美,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卫建安看着两张对着自己的大脸,有一瞬间的失语,然后才震惊地问季明煦:“你这是已经开始看了?”
季明煦起身给他拉来一张椅子,平静地说:“四分之一决赛,盛恕这组是第一个比的,我不想错过。”
真用心啊……卫建安心中感叹,转念又一想,季明煦在所有涉及射箭的事情上都很上心,已经不是什么怪事了。屿;汐;独;家。
他点点头道:“和苏南省的徐子睿,这场比赛确实很精彩,不容错过。”
季明煦应着,一边关注着场上,一边却下意识打开了微信。
他的微信界面一片干净,并没有那个想要看见的红色小点。想来也是,他昨天回消息的时间已不早了,对方应该并没有看见。今天早上起来就是备战决赛,自然更没有时间看。
季明煦微垂着眼睫,按灭手机屏幕。
他抬起头,目光汇聚于赛场上的黑发少年身上。
开场前,两位选手礼貌地握了握手。
他们的双手一触即分,徐子睿抬起头,笑着看向盛恕:“你确实很强,能在四分之一决赛打倒你这样的对手,我很荣幸。”
直接听见别人要打倒自己,盛恕很是不爽,朝徐子睿笑了笑。
“啊,是嘛,那祝你在输掉比赛之后尽快调整好心态,不要哭着回去找教练诉苦,说是我欺负人。”
二人针锋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如浓烈的火药味,比赛即刻开始。
“今天的第一场四分之一决赛,燕京市队的盛恕对战苏南省队的徐子睿,”解说在直播中道,“这一次先手射箭的依然是个人赛排名第一的盛恕。”
场上的黑发少年搭箭开弓,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没有等待多久,就有率先发出一箭。
“九环!”裁判播报着。
然而在直播之中,数字“9”的旁边打了一个星号,意思是在一轮结束之后,还要裁判再行确认。
“盛恕今天的第一箭是在九环,离十环就差一点,成绩不错,”解说的声音响起,“今天风速为一点五米每秒,对箭的飞行有一定影响,他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应该会继续调整。”
徐子睿的第一箭同样果断,落点也在九环。
“仅从现在来看,这两位风格迥异的选手势均力敌,究竟谁会获得最终的胜利还是个未知数。”
第二支箭,盛恕波澜不惊地再次开弓,用来瞄准的时间很短,毫不迟疑,这一次直接命中十环。
“漂亮!”解说欢呼,“盛恕选手这一次所用的时间很短,果决利落,而这样的表现,也能给对手带来很大的压力。
徐子睿并非初次上阵,心理素质极佳,并没有太受到这种压力的影响。更何况他有过登上全国级别的比赛,经验远要胜于第一次面对决赛的盛恕。
只是他的优势在盛恕凌厉的攻势之下被逐渐瓦解。
除了盛恕在新的环境之下没有完全放开,二人只是平分以外,剩下的三轮,盛恕箭箭干脆利落,没有留一点余地,早早锁定了胜利。
“盛恕今天的表现依旧令我们惊叹,”解说激动地说,“昨天个人赛时,盛恕选手的最后一箭发挥有不算上佳,状态似乎也低落了一段时间。但现在看来,昨天的成绩对他并没有造成影响。”
“他今天的箭风依然犀利,甚至比昨天还要更有冲劲儿。”
解说深吸一口气道:“让我们再次把掌声送给这位表现优秀的燕京市小将!四分之一决赛的第二场,将是来自燕京市队的关京华和淮林省的队员。”
这场比赛,将直接决定盛恕在半决赛时的对手。
盛恕接过毛巾,站在场外观赛。
“关京华今天的状态比以往都要好,”教练对盛恕感叹,“他之前过于稳重了,这一次更果敢了,这是心态上的变化。”
究竟是什么引起了这种心态变化,教练没有多说。
他很清楚,市队目前最优秀的两位选手正期待着一场属于彼此的比赛。
这种专注和激动让他们暂时忽略了很多其他因素,有种比原来更加可怕的专注。
他们之间,迟早需要一场胜负。
场上的对决并不轻松,但关京华最后还是拿下了比赛。
众人都不得不承认,如果他保持状态,再假以时日,将会是能代表国家队参赛的选手。
但现在,他还不是。
而在此次奥项锦标赛中,确实有一位出自国家队的选手——沈雁回。
他代表华国参加过各种各样的大赛,射箭至今,已有近三十年。
只是后来因伤病而回到淮林省,没能参与这次的亚运会选拔。
因为腰部和膝盖的伤势,个人排名赛的一百四十四支箭对他而言并不轻松,他的发挥也不算太好,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雁回实力普通。
在个人淘汰赛的最后一轮上,他凭借稳定的高水平发挥顺利晋级,与津海队现任一哥霍问赛场上相见。
霍问这一场的发挥不可谓不好,但在沈雁回毫无纰漏的几箭里,还是败下阵来。
比赛结果在预测范围之内,但是很令人惋惜。
霍问对此反应倒不是很大。
“我尽力了,今天各方面都很在线,但还是输了,”他攥紧拳头,“这就是技术的不足,但是没有关系。”
“输掉比赛很难受,但是并不可怕,我会一直记住这次输的感觉,直到来年再战,一定要一雪前耻!”
与此同时,施杨成功战胜对手晋级。
至此,四强的最终席位定了下来,分别是来自燕京的盛恕与关京华,和来自淮林省的施杨、沈雁回。
也正是因此,半决赛看起来反而倒像是两支队伍之间的内讧了。
但无论如何,金牌和银牌都必定在这两支队伍之间诞生。
众人想到这里,看向郑君的目光又变了变。
他们本以为这一届奥项锦标赛,失去了季明煦的燕京市队会变得平庸、不再耀眼。
没人想得到,强势队员们都进入国家队后,他们不仅没有衰退,潜力选手反而越来越多。
经此一役,没有人会再说燕京是靠着季明煦、赵衡两个撑门面的队伍了。
他们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强悍。
半决赛开始,盛恕与关京华站在裁判左右两侧,对着场下同时鞠躬。
他们以对手的身份站在两条相对的赛道上,朝彼此示意。
这场燕京市队的内讧引起很多人的关注,奥项锦标赛直播的观看人数也上升了一些。
个人赛排名为第一的盛恕先手射箭。
比起四分之一决赛,此时的风向略有改变,也更大了些,但对盛恕影响不大。他发挥得漂亮,依然是一发稳当的九环。
镜头给到关京华。
他射箭时没有盛恕那么多花里胡哨的小动作,规规矩矩地举弓瞄准,动作朴实无华,乍看平平无奇。
关京华性格安静平和,在场上远没有盛恕引入注目,但射箭时,他也绝不留情。
关京华的第一箭,嵌入内十环中。
一个完美的十环,直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这个在之前几轮虽然表现也很好,但是并不惹眼的选手,竟然有如此强劲的实力吗?
或许说,比起之前没能发挥出全部水平的他,这才是关京华的真正实力。
毕竟是市队倾心培养的选手,怎么也不可能太弱。
所有人在直播中拭目以待。
第一轮,盛恕的三支箭超常发挥,直取二十九环,而关京华仅仅落后于他一环。
第二轮,轮到刚输一局的关京华先手射箭。但是在对方压力之下,他的心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连着射出两个十环。
这绝不可能是运气了。
所有冲着盛恕来观看比赛的人,都在第二局记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关京华——燕京市队的现任一哥。
半决赛中,每轮每位选手射出三支箭。
而在关京华射出第三箭后,不用再看盛恕的成绩,就先行锁定了胜利。
第二轮他的胜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是又在情理之中。
关京华毕竟是燕京市队的高手。
在全盛状态,并且超常发挥的他,甚至都摸到了国家队的门坎。
郑君在场外,露出一抹笑容。
“盛恕确实亮眼,是比赛中的一匹黑马,但是可别忘了,关京华也是从区队到市队,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到现在的。”
或许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但绝对不容小觑。
“京华现在能有这种状态,真的太不容易了。”另一位燕京队的教练感叹着。
运动员都是从小培养的,他们基本也算是看着关京华长大的人。
曾经的少年斗志昂扬,励志要在全国级别的比赛上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
可是关京华运道似乎不大好,每每到了比赛前夕,总会家里出事或者自己生病,从没能以最好的状态上过场,即使打进淘汰赛,也会发挥不佳,早早离场。
久而久之,他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不知道怎么能来参赛”、“躲在季明煦光辉下偷懒”、“燕京队青黄不接的主力”。
竞技类项目的观众自然不会管运动员在上场前经历了什么,他们只看重场上的表现。
比得好要夸,比得差要骂,其实也无可厚非。
关京华清楚这点,但明白和看开并不相等,这些话语堆积日久,终成心魔。
所以,现在的他能抛却以往的阴影,站在赛场上正常发挥,教练们已经很是欣慰了。
但今日,当关京华正以超常水平进行比赛时,他们抑制不住激动,发自内心地想为这个看着长大的选手吶喊。
他们明白,从这一天以后,关京华就脱离了之前的阴影,那些以外产生的痛苦过往不再有能困住他的威力。
教练们观察到的,场上的盛恕更加感同身受。
站在关京华相邻的靶位,他更清楚对手发挥的实力。
可盛恕并不觉得焦躁,也没有因此而嫉恨关京华的超常发挥。
与之相反的是,他现在兴奋极了。
如同关京华之前所说的,他们两个的状态有一点相似,在不同的诱因之下,同样恐惧着自己没能展现出最佳实力,辜负了最爱的运动。
那是一片笼罩在他们两个头上挥之不去的阴云。
很长时间以来,盛恕只能选择不断逃避,无处可逃时就靠毅力支撑。
他看不到这片苦难的尽头,就像他上辈子穷尽一生也没能等到最后的夏天。
可关京华的成功让盛恕开始觉得,如果他能好起来,自己是不是同样可以?
盛恕深吸一口气,举起弓,拉开弓弦。
“这是盛恕选手在第二轮的最后一支箭,”解说再次出言,“即使这一箭射到十环,胜利依然被关京华锁定了,让我们——”
他话音未落,带着红色尾羽的箭已经飞了出去。
那支箭以无比流畅的弧度,直直射中了靶子的内十环。
“漂……漂亮!”解说顿了一下才喊道,“在绝境之下,盛恕依然保持超高水平的发挥,获得又一发十环。”
“但是由于之前的分差,这一局,最终还是关京华拿到两分。两人现在是各有两分,接下来的两轮也因此极为关键。”
草原的盛夏,即使起了风温度仍然不低。
但在盛恕与关京华之间,还有种更炙热的的东西在燃烧。
长//枪短炮对着半决赛上的两个人一顿狂拍,在休息时,镜头又一次回放着盛恕的最后一箭。
那是优雅而凌厉的。
即使这一局已经无法逆转,但是盛恕的最后一箭仍然带着一种必胜的气势向前飞行。
他本人更是如此。
“盛恕,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段飞白禁不住低喃。
在他看来,尊重比赛确实是一位运动员的基本素质,但盛恕那种坚定能赢的信心,未免显得盲目。
“竞技体育里面没有常胜将军,即使再优秀的运动员,也会有落于下风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最重要的,就是运动员能保持什么样的心态,”郑君笑着点评他们队的另一位队员,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在局面已经无可挽回的情况下,盛恕的表现看起来确实有点像盲目自大。但换个角度看,或许也并非如此。”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盛恕和关京华的比赛。他们彼此期待这场比赛很久了,但这也是盛恕与盛恕、关京华与关京华之间的比赛。”
一位运动员在职业生涯里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对手,熟悉的、陌生的,唯一一个永远相伴的,就是他自己。
如果每一次都能超越之前的自己,即使没有获得胜利,他们也依然该为此而感到开心。
“输掉比赛不等于失败,”郑君说,“虽然这一场盛恕丢掉了两分,但我依然为他高兴。”
重新回到赛场上,比赛继续进行。
射箭到了这一步,比得好像不再是谁超常发挥的次数更多,而是避免失误的次数更少。
七十米的赛道太长,任何一个微小的因素都可能对结果产生巨大的影响。即使是世界级别的顶尖选手,也免不了有射出七环八环的时候。
根据记分的规则,无论是压线的十环,中规中矩的十环还是射在靶心里的内十环,在这种时候的意义都是一样的。
在这场胶着的比赛中,无论前面有多惊艳,一旦一发七环或者八环出现,甚至是多一发九环,就可能意味着输掉一轮。
积压在运动员身上的压力随着时间过去而越来越重。他们也不知道究竟哪一箭会是能最终决定战局的,只能一直全力以赴。
神经被绷紧到极致,任何一丝微小的失误都有可能致命。
第三轮比得很激烈,最终胜出者是底蕴更丰厚的关京华,只要他乘胜追击,就能赢下半决赛。
但是盛恕没有给他机会,在第四轮和关京华打成了平手,双方各得一分。
而这也就意味着最后的第五轮,将决出两个人的胜负。
[啊啊啊提前开始紧张]
[先关手机了!比分出来再告诉我谁赢了!不敢看下去了呜呜呜]
[现在的情况对盛恕很不利啊,3-5,如果他赢了这轮,最后也就是和关京华平分,还得决胜]
[是这样的,盛恕已经没有退路了]
在第五轮前夕,裁判去场上亲自确认方才几支箭的落点,而二人趁机在场下休息了一下。
盛恕喝完了水,感觉嗓子舒服了很多,表情仍然是一派平静。
在观众们的心都被悬起来时,他却还像之前一样,笑得痞气又随意,仿佛正要参加的,不是一场全国级别比赛半决赛的最后一轮,而是随便一个小小的小区游戏。
盛恕舔了舔嘴角,放下水杯,重新系好护弓绳,持着弓向起射线看去。
那条白色的线离他也不过是两步的距离,很近,一分钟后他就要再次上前。
明明是两个很小很小的数字,但盛恕就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快点开始吧。
无论是比赛的第五轮,还是可能会用来决胜的最后一箭。
临上场前,郑君最后一次叫住盛恕。
“我该和你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现在没什么可犹豫的,尽你所能,去完成你最喜欢的运动,这就够了,”郑君对他说完,又指了指盛恕箭袋上挂着的那个形状不规则的徽章。
“但是有个人说的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决定复述给你听。”
“您说,”盛恕看着郑君,微微颔首。
他已经猜到了说话的人是谁,却禁不住好奇起来那句话的内容。
“不论结果,家人永远都在等你凯旋。”
家人。
这句突兀的家人绝对是是在回应他那一声刻意而为之的“哥”。
盛恕笑了一下。
季明煦小时候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而他打小就被父母抛弃,扔给了老人养着。
一个孤儿对一个被父母遗弃的倒霉蛋说出“家人”,听起来有点凄凉。
但是盛恕笑得很开心。
他伸手摸了摸箭袋上别的徽章,金属的粗糙纹理划过指腹,触感冰冷而坚实,像是那个永远遵守承诺,决不食言的人。
黑发少年眼睫微垂,顿了一会儿后低声道:“那我信你一回。”
休息时间结束,他走上场去,对着身后的市队众人做了一个必胜的手势。
直播间的观众们看着他这样上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他们都知道第五轮意味着什么。
输了就失去争夺金牌的资格。
而赢了,之前的所有劣势就会都被扳平,盛恕将重新和关京华站在同一起跑在线,用一支箭决定胜负。
风拂过盛恕耳畔,按下快门的声音还是在不断响起。
他依然感到烦躁,但是来自不同人说过的话回荡在他的耳边。
大心脏的霍问说:“只要把之前因为失误丢掉的分都抢回来,比赛不就能赢了吗”
稳重老成的关京华说:“我们所有人,都在你的身后。”
从不食言的季明煦告诉他,无论结果,家人永远都在等他凯旋。
千言万语在这一刻被汇聚到一起的那一瞬间,盛恕想起一句话——被他拿来当成id、被刻在徽章之上的那句拉丁文。
Per aspera ad astra.
人活着,总觉得有些苦难如王屋太行压顶,遮蔽天穹,凭借一己之力,怎么也无法战胜那些大山。
这路太长太暗,叫人看不到尽头,似乎也没有希望。盛恕恐惧过、犹豫过。
可他必须要扳倒那座山!
他抱着一腔孤勇,踏上了通向星空的崎岖坎坷的路,做好了一辈子走不到头的准备。
直到他遇见了这些人。
形形色色的人,或温柔、或吵闹,但他们走在同一条路上,都倔强地不肯回头。
因为有他们相伴,周遭似乎都亮了一些。
人类互相搀扶着前行,或许花费一年,或许是十年二十年,但总有一天,他们将走出荆棘丛生的小径,掀翻头顶的山。
再抬头看时,头上没有阴影,只有璀璨星空。
——繁星触手可得。
盛恕站在起射线上,拉开弓,射出一箭。
他看着那支羽箭破空而飞,带起呼呼风声,在极高的时速下,一箭破碎头上厚重的山岳!
但这还没有结束。
带着红色尾羽的箭继续向前飞。
然后,它直抵星辰。
第27章 【双更】决赛
半决赛第五轮的胜利, 最终属于盛恕。
他的最后一支箭落下时,关京华尚没有射出自己的第三支箭。
但情况如第二轮末尾时,盛恕已经提前锁定了胜局。
黑发少年收起弓时,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他转过身, 去休息区准备着最后用来决胜的一箭。
面部朝向观众席时, 所有摄影机都能拍到盛恕的正脸。
他和之前在各种场合时一样, 保持着挑不出错处而又得体的笑,一切好像都还一样。
但很明显,又有些什么与之前截然不同。
他们感觉得出这种变化,只是没有多想,无数双场外场内的眼睛都盯着休息区的两位运动员。
此时,距离半决赛分出胜负,只剩最后一箭了。
“在刚刚的第五轮比赛中,最终取得胜利的是盛恕,那么场上现在就是5比5平,”解说的声音里都透露着兴奋和紧张。
“在五轮比赛结束后达成平分,意味着双方将用一箭进行比试, 谁的箭离靶心更近, 谁就能最终获胜。如果两人的成绩相同, 则再射第二箭, 直到分出胜负为之, 当然,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可以说最终决定胜负的, 也就是下一箭了。”
之前的一切优势劣势全部都被抹平,两位运动员重新站在同一起跑在线竞赛。
这是将要决定所有的一箭。
因为基数变小,比赛之中,意外对于结果的影响也就会更大, 这才真正是一场比赛走到尾声,最刺激的地方。
而拼尽全力走到这一步的两位运动员,没有谁会轻易让小小的“意外”干扰最终的结果。
别说是专业的教练、队员跟着紧张起来,就连看直播的观众们也被紧张情绪所传染,为场上两人捏了一把汗。
屏幕之外,卫建安摸了摸下巴:“局末决胜啊,我自己这么些年也就碰到过两三次,那感觉……小盛倒好,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关京华我去年在淘汰赛的时候遇到过,挺厉害的。最后怎么样,还真有点悬。”
季明煦目不转睛盯着场上的少年:“这是他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现在的盛恕,从开始射箭不过几个月,能和关京华之间有来有往地在个人赛打出成绩,已经很不容易。
但当关京华心态彻底稳定,并且在场上打出状态来时,训练时间更短的盛恕终究还是站了劣势。
如今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5-5,也是他一箭又一箭咬着牙追上来的。
能达到这个成绩,对盛恕来说太不容易。
高清镜头怼在盛恕脸上,极高的像素之下,甚至能看清盛恕先前靠位时,弓弦在脸颊上留下的淡淡白印。
面部细节被放到最大,但没有人从少年脸上看到一丝最后一箭带来的压力和紧张。
他嘴角翘起一个很淡很淡的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盯着前方,有种极度的兴奋从中折射而出。
盛恕并不恐惧最后的一箭,他期待极了。
这毕竟是他好不容易打出来的结果,无论最终如何,现在他都无比满意。
这一次,轮到关京华先行上场了。
他有过太深重的心理阴影,当人长久地面对那些时,最后一场比赛的压力似乎也就没那么大了。关京华的表现很好,在最后时刻,也射出了离靶心非常近的一箭。
“完美!”解说看着他的结果激动喊道,“我们可以看出,关京华在本次大赛中突破了自己固有的心理阴影,完成了蜕变。即使在最后一支箭的压力之下,也有很完美的发挥。这样看来,盛恕想要取得胜利,还有着不小的难度。”
镜头转向赛场,关京华的那支箭,落在122靶纸的内十环之中,离靶心距离很近。
[感觉盛恕这样的赢面很小啊]
[是的,就算他之前有过这样的发挥,但这可是最后一箭!]
谁都知道最后关头,对手的完美发挥意味着什么,一时间,很多人都断言关京华已经胜券在握。
还有一小部分人期待着盛恕能向此前那样,逆风翻盘。
[好想看盛恕赢啊!]
[如果之前都可以有内十环的话,这次也要做到啊!求求了!]
他们在屏幕之外紧张地看着关京华下场,盛恕对他点头致意,然后拿着自己那把深黑色的“逐日”弓走上前去。
黑发少年在场上举弓,观众们都屏息凝神地看,生怕一个不小心,打扰到上面的选手。
盛恕出于无数人目光的焦点之中,微微垂眸一秒,随后就不再迟疑。
除去人为因素,能影响比赛最终结果的外在变量也太多了。他可以计算好风力和风向,却依然不能避免是否会有其它意外发生。
但那些是他无需再去考虑的事情。
此刻,所有关心着他的、他的家人们就在身后,即使会有意外,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他无需担忧,只用尽力就好。
那一箭最终离弦,在空中飞行了一段距离后,
镜头立刻转向靶心。
关京华的箭落在了靶心偏右的地方,而盛恕的箭则在靶心上方一点。
双方的箭都在内十环里,用肉眼来看,离靶心的距离似乎都差不多。
场下没人说话,就连解说都静了一下。
他们既惊讶于盛恕也能在这样的时刻发挥出最高水平,同时对比赛的结果产生了疑问。
现在算是谁赢?
两个人分出胜负了吗,不会还要再来一箭吧!
所有人都沉默着,翘首等待着裁判报出的结果。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们终于听到了判诀的声音,看到直播间右上角,那个分数的变动。
盛恕的本轮积分上面,缓缓浮现了一个“1”。
而随之一同改变的,是他的总成绩,由5分变成了6分。
6在不同场合有着各种不同的含义,但是在这场比赛之中,它唯一的含义是,
——胜利。
“根据最终结果的显示,盛恕以微弱的优势从半决赛中胜出,将要角逐本次奥项锦标赛的冠军。而关京华则要去和淮林省队的一位队员竞争铜牌。”
解说通报完场上的情况,深吸了一口气:“感谢盛恕和关京华为我们带来了这场极其精彩的比赛,他们在赛场上的不懈坚持也诠释了竞技体育的精神。”
“我很荣幸能坐在这里,为大家解说这样一场比赛,也为我国射箭队拥有这样两位优秀的选手而感到骄傲!”
解说的声音在赛场中响起,也在直播之中回荡。
“赢了!盛恕赢了!”段飞白在听到确认的消息后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我就说他肯定可以的!”
“胡言”的实习生站得地方离段飞白等人不远,听到这句话后,心中的想法和他一模一样,只是没敢在上司面前说出来。
他低下头,手机正在播放着这场比赛的直播。
观看比赛的人数并不算很多,但早已超出正常观看射箭比赛的体量。
直播间中,来自观众的源源不断的弹幕已经解释了一切。
这些突然增加的流量源自于场上精彩的拉锯战,源自于盛恕。
满屏几乎都是惊叹与震惊,在解说对场上的两位运动员表示感谢后,观众们也都是如此。
盛恕,那个站在场上的少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仿佛他生来就该如此耀眼。
奥项锦标赛确实是全国级的比赛,可是在射箭整体关注率不高的情况下,在网上也还没掀起什么波澜。
但就是如此,盛恕也渐渐被人关注到了,以天才的姿态渐渐为人所知。
如果有一个更大的舞台,毫无疑问,盛恕会用自己的方式让所有人记住他的名字。
而不是在一个公众号的刻意炒作之下。
实习生叹了口气,徐驰的决意已定,他没有办法更改,现在只觉得当时看不起传统媒体《箭坛人物》的自己过于天真。
——
几百公里之外,陆争和老板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这一仗打得太艰难了,盛恕最终还是战胜了优秀的对手,获得了胜利。
即使是一直沉默地在屏幕外看着比赛的陈慕钦也忍不住在最后一刻站了起来,为盛恕叫了声好。
这场比赛比他想得精彩太多了,在看直播的时候,他没有功夫去想场上的人是谁,原来是什么样子。
因为属于运动员的荣耀与光辉太盛,遮掩住了一切其它标签。
比赛胜负分晓,陈慕钦坐下冷静很久,才不得不承认。
比起盛家的小少爷,自己身后的小跟班……射箭运动员,是最适合盛恕的身份。
而他为这位运动员深深着迷着。
即使是远在国家队的卫建安也很开心,他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感慨:“场上这俩人的心理素质还真是强啊,水平也不错。刚好这次在奥项锦标赛里都得了名次,下次国家队选拔就有资格了,努努力,应该能留在二队?”
“再给盛恕几年,他说不定都能去为国争光了。”
卫建安自己说了一阵,才发现这一次季明煦压根没有搭话。
那个平常每次提到和盛恕相关的事情都会提起精神的男人,这一次仍然在看着直播出神。
“你想什么呢?”卫建安打趣,“总不能是怕盛恕太强,抢了你男子组一哥的位置吧。”
季明煦没有回应这个玩笑。
他语气很沉,带着一种郑重:“盛恕的状态有点不对。”
“他不是挺好的吗?”卫建安一愣,“最后一支箭的状态明显能看出来比之前都要好。”
季明煦缓缓摇了摇头。
他没有想好怎么去和卫建安解释。在大多数人的了解里,的盛恕很开朗,和谁都能玩到一起,是个情绪很外露的人。
但他真实的情绪,其实是很少展现出来的。
比如半决赛的最后几支箭时,他才能感觉到盛恕和上一辈子患病之前的不同。
他对场外的某些东西,有一种自发性的回避。
很微弱,被人为克制住了,在场上一点也不明显,但是季明煦看得出来。
季明煦一直看得出来。
卫建安不明就里,念在季明煦确实有些时候神神叨叨的,也就没有细想。
他又把目光放回直播上,看着下一场半决赛的两名选手,来了兴致。
“燕京内讧完了,轮到淮林省了?”他看热闹不嫌事大,往计算机屏幕前探了探头。“沈师兄宝刀未老啊,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把小霍打下去了,这次要跟施杨比了。”
他们津海市的现任一哥止步八□□建安倒是一点难过也没有,反而还挺乐呵地给季明煦解释。
“霍问这小子是队里重点培养的队员,实力自然是不错的,也处在最好的年龄段,现在的各方面硬实力真要论起来,他比沈雁回确实要强。”
“是经验,”季明煦说,“沈师兄年龄偏大了,又有伤病,但他也是在国际赛场上一箭一箭历练出来的。节奏、技术、心态都无可挑剔,和他相比,霍问还有一定差距。”
“施杨也是同理。”
“我觉得施杨这场估计悬,”盛恕坐在椅子上,一边休息一边看着比赛。
关京华和他并排坐着,随手给盛恕递了条毛巾过去。“无论他俩谁晋级,你等会就等着苦战一场吧。”
“是啊,”盛恕不见外地接过毛巾,擦了把汗,“我这几天比赛看下来,施杨逆风翻盘的次数很多,也是个越打到后面、越身处劣势越狠的选手。”
关京华点点头,施杨和盛恕的这种风格有几分相似,不能在局末掉以轻心。
“不论最后会遇到谁,金牌赛和铜牌赛都不会轻松,”关京华说着,看了盛恕一眼,“之前吵吵了那么久要拿金牌,关键时刻一定撑住了。”
盛恕“嗯”了一声,看向关京华:“你也是,铜牌可别落到淮林省手里了。”
“你就等着吧。”关京华和盛恕在空中击掌,语气挺轻松的。
他很快把目光移回赛场上——半决赛后,先进行的就是铜牌赛,他很快就要重新上场了。
赛场之上的比赛依旧激烈,双方互不相让,贡献出又一次精彩的表现。
场内外的观众们也都为两位运动员而倾注了丰富的情绪,尤其是对老将沈雁回,很多上了年纪的箭迷对他很有感情。
毕竟在华国射箭运动还没有如今实力的时候,是他在S国几乎包揽奥运射箭项目男子个人赛前三的情况下,拿到了一枚宝贵的铜牌。
从他开了先河之后,才有了陆陆续续的队员在射箭男子个人赛上实现突破,直到季明煦那一届,直接夺冠。
箭迷们即使清楚如今沈雁回状态的衰退,还是盼望着这位老将能战胜伤病和时间,再一次取得优秀的成绩。
毕竟英雄迟暮,是谁都不忍见的。
经历了激烈的五个回合后,场上终于7-3分出胜负。
“最终胜出的,还是老将沈雁回!”解说说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虽然最开始占据劣势,但他还是成功扳平比分,最终取得胜利,这就是属于老将的沉稳!”
“今年40岁的沈雁回曾四次代表我国参加奥运,为国争光。虽然因为腰部和膝盖的旧伤,他无缘本届亚运会,但在这次的奥项锦标赛上,依然保持着自己的水平,战胜了淮林省队的施杨。在他和燕京的盛恕竞争金牌之前,首先要进行的是铜牌争夺战。”
关京华在比赛分出胜负前就又一次进行了热身,检查自己的一应设备,此刻已经站在了场上。
盛恕遥遥地对他比了个“加油”的口型,也不知道对方看没看到。
坐在场下,他才更觉得看射箭比赛是一件令人煎熬的事情。
他迫切地想看到双方的表现,甚至觉得射箭的短短20秒都长了起来。而且他确定,自己想看到的不止是比赛,更是为了那个结果。
——关京华获胜、他们燕京市队获胜。
盛恕做了几个深呼吸,放平心态,仔细去观摩施杨射箭时的动作。
同出淮林省队,他和沈雁回的动作有很多相似之处。盛恕一边看着,一边在脑海中模拟着自己等一会在场上的情况,越发冷静下来。
直到最终分出胜负。
赢得人是关京华。
盛恕蓦地松了口气。
他很久没有这种为另一个人的表现而感到紧张的时刻了,上辈子在省队、国家队的时候当然会有,但那些记忆已经太过久远。
这辈子自从穿过来,基本都是在致力于打败对手,没有功夫去想其它的事情。但是此刻,当他坐在场下,属于一个集体的荣誉感自他心头升起。
市队多了一枚铜牌了,盛恕想。
即使那枚奖牌与他没有干系,但他依然与有荣焉。
关京华从场上下来,和市队的教练员、其它队员一一拥抱,最后和盛恕也抱了一下。
“看你的了,”他眉梢眼角都是压不下去的笑意,拍了拍盛恕的肩膀,“去给我们拿个金牌回来吧。”
他笑起来,神情比自己上场前还要有信心。
盛恕注意到,他的用词不是“我”,而是“我们”。
他愣了一下,应了一声:“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们有的就不止是男子个人赛的铜牌了。
还将有一枚崭新的金牌。
他拿着弓,走向个人赛最后的赛场。
盛恕站在裁判身侧,和沈雁回打了个招呼,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这名老将。
今天的几场比赛下来,他的精气神依然不错,但是站姿已经不如开始时那么硬朗了。
沈雁回膝盖和腰都有旧伤,久站会很不舒服,他在开始的前两场排名赛中表现不佳也是因此。
而现在,在经历了比赛紧张的日程和今早两场鏖战的他,也已经不在最佳状态了。
沈雁回如今最大的依仗,是丰富的大赛经历,但盛恕虽然明面上没打过什么打比赛,上辈子也是在亚运会、世青赛和世界杯上都崭露头角的人。
论大赛经验,可能是这里仅次于沈雁回的人了。
更何况,他和关京华打出了手感,现在正处于状态最好的一段时期之间。
双方都已就位,决赛正式开始。
老牌运动员对上新晋黑马,这是个很戏剧性的话题,下面的媒体都在时刻关注着。
但盛恕并没有表现出他们所预料的紧张,他现在的模样比之前在场下看比赛时可能还要轻松一点。
与其说是轻松,不如说更从容。
无论对方怎样,他都守着一套固有的节奏,不急一分,也不慢一点。
他有时候不像个运动员,而是位钢琴家,随着每一个到位的手型,音符自琴键上流泻而出。
而盛恕用弓和箭,在靶纸上谱写出他的旋律。
看着他射箭,就像是一种享受。
谁都得承认这一点。
沈雁回打得很认真,也发挥出了自己应有的水平。
只是最终还是没能比得过正处在巅峰的盛恕。
终结比赛的最后一箭,是盛恕射出去的。
沈雁回站的地方离他不远,很清楚地看见身旁的少年以一种规范而漂亮地姿势把箭射了出去。
他站在场上,那么年轻,那么自信,眼神专注得好像面前只有那个靶子,射箭就是他的全世界一样。
这一箭有着191千米的时速,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上了靶。
通报声音很快响起,这是一发九环。
这样一来,盛恕的总成绩就已经超越了他,获得了本场的冠军。
因为最后的胜负,场外静了一阵。
但在场上时,沈雁回已经向最终的胜利者开始致意。
他听着耳边的呼声响起,决赛的胜负终于宣判。
教练到场上来给了盛恕一个拥抱,燕京市队的队员们凑在一起,把盛恕团团围住。
花团锦簇之中,沈雁回看见了少年嘴角上翘的弧度。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看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
淮林省的教练也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
教练大他五岁,自己也曾管他叫过师兄,只是对方先退下来当了教练,而自己仍在场上。
“这群小辈啊……”教练感叹一声,充满了怀念,绝口不提比赛的事情,“咱们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这样吧。”
沈雁回称赞了一声:“年轻的小伙子们真厉害啊,我可是真的比不过了。”
他看着盛恕那个意气风发的侧影,不自觉地笑起来。
“现在的时代,是他们的啦。”
第28章 【双更】第一枚金牌
“赢了!!”燕京市队的队员们冲上来, 把盛恕围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抱着他。
如果不是在郑君的威慑之下,他们大概率还会把盛恕抛起来。
“盛恕这也太牛了!金牌啊!”
“而且我们赢得可是淮林省队,今年夺金的热门队伍!”
“关哥不是也拿到了铜牌吗?奖牌大丰收!”
即使上场的不是自己, 他们也由衷地为两个同队的选手感到开心。
这些日子以来, 他们是看见了关京华和盛恕是以怎样的强度在练习的, 有时候他们甚至觉得这种练习本身像是在身体的承受能力边缘来回试探。
幸好他们还很健康,而且也赢了。
燕京队几位教练聚在一起,脸上也喜悦难掩。
这次奥项锦标赛队里的几个强手不在,以他们队里这种青黄不接的状况,他们其实也没想过能有这么好的成绩。
但是比成绩更重要的,是看到关京华的心理阴影越来越淡,是发掘了盛恕身上的更多潜力。
单这两点,就已经很赚了。
其余教练看向他们的目光既有羡慕也有佩服,郑君负手站着,很是开心,但仍然冷静地记着这场大赛中看到过的问题。
“回去之后, 还是要让关京华多见见心理咨询师, 把状态稳固一下。”
“还有盛恕, 也安排他和咨询师见一面, 我老感觉他心理有点问题。”他说着, 眉头微微皱起,看向几个队员的方向。
一群十几岁的小伙子们站在一起, 笑得没心没肺的。
而离他们不远处,淮林省的人则显得没那么快乐了。
在燕京市队收获一金一铜的时候,他们身为热门夺冠队伍却只收获了一枚银牌,而没有拿到本来一直认为是囊中之物的东西。
这种感觉难受极了。
但是谁也没有说什么。
因为最后在场上的, 都不是他们。
这种时候,最难受的一定还是施杨和沈雁回。
都进了四强、打进了决赛,最后却……
“好啦,打起精神来,”沈雁回走过来,轻轻拍了一下一位队员的头。
他找地方坐了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膝盖,神色中的疲惫已经掩盖不住了,但是语气依然温柔。
“金牌银牌,这些都是我们竭尽全力去争的东西,可要是脑子里只想着成绩,而忘记射箭的初衷,就得不偿失了。”
“一场胜负只是告诉你们,还不够强,仍有需要磨炼的地方,除此之外,它代表不了什么。”沈雁回说着,朝大家轻笑。
省队里的大部分队员都是十几岁的少年,以他的年龄来看,要是在古代,都能给人当爹了。也是因此,他对着他们从来都语气温和,但双方之间的关系又比与教练之间的更亲近一些。
说起来,大概更像忘年交。
在他这一席话之下,淮林省的队员们的状态缓缓恢复着。
“未来还长着呢,”教练也拍了拍手,“下午还有团体赛,既然咱们在单人比赛吃了亏,那团体赛就更要努力,把他们给赢回来!”
淮林省队的众人声势浩大,原本因为决赛输了而有点低落的士气又涨了回来。
教练环视一周,最后将视线落在施杨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天生长着一副黑眼圈,怎么看都显得凶,现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更是如此。
在众人前后脚离去时,施杨还站在沈雁回边上,没有离开。
“怎么了?”沈雁回抬头看他,温声道。
“没什么。”施杨说,声音却有点闷。
他一直是个心思有点深的人,沈雁回也不着急,满满地等着。
过来一会儿,施杨才终于开口问道:“沈哥,你快退役了吧。”
沈雁回:……能别往人心上戳刀子吗?
“快了,”他想了想说,随即又安慰道,“我年纪大了,现在的状态下滑得也越来越厉害了。总得把位置给你们让出来。再说了,我待在赛场上的时间,已经比太多人都要长了。”
“那你会留下当教练吗?”施杨抬起头,直白地问。
“或许吧,但还说不好,”沈雁回耸耸肩,“我原来想着退役了就多去别的地方走走,玩玩传统弓或者复合弓。但是……”
施杨的眼睛亮了一下。
沈雁回接着说:“这场赛比下来,我突然觉得,陪着你们,看你们的成绩越来越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到时候你在什么全国比赛上拿了奖,我就可以站在教练席上,摄像机拍过来,好多人问,‘啊,那边那个看着就不会运动的胖子是谁啊’,我就说,我是冠军施杨的教练……”
施杨轻笑一声,非常深以为然地打量着沈雁回,又隐晦地朝他们教练看了看:“射箭确实不减肚子。”
那位教练是沈雁回的亲师兄,看脸其实不是很显老,但人到中年退了役,加上射箭又更专注训练上肢力量,确实微微发福,啤酒肚尤为明显。
沈雁回:……
“你小子想什么呢?我不会有啤酒肚的!绝对不会!”
这可是尊严问题!
不过在被冒犯到的沈雁回说出更多之前,施杨站起了身,活动了活动胳膊,看样子状态还行。
“没事了?”沈雁回问。
“没事,”施杨说,回过头来,锐利的视线与他相对。
“你等着吧,男子团体赛,咱们肯定能拿个金牌回来。”
沈雁回笑着说好。
——
最后一个比赛日上午,男子女子个人赛都落下帷幕。
燕京市男子射箭超水平发挥,出乎所有人意料,占据了金牌和铜牌。而女子射箭则一直很稳,虽然金牌最终落入了强敌淮林队的手中,但沈燃依然抢下一枚银牌。
得知盛恕和关京华的表现,沈燃快乐地对两个人竖起大拇指。
“盛儿,关儿,牛啊你俩!”
关京华一直不擅长应对这种过分热情的夸赞,倒是盛恕,非常自然地和沈燃在空中碰拳。
“光说我俩,沈姐你今天也超棒!!下午的女子团体也要加油!”
“那是,”沈燃很自信地说,“论金牌,我们也是不会输的!”
“你们还记得下午有团体赛和混双啊?”郑君的声音飘来,声音不大,但是让两人立刻警觉起来。
盛恕僵硬地回过头去,看见郑君慈祥的笑脸。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时候非常危险。
果然,郑君笑眯眯地、温柔地对他们说:“如果你们因为太飘了下午发挥不好……记得后果自负。”
盛恕:!
他立刻警觉起来。
沈燃无奈地笑笑,但还是很胆大包天地悄悄给盛恕打手势:“别看老郑笑眯眯的,但他发起火来是真凶,最好别惹他。
盛恕深以为然。
他们为个人赛奖牌的快乐确实也没有持续多久,毕竟下午的团体赛,还有各种强敌环伺。
对于男子团体赛来讲,四强分别是燕京市队、津海市队、淮林省队和苏南省队。
比起其余三支队伍而言,燕京市队三人间的信赖还不够,虽然在个人赛表现优异,但是三个人的总体实力,和全员无短板的苏南省队依然有着一定差距。
津海市和淮林省水平相差不多,双方又都因为金牌赛失利而憋着一口气,在第一场半决赛时先行碰上,打得有来有回。
一时之间,觉得谁会赢的都有。
只是到了最后关头,还是淮林省略占上风,靠着不知道从哪爆发出来的一股子气势,最终拿下半决赛。
霍问不甘心地揉了揉手腕子,花了一会功夫才把状态调整好。
“感觉今天施杨不太一样啊,”下场时,他嘟囔了一句。
他和施杨在比赛里碰上过好几次了,正常来说,还是他赢得次数要多一点。因此,他觉得自己和施杨之间非常了解,已经到了看表情就能大致明白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水平。
但是今天,施杨的攻击性比平常更强。
“可能是队里有人快要退役了吧。”队友轻声地说。
“沈雁回要退役?”霍问回了下头,声音也跟着轻了很多。输了比赛也没见他安静成这样。
津海市的队员点了点头,“是人都会有退役的一天啊。”
“我知道,”霍问说着,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镜框,“我会努力在赛场上多留几年的。”
第一场半决赛结束后,就到了燕京的场次了,他们这次又是和苏南省打。
徐子睿一看见盛恕三人,就笑眯眯地和他们打招呼。
“Hi,咱们又见面了,算一算,真是漫长的几个小时呢。”
盛恕也是一脸假笑:“是啊,上次你和我信誓旦旦地说你会赢,还历历在目呢。就是不知道这一次,结果会怎么样了。”
“可别把团体赛和个人赛混为一谈,”徐子睿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队友,“这次我可不是一个人。”
“好巧,我也不是。”
盛恕没让他占着口头便宜,几人打过招呼后,就各自前往场地进行准备。
像徐子睿说的,团体赛和个人赛是两码事,即使已经拿过个人赛的冠军,但他还是想赢。
以一个团体的名义赢下来。
第一轮下来,双方都是53环,打成了平手。
第二轮,燕京市队的三人以微弱的优势扳回一城。但越打到后面,对手的攻势就越猛烈,好几次的发挥都出乎意料地好。
与之相对应的,燕京队虽然没有失误,但表现太平了,终究还是没能赢下比赛,遗憾地失去竞争金牌和银牌的资格。
从赛场上下来后,燕京三人表情都不怎么好看,很是沉重,就连盛恕这个平常有天大的事都能笑出来的人,都没有了那种标志性的笑容。
身为运动员,知道胜负无常是一回事,但是真的输了,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们离男子团体赛的金牌赛明明只有一步之遥。
在最终比分宣判的时候,谁都有一种浓浓的不甘心。
如果自己表现再好一点,或许就能赢下比赛了!
但这次的异样没有持续太久,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负面的情绪。
“怎么垂头丧气的!把精神打起来!”郑君对他们义正言辞地说,“赛场上瞬息万变,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刚刚拿了金牌又能怎么样?要是只沉浸在一场胜利里,下一次连名次都拿不到!”
他说完,语气缓和了一些,看着面前三人,神情依旧非常严肃。
“输了就是输了,你们现在的实力比不上其它队伍,输也应当。”
“过去已经改变不了了,但你们还有机会,成为明天的冠军。”
盛恕眼睛微微眨动。
过去已不可追,如果说他们能从之前的失败中学到什么的话,那就只有依靠复盘,明确自己的不完美之处。
只有不断磨砺技术,才能更进一步。
每一个选手、每一支队伍都想载誉而归。
他们必须更努力、更用心,才能在未来争得更高的席位。
“我知道了,郑指导!”盛恕认真地对郑君鞠躬,“下一场,不会再这样了。”
其余两人也先后应了是。
他们刚刚输了一场比赛,可士气却没有低迷。
恰恰相反,留下来的是一种燃烧的斗志。
他们要前进,怎么能只拘泥于一场失败!
更何况,马上还有铜牌争夺赛呢!
郑君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队员们的心态还是放心的,只不过仍然有些担心。虽然盛恕在场上的情绪有所收敛,但依旧是个执着于赢的人。
这并非不好,如果盛恕能一直一直赢下去,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谁能保证这一点?
可惜这也不是几句话就能更改得了的事情,回了队里之后,还需要心理团队多和盛恕谈谈。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盛恕在场上,不会陷入这样的情绪了。
郑君和盛恕相处时间不长,但他很清楚关于射箭的事情,盛恕说了,最后就一定会做到。
事实也确实与他预料到的一样。
铜牌赛的对手是津海市队,今年最强劲的选手就是霍问,剩下两名队员在个人排名赛之中,也都成绩优异。
但在激烈的铜牌争夺战之中,还是燕京市队从中险胜。
男子个人赛的金牌铜牌和团体赛的铜牌,女子个人赛的银牌和团体赛的金牌,燕京队这次满载而归。
饶是郑君,也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笑得合不拢嘴,只是转到队员面前是,又是一副威严可靠的形象了。
全国射箭奥项锦标赛的最后一项日程——颁奖典礼,终于在此时开始。
得了奖的运动员们站在台上,脖子上挂着代表荣誉的奖牌,在摄像机之下合影,最灿烂的笑容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上台之前,关京华紧张兮兮地对盛恕问:“你没事吧?如果不喜欢这些人对着你拍的话……”
盛恕揉了揉脸,活动好面部肌肉,又有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回头对他说:“没事,就是拍几张照嘛,我好着呢。”
关京华:……
好像那天晚上被噩梦吓醒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他当时安静地躺在床上没有出声,今天就更不会拆穿他的心思。
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了,他想。
等他们都去见了心理医生,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想事的功夫,盛恕已经和第二名的沈雁回攀谈了起来,聊得非常开心。
他们说得多是二十年前的事,彼此之间的说辞有些出入,但听起来一点代沟都没有,天知道二十年前盛恕这家伙都还没出生呢!
关京华腹诽着,还是和他们一起站到领奖台上,对着摄像机露出营业笑容。
还没等他笑完,台下突然一阵骚动,那些记者们明显激动了起来,对着他们几个一顿狂拍。
关京华用余光往身边瞟,就见站在冠军台子上,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的盛恕举起胸前那枚闪耀的金牌。
黑发少年把金牌举至唇边,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亲吻了那块金牌一下。
草原的风撩动他的头发,盛恕站在那里,有种说不出的轻狂。
这是在干什么呢?关京华恍惚一下,忽然想起来个人排名赛第一轮结束的时候,有个记者断言盛恕最后不会有好的成绩。
那时,盛恕就声明自己会是最后的冠军,叫他们提前准备稿子去。
过了这么些天,他都以为盛恕快忘了,没想到在这等着呢。
盛恕拿着金牌,站在阔别多年的领奖台上,有一瞬间的恍惚。
上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上领奖,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人生顺遂,上台领奖,接受接受采访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真要算起来,他自己可能都数不清楚。
但这一次,盛恕确信自己能记住很久。
——这是他穿越以来得到的第一枚金牌。
上台领奖之前,沈雁回和他说,无论以后得到多少荣誉,但人的第一块奖牌都是最难以忘怀的。
因为那不止是一块牌子,更是一个象征。
它告诉你:你有能力战胜一切困难,走到领奖台上。
一旦人成功了第一次,他就有了更强的勇气去面对未来的更多挑战。
盛恕听到这话时微微侧目,从沈雁回的语气中觉察出了一抹怀念的意味。
比起关京华这些同龄人,沈雁回才是真正意义上和他同一时代的人。
在领奖之前,两个人站得近时,盛恕从沈雁回精心染过的头发里,发现了一根隐藏的白发。
而对方站着时,也时常扶着腰,是个不太舒服的姿态。
沈雁回向他解释,膝盖和腰都是年轻时因为一场意外受的伤,刚痊愈的时候年轻气盛,还没什么,到了四十岁,就开始觉得煎熬。
除了严重的腰伤,他的肩膀也因为过度训练而时时疼痛,这些伤病,确实限制了他的继续比赛的时限。
射箭运动员的花期相较其它运动而言要长一些,如果不是如此,沈雁回其实可以在赛场上待更长时间。无论几个月还是一年两年,有时候只要能留下,就已经足够开心了。
盛恕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一些幸运的。
他穿越过来后的这具身体没有伤病,除了缺点儿钙以外,一直都健康地成长着,他由衷地感谢这一点。
而且这时他才只有十七,正处在最好的年纪,开始射箭的时间也不算太晚。
他刚患病的时候,每天都想着人生能重启一次,自己回到健康的身体和最好的年纪。
如今这个愿望阴差阳错的实现了,他也打破了重重困难来到了全国的舞台上,却仍然在恐惧过去的阴影。
这也太浪费了吧。
于是,就像在赛场上拉开弓时那样,盛恕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金牌。
他用实际行动,响应着自己曾经回避的闪光灯,响应着旁人对他的评价。
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胜利者的姿态。
不止是今天。
他要拼尽自己一切底牌,不懈努力,让这些相机拍下的,都是他和他队友胜利的姿态。
他不要再害怕了,也不会再输了。
领奖台之下,裁判们、教练们、选手们都看着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
几千公里之外,正看着这一场颁奖典礼直播的人嘴角微微上翘,拿到金牌的人分明不是他,可那笑容却比往日都要灿烂。
卫建安都看得有点呆——季明煦怎么一遇到盛恕,面部表情就那么丰富了呢?
他并不知道,那是季明煦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想要看到的场面。
他盼了太久太久。
虽然空间变幻,时间流逝,但他的师兄依旧站在领奖台上,举着金牌,意气风发。
——是他心里唯一的冠军。
作者有话要说:
盛盛未来还会有更多更多金牌的!
第29章 【双更】变化
在季明煦为他感叹时, 盛恕还在被记者围着,接受他们的采访。
身为本次比赛最大的黑马,他受到的关注自然也就更多。
在赛场上,盛恕还能因为射箭而克制住心里的不悦, 但到了这里, 被长/枪短炮围着, 他的焦躁溢于言表。
关京华微微上前,帮盛恕挡了一下,替他回答了好几个问题,好让他不那么彻底地暴露在镜头之下。
但记者们的发问依然凶猛,不乏有人点明了让盛恕来答。
“想问一下盛恕选手,你身为本次大赛的黑马,在与大前辈沈雁回对战并获得胜利后,有什么感受吗?”
已经有不少人问了类似的问题,盛恕知道回避不了,身子前倾,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正想开口时, 突然感觉背后一凉, 遭到了郑君的审视。
于是原本准备的话直接被噎了回去。
“沈前辈是值得尊敬的对手, 水平高超, 和他对战的感觉非常过瘾, ”盛恕换成了非常中规中矩的回答,“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想着要和他对战, 没想到终于有了这么一天,真的是太感动了!”或许是觉得太少了,他直接开始编其它的内容。
记者们:……
你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敢再真诚一点吗?
但盛恕的话没说完。
在扯了一通对沈雁回的仰慕憧憬之后, 他挑了挑眉毛,语调也慢了很多。
不远处看着的郑君突然心脏一跳。
盛恕抿了抿唇,慢条斯理地开口:“至于其它的感受嘛……我其实挺不喜欢别人叫我黑马的。”屿;汐;独;家。
他说着,眼神逐渐锐利了起来,嘴角扬起一个灿烂的弧度。
“毕竟只有出乎意料的赢家才会被成为黑马,比起这个,我觉得‘卫冕冠军’这个称呼,更得我心。”
台下静了有小半秒。
随后,他们才反应过来,盛恕这当然不止是随意的一句话,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下次比赛,他还会是冠军!
但他真的能保证吗?
“说这么多应该够了吧?”盛恕侧过头去问关京华,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不肯在这里多留,径直从记者之中走了出去。
一路上,关京华暗地里帮盛恕挡了不少人的抓拍。
饶是如此,他们在回到酒店后,也都各自出了一身的汗,然后还和关京华一起接受了《箭坛人物》的访谈。
等段飞白两人走了,盛恕直接呈大字型很没形象地躺在床上回微信。
很大一部分是比赛期间没来得及看的祝贺,他把朋友们一一回复过去,最后才点开和季明煦之间的对话框。
他们两个人都忙,聊天总是断断续续的,但以一种非常前言不搭后语的方式持续着。
季明煦会按差不多的时间给盛恕发来自己的日常——诸如今天食堂的饭味道很不错,红棉市的天气晴朗,落日特别漂亮。他买到了一种甜却不腻的糖果,似乎只有这里产了,已经给盛恕寄过去,如果喜欢,他再买一点。
然后是上场之前,他托郑君转告的那句话,还有在比赛结束后,一句平平淡淡的恭喜。
盛恕夺了冠军,他的朋友们都开心得不行,其它人也是又惊又喜。
唯有季明煦对于盛恕夺冠这件事毫不意外,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一样——比赛之中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赢家,但他却对盛恕一直有着这样的直觉。
向上翻了翻两人间的聊天记录,盛恕眼睛弯了弯,无声地笑起来。
上辈子时,他们两个也是这样的。
那时通讯还不发达,盛恕进国家队后,比起打电话,写信其实要更频繁。
两个人隔着几千里远,收信时间有延迟,因此每一封信都写得不短,零零散散地记录见闻。
季明煦字如其人,规整、方正,看着很赏心悦目。可能正是因此,每次盛恕收到来信时,心情都会更好。
如今用上微信,通讯成本低了不少,可盛恕看着他们之间的聊天内容,依然觉得珍重。
他给季明煦发消息:“训练基地这么好,我越来越心动了。”
“你当心,我一过去,可要和你抢一哥的位置。”
季明煦的回复迟了一些。
他说:“师兄尽管来,我等着。”
——
奥项锦标赛的日程全部结束后,参赛队就都各自回去了。
燕京市队的几人拿着几块奖牌回来,一进市队大门,就被早已得知消息的队友们围了起来,往空中抛。
“我看见你们的比赛了,太精彩了!”
“盛恕一箭决胜的时候真的绝了啊!”
“关哥!关哥你在场上也太帅了!我下次也要和你一起比男子团体啊!”
当时在赛场上郑君制止了这些傻兮兮的行为,现在倒是同意了,在边上看了一会,和其余几位教练准备离开时,回头对他们嘱咐道。
“别玩得太过了啊,洋洋得意的,下午训练照常!”
从草原自治区回来的众人后颈一凉——都已经连轴转比赛小一周了,怎么还要接着练啊!
倒是没去成大赛的人干劲十足。
谭岳轻轻砸了关京华一下:“关哥男子个人拿铜牌了,不错啊,快去场上比比啊!”
盛恕边上也有很多人,对于新晋的金牌得主也很感兴趣,嚷嚷着要和他大比一场。
两枚奖牌,并没有让他们之间变得疏离,反而让队里良性竞争的氛围更强烈了起来。
盛恕和关京华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虽然在赛场上获胜的是盛恕,但两人仍是彼此在市队最强的对手。
一次胜利或失败还不够,他们还要继续比下去。
几人立刻把坐了几个小时高铁回来的疲劳抛到脑后,摩拳擦掌,恨不得现在就直接上赛道来上一场。
那场让人大放异彩的全国级别比赛仿佛只是他们生活中的小小插曲,训练才是永远不变的基调。
金牌确实只是一个开始。
盛恕站在暌违好几天的赛道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次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态和以往都不一样了。他不再需要刻意找出什么理由,支撑着自己继续下去射箭了。
他终于可以重新正视自己对射箭的这份喜欢,并毫不迟疑地坚持下去了。
而在经过全国大赛,遇到那么多强大的对手后,他也无疑迈上了更高的台阶。和沈雁回对战,以及和淮林省队员打团体赛时的感觉又从盛恕心头浮现。
他们都是很强的对手。
如果沈雁回没有受伤,以自己现在的状态想要赢他,实在是不太容易,但才是进入国家队的队员应有的实力。
随着科技进步,训练方法越来越科学,选手们的成绩也在实打实的一步步提高着,只满足于如今的水平是万万不行的。
国家射箭队,背负着国家的荣耀走上他梦想的国际舞台……
盛恕把这几个字在脑海里细细品味。
他喜欢这种挑战。
今年的亚运会他是赶不上了,但一年之后的世青赛,应该还来得及。
少年的黑色凤眸之中寒光乍现,终于瞄准好了靶心。
他背部发力,完成expansion的动作,接着进行了撒放。
锐利的箭矢破风飞行,最终狠狠地钉在了盛恕的目标之上。
市队的生活按部就班地过着,盛恕抽空回了趟盛家。
去之前,他托秦羽迟帮着自己拿这几个月以来在射箭队攒下的工资和这次比赛的奖金买了点记忆中原身父母最爱喝的茶叶,一起带了过去。
茶叶价格不菲,一点点就花光了盛恕几个月的积蓄。他一贯抠门,这时候却不怎么心疼了。
自穿越过来后,盛家父母给他的都是最好的,他没道理在钱这点事上和两位老人计较。
更何况若不是他们,自己根本没有可能接触到射箭,更别提站在场上,去圆什么上辈子的梦。
一点茶叶而已,还不上他们的恩。
盛恕擅长与人相处,可在和这么亲近的人面对面而坐时,却慌了神,拿捏不好分寸。
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顿饭,在那样温柔的目光下,他却没有开始那么拘束了。
等吃完饭,盛忠和他在房间闲聊,道:“你用这么短的时间就达成了约定的内容,比我们想得都要快很多,是个很令人惊讶的成绩。爸妈真的很开心,该说的饭桌上都说完了,我也再在你面前重复一遍吧,盛恕,你这次的表现确实很好。”
“第一块金牌虽然拿得惊险,但总归是个好的开头。”
盛恕笑了一下,谈到比赛,他更放松一些,说了说自己的心路历程,忽然注意到盛忠的用词,问他:“你看决赛的直播了?”
“周日事少,”盛忠不太自在地说,又补充了一句,“打发时间而已,你不要多想。”
盛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眼睛弯起来:“那小盛总这次打发时间的观感怎么样?需不需要小的后年去奥运上再提供一次打发时间业务?”
盛忠:……
“你还是先进国家队再说吧。”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贫成这个样子了。
但是这种多话很多时候,并不让他觉得讨厌。
别人说这个,他可能还觉得是大话,可盛恕一说,他竟真有几分觉得,或许并非天方夜谭。
但这话他断断是说不出来的。
盛忠只是轻哼了一声,道:“说那么远的事情干什么?先吃好一点再说吧,比上个月还瘦,你们市队亏待你吗?”
这话说得,要是知道盛恕每天是怎么大碗吃饭并迫害食堂的糖醋排骨的郑君看见,指定会给气得都笑不出来了。
那是食堂的问题吗?是盛恕自己的问题好吧!
盛恕:……
为了避免市队食堂惨遭扣锅,他忙解释几句:“食堂的饭还是挺好吃的,而且我长肌肉了!”
射箭用肩背部发力,运动员练得时间长了,背部肌肉都漂亮得很,光是看着,就是很令人心安的线条。
盛忠将信将疑地应了。
他们闲聊一会儿,氛围越发轻松起来,盛恕这时终于颇为小心地向盛忠开口,提了自己想说很久的话。
“最近这段时间我训练没那么忙,有些时间,不知道周末能不能回来照顾照顾……”
话没说完,他突然感到脑袋被人拍了一下。
盛忠拍了他一下:“你小子说什么话呢?”
“周末回家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你这样,害得我还以为你又要干什么荒唐事儿了呢。”
“想回来就回来,”他说着,忽然神色一凛,嘱咐道,“你可得好好训练,不许借着回家的时候偷懒,要给市队争光才行!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盛恕看着他,不由得愣了一下,良久才缓过来。他感觉眼周有一点润,忙重重地点头,遮掩一时的失态。
“我会的!”
他会做市队的荣光,也做……盛家的骄傲。
——
比赛结束后,队员们训练虽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但量依旧不小,所幸日子里也有很多趣事。
盛恕自比赛回来,奋笔疾书地用闲暇时间补完了比赛而落下的作业后,终于可以玩一阵子了。
于是他在每日固定的聊天时间里快乐地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季明煦展示得到金牌后自己从市队众人手中收到的小礼物——他们准备的时间不长,主要都是投盛恕所好,送了各种各样的糖过来。
硬糖和软糖花花绿绿的包装纸堆栈在一起,看上去好看是好看了,但就是显得有点幼稚。
盛恕本人十分满足,但在众多口味中,还是季明煦从红棉寄来的那种最为好吃。
他爱吃甜食这点,和他有过接触的朋友都知道,上辈子在国家队的时候,每次他一赢了比赛,队友都要送点糖吃,毕竟都没成年,也送不了太贵重的礼物,就用糖果表示一下心意。
不过只有季明煦一个死心眼的,每年在他的“获奖纪念日”上,也得送一盒糖过来。
即使盛恕说过很多次,冠军这东西不用像生日一样纪念,下次再拿到就是了,但季明煦一直坚持不改。直到盛恕患病,也一直在送着糖来。
谭岳虽然贡献了一大把糖,但是仍然在偷偷找关京华笑话盛恕对于甜食的极度爱好。而盛恕完全把这些当成耳旁风,每天吃几颗,一颗一颗地给季明煦写评语。
“我喜欢这款硬糖,甜橙味的,嚼起来也很爽。”
“这个软糖有点齁了,但主要是长得好看,颜值比较高,太和我心意了。”
“你买的那款我真的太喜欢了!有没有链接,发我一个,我再去买点!”
季明煦结束了夜训,坐在桌子前面,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拿了个小本子出来,把盛恕夸过的品牌和口味都记下来,好方便下次选糖的品牌。
等两个人都互道了晚安,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
本该放着各色书本的抽屉里,各色糖果盒子被堆放得整整齐齐,果糖,龙须糖,牛轧糖的盒子一应俱全,每一个上面都清清楚楚地写着日期,还跟着小小的标语。
“遇见盛师兄。”
“师兄拿亚运冠军。”
“师兄拿世青赛冠军。”
……
为了避免浪费,当时买的糖都已经分发给了队友,自己只留下了包装。
但这一次……季明煦把抽屉轻轻合上。
他想,自己买的糖,终于再一次送到盛恕的手里了。
运动员的作息都比较规律,很少晚睡,但媒体工作者就绝非如此了。
段飞白的日常就是熬夜修仙。有时候是加班,更多时候是纯粹不想睡觉上网冲浪。
但现在,他抱着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热情,接连几天工作到很晚,《箭坛人物》的新一期要发布了。
他们这次杂志涵盖的内容很多,有亚运会参赛队员的选拔,也有世界杯第二站的消息,国际箭坛上的动荡自然也被囊括其中,但最引人注目的,反而是相比之下没有那么重要的奥项锦标赛相关的内容了。
因为盛恕突然火了。
好像是一个博主在视频平台上传了自己从官方视频里剪辑的内容,做了一个选手合辑。其中既有盛恕关京华等人之间精彩紧张的拉锯战,也有比赛结束后笑着站在一起的选手们,和盛恕站在领奖台上亲吻金牌。
射箭本来就是一项很帅的运动,弓兵在各类影视片里也是经久不衰的职业,实力强大到让人直呼“中土第一挂”。
竞技反曲弓虽然和在影视作品中出现更多的美式猎弓有所差异,但拉弓瞄准的动作依然透露着一股子飒爽气息。更何况这一届的选手都长相周正清俊,还有像盛恕这样极其耀眼艳丽的。
任是谁见了,都会忍不住想把比赛继续看完的。
比赛都看完了,又有不少人摸到这期的《箭坛人物》里,对射箭能有更多了解。
即使最新一期还没有放出来,依然引发了很多人的关注,都在官博下面嗷嗷待哺的催更。
段飞白在半夜还在和前辈工作,但每当他一想到自己在赛场上拍下来那张盛恕射箭的图片将要放到封面上去时,立刻又迸发出无限动力。
他相信那些看到新一期杂志的人,会像他一样,被射箭的魅力折服,开始慢慢了解这项运动。
一开始连弓种都分不清楚也没关系,一切都需要慢慢来。
像是段飞白自己,经过一系列恶补,如今已经能熟悉弓上面的每一个配件,对箭支挠度的选取也有了了解。他周末还预约了一家箭馆的位置,决定亲自上阵,切实感受一下射箭。
段飞白这几天想了很多,他觉得随着大众兴趣的提升,这项运动会越来越普及,国家射箭队的实力也能逐步逐年往上提升。
说不定可以像是跳水,乒乓球一样,也成为出场必夺金牌的梦之队了呢!
虽然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但要是真到那个时候,像前辈们这样做射箭专题的人,也不用为了阅读量而费心。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不止是他,就连盛恕这种对大众喜好不太上心的人都抱有着很大期待。
每一个真心喜欢冷门运动的人都一样,希望自己热爱的东西能被更多人了解。虽然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受到那么多关注了,但盛恕还是希望射箭能借着这股东风,普及程度越来越高。
他们都对此翘首以盼。
在万千期盼之中,《箭坛人物》的最新一期终于发布。
封面之上,印着一个轻狂少年射箭的侧影。无需点开大图,那股属于运动员的锐气就已经透出屏幕。
电子版杂志一上线,阅读量就猛得上涨,纸质版的销售量也大幅上升。
再加上访谈内容本来就做得很好,记者文字也深入浅出,很容易让人理解,口碑也越来越好。
段飞白自己也禁不住又看了好几遍访谈的具体细节,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紧张刺激的赛场上。
这样的情绪能让更多本来不关注射箭的人们了解到,真的是一件好事。
他又想起那天采访时,市队的参赛队员们挤在酒店里,盛恕和关京华坐在中间,脖子上各挂着枚奖牌。
关京华给每个人倒了杯水,盛恕则漫不经心地从兜里拿出一把糖给大家分了。
酒店房间不算大,人一多了就显得拥挤,但他们一群人待着,却有种幸福的热闹。
《箭坛人物》准备了很多问题,关于技术上的,也关于心态上的。
其中有一个是问盛恕未来的目标。
黑发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大部分运动员的目标都是拿到奥运冠军吧,我是个俗人,我也这么想。”
“但男子射箭中,强大的敌人很多。”记者说,“S国的选手常年占据着奥运射箭前几的名次,A国的格里芬·麦克莱恩是近年新秀,其它诸国很多选手也都紧追其后。”
“当然还有我国射箭队的季明煦,自两年前在奥运夺冠后,又拿下了世界杯的冠军和世锦赛的银牌。”
“他们确实都很厉害,”盛恕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灵活地活动着,“但强者并非一成不变的。”
“你的那些对手大多数都处在青壮年,等你成熟起来时,他们也该正在自己的巅峰时期。”记者的话很客观,把盛恕的困难清晰地陈列出来。
“要只是按照训练时间、天赋和身体状态打分,又需要哪门子的奥运?”盛恕问,几乎无意识地活动着持弓手的手腕。“射箭不是一项对抗性的比赛,我只要环数比他们高,不就赢了?”
记者沉默一会,从盛恕年轻的脸上看不到太多神情,只觉得他面如平湖,安定极了。
他顿了顿提醒道:“但现在男子射箭世界记录的保持者是季明煦,72支箭,703环。”
盛恕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703环。”
“所以……”
他笑起来,笑容认真,但又带了点痞气。
“既然季明煦的记录是703环,那我射到704环,不就超过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纪录是我编的,稍微高了一点orz,现在竞反男子组72支箭的最高环数是702环,world archery上也可以看
第30章 【双更】新晋天才
盛恕的“704环”很快成了射箭圈的一个梗。
这话说来实在是太嚣张, 但让盛恕说出来,似乎就像是在阐述着一个事实。
他说话时的那种平淡和射箭场上展露无余的锋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那种眼神之下,他们开始不自觉地去期待盛恕创造的另一个奇迹。
但真要论起来, 虽然他只用了几个月就能从射箭小白变成72支箭680环, 进步确实很快, 可这不意味着两年后的奥运上,他就能拿到704这样高的环数。
成绩永远是越往上,提升的难度越大。多少运动员穷其一生也到不了700环以上的成绩,盛恕最终的结果如何,还犹未可知。
因此对盛恕抱有一些微词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对于更多人来说,这样年轻气盛的话听一听,倒也无妨。
“704”这种张狂的说法也在市队里流行开来。
大家见面打招呼,或者遇到强敌时偶尔会说一句“等着我射出704环的那一天”,意思倒也不是真的信誓旦旦地要达成这个目标。
只是同为运动员,谁都是朝着更高、更快、更强的方向去努力的, 没有人甘心一直落于下风。
也有一部分人开始关注采访中另一位被提到的运动员, 季明煦。
季明煦毕竟是华国男子射箭第一个拿到个人金牌的选手, 还差一项世锦赛的第一就能集齐大满贯, 可以说是近些年国家射箭队的一哥, 也是最有望成为世界排名第一的射手的。
盛恕一句要打破季明煦的记录,也有人觉得实在是没轻没重, 都等着季明煦本人的反应。
他们猜测,以季明煦这种一心射箭,与世无争的性格,对口出狂言的盛恕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大概就是见了面,两个人直接到射箭场上拉拉弓,谁强谁弱一下就能见了分晓,盛恕估计就不敢这么狂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真相了。
毕竟盛恕穿越过来后,和季明煦在线下总共只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箭馆,第二次就是在市队,一起射箭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还长。
不过这些消息,两位当事人都没有看到。国家队正为了选拔亚运会和世界杯后面的几站的准备忙得不可开交,而市队之中的训练任务也没轻到哪儿去。
比赛一项接着一项,七月份的奥项锦标赛结束了,八月份还有U17、U18,十月份有室外射箭锦标赛,十一月份则有青训营。
再往后推,到了明年,世青赛和世锦赛将要开始,而备战奥运的国家队一轮选拔也要在明年年初拉开帷幕了。
运动员的训练日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少有休闲的时刻,反而是箭迷们在论坛里对此事津津乐道,已经脑补出了不少几年之后新晋天才和国内一哥的大战。
“这不太公平吧,”段飞白翻着《箭坛人物》电子版下面的评论抱怨道,“盛恕一个新手,怎么也不能和季明煦一起比啊。”
记者摇了摇头,“怎么不行?奥运会射箭项目满额都只有三男三女,盛恕要是想出征奥运,必须在几轮选拔赛中位列全国前三。只要在同一个组别里,无论学了多久,今年多大,他们都只有作为选手的平等身份。”
“竞技体育,尤其是射箭这种黑白分明的项目,就是最公平的。如果你总是把盛恕当成新手,估计他自己都不会乐意。”
段飞白又想起赛场上的少年。
锋利的、张扬的、骄傲的、不服输的……
这样一个人,确实不会吃着年龄红利原地踏步,更何况十七已经不算是一个很小的年纪了。
在同样的年纪,国内外都有人拿到了国际重量级比赛的金牌,而盛恕虽然优秀,但还是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运动员只能拿实力说话,”记者对段飞白说,“没有成绩,其它都是无稽之谈。你也不用为盛恕瞎操心,不是约好了明天去箭馆了吗?射箭很耗心神,早点休息。”
段飞白猛地看了一眼日历,才发现明天又是周日了,刚好是他约了去射箭的时间。
一周过得太快,他几乎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竟然已经是周末了。
他忙向记者应是,处理好手头的东西,收拾着自己准备睡觉。
临睡前,他调出自己写满行程的日历看了一眼,离实习期结束,其实也只有小一个月了。
到那时他或许就该被调离《箭坛人物》,去做自己本来的意向了。
只是……段飞白想着一周之前,自己站在烈日之下,在相机里存下的那么多射箭运动员英姿飒爽的照片,忽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还想和前辈一起看着,射箭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入大众视野的。
不止是在比赛期间才昙花一现,而是一直一直吸引着更多爱好者。
——
段飞白为自己的去向心事重重,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刚见面就被前辈邢非吐槽了一顿,说是黑眼圈重得和施杨有一拼。
施杨的黑眼圈,那可真是……
段飞白郁闷了。
再加上箭馆刚开门,周末人还挺多,附近赛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人不太开心,有些人聚了过去,声音立刻显得大了些,让段飞白更加郁闷了。
但他没来得及郁闷多久,就听见箭馆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几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有说有笑的前后走进来——主要是前面两个负责说笑,最后的那个时不时管他们一下。
这个互动模式,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段飞白眯起眼睛,因为离得太远,没能看清几人的容貌,直到他们三个都走到近前,才发现走在中间的,不就是盛恕吗!
按说市队现在不在集训,周日是休假的,他怎么还要往箭馆来跑?
正想着,盛恕也认出了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你是上次来采访我们的那位记者吧?好巧,也是来射箭的?”
“您好,”盛恕身后,关京华礼貌地对段飞白和邢非点了点头,又把身后对着箭馆左右打量的谭岳拉过了,和两人见了一面。
“所以你们这是……”段飞白看着休息时间还要跑来箭馆的三个市队队员,有点目瞪口呆。
“这箭馆的老板是我朋友,”盛恕取下弓包,随口解释道,“我进市队之前他们帮了我很多,有时间也会回来找他们玩玩,至于这个……”他蹲在弓包前,指了指对馆弓挑三拣四的谭岳道,“他是来凑热闹的。”
“怎么说话呢?”谭岳不满道,“我和关哥明明是来和你试新弓的!也不知道你犯什么毛病,明明在队里就可以弄好,偏得跑到射箭馆来。”
在关京华那越来越有教练风范的眼神示意下,谭岳声音越来越小。
段飞白这才注意到,盛恕的弓包和之前在比赛上时用的不太一样,黑色底上绘制这蓝色波纹,似乎是换了一个款式。
而其中躺着的那把弓,也与之前使用的纯黑色的“逐日”截然不同。
这一把弓的弓把是深邃的宝石蓝,造型极其富有现代感,弓身线条凌厉而流畅。
它的弓片底色成白色,上面绘制着蓝色花纹,乍一看像是海浪,又隐隐约约能看出线条勾勒而出的一艘船。
“Theseus,”邢非看见那把弓时缓缓开口,“‘澜’的最新款顶配弓把。”
盛恕把东西都取出来,闻言打了个响指,“没错!秦队给我推荐好久了,说忒修斯比逐日那款要轻一些,更趁手些,我就换了一把新的,看起来挺好用的,确实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弓弦,把上弦器扔到一旁,徒手给弓上弦,接着是瞄准器和平衡杆等配件。
盛恕把弓拼起来的速度很快,手脚利落极了,眼神极为专注,和他与人相处时一点也不一样。
段飞白只在场上看到过这样的盛恕,没想到他拿着弓时,也是如此。
他们聊天的功夫,旁边的争吵声又大了。谭岳之前还没注意,听见声音瞥了瞥嘴。他回头扫了一眼,看见一个暴发户般的人在和箭馆的工作人员吵着些什么,一个金毛的工作人员正在往过赶。
箭馆再怎么样,环境也是比不上专业队的,不知道盛恕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
但盛恕自己也说不太好。
他比赛回来,本来就该见老板和陆争一面的,原先想着是喝喝茶聚一聚,刚好弓到了货。他看着新到的深蓝色弓把和还没有上的响片,忽然就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把“逐日”的响片是季明煦给他上的,细节也是由小明进行的微调。
那人如今在国家队集训,自然不可能再千里迢迢地跑过来给自己调弓。
但鬼使神差的,盛恕就是想过来一趟。
不知道当时给他调弓的小明,现在在干什么呢?
依照季明煦的性格,即使是周末,应该也在练习吧。
盛恕想着,微微有点出神。
直到另一边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让他听了个一清二楚。
相伴的,还有“当啷”一声响。
“你们箭馆的弓就是有问题!垃圾!”
盛恕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
在公共场合大声喧哗,这是什么素质?
他拼好弓,侧身往声音来源看过去,赫然便看见一个身型壮硕,烫了一脑袋小卷儿的男人站在十八米线前,把箭馆的弓扔在了地上。
盛恕:!
硬了,拳头硬了。
不止是他,谭岳也是一副目眦欲裂的样子,直接蹦出一句国骂,就连一向稳重的关京华,这次都没有拦他,一看就气得急了。
射箭馆里用的馆弓大多没有竞技反曲弓上面那么多配件,没有那么专业,价格也远比专业选手所用的要便宜。
可那也绝不是一个用户能故意把弓扔在地上的理由!
虽然那不是他的弓,但盛恕的心已经在跟着疼了。
更别提这还是他朋友的箭馆。
盛恕抿着嘴,面色不善地扫过那人,果然又看见了他旁边的陆争和正往过走来的老板。
陆争看见弓摔在地上也又气又心疼:“你自己水平有问题,怪我们的弓干什么?”
那人的分布实在是太乱了,箭馆给入门新手用的十八米靶子是80全环,就是为了不伤到自尊,让人共容易有兴趣一点。而他射出来的箭愣是分布在靶子各处,除了黄圈没进以外,哪哪都有。
就这水平,怪他们的弓有问题?
要不是这是客人,他肯定能吐槽一大堆出来。
但那个客人也不甘示弱,立刻从手机里调出来几张照片,怼到陆争眼前让他看。
“我之前去射的,可不是这个样子!”他信誓旦旦指着箭的分布,“你看,十八米线,都收黄了。”
陆争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看到那人随手划过的一张照片时,直接气笑了:“可你用的这是复合弓啊!复合弓为什么要和反曲弓比精度啊!”
这话一出,别说其它围观群众了,就是那个客人自己带来的朋友,看他的眼神也怪怪的了。
复合弓和反曲弓根本就是两个弓种,一来复合弓有滑轮减力,同样磅数的弓,达到最大拉距时复合弓需要的力会更小,瞄准期间稳定性更高。
二来复合弓的瞄准设备也比反曲弓要精细很多,两种弓的准度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十八米,复合弓想要做到收黄,说实话不是什么难事,练得久一点,追箭都不是难事。
它们之间的差别,夸张一点说,大概就跟左轮手/枪和□□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吧。
也正是因为准度的不同,在世锦赛这样的大赛里,复合弓所用的靶纸都和反曲弓并不一样。
当然,用复合弓专门去玩射准的,数量也没有那么多。
拿着复合弓的成绩,说着反曲弓的不是,盛恕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种人间奇葩了。
“这人应该是几个月前借朋友的复合弓玩了一会,刚学了个皮毛,连两个弓种都分不明白,”箭馆的工作人员小声告诉盛恕,“结果他觉得自己挺厉害的,这次还带了亲戚家的孩子,就为和他们炫耀。”
盛恕凤眼一扫那人,冷笑一声:“活该。”
不尊重运动的人,怎样也不会取得好的成绩的。
像他这种人,只是丢脸都算轻的。
上一个自以为是,不听劝告的,可能已经因为射箭的时候故意空放,把自己送进医院了。
但那个人明显不这么想。
他不依不饶地追着老板和陆争,硬说是箭馆的问题。
“你看看你们这个弓,缺胳膊少腿儿的,怎么能是好的呢!”
“我要去网上挂你们!服务态度差,环境差,器械也差,开的什么店啊!”
箭馆里了解射箭的还是大多数,有人有心帮着说话,但一看那个大汉凶横的样子,又住了嘴。
段飞白看着先发愁起来,对于一家新起步的箭馆而言,一条差评的影响很大,更何况这人看起来还一点都不好惹。
他刚想上前讨一个公道,就被盛恕轻轻挡了回去。
黑发少年回头冲众人眨了下眼:“是我朋友,我去就好。”
关京华有点担心地拉了一下,却没能成功拉住。
盛恕把自己的新弓交到他手里,拨开人群,走到陆争旁边,从地上捡起刚刚被摔过的弓,仔仔细细地检查着。
“这弓确实不是顶配的弓,但也是要花钱的,”他说着,发现了弓片上的一处磨损。
“像这种故意毁坏馆内设施,加上毁坏箭馆声誉,你应该要赔钱的吧。”
“赔钱?明明是——”
盛恕冷冷扫过去,直接打断他的话,“自己菜得离谱,关弓什么事?”
他说着,嗤笑一声,“十八米,竟然连一发八环以上都没射中,我也真是叹为观止啊。十三岁的小孩,水平都比你高点吧。”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但嘲讽程度直接拉满,没有给大汉留一点面子。
大汉恼羞成怒,朝盛恕竖着中指:“有本事你上啊?拿这破弓——”
他话音未落,手指直接被盛恕一把攥住,往内折着。
“我真心的建议你,不要再用‘破’这个字形容任何一把弓了。”
大汉有心反抗,但盛恕手上的力气大得出奇,用得劲又巧,他根本挣脱不了,发出一阵阵惨叫,只好喊着答应。
但盛恕还没有放开他。
黑发少年那张精致的面庞离他很近,脸上的笑意灿烂极了。
“我行就我上啊。十八米而已,我不仅能射十环,我还能追箭呢。”
“如果我行了,希望你能当众给箭馆道歉,并且赔偿箭馆的损失。”
他举着那一把馆弓,威胁性地在大汉面前晃了一下。
“我答应,我都答应!”那人连连同意后,盛恕终于松开了他。
他一得到自由,离开退到朋友身后,揉着自己的手指,又惧又气地看向盛恕:“你不能用高配置的弓箭,只能用这馆里的破……”
他话音未落,感受到盛恕凉凉的眼神,立刻改口。
“馆里的正常弓!”
“放心,”盛恕冷哼一声,“对付你,还不需要用我自己的弓。”
他说着,从馆弓里随便挑了把同样是20磅的,问道:“这样可以了?”
在大汉没有异议后,盛恕利落地穿好装备,从箭筒里拿了四支箭放入箭袋。
“真是对不起你了,小盛,”陆争道,“我也没想到,今天能有这么个事儿。”
“没事的,”盛恕摆摆手,轻声问他,“对了陆哥,咱们箭馆里的箭,都装防爆珠了吧。”
防爆珠是安插在箭尾的,一般防止水平高的射手在射箭时第二支箭的落点和前一箭一模一样,直接劈开箭杆,把箭报废了。
安上防爆珠后,如果追箭,大部分情况下都只用更换箭尾扣,不需要买新的箭杆,能为箭馆省下不必要的钱。
但这也就意味着,除非第二支箭的落点、角度都和前一支箭一模一样,才能成功追箭,不然只会让箭支跑偏。
“装了,你放开手干就行了,就算射坏了,碳素箭又不贵,也不用你赔。追一支箭,我请你一顿饭。”陆争答道,神情里全是对盛恕的信任和笃定。
“那好啊,”盛恕笑着往起射线走,“看来我未来几周的箭,都是陆哥你包圆儿了。”
他们两个走得很潇洒,闹事的大汉就站在后面,一边握着自己的中指,一边愤愤地看着。
他就不信,拿这种弓,还能搞出来追箭来!
周围刚刚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有散,都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他们大部分不像闹事的人那么毫无基础,是知道追箭有多难的,尤其是用馆弓这种精度并不太高的弓,只要能成功的,肯定都是大佬。
“这行吗?”围观的人群中,段飞白紧张兮兮地问邢非,“不会有危险吧?”
“不会。”邢非说,往市队另两人那边瞥了一眼。
关京华和谭岳的表情都无比淡定,看着盛恕跨起射线站立,表情比喝水吃饭还要平淡。
对市队的专业运动员来说,十八米追箭不是什么难事。
尤其是盛恕这种能在全国大赛上拿第一的射手而言。
闹事的人今天还真是踢到了一块铁板上面。
要说平常,盛恕大概是不屑于和这些人较劲的,但那人又是闹事,又是毁弓,甚至还要打恶意差评,换谁谁能忍得了?
即使是正经如邢非,也觉得对方挺活该的。
正想着,盛恕已经站好,从箭袋里熟练地抽出一支箭,在手里翻了一圈,搭在箭台之上。
“花架子。”闹事的大汉轻蔑地笑道。
但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黑发少年稳定地把弓拉开,即使是一把馆内普普通通的弓,在他手里,似乎也有大几万顶配弓的气势。
一个动作,就能直接分出内外行了。
“这可比刚刚那人拉弓标准多了,”围观群众里也有人小声道。
“是啊,他那哪是拉弓啊,跟狗熊掰苞米棒子似的,一点美感都没有。”
他们讨论声没有停止,盛恕就撒开了弓弦。
箭矢直直向前飞去。
十八米的箭道比他们用惯了的七十米箭道短了太多,甚至看不到箭支划出的漂亮抛物线,箭就已经上了靶。
有点偏左,但无疑是一发十环。
盛恕眯着眼睛,判断好了箭的落点。
毕竟用得是馆弓,瞄准器基本都是调好了的,不会出大问题。
而且他想要追箭,其实也没有必要再进行调瞄。
看着这个成绩,众人都有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毕竟就盛恕的动作来看,确实是很标准的。
只有闹事的大汉还不肯认,一个劲喊着“运气”,叫盛恕有本事试试追箭。
盛恕看都没看他,从箭袋里取出了第二支箭,搭上箭台。
他依然稳定地拉开弓,动作和前一个之间没有丝毫分别。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之中,“咔”的一声,第二支箭精准地射中了第一支箭的尾部。
两支箭首尾相衔,在力的作用下微微颤动。
但这还没完。
站在场上的黑发少年气定神闲,从箭袋里抽出了他的第三支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