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你是谁?”

    妖怪仔细一闻, 忙不迭捂住鼻子,“你这只小黄皮子,赴宴时, 好歹洗洗澡,味儿太冲了。”

    逢雪执剑缓缓走近。

    妖怪们喝了数杯毒酒, 许多都显出原型, 醉醺醺倒在地上, 没有倒在地上的,多少也现出疲态, 神思恍惚,不似平常敏锐。

    只有蔓山君和那三位大妖依旧如常。

    蔓山君放下酒杯, “你是哪家的小黄皮子, 怎么来这儿赴宴了?”

    面纱轻晃, 少女声音清脆,“十三哥十四哥喊我来吃宴呢。”

    蔓山君笑着晃了晃脑袋,“你们黄家的妖真是重情义,还记得带上你。”

    蛇妖笑道:“什么重情义?有点好东西, 这帮黄皮子拉帮结派就过来了, 偏偏还记仇得很。小黄皮子,你看起来弱不禁风的, 剑能有多快?”

    狼妖提着自己的大刀, 很是不忿, “我的刀比你人都大,小黄皮子,抢我的活干嘛!”

    逢雪道:“不如来比比。”

    狼妖:“怎么比?”

    少女长剑挽了个剑花, 站在高大狼妖面前,凛然不惧, 说道:“比比谁的剑,先削下对方的脑袋。”

    狼妖哈哈大笑,快乐的气息传染其他妖怪。它们举着酒杯,大声欢笑,既笑小黄皮子不自量力,小小身板,就敢和老狼相比,又笑一场好戏快开场,又有乐子看了。

    只有硕鼠摩挲酒杯,鼠目冒出精光,鼻子不停耸动。

    一人高的大刀被狼妖抽出,插在地上。它笑得浑身发抖,“小黄皮子,你还没有我的刀高咧,你想怎么砍我的脑袋?跳起来能够得着吗?”

    众妖笑声如同狂浪,拍桌子的、大口喝酒的、笑着说快打快打的,还有下赌注赌谁赢谁输的……总之,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逢雪只是亮出了剑。

    下一刻,它们的笑容戛然而止。

    狼妖硕大的身体僵硬,倏尔,如山倾倒,摔在了地上。它那颗簸箕大的狼头,在空中划出条漂亮的弧线,落在张摆满美酒佳肴的长桌上,打翻桌子,酒水烤肉洒了一地。

    鲜血如泉喷涌而出,为血腥的盛宴,又添了抹血色。

    少女从容捡起地上空酒杯。

    酒杯很大,捧着跟海碗一般,她接满狼妖断颈涌出的血,抬手对众妖说道:“诸位,怎么不饮酒了?”

    众妖瞠目结舌。

    先前百年醉洒了些,它们为了争夺美酒,互相争食,杀了许多弱小点的妖怪。

    对妖而言,弱肉强食,是很寻常的事情。

    妖怪散漫痴愚,又喝多了毒酒,喝得晕乎乎的。倒不觉得逢雪奇怪,只被她一剑震慑,默了片刻,心想,好厉害的小黄皮子。

    逢雪单手按在剑柄上,沉默挡在了孕妇身前。

    结果预计的兵戎相见没有发生。

    妖怪们沉默片刻,爆发出更加大的欢笑声,兴奋地啃食地上狼妖的尸体。

    黑袍男人懒得维持人形,化作条巨蟒,张开叼住狼妖的无头躯体。

    蛛丝也缠绕住狼妖的另一边身体。

    “咔嚓”一声,狼妖身体被撕成两半,被两个大妖怪分食。其他弱小些的妖,只能去争抢那颗脑袋、舔舐地上的血液。

    逢雪捏紧掌中的力士符。

    妖怪皮糙肉厚,若非依仗符咒之力,她不可能一剑砍下狼妖的脑袋。她本想一剑震慑众妖,救下妇人后,再同它们慢慢周旋。

    没想到这些痴愚妖怪,闻见点血腥便失了智,争抢同类之尸,根本不管她。

    满座毒酒下肚的妖,她不理会,目光只扫过蔓山君和那三个大妖。

    巨蟒和蜘蛛都现出狰狞本相,大口咀嚼同类尸体,蔓山君抚着白须,脸上浮现几分醉态。

    看来叶蓬舟的驱邪丸药力挺强。

    但那位披着黑色斗篷的男人,依旧在慢条斯理地饮酒,动作从容,未显醉态。

    逢雪微微蹙起眉,喝了口杯中腥臊的狼血。

    狼血腥热,入腹滚烫。

    力士符马上就要失效,以她如今的体质,最多连续使用三次力士符。到底该拔剑,还是先和妖物们周旋?

    逢雪把酒杯丢到地上,鲜血溅开,引得几只小妖又来舔。

    周围群妖乱舞,血气森森,远处白墙绿柳,鬼影攒动。

    她环顾四周,面纱下,绽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心中不觉想到——

    我的剑已经出鞘,你的刀呢?

    正想着,她的余光便瞥见,黑暗中,一柄黑色飞刀在妖怪中穿梭。每次飞刀出现,便有一妖怪无声倒下,血味更浓了些。

    逢雪嘴角往上翘了翘,心想,可恶,趁我不方便出手,在暗处偷偷收割妖头。

    “小黄皮子,”蔓山君抚着白须,说道:“既然你的剑使得这么好,快去把人剖出来,放入锅中。”

    又有纸人抬上一口锅。

    高汤煮沸,熬成汤色乳白,咕噜冒泡的汤里,几截人骨时沉时浮。肉香四溢,惹得妖怪们高声喊饿。

    “小黄皮子,你快一些!”

    “我要喝人肉汤,饿啊饿啊!”

    “雕兄,快起来吃肉,咦,你们怎么都喝倒下啦?”

    ……

    众妖目光齐齐聚在逢雪身上。

    她走到妇人面前,攥紧了长剑。

    妇人几度昏迷,此刻,却忽然醒了过来,定定望着那口煮沸的汤锅,看着被煮得浮出水面、不成人形的脑袋,泪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滴落,口中呢喃:“阿父、阿娘、阿娘……”

    她似乎忘记自己身在何方,也不在乎马上被生剖的命运,死死盯着锅中至亲,通红的眼睛淌泪未停。

    妖怪们高呼:“还是山君做菜地道,懂得熬汤要用老骨头!等会,分我点汤渣吃吃呗!”

    逢雪走过去,缓缓拔出扶危剑,宝剑微微颤抖,剑刃在盈洁月辉照耀下越发雪白,如一截秋水。

    妇人浑身发抖,恶狠狠地诅咒:“若我死后为鬼,定不会放过你们!”

    妖怪们哈哈大笑:“她还想找我们报仇咧。”

    “待会把她的肉吃了,骨头嚼碎,再把她的魂也吃掉!看她怎么报仇!”

    ……

    妇人身子抖得更厉害,手抚在自己隆起的肚皮上。

    她惨笑了下,神情凄怆,汤中白骨起起伏伏。那截森白的骨,或许是阿娘柔软的臂弯,是阿父沉默的脊梁,是丈夫坚实的肩膀……

    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啊,卑微如尘埃,活着时碌碌无为,死后尸体被群妖啃食,连变成鬼为自己复仇也千难万难。

    他们这样的人啊,不过是地上的蝼蚁,路边的野草,谁都能踩上一脚,谁能看见蝼蚁的眼泪?谁能听见野草的恸哭?

    妇人流泪不止,凄厉地笑了起来。

    雪白剑光迎面劈来。

    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几声剑鸣响起,妇人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身边的几个纸人反而断成了两截,纸片如雪,簌簌飞舞。

    “小友,这是做什么?”蔓山君沉声问。

    逢雪笑笑:“这几个纸人锢着她,别把肉给箍坏了。妇人皮肉细嫩,青紫一些,便有失了柔滑口感。”

    妇人面白如纸,听着她如此言语,几乎又要晕厥。

    逢雪按住她的下巴,喂了颗丹药入她的嘴中。妇人脸色好转,变得红润不少。

    蔓山君又问:“这又是为何?”

    逢雪坦然答道:“既是要从她腹中活剖胎儿,自然要保住她的性命,让她活得更久一些。”

    她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森然可怖,让众妖直呼内行,好会吃一妖。

    而在妖怪注意力被她吸引时,一柄黑色飞刀在黑暗中飞出,无声收割着一个个醉酒妖物的性命。

    逢雪轻咳一声,准备大讲烹饪之道,为这些妖怪上上课。

    这时,硕鼠突然出声:“山君,她可不是小黄皮子。她就是那个斩断我尾巴的剑客!”

    逢雪蹙起眉,望了过去。

    硕鼠竟没喝酒,鼠目闪着精光,仇视地望着她,显然在记恨断尾之仇。

    逢雪心念急转,忽然笑了起来,“没错,就是我砍断你尾巴的。”

    不等众妖反应,她又道:“你这只奸猾的老鼠,想贪了我献给山君的宝物,幸亏你逃得快,只是断了你的尾,若你慢一些,我连你的头都砍下来,孝敬给山君。”

    说着,她伸手一抖,那匹华光粼粼,美若霞云的云锦,便被她搭在臂弯上。

    云锦胜过了蔓山君剪出来的月光,让妖怪们看直了眼。

    逢雪抖了抖云锦,让它们看得更仔细一些。

    她知道蔓山君本性贪婪。

    若非如此,也不会在将“飞升”时,特意开这么一个盛宴,从妖怪们身上捞点宝物。他若真成了阴神,可不能再大张旗鼓与妖鬼勾结,大肆揽宝。

    蔓山君看得明白,因此特意在飞升前,大捞一笔。

    且不说他能不能飞升。

    算盘倒打得挺好。

    贪婪的鬼修早已被云锦的霞光晃花了眼睛,站了起来,双手按在桌案上,一改先前仙风道骨的模样,大声赞叹:“好锦、好锦!”

    硕鼠企图唤回他的注意,“山君——”

    奈何,山君眼里只有宝贝。

    硕鼠看了眼四周,悚然发觉,场上妖怪撂倒大半,还坐着的,也大多神情狂热,一副癫狂模样,大口喝酒,大口咀嚼旁边同类的尸体。

    它们是什么时候倒下的?

    硕鼠无端生了一身冷汗,想张口提醒,却看见蔓山君痴迷望着云锦,它忽而长叹一声,“虫豸,不足与谋!不足与谋!”

    硕鼠身体一抖,变做只大耗子,扭身钻入了黑暗中。

    逢雪双手捧着云锦,说道:“山君,吉时快到,若山君身披霞帔……呸,霞云飞升,岂不是人间一桩美事?”

    蔓山君笑道:“是、是,小黄皮子,快把锦衣给我送来,不要耽误了时辰。”

    此时,野猪妖也扛着丹炉跑过来。

    金光灿灿的丹炉往堂中一放,它大声喊:“山君山君,丹成啦!”

    蔓山君:“快呈上来!小黄皮子,你也快把锦衣送过来。”

    逢雪手捧云锦,瞥了眼野猪蹄子托着的盘子上的“丹”,嘴角噙起淡笑。这可是她特意准备的十全大补丸,也不知道山君吃完,是否虚不受补。

    她特意放缓了脚步。

    野猪妖跑得急,迈开大步,把金丹呈到蔓山君面前。

    金丹依旧是那副黑中带黄、黄中带红、红中带绿的恶心模样。

    仿佛是从街上陈年老乞丐脚板心戳下来的泥丸子。

    山君捏着丸子,诧异道:“金丹是这样子的吗?”

    野猪妖连连点头,“没错啊山君,刚烤出来,趁热啊。”

    蔓山君喝了不少酒,神智昏聩,晃了晃脑袋,下意识望向了座下。

    逢雪顺着它的目光望过去,看着那位身披斗篷,难辨人妖的神秘人。

    他依旧在慢条斯理自饮自斟。

    蔓山君看眼时辰,急切地说:“时辰快到了,小黄皮,快把锦衣给我穿上!”

    逢雪应了声好,走到老鬼身边,把锦衣搭在他的肩上。

    蔓山君披着漂亮锦衣,脸上笑容洋溢,都顾不得还没宰杀的妇人,伸手拿起金丹,就着人肉汤,吞入口中。

    “吉时到了,我要成仙了!”

    在他服下金丹后,明亮的月色变得迷濛,升起一缕缕白色的烟雾,蔓山君坐在云雾里,身披霞光,真与飞升有几分相像。

    妖怪们也看得十分激动,大声叫嚣,恭喜山君成仙,也有叫着快点吃肉别墨迹的,还有些求蔓山君成仙了,日后多多照拂。

    白茫茫的雾气里,两道瘦长影子出现在雾中,身影若隐若现。

    “可是接引童子?快过来,引我去天上!”

    蔓山君激动道。

    野猪妖摸不着北,小声嘀咕:“奇怪,接引童子这么高大嘛?”

    雾气朦胧,影子逐渐飘近。

    他们身形瘦高,一个稍高,一个稍矮,矮的那个,手中似提着什么东西。

    蔓山君似想起身,但刚直起身,又重重跌回了座中。

    那影子逐渐露出了轮廓。

    是两只黄皮子,一高一矮,高的无尾,矮的无头,手里提着自己的脑袋。黄鼠狼脑袋对着山君,血泪滴落,说声道:“山君,你看看我是谁?”

    蔓山君愣愣与它们对视,混沌的脑子总算清明几分,扭头望去,身边那“小黄皮子”早已亮出了长剑。

    雪亮剑光劈开妖气,直冲他面门而来。

    蔓山君愤怒叫喊,朝她冲过去,肩头却重逾万斤,把他死死压在了座位上。那件如霞似纱的云锦上,藏着张泰山符。

    泰山压顶,老鬼一时动弹不得。

    “珵——”

    带有力士之威的长剑,狠狠劈在它面门上,劈开那张慈善的假面,露出里面青紫的面孔。

    蔓山君的面皮如破袋挂在了脸颊两侧,而里面的那张脸,颧骨高耸,獐头鼠目,眼歪嘴斜,五官错位,虽是人的模样,却生得比禽兽更加丑陋。

    逢雪那一剑劈得很深,深可见骨。

    剑痕从眉心劈到下颌,把本来就丑陋的面容,变得更加可怖。

    “原来你这老鬼生得这般模样。啧,披上别人的皮囊,是因为觉得自己见不到人吗?”俊美的少年从黑暗中跃出,跳到逢雪身边,吐出的话把老鬼气得浑身颤抖。

    他与逢雪后背相抵,面对满堂妖魔。

    “小仙姑,你欠我三十六个脑袋了。”

    逢雪冷哼了声,“你就趁我刚才不能出手。”

    叶蓬舟笑道:“不过,我虽砍了三十六个妖头,小仙姑却救了条性命。佛祖说,救人一命胜抵一百个妖头,所以还是小仙姑胜了罢!”

    逢雪:“佛什么时候说过这句话?”

    转了一圈的刀重新飞入少年的手中,柳叶般锋利的薄刃变成一掌宽的大刀,刀身漆黑无光,暗沉沉的。

    他将刀握在掌心,听见逢雪的话,弯了弯眉眼,“那便是三清说的?随便吧,反正是你赢啦!”

    逢雪顺手一剑刺向扑过来的小妖,“我也不要你放水,公平起见,我们从头开始计数。现在是我领先了。”

    叶蓬舟笑意更甚,“这些小妖喝了酒,打起来没什么意思,不如比比,谁先剁了那老鬼?”

    前世孤身流离太久,与人后背相抵,感觉有些陌生遥远。

    妖魔鬼怪,人肉盛宴,本是令人厌恶、宛若地狱的景象。

    可与她后背相抵的少年,笑声实在豁达潇洒,纵然四面妖鬼,她听见少年的笑声,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蔓山君沉着面孔,说话牵动横贯整张脸的见骨伤口,翻出的肉深黑腐烂,蛆虫一条条扭曲爬出。

    叶蓬舟手提长刀,大笑几声,“你可听好了,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逢雪侧头望向他。

    他高声道:“道可道,太平道。我是太平道左护法麾下一位平平无奇的普通弟子而已!”

    逢雪皱了皱眉。

    太平道是恶名昭著的邪魔外道,与白花教齐名,没少制造血案,后来被朝廷剿灭,渐渐销声匿迹。但终究没什么好名声。

    想到叶蓬舟日后会变成大魔,她心中不免起疑心——叶蓬舟是太平道的人?

    没听说过啊。

    少年用肘碰了碰她,朝她眨眼,笑道:“该你报上姓名啦!”

    逢雪小声问:“你是太平道的?”

    叶蓬舟瞪大双眼,“我骗鬼的,你怎么信啦?”他声音含笑,低低在逢雪耳畔响起,“小仙姑,你的脑袋什么时候这么不灵光啦?”

    逢雪瞪他一眼,心想,若不是知晓他会化作大魔头,她怎么会猜错?

    她怎么会怀疑,这样潇洒肆意,路见不平,面对妖鬼毫无惧色的少年,会与妖魔勾结,最后会变成鬼国里那位人人畏惧的大魔?

    既然叶蓬舟戏已经开演,逢雪也不介意搭上把戏。她笑道:“老鬼,你也记住我。”她把黄皮子尸体剥下的道袍一扯,露出里面灰白的布衣,“穿白麻、戴白花,姑奶奶是白花教的。”

    蔓山君面色阴沉,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同太平道结上仇怨。数十年的筹谋努力化作乌有,升仙一梦如镜花水月成空。他恨得几乎呕血,鬼气鼓满长袍,泰山符瞬间化作齑粉,“白花教、太平道,哈哈哈,该死!该死!!”

    话还未说完,两个少年身影早已消失无踪,只有漆黑的刀光、雪亮的剑影,如同流星追月,朝他疾驰而来。

    ————

    妖怪们四处窜逃。

    跑到院墙,几道符咒爆开,又炸死不少妖。

    剩下的被吓破了胆,翻墙的翻墙,钻洞的钻洞。

    四周又腾起熊熊火焰,滚滚黑烟从山林中冒出,热焰四面挤来,空气中传来浓浓焦糊味。

    妖怪们被吓得滋儿哇滋儿哇乱叫的,一个个现出原形。

    剑与刀,一前一后,砍向坐着的蔓山君。

    把老者皮囊从头顶到胸口,劈成了两半。

    黑雾从皮囊破口冒出,逼得逢雪不得不后退。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从破口袋般的皮囊中钻了出来,疾如迅电,冲向了逢雪。

    她反手用剑挡住。

    好似有万钧的巨力撞在剑柄上,长剑不胜负荷,发出清脆一声响。就算身带力士符,她的手臂也被震得发麻,疼得两眼一黑。

    逢雪咬紧唇,回头望去。

    矮小的男人脸色青黑,光溜溜地站在地上。他的身体畸形而矮小,死后尸体缩水,又或者强行把自己塞入别人的皮囊中的缘故,看上去只有八九岁的孩童般高,好似个丑陋的侏儒。

    叶蓬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就这幅小耗子成精的模样,还想要做神仙?小仙……”骤然记起逢雪此刻身份,他笑吟吟地道:“白花教的小仙姑,你说他这幅形貌,可以当神仙吗?”

    逢雪:“难哦。太丑,邪庙淫祀也不收的。”

    叶蓬舟嘻嘻笑:“那可怎么办?我们馒头君只能去耗子窝了,万一小耗子们看他长得像人,要喊它一声神仙当当呢。”

    逢雪嘴角上扬,“可未必——刚才那位硕鼠君,生得何其伟岸。在妖怪界,这样形貌猥琐矮小之妖,也是要被看轻的。”

    两人一唱一和,把蔓山君气得七窍生烟。他们边贫嘴,手下也没停,大刀气势如虹,长剑快若飞电,左右夹击,在鬼修的身上添了许多细碎的伤口。

    可惜蔓山君皮糙肉厚,刀剑劈上去,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金石之声,留下的伤口虽多,却是又白又浅的划痕,没有伤及皮肉。

    蔓山君的身形极快,犹如鬼魅,又有一身刀枪不入的钢筋铁骨,好在它被逢雪叶蓬舟尖牙利嘴贬损得怒急攻心,行动间失了理智。他飞快地撞向逢雪,如一道黑色的流光。

    逢雪轻巧往上一跃,脚踩在那轮悬于空中的明月上,借力一蹬。

    洁白月亮留下个清晰的泥脚印。

    “哐当——”

    蔓山君撞翻那口金灿灿的丹炉,丹炉滚动到一边,又打翻好几张长桌,打破装百年醉的酒瓮,最终轰然撞在亭台楼阁上。

    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精致的水榭歌台,亭台楼阁,在摇动中,变成一块块碎裂的石头,落往四方。

    逢雪用剑挑了挑一块石头。

    上面还有模糊刻字“某某年生人”,是前人的一块残碑。

    她余光一瞥,看见叶蓬舟神情慌张无比,连刀都顾不上,急冲冲往堂中跑。她心中微紧,以为出现什么变故。

    然后就看见少年掏出又一个酒葫芦,到酒瓮里接漏出的酒液,满脸痛惜之色。

    逢雪轻哼了声。

    又扭头,看向坐在堂下的斗笠人。

    妖怪各自逃窜,只有他,依旧不紧不慢喝着壶中美酒。

    她心中颇有些忌惮,但转瞬间,飞扬的尘土间,飞出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厉鬼。

    逢雪长剑疾出,贴着黄符的宝剑刺向鬼的胸膛,将要穿透恶鬼时,忽然听见叶蓬舟喊道:“小仙姑,手下留情!”

    “这是张家那几口人。”

    逢雪听他的话,仔细一看,几个鬼面孔青紫,瞳孔翻白,从五官上,与张荇之却有几分相似。她剑锋一转,生生止住锋锐的剑势,往后疾退,躲开厉鬼的扑抓。

    但撤得太迟,手臂还是被抓伤了道血痕,鲜血滴答落下。

    叶蓬舟瞳孔微缩。

    逢雪翻开袖子,伤口被鬼气侵蚀,漫上层灰黑。她反手接过少年丢来的驱邪丸,嗅了嗅,放入嘴中,说了声“多谢”。

    张家三鬼在前,后面又紧跟无数白骨与纸人,将二人团团围住。

    叶蓬舟拿出酒葫芦,晃了晃壶中酒液,笑道:“小仙姑,打架前,要不要来上一口?”

    逢雪看他一眼,摇头。

    叶蓬舟仰起头,喝下大口的酒液,清凉的酒水顺着少年锋利下颌线滴落,落入红衣中,隐隐洇开湿痕。他忽然往前一吐——

    水雾迷濛,如同绵绵细雨,洒在纸人的身上。

    逢雪手中火符脱手而出,同时捏诀御风。

    风生火起,熊熊火焰骤然烧起,面孔狰狞的纸人大军间,霎时就被火卷出了条通道。

    逢雪纵身跳过火烧出的缺口,回到蔓山君的座位,把那件霞衣捡起。

    小院角落。

    妇人呆呆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颗脑袋。汤锅不知被谁撞翻,她把那些断肢捡了起来,带到自己身边。指尖被烫得生出水泡,她浑然不觉,把脸贴在犹带温热的头颅上,滚烫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滴落。

    火焰腾空而起,妖鬼厉嚎不止,又有刀光剑影,如飞星坠月,杀穿鬼魅。

    但她只神情呆滞地抱着头颅,拼接地上断骨。

    一滴粘液滴在断骨上。

    她茫然抬起脸,头顶是张獠牙如刀的血盆大口。又有一束雪白的蛛丝穿透黑暗,缠住她的手腕,勒入血肉。

    两个大妖可不管蔓山君飞升失败。它们酒劲上涌,全然不顾山君,眼前只有这一块马上要入嘴的好肉。

    妇人神色惨淡,就要如那头狼尸般,被两个妖怪撕开时,一道剑光劈开火焰,跳到她身前,一剑劈断蛛丝,抓住她的手,带她掠到旁边。

    在妇人快要摔倒时,那只杀妖斩鬼的手,又轻柔地扶了下她的腰身。

    “恩人……”

    妇人呆呆地看着少女,眼圈泛红。

    逢雪朝她轻轻颔首,接着朝火那头喊:“喂,快别管你的酒了,先把这两个妖怪解决!”

    “哎——尊小仙姑令。”

    懒散的声音传来。长刀从赤红火焰里飞出,砍向巨蟒那双灯笼般的血红眼睛。

    逢雪见叶蓬舟缠住巨蟒,心下松口气,不再犹豫,朝大蜘蛛刺去

    她的手上,黄符飘动。

    这是她第三次用力士符。

    第一次她借力士之威,斩下狼首,第二次,扶危在蔓山君面上留下道深刻见骨的伤痕,而第三次,她本打算留着对蔓山君最后一击。

    但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

    她身形纵跃,如疾风接近蜘蛛。

    蜘蛛浑身长满钢针般的绒毛,颜色灰黄,八条节肢将它庞大如屋的身体撑起。在它的头顶,一对粗壮的螯肢曲起,下方尖如针管,藏着剧毒液体。

    吸食时,蜘蛛用毒牙将毒液注入猎物体内,等上些时候,等到血肉白骨融化成水,再吸溜一下,如同用芦秆吸出酒桶里的美酒,将猎物全身血肉吮吸,只剩下张惨白完成的人皮,飘飘坠地。

    逢雪既不想被它的螯牙撕裂挤压成碎片,又不想被做成芦秆中的“饮品”,飞快冲向巨蛛,抬手甩出张雷符。

    雷电燎过巨蛛的节肢,那片钢绒被劈出片青黑。

    蜘蛛痛得曲起腿,节肢弯曲,再伸展,身体便高高跃起,一跃便有百丈高。

    一道极粗的蛛丝穿透蔓山君剪裁的明月,笔直朝逢雪刺来。

    逢雪翻身跳开。

    蛛丝重重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大坑,霎时泥土飞溅。

    数道细一些的蛛丝,如同利剑从坑中飞出,无情刺穿好几个躲避不及的小妖怪,朝逢雪刺去。

    逢雪又灵活跃开。

    跳至空中时,那几束蛛丝突然又分裂成许多小束,每一束都比成人手臂粗。蛛丝交织,如同结成张大网,铺天盖地落下。

    逢雪踩着院落柳树腾起,望向四周,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八点暗红的光隐隐发亮,如同八个血红灯笼,又像幽暗中的鬼火。

    灯笼忽然无风自动,瞬间变化了位置,移到连廊上,柳树后。

    逢雪皱了皱眉,意识到了,那不是什么灯笼,蜘蛛八只赤红大眼睛,正死死盯着她。

    蜘蛛娘娘抬起纺器,又朝她吐出簇毒丝。

    银白毒丝如丝雨绵绵,如柳絮飞扬,如雪花漫天。

    铺天盖地,避无可避。

    “小心!”叶蓬舟喊着,抬脚踢过去张方桌。

    蛛丝锋利无比,瞬间穿透长桌,将纸裁的明月撕裂成碎片。

    逢雪却不退反进。她迎风而起,身形飘渺如仙,灰白衣袍猎猎,在月光碎片里,轻巧避开蛛丝,冲到连廊之上。她转动手中霞衣,挡住无法躲避的蛛丝,再提剑一刺。

    剑尖穿透巨蛛的腹部,刺破它吐出蛛丝的纺器,将一张黄符钉在其上。

    “上达天庭,下达幽冥,五雷助我,雷公显灵。破!”

    随着少女轻启唇,雷光乍现,纺器爆开,青绿色的蛛血与粘液一齐散开。

    巨蛛受痛弹跳而起,跃至半空。

    她用织锦霞衣挥开毒液,另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握住剑柄,将长剑往下一压,剑刃噗嗤没入蜘蛛身体,只余剑柄。

    青绿血液倾盆如雨。

    逢雪手握剑柄,被蜘蛛带着凌空飞起,身体风中摇晃。她虽用云衣护体,但握剑的手却被毒液浸透,剧痛穿透皮肤传来,过了会,手似乎麻木了,变成微微的刺痛。

    她咬咬牙,抽出扶危剑后,手牵蛛丝,身体借蛛丝一荡,荡到巨蛛头顶,剑出如电,势若长虹,飞快刺向那八只眼睛,挨个戳破。

    巨蛛从半空跌落,软倒在地上,刺鼻的青绿粘液从它身下淌开。

    它仅剩的一只眼睛望着逢雪,眼神怨毒。

    但看着少女提剑越来越近,巨蛛的眼中竟出现求饶之色。

    逢雪手一顿,用力刺进去,噗嗤声起,毒血飞溅,巨蛛垂死挣扎几下,螯肢无力垂落。

    插在它头顶的美人头颅滚了下来,白玉般无瑕的面孔,沾了地上的血泥,乌发散落,涣散无光的瞳孔对着漆黑天空,装不下一轮明月。

    她捡起头颅,轻放到路边,抖了抖霞衣。绿色血液顺着顺滑衣料抖落,不多时,云锦依旧鲜红光洁如初。

    逢雪走到妇人身边,轻轻把云衣披在她的肩头,说道:“有危险唤我。”

    叶蓬舟大喊:“小仙姑,剑招真漂亮!”

    逢雪看向他那边。

    少年刚把巨蟒劈成两段,此刻正抱住蛇尾,桃花眼弯起,开心地说:“这东西泡药酒挺不错呢!咦,小仙姑,你的手受伤啦?”

    逢雪“嗯”了声,垂眸看眼自己的右手。右手已经肿了起来,肤色发黑,好在还能握得住剑。

    叶蓬舟丢掉巨蟒,飞快跑过来,从葫芦里掏出一粒药。

    云梦多瘴气、多水鬼、也多毒蛇毒虫。

    逢雪对他随身带药并不奇怪,抬手直接把药丸塞嘴里,用剑把手臂割出条伤口,漆黑毒血滴答落下。

    叶蓬舟叹了口气,“小仙姑,你啊——”

    逢雪却不在意伤口,望向被蔓山君撞翻的废墟,低声说:“小心点。”她又望眼第一个座位,独酌的那道身影消失不见,便朝叶蓬舟使了个眼色。

    叶蓬舟:“啊?你眼睛抽筋啦?”

    逢雪默默攥紧了拳头,压低声音,说:“小心,那儿原本有个……”

    话还没说完,一块巨大的石头当空砸来。

    两个人迅速避开。

    一个面孔青紫,双爪如帚的妖怪从废墟中爬出,它高逾一丈,头大腹鼓,青面獠牙,红发杂乱披落。

    “青面赤发,”逢雪眼前阵阵发黑,咬了下唇,低声说:“是书中记载的夜叉。”

    叶蓬舟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一个棺材里爬出来的小东西,能请动夜叉。”

    废墟间,又冒出好几个夜叉无常鬼,施展各种神通。碎石飞土如雨砸落,夜叉利爪如刀,无常铁链勾魂,加上失去神智的恶鬼围攻,他们一时性命无碍,但也显得有些狼狈。

    叶蓬舟低声道:“小仙姑,我拖住他们,你去抓住那只耗子仙!”

    逢雪看他一眼,轻点了下头,心中却想,短短一夜,他就给蔓山君起好几个外号,把蔓山君气得七窍生烟。

    就……挺强的。

    未来的大魔头,看不出如何邪恶,嘴上贬损人的本领倒是不错。

    叶蓬舟见她眼神灼灼,便问:“小仙姑,怎么啦?”

    逢雪摇头,“没什么……你挺厉害的。小心些。”

    叶蓬舟微微一怔,淡色嘴角扬起,一双桃花眼弯了弯,眉间眼梢,挂满笑意,“尊命!小仙姑,你也小心,爱惜自身,有事叫我!”

    他转过身,摇了摇酒葫芦,对怪物大笑:“诸位,可敢和我痛饮?”

    酒液随风飘散,与零点火星一起落在夜叉身上。

    坚硬如铁、力大无穷的夜叉动作一滞,转瞬便被火焰吞噬,不到眨眼功夫,化作一点带着火星的黑灰,被风刮走了。

    其他的怪物,或者变成纸人,不堪一烧,或者变作蛙鸟飞虫,毙于少年的刀下。

    逢雪径直跃过一众妖鬼怪物,跳入废墟中,一把揪住准备逃跑的蔓山君,提住了他的后领。

    蔓山君双腿蹬空,大声喊:“仙姑饶命!”

    逢雪冷笑:“饶命?我饶了你的命,你可有饶别人的命?”她横剑割向鬼修的头颅,剑刃轻松划破他的脖颈。

    “嗤——”

    逢雪却紧皱起眉,将手中尸体一抛,身体迅速往旁边闪去。

    但还是太迟。

    一只青灰色的手无声无息从黑暗中伸出,指爪如钩,重重抓向她的胸口。

    她身上的金甲符迅速黯淡,一层金光自她身体浮现,又好似层薄薄的鸡蛋壳,迅速碎裂。

    逢雪如断线风筝,重重摔在墙角,幸有金甲符护身,还不至于当场毙命。

    她抬起惨白的脸,嘴角一线殷红淌下。

    “小仙姑!”叶蓬舟担忧唤道,苦于被众鬼包围,一时无法过来。

    刚才割头的“蔓山君”化作纸人倒地。

    真正的蔓山君面色阴沉走了过去,“我还以为青溟山的人多了不起呢,也不过如此。”

    逢雪眯了眯眼,说:“我可不是青溟山……”

    蔓山君负手仰头,仰天长笑。

    叶蓬舟挥刀把面前的石怪劈成两半,朝这边靠拢,说道:“你笑这么大声干嘛?三寸的身高,还想笑出三丈高的气势来不成?”

    蔓山君笑声一滞,气得脸色发黑,怒道:“若不是有贵客在此,差点被你们骗过。你既是白花教的人,难道没有认出……那是谁?”

    逢雪想起那位神秘的斗篷客,顺着蔓山君的目光望去。

    叶蓬舟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道如同鬼魅的高大影子。

    她高声喊道:“小心身后!”

    蔓山君十根手指指甲暴涨,指甲漆黑发亮,如同弯刀,狠狠抓来。

    逢雪竭力往旁边一滚,旁边的土地被深深划出五道划痕,若刚才没及时躲开,怕会当场骨裂肉烂。

    蔓山君笑容残忍,“既然坏了山君爷爷的好事,就把心肠交出来给爷爷吃吧!”

    力士符已然失效,浑身力气都在流逝,她眼前阵阵发黑,偏过头,望向叶蓬舟那边。

    但眼前如蒙上层黑雾,看不分明。

    她用力眨了眨眼,见斗篷人手中高举细长弯刀,对着少年的后背凌空劈下。

    日后的魔头,应该不会死在此处吧?

    红衣被刀光撕裂开,冷风刮起,一蓬血雾飞溅而出。

    少年抬起脸,朝她露出一个笑容,苍白的嘴唇微动,无声吐出几个字——

    “等会喝酒去。”

    逢雪读懂他的话,情不自禁跟着笑了起来,如同长风荡过天上阴云,她心中的歉疚也消失无踪。她攥紧手里的剑,撑起身体,对蔓山君说:“我的心肝就在这里,想吃,便来取呀。”

    第022章 第 22 章

    但她无论如何逞强, 也只是强弩之末,秋水般的剑刃,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蔓山君筹谋数年, 功成之际,却被这两个小鬼破坏。此刻, 他只想把二人肚腹挖开, 食其血饮其肉, 方能解心中之恨。

    他见少女往胸口摸去,冷笑了声, “虚张声势。”

    少女斩妖之时,他在暗中观察。

    这哪是什么剑仙, 分明只是个会些粗浅法术, 依仗符咒之威的半吊子小道姑。

    一手剑术倒是漂亮, 可人间的剑术,能有多厉害?

    斩几只小妖,杀个蜘蛛精,显然已是她的极限。

    蔓山君正欲动手, 却见少女从胸口摸出一根银针。

    银针细如牛毛, 不过笔头长,映着冷光。

    再怎样看, 也只是根人间的绣花针。

    蔓山君看不出什么端倪, 压住心中惊疑, 嘲笑道:“死到临头,还想绣花?”

    他伸手又甩出两个纸夜叉。

    逢雪踉跄躲闪,却还是被夜叉抓住。

    一个夜叉抓住她的双手, 一个夜叉抓住她的双脚。

    明明白纸裁成,却有钢筋铁骨, 有万钧之力,只要蔓山君一身令下,逢雪的身体就会如裂帛般,撕成两段,脏器乱飞。

    蔓山君却不肯如此轻松杀她。

    他踱步上前,抬手往下压了压,让一丈多高的纸夜叉以别扭的姿势,把逢雪放低。

    这样,他才能俯视少女。

    逢雪想到他都这时候了,还在乎自己身高,忍不住嗤了声,笑出来了。见蔓山君黑如锅炉的脸,她便正色道:“不好意思,有失尊敬。就算你又矮又丑,我也不该笑你。”

    蔓山君不再废话,冲过来,五指如钩,急不可耐地抓向少女的胸口。

    准备挖出她胸腔里滚热的心,放入嘴中痛嚼解气。

    尖锐的指甲快勾到逢雪胸口时,一缕灰黑雾气骤然冒出。

    高大夜叉被灰雾卷到,瞬间化作焦黄纸片,轻飘坠地。

    蔓山君面露惊色,连忙收手。

    可是雾气中也伸出了只手。

    那只手拽住了他的身体,轻轻一拽。

    鬼修念起泰山咒,高山巍峨的影子隐隐出现在他头顶,他的双腿几乎在立刻便插入地中,一时稳住了身体。

    他惊恐地望着抓住自己的东西,双指成刀,意欲断臂求生。

    逢雪提剑疾刺,剑尖插破他的右掌,死死定住他。他见逃脱不得,怨毒地望着少女,默念法诀。

    地上残存的几个纸人飘飘而起,举起山石砸来。

    石落如雨,逢雪身体微颤,只觉滚热的液体顺着后背淌下,将衣物黏在一起。

    纸人在蔓山君的指挥下,飘然靠近,锋利的纸刃高高落下。

    电光火石之间,黑雾骤然扩散,蔓山君的身影便被黑雾吞噬,他像是被硬生生拽入雾气里,只来得及发出声急促的惊呼,就消失在了雾中。

    逢雪飞快转动绣花针,把胸口缝好,等做完,她看见地上一滩乌黑的血,和几张浸血中的纸片,后知后觉冒出冷汗,浑身如坠冰窟。

    自己的心口,到底藏着尊什么邪祟?

    到如今,她已经力竭,手紧攥剑柄,将身体撑在剑上。等眼前晕眩稍缓,便回头望去,准备去帮帮叶蓬舟。

    扭头眼帘却撞见一山桃花。花影绚烂,深红浅红,仿佛身不在鬼魅洞府,而在春光懒困,微风几许的春山之中。

    逢雪眨了眨眼睛,再看时,只有阴森树影,乱坟山头。

    蔓山君制造的幻象缓缓消失,亭台水榭被坟头取代。叶蓬舟同样撑着长刀,从某座被炸掉大半的坟前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红衣破破烂烂,淅沥滴着血,发簪折断,长发被血浸透,一缕缕散开,贴在脸颊、散在胸口。

    少年脸色苍白,精致的面孔沾了几点血,眼神微微涣散,看上去颇为狼狈。

    逢雪撑剑,踉跄靠近,边喊:“你还好吗?”

    叶蓬舟目光落在她的面上,眼神逐渐有了焦点,片刻,他扯了下嘴角,露出丝微笑,“小仙姑,我们都还活着吧?”

    逢雪有气无力瞪他一眼,“我说过,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叶蓬舟便笑:“是是,小仙姑不死,我怎么舍得死?”

    若是寻常,听见这样轻浮孟浪之语,逢雪便要狠拍他一剑鞘。但眼下,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后背火辣辣的疼,眼前也是时暗时明,一切如蒙上层雾气,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她走了几步,只觉天旋地转,忽而绊到块碎碑,无力的身体往前倒。

    叶蓬舟急忙来扶她。

    然而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片刻,晕眩稍缓,两个人叠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逢雪费力撑起身体,只到一半,又力竭倒下,重新压在叶蓬舟身上。

    又重复几次后,叶蓬舟喊停:“小仙姑,别,你停下来歇一歇吧,你再摔下来一次,我小命休已!”

    “抱歉,我……”逢雪垂下眼睛,脸白得近乎透明,“我力气不济,你试着把我推下去呢?”

    叶蓬舟苦笑,“小仙姑,我也没力气啦。”

    经历生死搏斗,逢雪也没功夫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她靠在少年温热的身体上,闭目恢复体力,想到蔓山君被拖走那幕,依旧心神不宁。

    “哎,对你动手的,”逢雪顿了顿,有气无力地说:“那个人,到哪去了?”

    叶蓬舟:“应该死了吧。”

    “死了?尸体呢?”

    叶蓬舟苍白嘴角勾起,反问:“小仙姑,蔓山君呢?”

    逢雪:“……应是死了吧。”

    叶蓬舟:“死了?尸体呢?”

    逢雪沉默片刻,偏过脸,咬了下唇,低声道:“不愿意说就不说。”

    叶蓬舟脸色惨白,一双笑眼却弯如弦月,殷红顺着嘴角流下。重伤至此,他浑不在意,只痛惜那瓮打斗中踹翻的美酒,“可惜只倒满了一个葫芦。”

    他嘴闲不下来,又说:“小仙姑,你的剑术可真漂亮,当得起剑仙二字!那个刺我的人好像是白花教的人哦,你说白花教会不会找我们的麻烦?小仙姑?你为何不理我啦?”

    逢雪不再说话,继续调息,等稍回复体力,她爬都要爬远一些!

    夜风微凉,靠近少年染血的红衣,血腥之中,藏着缕浅淡的桃花香气。

    逢雪没有说什么。

    叶蓬舟又道:“刚才我可宰了不少妖怪,小仙姑,等会清点一番,看谁去请张荇之喝酒!”

    提到张荇之,逢雪望向天边,山火将天空烧亮,浓烟滚滚。

    虽说他们斩了不少妖怪,但也有一些妖怪受伤后越过了院墙,蹿入林中。

    张荇之一介书生,或许会有危险。

    逢雪试着抬起酸疼的手臂——

    她的右臂中毒,已经完全麻木,肿起很高,黑血不停涌出,左手勉强能用,却也有不少伤痕。

    她咬紧牙关,左手手臂不停颤抖,勉强撑起身体,却听见林中传来张荇之激昂的声音:“砍一刀!再砍一刀!哈哈哈哈,妖怪,受死吧!”

    全身的力气骤然消失。

    逢雪又摔了下去,摔在少年胸口,摔得两眼昏黑,叶蓬舟闷哼一声,半天没说出话来。

    夜空宁静,火焰噼啪爆开暗红的花,张荇之“砍一刀”的声音格外洪亮。

    书生一手拿柴刀,一手拿菜刀,在林中胡乱挥舞,宛如战神附体。

    林中蹿出头大野猪。

    这野猪很大,看起来十分凶狠,鬃毛漆黑,肥头大耳,獠牙如刀。它的尾巴被烧着,踉踉跄跄往外逃,横冲直撞间,撞倒许多草木。

    书生面孔苍白,看见大野猪直直撞来,下意识想逃跑,但转念他想起失去至亲之痛,想起两位小仙师的嘱托.

    若今夜放跑这孽畜,日后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会有多少人体会到如我一般的切肤之痛?

    书生忽然生了无边的勇气,高举菜刀,如同螳螂奋臂,振匹夫之勇。

    野猪巨大的身形越来越近,地面也在隆隆震动。

    “啊啊啊圣人佑我!仙姑助我!”

    “轰隆”声乍起,地面颤了一颤。书生拿着菜刀囫囵挥舞许久不见动静,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睁开眼睛。

    大野猪倒在了他的面前,身下一滩暗红血液,腹部条长长的伤口,皮开肉绽,血涌如泉。

    “咦?”书生诧异。

    我还没碰到,它怎么就倒下了?

    片刻,他高兴道:“天地之间,果然有乾坤正气!”

    他又生了无尽的勇气,伫立在林间,看见妖怪就兴奋地冲上去砍,边砍边大声诵起先哲圣人的诗句:“我生不辰逢百罹,求仁得仁尚何语。一死鸿毛或泰山,之轻之重安所处!”

    “妇女低头守巾帼,男儿嚼齿吞刀锯……平生读书为谁事,临难何忧复何惧!”

    ……

    “听上去,他还挺有精神的。”逢雪轻轻说。

    叶蓬舟呼出口气,艰难喘息,“总之,比我两好。”

    逢雪休息一会,撑起些力气,转了转身体,靠在一座坟头上。她双目轻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拿起扶危剑,在中毒的手臂上划了好几道。

    流出的血液乌黑里带点绿,流了一会后,颜色逐渐变红。

    “谢谢你的解毒药。”逢雪轻声致谢。

    蛛毒猛烈,若不是马上服下解毒药,她怕会当场毙命。

    叶蓬舟勾勾嘴角,“何必说谢,我俩谁跟谁呀?”

    逢雪反问:“我俩谁跟谁?”

    叶蓬舟笑道:“我跟你、我跟你。”

    逢雪轻哼一声,别开了脸。地上一片狼藉,良宵佳宴不再,坟地上墓碑残损,坟头被炸好几个,白花花的纸片飘飞,盖在许多虫鼠鸟獐的尸体上。

    巨蟒的尾巴盘在一座坟上,身体的前半段,落在了数丈外的碑前。

    它也修行许多年吧,结果竟死在这,尸体还要被拿去下酒。

    逢雪目光扫过众妖,微微蹙着眉,倒不是怜惜这些吃人的痴愚妖物,只为自己的未来而忧愁。

    妖魔多是如此嗜血残忍,该被“正义之辈”千刀万剐。

    若她堕为妖魔,又如何自证,自己同这些妖魔并不一样呢?

    她四下望望,忽而目光定住。

    被斩杀的巨蛛身体被小了许多。

    最开始逢雪没有在意,妖怪死后,妖气外泄,便会逐渐变成原型。但很快她发现不太对劲——

    巨蛛八爪蜷起,身体逐渐干瘪,仿佛血肉被吸走。它被吸成干后,露出了怀中所抱之物。

    那是个半透明的“球”,球里似装满了水,撑得很满,表面微微起伏。

    顷刻,“水球”爆开,液体流淌而出,一只只小蜘蛛从球中爬出,密密麻麻地冲向母蜘蛛。

    它们撕咬着母蛛的血肉,片刻之间,就把巨蛛吃得干干净净。

    小蜘蛛们吃完母蛛,已变成一掌大小,乍眼望去黑压压的,大概有上百个。它们爬过坟堆,又爬到蛇头上,潮水涌来,又如潮水离开,地上蛇头只余白骨,黑漆漆的两个眼洞盯着他们。

    叶蓬舟心疼“嘶”了声,“又少一瓮蛇酒!”

    逢雪冷哼:“可别管你的酒不酒了,现在我们快死了。”

    叶蓬舟面孔惨白,说:“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小仙姑,你呢?”

    逢雪抿紧唇,不作声,侧躺在坟上一动不动。

    小蜘蛛们啃食着其他妖怪的尸体。幸亏他们周边小妖尸体挺多,一时吃不到他们身上。

    逢雪试着站起来,但一用力,后背如同撕裂开,钻心的疼,失血加中毒,也让她手足发凉,一丝力气也没有。

    叶蓬舟倒是坐了起来,晃了晃酒葫芦,“哎,临死前能喝到这传说里的百年醉,黄泉路上,走得也快活!”

    他仰头喝了口美酒,眼睛微眯,笑问:“小仙姑,你也来口吗?”

    逢雪冷声说:“死到临头,你心中还只想着酒。”

    叶蓬舟:“哎,小仙姑,你就说你想不想喝吧。”

    百年醉醇厚丰满香气扑鼻。逢雪望了眼他手里酒葫芦,别别扭扭“唔”了声。

    叶蓬舟撑刀爬起,在地上翻找了会,找到一个还算完好的瓷碗。他擦了擦碗上血泥,用酒液冲干净,又踉踉跄跄地走到逢雪身边,单膝跪下,把盛满酒水的瓷碗捧到逢雪面前。

    一轮明月跃入酒中,随他动作,杯中银液泛起微澜。

    逢雪定定看着叶蓬舟。

    少年散发红衣,如玉般面庞上双弯弯的桃花眉眼,酒液染湿淡色唇瓣,透出几分春花般的侬艳。他举起满杯的月光,笑吟吟地邀逢雪共饮。

    逢雪想起了云梦泽飘渺清冷的雾气,和湖边偶尔瞥见的血衣人,心中思绪万千。

    叶蓬舟被她一瞬不瞬盯着,渐渐收敛笑意,“小仙姑,你不喝吗?”

    逢雪低下头,轻抿了口杯中的月华,能让百妖迷醉的百年醉极醇厚香浓,入口微苦,她微微眯起眼,满山的月光,也如酒液般轻轻晃起了涟漪。

    蜘蛛们把周围的尸身啃得只剩森森白骨,它们嗅到生人血肉的味道,将逢雪和叶蓬舟团团围住。

    他们依靠的小小坟头,仿佛黑暗潮水里的一座孤岛。

    孤岛二人借着盈盈月色,怡然饮酒。

    “早知如此,当时就算被砍几刀,我也要多打些酒了。”叶蓬舟晃了晃酒葫芦,倒不出一滴酒液,颇为后悔地说。

    逢雪嗤了声,把空碗放下。

    叶蓬舟拿起飞刀,笑道:“有花有酒,有友相伴,倒也不算可惜!”他手握柳叶般锋利的小刀,轻击在白瓷碗上,在清脆声响中,高声唱道:“醉舞高歌海上山,天瓢承露结金丹。”

    夜色清凉,少年的歌声疏狂清亮,如月下松风,雾里海涛。

    逢雪抬手,长剑疾出,冷光如电,将扑上前的几只蜘蛛刺穿。

    叶蓬舟高声称赞:“好剑法!”

    逢雪面色清寒,靠坐在坟边,喉头残酒未消。她只有一臂能动,便依靠土坟,将力气注入这一剑中,疾刺向地上群蛛。

    月光照剑,剑华如雪,少年红衣翻飞,击樽而歌。

    “夜深鹤透秋空碧,万里西风一剑寒!”

    借天一寸月光,借君一丈疏狂。

    还以三尺长剑,一腔热血,纵死,侠骨香!

    她口中漫出殷红,连刺数下后,动作逐渐慢了下来。十几个小蜘蛛蜷起的尸体落在脚边,又被涌上的其他蜘蛛分食。

    逢雪眼前阵阵发黑,提剑的手似有铅沉,每一次刺剑,都让她用尽全力,头晕眼花。

    正费力刺蜘蛛时,一道红色的身影却扑了过来。

    “啪叽”。

    地上的好几只蜘蛛被石头砸成饼。

    逢雪以为是叶蓬舟,费力眨眼,“你不是没有力气了吗?”待眼前雾气缓缓消散,她看见的,却是那位怀孕的妇人挡在了她身前。

    妇人披着云锦,蜘蛛不愿靠近她,她便拿起块板砖,用力拍地上的蜘蛛。

    一拍下去,便有一只蜘蛛压成蛛饼,汁液飞溅。

    逢雪:“你……怎么还在这里?”

    妇人气喘吁吁,回头看她一眼,便要解下云衣,披在她肩头。

    逢雪连忙制止,气得眼冒金星,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想死吗?快穿着云衣,逃出去。”

    妇人眼睛红肿,轻轻摇头,面上露出决然之色。她将手攥住衣角,正欲拽下云衣之际,忽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咳咳咳……”叶蓬舟掩唇咳了几声,说道:“你这人,也太没良心了。”

    不等妇人开口,他低笑着说:“好歹我也救了你,你怎么只记得小仙姑?这衣服你送给小仙姑,我可怎么办?”

    妇人神色踌躇,嗫嚅道:“可……只有一件衣服。”

    叶蓬舟笑:“为了报恩,快给我们打蜘蛛,快咬到我脚上了!”

    妇人又抄起了板砖,携带着心中恨意,狠狠把蜘蛛拍成一滩青绿色粘液。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再没有把云衣给别人,让自己成为蜘蛛腹中之物的念头。

    逢雪休息了片刻,终于又有丝力气,攥紧了剑柄,看眼身边少年。

    叶蓬舟侧过脸,回望着她,轻挑了下眉,“小仙姑,我这样贪生怕死,你看不起我了?”

    逢雪轻轻摇头,说:“佛祖说,救人一命胜抵一百个妖头。等出去,我请你喝酒。”

    叶蓬舟看着她,怔了片刻,忽而垂下眼睛,长睫簌簌。他本疏狂潇洒,这次的笑容却显得几分羞涩腼腆,微翘起的嘴角,如同三月的桃花。

    逢雪怀中有符,可惜没有心神再用一次符咒了,她攥紧剑,振起精神,意欲用自己的剑术一搏时,地上的蜘蛛却如同受到惊吓,四下散开。

    平地忽而生起数道旋风。

    小蜘蛛尽数被风卷起,在挤压中,如水球般爆开。

    妖气邪祟尽数被长风荡走,山火停歇,只余如霜月光,照彻清明人间。

    逢雪忽有所感,抬头望去。

    沈玉京御风而立,正垂眸看着她,明月照白衣,他面色清冷,风神秀逸,不似凡人。

    逢雪想起自己可笑可怜的前生。

    那时,她也是这样,身上沾满血泥,狼狈地坐在地上,仰头看天上仙人白衣无尘,一剑荡破漫天阴云。

    她暗暗攥紧剑柄,喉头漫上腥气,一口心血上涌。

    沈玉京幽黯的双眸静静看着逢雪,见她肿胀的右臂,眼神微沉。正欲说什么之际,逢雪旁边的少年忽然“啊”了声,朝她倒了过去。

    一声痛呼将逢雪从前尘中唤醒,她下意识半接住人,垂下眼眸,见少年面孔惨白,捧着胸口,可怜兮兮地说:“小仙姑,我伤口好痛,啊,我不会要死了吧?”

    第023章 第 23 章

    “你不会死。”逢雪轻声承诺。

    未来的魔头, 此刻当然不会死。

    叶蓬舟面孔毫无血色,原本顾盼神飞的桃花眼微垂,长睫轻颤, 染血的长发一绺一绺打着卷垂在胸口。他本生得精致,低低喊疼时, 竟显得有些柔弱不能自理。

    逢雪轻摇头, 企图晃掉脑袋里奇奇怪怪的念头。

    但她的注意力被叶蓬舟吸引, 倒没怎么功夫再想过去的事了。

    沈玉京沉默地走到她身前,喊道:“师妹。”

    “小仙姑, ”叶蓬舟大声道:“我头疼得要裂开啦,我感觉这次我真的要死了!”

    逢雪:“……你脑袋就石头擦破了点皮, 至于这样吗?”

    真是个没用的魔尊。

    叶蓬舟垂着眼睛, “真的嘛。”

    他的肌肤如脂白的美玉, 在坟土里滚了遭,蒙上灰尘,擦破皮肉,好似美玉蒙尘, 看起来颇为可怜。

    沈玉京的眸子暗了暗, 慢吞吞地说:“师妹,你……”

    叶蓬舟又道:“小仙姑, 你手臂肿这么高啦?快来让我看看!”

    逢雪无奈看他一眼, “你不是早看过了吗?”她伸出左手, 牵住了叶蓬舟,双指贴在他冰凉的肌肤上,查探他的脉息。

    本来闹腾的少年身体顿时定住, 呼吸一滞,桃花眼微微睁大。

    逢雪放下手, 说:“没什么大事,躺半个月就行。”

    青溟山的弟子与妖鬼相斗,经常负伤,多少都会些医术。逢雪会得不多,只认得几种常见草药,包扎下伤口,不过在山上时,她听紫云真人提过,她的三师姐医术高超,熟谙丹术,可惜她来山上时,师姐已下山游历,一去数年,至今不返。

    逢雪见叶蓬舟愣愣看着自己,就问:“怎么你不信?你真不会死!”

    叶蓬舟弯弯嘴角,“那我就不死吧。”

    ……

    经此一战,两个人算丢了半条命,是和孕妇一起,被骡车拉着下山的。

    回到张府,又休养了几日。

    好在他们皮糙肉厚,恢复速度很快,到能下地的时候,逢雪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床上躺了,单手扶墙,缓缓往外走去,她手足虚软,每走一步都要缓上好一会儿。

    “吱呀——”

    木门被推开,穿藕粉长裙的少女走入房中,见她起身,惊呼一声,过来扶她,“小仙姑,你身上伤没好,还是去床上歇着吧。”

    少女叫张慧芝,是张荇之的妹妹。

    本来她的魂魄被蔓山君勾走,好在刚勾走不久,接回身体后,运气好便能复生。

    小妹张慧芝和大哥张全孝都醒来了,只有二哥张良行魂归地府,变成了死人。

    张荇之难过归难过,对两位亲人能醒来,已经千恩万谢,不敢再奢求什么。他和逢雪提到这件事的时候,说过自己对二哥的事并不意外。

    一诺千金,二哥在家宴上,曾亲口答应过,要追随蔓山君“成仙”,现在也真追随蔓山君而去了。

    “只可惜当时我没能拦住他。”

    张荇之语气痛惜又难过,顿了顿,说道:“所幸小妹他们回来了。”

    这几日,张慧芝一直在照顾逢雪。

    “小仙姑,”少女蹙紧眉,央求道:“大夫说了,你要躺半个月的,还是去休息吧。”

    逢雪摇头,“再躺下去,我就要生锈了。”

    “可是大夫说……”

    逢雪:“那大夫是庸医。”

    张慧芝听见这句话,又无奈又好笑,“哎,小仙姑,你怎么和那位小仙师说一样的话呢?他也非要下床喝酒,还说大夫是庸医,把大夫气得胡子都掉了好些根。”

    逢雪嘴角扬了扬,“小仙师?他哪里是什么仙师,明明是个酒蒙子。他是不是央你们去打酒?”

    张慧芝莞尔,“小仙姑真是料事如神。叶公子也不许我们喊他仙师,不过,另外一位仙师是真仙人了,仙姑你昏迷之时,他在你门前立了好久。”

    逢雪抿了下嘴角,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

    张慧芝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望着她,“小仙姑?”

    逢雪:“不用喊我小仙姑,我姓迟,名逢雪。喊我姓名就行。”

    张慧芝:“好的小仙姑!”

    逢雪看向她。

    少女不好意思抿唇笑了笑,“迟姑娘,那先喝完这碗药吧。”

    逢雪颔首,也没说什么,走到桌前,将浓黑一碗药汁一饮而尽。

    浓药极苦,苦得她轻拧了下眉头。

    张慧芝指了指托盘旁一块饴糖,说道:“小仙……迟姑娘,饴糖可解口中苦涩。”

    逢雪:“不必了。那位孕妇呢?”

    张慧芝说道:“阿兰姐在我家住下了,她怪可怜的,迟姑娘,阿兰姐一直想来和你道谢。”

    逢雪摇头,“不用。让她好好歇息便是。”

    张慧芝笑笑,“小,哎呀,我总是喊错。迟姑娘你真是心软,对啦,你昏迷的时候,好几个青溟山的仙师过来看你。”

    逢雪一怔,“有吗?”

    张慧芝连忙点头,“有呀。有两个壮壮实实的小伙子,看起来像对兄弟,旁边跟着个漂亮的小姑娘,他们在你床头看了你好一会。应是你的同门吧。”

    逢雪听这描述,心中有些诧异。

    易家兄弟和风扶柳?他们过来做什么?

    张慧芝又道:“还有个高高瘦瘦的青年,应是迟姑娘师兄吧。”她低着头,小声说:“那位仙师很英俊,但就是有些……太凶了一些。”

    逢雪笑了笑。

    张慧芝说:“还有,”她的脸颊有些泛红,“一位年轻的少年仙师。是他救了我与大哥。”

    少女眨了眨眼睛,嘴角情不自禁勾起,露出抹微笑,期待地望着逢雪,“迟姑娘,我一直想同他说声谢谢,但……”

    逢雪见她闪烁的眼神,暗叹口气,怕又是个被沈玉京的色相迷惑的少女。她思忖片刻,说道:“你说的,大抵是我的五师兄。”

    张慧芝轻声说:“原来他是迟姑娘的师兄,难怪这样关心你。”

    “关心?”逢雪嘴角掠过嘲讽的笑意,忽而歪了歪脸,看着她笑道:“他很好看,像天上仙人,是吧?”

    少女轻啊一声,红着脸低下了头。

    逢雪慢慢说:“他本就是天赋极好,适合修仙,求无上大道的人。你知道什么叫天道吗?”

    张慧芝眼睛睁大,懵懵懂懂地望着她。

    逢雪启唇,声音轻缓,“天地无情,以万物如刍狗。天地自生自长,万物自生自灭,凡人在苦海里挣扎自救……天地,怎么会在乎呢?”

    所以,她是妖魔,他便杀她,她是凡人,他便救她。什么过去的情分,未断的婚约,都不要紧。

    她只是芸芸众生里的某一个而已。

    见张慧芝神情依旧懵懂,逢雪便用一种更浅显的方式,说:“我师尊今年已经百多岁,容颜依旧年轻,但我几位师叔,早就青春不再,白发苍苍了。到日后,我师尊若能飞升成仙,我们尘世的人,怕早成了地上一捧土。”

    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

    这怕就是他们之间,曾短短的一段缘。

    张慧芝脸色发白,攥了攥手里的帕子,这下明白了。

    她又说几句,却是在催逢雪上床休息,见她不听,便拿着药碗离去。

    走到门口时,张慧芝倚着门回望,问:“小仙姑,在你眼里,我和阿兰姐……我们这些凡人,也是刍狗吗?”

    逢雪一怔。

    张慧芝粲然笑道:“我想不是的。若是如此,迟姑娘为何非要对我们舍命相救,阿兰姐说,她那时本心存死志,只想着要保护两位恩人,才咬牙撑下来。”

    逢雪低下眼睛,不自在地说:“也不算舍命相救吧,只是看不惯那个邪祟,而且,这次的活,本是师门给我的历练。”

    张慧芝问:“迟姑娘的道,和山上仙师们修的‘天道’是不一样的,是吗?”

    逢雪“唔”了声,“我可修不会什么天道,我和你们一样,不过是个凡人。”

    “那是什么道吗?”

    逢雪:“哪有什么名字?”她瞎诌了个名称,“剑……凡俗剑道,胡说八道!”

    张慧芝嘴角衔起轻轻的笑意,脸上漫起细腻的红霞,轻轻说:“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其实也不懂什么道不道。但是,在我的心中,迟姑娘的道,比天还要高。”

    ……

    逢雪扶墙慢慢在屋子里转了个来回,活动筋骨,感觉好了许多。她手臂的毒已解,后背被几块石头砸得绽开的血肉也在结痂,只是有些失血。

    这几日,张家人为了报恩,珍贵补血的药材不要钱般送上来,失掉的血也补回来了。

    唯一的不快,就是右手伤了,拿剑不方便。她虽也会左手使剑,可总归没有右手那么方便。

    逢雪走了几圈,把窗和门锁上,拿起一面铜镜,坐在桌前,正欲开胸再看看自己心口的邪庙。

    铜镜中映出自己的容颜。

    镜子里的少女面孔苍白清瘦,眉毛细长,微弯,眉尾尖尖,颜色深黛,像笔锋凛冽的一道墨痕,眉毛底下,一双杏眼黑白分明。

    她定定望着镜子,有几分出神,自从前世堕为妖魔后,便有很久没有这样照过镜子,见过自己的脸了。

    少女咬了下唇,拿出银针。

    “咚咚。”

    门突然被敲响。敲门声不大,沉缓而有节奏。

    逢雪收回银针,走去打开门。

    沈玉京立在门外,身背一个药箱。

    逢雪按住门,问:“沈师兄,有事吗?”

    沈玉京掀起眼帘,看了眼她,说:“师尊让我带了些丹药过来。”

    听到这,逢雪才侧过身,让他进来。

    沈玉京把木箱放到桌上,看见上面的镜子,轻挑了下眉。

    逢雪把镜子收走,说道:“照照镜子而已……”

    说道一半,她想起自己拿出铜镜又不是多么可疑的事情……好吧,自从进入青溟山,她就没有用心打扮过,忽然揽镜自顾,确实不太正常。

    但就算是可疑的事,何必向他解释?

    她打开木箱,里面有几瓶疗伤的药,还有张紫霄雷符。

    “雷符是紫云师叔给你的。”沈玉京解释道。

    紫霄雷符比普通雷符威力要强大百倍,但绘制极其耗费心血与精力,因此十分珍贵。

    逢雪嘴角翘起,心中欢喜。

    随身带这张雷符,她的保命手段又多一项。

    沈玉京又道:“紫云师叔说,你现在这儿休养,等伤痊愈再回去吧。”

    逢雪:“烦请师兄禀告师叔,多谢关怀,但我身体尚好,便不回山上了。”

    沈玉京蹙了下眉,看向了少女,在她眼里,竟见到前所未有的坚决之色。他默了片刻,轻声说:“虽说是下山游历,也要先回去,拿一下度牒。”

    逢雪笑笑,“就算没有度牒,又不是回不去。师兄请同师父师叔他们说,唔,”她想了想,道:“就说我归心似箭,一心想要回家,便不再折回去一趟耽误时间了。”

    沈玉京:“师妹何时起身回家?”

    逢雪:“等伤好了些就走。”

    沈玉京“嗯”了声,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铜镜。

    镜面平滑,照出少女侧影,清瘦,却很挺拔,似是不肯折腰的宝剑。

    镜中人忽然察觉到什么,望向了镜外的他。

    眼神清亮又锐利,一泓秋水照人寒。

    逢雪看着镜子,问:“师兄,还有什么事?”

    沈玉京说:“你伤得很重,多休养些时日,我回去把度牒拿过来。”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忽然展眉一笑,眉眼弯了弯,说:“不用麻烦了。比起……总之这也不是什么大伤,度牒没有也不要紧的。”

    她瞥见沈玉京清寒如冷月的面色,说:“师兄身上伤势未愈,不如留在山上养伤,何必来我这?”

    沈玉京抿了下嘴角,并没有说什么。

    逢雪自顾自把伤药和雷符收好,想起自己下山时买了一袋的符咒,如今只剩小半,不由叹了口气。一张紫霄雷符是极其珍贵,可……总不能打些小妖小怪就用这东西吧。

    她现在砍个普通的小妖,都要用力士符,赶路必须神行符,还有其他的符咒丹药,也算是一笔大花销。

    逢雪想了会,见沈玉京依旧立在身边,侧过脸,问:“师兄,还有什么事吗?我应当都和你说了吧,这件事相关的,蔓山君、白花教……我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详尽描述。”

    当然,她隐去了自己心中的邪庙,和叶蓬舟身上的桃香。

    她等了会,不见沈玉京说话,便抬眸望去。

    沈玉京正望着她。

    黑眸沉沉,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如百年的霜雪。

    逢雪觉得不自在,和前世杀死自己的人在一起,让她忍不住悄悄攥紧掌心。但她能怎样呢?前尘往事难以说清,最后那一剑,也只是仙君在斩杀地上的妖魔,消灭世上的邪恶污秽。

    只是她与邪祟为伍而已。

    她不再想和对方有过多交集,咬紧牙关,按下拔剑的冲动。就让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她过她自己的独木桥,这一世,只想用手中剑,护全身边人。

    可是沈玉京为何还在这呢?

    在山上的时候,沈玉京可不怎么搭理人。

    逢雪觉得奇怪。

    沈玉京默了片刻,忽而开口,说道:“你发现蔓山君后,本应直接向山中求助。”

    逢雪抬睫望他,“那样便来不及了。”

    沈玉京面无表情,说:“本事不济,偏要逞强,你就没有想过,若是那时候,我没有及时赶来呢?”

    “啪!”逢雪一忍再忍,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桌上,怒道:“你什么意思?几只小蜘蛛而已,就是你不来,我也杀得了!”

    沈玉京垂着眼睫,面孔苍白,一声不响立在逢雪面前,好似尊精雕细琢的玉像。

    他没有说话,逢雪心中那股莫名的火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全堵在了胸口。她心中发堵,一时想说:“除魔卫道,就只许你这样的人来做,我只有凡俗之剑,就不配斩妖除魔了吗?”

    又想说:“仙君好了不起,都杀我一次,还要怎么样?”

    但话到嘴边,又尽数吞了下去。

    她不愿低头喋喋自己的委屈,也觉他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啪哒。”

    窗扉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好似鸟儿在啄窗。

    逢雪移开目光,望向了窗户,准备起身赶客。

    但沈玉京似回过神,往后退了小半步,白衣曳过清瘦的腕骨,袖袍下,手掌微微攥起。

    他低声道:“那我先回去了。”

    逢雪“嗯”一声。

    沈玉京快速转身,走到了门前,低下眉眼,手按在冰冷的门上。推开门,院中的秀美春光连带春日明媚温暖的暖阳一同跃入他的眸中。

    他愣了片刻,在扑面而来的春色中恍惚一瞬,下意识回过头,看向屋里的少女。

    少女却已来到了窗前,推开雕花窗扉,在她的窗外,候着的不是啄木的鸟儿,而是坐在桃花树上的少年。

    满树淡粉桃花,叶蓬舟一身红衣,坐在花树上,伤未愈,面孔苍白,眼睛却明亮如星。他手里握着一枝桃花,簌簌拂在逢雪窗上。

    看见逢雪开窗,少年弯起眉眼,笑道:“小仙姑,春光正好,不如出游?”

    逢雪:“现在你不该在床上好好养伤?”

    叶蓬舟不在意地说:“躺床上能养什么伤?张家的人也太迂腐了,天天逼着我喝药,就是不肯给我尝一口酒。岂不知世上仙药莫过于壶中之物,一醉消百病,一醉解千愁!”

    他跳下花树,把桃花枝递过来,热情邀约,“小仙姑,我听说宁镇有酒肆专酿桃花酒,你是想躺在床上生锈,还是想同我出去喝个痛快?”

    逢雪接过花枝,随手一掷,插入墙角花瓶中。她在屋里早待腻了,翻身跃过窗,跳入一园烂漫的春色中,去赏桃花、喝美酒、吃糕点。

    这是她今生看见的,第一抹灿烂的春光。

    逢雪一直没有回头,也不曾看见,门边的沈玉京神色更冷,面上如覆上层冰雪,春日的暖阳也无法融化眸中冷意。

    叶蓬舟看见了,却没有说,朝那如孤松独立的人影一扬眉,嘴角笑意更盛,灿若朝霞。

    沈玉京目送二人离去,屋子转瞬空落落的,不自觉地紧皱起眉头。他再次望向桃花,花若朝霞,花枝招展,显得妩媚风流。

    沈玉京只觉桃花花枝招展,招蜂引蝶,一派轻浮之色,没有之前那般可爱了。

    但他也没有御风摧残这一树桃花,只是快步走过花树下。

    可是心中仍有几分失落,他想不出是为什么。

    之前,他只盼师妹能好好修行,不必将心放在儿女私情身上,但方才师妹看着他时,眼中只有防备,不似以往热切。

    难道是因为为魔窟之事在生气?

    沈玉京顿了顿脚步,清冷眸中浮现一丝茫然。师妹主动断去婚约,不再执着情爱,他原以为,自己本应为她欣慰。

    为何会觉怅然若失?

    沈玉京眼前晃过了一双笑弯的桃花眼。那神采飞扬的少年睨着他时,眸中总似有几分挑衅。

    纵他修养极好,也生出几分不悦,心想,他只盼师妹能好好修行,可师妹被云梦来的少年勾住了心神,要下山、要回家、要去同人喝酒……不愿在山中修道。

    所以,自己才心生不快吧?

    一定是如此。

    沈玉京悄悄捏了个诀,清风徐徐飘来,吹散他身上糜艳的花香。

    第024章 第 24 章

    酒旗高飘, 桃花招展。

    少年不肯乖乖坐在桌前饮酒,非要手执酒壶,登上高楼。

    没有高楼, 便跃至屋顶。

    待酒壶一空,高呼小二加酒。

    小二提酒来到堂中, 左右都不见人, 抻起脖子一看, 酒客在屋顶上躺着呢。

    “客官,我也爬不上去呀!”

    好在一位小姑娘跳了下来, 接过他手上的酒壶。

    小姑娘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看着不好相与, 但拿过酒壶时, 还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逢雪重新跳到屋顶上, 落地时,身体轻轻晃了晃。

    她仰头喝酒,旁边人扯了扯她的袖子,央求:“好仙姑, 给我一点酒吧。”

    逢雪身子一转, “这壶是我拿的,你要你自己去拿。”

    叶蓬舟笑:“你这人, 怎么还护食?”

    逢雪自顾自喝酒, 不理他。

    死里逃生, 又在充满药味的屋子里泡了几日,再见明媚春光,总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于她而言, 这确实是隔世了。

    新酿的桃花酒微甜,带着花香, 逢雪托着下巴,杏眼微眯,好似有几分沉醉在温柔的春风之中。

    时隔两世,心境总有不同。前生她这个时候,执着情爱、执着剑术、执着变强。

    她如每个心怀凌云志的少年般,想攀上险峰,于是步履总是匆匆。

    到后来人间颠沛流离,被迫放缓步伐,倒也有另外一番体悟。

    做不了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天才,做个悠闲旅客,看四季,赏百花,记下这一路风景,待到闲暇时,将往事煮成一壶老酒,再细细品尝。

    独酌便好,有友更佳。

    只是……无缘险峰风景,心中难免遗憾。

    “小仙姑,”叶蓬舟手垫在脑后,喝着葫芦里的美酒,笑问:“你接下来准备去哪?”

    逢雪没有犹豫,说出两个字,“回家。”

    叶蓬舟弯起他那双风流的桃花眼,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问她为何不专心修道,还念着红尘之事。他只是说:“既然想家里人,为何不早些下山?”

    逢雪抿紧了唇,垂下眼眸,凝视酒肆下几个游戏的垂髫小童。

    叶蓬舟侧头望她,阳光照在少女苍白的面上,马尾用布带低扎,柔软的乌发似闪着细碎的金光。

    明明杀妖剥皮时异常凶残,这时候看上去,又显得柔软。

    叶蓬舟喉结滚了滚,连忙移开目光,灌了大口酒。灌得太急,结果把自己呛住,发出惊天动地的咳嗦声,咳得双颊绯红,眼里蒙上层雾气。

    咳完,就对上了逢雪关爱傻子的眼神。

    逢雪看见他窘迫神情,不觉弯了嘴角,心想,魔头少年时,和她预想的模样,真是截然不同。

    她含糊说道:“没事干嘛下山。最近听说,沧州开始有战事了,有些不放心,才想回去的。”

    叶蓬舟在山下行走,消息灵通点,安慰她,“不必担心,沧州有李将军守着呢,蛮族偶尔来犯,抢抢商队、边境村庄,便会被赶回去的。”

    逢雪陷入沉思。前世她赶回家太迟,三年后,大殷兵败如山倒,江山被铁蹄踏碎,处处是战火硝烟,流民与枯骨。

    如今一切尚早,只要早点回去,把亲人接回来,送到一处安全些的地方。

    还来得及。

    她攥紧了掌心。

    叶蓬舟又问:“小仙姑,馒头君宴上,你拔剑的时候,”他好奇问:“就不怕自己死在那儿,回不了家?”

    逢雪看他一眼,淡淡道:“不怕。”

    刚重生,她便写了一封信,送到沧州,嘱咐家人在战乱前,及时离开,来青溟山寻求庇护。

    她对自己的运气向来不抱希望,若是她在半路变成妖魔,或者时运不济死了,至少信送了过去,能让家人早作防备。

    逢雪懒得向叶蓬舟解释,便哼了声,说:“那时候哪想得了这么多,再说,我不会死。”

    叶蓬舟笑了笑,“小仙姑行善积德,自然会长命百岁。”他说完,便觉失言,“百岁对你们是不是太短了?那我祝你长命千万岁,活过千年王八万年龟!”

    逢雪想揍他,可惜手上无剑,一动作又扯到伤口,疼得脸色发白,没好气地说:“你才乌龟王八蛋!”

    叶蓬舟粲然笑开,眉飞色舞地说:“乌龟王八蛋能活得久啊,多少人想求长生都求不来呢。”

    春日阳光温暖。

    逢雪与叶蓬舟喝着酒,有一句没一句斗嘴,比起前生孑然独行,又生出些别的趣味。

    一只橘白的猫儿轻盈跳上屋顶,立在屋脊上,黄澄澄毛茸茸尾巴下垂,微微晃动,金色的眼睛瞪得圆圆,静静看着他们。

    这儿大抵原来是它睡觉的地方。

    它看见自己领地被占,颇为不满,尾巴甩来甩去。

    逢雪望着猫儿,压低声音,“小声点,别吓到它。”

    叶蓬舟手撑着头,也看过去,做个招猫的手势,“嘬嘬嘬。”

    逢雪:“嘬嘬嘬不是招狗的嘛。”

    叶蓬舟:“那怎么招猫?”

    逢雪软了声音,巴巴看着猫儿,“咪咪。咪咪。”

    “咪咪”大抵是所有猫猫的通用名字。橘白咪咪歪了歪脑袋,看她一会,迈着优雅步伐走了过去,自顾自找个檐角,窝成团,懒懒晒太阳。

    他们没有过去打扰它,看着猫儿睡熟,便不再斗嘴,只静静饮酒,晒着太阳,偶尔说一句话,也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

    隔了会,叶蓬舟忽然轻声说:“小仙姑。”

    逢雪侧过脸看来。

    叶蓬舟支吾了会,低低道:“既然、既然你都决定下山回家了,就真放下你那个瞎子未婚夫了吧?我觉得,你还是适合人间……”他说着又顿住,猛灌自己一口酒,含含糊糊地说:“我没有其他意思,就随口一说。”

    逢雪说:“他不是瞎子,也不是我未婚夫,他叫沈玉京,是我的五师兄。”

    叶蓬舟“奥”了声,神情怏怏,“师兄,啧……难怪你这么维护。”

    逢雪:“我什么时候维护他了?”

    叶蓬舟:“明明是个心盲的瞎子,我就说一声,你还怪我。”

    逢雪皱眉,“你怨气干嘛这么大?我又没有怪你。”

    也许是他们交谈声音大了些,橘白咪咪尾巴甩两下,不满叫了声,“喵~”

    叶蓬舟不再说什么,只闷头喝酒,隔了半晌,忽而小小声说:“你就是在怪。”

    逢雪气笑了。

    真是好不讲道理一魔尊!

    “我和他断了婚约,早就放下了。”

    叶蓬舟:“当真?”

    逢雪默了片刻,才呛道:“真不真,关你什么事?”

    少年讪讪一笑,“我们不是酒友嘛。”他眨了眨眼,凑过来些,问:“真放下啦?可那时候,你那样看着他……”

    逢雪轻叹了口气,“我放不下的,只是……”

    只是一身血泥坐在地上,抬眼又见白衣不染的仙人。

    沈玉京在这儿,请道神雷就能解决的事,她却总要这般狼狈艰难,才能死里逃生。

    世间道法多么神奇,上引天雷,下陷山谷,真人各有各的本事,或腾云布雨,或撒豆成兵,或起死回生。

    就算是如蔓山君这等不堪的邪祟,也能裁张白纸变作明月、变作仙娥。

    独独她,生来驽钝,天资拙劣,怎么都学不好。

    仙道飘渺难求,但刚入道的时候,她也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御气绝云,抟扶摇而上九天。

    可到最终,她也只能做个“泥里爬”,上不了青天。

    “他们是鲲鹏,振翅就能飞上天,”逢雪轻轻说:“可我只是池沼里的雀鸟,用尽全力,也只能飞到屋檐那么高。”

    不小心,还会摔到泥沼里,摔得粉身碎骨,狼狈不堪。

    她放不下的,只是昔日那个扶摇直上九天的梦。

    叶蓬舟:“雀鸟怎么啦?我看雀鸟挺好的,我偏偏喜欢小雀。”

    逢雪看向他,认真说:“可我想当鹏鸟。”

    叶蓬舟下意识说:“那我喜欢鹏鸟。”

    逢雪静静看着他。

    少年脸颊发红,低头喝了好几口酒,才小声嘟囔:“这酒后劲挺足的……”

    逢雪“嗯”了声,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太阳明晃晃悬在半空,天空明净如一口蔚蓝湖泊,遥遥远眺,依稀还能望见远处的直入云霄的巍峨高山。

    纵然已经下定决心下山回家,守着父母过一生,但望着高山时,她的心中,还是会生上一丝的怅然。

    已经有幸见过青天广袤,怎么甘心,一直在树枝屋檐之间蹦跶呢?

    可她这样平庸的人,也许本就只是泥里的虫蚁,飞不上九天,也许本就,只能碌碌无为过一生。

    逢雪眼眶发红,蒙上层雾气,闷头喝酒。

    许是春日的阳光太温暖,桃花酒太令人沉醉,她不知不觉,便合上双眼,昏昏欲睡。

    半醉半醒之际,魂魄悠悠飘起,飞过高飘的酒旗,飞过天际几缕棉絮般的白云,地上人如黑蚁碌碌,良田城市,化作青绿灰黑的方块。

    云海渺渺,一座庙宇浮在云雾里。

    逢雪看着那座庙,酒忽然便醒了,后背落满冷汗。

    是她心中的那座庙。

    此刻,庙门却是敞开的,如一张黑黢黢的口,等待她的进入。

    逢雪下意识摸向长剑,摸了个空,举目四望,四下都是茫茫的雾气。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她垂眸思忖片刻,冷笑一声,朝小庙走去。

    既然主人已经开门迎客,她何惧去做这个入幕之宾?

    刚至门边,就看见里面有个倒悬的人影。

    庙内晦暗,神台上的人影背对她,倒吊着,鲜血一滴滴落在了供神像的石台上,台面凝结层褐色的血迹。是长长久久的血液滴落、干涸,留下的痕迹。

    祂的身体发出幽微的光芒。

    一个人头摆在供桌上,披头散发,面孔青紫而丑陋,是蔓山君。

    逢雪皱了下眉,看这架势,蔓山君早就被心庙里的倒悬人影吃掉了。能将鬼修吃得只剩一个脑袋,可见心庙中供奉的,绝非善茬。

    她抿抿唇,信步走入了庙中。

    通常寺庙都有高高门槛,来挡住邪祟,可这座庙却没有门槛,只一抬脚,就进入了庙里。

    “这是什么邪祟?”她努力想着读过的古籍,在记忆中搜寻这番尊容的邪神祟鬼。

    倒悬的人影忽而散开,连同地上暗红的血液,都变作点点流萤,四下散开。

    与此同时,逢雪的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我可不是什么邪祟。”

    逢雪心想,都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庙宇偷藏在别人心里,还说不是邪祟?

    供桌上的人头忽然睁开眼睛,眼里有两团暗红的火。

    飘渺难辨男女的声音如同春雷骤起,在逢雪心中响起:“我来满足你的心愿。”

    逢雪发现自己依靠心声便能与它交流。可惜她心思转得太快,比如现在,她明明知道对方会听见,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到——

    “啊?什么鬼玩意。”

    人头眼里的红光闪了闪。它并不理会逢雪心中嘀咕,自顾自说道:“我能让你变强。”

    逢雪心想,多么熟悉的邪祟话术啊。

    正如那位许愿富贵的赵生一般,他求邪神予他金钱,结果邪神送了他一个当场暴毙阴间富贵。

    可,邪祟同样是很能洞察人心的。它们甩出的诱饵,往往是人心中,最隐秘而炽烈的渴求。

    变强……

    逢雪咂摸着这个词,竟有不由有些动摇。

    咬了下舌尖,剧痛让她登时清醒,逢雪想起赵生下场,硬邦邦地说:“我不向邪祟许愿。”

    心中那声音似笑了声,“我说过了,我并非邪祟。”

    逢雪抿紧了嘴角,圆圆杏眼中,尽是警惕之色。

    “不过,这确是座邪庙,”它顿了顿,缓缓说:“难道邪庙中供奉的,就一定会是邪神?那你心怀邪庙,怕也是个妖魔了,既然这么正气凛然,何不趁早自戕,免得祸害苍生?”

    “牙尖嘴利,”逢雪心想:“若你并非邪祟,为何会被我从魔窟带出,出现在我心中?”

    “你可真是麻烦!”那东西似乎脾气不好,不耐烦地说了她一句,旋而,又放缓了语气,“总之,你就说,你想不想变强吧?”

    逢雪嘴巴动了动,说:“不想。”

    那东西沉默了片刻,方道:“我能听见你的心声。你想自己听一听吗?”

    逢雪同样陷入沉默。她能控制自己的嘴巴,却无法压抑心中的渴望。

    我想!我想!我想!

    一声又一声在心中响起,如同翻腾不歇的海浪。

    想要除去心中的邪庙,想要御剑诀云,飞上九万里,想要以手中剑,护住身边人。

    她不愿像前生般,如地上虫蚁被绞杀,无奈而屈辱地死在血泥里。

    逢雪明白自己陷入了怎样尴尬的境地。

    她默了半晌,忽而一扬眉,问:“你准备怎么让我变强?难道你以前曾是大能,会搬山填海之术?”

    “邪祟”:“不会。”

    逢雪又问:“难道是五行之术,引天雷、催花木、淹群山、焚四海?”

    “邪祟”道:“五行之术精妙,不过,我也不会。”

    逢雪不死心,再问:“那裁纸为月、撒豆成兵、缩地成寸呢?”

    “邪祟”默了半晌,才回以二字,“不会。”

    逢雪扯了下嘴角,心想,就这?

    它不会的未免也太多了。

    “邪祟”道:“别在心里骂我邪祟,你的骂声,我也能听见。”

    逢雪笑笑,心中道:你若不能听见,我骂给谁听?

    “邪祟”沉默了。

    昏暗的寺庙中散开点点萤火,这些萤火逐渐聚拢,变成个发着微光的朦胧人形。祂立在逢雪身前,面容模糊,萤火簇成的身影飘忽不定,仿佛随时消散。

    “我有六式,可破万法。只要你拜我一拜,我便将这六式传授于你。可好?”

    逢雪咬紧唇,挺直了脊梁。

    对一个邪祟下跪,怎么可能?她只跪过父母、天地、青溟山的祖师爷。

    就算在前生,再无能为力之时,她也不曾对谁折腰下跪。

    “不好。”她硬邦邦地回。

    那人:“倒挺有骨气。你当真不拜?宁死不拜我?”

    逢雪也冷笑了声。

    邪祟便道:“那就去死吧。”

    话语方落,一阵风拂过,在飘到逢雪身上时,风势突然增强,如同狂风卷过。

    供桌上的头颅忽而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容,朝她飞过来。

    逢雪周围雾气翻滚,小庙似变大百倍,变成一片灰蒙蒙的无垠空地。硕鼠从灰雾中冒出,吱吱叫,尖牙如刀,黑尾似枪。

    周围柳树飘摇,树后又冒出只二层楼高的蜘蛛妖,和一条腰身堪比巨树的大蟒。

    四面围攻。

    蛛丝猛地穿透雾气,纵逢雪避得及时,蛛丝擦着手背而过,但被碰到的皮肤霎时破了,剧痛传来,鲜血喷涌而出。

    逢雪心里骂了句脏话,翻身一滚,手中雾气变幻,竟平白出现了一把长剑。她来不及思索太多,在短短时间内,数次转变身形,依次躲开头颅、硕鼠、蛛丝、巨蟒的攻击。

    她垂眸看了眼手背的血痕,疼痛十分真实,不像是梦中。

    在这儿受伤,以至于死亡,会真的死去吗?

    逢雪环顾四下,四个妖物虎视眈眈,一个个钢筋铁骨、力大无穷、动作迅捷,与外面并无区别。

    “你拜不拜?”那道声音再次在心中响起。

    她握紧手里长剑,只是提剑一刺,疾刺向飞在空中的丑恶头颅,剑鸣铮铮。

    ……

    不知过去多久,逢雪在打斗中,剑越来越快,剑势飞转如流云。雾中又冒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妖怪,那头被她劈断脑袋的狼妖、瘦高的黄皮子、手腕缠着红线的人参精……

    无数妖怪从雾里跑了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这时,她却已十分熟练,长剑飞转,回护自身,每一下都精准刺在妖怪要害。

    剑舞成一道严丝合缝的光幕。但凡靠近光幕的妖怪,都被凌厉无双的剑势劈成了两半。

    少女忽而纵身一跃,轻盈如一只飞鸟,跳至蜘蛛头上。

    飞剑脱手而出,一化百、百化千,一时间,剑如雨下,银白的剑光漫天飞舞,妖怪们四下奔逃,却逃不过剑气的绞杀,断肢残臂噼里啪啦落下。

    少女立在蜘蛛硕大的脑袋上,素白的裙高高飘起。她俯视底下的血雨腥风,俏丽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蜘蛛脑袋被剑斩断,腾地飞了起来。

    逢雪身体骤然一空,被高抛至空中,又重重跌下来,摔在万妖的尸体上。她摔得眼前一黑,四肢软绵绵的,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连精神也变得有些恍惚。

    一只手出现在她的眼前。

    那道萤火簇成的模糊人影飘然而至,朝她伸出手,似是想拉她起来。

    逢雪用力眨了眨眼,暗下的视野逐渐清晰,也看出来了,那只伸在自己面前的手。手雪白瘦长……但一晃眼望过去,似乎并不是人的手。

    身下妖怪的尸体化作一缕缕雾气,随风飘散。她回过神,依旧躺在那座小庙中。

    见她不伸手,那人影轻哼了声,倏尔化作点点萤火,四下飞散。

    “这一式,叫作降妖。”

    话语方落,一股清风拂过,逢雪身上的伤痛在瞬间被拂去,风势骤然增强,将她吹出了小庙。

    庙门猛地合上。

    接着,逢雪的心中响起一道冷哼声:“下次,除非送上贡品,庙门不会轻易开了。”

    逢雪睁开眼睛,露出一丝苦笑。

    还挺有脾气一“邪祟”。

    日光将暝,斜阳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绣着芙蓉的红袍,侧脸望过去,叶蓬舟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抱着窝在他怀中的橘猫。

    他眺望天际斜阳,余辉照在少年苍白的面庞上,将俊美五官添上几分绮色。他的睫毛很长,被夕阳染成金色,柔软如一片浮羽,底下眼波脉脉,映着夕阳,仿佛秋水潋滟。

    逢雪目光往下移。

    少年五指修长而苍白,轻轻按在橘猫松软的毛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猫咪。

    场景十分和谐,甚至有些温柔。

    一位日后被众人唾为大魔的少年,竟很被猫咪喜欢。

    忽而,橘咪被摸得不耐烦了,抬起肉垫,啪地一声拍在他的手背上。

    逢雪心想,橘咪啊橘咪,你可知道自己挠的可是未来的大魔头?

    但猫咪是不懂这些的。

    少年也丝毫没有魔头模样,曲起手指,轻弹了下猫咪粉红的鼻头。他垂下眼眼睛,含笑逗着橘猫,摸了会,猫咪不耐烦地从他腿上蹿出,毫不留恋地跳下了屋檐。

    “真是无情呐。”叶蓬舟笑道,掀起眼帘,看见逢雪,微微怔了片刻,眉眼又弯了弯,说:“小仙姑,你醒啦!”

    逢雪坐了起来,把红袍丢给了他,“谢谢。”

    叶蓬舟摸摸嘴角,“啧,无情。”

    逢雪:“你说谁无情?”

    叶蓬舟笑:“当然是——猫儿呀。你看它多无情,我好心抱它睡觉,它挠我一爪子就跑啦。你小仙姑,你当我说的是谁?”

    逢雪扭过了脸。她不欲搭理叶蓬舟,垂眸思索自己方才的一梦。

    降妖。

    心中默念这个名字,她攥了攥手掌,素白的手微合起,似握住把无形之剑。

    这是一式剑招。

    难道心庙中的那位,曾经也是个逍遥人间的剑仙?

    今生的命运与前世有了不同。前世,她直至在剑气中飞灰湮灭,也没有见过这么一座心庙,一位奇怪的“邪神”。

    “邪神”以邪物当作贡品,譬如硕鼠的尾巴,蔓山君的头颅。

    如果这样,算来还不是坏事,只要她多杀几个妖魔鬼怪,送给对方……

    逢雪晃晃脑袋,打消掉心中的可怕想法,和“邪神”交易,无论如何都非正道。

    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两位仙师,原来你们跑到这来了。”书生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仰头望着二人,央求道:“你们的伤还没好,不能吹风呐,还是回床上好好歇息。”

    叶蓬舟笑了声,跃下屋顶,把手搭在书生的肩膀上。

    “月亮马上就升起来了,有酒有月,不喝上一杯,岂不辜负了良宵美景。”

    张荇之摆手,为难道:“叶公子,你伤着呢,别喝酒,喝酒、喝酒伤身。”

    叶蓬舟拎着他的衣领,往上一带,“上来吧你。小仙姑请你喝一杯呢。”

    逢雪举起酒杯,为书生倒满桃花酒,“我敬你。”

    书生连忙摆手,“应该是我来请客,我敬二位才是。”

    逢雪:“你担得起这一杯。”

    一介凡人,能够在林中拦住这么多妖怪,可以称得上菜刀战神了。

    而且,她和叶蓬舟一身是伤,狼狈不已,这小子万妖丛中过,身上竟一点伤都没有,当真是好人好报,圣人庇佑。

    张荇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双手恭敬接过酒杯,“那我便不客气了,多谢二位仙师。”

    仰头喝完一杯,他又拿起酒壶,“我来敬二位,感谢仙师救命之恩,如此深恩,在下愿意衔草结环,来世做牛做马,来报答你们的恩情。”

    叶蓬舟笑道:“你这呆书生,谁要你做牛做马了?”

    三人举杯邀月,在盈盈月色下喝了个痛快。

    待回到张家时,已到了亥时。夜色深深,人们俱进入梦乡,四下万籁无声。

    桃花酒并不烈,逢雪和叶蓬舟步伐轻盈,未显醉态,倒是张荇之,喝了没多少,就已经软手软脚,高呼“良宵美景,再来一杯!”

    叶蓬舟架着他,“你小子,喝个桃花甜酒都能醉,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差,就不让你碰了。”

    张荇之:“我没醉!”

    叶蓬舟:“好好好,你没醉你没醉。你还能再喝一酒瓮!”

    张荇之傻笑,“嘿嘿,仙娥在邀我共饮呢。”

    叶蓬舟架着人,说:“小仙姑,我先带他走了。”

    逢雪点了点头,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月色清凉如水,她却丝毫醉意也无,拿起床头的扶危剑,决意去试一试剑的锋芒。

    降妖降妖,总要找个妖怪,来试试霜刃。

    不过,经过蔓山君这一遭后,周围的妖怪怕是跑了不少,得去更远些的地方去抓抓妖怪了。

    逢雪拿起自己的行囊,里面东西不多,把紫霄雷符贴身放好,桌上的几碟糕点塞入袋子里当作干粮。

    剑、符、酒、糕点,还有云婆婆送她的云衣。

    逢雪打开床头抽屉,表情忽然凝住,抽屉中空空荡荡,早上还叠好放着的赤红云衣,却已不见踪影。

    第025章 第 25 章

    逢雪环顾四周。

    窗户半开着, 一树桃花怒放。门倒是紧闭着的,应是沈玉京走时,顺手给她合上。

    看来小贼应是翻窗进来了。

    放云衣的是床头雕花屏风镜台。抽屉用铜锁锁着, 锁并未被破坏。

    逢雪在抽屉里找了圈,没有丝毫发现, 便起身走到窗前, 凝神细看了会, 忽而在窗台角落,发现一片极其细微的刮痕。

    白灰被蹭掉了小块。

    逢雪嘴角噙起冷笑, 双手捏诀。

    玄门有追踪之术,只要对方留下一丝踪迹气息, 便能循着气息前去追查。

    手势几番变化, 她嘴角的笑容逐渐敛去, 变成苦闷的神色。几次失败后,只能放弃,少女咬了下唇,重重哼一声, 放弃用术法去搜寻小贼踪迹。

    她跳到窗外, 沿着窗台刮痕,寻找其他的痕迹。

    小贼轻功再好, 身法再快, 也会在春日湿润的泥地里, 留下自己的脚印。

    逢雪找到她和叶蓬舟离去的脚印,却独独找不到小贼留下一丝痕迹。

    咦?

    逢雪闭目思索片刻,忽然纵身一跃, 跳到屋顶上,借着盈盈月色, 在瓦片中从瓦片中搜寻半晌,拿起了一片指甲大小的黄色鳞片。

    她捏着鳞片,在其中感受到一丝淡淡的妖气,低头细嗅,鳞片上有淡淡的泥土气息。

    这是片菜花蛇的蛇鳞。偷走她云衣的,想必是条蛇精。

    不过从鳞片气息来闻,蛇妖妖气清灵纯正,吸食阳光雨露、日月星辰的灵气修炼,与蔓山君宴上那些吃人的妖怪不同。

    修行不易,它为何来惹自己?

    逢雪摇了摇头,想不明白,抽出了扶危剑。长剑“珵”地一声出鞘,在月光照耀下,如一泓明净寒水。

    在梦中,“降妖”一式,能追踪妖气而去。

    她攥紧掌心,想起传授自己剑招的“邪祟”,不免有些犹豫。

    拧眉想了片刻,目光掠过后院开得灿烂的桃花,忽而想到了有双弯弯桃花眼的少年,不由扬唇一笑。

    邪祟传授剑招又怎样?这一路,她不都与未来的魔尊为伍吗?

    犹如大风荡开乌云,她胸中块垒被尽数吹散,长剑脱手而出。

    “降妖!”

    想象中万剑齐发的壮阔场景并未出现,扶危围绕鳞片转了圈后,嗖地一声化作流光往暗处飞去。

    逢雪瞪大了双眼,没有料想到这种情况。她见扶危剑马上就要飞走,只好提气纵跃,追着剑跑。

    剑在天上飞,人在地上追。

    逢雪忍着伤口的疼,在深夜的屋脊上狂奔,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偷衣的小贼。

    快接近飞剑,她踩着檐角往上一跃,双手攥住剑柄,挂在了剑上面。

    夜风在脸上冷冷地拍,逢雪摇摇晃晃地握着剑,被风吹得一脸木然。她思考剑仙模样,试图爬上剑身,脚踩飞剑——

    看上去比较飘逸一些。

    但瞥了眼锋利的剑刃,和时不时晃一下的剑身,她默默收回自己的想法。管它飘逸不飘逸,像不像剑仙呢,能飞就行。

    总比当走地鸡好。

    扶危追寻妖气而飞,但也许是妖气很淡薄,它飞得非常茫然,东晃一下西晃一下,时而俯冲,时而直飞,还要转一个圈。

    饶是逢雪臂力不错,挂得久了,也有头晕目眩,手臂酸软,几要脱力。她低头看了眼,地面离自己有几丈高,摔下去是摔不死。

    倒也不担心脱力了。

    她没来由地想,若是叶蓬舟在这,会不会也畏高?

    以后云巅决战的魔尊……居然也会畏高。

    想到这里,不禁翘起了嘴角。

    扶危飞到附近一块菜地上,晃动几下,忽而笔直坠下。春日的泥土湿润,摔着也不疼,只是难免沾染泥土,有点狼狈。

    爬起来的时候,她的眼前暗了暗,手足无力,在地上待了一会,才慢慢站起来。

    这是户普通人家,后院开垦出来,种了两块菜。

    菜地一片新绿,旁边是一棵大柳树,柳树垂着绿丝绦,风中轻盈摆动。

    长剑冲向柳树,仿佛刺到金铁,发出琤一声剑鸣。

    一条大蛇冲出绿瀑般的柳丝,绷紧的身体仿佛一杆长枪,朝逢雪笔直刺来。

    剑刃从大蛇顺滑坚硬的蛇鳞滑过,只留下一点白痕。

    “降妖!”

    剑刃上忽而亮起点点白光,如星辉撒落,劈开硬如金石的蛇鳞。

    逢雪手下用力,正欲劈断大蛇时,身后传来飒飒风声。她撤剑回防,长剑一拨,把飞来暗箭挑开。

    暗箭刺在柳树上,陷入树干,只剩一截尾羽轻颤。

    她回头看向那栋没有亮起灯火的房子,眼神暗了暗。

    又接连射出几支飞箭,箭鸣嘶嘶,在飞箭掩护下,受伤的大蛇飞快游入半开的窗里。逢雪抬手,欲掷出长剑,忽而房子里响起人声。

    “姑娘请手下留情!”

    一个少女匆匆跑了出来,朝逢雪拜了拜,说:“小蛇无礼,冒犯了姑娘,我代它向姑娘道歉。”

    逢雪收剑回鞘,背靠柳树。

    垂下的柳枝千丝万缕,挡住了她的身影。

    少女维持俯身拱手拜的姿势,等好一会,没有等到回答,不由悄悄抬起头。刚抬眸,就对上柳枝后那双寒若天上晨星的眼睛。

    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头低得更下。

    半晌,绿瀑后传来清灵女声,“你是谁?为何要偷我的东西?”

    少女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脸上一热,低声道:“姑娘,是我们冒犯了。我是个会些驭蛇之法的养蛇人,来到宁镇只为求一匹好布,为家母做衣裳。那日在街上看见姑娘的云衣后,就有些魂不守舍朝思暮想,便大着胆子让小蛇帮我偷过来。”

    逢雪冷笑:“还挺有孝心。你娘知道你送她的衣服是偷来的吗?”

    少女低着眉眼,脸上现出羞惭之色。

    逢雪无意探究她的羞愧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衣服还我。”

    少女连忙点头,“是是,我把云衣放在了房间里,仙姑进来拿……”

    一把长剑从柳枝从探出,霜白的剑刃,笔直指向她素白的脖颈。

    少女瞪大了眼睛,身体僵硬,不敢再说什么。

    “你是想自己拿过来,还是我杀了你,再进去取?”树下的人声音轻而缓,如同清风拂过,玉珠渐落,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带着层狠绝的杀意。

    少女便不敢再使什么小心眼,转身小跑进入房子,再出来时,她的手里捧着赤红云衣,身边却跟着几个打扮各异的人。

    一个头缠白巾,脸色黝黑,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走在最前。两侧的,有手拿竹梆子的更夫,有背负长剑头戴斗笠的女侠客,也有扛着冰糖葫芦的市井小贩……形形色色、三教九流,都从屋里涌了出来。

    逢雪攥紧长剑,心中冷哼,若是刚才跟她走了进去,怕是马上就有无数刀刃架在她脖子上了。

    妖鬼可怖,人心亦可怖。

    寻常时候,她倒不怕这些人。

    前世的时候,她也曾杀过不少盗匪强梁。但用完一式降妖后,周身的力气在瞬间被抽空,她只好倚着柳树,才能站立不倒,勉强提着剑。

    为首的庄稼汉说道:“姑娘,我们并不是坏人。”

    逢雪冷哼了声。

    “五湖四海,皆兄弟也。”那人客气地说:“姑娘剑术了得,可曾听过这句话?实不相瞒,我们几人是四海盟的兄弟。”

    逢雪:“我管你是四海盟还是四洼地,把我的衣裳还回来。”

    “郝大哥,跟这小姑娘废话这么多干嘛?”女侠客说:“反正我们人多,把她绑住,拿着衣裳走就好了。大不了给她钱!”

    小贩笑眯眯地说:“是啊,千金买一布,小姑娘也不算折本啦。”

    庄稼汉朝逢雪拱手,“姑娘请见谅,此布珍奇,留在你身边未免浪费,我们取走它,并非是为一己私欲,而是为了天下大义。”

    逢雪毫不客气呛道:“我倒没听过,哪个天下大义,要先让人当小偷。”

    几个人口中说着话,身子却在轻盈移动,形成合围之势。

    逢雪能听出他们是练家子,功夫不弱,再加上使蛇少女驭使大蛇的功夫,若是一拥而上,怕不好对付。

    但他们似没有杀意,只是真心实意想要拿走云衣,去做个为了“天下大义”的大事。

    这时候,若是低下头,主动献上云衣,也许还能被拉入四海盟,成为一个义士,或者虚与委蛇,先拿到报酬,等力气恢复,再想方设法把云衣夺回。

    逢雪偏偏冷笑一声,“贼就是贼,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我偏不愿意给呢?”

    侠客没好气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大哥,我们直接把她打晕算了。”

    驭蛇少女提醒:“她的剑术厉害得很,灵姐姐小心点!”

    逢雪哼了声,只觉自己是个漏气的口袋,手足酸软,强撑起的力气也在飞快流逝。她勉力举起长剑,剑尖微颤,“要来就快一点,一起上,别磨磨唧唧的。”

    几个人围成的圈子逐渐缩小,只是畏惧她的剑术,才没有出手,若是他们挑开柳枝,定会发现她只是强弩之末,在虚张声势罢了。

    庄稼汉打量着柳枝探出来的半截剑刃,皱起了眉。

    剑尖如冷电劈开绿瀑,他看清了长剑的全貌,惊讶道:“扶危剑?”

    逢雪手中剑一顿。

    庄稼汉招手让其他人收起武器,热切地看着逢雪,也不畏惧她伸出的剑刃,径直走过来,说:“你怎么拿着扶危剑?小姑娘,你是风娘子的传人吗?”

    逢雪重新靠住树,休息片刻,反问:“风娘子?”

    庄稼汉:“你不认识风娘子,那是如何拿到剑的?”

    逢雪抿了下嘴角,说:“同门所赠。”

    “同门?”庄稼汉诧异道:“姑娘师出何处?”

    “青溟。”

    周围响起数声惊呼,“竟是青溟山的仙姑,难怪年纪轻轻,就如此厉害,能伤到云妹的蛇儿。”

    知道她来自青溟山后,这些人对她的态度霎时变得恭敬许多。为首的汉子拱手一拜,双手捧起云衣奉还,致歉道:“是我们情急之下冒犯了仙姑,还请您原谅。”

    接过云衣,逢雪把衣袍拢在怀里,忍不住讽刺,“不要你们的天下大义了?”

    汉子苦笑,“仙姑拿着它,降妖除魔时更有用,更不算浪费,至于我们的大义,唉,再想办法搜罗其他宝贝就是了!”

    逢雪听后,忍不住有些想笑,这些人行事准则实在是奇怪又荒诞,可他们还很认真。

    “仙姑,能同我说说,赠你扶危剑的同门是谁吗?”

    逢雪扫了他一眼,“你先说关于这把剑的事。”

    汉子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慢慢道:“我只认识这把剑以前的主人,哈哈,在我郝大还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江湖游侠,有幸见识过风娘子的剑术。”

    ……

    扶危剑之前的主人,是一位剑术高超的江湖侠女。

    侠女姓名不祥,但她性情飒爽,剑术如风,大家便唤她风娘子。

    听说她原来是位江南的大家闺秀,杀了自己的丈夫跑出来,又有人说,她是江南官家小姐,父亲被奸臣所害,为了替父报仇习成一流剑术,为父报仇后,带着仇人头颅提剑上马,浪迹江湖。

    但无论哪种传言里,风娘子都是来自江南的富家千金。

    她的长相灵秀,身材小巧,白皙粉红的面上,有双水蒙蒙的秀丽双眸,说话也软,吐词总不经意流泻出水乡的柔软迷濛,又像是自幼读过书的,知书达理,心有锦绣。

    看着分明是个温柔体贴的水乡小姐,侠女的性情却风风火火,嫉恶如仇,一人一剑纵马走天涯,杀贼寇、斩贪官,甚至能击退几个拦路的小妖。

    后来,她认识几位侠士,一起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很是肆意潇洒。

    郝大说到此处,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嘴角,露出几分怀念之色,“风娘子,她也上了青溟山吗?”

    逢雪摇头,“赠剑的同门,与我年纪差不多。”

    但是,风扶柳也姓风,说不定有些血缘关系。

    郝大:“那便不是了。我认识风娘子时,她就比你大一轮了。”他笑了笑,“以前风娘子同我说过,扶危剑是有灵之剑 ,如它的名字一般,只选择扶危济世的侠士为主人。”

    逢雪微拧眉头。

    她早就知道,扶危剑与其他剑不相同,颇有灵性。在梦中,长剑几次嗡鸣示警。

    兵刃有灵性,这并不是稀罕事。不独独兵器,但凡随身佩戴之物,只要沾染上了人气,便有可能诞生灵性。

    玉护主的说法也是由此而生。

    兵刃常年被人携带,又经常饮血,就算有灵,凶煞之气也太过。锋芒太甚,若不能涤去其上戾气,还有可能会噬主。

    郝大重重点头,“昔日,风娘子也想要将扶危炼成飞剑,去当一当所谓的剑仙。可惜啊,我们俱是凡人,当不成什么仙了。”

    逢雪说道:“谁能说得清仙缘?说不定她此刻已成为剑仙了呢。”

    郝大笑笑,“赠剑的那人没和仙姑说过吗?剑在人在,既然扶危剑已不在风娘子手里,她必然也不在世上了。”

    逢雪默了片刻,“节哀。”

    郝大也没露出什么伤怀的表情,只说:“这么多年没听过她的消息,我也早猜到了……之前冒犯了小仙姑,是我们的不该,唉,还是请仙姑原谅。”

    逢雪:“你们的大义,非要用偷吗?”

    郝大无奈叹气,“小仙姑在山上苦修,不明白如今的世道。小贼在市井,大盗在朝堂,我们虽是一些三教九流微不足道之人,但也有一颗拳拳报国之心。”

    逢雪默不作声搜索着前世关于四海盟的记忆,没有说什么。

    郝大对偷了她的衣裳很歉疚,便拿出一个匣子,让她随意挑选。

    匣中装满珠宝金银。

    逢雪扫了眼,“是你们偷来的吧?”

    郝大嘿嘿笑了几声,“偷贪官奸商的钱,怎么能叫作偷呢?仙姑,这些俗物,你尽管选,你看这串东海的珊瑚珠怎么样?”

    逢雪摇头,“我还不缺钱,就不要了,拿到衣裳我就走了,以后别偷到青溟山的人身上。”

    青溟山的弟子大多也没什么好偷的。

    郝大笑着附和,送逢雪走了几步,忽而似想起什么,“小仙姑,你可知飞剑淬炼之法?”

    逢雪侧过脸望着他。

    “昔日风娘子为了炼剑,走南闯北,用了十多年搜寻淬炼飞剑之法,炼剑倒是不难,只要找个合适的时辰将长剑和材料投入炉中就行,但是材料属实不好搜集。”

    郝大看着是个朴实的庄稼汉,记性却极佳,丝毫不差地将那几项材料说出。

    一是饮过万人血的寒铁,取金;

    二是千年古树的一段木心,取木;

    三是高山之巅一捧不化雪,四是地心之中一朵红莲火,五是无情众生里一块有情的灵石。

    ……

    比起这五样,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倒不算罕见了。

    “除了这几样,还要有一颗有修为的妖怪内丹做引,一位恶道人的魂魄开刃,从此飞剑斩妖斩魂,无往不利。”郝大说着,笑容泛起苦涩,“只是若非剑仙,哪里能杀死有内丹的妖,怎么能抓到无恶不作的邪修士?要弄到其中一项,就已经很是凶险艰难,若要集全,真是千难万难啊。”

    逢雪记住了几项材料,但也没有太抱以希望。按照郝大的话,风娘子搜寻十年,也只找到一捧不化雪,其他东西连踪迹都不曾寻觅到。

    她的时间远没有十年。

    郝大送至门口,朝她拱手,“我一直替风妹保存着不化雪,既然小仙姑此刻拿着扶危,何时想要不化雪,便可以来四海盟找我。”

    逢雪点头,同他们告别,执剑走了几步,她眉头一跳,想起了自己在哪儿听说过四海盟了。

    那时她还在山上,偶然听见长孙荷月与同门大声聊天,语气激动而愤怒。

    说的是,反贼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有一伙不知死活的反贼,胆大包天,居然敢以献宝之名进京行刺天子。

    天子旁边多少高人,岂会被他们几个江湖人所伤?

    他们还没靠近,就被乱刀砍成了数截,死前倒不曾露出惧色,大声高呼“替天行道,以我为始,从今后,五湖四海皆兄弟也”。

    “一群肮脏的下九流,脏死了,怎么敢来脏我父皇的眼?”

    小公主娇脆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

    逢雪慢慢转过身,说:“要实现你们的大义……会死人的吧?”

    郝大愣了愣,笑道:“世上干什么事不会死人?我们这些人,刀口舔血的事干多了,最不怕的就是个死。”

    逢雪“哦”了一声,摸着剑柄,低声说:“以卵击石,并不可取。”

    四海盟众人讶异地看着她。郝大也有几分怀疑,自己分明没说什么,可少女双眸清澈,似是洞悉一切。

    郝大脸色一白,“青溟山的仙师能勘测天命,小仙姑,你是算到什么了吗?”

    逢雪此刻也只好装出仙风道骨的模样,高深莫测地说:“我看诸位,都有血光之灾,怕是,衰木逢春少,孤舟遇大风,动身无所托,百事不亨通啊。”

    四海盟几人面色顿时惨白如雪,面面相觑。

    死,他们是不怕的。但听仙姑的意思,就算是死了,也未必能达成目的。

    郝大木然立了片刻,才问道:“小仙姑以为如何?”

    逢雪看着他,笑了下:“我哪算得出这么多?我只知道,时运不好的时候,就别强求了。慢慢等,说不定能枯木逢春呢。”

    几人弯下腰,长身一拜,“多谢仙姑指点!”

    逢雪朝他们拱拱手,转身离开。

    她无意干涉别人的选择,以卵击石也好、螳臂当车也罢,就算所有人看来是不自量力的愚蠢行为,她也只会佩服对方的勇气。

    毕竟,这种事她自己也没少做。

    方才忍不住多说几句,不过是为了报答他们慷慨告知炼剑之法而已。

    炼飞剑的材料,她也有一样。

    她摩挲着怀中桃木牌,木质细腻,触摸时,手感温润,如同在抚摸一好玉。清气萦绕其上,好似有春日暖风拂过身体,让人顿觉心旷神怡,疲惫消散。

    千年桃木的木心,一直在她的身边。

    回到张家宅院,万籁俱寂,众人沉在安然睡乡之中。逢雪没有敲门,与春夜清凉夜风一起,悄然翻墙而过,穿过重叠错落的树影花墙,无声往自己睡的厢房行去。

    她的窗前树下,有几个鬼祟的影子在攒动。

    逢雪心中好笑,想到,今日莫不是走了贼运?小贼来了又来,真把她这当自己家了是吧。

    她悄悄地走近,站在那几个小贼背后,打量半晌,眉慢慢拧起。

    这几个小贼,看起来怎么这么眼熟?

    第026章 第 26 章

    “她在里面吧?”

    “里面太黑了, 看不清啊。我喊几声试试,迟逢雪、迟逢雪,你在里面吗?”

    “小声点, 这么晚了,万一人家睡着呢?”

    “怎么能睡着呢?她以前练剑练到多晚, 再说要睡着, 我们可不白来了?”

    “可是要是吵醒她, 她更加生气,不愿意接受我们的道歉怎么办?”

    “哥,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只要我们学野猫乱叫,把她嚎醒来。等她过来看, 再装成不经意路过的样子, 不就好了?”

    “你可真是个天才。喵——喵——”

    “不对, 猫发情不是这么叫的,你听我的,喵呜——呜嗷。”

    ……

    逢雪站在阴影里,双手抱剑, 看那两个小天才蹲在窗户底下, 有一声没一声学猫叫。

    “喵呜——呜呜嗷——”

    “嗷呜——嗷呜——”

    叫了不多时,一个少女匆匆跑来, “你们在叫什么呢?”

    易存二高兴地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告诉她。

    风扶柳脸上的温柔差点挂不住, 嘴角微微抽搐, 表情变得非常精彩。

    “风师妹,我聪明吧?”易存二嘿嘿笑着说。

    风扶柳嘴唇动了动,但最终选择了忍耐, 柔声细语夸道:“聪明,别这么麻烦啦, 我过去唤迟师姐吧。”

    她走到了窗前,屈指敲敲木窗,轻声喊:“迟师姐?师姐,你睡了吗?”

    里面阒然无声。

    风扶柳侧耳听了会,转身说:“看来师姐不在这儿,我们还是回去吧。把东西放在窗户口就行了。”

    易家兄弟“奥”了声,不情不愿往怀里掏,边抱怨:“迟逢雪一天到晚不知道干什么去,到处乱跑,都受伤还到处跑,真受不了她。”

    还没嘟囔几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树后阴影里忽然走出来一道纤长的人影。

    红衣少女抱着剑,立在月色下,尖尖下巴微挑,“到我的窗下,还说我坏话是吧?”

    “啊!”少年受惊,“迟逢雪,你怎么跟鬼一样啊?走路不出声的吗?”

    逢雪:“呸,你怎么狗嘴里总吐不出象牙?”

    易存二瞪大眼睛,“你骂我是狗!”他当即想还击回去,但瞥见少女嘴角扬起,露出一抹笑容,身上绚丽红袍衬得肌肤如雪,颜色灼灼,秀美无边,不由怔了片刻。

    在山上的时候,大家一起穿再朴素不过的布衣,潜心修炼,还时不时打架,打个鼻青脸肿一身是伤。

    就算不打架的时候,他记忆中的少女也总冷着副脸,一副看谁不顺眼就要冲上前干架的母夜叉模样。

    没有想到她下山后这么好看。

    易存二心中一恍惚,平时互怼的话,有点说不出来了。

    逢雪问:“半夜来找我,有什么事?”

    风扶柳迈向前一步,攥了攥袖子,“迟师姐,你的伤好些了吗?”

    逢雪:“还好。”

    风扶柳便垂下眉眼,咬了咬唇,一副欲语还休,不大好意思的模样。

    她生得好看,单薄衣衫在风中颤动,袖角簌簌如蝶翼轻扇。

    逢雪心软了软,说:“夜里风凉,进屋去说吧。”

    把手按在窗台,她翻身一跃,跳了过去,落地时脚步虚软,不觉踉跄了下,便听到身后师妹的轻呼。

    用一式降妖还是太透支体力了,她忍着身体的疲乏酸疼,为三个少年倒好清茶。

    夜晚月光明亮如洗,光可鉴毫,透过敞开的窗,落在青砖地板上。

    无需点灯,月色便可照人。

    几人坐在圆桌前,大眼瞪小眼。

    逢雪看了眼被自己搜刮一空的糕点盘,几分赧然,屈指敲敲桌面,“有事?”

    前世她大抵想不到,自己会心平气和同这几个少年一起同坐饮茶。只是,重来一世,这几个少年在她看来,也就毛都没长齐的小孩,逢雪望着他们,竟生出些望着晚辈的和蔼。

    和蔼是和蔼,若他们犯浑,打也是要真打。

    风扶柳朝两个少年使了个眼色。

    易求一易存二霍地一下站起身,并排立在逢雪的面前。他们抿紧嘴,脸涨得通红,表情显得有点狰狞。

    逢雪还以为他们要打架,把手搭在了剑上。

    少年突然折下了腰,大声说:“迟师姐,我们冤枉你打师妹了!是我们的错!特意过来,向你赔罪!”

    逢雪愣住。

    易求一脸红得像辣椒,把几张符放到桌上,“这是赔礼,师姐一路顺风,早些回家。”

    易存二也扭扭捏捏地把几张常用符咒送上来。

    他们磕磕绊绊道完歉,抬起眼,就对上少女面无表情的脸。

    易存二:“啊……你还生气啊?这些东西我们攒了好久的,再说,我们都吃屎了!”

    易求一堵住他的嘴,“你可别说啦。”

    逢雪嘴角扬了扬,把符咒收好,“行,那我就接受你们的道歉了。”

    易存二嘿嘿笑了起来,笑容憨厚,看向风扶柳,“师妹,你看她都原谅我们啦,你就别生我家的气了吧。”

    逢雪微微侧过脸,“哦?”

    风扶柳垂下了小脸,雪白的耳朵染上霞色,红彤彤的。

    逢雪心里叹了口气。明知风扶柳是个心思重的小姑娘,但看对方这样,她总是会不由心软。

    臭小子和香香软软师妹之间,还是师妹比较惹人疼惜。

    我见犹怜,何况于君呢?

    “师姐,”风扶柳悄悄抬眼看她,一双眼睛水雾蒙蒙的,“听说师姐要下山游历,我也带了些伤药下来。山上的药比下面好,也便宜一些。”

    逢雪点头,“多谢。”

    风扶柳抿了抿嘴唇,羽睫簌簌颤抖。她们之间情分不太深厚,以前还闹过不愉快,再说就显得过分亲昵了。她的心思转动,垂下的眼睛,盯着按住长剑的那只手。

    雪白修长的手,长满剑茧的手,斩妖除魔的手。

    是美人的手,剑客的手,师姐的手。

    风扶柳出了神。

    是逢雪出声,打破了沉默。她说:“师妹天赋很好,日后留在山上,好好修行,别像我一样,”她嗤了声,勾起了嘴角,“你天赋比我好多了,自然不会像我。”

    风扶柳微微一怔,连忙点头,又轻声道:“师姐的剑术也是一流,不必妄自菲薄……”

    逢雪:“我自己还不清楚吗?对了,扶危剑以前的主人,是你亲人吗?”

    风扶柳瞪圆眼睛,“师姐为何、为何……”她竟显得有些语无伦次,顿了一下,喝口冷茶,才继续说:“为何突然问这个?”

    逢雪笑笑,“只是遇到了个风娘子的故人,他很想念老朋友呢。”

    风扶柳垂下眼睛,睫毛轻颤,半晌,才轻轻说:“算是吧。”

    算是吧显然是敷衍的回答。既然对方不愿说,逢雪也懒得问,寒暄几句后,客气送他们离开。

    他们照例翻的是窗。

    易家兄弟翻窗而过后,风扶柳却停在了窗口,回头望着逢雪。

    逢雪也看着她,喊了声:“师妹?”

    风扶柳站在盈盈月光之下,娇柔的面被月光蒙上层清辉,如同洁白无瑕的美人,而逢雪坐在阴影中,只有一双眼睛明亮。

    “师姐……”风扶柳轻声道:“风娘子已经死了,让那位故人,不必再挂念啦。”

    逢雪点头,“好。”

    风扶柳却仍不走,眸光盈盈地望着她,“师姐,要不,你还是回山上吧?我想师姐的作为,大家一定会看到的。”

    逢雪一怔,摇头,“他们怎么想,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风扶柳沉默片刻,又轻轻喊了声“师姐”。

    逢雪温声问:“还有什么事吗?”

    少女看着她,眸中的秋水闪动,半晌,终是垂下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师姐,那位故人,有没有说过,师姐你同风娘子,十分相像?”

    逢雪还未回答,她又蹙起眉头,“师姐,好好养伤,不要再逞强啦。”

    逢雪站在窗口,目送少年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嘴角往上翘起,低声自言自语,“风师妹还挺可爱的。”

    转身回到桌前,手指摩挲扶危剑柄,慢慢握住,用力一抽。

    长剑出鞘,雪白剑光如月华在屋内曳动。

    对月而望,她发现剑身上刻着一些降妖的符文,符文每一笔都细如牛毛,极其精妙,若非对光而望,难以发现端倪。

    逢雪微微一怔,随即,嘴角往上轻扬。

    她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在剑上刻些符文,比起凡俗之剑,多少能对妖怪有些伤害,聊胜于无。

    可在剑上刻符,极费时间,又收效甚微,但凡知道些玄门术法的人,都懒得用这样的笨办法。

    她知道,是因为以前的自己也刻过。

    看来风娘子和她一样,也是个无缘玄门神通,偏偏爱逞强,非要以手中之剑、凡俗之躯,去对抗妖魔的剑客。

    想到这,她眼神柔和,轻抚过长剑,心想,逝者已矣,她能做的,只有好好对待风娘子的剑,让扶危如它名字一般,扶危渡厄,斩妖除魔。

    嗯,以后该更加勤勉、努力练剑。

    逢雪拔剑出门,正欲再练习一个时辰的剑法。降妖剑招能砍伤妖物,可用一次,身体便吃不消了。

    若要熟练掌握,还得加倍勤勉。

    她推开了门,皎洁月色如连连细雨扑面而来。庭院被月光照得发白,好似浸在水中,在庭院中间,不知何时立着道修长的身影。

    月光洒在青年青兰衣袍上,长长影子从他脚边一直往前延伸,正好落在逢雪面前。

    玄门魁首的真仙,此刻看起来,也只是个气质温和、清瘦白皙的年轻人。

    逢雪心中一震,轻轻唤:“师尊。”

    师凌云看向她,点了点头。

    逢雪对自己这个师父时,总是有些手足无措,既敬畏又感激,还如普通人仰望高山一般,充满景仰。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逢雪愣了会,呆呆说:“师尊,进来喝口茶吗?”

    说完她就想起茶刚才在尬聊中被喝完了,现在房间只剩一葫芦酒。

    总不能让谪仙一样的师父和自己喝酒吧?

    逢雪没多少和师凌云相处的经验,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绞尽脑汁,想到,师父特意来这里,想必是为了询问蔓山君的事。

    是了,青溟山附近出现妖怪开会、人肉盛宴,还有白花教活动的迹象。这么多的妖魔鬼怪,足以让山上的仙君下凡,特意走上一遭。

    可是她敷衍沈玉京的那些话,能瞒得住人间的真仙吗?

    她当即低下头,站得笔直,说:“师尊,您是为了白花教来的吧?”

    师凌云摇头,低声说:“不是,我来……”他踌躇片刻,声音轻了些,“我来看看你。”

    逢雪不敢置信张大双眸,呆呆望着他,重复:“看看我?”

    师凌云:“你是我的徒弟。”

    逢雪头皮发麻,“是、是,弟子道行太浅,没有学好术法,给您丢脸了。”她抿了抿嘴角,又说:“不过您放心,在座的妖怪大都被我杀掉了,不会有妖传出去的。”

    师凌云轻轻拧起眉头。

    逢雪心中更加忐忑。

    若是换成哪位师兄师姐在这,肯定会用更轻松的方式诛杀妖魔。是她本事不好,学艺不精,非得拼到头破血流、一身是伤,才勉强赶得上别人的脚步。

    如今她已不在乎别人的冷言冷语。

    可是,站在师凌云面前,心中不免愧怍。

    作为凌云真人的亲传徒弟,她如此拙笨,如同不勘点化的顽石,有负真人期待与苦心。

    师凌云一副不知拿她怎么办的模样,“玉京说你不打算回来了,我便把度牒送了过来,若无度牒,归程多有不便。”

    包裹被纸鹤衔着,飞到逢雪身边。

    逢雪连忙接住致谢。

    师凌云看她一眼,慢吞吞地说:“我从未因你而觉得丢脸,不必这么想。”

    逢雪再抬头时,花树下,已经空无一人,唯有皎皎月色,洒落庭中。

    她缓缓打开怀中包裹。

    里面除了度牒,还有一双崭新的十方鞋,和一件折叠好的道袍。

    十方鞋柔软轻薄,黑色鞋帮上十个白色孔洞图案,代表十个方位。下山游走的方士着云袜,踩十方鞋,云游四方,无量度人。

    这是青溟山的传统。

    上辈子她惊惧之下仓促下山,自然没有拿到属于自己一双云游四方的鞋袜。

    逢雪拿起轻软的鞋,在月下立了一会,直到夜风迎面,方才如梦初醒。

    “原来刚才不是在做梦啊。”

    她喃喃自语。

    ……

    师凌云回到山上时,夜色正沉,千山浸在月色之中。

    天上明月如镜,照夜归人。

    山阶蜿蜒往上,鸟兽皆已入眠,只有簌簌的风声。偶尔一道人形的魂飘过,是以前摔死在此处的行人,与他一起结伴上山,悠然而行。

    怕是哪个贪恋美景的游人,死后也不肯离开,趁着月色在山中飘游,赏险峰美景。

    一人一鬼并排走了段险峻的山路,要分别之际,师凌云朝那抹游魂拱手拜别,游魂亦在他面前停留了片刻,做出俯身的模样。

    无言相对一拜后,他继续向道宫而行。

    “师兄,”头发斑白的女冠手执木拐,立在山阶上等他,“你回来了。”

    师凌云点了点头。

    紫云真人道:“逢雪那小丫头无事罢?”

    师凌云:“无事,不必担心。”

    紫云真人拄着拐,笑着说:“那便好,宁镇居然藏着这么一个鬼修,真是难料,若那孩子真不幸出什么事,我这把老骨头,死也难安息了,更无颜对师兄了。”

    师凌云按照之前的步伐,走出一段路后,忽而不见旁边人,转身望去,人却远远落在了他的身后。

    他蹙眉,问:“师妹不必自责,世事本就难料。你的腿受伤了吗?怎么走得这么慢?”

    紫云真人笑了起来,拐杖敲在石阶上,声音清脆。她脸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白发闪烁银光,说:“以前我最活泼,走路时蹦蹦跳跳,总走在师兄前面的。不过啊,近些年,腰也弯了,牙齿松动了,腿脚也不利落了,有时候还会梦见很久之前的事情,被小丫头几句话,居然被勾起了乡愁。”

    “师兄呐,我不是腿受伤了,我是老了啊。”

    师凌云眉头紧锁,看着女冠头顶斑斑白发,竟觉得有几分刺目。他犹豫片刻,转身走回去,将脚步放慢到紫云真人一样,与她一起慢慢往前走。

    “师兄总是走得太快了,我们这些俗人,跟不上你的脚步。”紫云真人开玩笑似的埋怨道。

    师凌云垂下眼眸,“那我走得慢一些。”

    紫云真人便又笑了起来,干瘪的嘴角上扬,扯动脸上的皱纹。她跟在依旧年轻的师兄身边,手放在身后,锤着酸疼的腰,说:“师兄你这样的修行天才……唉,再过千百年,师兄还会记得我们这些山上俗人吗?”

    师凌云眼睫一颤。

    紫云真人停了下来,抬头望去,明月之侧,有几颗疏星。

    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一位天上的仙君。

    紫云真人很少这样直视星辰,以免对神明不敬。但此刻,她望着夜空的星星,轻轻说道:“天上的星辰,还会记得曾经的故人吗?”

    “会的。”

    身边人沉声答道。

    紫云真人道:“我要把天上的星星记下来,这样,师兄飞升以后,就能靠多出来的那颗认出你来了。”

    话语有些熟悉,她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曾这样同师父这样说过。

    可惜师父踏鹤仙去后,天上没有多出一颗星星。

    而她也已经老去,怕是活不到师兄飞升之时。轮回转世后,她不认识天上星辰,但星星,大抵还会记住她,也依旧会在夜晚照彻她,一世又一世,如同照亮每一粒微尘。

    她看向旁边的年轻人,说:“玉京的修炼天赋也极好,总让我想起以前的师兄。”

    师凌云温吞地说:“他是挺不错的。”

    “可惜了逢雪那小丫头,磋磨许多时光,”紫云真人摇头,露出丝和蔼笑容,“师兄,也许你当时,就不该把她带到山上,收她为亲传,就算是为了玉京——”

    师凌云打断了她,语气一改往日温吞,变得认真,“师妹,我说过的,我收她做亲传,不是因为玉京。”

    紫云真人疑惑地望着他,“哦,那是为何呢?”

    既然不是为了沈玉京,为何要把一个天赋极差、争强好胜的孩子收为亲传呢?

    “因为她……”

    师凌云拧了下眉,垂眸望着月色下的群峰。

    千山月冷,松风如浪。

    他想起少女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面上露出清浅的笑意,“生若尘埃,心怀沧海。”

    “心怀沧海,”紫云真人琢磨这句话,也不由笑了起来,“偏以尘雾之微,去补益山海,萤烛末光,去增辉日月,真是个倔强的孩子啊。”

    第027章 第 27 章

    拿到度牒, 第二日,逢雪便准备与众人辞别,继续往前行了。

    张荇之却找到她, 犹豫地说出一事。

    “小仙姑,”他为难道:“本不该麻烦你。可是小仙姑本领高强, 我没见过比你更厉害的人了。”

    给逢雪戴一顶高帽后, 他将自己的请求娓娓道来。

    张荇之马上要去岚坪县赴任, 但如今世道不太平,道路上多强梁, 还有精怪鬼魅拦路。

    书生见识过蔓山君的“人肉宴”后,对妖魔鬼怪更加害怕, 便邀请逢雪叶蓬舟同路而行。

    逢雪低声说:“可我还要赶路的。”

    书生费力抱起一方木盒, 打开后, 里面白晃晃的银子闪闪发光。他赧然道:“小仙姑自然是看不上这些俗物的,但我也搜集不到什么宝贝,只能以俗物来报答您。”

    逢雪摸了摸下巴,“我想想, 岚坪县……途径廉州是吧, 正好与我顺路,那我便护你一程吧。”

    绝对不全是白花花的银子闪瞎了她的眼!

    书生大喜, 俯身长作一揖, “多谢小仙姑!”

    离别之际, 张家备好车马,依依不舍一路相送,一直送到几里外。

    “姐姐, ”两个小孩跑过来,送上心爱的一包麻酥糖, 邀功似的和她说:“那天晚上,我们保护好了娘亲哦!”

    逢雪摸摸他们的脑袋,笑道:“你们真厉害,连夜游神都怕你们啦。”

    孩子便骄傲地挺起胸膛,开心笑了起来。他们依旧不知那晚残酷血腥的真相,只知道,在夜游神底下保护住了娘亲,是可以向周围小孩炫耀一辈子的事呢。

    张氏夫妇也上前,正准备跪拜感谢时,一双手却扶住了他们。

    “干什么呢?”逢雪冷着脸,“当着孩子的面呢,再说,可别给我折寿了。”

    他们便只好躬身感谢。

    纵然之前,已经谢过很多次了。

    逢雪翻身上马,“走了啊。对了,”她想起一事,“荒山上有一座破庙,祭拜的是以前一位技艺精湛的织娘,叫云婆婆。若你们真想报恩,替我多去看看她,带些酒水美食蔬果,陪她说说话,便行了。”

    “是是。”他们连声应答。

    三人纵马往前,马蹄踏花,十里春风相送。

    “荇之,记得写信回家!”

    “小仙姑,叶公子,一路平安!”

    “姐姐,再见。”

    ……

    官道宽阔,路面平整,老者赶着牛车,书生倒坐毛驴,侠客飞驰骏马,车马飞起尘埃,有人脚步匆匆,有人步履从容,与逢雪他们错肩而过。

    过了一段好走的官道后,便要开始翻山越岭了。

    岚坪县在隔壁的廉州,毗邻梁州,从宁镇到小县城,就算是骑马,也要七八天的路程。

    两州交攘处多山,纵是走官道,也难免要翻山越岭,耽误脚程。

    但对于一辈子没出过宁镇的书生,两侧绵绵高山,别有一番风味。

    张荇之坐在马上,悠悠而行,看着险峻高山,不禁感叹山崖之陡峭,他们将要从峡谷穿过,两面高山仿佛被一剑劈开,留下条窄窄道路,供行人通行。

    “当年的人是怎么找到这处山谷,怎么挪开挡路的巨石,凿出如此道路来?”

    叶蓬舟双手抱臂,笑道:“要建这么一条路,可得死不少人吧。”

    书生摇头晃脑,“叶公子说得对。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如今,只是依仗前人的庇荫。”

    逢雪想到一事,嘴角扬了扬,没有说什么。

    山峰披绿,春色盈盈,陡峭的山崖,也有翠绿杂草、火红山花钻出,为冰冷岩壁增添几分溶溶春意。

    日光透过窄窄一线天照下,等日影西移,四周便早早暗了下来。

    他们都不愿累到马儿,不到傍晚,就下了马,寻个平坦之地,准备席地而眠。逢雪牵着几匹马儿去吃草,叶蓬舟搜集柴火生火,只有张荇之这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不知做些什么,几次尝试干活却帮了倒忙后,被勒令乖乖坐在原地。

    叶蓬舟生好火,见他一脸苦闷,笑道:“你垮着脸做什么?让你偷懒还不开心?”

    张荇之怏怏不乐,低声说:“让两位恩人干活,自己却干坐在这儿,我心中实在羞愧难当。”

    叶蓬舟扬起嘴角,挑动火焰,调侃道:“官老爷嘛,不就是享福的?”

    “我不想当享福的官老爷!”书生忽而激动,大声说道。

    叶蓬舟看他一眼,弯起双桃花眼,敷衍地附和:“好好好,你不想当享福的官老爷,行了吧?”

    但张荇之似受激,又或者是无聊,端坐在火堆旁,絮絮诉说平生志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公子,你莫笑!我是真这样想的。可惜我商户出身,无缘功名,举荐之路亦无门,只好、只好,走了些歪门邪道。”

    书生脸色通红,垂眸望着火焰,黑色的眼睛里火光闪烁,“如今朝堂贪墨横行,可我并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乌云蔽日,不见青天,若有一日,愿为长风,替天下人荡破这漫天阴云!”

    他语气坚决,话如金铁,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叶蓬舟听了,却笑道:“志在天下?我看你连个岚坪县都难摆平。”

    “叶公子!”

    “你这嘴巴真讨打。”逢雪把马儿牵回来,坐在火堆旁,说道:“以前没少被人打吧?”

    叶蓬舟朝她眨眨眼,“他们都打不过我。”

    逢雪把剑横在膝盖上,拿出张家为他们准备的赶路饼子,将其烤得软了些,便就着桃花酒吃饼。面饼子扎实,里面有层白糖浆,一口咬下去,流心糖浆在嘴里爆开,算是赶路枯燥旅途上的难得美味。

    吃完,逢雪决定和叶蓬舟分开守夜。她守上半夜,对方守下半夜。

    张荇之也自告奋勇要守夜,被两个人给按住了。

    逢雪振振有词,“你是我们的雇主,哪有让雇主干活的道理?”

    书生:“然而、但是,圣人曾说过……”

    叶蓬舟一把把他按在地上,凶狠地说:“睡!”

    书生委屈巴巴“哦”了声,抱住自己的包裹,缩到旁边去睡了。

    叶蓬舟把酒葫芦放在火上烤了烤,望着逢雪,笑道:“小仙姑,守夜无聊,我们一起喝酒不?”

    逢雪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睡。”

    叶蓬舟撇了撇嘴,还想辩解几句,抬眸看见少女冰凉的眼神,不由像书生一样,委屈“奥”了一声,靠坐在树下,闭上眼睛。

    深红火焰安静燃烧,柴火时而爆开噼啪的声音,火星如萤飞开。

    逢雪盘坐在火堆前,面容沉静如水。

    在黑暗的峡谷里,火堆拥起一片小小的暖光,两侧重峦叠嶂,有子规对月嘶鸣,一声声叫着“不如归去”。

    她身上穿的是那件崭新的道袍,脚上踩着十方鞋,坐在漆黑峡谷里,守着这一方光亮,听左右鸟鸣猿啼,别有一番滋味。

    等到夜半,月亮从峡谷升起,皎洁的月光如流银一般倾泻在地上,将前路照亮。

    逢雪打算喊醒叶蓬舟,望过去,却见树下的少年已经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醒得这么早?”她小声说。

    叶蓬舟笑了笑,黑亮的眼睛倒映火光,格外明亮,“小仙姑,你听见了吗?”

    逢雪侧耳细听。

    远处有山风呜咽,子规嘶鸣,近处是火焰噼啪声响。

    听了好一会,风中夹杂着细细的歌声,飘了过来。

    逢雪当即按住了剑,以为又遇见妖鬼开宴。

    叶蓬舟把手按在她的剑柄上,“小仙姑,杀气别这么重吧,这次可不是人肉宴,是山中精怪的花月夜呢。”

    “花月夜?”

    “快随我去,等宴散了,可没好酒喝了。”叶蓬舟拉着逢雪便要走。

    逢雪看了眼地上睡得人事不知的书生,“留他在这,太危险。”

    叶蓬舟一拍脑袋,“还是小仙姑想得仔细。”他蹲在张荇之身边,拍拍他的脸颊,“书生、呆书生?”

    书生睡得翻了个身。

    叶蓬舟揪住他的耳朵,“快醒来,随我们去喝酒!”

    “喝酒?”书生昏昏沉沉地摆手,嘟囔:“不行了,不行了,小生不能再喝了。 ”

    叶蓬舟:“那去看山上的花妖美人。”

    书生听见这几个字,似是梦到什么,笑了几下,闭目念诵:“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叶蓬舟拧起他的耳朵,“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他凑到书生的耳畔,大吼一声:“快起来!你太爷爷要来吃你了!”

    “太爷爷?”书生面色遽然苍白,在梦中惊惧而起,睁大了眼睛,“太爷爷你莫过来了,仙姑救我……哎?”

    眼前哪有恶鬼?只有俊美少年双目含笑地望着他。

    张荇之:“太爷爷?”

    “哎——”叶蓬舟拖长了声音,“小曾曾曾孙子。”

    张荇之拍拍胸口,缓过神来,“叶公子,你怎么还占人便宜呢?”

    叶蓬舟拉他起来,“快走,精魅们的花月夜不会太久,我们偷偷过去,偷一壶月露酒过来。”

    “花月夜是什么?”书生兴致勃勃,小跑跟在他们身后。

    花月夜逢雪倒也听过。月亮明澈时,山中的各种精魅花妖便走了出来,在月色下相聚,共饮花蕊中盛的露水。

    春日百花盛开,这样的盛会也只大多在春天召开。深山老林、人迹罕至,如若有旅人幸运碰上,好心的精怪还会慷慨赠予一杯露酒。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精魅都好心慷慨。它们虽不像吃人的妖怪那么凶残嗜血,但也不少调皮顽劣的,喜欢恶作剧,对旅人开几个无足轻重的玩笑。

    比如装作鬼火,飘来飘去吓唬人。

    张荇之笑出声,“我就说,大多是坟地生鬼火,怎么有些书上还记载,深山老林也遇见了鬼火。”

    逢雪道:“不过他们大都没有坏心,路上遇见,不必害怕。若是你迷路了,说不定它们还会为你指明一条道路。”

    她停下了脚步。

    飘忽的歌声从身侧石壁飘了出来。

    石壁上覆盖厚厚一层绿萝,几人悄悄拨开垂下的藤蔓绿萝,摸出一条路来。悄悄走了几步,山洞之中别有洞天。

    月光透过岩石的缝隙,点点洒落,如同朦胧星光,照亮了四下。在正上方并无山石遮拦,可见青天,明月皎白,月下,几只羽毛斑斓的鸟儿在旋而起舞。

    洞中坐满了各式各样的精怪。硕大的大黑熊仰卧在地上,肚子随吐息一起一落,毛茸茸的黑毛里钻出几只顽皮的小花妖。

    花妖与小鸟踩着熊肚子跳来跳去,嬉闹玩耍。

    纵眼望去,虎与鹿同坐一席,狼与羊共饮一樽,和气融融。

    书生乍看到这么多精魅,又想起蔓山君宴客那惊魂一夜,不由几分害怕,紧跟在逢雪叶蓬舟身后,好似只跟在父母身侧学路的雏鸟。

    逢雪故意放缓了脚步,把他带到一块石后,压低声音,说:“不用怕,它们不会伤人,不信,你闻一闻。”

    书生用力一吸气。

    花香、泥土香气、草木清香,齐齐涌入他的鼻腔。如同山中清风拂过,他只觉灵台都清明几分。

    山中清灵之气都聚在了这儿,与蔓山君宴上的肮脏浊臭截然不同。

    他不禁露出了微笑。

    一个又一个小花妖扇动花瓣做的翅膀,怀里抱着卷起的叶子,在四周飞来飞去,身上发着朦胧清光,如同点点萤火。

    它们嘴里哼着歌儿,声音细细小小,听不出具体的曲调,轻柔的声音如同山风温柔拂过树叶时的沙沙声。

    叶子里装满了花露酒。花妖们飞到妖怪们面前,在他们手里的叶子杯里倒满了露酒,又扇动翅膀,轻盈飞到其他精怪身前,为它们倒酒。

    一个红色的小花妖飞到逢雪他们面前。

    它见逢雪几人手里没有酒杯,好心地送给他们三片叶子。他们学着其他妖怪,把叶子卷起,当作酒杯,接住小花妖倒下的露酒。

    露酒倒在叶上,银珠滚落,很快就倒满一杯银液,光华四射,如同接住了一杯月光。

    花妖怀里的叶子杯只有拇指大,里面的酒液却流不尽一般,足足倒了三大杯出来。

    逢雪低头喝了口露酒。

    花香果香蜜香涌入喉中,山中一年的精粹,似都在这杯酒里。风花雪月,雨露阳光,全都酿入酒中,埋了一年后,留在万物复苏时,慷慨赠予诸位品酌。

    她顿觉神清气爽,身体顺畅,不由嘴角翘起,朝小花妖笑了笑。

    花妖小小的,只比她的拇指稍大一些,身上拖着火红的花尾裙,怀里抱清脆的绿叶杯。它围着逢雪转了圈,忽而飞到她的衣领,停在领口处,往里面张望,火红翅膀轻轻扇动。

    逢雪想了想,从衣领拿出来那块桃木牌。

    木牌上清气浓郁,很得草木之灵的喜欢。花妖高兴地抱住木牌,用脸蹭了蹭,在上面打滚。

    滚了几遭后,小花妖抱着杯再飞起来,在逢雪叶子杯前转来转去。

    逢雪一怔,“你要为我再倒一杯酒吗?”

    小花妖点头,把她的叶子杯重新倒满。

    逢雪微笑,“多谢。”

    小花妖也甜甜笑开,花尾裙在一瞬间绽开,好似对着逢雪开了一次花。她扇动翅膀,意欲飞开时,又一盏叶子杯放在她的面前。

    少年眨巴眨巴眼,央求道:“好小花,给我也斟一杯,好吗?”

    妖怪精魅也多爱美,喜好颜色姝丽美好之事物。看着英英玉立神采飞扬的少年,小花妖的花尾裙往外舒展,又开一次花,将怀里小小的杯子倾倒,乖乖为少年倒酒。

    倒呀倒、倒呀倒……

    倒了许久,叶子杯的酒永远只有半杯,怎么倒都倒不满。

    小花妖蹙起了眉毛,腮帮子鼓起。

    逢雪自然也看出来,是叶蓬舟暗暗用什么术法,把杯中酒移到了自己的嘴里。小花妖倒一口,他便喝一口,自然永远也不满。

    喝了太多酒,素来苍白的面庞都泛起丝丝红。

    连花妖都欺负,好不要脸一魔尊。

    她用力踩在叶蓬舟脚背上。

    少年反而朝她一笑,眼波潋滟无比。

    “够了啊!”她咬着牙警告,“别欺负小花妖。”

    叶蓬舟嘻嘻笑,“好嘛,尊小仙姑的令。”

    然而这时,小花妖怀抱着的杯子流出的酒液却越来越少,她把杯子倾倒,用力晃动,却只流出零星几颗酒液。

    露滴在叶子上滚动,盈盈如泪。

    小花妖瞪大了眼睛,片刻,意识到自己的酒杯被倒空了,愣了片刻后,忽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霎时,歌声舞蹈一滞,所有的精怪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第028章 第 28 章

    逢雪重重踩在叶蓬舟的脚背上, 瞪了他一眼。

    ——你说你,欺负它干嘛?

    少年“嘶”了声,也知道自己理亏, 默默用手指去摸小花妖,“哎, 别哭了, 大不了我还你一些。”

    小花妖躲开他, 抱着自己的叶子杯,哭得伤心欲绝、不能自理。

    但逢雪的注意力却放在那些精魅之上。

    一般来说, 山中精怪对人并不会有恶意。精怪们若不想堕为妖物,吃人肉增长修为, 便只能以日月精华为食, 修炼过程缓慢, 修行极为不易。

    它们不会轻易伤人。

    但泥人尚有三分火气,惹怒这些精怪,会有怎样的后果,她也难以预测。

    以前有人得罪了山中的精怪, 眉毛头发被揪光, 行李被推走,被山精们整得狼狈不已。

    逢雪想了想毛发被拔掉, 衣服被扒光, 似个光溜溜卤蛋的模样, 气呼呼地想,若待会真会这样,她就把叶蓬舟推到最前面。

    让惹事的人先做卤蛋!

    惬意卧在地上的黑熊坐了起来, 如一座小山。

    “小杜鹃,”它的声音低沉, “你哭什么?”

    小花妖哭得打嗝,细弱地说:“有人、有人喝光了我的酒!”

    黑熊精雄浑的声音如同滚雷,“是哪个不守规矩的客人?难道不知这儿规矩,客人只能饮一杯吗?”

    叶蓬舟倒很坦荡,从石后走了出来,朝精怪们一拱手,笑吟吟地道歉。

    逢雪便也走了出来,说道:“深夜冒犯,还请见谅。”

    黑熊精看见她后,忽而立了起来,脑袋几乎顶到岩壁,刮擦中碎石如雨滚落。它俯身望着逢雪,问道:“可是青溟山的仙姑?”

    逢雪点头,“正是。”

    “青溟山……”黑熊精一看便是头蛰伏山间多年的老熊了,厚厚的熊掌上都长着青荇。

    这可比宴会上的蜘蛛娘娘厉害多了。

    它双掌合在一起,像模像样地给逢雪作个揖,问候道:“山上的青松真人如今可还好?”

    逢雪回礼,如实答道:“师祖已经驾鹤仙去许多年。”

    黑熊精沉默了半晌,追忆道:“上次见到青松真人,还是开山路的时候。朝廷意欲在山中修出一条道路,大兴土木,许多老树被伐,壮丁也死了不少。”

    “真人怜惜生灵,一剑劈开高山,为万代开路。没想到如今路还在,真人却已经离去了。”它的声音不乏叹息与追念。

    叶蓬舟却高声道:“真人驾鹤仙去,路却还在,千秋万代,便人通行,岂不是一桩妙事?”

    他只把两句话调换了个顺序,却一扫黑熊精心中阴霾,让人平添几分豪气。

    黑熊精哈哈大笑,笑声震得山谷隆隆,碎石飞落。它重新坐下,笑道:“小子说得不错,这么会说话,就不计较你弄哭小花妖了。来,既然贵客远道而来,今日破例,我们痛饮三千杯,不醉不归!”

    ……

    饮到最后,连小花妖都醉了,摇摇晃晃在空中飞。

    红裙小花妖早原谅了叶蓬舟,在他和逢雪之间飞来飞去,拿两人的发丝荡秋千,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月亮逐渐从头顶洞口移走,精怪们也陆续离开。

    黑熊重新躺在地上,如一块古老的巨石,与山峰融于一体,难分彼此。

    逢雪朝它拜了拜,也欲离开。

    那只小花妖却拽着她的发丝,跳上了她的肩头。

    逢雪微笑,面对这么个小东西,她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害怕一口气便把她吹远了。她垂下眼睛,轻声问:“小杜鹃,还有什么事吗?”

    小花妖扇动翅膀,飞到她的面前,仰起小脑袋,轻轻亲了口她的面颊。

    脸上好似被羽毛拂过,麻麻痒痒。

    连带她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

    逢雪眉眼弯了弯,嘴角翘起,拱手同花妖们告别,走出了洞窟。喝了许多月露酒,她发现自己步伐轻盈,精神抖擞,毫无睡意。

    后背结痂的伤口痒痒的,她挠几下,黑痂脱落,重新长出了细腻柔嫩的肌肤。

    月露酒严格来说是山中灵气结成的精粹,并不能算酒,就连一口倒的书生也没有醉。

    书生是一介凡人,因此,对月露酒的神奇之处感受得最为明显。

    “小仙姑,我感觉自己力气大了许多!”张荇之步伐轻盈,只觉身体源源不断涌现生机,灵台也从未如此清明过,“好神奇的酒啊。”

    但过了会,他意识到一事,挠着脸颊,说道:“现在我根本睡不着了。”

    生生不息的清气在体内流动,让身体生不起一丝的困乏疲惫。

    逢雪也正觉如此。枯坐在火堆前无聊,想要找地方练剑,又怕误伤到山中精怪。

    百无聊赖之际,忽听叶蓬舟道:“有个好事,你们去做不做?”

    逢雪掀起眼皮,嫌弃地说:“你能想出什么好事?”

    叶蓬舟委屈,“小仙姑,你怎么这样看我?”

    张荇之摆手,说道:“叶公子,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别的本领很高,但惹事的本领,也实属一流!”

    叶蓬舟托着下巴,笑容懒散,也不生气,笑道:“你这小子,好歹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和小仙姑一起来说我是吧?所以你们去不去?”

    逢雪问:“去干什么?”

    叶蓬舟道:“修路!”

    “修路?”

    逢雪怔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他说的还真是一桩好事。官道纵然如今已成为交通要道,经常有人通行,但因山中碎石滚落,难免崎岖不平,枯木巨石拦路,阻碍了交通。

    既然他们饮下月露酒,一番力气无处使,何不趁这个机会,将道路去修一修?

    逢雪纵身而起,直接开干。她如今力大无穷,好似身上贴着几张力士符,连拦路的巨木,都能轻松挪开。

    另外两个人也揽起袖子就开干。

    他们沉迷除草运石,再抬头时,天光已经大亮,脚下的道路亦变得平整通畅。

    这时,月露酒的效用开始逐渐散去,无尽的力气也跟着消逝。

    逢雪拍拍手掌上的土灰,笑道:“行了,马儿也歇好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叶蓬舟盯着她看了会,笑道:“小仙姑,你脸上灰扑扑的,像一只花猫儿。”

    逢雪见他,也是灰头土脸,俊美容颜蒙上层灰土,只是桃花眼依旧明亮飞扬,笑容也依旧欠揍。

    她便道:“你以为你比我好到哪里去吗?”

    叶蓬舟走近一步,轻声说:“我来帮你擦一下。”

    逢雪一怔,直到冰凉手指从眉间拂过,才猛地回神,往后退了一步。

    张荇之没精打采,慢腾腾地说:“啊,我的胳膊怎么开始疼了。原来力气变大只有一夜啊,我还以为我以后是个大力士了呢。”

    清浅莲香在鼻尖萦绕,逢雪别开眼睛,翻身上马,“走!”

    三人纵马飞驰。

    道路被修缮平整后,马儿总算可以迈开四蹄,大步狂奔。

    中午时,他们找了个地方稍作歇息。

    迎面而来一队商队。

    客商们亦停下来休整交谈,对道路变平整惊叹不已。

    “以前走这条道,得牵马慢行,免得被石头绊倒,遇到枯木拦路,车过不去,还要忙活半天卸货。今日是怎么了?路突然就通了。难道是朝廷派人来修路了?”

    “哈哈哈,怎么可能是朝廷?我宁愿相信是什么山精鬼魅见行路难,把拦路的石木搬去了。”

    “说起来,听说这条道路便是天上剑仙一剑劈开,也许是剑仙又下凡,替我们扫清道障呢。”

    “听说这山里有个黑老爷山神,一直庇护行人吗?说不定是黑老爷派虎狼力士,把路障清扫一空了。”

    “我们运气好啊!以前路上还经常有巨蛛大蛇盘桓吃人,这一路走来,居然没遇到妖怪。”

    他们交谈声随风飘到逢雪几人的耳中。

    少年目光相对,不由会心一笑。

    一位客商注意到逢雪身上道袍,走过来,朝她客气地俯身行礼,喊了句“仙师。”

    世上多鬼魅妖物害人,深山野林中,遇见一位方士,让客商们顿觉安心不少。他瞥见逢雪沾满泥土的十方鞋,笑道:“仙师可是从青溟山来的?”

    逢雪点了点头。

    客商面上便扬起了微笑,殷勤问道:“小仙姑可吃过了?”见逢雪点头,他便回去和同伴们嘟囔几句,再走过来时,手里提着好些东西。

    茶叶、肉干、饴糖、芝麻、葡萄酒……客商们从自己行礼和货物中拿出些吃食,非要送给逢雪,让她路上吃。

    逢雪有些窘迫,连忙摆手,表示拒绝。

    可客商笑容满面,话又说得好听,什么“东西并不珍贵,只是一点心意”,什么“仙师自是看不上这些俗物,但好歹收下我们的一点心”……

    逢雪面对妖鬼凛然不退,竟被这个客商逼到了角落。

    叶蓬舟看不过去,只把那瓮葡萄酒提走,对客商道:“现在行了吧?别再逼小仙姑收礼了,你不知道,青溟山的仙师面皮最薄吗?”

    客商付之一笑,双手合起,又认认真真朝他们作一揖,才转身回到自己商队中。

    逢雪连忙翻身上马,纵马驰去,身后还传来商人们的告别声。叶蓬舟提酒赶上,瞥见她面上薄红,忍不住笑出声。

    逢雪瞪过来。

    少年红衣猎猎,笑道:“没想到青溟山的名头这么好使,走路上还有人送酒,小仙姑,你说我要不要也去置办一身道袍穿穿?”

    逢雪道:“就算穿上个道袍,你也不像个修士!”

    叶蓬舟:“哦?那像什么?”

    逢雪哼了声,想起大泽旁的血衣大魔,忍不住让马蹄放缓,歪头打量少年。

    少年五官端方清俊,独独一双眼睛,笑如桃花,平添无数风流昳丽。

    她以为的魔尊,纵年少时也该是阴郁冷血,疾世愤俗,身负无数痛苦与血腥。

    没想到啊,竟是这样一个人。

    眸光生动,面容鲜活,冰凉肌肤下,偏偏藏颗滚热的心。

    叶蓬舟被她盯了会,开始还想假装若无其事,但没过多久,就仓皇转开目光,雪白的耳朵却变红了。

    逢雪心中哼一声,心想,还说我面皮薄,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他们将要离开峡谷时,山壁上突然出现一簇火红的花。血红的杜鹃热烈绽开,在逢雪纵马经过时,一朵红色花朵轻飘飘坠下,正落在她的肩头。

    逢雪看了眼落花,想起昨夜的小花妖,不由一笑。跃出峡谷,她回眸望去,许多年前,师祖一剑分开高山,又有许多壮丁搬石填路,才在天堑之中,开辟如此坦途。

    现在,路上障碍清扫一空,又能纵马疾奔。

    她不担心没过多久,又有枯木倾倒,山石滚落,拦住去路。

    前人曾照我,我照后来人。

    逢雪翘起嘴角,双腿一夹,春风迎面,青翠树林、绵绵山林,敞开怀抱朝她奔来。

    ……

    又走了几日,眼看马上就要到岚坪县的地界了。

    天色将暗,山林幽暗,书生叹口气,连着好几天风餐露宿,现在的他,无比渴望一张温暖的床。

    他的心声似是被老天听见,山下忽而亮起了一点如豆灯火。

    书生大喜,招呼道:“小仙姑、叶公子,快看,那儿有户人家,我们正好可以借宿一晚上!”

    逢雪看他欣喜的表情,不忍泼他冷水,按照她前世的经验,黑暗中亮起的灯,大多都是坟地飘摇的鬼火。

    但张荇之却高兴地驰马朝那头奔去。

    逢雪便也不紧不慢跟在了后面。

    下了山坡,穿过树林,面前竟真出现了一户农舍。

    茅草小屋前竹篱围起几块菜地,外面十几只鸡在悠闲地啄着地上草粒。山楂树下一架竹长椅,头发稀疏的老人坐在旁边矮凳下,舞动手中篾片,正在编织一个竹筐。

    逢雪扫了眼四周,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只是山脚下的普通人家。她回头看了眼叶蓬舟,少年满面是笑,似乎也在高兴,马上可以找到歇脚的地方。

    张荇之在篱外喊道:“老人家?老人家?”

    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喊好几声才抬起了头,放下篾片,弓着腰走过来。

    他的脸上布满皱纹,身体干瘦,好似一截枯木,眼睛浑浊,也许是因为太老,稀疏的白发显得几分发黄。

    逢雪悄悄吸一口气,鸡屎的味道扑面而来,顿时捏住了鼻子。

    这老者养了太多只鸡,空气中弥漫一股浑浊的鸡味,倒也闻不出什么端倪。

    “有什么事吗?”老人问道。

    张荇之笑着表明来意。

    “行吧。”老人想了片刻,替他们打开篱笆,让几人进来。

    张荇之打量着山下小屋。屋子搭了三间,他心中一喜,想到也许能有床睡了,面上挂起笑容,问:“老人家,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的吗?”

    老人摇头,把油灯点亮,放在桌上。

    烛火如豆,光芒悠悠。

    “我和两个侄子一起住在这儿,”老者捶打着后背,问:“客人可曾吃过晚饭?”

    张荇之道:“老人家肯收留,我们已经万分感谢,不用再吃啦。”

    老人摇头,“正好我也没有吃饭,多煮一些就是了。”

    书生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便多谢老先生了!”

    老者笑笑,从熏得发黑的柜子里,拿出几个茶碗,替他们倒了三大碗茶水,“叫我黄伯便好。”

    “黄伯,”张荇之环顾四周,好奇道:“你侄子还没回来啊?”

    黄伯低声说:“他们去喝亲戚的喜酒了。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回了吧。客人稍等,我去给你们做饭。”

    “叨扰了!”

    等老人走到后厨去做饭,张荇之笑着对二人说道:“没想到我们运气不错,遇见个这么善良的老丈人。”

    逢雪抱剑,面无表情打量四周。

    确实只是个寻常的农家小舍。

    她看向叶蓬舟,“你觉得呢?”

    叶蓬舟撑着脸,垂着眼帘,眼睫在苍白的肌肤上拓下淡淡阴影。闻言,他抬起眼帘,嘴角勾起抹笑,“我觉得嘛——咦,好香!”

    浓郁的肉香味从垂下的蓝布帘飘了过来,勾得几人不由食指大动。

    这几日,他们一直啃面饼子,啃得面黄肌瘦,生无可恋。

    逢雪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执剑起身,悄悄掀开帘子,走入了后厨。

    土灶里火焰深红摇曳,一口大铁锅搁在灶上,醇厚的香气透过木盖,飘香了四方。

    老人忽然回头望她,沉声说:“你怎么进来了?”

    逢雪笑了笑,“老丈,可有让我搭把手的地方?”

    黄伯摇头,“没有,出去吧,你是客人。”

    逢雪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按剑走上前去,边笑着说:“老丈人别小看我,我砍菜的本领也不差,咦,锅里炖的什么汤?好香啊。”

    她径直走到了土灶前,在老人浑浊的目光里,一把掀开厚重的木锅盖

    第029章 第 29 章

    大铁锅里熬着锅浓汤。汤煮得发白, 上面浮着层淡黄的油脂,带皮的鸡肉块在汤里浮浮沉沉。

    居然真是一锅鸡汤。

    逢雪盯着汤里的鸡头,沉默了片刻, 说道:“看起来真香。”

    黄伯默不作声地拿起筷子,往锅里一夹, 捞起一块带皮的鸡肉, 放在盘子上。

    灶台冒出幽幽的火光, 将厨房照得一片红亮。

    那块鸡肉连着皮,黄色的鸡皮布满了疙瘩, 在盘中轻轻颤动。

    逢雪皱了下眉。

    黄伯面无表情地说:“吃啊。”

    鸡只是普通的鸡,有头有爪有屁股, 老人似也只是个普通的老者, 淳朴好客, 煮一锅鸡汤来招待客人。

    逢雪看了眼锅里的鸡汤,忽而道:“老丈人,这锅鸡汤,炖了很久吧?”她嘴角衔起抹笑, 问:“您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吧?就不怕放坏了?”

    黄伯回道:“本是给我那两个侄儿吃的, 他们年纪轻,吃得多, 第二爱吃的便是鸡了。”

    逢雪:“哦?那第一喜欢的是什么?”

    黄伯瞥了她一眼, 淡淡说:“羊。”

    逢雪若有所思, 又问:“那老人家,我们便不吃鸡肉了,等你那两个侄儿回来再吃吧。他们是去县里喝酒了吗?”

    黄伯“哦”了声, 没什么意见,又把那块肉放回锅中, 静静凝视着锅。在逢雪转身走了几步时,他忽然开口:“不是的,去了挺远的地方,你们过来的时候,见着他们了吗?”

    逢雪思索了下一路所见的人,说:“没有。”

    坐在桌前,她看了眼两个眼馋等肉的少年,敲敲桌子,说道:“走吧。”

    书生一怔,“走?去哪?”

    逢雪:“继续赶路。”

    书生愣愣道:“可是好不容易找到一户借宿的人家,”他悚然道:“小仙姑,难道那位老伯是妖怪吗?”

    逢雪摇头,“我看不出来,直觉而已。”

    书生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把拎起。叶蓬舟倒也干脆,拉着他往外走,说:“磨磨唧唧的,走就是了。”

    三人悄悄地推开了门,牵着马离开。临走前,张荇之还在桌上放了点银钱,当作酬谢善良老丈的买鸡钱。

    今夜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蔽,四下一片昏暗,唯一的光亮,是草舍漏出的点点火光。

    他们没有说话,只有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隐隐出现一点红色的光芒。

    张荇之精神一振,想说几句话,却察觉到不太对。他仔细打量着前方,红光越来越近,快到眼前时,书生咽了口口水,小声说:“我们一直往前走吧,怎么又回到刚才的草屋呢?难道是天太黑,我们走岔了路?”

    逢雪抿了下嘴角。

    叶蓬舟声音带笑,“书生,你不是老说天地有正气,正气变作日月星光吗?让你的正气出来一下,给我照照路呗?”

    张荇之不好意思地说:“叶公子,你可真爱开玩笑,那是诗里的话,乾坤正气浩然无形,哪能说出来就出来呢。再说,他们是变作了日星,又不是变成的一盏灯,你看头顶乌云那么厚,便是有星月光辉,也透不过来的!”

    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解释,叶蓬舟却反而一笑,拖长了声音,“早知道,就带个和尚一起走了。”

    “和尚?为何要带和尚?”书生不解。

    逢雪本觉有些阴森,但听他们对话,忍不住问:“因为佛光普照?”

    叶蓬舟噗嗤一声笑出来,“因为……和尚有秃瓢!摸一摸,锃光瓦亮!”

    逢雪没好气地说:“你干脆把自己剔个光头呗。”

    叶蓬舟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笑着说:“嘻嘻,倒不知道,哪个寺庙肯收我这酒肉和尚喽。”

    他们依旧避过了茅草小屋,继续往前走,只是这一次,逢雪从行囊里掏出了一方罗盘。

    有了罗盘指明方向,三人一路直走,走了段路后,前方又出现了点暗红的灯火。

    张荇之攥紧了缰绳,:“真是鬼打墙吧?”

    逢雪冷哼一声。

    张荇之遇见鬼打墙本不怎么怕,听到旁边少女的声音,情不自禁抖了抖,面色有些发白,心想,小仙姑可比鬼可怕多了。

    逢雪把缰绳丢给旁边人,冷声道:“烦死了!管它是不是什么鬼打墙,我先进去,你们在外面等着。”

    张荇之鼓起勇气劝道:“小仙姑消消气,那老人家人怪好的,还给我们烧鸡吃,就算不是人,也没有坏心。若是人的话,更不能杀了,大殷律里,杀人是要偿命的!”

    逢雪:“谁和你说我要杀了他?”

    她顿了顿,没有再废话,按剑走向了篱笆,直接跳了过去。

    “咚、咚、咚。”

    象征性敲门三声。

    里面只传来“嘎吱”的咀嚼声。

    逢雪靠近门,低声问:“老人家?”

    “嘎吱”声停下。苍老的声音从门内传出:

    “既然离开,为何去而复返?”

    逢雪:“我们本不欲打扰,只是遇见鬼打墙,怎么找不着路了。”

    过了片刻,木门被打开,黄伯满嘴都是油渍,紧紧盯着她,浑浊的眼睛似发白的鸡蛋清。

    “鬼打墙?”黄伯嗤了声,“你们做了什么亏心事吗?怎么会遇见鬼打墙?”

    逢雪思忖了下,坦然回:“亏心事——是没做过的。不过大好事却刚做过一桩。”

    她往后瞥了眼,桌上摆着一个油腻腻的盘子,里面的鸡被啃得只剩骨架,鸡头还没啃,歪在桌子上,半阖着的眼睛漠然望着她。

    “不是说您的侄儿最爱吃鸡吗?”她低声问:“怎么先把鸡吃了?”

    黄伯擦了擦嘴角的油渍,面无表情地说:“不用了。他们回不来了。”

    逢雪皱了下眉头。

    黄伯紧紧看着她,粗糙的声音如同指甲刮过枯木,“我那两个侄儿——”

    老鸹立在树梢,发出嘶哑的“哇——哇——”声,鸡棚里的鸡受到惊扰,扑棱着翅膀,把木棚撞得乓乓作响。

    他森冷的表情上出现一抹悲伤之色,“他们都是孝顺的孩子,只是有些嘴馋,经不住诱惑,去吃个席,谁能想到,居然出了那样的事情?”

    逢雪悄悄把手放在剑柄上,问:“哦,出了什么事?”

    黄伯凄然道:“竟被一伙贼子给害了……他们死得可惨啦。一个没了头,一个没了尾巴……”

    雪亮的剑光顿时出鞘,刺破了暗夜。

    “降妖!”

    飞剑笔直冲出,刺向了老者。

    他瞪大了双眼,眸中映着雪亮的剑光,质疑:“你怎么是剑仙……”

    寒芒转瞬而至。

    老者身上的衣袍褪去,一只老黄皮子从拱起的衣裳堆里钻了出来,如道闪电钻入了旁边的黑暗里,但转瞬之间,它又跳了回来,被一把飞刀逼至门口。

    叶蓬舟笑着踏步走入,说道:“我说怎么这么爱吃鸡呢?原来是只黄皮子。”

    黄皮子朝他们呲牙,说:“青溟山的道人,”它的身体灵活在空中翻转,躲开了飞来的刀剑,爪子勾在桌上,将整张桌子朝他们掷来,“我们同你无冤无仇……你等着……”

    逢雪抬手接住扶危,将桌子一劈为二,木屑鸡骨乱飞,但黄皮子转身一钻,从墙角破洞跃了出去,径直跳入鸡棚中。

    鸡棚中的腥臊秽气遮住了妖气,只半瞬的功夫,飞剑便追丢了它的踪影。

    “这黄皮子还挺机灵。”叶蓬舟笑着收回刀,“知道找脏的地方去钻。”

    逢雪回头看他一眼,问:“你怎么不把刀丢出去追它了?”

    叶蓬舟理直气壮,“我怎么能让我的刀碰到鸡屎呢?”

    黄鼠狼跑后,鬼打墙的术法不攻自破,月光冷冷照了下来。飞剑一头扎进了鸡棚里,逢雪只好把门打开,群鸡扑棱着翅膀,从她的脚边跑了出来,她矮身钻入鸡棚中,抓起扶危剑,把剑拖了出来。

    剑上沾满了鸡屎,不复光华。

    逢雪皱了下眉头,她前生落魄,不讲究的时候多了,就算如此,也觉得有些反胃,准备找个地方把剑好好洗衣洗。

    一走出鸡棚,飞刀迎面而来。

    逢雪下意思拿剑反击。

    没想到剑还没碰到飞刀,鬼哭便迅速撤离,飞到叶蓬舟身边,用力蹭他的衣领。

    叶蓬舟抓住小刀刀柄,念叨:“你这不是没碰到鸡屎吗?至于这样嘛,别蹭我了!就算碰到,你蹭我干嘛!要不要这么娇气?”

    鬼哭不停震动,簌簌有声。

    逢雪一怔,问:“你的刀有灵?”

    叶蓬舟展眉笑道:“是啊。里面藏着一个……罢了,不提它也罢。”他盯着逢雪手里的扶危,问:“小仙姑,你的剑灵应也和你一样,锋锐无双、无所畏惧,和我手里这个胆小鬼全然不同吧。”

    逢雪摇头,“我的剑没有剑灵。”

    叶蓬舟目光疑惑,还想再说什么,逢雪却提着剑转身,找了点清水来洗剑。

    既然黄皮子离开,他们也不急着走了,反正这儿三间房,正好分着睡。

    张荇之其实是有点怕的,毕竟是妖怪们睡过的地方。但他深知能耐越小、话就要越少的道理,没有反对,只缠着要和叶蓬舟睡一间屋。

    夜晚,书生卧在窄窄的木床上,盯着桌上一豆烛火,鼻尖是妖怪的味道。

    他说不上来这种味道,反正很怪。

    不敢入睡,却也无聊,书生只好望着另一张榻上的少年,小声问:“叶公子?”

    叶蓬舟一手垫在脑后,望着窗外几点疏星,在这种环境下,也处之泰然,“什么事?”

    张荇之问:“住妖怪的房子,叶公子不怕吗?”

    叶蓬舟翘起嘴角,眼睛依旧望着窗外星星,无所谓道:“这有什么害怕的,世间这么多妖魔鬼怪,与你一同枕天而睡,席地而眠,你不得怕死?”

    张荇之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笑道:“我真佩服叶公子,你和小仙姑一样,俱是豁达通透之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荇之有幸能与二位相识一场,结伴同行,实在是三生有幸。”

    叶蓬舟:“你可别总这么文绉绉说官话了,还没当官呢。”

    张荇之:“叶公子!我的话出自肺腑,句句真心!我真觉得你和小仙姑一样,都是又厉害心又好的人。”

    叶蓬舟翘起嘴角,偏过了脸,看向书生。朦胧灯火里,他的桃花眼熠熠生辉,格外明亮。

    “小仙姑?”他的嘴角勾起抹温柔的微笑,眼里波光脉脉,带着笑的声音如摇动的玉石,“我不如她。”

    张荇之:“咦?为何?”他正色道:“叶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世上难得的侠义之辈,不分上下!”

    叶蓬舟轻轻摇头,“不,”他俊美的面上浮现抹微笑,轻轻说:“我比她差远了。”

    “为何这样说?”

    “小仙姑嘛,”少年拿出个酒葫芦,仰头喝了口,才道:“她拔剑,是为了苍生。我嘛——”

    第030章 第 30 章

    但到最后, 少年也没把到底为何拔刀说出。

    是为什么呢?

    张荇之不懂,继续再追问,却见一飞刀甩了过来。

    “大晚上的絮絮叨叨, 还不快睡?”

    张荇之“奥”了声,怀揣疑问, 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翌日, 浑厚的鸡叫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他瞥眼窗外,天色还未大白, 如同块深蓝的棉布,上面缀着几点星星。

    隔壁的床榻已经空了, 屋内只剩他一个人。

    他不敢在妖怪的屋子久留, 急忙走了出去, “叶公子,小仙姑——”

    话语戛然而止。

    他口中所唤的二人都在院落外,背对着他,看着地上的几具白骨出神。

    茅草屋原来是一户养鸡的人家盖的。他们在山脚安居乐业, 却被几只馋嘴的黄皮子盯上了, 吃得只剩骨头,白骨丢进了鸡棚里。

    这家人死了好几年了, 骸骨上面盖着层秽物, 昨夜逢雪进了躺鸡棚, 也没有发现地上的骨头。

    直到她晚上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对年迈的老人、一对年轻的兄弟,站在鸡棚的方向, 静静地望着她。

    他们双目逐渐流出血泪,朝她跪了下来, 不停磕头。

    于是她梦中惊醒,直接跑到鸡棚里翻找。中间叶蓬舟也醒来,帮她一起掘鸡棚白骨。

    人在棚里挖,刀在天上飞。

    鬼哭不愿意靠近鸡棚,在上方盘桓,好似在监工。

    半晌,他们一共找出许多骨头,勉强拼凑出四个人形。

    将骨头冲洗干净后 ,又挖掘了一个坑,埋骨其中,让这家人得以入土为安。

    逢雪站在崭新土堆前,沉默地望着新坟。

    张荇之叹气,从行囊中拿出几个馒头放在坟前,当作祭品。

    “本来以为昨夜的老伯是好人,没想到他这么、这么凶残!”他后怕不已,不禁感慨:“世间的妖魔鬼怪,果然大多都嗜血吃人,没什么好的。”

    逢雪轻声说:“妖魔鬼怪……确实大多如此。”

    想到什么,书生却一笑,“不过,山里的精魅倒是可爱。”

    逢雪按紧了剑,嘴角微抿,心中暗暗后悔,昨夜出剑慢了些,让那妖怪跑了。可她的剑再快,能穿越时间,来到几年前,救下这户山脚普通人家吗?

    世上哪有这么快的剑呢?

    叶蓬舟喂好马儿,牵着两匹马走来,说道:“小仙姑,在想什么呢?”

    逢雪摇头,翻身上马,“走吧。”

    一路纵马往前,道路两侧麦田青青,也终于有了人烟。这次遇见村庄,他们没有再停留,快马加鞭,来到岚坪县城。

    这是大殷常见的小城,并不大,房屋沿河而建,只三十里长,里面住着九百余户人家。

    张荇之没有先去衙门,而是找了个酒楼,好好宴请了番二人。

    一路走来,虽没有多么艰难,但山精夜宴、鸡棚骸骨,还是让人不免唏嘘。

    张荇之为他们斟满酒,又郑重其事感谢了一番。

    但逢雪和叶蓬舟都是不爱客套的人,懒得听他絮絮叨叨一大堆,只顾着埋头吃桌上的酒肉。

    酒是前年酿的稻花酒,醇厚甘甜,香气浓郁,肉是河中捕捞出的新鲜肥嫩大河鱼,和一些家常的小菜。

    “总之,我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书生恭敬道。

    逢雪看他一眼,拿起了酒杯,说:“不用客气,你是雇主,保护你理所应当,再说,这一路也没遇见什么危险的事。”

    叶蓬舟笑吟吟地道:“小仙姑的意思是,这么多废话干嘛,还不快结清银子!”

    张荇之笑着点头,“是、是,我等会便去钱庄取钱。”

    逢雪低声说:“银子不必给我。”

    “哎?”

    “钱去给我说的那位婆婆,重新修一下破庙和神像吧,应当足够了。”

    书生一愣,想起她对家人的嘱咐,不由问:“是那位云婆婆吗?”见逢雪点头,他笑道:“小仙姑,你直接吩咐一下不就行啦?这种事只要你一句话就行啦。”

    逢雪摇头,“是我欠婆婆一份情,理应我亲自来还。”

    张荇之还想说,你于我们还有救命之恩呢。救人一命,恩重如山,教人怎么才能还?

    只是一些小事而已,小仙姑却分得这样清楚……她不想让自己欠别人分毫,可别人欠她的,她却似从来不放在心上。

    张荇之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抬眸看向逢雪。

    少女斜靠在栏杆上,柔顺乌黑的长发从栏杆滑落,如瀑垂下。她低着眉眼,身体放松,浅金阳光洒在面上,朦胧了凛冽的五官,眼中的杀意敛去后,便显得柔和秀美。

    不知为何,书生忽然想起庙中敛眉的神像。

    张荇之朝她拱手,认真一拜。

    叶蓬舟:“这么客气干嘛?来喝酒!”

    “叶公子,小生、小生不胜酒力,真的不能喝酒啦!”

    他们在楼上谈笑风生,酒楼之下,河水如绿色的丝带,绕城蜿蜒往前,绿水中几只乌篷船,快速掠过水面,穿过拱起的石桥,好似一只只轻盈的燕子,掀起道道涟漪。

    蹲在石台阶上少女边浣衣,边与同伴嬉笑,掬起一捧水,朝旁边的人洒去,水珠飞溅,璀璨如同颗颗五彩的宝石。

    临窗的少女怀抱琵琶,咿咿呀呀唱着动人歌谣。

    叶蓬舟忽而纵身一跃,拎着壶酒跳到栏杆上,身体摇摇晃晃,吓得书生大惊失色,高喊“叶公子小心!”

    逢雪瞥他一眼,丝毫不担心他掉下去,甚至还想揣他一脚。

    少年笑了开来,将酒壶倾倒,清亮的酒水如天上琼浆飞落,落入绿水之中。

    “哎,你这是干什么?”张荇之不解。

    叶蓬舟笑:“别只我们喝酒啊,也让别人喝喝。”

    “别人?”张荇之往下望去,绿带般的碧水中,泛起一片涟漪。

    底下就是小河,酒倒下去让谁喝?水中的鱼儿吗?

    他正想着,忽而水面下漫过一片摇动的乌黑,仿佛是片飘摇的水草,又像是人杂乱的头发。

    书生想到水鬼的传说,后背发凉,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生怕里面冒出张惨白浮肿的人面。

    逢雪瞥了眼楼下,说:“你倒和这些鬼物处得好。”

    叶蓬舟偏头看她,笑吟吟地说:“他们生前也是人嘛,总是会嘴馋的,既然盘桓在酒楼外,以前说不定也是酒客,只能闻酒香,不能喝上一口,多难受啊。”

    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暗黑的“水藻”不停晃动。

    逢雪垂眸看着绿带般的水面,斜搭在一旁的剑并未出鞘。她现在知道了,少年似乎和谁都可以喝上一杯,山野精魅、水鬼妖魔……

    也难怪最后会沦为大魔了。

    她轻声说:“听说云梦多水鬼,投入水里溺死的鬼,死后不得超生,只能为自己寻找一个替死鬼,才能找到投胎的机会。”

    叶蓬舟嘴角上扬,“小仙姑真是见多识广!”

    逢雪抿了下嘴角,“……你也不用总是给我戴高帽。水鬼最后总是要害人性命的,你可怜他们,他们说不定趁你走夜路时把你拉下水呢?”

    张荇之听他们两个人说话,一时觉得水鬼可怜极了,若不想找到替死鬼,就只能永远待在水里,忍受寒凉与孤寂;一时又觉得水鬼十分可怕,潜藏在水里,紧盯着岸上的人,若行人不小心靠近水边,就会被它们一手拖入河底,成为下一个水鬼了。

    叶蓬舟双手搭着木栏杆,脸靠在手肘处,歪头望着逢雪,笑吟吟说:“小仙姑,我没可怜他。他好酒,我也好酒,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不过是把他当作朋友。”

    “朋友?”逢雪轻挑了下眉,不予置否,心中却道:这么爱交朋友,迟早会害了你。

    张荇之也倒满一杯酒,朝河面鞠躬,再将酒水倒进水中,对河里那团“水草”说:“日后我给你酒喝,你莫要拉人下水啦。若你拉我治下的百姓下水,我可要来抓你的!”

    逢雪:“拉人下水也没这么简单……”

    只有时运不济、黑气缠身,或是命数将至的人,进入水中时,有可能被水鬼拖下去,但拖下去也不一定会溺死,若是力气大一点,也许就能挣扎开。

    水鬼伤人其实罕见,大部分水中溺死之人,都是意外而亡,和水鬼没什么关系。只是替死鬼这一说太惊悚了,为弱小的水鬼白添上许多诡异狰狞。

    喝完酒,三人来到衙门。张荇之紧张搓手,递上鱼符与凭证,不多时,就有衙役师爷跑出,高声喊他“大人”。

    他被一群人簇拥,显得有些无措,下意识看向逢雪与叶蓬舟。

    但此刻他面对的,并非妖魔鬼怪,逢雪也帮不了他什么。

    少女不喜欢如此场景,还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几步。叶蓬舟也走了过去,同她说起悄悄话。

    张荇之欲哭无泪,只好被一群人架着,来到了里面。

    一时有人说:“大人怎么不招呼一声就来了,小人都没来得及给您备酒宴。”

    一时有人说:“大人你的衣服破了,快脱下来,小人给您换上新衣。”

    “大人,几位老爷想来拜会您,晚上您可有空?”

    ……

    张荇之面红耳赤,拒绝了这个又拒绝那个,显得慌张又无措。他现在觉得,还是面对妖魔鬼怪要好一些了,面对妖魔,只要大喊一声“仙姑救我”,就有侠士执剑而来,降妖除魔,可是面对这些人,仙姑和少侠,跑得比他还要快!

    可见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怖。

    好不容易摆脱这些奉承的衙役,张荇之匆忙去招呼逢雪他们,想留两位少年,他再好好接待一番。这一路走来,颇为辛苦,如今好不容易来到城镇里,该当休息一番,热水香花洗去身上风尘,穿上柔软的新衣,吃上热腾喷香的饭菜。

    可他跑到门口时,却见两人已经翻身上马了。

    他连忙招手,“小仙姑、叶公子,再留几天吧!”

    逢雪摇头,朝他拱手,“再会。”

    “可是、可是,”张荇之诺诺道:“叶公子,我还没把钱给你呢!”

    叶蓬舟听罢,勒马回首,朝他笑道:“就当是买你这两匹马了吧。”

    张荇之追上前,说:“两匹马哪值得这么多钱?!”

    叶蓬舟摸了摸下巴,思忖道:“唔,剩下的,就帮我也孝敬一下云婆婆。既然能得小仙姑喜欢,想必是个好神。”

    逢雪:“我可不要你的钱帮忙。我那百两便报酬够了的。”

    叶蓬舟歪头看她,笑弯一双桃花眼,“小仙姑,我只是孝敬给云婆婆,你还不许我拜神了吗?”

    逢雪哼了声,双腿一夹,策马而去,“打肿脸充胖子。”

    叶蓬舟连忙策马追上。

    只剩书生在后面追赶,边追边伸手挽留,“两位——再留一会啊——哎,两位,等等我啊——”

    然而两个少年纵马而去,白袍红衣如浪翻滚,马蹄踏着融融的春光,消失在了街道拐角。

    张荇之停下来,只能对二人的背影躬身,长作一揖。

    ……

    跑出小城后,逢雪没好气地看了眼旁边少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事嘛!”

    叶蓬舟嘴角翘起,笑着回:“小仙姑,冤枉啊,我只是顺路。”

    逢雪抿了下嘴角。

    少年得寸进尺,笑吟吟地望着她,一双桃花眼,说不尽的缱绻风流。他说道:“世间大道这么多,难道只许你走这一条,不许我走这一条?小仙姑,你可太霸道啦。”

    逢雪冷声道:“那你说,天下大道这么多,你要走哪一条道?”

    叶蓬舟转动手中飞刀,想了片刻,如画眉眼弯成弦月,“我嘛,自然是走小仙姑……”

    还没说完,一条马鞭当头劈来。

    他连忙躲过,看见逢雪冷凝的俏面,便收敛了面上笑意,委委屈屈地说:“唉,干嘛不听我说完呢?很明显,小仙姑走哪条道,我便走哪条道了。”

    逢雪攥紧马鞭,冷声问:“你说,我走的是哪条道?”

    叶蓬舟见她一副答不好就要挥鞭的模样,缩了下脖子,终于老实了,“去找那群黄皮子喝杯酒。”

    逢雪定定看了他一会,把鞭子重新收回,缠在了腕上。

    “你再不快点赶回去,玄门盛会马上便要结束了。”

    “山上听人讲道有什么意思?”

    “那和妖怪拼命,弄得一身是伤,就有意思了吗?”

    旁边少年也回望着她 ,俄而,桃花眼逐渐漾起笑意。

    如阵温柔的暖风拂过,卷落春花,碧波泛起微澜,波光潋滟。

    逢雪睫毛微微颤了颤。

    满山春色朝她扑来。

    “小仙姑,”少年声音含着懒散的笑意,眼睫底下一片暗沉潮湿,仿佛碧波里涌动的水草,“天下三千道,我和你,是同道中人。”

    ……

    逢雪折回到峡谷中,在一片青青翠罗中,找到了山洞的洞口。

    洞内,黑熊如一块巨石躺在地上,洞顶漏下来的阳光照在它的肚皮上,几只鸟儿在它深黑的毛中跳来跳去,抓虫子吃。

    逢雪朝它拱手一拜,询问起黄皮子太奶奶的踪迹。

    老熊在山中当“山神”这么多年,知道的事可比人多得多。

    黑熊精曾与青溟山有缘,本就会给逢雪一个面子,再加上,叶蓬舟又左一个黑老爷,又一个黑老爷,逗得黑熊精心情大好。

    “黄太奶奶,”黑老爷抓了抓脑袋,缓缓说:“是只小黄皮子吧,黑老爷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名字。是在哪儿呢?”

    然而熊掌在皮毛上搓来搓去,搓下一堆灰,它也没想起到底在哪听说过黄太奶奶。

    逢雪问:“是出去的时候见过它吗?”

    黑熊摇头,“黑老爷不喜欢出门。黑老爷喜欢在山洞里睡觉。”

    逢雪又问:“难道是谁给黑老爷带信的吗?”

    叶蓬舟笑着说:“让我猜猜,是獐鹿虎虫、山里跑的野猪,还是树上叫的鸟儿?”

    黑熊一顿,终于想起点什么,说道:“啊——原来是鸟儿啊。”

    燕子每年冬天,都会从北飞到南,待到春暖花开时,又会从南飞到北。它们在洞中,嘁嘁喳喳给老熊说着人间的消息。

    去年建的巢这次去还在、主人家拿出粟米招待它们、上次去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今年已经学会了咿呀说话,指着它们喊“燕、燕”……

    说的大多都不是什么大事,但黑老爷也挺喜欢听。

    十几年前,有只燕子同他说过一件事。

    说是朝这往东去几百里的地方,有一处黄云岭,山岭中住着十来户猎户,养了许多凶猛的猎犬。

    往年经过时,总能听见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可这次过去时,那儿却一片岑寂,没有炊烟与灯火。

    燕子好奇,便飞入小村庄中,朝着敞开的窗扉往里望去,却见屋舍荒废,桌椅蒙了厚厚一层灰,猎犬也全部不见踪影。

    只有一些细碎嘶哑的声音,在喊着“黄太奶奶、黄太奶奶”。

    它正欲再仔细看看,突然跳起一只大黄皮子,朝它咧嘴咬去。吓得它连忙飞起,再不敢接近那个地方。

    逢雪暗暗想,怕是那些猎户都遭了黄皮子毒手,她拱手朝黑熊一拜,“多谢黑老爷。”

    叶蓬舟笑道:“就知道黑老爷您无事不知无事不晓,有什么来问你就对了!”

    黑熊赫赫笑了起来。

    它望着这实在讨熊喜欢的两位少年,好心招来一只飞燕,让它带路。

    逢雪大喜,拱手再次谢道:“多谢!”

    叶蓬舟也拱起双手,上身微倾,笑道:“黑老爷,谢谢你啦。”

    黑熊摇了摇巨大的熊掌,“不用客气,你们两小子,很得老爷的喜欢,真想把你两一直留在这儿陪老爷。”

    只要黑老爷熊掌一拍下来,他们确实就只能一直留在这儿陪它了。

    它也有这个实力。

    逢雪后脊发凉,就怕山野精魅心性不定,不一掌拍下来,也要强留他们在山中待些岁月。

    黑熊大掌如块坚硬的巨石,就悬在他们的头顶。

    “其实待在山中,也不错,是吧?”它笑了几声,抖得四周簌簌落下些碎石头。

    叶蓬舟忽而走上前,毫不畏惧熊掌,抬手和它一拍。

    “啪——”

    少年笑容快活,“待在山里有什么意思?黑老爷,下次过来,我给你带山外的蜂蜜酒。我们一言为定。”

    “滴答、滴答。”

    透明的液体落在了逢雪脚边,足足有石磨那么大的一滩。

    她抬起头,看见黑熊嘴角挂着长长涎液,眼睛圆圆,被蜂蜜酒勾起了馋虫。

    黑熊精巨舌一卷,卷走了嘴边涎水,道:“那你可要快点回来!一言为定!”

    离开峡谷时,一朵赤红的小杜鹃花又拂过逢雪面颊,落在她的肩头。她朝石壁上怒放的花儿一笑,挥手告别,“再见了,小杜鹃。”

    花儿轻轻摇动,似在与她告别。

    飞燕带路,两人纵马又踏上了赶赴黄云庄的路途。鸟儿尽职尽责的带路,一直到一处山坳前,才停了下来,立在树枝上,歪头望着他们。

    逢雪会些浅薄的御兽之法,但仅限于听懂有灵性之兽的话。

    青溟山灵气浓郁浓郁,养出一山的鸟里,她能与之交谈的,也不过只有两只雀儿。

    眼前飞燕想说什么,她听不大出来,但看鸟儿停下来,想必是快到黄云庄了。

    她点头,从身上拿出把喂鸟的谷物,说道:“辛苦你带路了。”

    飞燕吃完她掌中之食,展开双翅,围着她飞了两圈,却没有离开。

    逢雪轻声说:“若是带到了,就飞回去吧,这儿太危险了。”

    听她这样说,燕子才振动双翼,往黑老爷山脉的方向飞去,舒展的燕尾似一只薄薄的剪刀,裁过温柔的春风。

    逢雪目送着燕子安全飞远,忽而,她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过了脸。

    旁边的少年便仓促地移开了目光,耳根微微发红。

    逢雪:“你在看什么?”

    叶蓬舟默然片刻,忽而怅然叹了口气,“我在想,自己若是只燕子便好了。”

    逢雪:“……为何?”

    叶蓬舟望向蓝天,叹道:“振翅一飞,须臾天南,须臾地北,早上喝井泉的酒,晚上吃沧州的面饼子,何其快活?还能,”他顿了下,眉眼弯弯,笑着说:“还得小仙姑温柔相待。”

    逢雪默了片刻,才扭开脸,哼道:“真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