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拨开一处灌木, 他们便看见被废弃的屋舍。
房屋已经荒废许多年,木头腐朽溃烂,屋顶倾倒, 只剩几根腐烂的木梁,如同死去多时的巨人, 烂得只剩骨架, 倒在了地上。
在一个比较完好的房子前, 墙上挂着陈年的玉米帮子与兽皮,还有一个个被烟火熏得发黑的钩子, 钩子上有一小块黑硬如铁的熏肉。
逢雪心中叹了口气,普通农家就算搬走, 肯定也会带着肉离开的。看如今的情况, 多半是遭到了不测。
叶蓬舟眼尖, 忽而道:“小仙姑,那是什么?”
逢雪跟着走过去,几座房屋拱卫的坪地,有一棵老桂树。桂树不知活了多少年, 冠盖如云, 两人才能堪堪抱住树干,在树根下, 有座石头垒起来的小庙。
庙里放着一尊神像, 应是供奉的此地山神。
神像双手合拢, 手里拿着一根拐杖。
但是,他的脑袋却被割了下来,换成了一个石雕黄皮子的脑袋。黄皮子长颈尖腮, 胡须张开,眼神阴冷, 冷冷望着他们二人。
逢雪皱了下眉头,就算这东西摆在神庙里,也没有一丝神性,反而显得非常诡异阴森。
“丑东西。”叶蓬舟也皱着眉,嫌弃地说:“这就是黄太奶奶,哈,它长得可真别致。”
逢雪弯下腰,直接把黄皮子的脑袋拿起来了。和她想象中一样,这石雕只是简单放在原来断头的神像上。
“妖魔鬼怪,装模作样。”
她抬手一掷,黄皮子的脑袋便被抛在地上,咕噜咕噜打几个滚后,停在了遒劲的老树根前。
他们又在山岭中寻找半日,直到天色将暝,也找不见黄皮子的踪影。
逢雪试着使用“降妖”剑式,但长剑感受不到妖气,也就只能作罢。
日影西移,山上很快便暗了下来,两侧树影婆娑。逢雪找了间有屋顶的房子,把脱落的门板放平在地,权当做床,抵挡地上的寒气。
“还是老规矩,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可好?”
叶蓬舟坐在桌子上,“我睡不着,小仙姑,我们说说话呗。”
逢雪看他一眼,“睡不着?那你守上半夜吧。”
说罢,她往门板上一躺,侧卧着,头枕在行李上。
叶蓬舟注视着少女的背影,嘴角噙起轻笑,低声道:“真是无情。”
逢雪抱着扶危剑,心中想着黄皮子的石雕,那颗脑袋的雕工十分精湛,不像是几只黄皮子能雕出来的。也不知道,当年住在这儿的人经历了什么,如今又在何方?
……
“姑娘、姑娘?”
浓郁的桂花香从鼻腔涌入,甜腻的香气如同醇厚酒水,在空气里翻涌。逢雪还没睁开眼,便觉自己头脑晕沉,好似有几分醉了。
头顶是一树金黄的桂树。
金灿灿的桂花如同天边的金霞,地上也落了层细碎的金色花粒。
如今是春日,桂花怎么会盛开?
阳光从桂花的缝隙洒落,光斑花影落她一身。她眯了下眼睛,坐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是个老妇人,脖子上戴圈兽牙项链,银发斑斑,精神矍铄,朝她微微笑着,“小姑娘,你怎么在桂树下睡着啦?”
逢雪抿了下唇,望向她的身后。
十来座漂亮的小木屋坐落在桂树周围,升起轻薄如雾的袅袅炊烟。
似乎正到了吃饭的时候。
她还记得自己是为杀黄皮子而来,不知道眼前这些“人”有何打算,便准备冷眼旁观,坐看他们表演。
老妇人笑着问:“姑娘是从何处来?怎么到我们这荒郊野岭来了?”
逢雪坐起来,拍拍衣上灰尘,说:“在山中转着,不知不觉走进来了,婆婆,这儿是哪?”
“小姑娘既然来了,不知道我们这叫黄云岭吗?”
“黄云岭我倒是知道,只是没听过有这样一座村庄。”
老妇人朝她招手,健步如飞往前走,边介绍道:“我们人不多,以前本是逃难来山上避祸,后来便依山而居,靠着打猎和采些野果生活。小姑娘来得正是时候,到了桂爷爷开花的时候,我们做好桂花糕,挖出去年埋下的美酒,正好能招待贵客。”
逢雪走了十来步,走出桂花树的树影,望向了四周。
桂树不远有块大石头,石面平整,上面摆了许多野果和肉干。
家家户户都敞开着门,将家中桂花做的美酒糕点放在石桌上。
村民们有老有少,不停走动,笑容满面,几个小孩在嬉笑追逐,和小狗玩耍。
一个毛茸茸的黄色肉球滚到逢雪的脚边。
小黄狗摇头晃脑,歪头看着她。又跑来一位女孩,抱走小黄狗,朝逢雪粲然一笑。
如若真是避世而居,不用交沉重的苛捐赋税,住在山上确实比山下要快活许多。
逢雪忽而想到桃花源的传说。
不过……叶蓬舟呢?
“奥,那位小郎君也是和你一起的吗?”妇人笑吟吟地扬了下下巴,“努,他早早就在那呢。”
少年端着盘新出锅的热腾腾桂花糕,从某户人家走了出来,看见逢雪后,几个纵跃过来,落在逢雪身前,笑弯一双桃花眼。
“小仙姑,新出锅的桂花糕,吃不吃?”
逢雪:“……你是真敢吃。”
叶蓬舟墨眉一扬,笑道:“这可比沧州的面饼子好吃咧。婆婆,小仙姑是我朋友,我带她去逛逛吧。”
婆婆含笑点头。
叶蓬舟便带着逢雪,熟练地在村中走动,看见小狗逗一下,看见谁都笑吟吟打声招呼。
转一圈后,他重新走到桂花树下,斜斜倚着树干,一树缀满桂花的金色花枝垂在少年的眉心。
“小仙姑,你是何时进来的?”
逢雪:“刚刚。你呢?”
叶蓬舟笑道:“也早不了多久。”
逢雪想到刚才他左一个叔又一个婶的样子,又问:“这村什么情况?你认识他们?”
少年便弯了弯眉眼,“我也就刚来一会,只混个面熟,听他们说,今日要举办一场中秋晚宴,来为桂爷爷庆生。”
“桂爷爷?”逢雪望向老桂树,笑了笑,“原来现在是中秋啊。”
叶蓬舟瞥了眼树外,忽然手握着面前的花枝,移到逢雪的眼前。
桂花太香,浓郁如酒。她面上被簌簌花枝弄得发痒,正想骂叶蓬舟几句,却见他指了指树外。
透过花叶缝隙,逢雪往外看去。
满座鲜活人声骤然而止,死寂的桂香中,只有一具具森森白骨倒落四周。
逢雪下意识按住了腰上长剑。
叶蓬舟却跳下来,握住了她的手,将剑轻轻放回。
他的掌心冰凉,清浅的莲香迎面而来,冲淡桂花的甜腻。逢雪一怔,瞪圆了杏眼,抬睫而望。
少年垂下了眼,眼尾往上翘,微微发红,如一瓣姣好昳丽的桃花。他轻声说:“小仙姑,杀气不要这样重。”
拨开桂枝,又是鲜活人声,欢声笑语。
逢雪抽出了自己的手,转身往外走,叶蓬舟便跟在后面,一时问她要不要吃桂花糕,要不要喝新鲜的桂花酿,十分殷勤。
逢雪懒得搭理他。
转了圈,她忽而停下脚步,望着墙壁出神。
墙壁外挂着很多农家常用之物,蓑衣、斗笠、几串玉米,驱邪的艾草,还有他们捕猎的兽皮。
有一张黄皮子的皮。
“这只黄皮子就前两天抓的,”那老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它来我们这偷鸡吃,连偷好几只鸡,还咬死两条小狗,大家合伙设陷阱,好不容易才抓住它。本是想拿到城里卖,这皮成色好,能卖一两银子呢。”
逢雪回望她,“哦?那之后呢?”
老妇人没有说话,身体僵滞,面上飞快漫上层青灰的颜色。她愣了会神,转过身,来到石桌前,招呼道:“两位,快来吃些东西吧。”
村民们聚在了巨石前,满面是笑,说难得来了贵客,把两位新来的少年推到东席,不停给他们夹菜敬酒。
叶蓬舟和他们打成一片,一口一个叔婶喊得亲切,逢雪却静坐一旁,盯着自己的剑出神。
直到看起来像村长的妇人倒满一杯酒,敬道:“两位可要试试今年的桂花酿?”
逢雪没有动。
村民们嘁嘁喳喳在说:“今年的桂花酿比往年要更香醇呢。”
“毕竟埋了这么多年。”
“客人不喝吗?”
……
叶蓬舟凑过去一嗅,夸了声“好香”,便接过了酒杯,仰头一口喝了下去。
妇人又问逢雪斟满一杯酒。
叶蓬舟笑道:“这杯我来代她喝……”
逢雪接过了酒杯,也一口饮下。尖锐的酸涩苦味在嘴中漫开,她不着痕迹拧了下眉头。
桂花酒是花酒,将干桂花泡在酒中,加以冰糖、枸杞,密封酒瓮中,埋上一年便能挖出来喝了。
但最多只能放上四五年。
若是放得太久,酒中的花与枸杞会变质发臭,毁了整瓮酒。
等两位贵客喝完,其他人才开始推杯换盏,浅酌杯中酒。小孩闹着要喝,大人便用筷子蘸了点酒水,让他们尝尝甜味。
仿佛这是世上难求的佳酿。
欢声笑语,和气融融。
逢雪垂眸,看着桌上长剑,低声又问:“杀了黄皮子,然后呢?”
欢笑戛然而止,众人面无表情,扭头望向她。
扑扑声骤起,残缺的白骨扑倒在地,骨架四处散落。
只有一树桂花如金霞漫天,花香醇醉。
“两位贵客,”老妇人朝他们拱手,说道:“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招待两位客人,聊表心意,感谢二位的恩情。”
逢雪蹙眉,“恩情?什么恩情?”
老妇说道:“当年我们捕杀一只黄仙,招致黄仙报复,一村人皆被鼠啮。那些黄皮子极记仇,杀死我们也就罢了,还将我们魂魄困于此处,每日过来鞭笞啃啮,供它们玩乐。如此,不知过去多久,幸遇见二位,把黄仙的雕像挪开,才让我们得以解脱。”
逢雪眼神在她面上斑斑咬痕上停留了会,又默默低下头,没有说话。
叶蓬舟望了望她,见少女俏丽的面孔绷紧,眼睛紧紧望着长剑,不知在想什么。他心中叹口气,知道小仙姑怕是又动了杀心。
“婆婆,”叶蓬舟说道:“既然脱困,便早些离开吧。”
婆婆摇了摇头,浑浊双目淌出血水,低声说:“我们遭鼠啮太久,魂魄不全,只剩依稀残念,怕是入不了轮回。”
叶蓬舟一怔。
逢雪抿紧嘴角,按住了长剑。
他们意外解开了黄皮子的迷阵,但是这些魂魄被撕咬太久,无法魂归冥府,又太过微弱,只怕撑不过这个清晨。
“可是……仍有一事,心存遗憾。”
逢雪问:“是要我们去杀了那些黄皮子吗?”
老妇人摇头,说道:“黄仙凶猛,如何肯连累两位,年纪轻轻便害了性命。我们本是一介草民,命如草芥,身似微尘,死了便也死了,只是,当年遭鼠啮时,我的一对孙儿孙女被狗儿护着,侥幸逃脱,去城中报官求助,至今未回。”
“只想着两位若是下山,可否帮忙打听一二?”
老妇人拜倒在地,头紧紧贴在地面。
逢雪扶她起来,“不必如此客气。”
但是,杀几个妖容易,在茫茫人海中去找两个人,却比杀妖要难多了。
“那两个孩子,一个叫憨树,一个叫娇杏,都是聪明孝顺的好孩子。若是两位在山下遇见他们,劳烦同他们说一声,说我们这些人已经轮回转世,让他们日后莫要再念想这事,好好生活,别走夜路,别惹妖邪。”
老妇人长长一拜,地上的白骨也跟着簌簌颤动。
逢雪只好又拉她起来,说:“先给我们指路,那些黄皮子住在哪儿。”
老妇人劝道:“姑娘,黄仙凶残,能避则避,可不要去惹它们呀。”
逢雪想说什么,叶蓬舟提前说:“放心,就问一下它们在哪,我们好避着走。”
老妇人这才给他们指明了道路。
叶蓬舟看向了逢雪,“小仙姑,我们走吗?”
逢雪按剑,点了点头,朝妇人拱手,“叨扰。”
两人重新走入了桂树底下。
隔着树叶,逢雪忍不住回头望去。
石桌蔬果肉干化作腐烂的树叶枯枝,一些模糊残缺的人影围在桌前,捧着泥土点点的变质酒水,欢笑着为自己送别。
一些细碎的人声传了过来。
“娘,还会有黄皮子过来咬我们吗?”稚嫩的童声响起,被啃得只剩半个脑袋的小女孩睁着大眼睛,问道。
“别怕,不会啦,天亮就好了。”
母亲伸出唯一一条手臂,摸了摸她半个脑袋。
“这桂花酒好甜,爷爷你怎么不喝?”
“爷爷下巴被吃掉了,喝不了酒啦。”
“那爷爷把我的下巴摘下来吧,喝完把下巴还给我就好啦。”
“喝完这杯酒,大家就上路啦。乖娃子,这次破例,让你多喝一杯。”
“上路?我们要去哪儿呢?”
“去不会被黄皮子咬的地方。囡囡,来,牵住娘的手,我们一起走。”
……
微弱的人声慢慢低了下去,那一道道被咬得稀薄的魂魄手牵着手,身影一点一点变淡,快消失在了断壁残垣中。
山岗吹过一阵清凉的风。
逢雪闭上了眼睛。
一滴晶莹的露珠被吹走,消失在了风中。
“慈尊降法界,普度长夜魂。欲免轮回苦……”
她睁开眼睛,低念几句玄门超度法诀。虽然这些魂魄即将消散于天地之间,已经没有再轮回的机会。
念完,逢雪看向了叶蓬舟,“走?”
少年点头,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总是戏谑的桃花眼,静静望着逢雪。他忽而抬起了手,红袖如赤蝶翩跹,苍白修长的手指快要触碰到逢雪的面孔。
逢雪下意识偏过了脸。
手停在半空,指腹恰好碰到面上那点湿痕。
叶蓬舟弯了弯嘴角,收回了手,低声说:“小仙姑,你的剑那么利,怎么心肠生得这样软?”
逢雪:“我才不心软!”
俊美少年朝她眨了下桃花眼,嘴角噙起轻笑,从花树下走出,望着快要魂飞魄散的鬼魂,说道:“诸位,我这还有一个地方,没有鼠啮,也不会消散,你们可愿意来?”
众鬼齐齐望过来。
逢雪蹙眉,“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回头看她,笑问:“小仙姑,你可听说过,桃花源?”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副卷轴,卷轴展开,层层叠叠的桃花便在逢雪的眼前展开。
是副工笔画,画工精妙,色彩艳丽明快。
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林尽头,得一山,山有小口。
从口入,数十步后,豁然开朗,在里面竟发现一田地平旷的村庄。
村中人民风淳朴,自得其乐。他们热情招待渔人,临走时嘱咐他,此处不足为外人道。
然而渔人还是告诉了别人,当他带人再来找寻时,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
这个故事为人津津乐道,逢雪自然也听说过。
世人都喜欢桃花源,在此处避世而居,不用交沉重的苛捐赋税,也不用为地主打长工,年末家中无一口余粮。
也有许多人去寻找桃花源,其中不乏名士。
但从未有人找到过它。
现在逢雪明白了他们为何找不到了——原来桃花源,在一张图中。
她定定地望着展开的图卷。桃花林中,有一个小童的身影,他踮起脚尖,似想要摘树上的桃花。
一条小道曲折前伸。
道旁有酒亭,酒旗高飘,一位身形佝偻的老者在扫亭前的落花。
再往里,田地青青,阡陌交通,屋舍俨然。
与故事中描绘的世外桃源一般模样。
叶蓬舟问众鬼:“你们可愿意进桃花源?”
众鬼本以为马上要消散,比起生活在鼠啮的恐惧和痛苦中,在朝阳底下消散,结束漫长的折磨,于他们也算解脱。
但正如人们畏惧死亡,鬼魂也畏惧消散。
如今得知不必魂飞魄散,便如绝处逢生,他们的眼中迸出了光亮。
叶蓬舟又道:“桃花源里可不是什么世人口里的仙境,在里面同外面没什么区别,还是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歇,辛勤劳作,才能有收获。”
只剩半个脑袋的小孩问:“里面会有咬人的黄皮子吗?”
“没有。”
妇人问:“可有官府来征收苛捐杂税,要征壮丁?”
“没有。”
“可有兵匪杀人?”
“没有。”
……
众鬼便笑了起来,说道:“那便是仙境啦。”
他们跪在地上,朝两位少年深深一拜,飘入展开的图卷里。
于是逢雪再望向画卷时,花树之下,多了十来道飘渺的人影,正左右张望,面上挂着新奇之色。
画上本是在垫脚摘桃花的孩子跌在地上,摔了个屁股墩;酒亭前,本来低头扫地的老者,这时却抬起了脸,似乎听见声响,诧异望向来人。
……
“小仙姑,你想进桃花源吗?”
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逢雪抬起眼睫,对上少年含笑的双眸,怔了片刻,问道:“进去了后还出得来吗?”
叶蓬舟眨两下眼睛,“你猜?”
“哼。”逢雪别开了脸,“你解决白花教的那个东西,也是用的这个法宝?”
叶蓬舟点头,“小仙姑可真聪明!你看,他在这呢。”
展开画轴,在桃林的一棵树上,倒吊着个白衣青年。青年乌发垂地,长得倒是眉清目秀的,就是表情显得狰狞愤怒。
一只狗子抬起后腿,正朝他面上撒尿。
逢雪:“……”
够损的。
她瞥了眼少年眼中卷轴,移开目光,面无表情说:“这东西鬼气太重,于人无益,这样强行留下魂魄,也是在逆天而行……你带着它,就不怕里面的鬼跑出来,或者被人发现,当作歪门邪道?”
桃花源图中所绘之景虽美,可美得近乎妖异,绯红的烟雾是层淡淡的瘴气,里面装着的,又全都是鬼。
是张不折不扣的鬼图。
也不知道故事最初的渔人当年遇见淳朴村民,到底是人,还是鬼。
叶蓬舟挑了下墨眉,笑着问:“小仙姑在关心我?”
“恬不知耻!我只是、只是……”她一抬眼,便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心中又气又慌乱,觉得他分外可恶,慌张间摸上自己的剑柄,才冷声道:“你若变成妖魔,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少年眼尾斜斜往上飞,眼波脉脉,重新拢起的卷轴往逢雪眉心一点,低笑着说:“我若变成妖魔,小仙姑舍得杀我?”
逢雪微微一怔,想起他前生的恩情,无端有些心虚,心跳得快了几拍,嘴中却放狠话道:“如何不舍得?就算不杀你,我也要把你关起来……”
“奥——关起来,金屋藏妖,”叶蓬舟嘴角弯起,拖长了声音,“小仙姑,原来你这么不正经呀。”
第032章 第 32 章
清晨, 岭上晨雾迷濛。
丛生杂草摇动,搅弄雾气,隐约传来絮絮人声。
两个黄毛男人坐在石头上, 口嚼肉干,边闲聊:“唉, 最近日子真难过, 半个月才能吃上一次肉。”
“再忍耐忍耐, 送肉的日子快到了。”
“要说那位太吝啬了,也不肯多送几块肉上来。”
“人最是狡诈奸佞啦。我们还是要听太奶奶的话, 就说黄十三黄十四,不听话偷偷跑出去吃席, 结果被砍了脑袋吧。”
“哼, 他们就是仗着太奶奶宠爱, 嚣张惯了,还不知道那儿是青溟山的地盘吗?”
“青溟山的老道,连太奶奶都不敢惹呢。”
“不过总不能白让它们死在那儿了,黄伯说, 随行的还有个书生。只要等青溟山道人一走, 我们便把那书生抓回来,剥皮挖心, 活吃了他!也算是为它们报仇。”
“还有那两个道人, 哼, 他们最好一直待在山上,若离开了青溟山庇护,迟早被太奶奶找到, 那时候,嘿嘿, 我们能尝一尝道人的味道啦。”
“谁都知道,咱们太奶奶护短嘛。”
黄毛拿出一截指头,丢到嘴里,啃蚕豆一般啃得咯嘣响,“真是无趣,这截指头都啃半天了,要不等会我们去村子里玩玩呗?好几日没陪那些死魂玩了,嘻嘻。”
“别把他们的魂吃没了,不然没有乐子了,太奶奶可要怪罪你了。”
“晓得晓得。”
……
一阵脚步声从雾里传来。
黄毛男人抬头,“是谁。”
雪白的雾气涌动着,如同潮水一样像两侧排开。
回答他的,是道劈开浓雾的雪亮剑光。
“降妖!”
另一个男人黄毛炸起,扭头就往洞中跑,但没跑几步,他忽而闻见了一股浓重的桂花香。
香气甘甜醉人,如同最醇厚的美酒。
它亦是像喝醉般,摇摇晃晃,几步后,软手软脚跌倒在地。
三四月,怎么会有桂花香?
黄皮子想不通,却骤然记起了,十多年前那个中秋夜晚。那天明月如镜高悬,桂花香气浓郁,地面殷红的血逐渐漫开,染红了金色的落花。
它软倒在地,惊恐的眼里,只有霜白如雪的漫天剑影。
……
杀完两个看门的小黄皮子,逢雪手握长剑,默然站在洞口。
赤红血珠顺着冷若寒江的剑刃滴落。
“小仙姑,其他几个出口已经堵上了。”叶蓬舟抱着一捆紫草,从草丛里跳了出来,把搜集的柴火丢在地上。
他们准备用最传统的方法来对付这窝黄皮子。
只消把紫草柴火堆在这儿,点火生烟,没多久,黄皮子就会被烟火熏得晕头转向,仓皇跑出来。
而他们守株待兔便可。
烟很快便升了起来,被风吹着,往洞里飘去。
逢雪和叶蓬舟一左一右坐在洞口,烟火中有黄皮子跑出来,便挥刀提剑砍过去。
没过多久,洞口鲜血汩汩如泉流出,黄皮子的尸体堆积如一座小山。
日光升起,清澈透亮的初阳洒落天地间,山间的晨雾渐渐淡去。
逢雪蹲在尸体前,把黄鼠狼一只一只拎出来,看见没断气的,一剑干脆利落插在胸口。
“小仙姑,剑可真利落。”叶蓬舟轻咳了几声,捂住了嘴唇。
逢雪听他咳嗽,说:“熏着了吗?你去歇会,我来补刀。”
叶蓬舟应了声,走了没两步,又低低咳了几声。
逢雪抬起头,看见他的脸色,不由皱了下眉,“怎么了?”
叶蓬舟擦擦嘴角,笑道:“哎,小仙姑,我晕血。”
逢雪沉默了,心想,就算找借口也找个靠谱些的。晕血?在蔓山君晚宴上杀得兴起时,可没见他晕过血。
她很快便猜出原委,问道:“是因为你使用了那张图?”
叶蓬舟惨白着脸,如画眉眼弯起,还想说几句讨巧的话,但对上少女投来的明澈眼神,他渐渐收敛笑意,擦了下嘴角泄出的血迹,沮丧地说:“我道行太浅,掌控不好这张鬼图。”
逢雪定定看了他一会,“我在山上时,没听说过桃花源图,我只知道,使用邪器,总是会付出一些代价。”
叶蓬舟抿了下苍白的唇。
逢雪低下头,把长剑插进黄皮子的心窝,结束它们的性命,也结束它们临死的痛苦。
刺了几剑,她忽然听见少年轻弱的声音:“若我变成妖魔,小仙姑,真的会杀我吗?”
逢雪长剑一滞。
似乎察觉到她的纠结,那人便笑了笑,掩住弯起的唇角,说:“小仙姑剑这么快,若是死在你的剑下,倒也不失为一桩人间痛快事。”
逢雪抬起脸,看着他,反问:“如若有一日我变成妖魔,你会杀我吗?”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慢慢走过来,笑着问:“你说呢?”
逢雪拧起了眉头,长睫颤动,心想,她和叶蓬舟,还不一定是谁先变成妖魔呢。如果这一世,少年没有堕为妖魔……
会杀她吗?
像沈玉京一样,把她当作人世间的污秽,一剑荡去,就如荡空天空的乌云,地上的泥泞。
额头忽而一痛。
她瞪圆眼睛,抚摸额头,问:“你干嘛弹我?”
叶蓬舟笑吟吟曲起手指,作势又要弹她眉心。这次逢雪反应更快,躲了过去,有样学样,还了他一弹指。
“啪。”
少年苍白眉心浮现一点殷红,宛若片灼灼的桃花花瓣。
逢雪一怔,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不是力气太大了?”
叶蓬舟忍俊不禁,摸了摸额头,“哎呀,好疼啊——”
逢雪:“疼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叶蓬舟嘴角忍不住弯了又弯,想说什么,脸色忽而一变,掩唇又咳了几声,靠着山石坐了下来。
逢雪走过去,把手搭住他的手腕。
少年肌肤冰凉,脉息也很微弱,像个死人。
他闭上眼睛,苍白面孔露出困倦的神色,头似是无力垂了下来,正好靠在逢雪的肩膀上。
逢雪身体一僵,独特的莲香丝丝缕缕,缠绕在她身上,纵然满地血腥,尸骸如山,但她还是逐渐放松了下来,仍由他靠着,冰凉发丝垂在她微微蜷曲的掌心,如同花枝拂过。
叶蓬舟低着脸,嘴角悄悄勾起。
“小仙姑,你在想什么?”
逢雪也靠山石而坐,视线从湛蓝天空,移到地上的尸体,说:“黄太奶奶没有在其中。”
叶蓬舟笑道:“若是在这,只怕没这么好解决了。你说我们杀了它一窝子孙,它不得恨死我们啦。”
逢雪“嗯”了声,“黄皮子记仇。”
它们睚眦必报,成群结队。黄云岭的猎户猎杀了一只黄皮子,惨遭报复,全村被屠,魂魄还被囚禁于此,日夜被折磨。
村民杀一只黄皮子便遭致如此报复,而他们两个,可是干翻一窝的黄皮子。
看着遍地的尸体,逢雪沉默了一会,轻声说:“等会我们先找个野店,你歇息一宿。”
“我歇息一宿?那你呢?”
“我继续蹲在这儿,等那个黄太奶奶。它既然如此记仇护短,一定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叶蓬舟一怔,“小仙姑要抛下我了吗?”
不等逢雪说话,他声音低弱,乱发掩着锋利眉峰,桃花眼不复飞扬,显得黯淡。
少年垂下眼帘,长睫微颤,委屈地说:“如今成为小仙姑的负累,被丢下也活该。唉,似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被丢在山野之间,怕是只有喂虎豹豺狼的命了吧。”
逢雪:“……”
叶蓬舟又道:“也不知道中元的时候,我这个孤魂野鬼,能不能得到某人烧的纸钱?”
逢雪被他哀怨的语气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你说得我好像个负心汉一样!”
“呜呜呜。”少年马上抬起红袖,捂住脸,一副哀怨弃妇的模样,手指张开,却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盈满了笑。
逢雪又气又好笑,与他对视片刻,没忍住嘴角往上弯了弯。
她马上绷紧了嘴角,憋笑憋得难受,咬着牙说:“你怎么这么惹人嫌?”
叶蓬舟放下手,笑道:“我可不是惹人嫌,我只是惹仙姑一笑。”
“哼。你就是故意招惹我。”
“小仙姑,”
少年面上敛了笑意,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我想让你开心一点。”
逢雪微微怔住,心中涌上说不上滋味,扭开了脸,轻轻道:“你才不正经。你好些了没?”
叶蓬舟掏出个酒葫芦,晃了晃,丢给了她。
逢雪拧开葫芦,一闻,瞪大眼睛,“月露酒?”
原来那天少年偷运走小杜鹃的酒,没有自己喝完,而是全转到了葫芦中。喝上两口酒,他们便疲惫尽消,神采奕奕。
“得再找个机会,去黑老爷那儿偷点酒来。”叶蓬舟爱惜地收好酒葫芦,笑道。
逢雪摇了摇头,提醒道:“黑老爷脾气好,但毕竟是山野精怪,性情不定,实力又强,你想和它交朋友,可得小心一些。”
叶蓬舟弯起嘴角,侧过脸看她,“要小心一些,就不是朋友啦。朋友,不该推心置腹,披肝沥胆吗?”
逢雪对上他飞扬的眼睛,“你愿意披肝沥胆就披肝沥胆,愿意多管闲事就多管闲事,迟早有一日……”
“迟早有日如何?”
逢雪轻哼了声,侧开了脸,垂眸看着地上干涸发黑的血块,轻声说:“不后悔就行,反正你怎么样,本也不干我的事。”
偏有灼灼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越想无视,那眼神就愈发炽热,烫得她耳根不由有些发热,忍不住瞪了回去。
那人却托着脸,笑得色若桃花,“小仙姑,你待我真好。”
逢雪本想说:“我哪儿对你好?”
但刚开口,就听见碎石簌颤之声,她与叶蓬舟对视一眼,躲在了旁边半人多高的草丛里,拨开杂草,看向来人。
竟是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压着一个囚犯,走上了碎石路。
囚犯生得极为高大,满面是漆黑的呲须,狂野黑发覆面,仿佛一座铁塔。
他戴着沉重的镣铐枷锁,手铐脚铐上,都挂个沉甸甸的铁球,每走一步,铁块撞得哐当作响。
两个官差只到囚犯的腰侧,在铁塔壮汉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娇小。
他们跟在囚犯后面,手里提着手腕粗的棍棒,时不时打骂囚徒,如对待猪狗牛羊一样随意。
“啪。”
棍棒破空声响,重重落在囚犯钢铁般的后背上。
“巨熊”的脚步顿了下,回头望向官差。
深黑乱发中射出两道寒芒。
瘦官差骂道:“直娘贼,还不快赶路,想造反不成吗?”
壮汉沉声问:“大人,我明明是被发配往北,缘何一路往西走,如今还不走官道,竟踏上了荒山,这是为何?”
瘦官差:“你走便是了,怎么废话这么多?”
壮汉停了下来,立在原地。
瘦官差和胖官差使了个眼色,提起棍棒,抡足劲甩在壮汉的后背。
棍落如雨,但男人依旧巍然不动,好似一座铁塔。
这时,胖官差悄悄从怀中,摸出来一把匕首。
寒芒乍现,刺向男人后背。
“啊!”
发出痛呼声的,确是那位胖官差。他捂住手背,“哎哟哎哟”大声呼痛,“我的手怎么抽筋了咧?”
匕首自然落在了地上。
“大人想杀我?”男人也望见了匕首,缓缓退到一颗树后,低声喝道:“我是被发配到沧州,并未被判死刑。两位想杀了我,就不怕事情败露?”
瘦官差捡起地上匕首,脸色有些苍白,颤声说:“山高路遥的,谁、谁管你是死是活?你可别怨我们……”
胖官差也从手“抽筋”的疼痛中缓过神,附和道:“是啊,你可别怨我们,到沧州后更苦,还不如死在这儿。”
他们对视一眼,眸中闪现几分厉色,举起手中棍棒匕首冲向壮汉。
“啪。”
壮汉侧过身,枷锁挂着百多斤的铁球随之甩动,虎虎生风,比棍棒有力许多。
胖官差马上刹住脚步,瘦官差不曾设防被他绊倒在地,两个人唉哟唉哟,摔了个狗啃泥。
“哈哈。”杂草中传来一声轻笑。
壮汉看了眼草丛。
两个官差没有听见,互相埋怨着爬起来,忌惮地望着汉子。
汉子道:“我让你们双手双脚,你们也打不过我,差爷,我们还是好好赶路,早些到沧州吧。”
胖瘦官差看他一眼,凑近左右嘀咕两句,忽而撂下几句狠话。
“你小子厉害,哼,你打得过我们,未必能打过那些东西。要是你真厉害,就活着走出黄云岭吧。”
“你变成鬼,可别来找我们,哥两个只是送你一路,昨天还给你吃了个馒头咧。”
说完,两个人竟矮身往杂草堆里一钻,扭头就跑,兔子似的很快就溜得没影。
壮汉戴着镣铐,站了片刻,朝旁边草丛喊道:“多谢义士相救。”
拨开草丛,里面却走出一个少女。
壮汉“咦”了声。
她穿的是身素白的朴素布衣,衣摆溅了点点血迹,脚踩一双道门弟子游走天下的十方鞋,而她手里提着剑,剑刃上半截霜白如雪,莹如秋水,下半截却被血垢覆盖,深黑不见光芒。
竟是个年轻的女修士。
壮汉眼中闪过奇色,双手戴铐,无法行礼,便微微低下头,说道:“多谢仙师方才出手相救。”
少女生得秀美,只是神色冷若冰霜,没什么表情地轻一颔首。
壮汉心中想,这一看就是个高人模样。
逢雪脆声道:“不必致谢,就算不出手,你也能解决他们。”
壮汉赫赫笑了几声,“仙师你可得为我作证,是这两个差爷把我丢在了这儿,可不是我自己畏罪潜逃。”他靠着树坐了下来,后背伤口刮到树干,轻嘶一声,“也真是奇怪,他们自己却跑了,难道是不想辛苦赶去沧州,杀人未遂,就半道把人撇在这儿?”
逢雪把剑插在地上,冷冷说:“直接问他们不就行了。”
“问?”
“哎哟哎哟。”
一胖一瘦两个官差抱头鼠窜,身后,飞着把漆黑的小刀,小刀在空中左右挪转,把官差逼得原路返回,大喊救命。
壮汉忍不住笑了出来,“差爷,怎么又回来了?”
“救命啊救命啊,石大个,你快把飞刀给停下来。”
石大个站起来,笔直朝飞刀走去,一甩铁块,毫不畏惧刀锋之利,如驱逐蝇虫般驱逐飞刀。
而那两个本要杀他的官差,瑟瑟发抖地缩在他身后。
项上忽然一凉。
胖官差僵硬地回头望去,顺着染血的剑尖,对上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吓得当场就软了腿,哐一声跪在了地上。
逢雪:“你们说,谁派你们把囚犯送过来的?”
不消她怎么逼问,官差就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运送犯人是个苦差事,尤其是到沧州那样的苦寒之地去,路上又多流寇盗贼,妖魔鬼怪,一次远行,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两个人本发愁此事,班头却好心来指点他们。
说路途遥远,流放的囚徒身戴沉重枷锁,一路风餐露宿,时常病倒在路上,能到达沧州的,只有十之一二。
听说黄云岭有作祟的妖怪,不如把人送到山中,到时候,只推脱说路上出了“意外”便行。
既能免去一路劳累,又能拿到不菲的银钱,他们自然高兴应允。
以前这样的好事是落不到他们头上的,班头犯了腹泻病,一直没好,他们才有机会将人运上黄云岭。
来之前,班头还仔细叮嘱他们,在路上该如何将人不着痕迹折磨一番,把人磨去半条性命,再丢到妖怪作祟的地方等死就行,自然有“东西”来将人叼走。
两个差头心想,反正大块头去沧州也是死,路上生病也是死,死在妖怪口中,反而能得个痛快。他们不是什么好人,商量起害人的方法,倒也没什么心里负累。
只是本以为这会是桩简单的活,没想到押送的,却是个力大如牛、身体健硕的大壮汉。
一路他们累得够呛,壮汉身戴百多斤的枷锁,走起路来健步如飞;他们用力摔在男人后背的棍子,就好似在给他挠痒痒。
“几位大人,”胖官差垮起脸,沮丧道:“我们虽存着害人的心思,可究来也没害成人。”
他跪在地上,不停磕头,语气谄媚,夸逢雪他们“侠肝义胆”,又叫苦自己家有老母要养,是家中顶梁柱。
而瘦解差硬气多了,挺直腰板,说:“我是官差,你们还想杀官差不成吗?石大个,要是我们出事了,你又多了一项杀官差的罪名。”
壮汉冷笑,“我肩上罪名多了去,可不在乎多一项。不过连累两位少侠,倒是不妥了。”他想了片刻,说:“算了,你们就继续押送我到沧州吧,一路别再耍什么心眼了。”
“什么——?”
两个人苦着脸,“还要押送你啊?”
胖解差说:“要不咱们打个商量,我们回去复命,就说你在这儿被妖怪吃掉了。把枷锁给你打开,放你自由。我们复命拿钱,你重获自由,少侠惩凶除恶,岂不是三全其美?”
石大块慢慢摇了摇头,“不成,我要你们送我去沧州,不然我不就成逃犯了吗?”
胖解差:“爷爷咧,你就改个名字,叫石大山石大河石大虎,只要我们都不说,谁知道你是石大块?谁晓得你是逃犯?”
石大块想了半天,依旧摇头,“不成。我脸上有刻字。”
胖解差道:“你就想个法烧掉,旁人问起,就说幼时被火灼伤不就行了?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知道。”
胖解差一拍手,“你这迂脑袋,怎么不知变通呢?”
看见壮汉点头,两个解差面露难色,想骂他几句,畏惧长剑飞刀之利,也不敢说什么。
逢雪问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后,就立在一旁静静看着,望见这样一幕,她的嘴角往上翘了翘,觉得这汉子挺有意思的。
她下意识看向了旁边的少年。
少年恰好也在望她,对上她的眼神,微微一怔,弯起嘴角,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小仙姑,你猜我要做什么?”
逢雪自然知道,却别开脸,冷声道:“我管你做什么。”
第033章 第 33 章
少年侠气, 结交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少年人素来爱游历、爱交朋友、爱管不平之事。
叶蓬舟笑了笑, 晃动手里酒葫芦,招呼壮汉同坐在树下, 烧起一堆篝火, 拿烤肉下酒吃。
烤的肉, 自然是旁边堆积成山的黄皮子。
胖瘦两个解差战战兢兢在一旁给他们烤肉。
“你这个人,明明有逃跑的机会, 非要跑到沧州流放。”叶蓬舟笑:“别人看着,不是傻得厉害吗?”
解差连忙点头, 附和道:“可不是——爷爷啊, 你就放过我们, 沧州那么远,天寒地冻的,路上那么多妖魔鬼怪,你力气这么大倒是不惧妖鬼, 我们两可怎么回来啊?”
大块头默然片刻, 才讷讷开口说:“要不你们就留在沧州呢?”
“啊——?”
“如今胡人频频侵我疆土,大好男儿, 应当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 不如你们就随我一起进军营吧。”
“啐。”瘦解差往地上吐了口痰, “呸呸呸,你这样咒我们干嘛,直娘贼, 你不晓得军营是什么地方?我们至多只是想杀你,你怎么想这样害我们?”
逢雪忽而开口, 问:“参军而已,最多战死沙场,左右一个死,别人死得,你们就死不得了?”
解差看她手中染血的长剑,语气软了下来,客客气气地说:“仙师不知道,在那边死了,可不只是死那么简单。”
他轻咳一声,“道听途说,两位姑且当个故事听吧。若是得罪仙师,还望饶恕。据说……”
解差压低声音,神经兮兮打量左右,把手搭在唇边,嘴唇动了动。
叶蓬舟不耐烦道:“你这个人真墨迹,有什么不能说的?放心,就算你说要造反,也没有人去告发你。”
解差顿时吓得面孔煞白,“这可说不得……”
见年轻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他只好摇头,叹了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我听人说,边境在炼鬼兵。”
“鬼兵?”逢雪挑了下眉。
解差点头,煞有其事,“可不是嘛,就算身死,也要被道人炼成鬼兵,上阵杀敌,生生世世不得解脱!你们以为死,死就结束了吗?哈哈,那可是死了又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说完,看向几个人。
除了另一个官差被吓得不轻浑身颤抖外,其他三个人一点畏惧也无。红衣少年拿小刀耐心剔着焦黄酥脆的肉,递给旁边的少女,少女垂眸看剑,面无表情,而大块头解下镣铐后,一手抓一只烤黄皮子,直接把鼠头塞进嘴里,咀嚼几口,吐出搅嚼碎的骨头,直呼痛快。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解差本想说出鬼兵,能让这大块头打消去沧州的念头,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为何非要去军营送死?他也好免去一桩苦差事。
可看他们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只能叹了口气,“等你被炼成鬼兵,可别怨我没告诉你。”
逢雪问:“你从哪儿听到的消息?”
胖解差瞪大了眯缝眼,“我可不能说。”
叶蓬舟拿叶子卷一个酒杯,倒了杯酒递给逢雪,笑着说:“别担心沧州的事,近些年谣言可多了,有人说天子宫中有顺风耳千里眼,天下之人的窃窃私语,他都能听得分明。”
解差:“难道不是吗?”
逢雪接过叶子杯,浅酌一口月露酒,说:“千里眼顺风耳在天上当差,人间的帝王想要他们干活,也要看天帝肯不肯答应。”
叶蓬舟又笑道:“还有人说,边境的李将军是罗刹降世,三头六臂,呼风唤雨,他的属下还有一位狼人少年,专吃人内脏,月圆之夜对月呼嚎。”
解差连忙点头,“确是如此啊!”
看他这幅模样,“鬼兵”之说,也不知几分是真是假。
逢雪稍微安下心。
那铁塔似的石大块却笑道:“世上真有这样的奇人?赫赫,若是能和他打上一场就好了。”
叶蓬舟便问:“你这汉子真有趣,是犯了什么事才脸上刺字,发配沧州?”
汉子赫赫笑了几声,“说来话长。”
壮汉姓石,无父无母,被一位老和尚收养。
他秉性愚钝,读不好书,拜不得神,念不会经,幸得天生一副好力气,每天就砍柴劈木,做菜烧水,为老师傅把一切备好,把老和尚当成父亲孝顺。
做完所有粗活,有时他会坐在庙里发呆,靠坐在后殿,听善男信女们絮絮低语。
有人求富贵,有人许姻缘……千千万万种愿望,便是高坐莲台的佛,也难满足这么多人的恳求吧。
他靠坐在门槛,仰望蓝天浮云过,有时候听着听着,便会睡过去。
信徒闭目虔诚许愿,忽听鼾声如雷。
心中有愧者,以为金刚怒目,吓得扭头便跑。
坐在门口念佛颂的老和尚双掌合十,嘴角微微上扬,“阿弥陀佛。”
这是石大块头的前半生,在小寺跟着老和尚,劈柴烧水,看佛像发呆。
虽说剃了个秃瓢,可并无慧根佛心,愚钝不堪点化,听晨钟暮鼓,看浮云流散。
直到有一日,他照例坐在后院门槛休息,忽听一阵低低啜泣声。
一声又一声,极为悲伤,扰得他难以入睡。
石大块头从佛像后伸出个脑袋,大声说:“哭什么呢?给谁号丧?”
啜泣的女子梨花带雨,吓得马上止了哭声,煞白一张小脸望着他。
大块头身如铁塔,声似洪钟。
女子还以为是旁边怒目的金刚活了过来。
石大块头不耐烦道:“你对着一尊泥像哭有什么用?难道它能帮得上你吗?”
女子低下眉眼,双目红肿,啜泣道:“只因家兄身负冤狱,即将问斩,佛前上香时想到此处,没忍住泪,扰了大师清静,请大师饶恕。”
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喊大块头大师。
他摸摸自己的秃瓢,顿时不大好意思起来,“啥?冤狱?什么冤屈,你与其求泥像,不如同我说!”
……
“再后来,”大块头下意识挠挠杂草般的乱发,笑道:“我就帮她去劫狱了。把她那个哥哥救了出来,嘿嘿,师傅说劫狱不好,犯了错要去认罚,我就回去自首了。”
叶蓬舟给他一个叶子杯,“你也是个有趣的人,路途遥远,我敬你一杯。”
敬的是一杯月露酒。
大块头喝完,顿觉疲惫尽消,大喊“好酒”。
叶蓬舟笑着说:“然后你就关在牢里,关多久了?你喜欢的姑娘有没有来看过你?”
“一两年了吧……胡说八道,我、我才不喜欢她!”
少年却弯起嘴角,眨了下眼睛,“不喜欢,为人家去劫狱?你说起她时,声音都低了好多。”
石大块头涨红了脸,“没有的事!我只是看她哭的伤心,说的事也可怜,说自己亲人被妖怪吃掉,和哥哥侥幸逃出,一路报官却无人相信,哥哥被污蔑成强盗,关在狱中许多年,她一个人又那么可怜……”
逢雪忽然道:“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娇杏。真是好听,是吧?”石大块头笑着说:“她是个好姑娘咧,我在牢里的时候,她还偷偷给我送饭吃。”
……
喝酒吃肉后,石大块头自愿戴上沉重镣铐,催促两个解差一同去沧州。
解差有气无力应着,哭丧脸,垂头丧气跟在大块头身后。
“慢着。”逢雪忽而出声。
大块头回头望她,笑道:“小仙师可还有什么事?”
逢雪快步上前,拔剑出鞘,只见冷光一闪,沉重铁球坠地。
大块头顿觉轻松不少,连忙感谢她。
逢雪收剑,冰冷扫了眼两个解差,说:“石大哥愿意放过你们,是他的事。若你们在路上又起什么祸心,想对他下手,哼,想想我手中的剑。”
胖解差叹道:“你就放心吧,他身上挂百多斤的铁球时,我们都拿他没办法,何况是现在呢?”
逢雪也知道,想对这皮糙肉厚、力大无穷的汉子造成什么伤害,以这两人的力气和心计,怕是有点难。但她依旧放了几句狠话,把解差吓得发抖。
大块头:“快走罢快走罢,天快要黑了。”他艰难俯下身,朝逢雪他们笑道:“两位少侠,日后若有机会再见,石某必定肝脑涂地,来报答两位的恩情。”
……
站在山岗,眺望三道身影北去,疯长的杂草掩去他们的身影,只剩大块头露出大半个身体,逐渐隐入高大的灌木中。
逢雪重新来到桂花树前。
桃李三月,桂树馥郁芬芳,金色的落花细碎铺满一地,仿佛铺了层金黄的绒毯。
逢雪抚摸粗糙的树干,低下眼眸,轻声说:“我已经把那些黄皮子一窝都杀了,只差一个黄太奶奶。”
桂花花枝微颤。
几朵碎金般的花落在了她的发上。
花落如雨。
翠玉的叶子飞快变得黯淡枯黄,摔落在地,老桂树最后一次开花,开得极为壮烈芬芳,整片山岭都被泡在了桂香中,连赶路的解差和囚犯都闻见了。
“三月份怎么有桂花香?”
“怕是妖怪作祟,我们赶紧跑吧!”
……
老树振力开完花后,便迅速凋谢、枯萎,只在短短一夜,这棵千年的老树便似被火燃尽,枯枝断叶,簌簌而坠。
逢雪伸出手,折下一株枯枝,回头看叶蓬舟。
桂花落满少年的肩头。
杀黄皮子时,若不是有桂香骤起,让黄皮子一个个神智昏沉,手足无力,他们也不会如此轻松解决。
三月桂花怎么会开呢?
怕是那些自己看着长大,喊它桂爷爷的孩子,日夜被群鼠啃啮,心有不甘吧。
“草木有灵。”逢雪轻声说。
叶蓬舟翘起嘴角,快步走过来,伸手拂去她肩头的落花,笑道:“万物有灵嘛,小仙姑,千年灵木可是好东西,我准备把它拆了,你要不要?”
逢雪:……
“给我留一截木心。”
两个人在动手前,双手合起,朝死去的老树一拜,深深行一礼。拜完,他们就不再客气,挥剑的挥剑,劈刀的劈刀,噼里啪啦,劈劈砍砍,物尽其用。
桂树枝叶已朽,灵气散尽,只有树根和树心残存依稀灵气。
叶蓬舟做灵木做了个酒葫芦。
逢雪则是取一截清气浓郁的木心,薄薄一小块,只有巴掌大小,和师父给她的令牌一般大。她把木牌随身放在身上,一是为压制身上魔气,二是为炼剑做准备。
千年老树也只有这样大一块木心,而当年被师尊所救的老桃树,送出的木心就能做六个牌子。
这得是活了多久的老树啊?
逢雪没来由想起此事,草木之灵弱小,却活得长久,忍住了风霜雨打,雷击雹劈,也熬过了虫啃蚁蚀,刀削斧凿……都已经活了上千年,桂爷爷,这次为什么看不透呢?
她弄完,见叶蓬舟盘坐在地上,小刀不停,正在削什么。
“在干什么?”
小刀一顿,少年慌忙把东西藏在身后。
逢雪蹙眉,抱剑歪头看他。
叶蓬舟在她眼神审视下,没坚持多久,便交出了自己刻的东西。
是个小木人。
五官还未雕出,只依稀有个人形。
叶蓬舟在木人脑门一点,小木人便双手拱起,朝逢雪规规矩矩行了个礼。他不好意思笑道:“是个不入流的小法术,以前我常拿来逗师弟师妹玩。”
逢雪默了片刻,才道:“挺厉害的,我就总学不好术法。”
叶蓬舟弯起嘴角,“可小仙姑的剑术如此高超,我就不行。”
逢雪沉默着,只轻轻摇头。
人间的剑术再怎样高超也不及道法幽微,在山上的时候,为了练“御风”之术,她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从高空坠在林中,幸得法阵护着,性命无碍,但鼻青脸肿是免不了的。
每次精疲力尽摔下山,她张开四肢,大字躺在草木上,仰头看着云遮雾绕的青山,和高阔深远的天空,总忍不住想,如何才能飞上青天呢?
她靠着倒下的巨木,仰头望天,问:“你是怎么学会这些术法的?”
叶蓬舟拿起小木人,继续雕刻,说道:“也没什么人教我,每次抓到骗人的邪修,便从他们那儿学一些东西,多是些拿不出手的戏法,或者外门邪道,也算吃百家的饭。”
逢雪:“你们师门没教你什么?”
叶蓬舟笑笑,“我们师门……好像还真没教我什么东西。师父他老人家经常不在家,回来就丢给我一个娃娃,阿要他们还是我带大的呢。”
逢雪不由也弯了弯嘴角,“厉害啊,还会带孩子。”但她对于未来魔尊,依旧好奇,便问:“那你平时拜的是什么神,要做功课吗?”
叶蓬舟一怔,想了好一会,才笑着回:“小仙姑太抬举我们了,小地方小破庙,供不起三清。天上神明,都进了清气充裕、云遮雾绕的道宫,谁肯踏足泥泞里,到我们那个小地方去?”
逢雪正色反驳他,“神明可不会嫌弃你供的地方小还是大,你以为他们是人吗?还嫌贫爱富。”
叶蓬舟拱手,“是是,小仙姑教训的是。小生受教了,这就把三清供进庙里,让灵光照一照我们那破庙。”
逢雪:“随便你。”
叶蓬舟嘴角翘起,哼起云梦的歌谣,刀光闪动,木屑簌簌飞落。
逢雪靠在木上,望着广阔蓝天,天上流云,听少年自由自在的歌声,不由也轻轻弯了弯眉眼。
“小仙姑,你看。”
逢雪偏头,恰好对上叶蓬舟弯起的双眸,微微怔了片刻。
少年魔尊,有双肆意飞扬的眼睛,如同天上飞转的流云,山川聚散的烟岚,奔腾四野的江河。
不受约束,自由自在。
逢雪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她想,大抵日后也遇不见了。
“小仙姑?”少年朝她眨眼睛。
逢雪飞快垂下眸,看向地上的小木人,木人是个冷面的小剑客,手里拿一把小木剑,挽个剑花。
“哼。”她别开脸。
小木人有模有样练了几式剑法,忽而收剑,朝着叶蓬舟喊了声:“叶大哥。”
逢雪瞪大眼睛,“你干嘛?”
小木人动弹几下后,便扑倒在地,变成一块普通的木头。
叶蓬舟笑吟吟地说:“怎么啦?就许小仙姑喊大块头石大哥,不许我做个小木人喊自己叶大哥啊?”
逢雪默了片刻,才愤愤道:“你好无聊!”
“是是是,我就做着玩一下嘛。”叶蓬舟把小木人收起来,准备藏入胸口时,却被一剑拍落。
剑鞘打在他的手背上,把他打得一怔。
逢雪提剑把木人挑飞。
小木人滚落至疯长杂草里。
叶蓬舟怔了片刻,锋利墨眉微微皱起,抿紧了嘴角,一副又气又委屈的模样。
逢雪低声说:“不许把那个带在身上。”
“为什么?这是我自己雕的……”少年说着,想到什么,嘴角弯了弯,眼中闪现抹狡黠的笑意,“小仙姑不开心了,咦,你不想它喊我哥哥,难道想自己喊我哥哥吗?”
逢雪耳根赤红,烧得厉害,骂道:“臭不要脸!你多大呢,就想让我喊你哥哥?”
叶蓬舟眉目如弦月,笑着说:“我是七月生人,今年十九,小仙姑,你呢?”
逢雪没想到自己与他年纪相仿,愣了片刻,她的生辰在十一月,比叶蓬舟要小一些。但她哼了声,说道:“我比你大一个月,我是六月生的。”
叶蓬舟忍着笑,说:“六月飞雪?”
逢雪脸颊通红,暗道失策,早知把年纪报大一年了,幸好天边晚霞席卷,霞色如虹,掩去她面上的窘迫。
叶蓬舟倒也不再说什么,笑吟吟道:“你比我大,那该是我喊一声姐姐了。”他托着下巴,拖长了声音,“好姐姐——”
逢雪:“闭嘴!”
“好姐姐,在赴馒头君夜宴时,我不也喊你姐姐吗?你那时怎么不叫我闭嘴?”
逢雪心想,那能一样吗?
他们扮演的就是张枝张蔓这对姐弟,再者,那时群妖环伺,妖魔鬼怪虎视眈眈。
不觉心声脱口而出。
叶蓬舟便笑着说:“真可惜,原是少了几只妖魔鬼怪兄再次为我们做见证。”
逢雪瞪他一眼。
“好姐姐。”叶蓬舟又轻轻喊了她一声,嘴角微微翘起,如羽长睫颤动,飞扬肆意的眼睛霎时变得柔和,脉脉望着她,仿佛天上流云、山间烟岚、奔腾的江水,这一刻都为她而停滞,“你就别生我的气啦。”
逢雪别开了脸。
少年便俯身,去捡被她挑落的小木人,在杂草中摸了摸,拿起后笑道:“我再雕个小木人,让他们做一对,好不好?”
逢雪:“不好!”
“真可惜。”
“你看我像个什么?”
一道生硬嘶哑的声音忽而响起。
逢雪以为是少年也驭使着木人说些怪话,便冷声道:“我看你就不像个东西。”
叶蓬舟眨眼,“哎,谁不是个东西呢?”
逢雪看向一脸茫然的少年,目光掠过他身后晃动的草丛,长剑脱手而出。
“珵。”
金石之声骤起。
叶蓬舟也反应迅速,鬼哭刀往草丛一甩,割走大片茅草。
于是那东西的全貌便露了出来。
被烧得焦黑的大黄皮子直立在草丛中,张开嘴,缓缓问:“你看我像个什么?”
……
黄仙讨封。
有些灵性的精怪,修炼遇到瓶颈时,会打扮得人模人样,拦住过路行人,问:“你看我像个什么?”
此时,若人说它像个人,便是讨封成功,精怪突破瓶颈,会回来报恩;但若说它不像个人,精怪百年道行毁于一旦,说不定还会心存怨愤,日后报复讨封人。
这是逢雪听到的传说,真假不知。
讨封终是走了些捷径,风险又大,许多吸收天地灵气的精怪不屑向人求封,因此精怪讨封的故事,主角多是一些天性狡黠的黄皮子。
但无论哪种传说里,都没有出现过这样一种情况。
漫山遍野,站满死去的黄皮子。它们如人一样直立,皮毛上的血凝固成一绺一绺的深黑,有的被火烧得焦黑,身体残缺不齐,无头的、无爪的……都立在昏暗的山岭上,一齐发问,声音阴冷,好似海浪重重叠叠。
“你看我像个什么?”
暗红一轮金乌坠下了山,黑暗如潮飞快漫上山岭。
天黑了。
第034章 第 34 章
剑刃白光骤现, 长剑化作流星,将黄皮刺个对穿,飞回逢雪手中。
大黄皮子嘴唇依旧在动, “你看我像个什么?”
“你像个棒槌!”
叶蓬舟挥刀,刀光劈破冷夜, 黄皮子的脑袋应声坠地。
坠地后, 它无神的瞳孔注视前方, 用死水般的语气,喃喃:“你看我像个什么?”
逢雪执剑而立, 与少年背对着背,与漫山遍野的黄皮子形成僵持之势。
“小仙姑, 你们书上有写过黄皮子诈尸吗?”
逢雪摇头, “没有, 第一次见。”
叶蓬舟乐了,笑着说:“稀罕,这回算是长见识了。哈哈,还真有黄皮子敢同我们讨封啊, 你觉得它们像个什么?”
逢雪没有他那样肆意飞扬的想象力, 一时说棒槌,一时又想到大驴蹄子, 她沉默片刻, 横剑胸前, 霜白剑刃映出鬼魅万象,“只怕是有人作祟,小心。”
话音刚落, 便有铃声轻摇。
铃声清脆,好似清风, 逢雪不由神智一恍惚。
隐约听见有道清灵的女声在耳畔幽幽响起:“白花开,白花落,日月晦,天地暗,天堂有路尔不走,地府无门自来投?”
逢雪心中陡然一惊,回神时,枯瘦的兽爪已经抓到她面前。
一剑挥出,斩断兽爪,喊道:“是白花教。”
叶蓬舟也醒过来,挥刀回防,“啧,怕是来找她同伙的。”
逢雪:“你小心些。”
铃声摇动,黄皮子的尸体便飞快动了起来,带着腥臭之气的爪子撕裂草木砂石,冲向了他们。
“珵!”
长剑刺穿一只黄皮子,它却毫无痛觉,挥出爪子,迎面抓来。
逢雪手上用劲,把它狠狠钉在了地上,若是它还活着,这贯穿心脏的一剑能教它死得不能再死,可这些黄皮子早已经身死,不怕剑刺,不畏刀劈,只要她拔剑,它们便会再爬起来,无休无止地攻击他们。
除非砍断它们的四肢头颅,把它们劈成碎片,才能让这些鬼东西彻底死去。
饶是逢雪剑法高超,剑影翻飞,身上也不免添了一些伤痕,鬓发凌乱,白衣灰尘扑扑。她钉死一只黄皮子,立在剑柄,一脚踢飞冲来的几只鬼魅,四下张望,企图找到作祟之人的身影。
但铃声飘渺,似从四面八方而来,难以确定源头。
叶蓬舟长刀如虹,劈翻几个黄皮子,与逢雪交换一个眼神,喊道:“是白花教哪位到了?找我们有什么事?”
那人藏在暗处,没有回答。
叶蓬舟便笑着说:“喊这么多黄皮子来,就不怕伤到你那个同伴?”他嘴角弯了弯,“这么关心他,难道他是你情郎?”
“啧,那你情郎可不怎么样?现在只怕接了一嘴狗尿。”
被他几句话连续相激,铃声响个不停,茂密林中忽而响起道清脆女声:“找死!”
铃声越发激烈,尸体的攻势也更加迅猛,被削掉的断肢残臂乱飞。逢雪从那一声中判断出对方的方位,可惜妖尸拦路,死后的尸体比生前骁勇许多,一个个奋不顾身扑上来。
一只与人等高的大黄皮子飞来。
逢雪举剑刺穿,手臂被巨力震得发麻,又有好几个黄皮子扑来,她意欲挥剑逼退他们,忽而面色一变。
剑被卡住了,一时拔不出来。
那黄皮子不知疼痛般,双爪握住剑刃,灰暗无神的瞳孔死死盯着她,咧开的嘴角,似勾起了抹诡异的微笑。
长剑费力拧动,锋锐的剑刃斩断指爪。
几根指头应声而落。
但已经太迟,有只黄皮子撞上了她的后背,把她撞得往前一趔趄,眼前发黑,而乌漆嘛黑的尖锐指爪,已经递到了面前。
正此时,一刀凌空劈来。
少年砍翻她身后那只黄皮子,又攥住眼前妖尸的手腕,用力往往一拽。
指甲划破他的脸颊,滚烫血珠飞溅而出,洒在逢雪的面上。
逢雪眼神微颤,簌簌抬起睫。
少年朝她微笑,“小仙姑尽管往前,我来做你的盾!”
逢雪抽出长剑,不再顾及周围妖尸,冲向声音发出的幽黯角落,所有妖尸都放弃了叶蓬舟,朝她扑过来。
叶蓬舟则挡在她的身侧,刀光翻飞,将她护得周全。
快要穿入密林时,扶危脱手而出,飞刺疾去。
林中传来一声痛呼,邪法尽破,所有尸体齐齐扑倒。
逢雪跑到林中望去,地上只有一滩鲜红的血。她捡起长剑,望了眼血珠滴落的方向,叶蓬舟也跟在她身边,手提大刀,笑着说:“白花教还有些本事,我们追过去看看!落水狗此时不打何时打!”
本来还犹豫穷寇莫追,但听见少年这样说,逢雪也觉很有道理。她本是好斗的性格,吃一亏便当即便要报回去,和叶蓬舟在一起,便是风遇火,火遇油,当头一浇,烧去畏葸与犹疑,只想拔剑斩尽邪祟,战个痛快!
追着零星血迹,两人身影在林中起落,在幽黯的密林中,瞥见了一道纤细背影。
白衣、长发,纤弱如柳。
逢雪手中剑一滞,忽而想到了风师妹。她随即醒过来,风师妹一直在山上待着,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飞刀旋出,劈向少女后背。
白衣少女狼狈躲开,转身愤然望向他们。
逢雪心中松了口气——不是风师妹。
“青溟山素来如此咄咄逼人吗?”
少女声音娇脆而哀怨,虽是天色晦暗,逢雪好似能看见她面色的泪痕,发红的眼睛。
心中无端涌上一股怜惜,不由自主便收了剑。
“哈,我可不是青溟山的道人,你朝我哭有什么用?”
逢雪听见叶蓬舟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刚才自己居然不由自主对她起了怜惜之情……这莫非也是白花教的手段?
好在身边有个不解风情、不懂怜惜美人的少年。
叶蓬舟拔刀冲了上去,边说:“哭哭哭什么哭?你以为自己哭得很好看?”
嘴可真损啊。
逢雪顿时清醒过来,想到叶蓬舟都没有被蛊惑,自己居然差点心神被迷惑,觉得太丢脸了,便握剑手中剑,足尖点着枯枝,残影飘忽,飞掠而去。
流星追月,刀光剑影劈破寒夜。
少女后背抵着树,忽而抬起手,晃了下手中的铃铛。
“叮当——”
地面摇动,群峰一晃。
似有无形的丝线攥住了逢雪手腕,把她往旁边用力一拉,剑锋擦着少女的身侧飞过,削掉一块树皮。
“隆隆——”
逢雪提剑欲再刺,铃声再响起,她的手似不受控制,将长剑往自己的脖颈上递去。她狠狠一咬舌尖,剧痛让神台顿时清醒,下意识看向叶蓬舟。
见他无恙,才放下了心。
“她能迷惑心神,小心些。”
少女摇铃后又跑出一段路,但山中林木茂盛,荆棘拦路,难以跑动。
飞刀破空飞来,她翻身躲开大刀,不经意被地上荆条绊倒,摔在了山坡上,一抬头,锋利的剑刃已经抵在了雪白脖颈。
逢雪执剑立在她面前,总算看清她的眉目——
是个很漂亮年轻的女子,五官精致婉约,眼下虽然乌发松散,显得狼狈,但也有种别样的美感。
少女被剑刃抵住,没有露出什么惧色,只是轻咬了下唇,看着逢雪,轻声道:“青溟山的道人,好不讲道理。”
逢雪毫不怜惜美人,把长剑往前一递。
柔嫩的肌肤被锋利剑刃划破,殷红血珠滚落。
但剑尖却好似插入泥泞里,无法更进一步。
“好不讲理,”少女嘴角翘起,声音娇柔,“你们无故拘了我相公,如今还要杀我……”她双手合在胸前,十指摆出法印,如一朵纠缠的莲花,“真空家乡,无生老母。”
“隆——”
地面又猛地一颤,脚下的土地变得柔软,仿佛化作一片巨大而黏腻的肉块,又像是在不断震动的鼓面。
焦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被他们劈碎的肉块跳动着,黏在一起,组成一个巨大如小山的“尸怪。”
少女闭上眼睛,轻声吟唱,身上白光披覆,刀剑难以近身。
尸怪身上几十条长手臂摆动,利风裹挟鬼魅的哀嚎,在山岗回旋。
逢雪后脊发凉,冒出几点冷汗,似乎真有什么可怕的邪祟,要从沉闷的黑暗中孕育而出。
“无生老母怜世人,与民倒悬化血萤……”
尸块有生命一般跳动,一根根黑线中其中冒出,与其他黑线交织在一起。妖尸中所含的怨被挑起,融于一体,再以成百上千妖物尸体为血肉——
她想要强行将其融合一个新的“妖魔”!
逢雪一剑钉死在尸怪身上,身体轻盈上翻,足尖点在剑柄上,她和叶蓬舟对了个眼神,翻袖取出一方木匣。
木匣打开一线。
一张黄符摆在其中,符纸上字迹遒劲,字可透骨。
目光落在其上久了,那一笔笔古老的符文,似乎活了过来,化作一条游龙,在雷云之中飞舞。
乌云压顶,紫电隐隐,雷声如虎啸龙吟。
少年高声道:“小仙姑,这雷符好生厉害!可是传说中的紫霄雷符?”
白花教少女动作一滞,睁开双目,诧然看着逢雪手中雷符。
逢雪朝她勾了勾嘴角。
紫霄雷符只有道行高深的真人才能画出,纵然画好一张,也至少要休养几个月,才能慢慢恢复元神。雷符招下的天雷,直通紫霄雷府,可消灭世间一切污秽邪恶。
“这一道雷,你敢接吗?”
白花教少女脸色剧变,身体瞬间遁入土中,漫山遍野的尸怪也轰然倒塌,化作毫无声息的肉块。
逢雪拿起一张神行符,高声道:“跑慢些!我追来了!”
说着她把符贴在脚上,和叶蓬舟对个眼神,纵身一跃……
那少女跑了数里地,从土里钻出来,狼狈拨开灌木荆棘,往前跑了几步,忽而察觉到不对劲,回头往后望去。
四下阒然,风平浪静,哪有什么追兵的身影?
……
山下,逢雪和叶蓬舟脚踩神行符,往反方向疾奔。一连跑出十多里地,才停了下来,坐在草地上喘气歇息。
叶蓬舟丢过来一个酒葫芦。
逢雪接住,喝了口月露酒,身上疲倦消散,轻叹了口气,“确实得再从黑老爷那再弄点酒过来。”
叶蓬舟笑了出来,眉眼弯弯,说:“小仙姑,你说那妖女会不会再追过来?”
逢雪点头,“多半会,但她知道我们手里有紫霄雷符,便不会再轻易轻易现身了。”
说起雷符,她心中揪了一下。
紫霄雷符何其珍重,若非必要时刻,她实在不舍得用。
“估计桃花源开的那会,让白花教的人察觉到了。”叶蓬舟摸了摸袖子,掏出一支笔,“不成,我得再画几条蛇在那小子身上,看他还敢不敢搞小动作。”
逢雪托着腮,心中却在想,那白花教的少女道行高深,也不知是什么来历。
“我听说,白花教里有一个圣女,两位教主,四位护法,若干坛主,”叶蓬舟如数家珍,笑问:“小仙姑,你觉得她是哪一个?”
逢雪仔细想了想,摇头,老实回:“猜不出来。但下次遇见她,我要先堵住耳朵,免受铃声干扰,再早些用剑招,争取一招毙命。”
叶蓬舟笑:“得把她手里的铃铛抢过来!”
逢雪认真点头,“没错,那可是个好东西……”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同时移开目光,嘴角却上翘。
确认过眼神,是眼馋法宝的人。
“走吧,咱们还要去找黄太奶奶喝酒呢。”
逢雪颔首,站起来继续用神行符赶路,只是想起遗落在山间的两匹好马,难免有些心疼,“你把图收好,别让那人跑掉了。”
“尊小仙姑的令!”
黄太奶奶在何处?
听见两个解差说话时,逢雪心中有了计较。班头让他们把囚犯送上黄云岭,大抵是在给这群黄皮子投食吧。
妖和人早就勾搭在一起,难怪没有在这附近听说过什么黄皮子作祟的消息呢。
想到黄云岭里被啃食得残缺不齐的白骨,她的眸光冷了下来,握紧长剑,望向前方。
官道延绵往前,长路漫漫无际。
“小仙姑,怎么了?”叶蓬舟问。
逢雪轻轻摇头,“长夜漫漫,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会天亮。”
叶蓬舟笑着喝了口酒,说道:“总是会天亮的,只管往前走!总之,”他的声音顿了顿,低声说:“我总在你身旁。”
******
山上虽有黄妖食人,肆意为祸,但山下顺着官道走上百来里,官道宽阔,车辙深深,再往前,柳枝摇摆,春风得意,车水马龙,随处可见商队游人。
作为梁州第三城,灵石城以飞来灵石、山上灵寺闻名。
时常有僧人游子不远万里而来,拜访这座千年古刹。
城中太守姓李,年轻时也曾是风流才子,只是宦海沉浮数年,昔日的俊雅容颜,清癯瘦骨,化作大腹便便,油光满面。
李太守最近有一烦心事。
随夫人去寺中上香时,夫人在庙里祈福,他照例来到古庙后山,观赏灵石。
许多年前,有妖怪埋伏在山上暴起伤人,一个疯疯癫癫的乞丐路过,看见扑来的妖怪,从长长指甲里搓出个泥丸,朝妖怪弹去,喊:“来。”
凭空落下一块小山般的巨石,把那妖怪压成了肉饼。
原来那看似疯癫的乞丐,是天上的罗汉,而他随手搓出的泥丸,自然是从天而降的灵石。
后来人们便把石头围起,建寺供奉,传言巨石有灵,知晓世间事,能保佑人万事顺遂,梦想成真。
毕竟是传说而已。
太守大人读了万卷书,知道这些只是飘渺无际的传说,若是石头真有灵,那些来上香的香客缘何愁容满面呢?
石上字帖龙飞凤舞,字字透骨,笔力千钧。
太守临栏而立,观摩书法,感慨古今,忽然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和尚盘坐在巨石旁,双手合起,低念佛经。
老和尚不修边幅,满面风霜,灰袍打几个补丁,灰白的长须垂至胸口。
太守驻足看了片刻,觉得他眼生,便问:“大师,这儿寂寂无人,你在同谁讲经?”
老和尚睁开双目,轻念一句“阿弥陀佛,”说道:“老僧在与这位石施主讲经。”
“石施主?”太守扭头望向四周,目光落在巨石上,笑着说:“和尚,你怎么同石头讲经?我虽不修佛法,却也知道山川河流,石头草木,俱是无情众生,既无情便无佛性,你同它讲经,它听得懂吗?”
只怕这是个半吊子和尚。
老和尚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无情众生、有情众生,皆是众生,众生平等,在老僧眼中并无不同。”
太守摇头,“你这和尚,只怕连经书都没读熟。《坛经》中便有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你说众生平等,难道众生在你眼里,都是石头吗?”
老和尚颔首,“众生是石头,施主也是一块顽石。”
太守面上平添几分怒意,拂袖冷哼一声,想他坐拥一城,人人敬重,却和一块石头平起平坐。石头便石头,还偏偏是块顽石。
“老和尚,”念及和尚是方外之人,他收敛起脾气,问:“你说我是一块顽石,那你说说,顽在何处?你可得仔细想一想,若是答不好,你便是妖言惑众的邪僧了。”
老和尚面色平静,“妖鬼在卧榻之侧尚不自知,施主比顽石还不如呢。”
“胡说八道!”太守勃然大怒,“你的意思是,本官枕边人是妖孽吗?敢这样冒犯本官,我看你是想坐大牢了吧!”
老和尚笑笑,“既然大人不信,为何不试一试?”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放在旁边,说道:“泰山之石,集天地灵气,沐日月灵光,最是能辟邪安宅。这块泰山石敢当,大人不妨带在身上。”
太守瞥了眼地上平平无奇的黑色石块,冷声道:“随便给我块石头,我便会信你?”他拂袖便走,想自己娇妻美妾,哪一个不是美若天仙,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但没走几步,他悄悄回头。
老和尚闭目,继续轻声同石头讲经,地上石块安静躺着。
试一试……也无妨罢?
太守揣着石头,坐在马车上,忍不住抬起眼帘,望向夫人。
卧榻之侧的妖鬼,会是夫人吗?
夫人出身高贵,他能坐上如今的位子,多少托了老丈人的关系。
太守对此心知肚明,但心中疑虑便如野火,风吹又生。他装作不在意拿出石头,在手中把玩,说道:“芝言,我方才在后山转时,遇见了一个奇怪的和尚。”
王芝言抬眸而笑,“哦?”
李太守道:“他在给石头讲经,岂不古怪?石头是无情众生,如何听得懂经呢?”
夫人却垂眸想了片刻,露出微笑,“相公有所不知,释门却曾有一位法师,入虎丘山中,聚石为徒,为石说法,说到关键处,顽石纷纷点头,当时人说,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便是此理。”
李太守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他自诩博学之士,从来自负才高,却总被夫人驳倒,难免心中生起丝不悦。
一介妇人,如此博学,不会是妖怪吧?
片刻后,肥面上又重新挤上笑意,说:“夫人果然博学多识,那老和尚还给我一块石头,可我实在看不出什么奇特之处。”
夫人便自然接过他手中黑石,仔细打量起来。
她低头打量时,李太守也在斜眼偷觑。
见夫人举止一如往常,太守把心放回肚中,不禁又惴惴想,若不是夫人,卧榻之侧的妖鬼,究竟是谁呢?
入夜。
太守府中石灯朦胧,风摇影动。
太守大人难得没有早早入睡,而是在宅院踱步,手握泰山石,难以入眠。趁着晚膳时,他将石头搭在桌上,观察过几位侍妾,没有看出端倪。
难道妖鬼另有其人?
“想必是那妖僧信口胡诌,故意吓人。”他走了数步,想出一个主意,以“灵石高僧所赠,颇有灵光”为由头,让府里所有人聚在一起,摸一摸石头,沾沾石头灵性。
府中所有人都聚在了一起,翘首以待,好奇望着托盘之中的黑石。
有心思活络者便高声称赞太守仁慈大义,把大人夸了又夸。
人人次第摸过“石敢当”,期盼沾染灵性,摸完便抚手摸脸,想看看自己脑袋是否灵光一些。
但直至最后一人摸完黑石,也无事发生。
太守总算放下一颗心,想到居然为老和尚一句胡诌之语,折腾到半夜,不由心中恼怒。
明天必要把这妖僧抓进牢里,免得他再鬼话连篇,让夫人知道,他可没看走眼,和石头讲经的,可不是什么令“顽石点头”的高人。
关上窗扉,正欲入眠。
“咚、咚、咚——”
“是谁?”他不耐烦问道。
第035章 第 35 章
月夜清辉, 年轻女子容颜如玉,娇嫩如艳丽的芍药。
这是他最爱的妾室,名叫沈眠春。
二十年前, 沈美人曾是名动青城的花魁,他不过是一贫如洗的书生。
和所有的话本故事一样, 花魁爱上了穷书生, 拒绝豪绅巨富, 偏让他这个穷书生做了裙下之臣。
花魁欣赏他的才华,也爱他品性高洁, 与蝇营狗苟的人并不一样,不仅与他私定终身, 还从百宝箱中, 拿出重金来资助他进京赶考。
临别之际, 两人月下呢喃纠缠,约定永不相负,等他金榜题名,回到青城, 一定会高抬大轿, 来迎娶美人。
到了京城,身怀重金, 他得以结识名士, 住高楼、衣锦绣, 次年果然考上了功名,也在友人的推荐下,当了朝中重臣的门徒, 被太渊王氏招为女婿。
他本想推脱,但那毕竟是恩师牵线, 高门贵族,他刚入仕途,如何敢得罪?
过去的海誓山盟,虽仍旧记得,但他寒门状元,若让人知晓与青楼女子有染,只怕会仕途尽毁。
种种担忧压在心头,不知不觉,他便已娶了王氏的女儿,成了京城炽手可热的新贵。
再后来,携夫人离京,成为一方重臣,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只是不知为何,他膝下一直无子,娶多少房妾室,妻妾们的肚子怎么都大不起来。
郁郁之时,一次出游,却在人群中再见到了沈眠春。
美人娇艳如初,楚楚动人,身上还平添几分风韵,而她手中牵着一个孩子,粉雕玉琢,与他少时有八分相像。
久别重逢,过去的恩爱情意重新在心头萌生。
不知不觉,他便尾随美人,来到她租住的住所。
原来花魁怀上他的孩子,早早就用百宝箱里的钱为自己赎身,独自养育幼子,而青楼走水,一把火烧干净了亭台楼阁,也烧干净美人的过往。
美人双目含情,娇颊带泪。孩子玉雪可爱,聪明伶俐。
无限柔情涌上了心头,于是,旧情复燃,一顶小轿,把美人重新接回深宅大院。
美人肚子也争气,这些年来,孩子一个个蹦了出来,个个都聪颖机灵,让他十分喜爱。
现在孩子们也大了,有些搬了出去,有些远游,还有些读书苦学,正准备科考,早早便入睡了。
……
想到往事,太守嘴角噙起微笑。
从一介穷酸书生,一无所有,到如今功成名就,美人在怀,青云直上,不由心满意足,人生于此,夫复何求?
然而他毕竟不再如年轻时候,喝完汤后,便觉困顿,拥着美人入眠。
睡得朦朦胧胧时,忽然好似听见谁在哼歌。
歌声哀哀怨怨,凄艳动人。
唱的是“待说何曾说,如颦不奈颦。把持花下意,犹恐梦中身。”
竟是一出《牡丹亭》。
太守转过头,朦胧纱幕外,美人不知何时起了床,轻哼着昔日最爱的唱曲,坐在镜前,梳着自己乌黑如云的长发。
都这把年纪,还唱淫词艳曲,不怕被人听见笑话么?
太守本想出声喝止她,却听见一道稚嫩的童声。
“娘,闷咧。”
太守后背忽起一身冷汗。
哪里来的孩子?
美人声音温柔,“囡囡莫怕,娘这就放你出来透气。”
她打开自己的肚子,从其中掏出一团乌黑的血团,剥开乌血与胎盘,一个浑身青紫的小婴儿,竟出现在女人的怀中。
女人抱着婴儿,温声细语哄弄。
仿佛是世上最慈爱的母亲。
小婴儿捏紧小拳头,攥着女人柔顺的长发。
“嘎吱——”
头断了。
“嘻嘻嘻嘻。”
婴孩发出清脆的笑声。
女人娇嗔道:“囡囡,你怎么又调皮啦。”
她俯下身,捡起地上的美人头,随意放在梳妆台上。
却苦了太守。
惨白凄艳一张美人的面孔,正幽幽望着他。
“娘咧,”婴孩脆生生说:“肚子里面好闷。”
美人翘起嘴角,“很快的,再吃一些东西,囡囡就能生出来啦。”
“娘,”女婴又说:“爹会喜欢我吗?大娘会喜欢我吗?”
“会的,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我的囡囡。”
婴孩被逗得咯咯直笑。
而太守听得冷汗涔涔,四肢冰凉,他屏住呼吸,悄悄摸上枕下那块泰山石。石头散发微弱热量,驱散他身上的寒意,让他好歹有了些底气。
有灵石傍身,应无惧这两个恶鬼吧。
那高僧定是看出他今日的劫难,出手救他。
他慢慢攥紧掌心,握住了石头。
女婴在红木桌上乱爬,一根脐带,连接她和女人。
“娘,那块石头怪烧人的,靠近它好不舒服。”
美人无头的身体把婴儿重新抱入怀中,低笑了几声,“娘这就给你扔了它。”
“爹干嘛带那东西回来呢?”鬼婴突然抬起脸,漆黑无光的双瞳看向床帷,“娘,爹在看着我们呢。”
太守呼吸一滞,如坠冰窟。
无头的美人抱着青紫婴儿,轻移莲步,来到床榻前。柔白素手掀开重重纱幕,一个青紫小婴儿爬了进来,在太守的身上乱爬。
冰冷黏腻的小手抚摸过男人隆起的肚子,在他身上爬来爬去。
太守紧闭双目,假装在睡觉,不敢暴露自己醒着的事实。带着腥气的冷风吹来,一个冰冷的小婴儿从他的脚底,慢慢往上爬,寒气透过单薄的寝衣,冻得他手足冰冷,浑身发麻。
他竭力忍住身体的颤抖,仍是不敢动。
“娘,我饿啦,今日吃什么呢?”
放在桌上的美人头幽幽回:“吃你爹爹的肚肠好不好?”
太守不敢再装睡,翻身而起,拿黑石朝鬼婴掷去。
石头却空中一转,错开了鬼婴,摔落地上。
鬼婴朝他裂开嘴角,黑黝黝的大瞳仁一眨不眨望着他,“爹。”
太守心中大喊:“妖僧害我。”
但他手足仿佛有千斤之重,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婴儿爬到他的身上,掏出他肚中新鲜滚热带血的脏器,大快朵颐……
一顿吃完。
无头的美人重新剥开自己的肚皮,把婴儿放入其中,“囡囡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好。娘,爹还在看着我们呢。”
鲜血铺满床榻,男人面孔惨白,瞪大眼睛,死死望着这对鬼母女。
“没关系的,”美人哼了几声曲子,柔声道:“你爹爹忘性大,转眼便会忘记了。”
她一针一针缝好肚皮,把头颅放在膝上,抬手梳垂落的如墨乌发,边幽幽哼道:“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二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啊真好听……”
******
“大人!冤枉啊!”
班头跪在地上,嘴唇发抖,“都是那张二许狗冤枉我!我何时支使他们去黄云岭上喂妖怪?他们这样昧良心的话都能说出来,真是、真是没有良心!”
逢雪拧紧眉,剑刃抵在男人的脖子上。
他们来到灵石城,很快就找到班头。如两个解差所言,班头腹泻多日,面有菜色,虚得不行。
可是看起来很虚的班头,死活不肯承认与黄云岭妖怪有染,矢口否认把囚犯喂黄皮子的事。
“哎,我是真不知情。他们竟有这样的胆子?好小子,等他们回来,我一定禀明太守,重重罚他们!”
班头指着青天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自己绝不可能有害人之心,更不会教唆解差去杀人。
逢雪抿了下嘴角。出剑容易,杀妖也容易,可和这些人交往,分辨他们话中真假,却比杀妖斩魔要难得多。
总不能真一剑把他脖子给刎了吧。
“哎哟——”
班头捂住肚子,忽而喊疼:“肚子疼,少侠啊,我又闹肚子啦。”
逢雪:……
叶蓬舟走过来,按住她的手,笑道:“小仙姑,看班头大人的模样,也不似说假,肯定是那两个解差空口污蔑。”
班头连忙点头,“少侠真是英明神武,一眼就看出了真相,哎哟,我不成了,我得去上茅房!”
逢雪剑一挪开,他便捂着肚子,火急火燎冲向了茅房,在里面哎哟哎哟叫苦连天,好半晌才脚步虚浮,扶墙走出。
空气中漫开一股臭味。
逢雪和叶蓬舟很有默契同时挪远了些。
“也不知为什么,”班头沮丧道:“这些日子肚子总不舒服,常常腹泻,难道是天气关系?好几个兄弟都有了这毛病,茅房都得赶着上。”
他揉揉肚子,抱怨几句,一拍脑袋,想到自己还未尽地主之谊,连忙说:“两位可要喝杯茶,我去给你们倒茶!”
“不必!”
“告辞!”
两个人异口同声说道,忙不迭转身离开。
走出府衙门口,逢雪轻叹了口气,感到一阵头疼。
叶蓬舟笑道:“小仙姑,别焦心,就算我们不来找黄太奶奶,只怕它也会来找我们。就是要在灵石城多待一些时日,你又要晚一些回去了。”
逢雪点了点头。
没有解决黄太奶奶,她实在不敢回家,就怕祸及家人。黄皮子报仇,可不限于一个人,若是惹上他们,几代都难逃厄运。
“只能暗中打探,看班头有什么异常了。”她抿了下嘴角,“先去城里看看。”
“遵命!”
灵石城人口众多,占地百里,熙熙攘攘,繁华热闹。
在这么一座大城中,找到黄太奶奶,如同大海捞针。城门口一块木牌上,挂着几件奇奇怪怪的奇闻怪事。
其实这样的大城,应会设有一座镇厄司。
逢雪对镇厄司所知不多,只知道他们虽然隐秘,却真实存在着,直接听命于天子,替天子解决天下奇诡之事。
他们是天子手里的刀,干些见不得人的脏活,用邪术杀人造势也很熟练。
有镇厄司坐镇,大妖恶鬼也不敢堂而皇之食人,再加上人气旺集之地,妖魔鬼怪本就势弱,因此,木牌上摆着的,多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什么宅院不宁,常闻鬼哭,难以租赁出去,特酬十两银子,请胆大的侠士去小院住上一月,将占宅的鬼赶走;又或者是家里画像上的灶神总是横眉倒竖,露出生气模样,怕是有灾厄即将来临,主人家惶惶不可终日,请有本领的先生前去看看……
逢雪抱剑,立在木牌前,望着木牌上贴的委托,试图找出蛛丝马迹。
可惜,黄太奶奶藏得很严实。
她正欲转身离开,忽见两个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到木牌前,贴上几张崭新的白纸。
不等她反应,旁边摆摊的、路过的、买卖的……众人蜂拥而至,围在了木牌前,挡得严严实实,磕瓜子看戏。
看来这块木牌,是当地居民生活中一味有趣调剂。
逢雪不惯与人拥挤,马上就被挤到人群之外,仰起脑袋,只能看见前面一个又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只听有人议论:“什么和尚居然惹到太守大人?”
“这妖僧看起来没什么稀奇,你们见过吗?”
“只是个普通老和尚,居然悬赏百两银子呢!连差爷都找不到妖僧吗?快去附近和尚庙里看看吧。”
“你疯啦。悬赏这么多银钱的妖僧,肯定会些邪法,遇见他咱们赶紧绕着走吧。”
众人纷纷摇头,讨论几句,注意力又转移到旁边新发布的鬼事上,“哎呀,禾山路上又出了雨鬼,以后下雨的时候也别想赶路了。”
“赶紧找个厉害的道士法师把雨鬼除去。”
“腹泻不止,医药难医,疑是妖怪作祟,寻一医仙?应是天气的关系,说起来,我今日也常觉肠胃不适呢。”
……
众人讨论着城中的新鲜事,为又有一桩新谈资而高兴。
逢雪没听出有什么和黄皮子相关的事,摇摇头,提剑走出人群。叶蓬舟却看起来挺高兴的模样,手握折扇,笑道:“既然要在灵石城留几日,先找个地方住罢?”
“去客栈?”
叶蓬舟摇头,“小仙姑,有一免费的住所,不知你有没有胆量去住?”
逢雪哼了声,“什么地方?义庄?黑店?”
叶蓬舟折扇在掌心翻了个圈,指向木牌,“那不是有嘛,闹鬼的院落,住上一月,我们还能白得十两银子。岂不妙哉?”
世道多鬼怪,在大殷的律令中,凶宅或是闹鬼的宅院必须要提前说明,方才能租赁出去。大多数人租房子,听见这两字,便赶紧绕开,生怕惹上不干净的东西,因此这样的“凶宅”,价钱格外便宜,甚至要倒贴钱,找一些阳气足、八字硬的人,去压一压宅中的凶祟。
这就叫过凶。
要是遇见本领大的高人,出手解决宅中邪祟,那便更好了。
纸张泛黄,边缘微微发卷,看起来贴了许多时日了。
逢雪走过去把那张招人过凶的纸掀下,便有好心的大娘拉住她。
“小姑娘,这个可掀不得。”
不等逢雪开口,那些本就散开的围观群众,又纷涌而至,把她围了起来,指着她手里的纸,嘁嘁喳喳说了起来。
“这玩意挂了好久了吧,几个壮汉都掀过,住没一晚上就鬼嚎鬼嚎跑出来了。”
“是啊,是啊,小姑娘,你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可别逞强,来大姨的客栈吧,大姨那住着干净便宜。”
“呸,你就是想拉客!”
……
灵石城百姓过分热情,逢雪攥紧黄纸,被他们挤得一步一步往后退,表情窘迫。
“啊呀!”
不知道谁看见她脚上踩着的十方鞋,“是个小仙姑呢,难怪要去闹鬼的宅子看一看了。”
知道她来自玄门后,大家就更热情了,把路堵得水泄不通。
逢雪贴着木牌,左右张望,在人群外,看见红衣少年轻摇折扇,笑吟吟望着她。
她忍不住瞪了少年一眼,准备不理这些人,走出人群时,袖角却被拉住。
男人抓着她的袖子,强行留着她,问道:“小仙姑,你看我儿子这面相,以后能不能出将入相、功成名就?”
逢雪低声回:“不好意思,我不会看相。”
男人大嗓门喊:“你怎么这样呢?连看都没看我儿子一眼呢?”
逢雪抿了下嘴角,微微皱起眉,“松开。”
这时,一柄折扇飞了过来,打在男人手背上,他疼得哎哟一声,连忙撒了手,手背登时肿了一块。
“是谁啊?”他当即要破口大骂。
众人看见热闹,不由高声喊好,顺着折扇往旁望去,忽觉眼前一亮。
折扇飞回了一位眉目如画的红衣少年手中。少年意气飞扬,目若朗星,俊美无俦,偏脾气又像很好的模样,转着折扇笑吟吟走了过来,“何必劳烦小仙姑?不妨让我来给你儿子相一相面吧。”
他生得实在很好,英英玉立,矜贵非常,连那被打的男人都消气不少,揉着自己手背,怀疑看着他,“你也会看相?”
少年弯着双桃花眼,笑道:“自然自然,哎呀,”他合拢折扇,轻拍下小孩的额头,“小子生得真不错,看起来,离出将入相,成龙成凤,只差了一步呀。”
男人急忙问:“是哪一步?”
少年高声笑:“自然是——少了个出将入相的爹!”
众人哈哈大笑。
叶蓬舟却不肯放过他,悠悠转动折扇,说道:“人都说虎父无犬子,若你再努力一些,成龙成凤,自然会生出龙凤。我掐指一算,你若出将入相,你儿子日后肯定能飞黄腾达,有个高官的爹呢。”
那汉子被他说得面红耳燥,“你……你小子尽瞎说!”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便笑着调侃:“张屠户,小公子哪里说错了?若你努力一些,你的儿子岂不是就有了个有出息的爹?”
张屠户抱住幼子,憋红一张脸,反驳道:“莫要取笑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可恶的少年郎却笑着勉励他,“哎?俗话说得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我看你还年轻得很,实在大有可为啊!为何不为了孩子,闻鸡起舞、悬梁刺股呢?”
张屠户根本说不过他,赤红一张脸,在众人哄笑声中,抱住小孩子扭头就走。
叶蓬舟却还在后面喊:“都是为了孩子嘛!”
张屠户走得更快了,小跑跑出人群。
叶蓬舟摇动折扇,笑问:“还有谁让我算命的吗?”
本来还在大声嘲笑张屠的人脸色马上变了,摆摆手,飞快地走开。木牌只前,便只剩下逢雪和叶蓬舟。
少年眉眼弯弯,问:“小仙姑,你可要我帮你算算命?”
逢雪抿了下嘴角,“不用。你这么能说会道,反正谁也说不过你。”
她垂眸看眼纸上地址,便转身往前走。
叶蓬舟嘴角弯了又弯,快步跟在她身后,也不管她冷落,说道:“我掐指一算,小仙姑日后定能青云直上,贵不可言,御剑乘风而上青天……”
逢雪知道他信口胡说,但听见后,却忍不住回道:“我可没有一个出将入相的爹。”
叶蓬舟笑着说:“也不一定非要靠爹嘛。”
逢雪偏头看他,眼神清澈,问:“靠什么?”
叶蓬舟看她攥紧长剑的手,折扇敲了下额头,嘴角往上扬了扬,“当然是,靠小仙姑手上的剑。”
逢雪神色稍霁,心想,这人倒也挺会说话的。
叶蓬舟又道:“不过,若是小仙姑觉得累了,不想挥剑时,或许还能……”
说到此处,他忽而极轻拧了下眉,想到了逢雪是凌云真人的徒弟,还有个惊才绝艳的师兄。
而他自己不过来自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师门。
小仙姑身边哪一个人,好似都比他好,哪里用得着来依靠他呢?
他说话时,逢雪嫌他聒噪,但一安静下来,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一路悄悄侧过眼,瞟向少年。
少年握住折扇,桃花眼微垂,不知想些什么,脸上好似覆了层冰霜,捏折扇的指节发白,透出玉一样的颜色。
逢雪只看了眼,匆忙收回视线,心想,他为什么一副不开心的模样?
这魔尊……性情真难琢磨。
逢雪抿紧嘴角,忍不住又偷瞟了眼身边人。
少年人如鹤立,不说话时,孤高清隽,如天上寒月,倒和逢雪记忆中的魔尊有几分相像。
毕竟是曾经的恩人,逢雪担心他驱用鬼图,身上有恙,不觉放缓脚步,关切问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叶蓬舟回神,眼眸幽邃。
少女错愕地望着他,关心又担忧的模样。
她抬起眼睛,长睫如扇,深黑色的瞳孔里装着一道寂寂的人影。
阳光落在低扎的长发上,如缎乌发流动淡金光泽。
此刻她看着他,身上落满了光。
空气冷凝,周围车水马龙、往来行人,化作无声的水墨。
叶蓬舟在一片寂静中,听见自己杂乱的心跳声,忽而觉得自己有些不堪。
第036章 第 36 章
凶宅在一条长长巷子里。
巷子名叫梨花巷, 但不知为何,梨花的梨字被人抹去,改成了狸猫的狸。
狸花巷, 听上去像条给猫儿住的长街呢。
逢雪嘴角微翘,轻轻敲了下门。
没有听见脚步声, 但片刻后, 门吱呀一下, 悠悠晃晃便自己开了。
她下意识把手按在剑上,却听旁边人轻笑了声, 折扇转动,示意她往下望去。
垂眸, 她微微一怔, 忍不住也露出笑容。
一只鸳鸯眼的白猫乖乖坐在地上, 仰起小脑袋望着他们。
“是你开的门吗?”
“喵~”
“我们来拜会主人,这是那张招人过凶的启事。”
“喵呜~”
白猫优雅转身,往院落里走出,走没几步, 回头看他们一眼, “喵。”
虽然两人不通猫语,但它的意思却显而易见。
叶蓬舟拱手, 笑道:“多谢小猫主人。”
“喵!”
他们跟着白猫, 走进了这间院落, 院子颇气派,中间一棵大菩提树,树下好些猫儿在玩闹。橘猫和狸花追逐玩耍, 橘白黑猫趴在檐上晒太阳,一团团毛茸茸的雪球黑炭金橘从他们脚边滚过。
他们进来, 猫儿歪头打量他们,眼睛瞪得圆圆,抬头在空气中嗅嗅。
倒不怕人。
白猫跳到窗台,对着里面“喵喵喵”叫了几声。
“呀,是来客人了吗?”
老婆婆慢慢走了出来,满面笑容欢迎两位少年。
“是我托人贴的这张纸,”老婆婆满头银发,但精神头很好,笑容慈爱,招呼逢雪他们在方桌坐下,给他们倒了两碗清茶,才说道:“就是我旁边的那间院子,不知有什么东西,惹得我家的猫儿半夜睡不好觉,总是无故嚎叫。”
“唉。”她轻叹了口气。
一只纯黑色碳球般的猫儿跳上方桌,蹭了蹭老人的手。
“乌云它们的年纪大了,晚上睡不好觉,总是不好的。”
逢雪本以为这次是“过凶”,发布委托之人是为了过凶完后,能更高价钱租赁房屋。未曾想老人家似乎不在乎租赁出宅子,更在意的是,闹鬼闹得猫儿睡不着觉。
不过……猫晚上本就不惯睡眠吧?
逢雪点头,正色道:“我们尽力为之。”
婆婆转身回房间,给他们拿钥匙,边道:“我姓毛,大家都习惯喊我猫婆婆,你们也这样叫我就行了。来,孩子,吃把花生。”
逢雪接过钥匙和一把炒花生,转身回院落时,看见叶蓬舟坐在方桌前,已和那些猫儿打成一片。
猫婆婆见猫儿喜欢他们,便也更喜欢他们了,热情同他们介绍。
猫儿有各自的名字,黑猫叫玄将军叫乌云叫盖雪叫托墨,白猫叫尺玉叫银练叫含云叫雪地……猫婆婆膝盖上放一篮小鱼干,毛茸茸的猫儿蹲在她的脚边,排队等鱼干吃。
婆婆喊一声,便有只猫儿走过来,抬头蹭蹭她的手背,衔走一条小鱼干。
井然有序。
喊到溶溶时,一只趴在树枝上睡得四仰八叉的肥狸尾巴甩了甩,在看见婆婆手里的鱼干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爬带滚冲了下来,焦急催促:“喵喵喵。”
婆婆动作迟缓,低头慢慢在竹篮里挑了条大的鱼干。
肥狸就已等不及,直立而起,前爪搭在婆婆膝盖,张嘴去咬。
乌云如黑电飞来,抬起前爪,打在溶溶脑袋上,转瞬间给它无数个耳光,打得它的脑袋啪啪作响。
溶溶“喵呜”一声,趴在了地上,四肢紧紧挨着地,变成一滩肥猫。
逢雪笑了笑,心想,难怪猫儿这么井然有序呢,原是不听话就要挨打。
告别了猫婆婆,他们便来到旁边的小院。
院落幽森,青砖间绿草杂乱。
打开门,便有阴冷的风穿堂而过,吹得人遍体生寒。
里面桌椅翻倒,地面蒙灰,还有一只鞋乱丢在屋中。
看来是以前的住户仓皇逃跑,丢了自己的鞋。
叶蓬舟拿着扫帚拖把,熟练忙活起来,逢雪揽起袖子,也想跟着帮忙,少年却拦住了她,不让她干活。
他转了转眼珠子,笑道:“小仙姑,家里还缺些日用的油盐酱醋,不如买些回来吧?”
逢雪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忽觉不对。
怎么就是“家”了?
她扭头望去,看向叶蓬舟。
少年脱掉那身繁复的红袍,里面是黑色劲装,勾勒出劲挺有力的身形。他挽起半截袖子,露出修长有力的小臂,玄色衣料衬得肌肤更加苍白,在阳光下有些晃眼。
“小仙姑?”他靠着树,抬起笑眼,问:“怎么在偷看我?”
逢雪咬了咬唇,气道:“谁、谁偷看你?胡说八道!”
轻浮、孟浪!
她气得推门扭头就走,走出好长一段路,才猛地惊觉,原本想说的话还没说——
本是不许他说“家”的。
灵石城繁荣,去市场逛一圈,大大小小的东西便都能买到。逢雪兜里还有些许银钱,买了一包盐巴,几捆青菜,路过一个鱼摊时,想起猫婆婆家那群猫球儿,便买了一篮子小鱼。
“黄鸭叫炖汤最好喝,”小贩来了单大生意,高兴地磨刀剔鱼,边笑道:“姑娘趁新鲜拿它炖汤,也不需放其他东西,一小撮盐巴,几块姜片,就能把舌头都鲜掉咧!我送你两块姜吧,便不用再去买了。”
逢雪点头,“多谢。”
小贩又问:“这么多鱼,姑娘吃得完吗?”
“无妨,有很多猫儿和我们一起吃。”
“哎?”小贩一愣,打量她片刻,问:“你是猫婆婆那新来的租客?帮猫婆婆买鱼的吗?”
逢雪又点头。
猫婆婆显然在灵石城很有名气。
小贩压低声音,说道:“小姑娘,住在那,你可得小心些,别太靠近那婆婆了。”
“为何?”
“大家都在说啊,那位猫婆婆——是只老猫妖!”
逢雪蹙了下眉头,“哦?”
小贩连连点头,“她实在古怪得很,从来不出门,周围还聚着这么多只猫儿。”
逢雪:“这也不能说她是猫妖。”
小贩熟练处理着金褐色的黄鸭叫,边说:“可她也活得太久了,至少有百多岁,熬死自己的相公儿女,人活太久,可不是会化妖吗?”
民间一直有这样的说法,物久成精,人久也成精,若是活得太久,便是悄悄吸血害人、修习邪法的老妖精。
不过……真是人活太久变成了妖,还是年老无力、于人无用,所以被当成该早些死的妖怪呢?
逢雪向来想不明白这些,接过小贩手中的竹篮与姜片,又买了些东西,回到狸花巷中。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喵呜”叫声。
抬起头。
矮墙上蹲着只肥狸花。
肥狸探头探脑,眼睛瞪得圆圆,望着她手中竹篮,“喵~”
逢雪对它挨打印象深刻,“溶溶?”
“喵呜~”
逢雪拿出一条小鱼,抬起手,放到它的面前。
肥狸伸出前爪,扒拉了一下小鱼,歪头看看逢雪,忽而敏捷挑起鱼,转身便跳回院中。
逢雪笑了笑,举步又走。
几步后,她停下来。
窸窸窣窣声中,一只又一只毛球猫猫祟祟从矮墙钻了出来,排成一排,探头探脑往她手中竹篮看。
逢雪:……
遭了,被狸奴包围了。
她拿出买的小鱼,一条条分给猫儿。猫儿也乖巧,按照先前从婆婆那吃东西的顺序,依次从她手中衔过鱼儿。
也许是觉得无功不受禄,猫儿衔过小鱼时,还抬头蹭一蹭她的手背。
竹篮装不知不觉便空了,猫儿连骨头都没有留下,个个吃得肚子圆滚滚的。那只肥狸还趁逢雪不注意,贼头贼脑跑回来,又叼走两条她原本打算留着熬汤的小鱼。
罢,今日只能吃素。
逢雪微微一笑,提起篮子,往小院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一声轻轻的“喵”。
她低下头,原来是还有只小玄猫没吃着鱼,正蹲在她脚边,仰头看她。
小猫只有她巴掌大小,生得黢黑,从阴影处走出来,逢雪才看见了它。
“啊……不好意思,”逢雪蹲下身子,摸摸它的脑袋,给它看空了的篮子,“今天的鱼被吃完啦。”
要是肥狸不偷吃,小玄猫还是能吃得上条新鲜鱼的。
“喵。”小玄猫细声细气又叫一声,雪白胡须微微发颤。
逢雪心里过不去,便说:“你和我回家好吗?我看看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分点给你吃。”
“喵。”
小玄猫似乎听懂她这句话,翘起尾巴,颠颠跑向了她租的院落。
蹲在门口,仰起小脑袋,“喵呜~”
门里响起少年含笑的声音,“是哪位客人来了呢?”
木门推开,少年人弯起眼睛,低头看见小猫,抬头又看向逢雪,笑着说:“原来是小猫客人呀。”
“喵~”
叶蓬舟问:“小猫客人,你来我们家做什么?”
“喵呜。”小玄猫坐在门口,也没有趁机溜进去,歪头看着少年,又回头望望身后的逢雪。
逢雪:“……来蹭个饭,买的鱼被猫儿吃掉了,还有什么菜吗?”
叶蓬舟侧过身让小玄猫进来,笑道:“巧了嘛这不是,正好旁边邻居送了几个鸡蛋过来,我先去给客人煮个鸡蛋。”
小院被打扫干净,杂草拔去,落叶扫清,房间的桌椅也被扶正,擦得一尘不染。
家务活做得可真好。
逢雪拿起一个茶碗,发现已经洗干净后,有些疑惑,走到厨房前,问道:“是你一个人打扫的房间吗?”
叶蓬舟微怔,看向她,笑道:“除了我,这儿还有旁人?”
逢雪心道也是,他们刚才至此地,就算魔尊再能说会道、煽动人心,也不至于拉拢街坊邻居来帮他做家务。不过,若真是他自己一个人把整间宅子打扫干净,那动作可真麻利。
不怪能拉扯大几个师弟师妹。
叶蓬舟把鸡蛋从锅里捞出,剥去蛋壳,用石臼把蛋捣蒜,放在碟子里,递给小猫客人。
小玄猫“喵”了声,才埋头吃蛋。
至于他们两个人的饭,则是简单凑合了一顿,一把清水面条,再放上个煎得金黄的蛋。
魔尊手艺不错,虽是简单至极的一碗面,味道却是很好。
一路奔波劳碌,终于能安心坐在桌前,吃上碗滚热的面条。
逢雪心中涌上股说不上来的滋味。
一盏油灯暖黄,照亮微暗的屋子,叶蓬舟不知从拿找出个毛线球,一人一猫玩得倒挺开心。
逢雪嘴角弯了弯。
忽而,小玄猫抬起头,看向房屋的角落。
逢雪也跟着看过去,角落空空荡荡,并没有什么东西。
小玄猫却像是看见什么,毛都炸起来了,喉咙里发出低沉凶狠的声音,“呜呜。”
猫能通灵,尤其是黑猫,能看见一些常人难以望见的东西。
不过正常人难以看见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倒也不难。逢雪在眉心一摸,开了天眼,再往墙角看去。
一个脖子缠着白绫的女子双足踮地,立在墙角,面孔青白,神色幽森。
她似是察觉到逢雪的视线,偏头看了过来。
“喵呜——呜呜——”
小玄猫跳到逢雪身前,拱起身体,低低吼叫着。
“真是头凶狠的猛兽啊。”叶蓬舟摸摸小猫的脑袋,笑着把它抱进怀中,温声说:“猛兽乖,别吓到人家了。”
女子拖着白布,慢慢飘了过来。
她把白布挂在横梁上,打了个绳结,紧接着,将自己的脑袋放了进去,踢开垫脚的椅子,双足胡乱在空中乱蹬,面上露出痛苦神色。
好一会,身体才停止挣扎,垂头在空中轻轻摆动。
她又拿起白布,绕成一个正好可以将头套进去的绳结,一头挂在梁上,一头递到逢雪面前。
小玄猫喵呜喵呜大叫起来,从叶蓬舟怀中挣开,死死咬住逢雪的衣角。
逢雪摸摸它的脑袋,安抚好小猫,再一抬眼,白绫已到眼前。
看来这是巴不得她把脖子钻进来啊。
逢雪想了想,也没直接拔剑劈了这女鬼,而是把自己的手伸了进去。
女鬼摇头,把白绫拿走了,又递到叶蓬舟的身前。
叶蓬舟抬起一只脚,把脚伸进绳套中。
女鬼又摇头,指向了自己的脖子,把头伸进绳套里,再次活灵活现给他们表演了番上吊的全过程。于是当她再捧着绳套来到逢雪面前时,逢雪想了想,抬脚把自己的脚伸进去。
叶蓬舟凑过来,把手伸进去。
“错了,错了。”女鬼忍不住开口纠正,指着自己青紫勒长的脖子,“应是把脖子放进去。”
逢雪看着她,面无表情说:“你错了,才会变成鬼,我们可没有错。”
女鬼怔了片刻,双目淌下一行血泪,收回白绫,朝逢雪拜了拜,重新把白绫缠在梁上,继续重复自己身死的过程。
执念不散,循环死时的痛楚,还会引诱别人重复自己的死法。
也算是一种常见的鬼魅了。
逢雪心中叹口气,在眉心一点,将天眼关闭。
看人上吊不是什么美妙的经历——那具身体挣扎到无力垂落,看着脖颈吊长、红舌吐出、双眼暴凸,美人的面孔化作痛苦的厉鬼相。
目不忍视,耳不忍闻,不如不看。
她不知女鬼因何执着,在此徘徊不去,但女鬼毕竟有害人之嫌,若无法劝她释怀离开,只能用其他法子“超度”送走了。
白绫女鬼只是这间闹鬼凶宅中的序章而已。
没多久,烛火无风摇动,椅子自己摔倒,锅碗瓢盆,摔得叮当作响。
小玄猫最开始还凶狠地吼一声,后来大抵发现屋里“人”太多,开始习惯这样的拥挤,在逢雪膝盖上翻了个滚,便昏昏欲睡。
毛茸茸小脑袋一点一点往下低。
“啪!”
一个空碗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一下子把小猫惊醒。它懒懒望了眼空碗,轻轻“喵呜”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把身体窝起来,懒洋洋闭上眼睛。
墙上挂着的蓑衣又开始摇摆,似要掉在地上。
逢雪把剑往桌上一放,“不要吵到我的猫。”
“嘻嘻。”
她听见一些杂乱的笑声,紧接着,那些鬼怪示威一般,把蓑衣摇得胡乱摆动,锅碗瓢盆噼里啪啦响,烛火也不知被谁吹着气,火光逐渐小了下去,房间越来越暗。
逢雪微微眯起眼睛,耐心快告罄时,鬼哭刀从少年指间飞出,化作道黑色的流光,在屋内劈过,掀起气浪如大风扫荡,烛火转瞬熄灭。
“哎哟哎哟。”
“疼疼疼。”
……
几声喊疼声后,屋内恢复了寂静。
叶蓬舟吹起一点火,重新将烛火点亮,把灯盏递给逢雪,“小仙姑,被褥铺好了,早些去歇息吧。”
逢雪接过油灯,抬头看他。
灯火照得少年眼睛潋滟温柔,格外明亮。
“你呢?”
叶蓬舟摸摸小玄猫,笑道:“我带带孩子。”
逢雪看他温柔款款的模样,心中有几分好笑,难道这人带崽有瘾了不成?
“这是你的孩子嘛你就带?”
叶蓬舟弯起嘴角,朝她眨眨眼睛,“自然,这可是我生的小猫。怎么?男人就不能生小猫吗?”
“哼,”逢雪知道自己说不过他,“你还挺天赋异凛的。”
一张俊美的容颜忽而凑近,如羽长睫之下,桃花眼熠熠生辉,“小仙姑,我给你生个小猫,好不好?”
逢雪拿起长剑就想劈过去,但望向他怀里睡得正香的小玄猫,硬生生止住了剑,低声骂:“臭不要脸!”
叶蓬舟揣着猫,颇有几分人凭猫贵的模样,笑道:“我生的小猫,小仙姑不是喜欢得紧吗?”
逢雪憋红了脸,才憋出一句:“厚颜无耻!”
叶蓬舟仗着有猫在手,越发肆意张扬,“小仙姑不喜欢小猫吗?那我为你生个小狗、小鸟、小马驹?”
逢雪攥剑的手越来越紧,烛火暖融融,对面少年眉目如画,笑红的眼尾,透出几分桃花般的侬艳。
……日后开辟鬼国的大魔,居然会说出给人生“小猫小狗小鸟小马驹”之类的话。
真是荒唐。
逢雪又好气又好笑,看他拿小猫当免死金牌的可恶嘴脸,攥紧了掌心,暗暗想,自己要把他的语录记下来,日后若他成了魔尊,就把这些语录放出来,让那些妖魔翻阅传看。
好让他的属下看看,这是多么不靠谱不正经一人。
想到这个报复的办法,逢雪心情稍微平复,瞥了他眼,冷声说:“我要去监视班头,看他有没有和妖怪勾结,你就在这带孩子吧,随便你和谁生小猫小狗小马驹!”
叶蓬舟怔了怔,“小仙姑劳累这么久,好歹休息一夜吧。”
逢雪摇头,“只怕他们跑了。”
叶蓬舟把小玄猫塞她怀里:“那我去吧。”
逢雪想拒绝之际,小玄猫却晃了晃脑袋,从她怀里跳了出来,轻巧翻过窗户,跑入黑暗里。
回婆婆家去了?
这时候倒记得要回家了。
逢雪嘴角微翘,却听见窗外响起絮絮人声,“龙虎斗要开始啦。大家快过来。”
两个人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龙虎斗?这是什么东西?”
叶蓬舟也露出茫然之色,放轻脚步,悄悄来到窗户边。
逢雪吹灭手中油灯,和他一起守在窗前,往外看去。
院子里多了许多道模糊的影子,夜风一吹,他们的絮絮私语也随风飘了过来。
“今日龙虎斗压谁胜谁负?”
“还用得着压嘛?”
……
“哎呀,院子里新住进来的两位少年,模样可真的真好,好想把他们的面皮剥下来啊。”
龙虎斗迟迟未开始,众鬼许是等得无聊,竟把话题扯到他们身上。
“那两个人看起来像有本事的,可惹不得。”
还有鬼性情恶劣,大声密谋道:“我都死了,才不怕两个毛还没长齐的活人呢,等他们睡着了,我就要……就要偷偷睡在他们中间,吓他们一跳!”
“嘻嘻嘻嘻。”
逢雪眸光微冷,默默记住这些鬼的声音,准备再一个接一个收拾他们。
不过这鬼打算睡在她和叶蓬舟中间……为什么鬼觉得他们会睡一张床呢?
她心思百转之际,忽而听见一声尖锐的猫叫打破暗夜寂静。
众鬼仰起脑袋,兴奋喊道:“龙虎斗开始了!快给我一把纸瓜子。”
第037章 第 37 章
听见龙虎斗, 逢雪凑近木窗,好奇往外望去。
人来人往之地,何处来的恶龙?哪里来的猛虎?
一只又一只毛球般的狸奴从黑暗中钻了出来, 趴在矮墙上,猫叫一声连一声。
“喵——喵呜——”
那只小玄猫也颠颠跑回去, 艰难爬上了墙, 紧贴着乌云, 朝这间宅子大声喵叫。
只是它生得太黑,一不小心, 就会看漏了它。
猫叫此起彼伏,声音不似白日乞食时甜美, 而是低沉嘶哑, 充满“猛兽”的野性, 警告入侵者。
顺着众猫的目光,逢雪望向墙头。
红砖砌成的矮墙上,不知何时多了条大蛇。大蛇盘桓在墙头,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对群猫虎视眈眈。
大蛇有碗口粗, 趴在矮墙上,无声游动时, 墙头土石落地, 嗤嗤有声。
倒是条漂亮的大蛇, 鳞蹙翠光抽璀璨,腹连金彩动弯环。
大蛇之后,又陆续游出一条条蛇鳞璀璨的小蛇, 密密麻麻游了过来。
它出场后,猫儿也排成一对, 低声嘶吼威胁。
那只小玄猫跟在众猫之间,浑身炸毛,奶声奶气喊:“喵——喵——”
黑暗中一道暗影掠过,不知是谁先出手,飞扑出去,与大蛇缠斗在一起。其他的猫儿也陆续跟上,冲向那些小蛇,抬起爪子,把蛇拍得啪啪作响。
猫儿动作迅捷,速度飞快,不过蛇的獠牙尖锐,鳞甲厚实。
两两相斗,实力不相上下,一时倒也未分胜负。
屋外那些模糊的人影磕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到蛇缠住猫身,或是猫咬住蛇尾的精彩处,还爆发出一连串的“好!”
“再来一次!”
(′з(′ω`*)轻(灬 ε灬)吻(ω)最(* ̄3 ̄)╭甜(ε)∫羽( -_-)ε`*)毛(*≧з)(ε≦*)整(*  ̄3)(ε ̄ *)理(ˊˋ*) 逢雪刚自己亲手喂过猫儿,不由有些紧张,一眨不眨地凝视战局,担忧哪只力弱的小猫被咬,或是被大蛇一口吞下。
小玄猫生得那么黑,她要集中精神去看,才从黑暗中瞥见一点它的身影。
但猫儿一个个都很矫健,在蛇群中跳来跳去,片叶不沾身。连小玄猫都能踩着一条小蛇,喵喵直叫。
逢雪看得入神,忽听旁边人低声说:“小仙姑,张嘴。”
她下意识张开嘴巴,下一瞬,一把剥好的炒花生便塞入嘴中。
冰凉的莲香顺着花生滚入喉中,她睁大了眼睛,偏头看向身边少年。
叶蓬舟靠坐在椅子上,一腿支着,在油灯下专注剥花生瓜子,剥了一小碟了。剥好一颗花生,他也不老老实实吃,而是弹指往上一挑,把花生弹飞起,再仰起下巴接住。
似是察觉到逢雪的视线,他抬起眼睫,朝逢雪丢了颗雪白的花生仁。
逢雪伸手抓住,低声说:“你也太……就不关心外面吗?”
叶蓬舟支起下巴,懒散往椅背一靠,笑道:“虎啸龙吟,各展神通,我看龙虽凶猛,但这儿毕竟是猛虎的地界。小仙姑,喝杯酒吗?”
逢雪摇头,再次看向窗外,果如少年所言,猫儿逐渐占据了上风。
远处响起一声鸡鸣。
大蛇与猫儿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以矮墙为界限,各自对峙。乌云与大蛇对视一眼,互相鸣金收兵,蛇群游入阴影处,而猫儿也慵懒伸懒腰,互相舔毛,恢复平日懒懒散散的姿态。
小玄猫从矮墙跳下来,翘起尾巴,颠颠朝他们这边跑来。
逢雪扶了下额头,心想,小猫莫不是把她这边当成了家?
小玄猫跑了几步,被一只蜻蜓吸引注意,张开爪子,扑向杂草中的蜻蜓。
蜻蜓受惊飞起。
小玄猫一蹦一跳跟在后面追逐嬉闹。
逢雪看得饶有兴致,嘴角漾起微笑,目光掠过墙角,瞥见阴影处盘桓的墨色,忽而一怔,快步踏出了门。
大蛇盘在墙角,竟还未走。
小玄猫没有察觉到危险,抬起上半身,爪子张开,往前一扑。
扑到大蛇坚硬的鳞片上。
它瞪圆眼睛,乌黑的毛又炸起,凶狠地呲牙咧嘴。
大蛇居高临下地望着它。
一只素白的手抓住了小猫的后颈,把这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猫咪拎了起来。
逢雪把小猫抱在怀中,垂眸看了眼大蛇。
大蛇抬起蛇首,与她对视片刻后,游入黑暗里,不知顺着哪个缝隙游走,再不见踪影。
天幕渐渐发白,连绵山峦泄出一线金光,黑暗如潮水般褪去,猫儿梳理毛发,各自散去睡觉。
在院中的鬼魂看完“龙虎斗”,畏惧日光灼烧,也扭头往屋中钻去。
然而,其余门窗不知何时都贴上了黄符,唯一开着的一扇窗,少年坐在窗前,懒懒打了个哈欠,手里的飞刀转动,散发可怕的气息。
众鬼便冲向了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木门。
少女站在门前,抽出秋水潋滟的长剑,把剑往地上一插。
“一个个报上姓名、籍贯,还有,谁想要撕我的面皮?谁想睡到我旁边?不老实交代,不许进屋。”
金乌升起,天地逐渐明亮起来,鬼魂们不堪日光的灼烧,缩在树下阴影里。但阳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下,如利刃扎身,把他们扎得哎哟喊疼,夜晚摔碗推桌的嚣张气焰全然不见,现在他们缩成一团,显得几分可怜。
没多久,众鬼就全服了,老实认错交代。
他们本是灵石城各地执念不散的鬼魂,不知哪一天,神智昏聩,忽而就飘到了此处,也去不了其他地方,被困在这间宅子里。
最大的爱好便是闹鬼吓唬住户,但闹了几次凶后,便没什么人敢再来租房子了。好在每夜还有一项保留表演——
大蛇带着蛇群从黑暗中游出,与众猫相斗,便做龙虎斗。
月上中空开始,雄鸡一唱结束。
“怪好看的咧。”一个身体浮肿的汉子说道:“那只大黑猫最厉害,一爪一条蛇,白猫金猫也都不错,就那只大肥狸花,怪弱的,老是要别的猫救。”
“胡说八道,溶溶它那么大,怎么可能弱,一屁股都能坐扁几条蛇咧。”
几只鬼成天看龙虎斗,已经成为狸奴的忠实拥趸,每个鬼都有自己喜欢的猫儿,为谁更强争吵不休。
温暖的朝阳落下,他们被阳光灼得“嗷”了一声,重新缩回树荫下瑟瑟发抖。
逢雪看着这群窝成一团的鬼,拔起剑。
众鬼又一抖,挤得脸贴着脸,身挨着身。
“珵!”
长剑收回鞘中,少女从墙上拿起一把油纸伞,轻叹口气,“进来吧。”
鬼魂全挤入伞下,趴在少女肩膀的小玄猫抬起脸,骤然看见伞下这么多人,奶声奶气“喵”了一声,伸出爪子,扒拉伞面下漂浮的人影。
回到屋里,逢雪让叶蓬舟拿出本册子,把鬼名姓籍贯记录在册,给他们立了立规矩。
众鬼被太阳烤了一遭,也服了这两趁鬼不备,就在门窗贴符把鬼堵门外的少年,边腹诽他们心眼焉坏,边老实报上姓名、籍贯、死因,认了逢雪定的规矩。
来的最早的是一位身体肿胀的汉子,叫赵铁牛,喝醉溺水而亡。赵铁牛仗着自己资历老,在众鬼中能说得上话,自己便把各鬼的名字报了上来。
逢雪指了指墙角,“那她呢?”
女鬼脖子上缠着白绫,踮足站在角落,凸目长舌,面容恐怖狰狞。
赵铁牛连连摇头,“前不久刚来的,我们也不认识咧。”他飘过来,弯腰谄媚道:“两位仙师有所不知,最近新来的几只鬼,都奇奇怪怪的,也不同我们说话,也不看龙虎斗,还怪凶的,平日我们都不敢靠近她们咧。”
逢雪望了眼又开始上吊的女鬼,一挥手,众鬼便蹿入房中,把昨夜自己弄倒的桌椅碗筷归位,再找了灶台地洞之类的地方钻进去。
留着他们,倒也可以守家。
逢雪暗暗点头,正好一夜未睡,略感困顿,便和衣躺在了床上,闭目休憩片刻。睡了一两个时辰,她便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唤醒。
揉着眼睛,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婶子。她手里拎着个篮子,朝逢雪笑道:“小姑娘,我是住在你旁边的邻居,我想你们刚搬过来,还没开火,就拿了些馒头过来。”
逢雪一怔,“多谢。”
叶蓬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宋婶,多谢你昨天送的鸡蛋,今天怎么又给我们送东西啦?来,快请进。”
逢雪自觉退到旁边,让他来招待客人,自己则靠在旁边,蹙眉打量着妇人。
这儿的邻居,都如此热情吗?昨日送鸡蛋,早上又送馒头。
殷勤过分了吧。
叶蓬舟把宋婶迎进屋中,给她端来一碗茶水,又悄悄走过来,朝逢雪道:“小仙姑,饿了没?”
逢雪缓缓摇头,把自己的疑惑说出。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有些怔怔望着她,“啊?”
逢雪:“啊?”
叶蓬舟拧起眉,“竟还有这样的原因,我还以为,是她瞧我们生得实在好看,才送东西过来呢。”
逢雪看他一眼,颇为无可奈何,“……臭不要脸。”
不对,想必他凭着自己的好相貌,从小没少坑蒙拐骗,骗得不少好心的婶婶给东西吃吧。
叶蓬舟摸摸自己的面皮,笑着说:“还是小仙姑聪明。那我去试探试探,她到底有什么事找我们。”
他怕逢雪干站着饿,偷塞给她一个宣软的馒头,转身走到宋婶那边,开始熟练地招待客人。
“两位是从何处来的?”
“从宿州那边过来的。”
“哟,宿州可真够远的呀。”
“是啊是啊。”
……
一番东扯西扯,扯到地北天南,饮食起居。宋婶手里的那碗茶,也已经只剩小半,几片舒展的茶叶在褐色的茶水里幽幽转圈。
大殷自古的传统,聊天切入正题前,总要扯一番无关事,拉近彼此距离。逢雪一直是不习惯这样应酬的,听着无聊,也不好意思离开,悄悄小口啃着馒头。
小玄猫爬到她的脚边,抬起小脑袋,静静望着她。
“你也想吃呀?”
她蹲了下来,掰了小块馒头放在掌心,小猫凑过来嗅了嗅,叼走馒头。
一人一猫,蹲在地上,玩得开心。
“两位昨夜可有见到什么东西?”宋婶忽然问道。
逢雪抬起了脸。
叶蓬舟笑着说:“也没什么,只是猫叫得厉害。”
宋婶低声道:“这儿闹凶咧,前面来住的人,晚上都被吓跑了,两位没有被吓到?”
叶蓬舟抬起眼皮,扫了眼窗户里那张张煞白青紫的面孔。
众鬼本聚在窗户前看热闹。
一见他们目光扫过来,连忙钻进了屋子里。
“也还好。”叶蓬舟嘴角衔起抹笑意,“便是闹凶有鬼,想来也是些守规矩的鬼吧。”
宋婶攥了攥茶碗,“也许鬼是看见两位本领高强,才不敢现身。”
“我们哪懂什么本领?年轻人火气旺八字硬,镇住了他们吧。”
宋婶摇头,“之前八字硬的张屠来这儿,住不过一晚上,便嗷嗷哭着吓出来了。”
叶蓬舟认真想了想,笑着说:“那兴许是猫儿在保佑我们呢。”
宋婶:“但猫儿在狸花巷里待了这么久……”
话还没说完,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她,“你直接说事吧。”
宋婶偏头望去,面容姣好的少女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馒头屑,一双眼睛干净澄澈,“我们确有些本事,婶子,你遇见什么事,直说就好,我们能帮则帮。”
她的眼神清澈,却如利刃,直劈人心。
宋婶脸有些发热,“是我多心了,我家汉子拉着我,不许我过来。可两位能在闹凶的宅子里住一晚,应是厉害的高人,说不定能看出点什么呢。”
她轻轻把茶碗放下,低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家汉子患病许多时日了,大夫找了好多个,一直看不好,人也逐渐亏空,我怕再这样下去人就不行了,便去找先生看看,找了好几个人,才有个先生看出来,说他的肚子里有疫鬼。”
“疫鬼也是鬼,两位既然不怕宅子里闹的鬼,应该也能解决疫鬼吧?”
宋婶期待地看着他们。
逢雪抿了下嘴角,说:“疫鬼可不是一般的鬼怪。书上有过记载,疫鬼经过之地,市肆寺观死尸相枕,阖户无一幸存。”
宋婶面孔煞白,“如此可怕!”
逢雪“嗯”了声,“你相公病了许多日,还活着,应该不是疫鬼。不管怎样,带我们去看看吧。”
宋婶的小院也在狸花巷上。巷子里的住户都是些爱猫之人,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碟小干鱼,放在了角落里,又摸摸小玄猫,才带两人前往旁边的小院。
叶蓬舟攥着折扇,笑问:“巷子里的人都喜欢猫,不嫌弃它们吵吗?”
宋婶苦笑道:“最近是有些吵闹,但大家都是多年的老邻居了……乌云它们晚上叫,也是因为闹鬼的缘故吧?大家都在说,是猫儿把鬼镇在了那间院子里,恶鬼才不能出来害人。”
逢雪心知不是这样,猫儿吵闹,只是因为晚上不知从哪游出的蛇群,众鬼被困在院子里,似乎是宅院本身风水位置的缘故。但她旁边的少年却点头,“没错,我也觉得是如此。”
宋婶听他这样说了,自然深信不疑,看向猫儿的眼神更加柔和,“看来是狸奴大人们在保护我们,下次得再多给它们熏点鱼干吃。”
逢雪用肘撞了撞少年。
叶蓬舟轻嘶一声,作势往旁边一倒,靠在胡同墙上,幽怨道:“小仙姑,你干嘛打我?”
逢雪抬眼,“你撒谎。”
少年嘴角弯起,“我怎么撒谎啦?”他揉着胸口,脸色苍白,桃花眼垂下,长睫根根分明,“唉,好痛——”
逢雪咬了下唇,“你又说谎!我才没有用力。”
叶蓬舟眼睛一亮,忽而凑近,低声问:“为何没有用力?小仙姑,你舍不得下重手吗?”
逢雪面无表情抬起手肘,给他一下后,加快了脚步,跟在宋婶身后。
肋下一阵剧痛传来,少年痛得嘶声,却笑得眉眼弯弯,好似挨的不是打,而是撞见了什么喜上眉梢的好事。他呆呆站了片刻,转头发现人已走远,便边快步往前,边笑道:“小仙姑,等等我。”
……
屋内空气浑浊,光线昏暗。
一个中年男人靠坐在床上,裹着厚厚层被子,面孔煞白。听见脚步声,他咳了几声,念叨道:“都说了让你别去找人家,什么疫鬼不疫鬼的,只是风寒而已。整天到晚操心这么多,就知道东想西想……”
他喋喋的抱怨到一半戛然而止,诧然望着逢雪和叶蓬舟,“是你们?”
宋婶的汉子不是其他人,正是昨日在逢雪剑下求饶的班头。
班头姓吴,在衙门做了几十年的差事了,是个油滑世故的老油条了。看见娘子把这两个煞星请进屋,他愁眉苦脸,捂住肚皮,忽而觉得肚子很痛,脖子很凉。
他给宋婶使了个眼色,“哎哟哎哟”喊肚子疼,闹着要去茅房。
宋婶把人给按住,常年做活的妇人,手上也有一把子力气,按个病人不在话下。
吴班头只觉娘子十指如铁钳,把他夹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升天,喊疼的声音顿时真情实感起来了。
宋婶按住人后,又要起身给逢雪他们倒茶。
逢雪摆摆手,“不必,我看不是疫鬼。”
叶蓬舟摇着折扇在她后面,笑着补充:“说不定是坏事做多了,遭报应呢。”
宋婶连忙摆手,说:“他是个老实人,不会做坏事的。”
叶蓬舟啪地一声合上折扇,指向了床上的男人,“婶子,你看你家班头,为何一脸心虚,不肯说话呢?”
宋婶扭头望去,看着班头低眉怂眼模样,几下走到床前,揪起男人的耳朵,“你快和两位高人交代!”
班头低头,被吼好几句,始终咬紧牙不肯交代。
宋婶骂了他几声,见他无动于衷,红肿的眼里滚出几滴泪珠,“你就死在床上吧,到时候我可不会帮你收尸!”
叶蓬舟敲敲桌面,“吴班头,你可想清楚一些,别让仇者快亲者痛,平白做了别人的替死鬼。”
吴班头沉默了半晌,听他这么说,态度终于松动了点,叹了口气,“婆娘,你去帮两位高人买点青阳坊的麻花和羊肉过来,中午我们请两位吃顿饭。”
宋婶骂骂咧咧去拿钱买菜了,走出门时,揉了揉红肿的眼,轻声说:“劳烦两位了。”
逢雪朝她点了点头。
吴班头费力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昨日那样油嘴滑舌的模样,他撑着床跪了下来,朝逢雪他们磕了几个头。
“高人,我确实是有罪。你知道的,如今妖魔横行,荒郊野岭,到处都是吃人的妖怪,若不是像两位这样身怀绝技的高人,谁敢远行啊。可我们职责在身,要去押送一些犯人,那些囚犯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清清白白,为什么要为了这样的人赔上性命呢?”
“我也只带了几个杀过人的土匪上黄云岭,有时候想想,也算是替天行道了……”
逢雪没耐心听他忏悔,径直问:“谁告诉你黄云岭有妖怪?你是故意把人送上去的?”
吴班头摇头,虚弱地说:“没有人告诉我,就是有一日,我接到要远行的活计,可那时女儿重病,离不开人,运送的囚犯又是个十恶不赦的鲁鄙汉子,我不愿出行,不知哪儿听人说那有妖怪,就动了歪心思,唉,也许当真是报应。”
逢雪连问:“从哪听说的?”
“过去太久,有些想不起来了,”吴班头捂着肚子,脸色越来越白,忽而大声喊:“哎哟——好痛——好疼啊——”
他疼得在地上打滚,浑身冒冷汗,身上湿漉漉的,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叶蓬舟蹲下按住他,掰开他的唇齿,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吃下药丸后,男人没有打滚了,却依旧抱着肚子,疼得抽气。
逢雪拧眉,“要不要叫个郎中?”
叶蓬舟垂眸,神色冷凝,“只怕郎中也瞧不好,得破开他的肚子,去里面瞧瞧。”他手里的折扇变成鬼哭刀,在班头的肚子上量来量去,似乎在思忖哪里下手比较好。
班头吓得捂着肚子,一面发抖一面往里面缩,虚弱地说:“使、使不得啊……我,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撑一撑。”
逢雪往前一步,“我有个法子。”
叶蓬舟回头,笑问:“小仙姑的剑也能开膛破肚?”
逢雪松开了剑,掏出了一根细如毫毛的绣花针。
“小仙姑还会针线活呀!”叶蓬舟像忘了身后还有个生死一线的病人,手撑着脸,只朝逢雪笑,笑得眉眼弯弯,风流旖旎,夸道:“小仙姑,世上还有你不会的事吗?”
第038章 第 38 章
他实在很会夸人。
逢雪握紧了细针, 心中忍不住想。
她只是会一些普通的剑术,魔尊便说她是剑仙转世,随手杀了几个妖魔, 便要夸她一片丹心。现在,她只是捏起根绣花针, 少年嘴角弯弯, 眼神发亮, 舌灿莲花出声夸赞——
好似她真无所不能似的。
在山上的时候,同门们看轻她, 她不服气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时常觉得心中苦涩, 可下山遇见这样一个人, 成天夸她,把她夸得天上地下,无一不好,她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虽然被夸之时, 也有几分如飞云端的欣喜, 可总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就被会被他吹得飘起来。
逢雪抿了下嘴角, 说:“你按住他, 我试试用针线把他的肚子打开。”
叶蓬舟:“得令!”
吴班头看他们两个靠近, 手脚并爬就想逃跑,然而他早病了多日,身体虚软, 被一点穴位,就软倒在地, 任人宰割。
逢雪捏起细针,刚触上血肉。
吴班头破锣般嚎叫:“啊啊好疼啊——杀人啦——婆娘咧快回来救救我啊,我要死啦,我私房钱还没告诉你在哪呢。”
叶蓬舟笑:“瞧你这点出息,小仙姑还没下手呢。”
吴班头“啊”了一声,“真的吗?”
“真的,不骗你,不信你低头看看。”
班头低头望去,肚皮破布袋般打开,露出血红内腔。他吓得瞪大眼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逢雪蹲在地上,用云婆婆教她的织魂之法,打开班头的腹腔,往里面仔细看。
前生她也见过人身体乱成两截,脏器乱飞的场景,可到这种程度已经药石无医了,她也没仔细去研究过内里结构。
叶蓬舟也蹲下来,和她一起凑过去看班头的肚子。
片刻,他指着一处,轻声说:“小仙姑,你看,他里面的脏器怎么少了些?”
逢雪本认不全这些东西,但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截血红肠子上有几个不明显的缺口。再一细看,好似是咬痕,除了肠子被咬掉一截,班头肚子里其他脏器都被啃咬过,胃溃烂了一大半。
能活着也算坚强了。
逢雪后背惊起一身冷汗,心想,是谁钻进了班头的肚子,在吃他的内脏?
叶蓬舟问:“小仙姑,你的针线,可以把那截肠子补起来吗?”
逢雪:“你掌灯,我试试。”
叶蓬舟擎着油灯,照在上方,逢雪咬了咬唇,低头整理班头的肠子,把伤口处补了起来,只是他的胃被咬得只剩下一小半,难以补全。
想了想,她还是把班头的肚子缝起来。
叶蓬舟见肚皮合拢,一丝伤痕也无,不由啧啧感慨神奇,“小仙姑果然厉害!”
逢雪白他一眼,“不许这样说了。”
叶蓬舟茫然问:“怎样说?”
逢雪:“不许瞎夸我。”
叶蓬舟微微怔了片刻,忍俊不禁,笑着眨了眨眼,“怎么就是瞎夸啦?我看得可清楚了。”他歪头望着逢雪,含沙射影地说:“可不像某个瞎子。”
逢雪恼怒道:“什么瞎子?你好好说话,总是扯别人干什么?”
叶蓬舟看了她片刻,扭过了脸,嘴角微微抿了下,幽幽地说:“连说都说不得。”他噗呲一声吹熄了油灯,把灯盏顺手放在桌上,抱臂靠着墙,身影沉在暗处,神情也看不分明。
逢雪蹲得太久,腿有些发麻,站起来时身体不由晃了晃。
便飞快有一双手递来,扶住她的手臂。
她抬起眼睛,少年垂眸而望,眼睫颤了颤,片刻后,他自嘲一笑,“小仙姑,我算被你吃定啦。”
逢雪挣开他的手,“你在胡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
宋婶买好了水煮羊肉、现炸麻花,和几块面饼子回来,做成一锅丰盛饭菜,招待两位少年。
吴班头在衙门当差几十年,颇为圆滑,时常接些私活补贴家用,因此,他们家在灵石城算是薄有资产的小康人家。但饶是这样,也只有逢年过节才吃得上几顿肉。
桌上一锅羊肉,足以见主人家的真心。
“来,”宋婶喊着逢雪,“姑娘,小郎君,来吃饭吧,不必等我家汉子了。”
逢雪和叶蓬舟坐在桌前,盯着小红炉火煮沸的羊肉汤,不由眼睛放亮。
“香、好香咧——”床上躺着的男人被馋得睁开双眼,虚弱地喊:“婆娘,给我盛一碗汤来。”
宋婶嘴硬心软,边数落边给他打了碗羊肉汤,问:“你如今感觉怎么样?”
吴班头想起昏迷前见到的情景,登时清醒,掀开自己的衣服,焦急喊:“我的肚子被他们打开了呢,这是在地府吗?你咋也来地府了呢?”
然而衣裳翻开,他的肚子皮肉依旧,干瘦黄皮凸起肋骨,没有一点血迹,连一条疤痕都找不着。
“你晕头了,瞎说什么?”宋婶把碗搁在床边,“感觉怎么样,好些了没?”
吴班头在肚子上摸来摸去,呆了好一会,高兴地说:“真不痛啦!”
他翻身爬下床,跪地上磕了几个响亮的头,“两位真是高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逢雪喝完一碗羊肉汤,说:“不要高兴太早,我们只是把你肠子补好,但你的胃已经坏透了,缝不起来。”
叶蓬舟:“小仙姑,若依你之见,应当怎么办呢?”
逢雪:“只能换一个胃了。”
吴班头和宋婶听他们说补肠子、换胃,听得晕晕乎乎的。班头抓耳挠腮,想了片刻,问:“两位难道是地府的判官吗?”
逢雪蹙了下眉。
叶蓬舟拿着扇子笑道:“都说地府判官青面獠牙,你看我们像吗?”
宋婶摇头,“我看不像,倒像天上的仙人。”
“但是,”班头搓搓掌心,“两位听过我们廉州里判官换心的故事吗?”
逢雪倒听过这个故事。
说的是前几朝,有个书生,读了许多书,性情朴实木讷,经常被其他人笑话。城外有一座十王殿,里面雕像个个青面獠牙,凶狠狰狞,最凶狠的,还属侧殿之中摆放的一座判官像。
有人深夜经过时,还能在那儿听见镣铐晃动,鞭笞拷打之声,和一声声凄厉的鬼哭。
是个能吓死人的地方。
酒宴之上,其他人为了戏耍书生,便让他深夜背出闹凶的判官像,若是背出了,就请他吃一顿酒。
书生胆大,竟真去了十王殿。众人都以为他会半途而废,或是被闹鬼的判官吓晕,没想到,过了一会,他后背背一尊彩绘的木像,重新来到宴席之上,把木像往当中一竖。
雕像青面赤须,手执长鞭,气势威严狰狞。
正是那尊判官像。
大家又惊又惧,忽见判官像赤眉一扬,似是怒目呲须,吓得四散奔逃。
只剩书生不明所以,把酒樽拿起,独饮自醉,一人饮酒只觉落寞,就倒满一杯酒,敬给判官。
判官像忽然活了过来,接住他倒的酒。
书生也不怕,和判官你一杯我一杯,一起喝到了天明。天亮后,他背着判官像,把他又放回了殿中。
此后,判官深夜常来找书生喝酒,一人一鬼结为莫逆。
书生学富五车,在学问上颇为刻苦,可性情驽钝,每次考试时,总差了一些,被人耻笑。
一天夜晚,判官与书生喝酒时,忽而说:“好友,我看你满腹锦绣文章,可惜有颗驽钝的猪心,心窍被堵住,一直才华不得施展,实在可惜啊。”
书生连忙询问他可有办法。
判官道:“我能为你换一颗心。为兄在地府当差千年,有些积蓄,共有三颗心可供好友抉择。”
“一颗是这颗黑心来自一位权臣。玲珑七窍,聪明伶俐,长袖善舞,口蜜腹剑,持此心者,多能发家亨通,锦衣富贵,为世人所喜。”
书生摇头。
“一颗是这颗灰心来自一位富商。虽不及黑心伶俐,可圆滑世故,能屈能直,能黑能白,好友拿着这一颗心,凭你的学问,一定能有所作为。”
书生又摇头。
判官只好拿出了最后一颗心。
是颗红心,犹在他掌间跳动。
“这颗心来自被杖毙的小官,拿着这颗心,为官必两袖清风,为商必一世劳苦,好友,天上乌云蔽明月,人间大风吹灯火,清正总遭毁侮,耿直常被人欺,还是莫要这颗红心了。”
但书生执拗,只记得书上的道理,一定要这颗红心。
判官无奈,只好破开他的胸膛,为他换上了红心。
次日,书生文思敏捷,低头看胸口,未见伤疤。此后他考试连中魁首,青云直上,但因为性情刚正不阿,不肯向权贵低头,便被其他人排斥,贬至偏僻的廉州为官。
他带领着百姓开垦良田,种植果木,开辟道路,把荒芜之地,变作沃野千里。
又操持军队,解决土匪之患,立下赫赫功劳。
后来十多年,他几次回朝拜相,又几次因触怒圣颜遭贬,人生起起落落,无论身居高位,还是贬至他乡,他总一贫如洗,身边无娇妻爱妾,无锦绣珠宝,只有两袖清风,和百姓的爱戴。
世人便喊他“清风宰相”。
可惜王朝末年,时局动荡,转瞬国破家亡,朝代颠覆。新朝的帝王爱惜他的才华与名声,几次亲自劝降,他却不肯向新帝俯首。
在第三次劝降后,判官深夜来到的书生的家门。
书生照例为老兄弟倒满酒,你一杯,我一杯,慢慢喝酒。判官劝他向新帝低头,“人间哪有百代长存的王朝?君何必为了前朝之人,毁自己的性命?”
书生拒绝后,判官又说:“我看你马上有灾祸来临,不如现在收拾行李,远走避祸。”
书生依旧摇头。
判官摔掉酒盏,赤髯如戟,沉默不语。
书生捡起酒杯,笑着说:“兄台莫怪,人生总有一死,死有何可怕?我只知道,天地间有乾坤正气,汗青上有殷殷丹心,若能叫世人看见正气长存,死又何憾?”
冷面判官斥道:“我在地下审讯恶鬼千年,从未见过你说的什么浩然正气,殷殷丹心。你既愿意为它们而死,那同我说说,它们又在何方?”
书生敬了一杯酒,说:“兄台,乾坤正气,热血丹心,就在你当年给我换的那颗心里啊。”
判官沉默良久,叹道:“悔不该给你换了心。”
翌日,书生便被官兵押入狱中,在监狱待了几年迟迟不肯投降,最终凌迟而死。
但廉州百姓感念爱戴他,不顾官府禁令,也要偷偷给他雕像立庙。
几年后某一日深夜,廉州某一县城的百姓忽而梦见了书生。此时书生衣着红袍玉带,旁边跟着一位冷面的判官。
他自言蒙冥宫主人的青睐,如今自己做了廉州城的城隍,今夜特来告诉众人,县城马上就要发生一次地动,让众人赶紧离开。
百姓听他的话,纷纷收拾行囊离开县城,没多久,地裂山崩,通城百姓无一人受伤。
后来,廉州百姓时常看见这位温和善良的城隍,而他在的身边,总有一位冷面判官守护左右。
……
这就是判官换心的故事了。
廉州百姓为他们塑像,极为爱戴这位城隍。逢雪在人间漂泊时,听过这个故事,见叶蓬舟茫然的模样,便细细和他说了一次。
吴班头乐呵呵地说:“仙姑,你也能换心吗?能不能给我换个聪明些的心,说不定我也能当宰相了呢。”
宋婶揪起他的耳朵,骂道:“你个花心眼子,你是想当官吗?你就是想娶几个漂亮的小姑娘吧。”
吴班头拱手求饶,“我怎么敢呢?哎哟哟别揪了,再揪就掉下来了。”
逢雪不是故事里的判官,也没有变出几颗心给他换的本事。她大致和班头夫妇说了下情况,班头腹中脏器被什么东西啃咬许多时日,若不尽快换胃,班头撑不了多久。
宋婶和班头敛了强撑起的欢笑,枯槁的面上露出哀愁。
“可哪儿有胃让我们换呢?”宋婶视线落在灶台上的竹篮上,忽而有了主意,“人的胃寻不到,羊的呢?”
“也不是不行。”
……
换完胃,已经到了晚上。
班头活蹦乱跳,在地砖跳来跳去,“不疼咧,真的不疼咧。”
宋婶擦擦眼角泪,又要往地上跪拜,刚弯下腰,就被逢雪搀住了。
“不用客气。”逢雪又望向班头,“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
班头挠了挠头,“肚子不疼了,也有了力气,只是有一点,总是想吃草。”
宋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有个羊肚子,可不是想吃草嘛。”
逢雪:“那你之前说的事,现在总该记起来了吧?”
班头摸摸鼻子,“婆娘,难得有羊肉汤,你盛点送给猫婆婆和那些猫儿呗。”
等宋婶带着汤离开,班头才招待两人坐下,给他们沏好茶水。
“现在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知无不言。黄云岭闹凶,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我还是衙门的一个小捕快,接到一个孩子报案,说黄云岭遭了妖怪,妖怪把他亲人全咬死了。我们半信半疑上山查看,果然看见好多的尸体。”
男人摇摇头,心有余悸地感慨:“惨、惨啊,都被咬得七零八碎,一个个不成人样。”
逢雪问:“既然当时发现惨案,为何不上报,请高人来除掉妖怪?”
班头脸上皱纹几乎挤到了一起,低声说:“那时……是前任班头带我们几个人去山上的。他说山上这些人,避世而居,没有缴税,不是良民,死了也就死了,说不定他们是强盗流寇,根本没什么妖怪吃人,只是流寇火拼呢。”
叶蓬舟冷笑着反问:“流寇能把人脑袋吃得只剩半个?”
班头神情晦暗,“少侠,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可我也只是……我又没有什么本事,只是想混口饭吃。后来那孩子伸冤几次未遂,做了乞丐,我还偷偷给他买包子。到年长一些,他继续报案,扬言若再不派人除妖,就到廉州城去告状,这孩子太耿直了,这话哪能说出来啊?他一说完,就被当作强盗,投进了狱里。”
“但有好心人劫狱救了他?”
班头点了点头,“两位果然无所不知!”随即他想到了什么,苦笑:“原来是你们已经见过了。那个大和尚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高马大,一身神力,他能徒手举起几百斤的石块,监狱那么坚实的木牢,他一拳就能打破。当时我们那些人,可没谁敢靠近他。”
“虽这么厉害,却是个笨蛋,劫狱后又自己走回来了,说师傅说有错该认,一人做事一人当,便回来坐牢了。”
班头笑道:“可不是个笨蛋嘛,谁能奈何得了他,偏偏自愿走入了牢笼。”
叶蓬舟轻敲桌面,说:“你觉得他是个笨蛋,说不定大和尚看你,才觉得你们愚蠢呢。你就没想过,自己肚子里的脏器,怎么快被吃完了吗?”
班头打了个寒颤。
少年靠近他,眼神幽邃冰凉,容颜覆冰,莫名显得鬼气森森,“我看你们衙门里呀,有吃人的妖怪。”
班头面孔苍白,身体打颤。
少年又道:“今日我们发现得早,它只吃了你一个胃袋,说不定过几日,它就要爬进你的肚子里,把你五脏六腑,全都吃干净咧。”
说到此处,他不由笑了起来,“到时候,班头的心是狼心,肺是狗肺,猪肝鸡胆羊胃袋,可做一桌好菜呢。”
班头见过自己残缺的胃袋,对他们的话深信不疑,听他这样说,颤抖着问:“高人您的意思,那妖怪还会来找我?”
叶蓬舟弯了弯眼睛,“可不是嘛。”
班头腿一软,瘫软在地,又仓皇跪在地上,向二人求救命之法。
逢雪摇头:“我们救不了你,除非你能想明白,是谁害你这样?”
班头垂首苦思,许久,他抬起脸,小声说:“有个人……我们一直私下说她是狐仙,可不敢在外面说,您说正常人,十几二十年,长得一直那么好看,还每年能生一个孩子出来,不像妖魅吗?”
“可那人身份高贵,我们不敢妄加议论。”
叶蓬舟:“不说?行,那便等死吧,小仙姑,我们走。”
“哎哎,别,我说!我当然说!”
……
月上柳梢头,苍白冷寂的月光洒在太守府邸里。
夜深,主人早已睡去,下人们却依旧在辛勤劳作。
几个侍女洗干净器皿和衣物,抱着盆子在连廊走,穿过月亮洞,走过长连廊,瞥见旁边雕花窗灯光昏黄,晕出朦胧的光。
窗前,隐隐约约似有歌声传来。
她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
只听那歌声凄怨,断断续续。
她唱:“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小丫头们凑在一起,絮絮低语,“是谁在唱歌?怪渗人的。”
“是沈姨娘吧。她唱得可真好听。”
“大人真宠爱沈姨娘。若是能遇见一位大人这样有才又温柔的男子……”
“呸,又在思春了是吧?”
她们怕惊动书房中的人,捂住嘴,笑得簌簌发抖,推搡着往前跑。忽然,一个小侍女回头,问:“娇杏,你不回去吗?”
叫娇杏的清瘦少女后退了一步,丢下句“想起还有活没做完”,便转身离开了。
但她并未去干活,而是来到了书房窗前,贴近窗户。
离近后,歌声更加清楚,幽怨如泣。
是姨娘的声音。
但,为何刚才匆匆一瞥,她好似看见了奇怪的东西呢?
娇杏掌心冰凉,颤抖着手,在纸窗上轻轻一戳,往洞内瞧去。
红烛高烧,烛火煌煌。
太守瘫在床上,身上的寝衣被血浸透,肚腹打开,一个青紫的婴儿趴在他的肚皮,小口小口撕咬咀嚼着他肚子里的脏器。
他面孔苍白,无神双目望着头顶的纱帐。
每天夜里,他都要被这鬼母女啃食,偏偏第二日,却尽数忘了,仍把恶鬼看做是掌心上的美人,呵护疼爱。
腹中脏器什么时候被她吃空?
这样的折磨要持续到何时?
太守听着恶鬼唱的戏曲歌词,疼得喊不出一句话,只能干躺着默默等死。
“爹,你的脸色怎么这样白?”女婴变得大了些,抬起小脸,问道:“爹,你不喜欢囡囡吗?”
一张带血的小脸凑到了面前。
太守凄然闭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女鬼梳好发髻,插上珠钗,凝视着镜中艳丽的容颜,“囡囡莫急,我们一家人快团聚了、快了……”
烛火忽而一晃,红泪滴在了桌面上。
女鬼的头扭向了窗户,下一瞬,突然飘到了窗前,充血的眼睛瞪着纸洞,“你看见啦?”
第039章 第 39 章
娇杏只和那双充血的眼睛对上一瞬, 脑中便一片空白。
窗里的女人扬起血红嘴角,美丽到凄艳的面孔笑容诡谲。纤纤玉手,十指丹蔻, 噗呲一声,捅透薄薄一层窗纸。
娇杏眼睁睁看着指甲越来越近, 快要捅穿她的眼睛, 身体却动弹不得。
正此时。
“汪汪汪。”
不知何时响起一声犬吠, 那手忽而顿了顿,娇杏身上桎梏一松, 连忙转身就跑,边跑边大喊:“有鬼——快来人, 闹鬼了——”
然而庭院空空, 偌大宅院, 黢黑无声,无一人出来查看。
娇杏听见簌簌笑声,抬起脸,一个美人头幽幽飘到她的前方, 在看着她笑。
少女双腿一软, 瘫坐在地上。
美人头飘了过来。
她抓起地上一把碎石,朝那颗头颅掷去。
当空一兜灰尘泥土洒过来, 美人头躲避不及, 弄得灰头土脸, 面上诡谲笑意也被恼怒神色代替。
娇杏趁此机会,翻身一滚,继续往前跑。
跑得气喘吁吁, 喉咙漫起铁锈味,花园里横伸的花枝划破了手臂, 粗粝的石头磨破了脚心。
她想起小的时候,漫山遍野的黄皮子追逐着他们,熟悉的亲友一个个倒在血泊里。祖母把她和哥哥往外一推,大喝:“跑!”
祖母抡起锄头,拦住了追来的黄皮子。
娇杏被哥哥牵着往前逃,却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老猎人身躯笔直,锄头抡圆,砸飞一只黄皮子,但只是片刻,她便被更多的黄皮子扑倒了。鲜血染红了银发,她偏过脸,惨白的嘴唇张开,吐出最后一字,“逃——”
“逃啊。”
祖母最后凄厉的喊声惊雷般在耳畔响起。
仿佛回到少年时,她仓皇往前逃,鞋履掉在地上,裙裾沾染泥土,发髻散乱披落,扒开灌木与荆棘丛,连滚带爬埋头逃跑,却跑到一堵高墙边。
回过身,那美人头悬在半空,幽幽望着她。
一颗泪珠顺着少女的脸颊滚落。她的嘴皮颤了颤,视线模糊起来,一时是祖母被黄皮扑倒的身影,一时是越来越靠近的美人头。
“汪汪——”
焦急的犬吠声又在耳畔响起。
“逃啊!”
祖母好似也在对着她呼喊。
可是祖母,能逃向何方呢?下山以后,伸冤无人听,敲碎衙门冤鼓,只换来举村被污蔑为强梁,兄长也含冤入狱。
天地如囚笼。
举目四望,能逃向何方?
她来到太守府邸,以为有朝一日,得到大人的宠信,就能让真相示于世间。可原来……原来,大人也是鬼啊。
美人诡异的面孔越来越近,几乎贴在了她的脸颊上,苍白僵硬的触感,让娇杏忍不住发抖。
心知无望,她还是忍不住轻声喊:“救……”
“救救我。”
漫天神佛,青天老爷,无论是谁,快来救救我。
“上达天庭,下达幽冥,五雷助我,雷公显灵。”
电光一闪,青锋划破黑暗,剑尖如游龙,戳向美人头的眼睛。
娇杏呆呆睁大双目,见执剑的少女宛若神兵天降,从高墙跳了下来,长剑疾出,剑影流转,四下翻飞,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又有一俊俏少年,懒洋洋蹲在墙上,手指转动,指挥一把飞刀在空中转来转去,割断几缕美人的如云秀发,将美人头逼得一退再退。
美人头颅露出一抹厉色,恨恨望了他们一眼,扭头往回飘。
“小仙姑,她要跑啦。”
少年跳下了高墙,握住变大的飞刀,往前一劈。
大风骤然刮起,廊上挂着的灯笼不停晃动,草木簌簌有声。美人头颅被气浪掀翻,在地上滚了两圈,精心挽好的发髻凌乱地散下来,珠钗叮当摔在地上。
她怨毒的目光从散落的长发间射出,扭头便又逃。
少女追了上去,没跑几步,她回头望了眼娇杏,丢下一件赤红的外袍,“穿着,别动。”
霞衣轻而绵软,披在身上,温暖从四肢漫开,抵御春夜的寒凉。
娇杏裹紧了霞衣,立在墙边,也许是劫后余生,她的身体不由微微发颤。过了一会,她从怀中摸出一颗犬牙项链,把脸贴在犬牙上,轻声唤:“阿黄、阿黄?”
“汪。”
听见一声弱弱的犬吠,她的泪珠才如断线的珠子滚落,轻轻呜咽。
……
半晌,逢雪和叶蓬舟回到的墙角。
小侍女裹着霞衣,听话立在墙角,清瘦脸颊上一双大眼睛黑而亮,蓄满泪珠,打量着他们。
逢雪伸出手。
小侍女乖乖把霞衣还给她,跪在地上拜谢他们救命之恩。
逢雪摇头,“不必客气。那个鬼,”她拧了下眉,“很奇怪,雷法劈不了她。”
雷法至刚至阳,克制邪祟恶鬼,却奈何不了那美人头颅。
美人头颅飞入内室,逢雪他们本想继续追击,可里面传来几声“救命、有贼人”后,府邸里的侍卫便追来了。
为了避免反被污为贼子,他们只好先行撤离。
“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逢雪问。
小侍女点头。
逢雪便牵住了她,带她翻墙,跃过了高墙。回到狸花巷里,只往前走了半步,黑暗中便钻出许多幽绿的光点。
如同荧荧鬼火。
娇杏吓得身体冰冷,身子发抖,以为又到了什么鬼魅丛生的坟地上,要和恶鬼妖魔打交道。
冷面的小道人轻轻握了下她的手,安抚:“不必怕,只是一群狸奴。”
一只漆黑的猫儿从深黑巷子里走出,在他们身上嗅来嗅去。
叶蓬舟伸手去摸它的头。
这只叫玄将军的猫儿威风凛凛,油光水滑,当即抬起爪子,给了不识好歹的人一巴掌。
“啪!”
拍完,它又翘起尾巴,在几人的身上蹭了蹭,蹭上自己的气味后,朝他们叫一声。
这才放行。
叶蓬舟笑:“真是一群称职的小护卫。”
“喵~”小玄猫不和猫群在一起,跟在他们身后颠颠跑。
回到陋巷小院,逢雪把少女安置在屋里。
屋中众鬼难得见到一个新人,马上凑了过来。
“哎哟啊哟,这小姑娘是人还是鬼?”
“嗅嗅,活人味!好香好香,好想舔一口。”
……
娇杏看不见围在她身边的众鬼,却觉得四周冰冷彻骨,阴风阵阵。
逢雪把剑往桌上一拍,“滚。”
阴风霎时消散无踪。
“你还好吧?”逢雪望向面孔苍白的少女。
叶蓬舟煮好一碗热汤,端上来给她压压惊,“说吧,发生了什么事?”
娇杏泪盈盈望向他们,片刻,她跪了下来,“当当当”给两人磕了几个响头,“求高人替我阖村报鼠啮之仇。”
逢雪和叶蓬舟对视一眼。
未曾想,太守府中救下的少女,竟是当年黄皮子屠村时逃走的妹妹。
她心中感慨缘分神奇,扶起娇杏,大致说了下黄皮子窝已被荡空,至于那村魂魄……
顿了顿,她轻声说:“已经得以解脱,轮回转世了。”
叶蓬舟不着痕迹看了她一眼。
逢雪耳根烧红,抿紧了嘴角。
所幸娇杏泪眼朦胧,没有看破她生涩的谎言。少女飞快跪倒在地,不等逢雪阻拦,又当当当连磕十来个头,起来时,额头上肿起馒头大一个包。
“多谢、多谢两位仙师!”娇杏哽咽半晌,攥紧了衣袖。
两个少年也没催她,只安静递上了干净布巾,让她擦拭面上的泪水。
许久,娇杏才平静下来,哑着声音,讲述宅邸见鬼之事。
“宋姨娘是鬼?太守呢?”
娇杏摇头,“我只望了眼,太守好像在床上躺着,肚子打开了,身上好多血,怕已遭到不测。”
逢雪冷笑,“可未必,说不定那鬼吃一顿后,还会把他肚子缝起来呢。”
叶蓬舟转动飞刀,笑吟吟补充,“一顿饱哪有顿顿饱快活,也是个懂事的鬼。”
逢雪问:“你只见你家姨娘是鬼,没有看见什么黄皮子吗?”
娇杏摇了摇头,“我在太守府做工好几年,没听说过黄皮子的事。”
逢雪蹙眉,“奇怪了……”
难道黄太奶奶不在此处?
“小仙姑,”叶蓬舟抱着小玄猫,坐在窗上,说道:“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
逢雪登时明白过来,随处都有黄皮子闹凶作祟的惨案,偏偏灵石城这么“干净”,应是怕高人找上门,端了老巢,故意为之。
黄太奶奶就在城中。
摸了摸脑袋,摸不着头脑,她轻叹一声,心想,灵石城没有镇厄司吗?镇厄司那群人吃干饭的嘛。
就算只为天子办事,但闹鬼闹到太守府邸里,出手解决一下又如何?
心中千思万绪,逢雪把娇杏安置在自己床上,勒令众鬼不许进屋吓人,才坐在了堂屋窗前,静静望着窗外,陷入沉思。
叶蓬舟拉了把椅子,倒坐着,下巴靠着椅背,丢给她一粒剥好的炒花生。
逢雪张嘴接住,嚼了几下,说道:“我还是想不通,那个女鬼为何不惧雷法呢?”
就算她本领不济,雷法使得不好,可她丢出的,是一张山上带下来的雷符。
断不可能出错的。
叶蓬舟眼珠子转了转,“都说廉州城城隍灵验,心怀苍生,我们不若直接去城隍庙里,问一问他?”
逢雪下意识反驳,“城隍爷管一州阴司之事,怎会来见我们两个小民?”
叶蓬舟折扇一转,在她额头轻敲一下,“小仙姑啊小仙姑,你可不是什么小民,你是天下第一仙山的仙师,是人间第一真仙的徒弟,就算是城隍,怎么敢不给你面子?”
逢雪蹙了下眉头,“胡说八道……”
“不如去试试?”
“试试就试试!还有,”少女妙目一转,“不许敲我的脑袋。”
叶蓬舟眉眼弯弯,合起折扇,客客气气朝她一揖,“遵小仙姑的令。”
逢雪扭过脸,“哼,什么令不令……”
叶蓬舟却想到什么,折扇掩住嘴角,露出双笑弯的眼,笑道:“小仙姑啊小仙姑,你们玄门召天官天将时,总是要喊个急急如律令,若日后小仙姑飞升成了仙,我喊个小仙姑急急如律令,你可会下凡来见我?”
逢雪瞪他一眼,“胡说八道,别说我成不了仙,就算成了仙,也自有自己的封号。”
什么太乙救苦天君,金光雷部真君。
总之,要信徒诚心念诵真仙名号,最好烧香诵念,才有可能上达天听。
叶蓬舟轻轻抓了下她的袖子,“我不管,我就要喊小仙姑急急如律令。”
逢雪拽出袖子,恼怒道:“你不守规矩!”
“不守规矩就不守规矩,不敬神明便不神明。”他朝逢雪眨了眨眼睛,“只要我喊一声,小仙姑便会来见我吧?”
逢雪面无表情,“我和你可不一样,我是个守规矩的人!”
倒也没有多纠结,两人想到便去做了,担心恶鬼来找娇杏麻烦,便差遣众鬼守家,又在家门口贴符,布了个简单的法阵。
走时,龙虎斗刚刚开始。
一群鬼挤在院子里看戏,热热闹闹,捡起地上碎纸屑小石子当瓜子磕。
见他们出门,赵铁牛还很有眼色为他们开门,“您二位走好,放心,我们一定保护好小姑娘!”
……
城隍庙在灵石城东面。
夜深,庙门已闭,但也难不倒他们两个。
纵身轻巧一跃,便跳入了庙里,门口大炉鼎里,仍有几点炉香未熄,透着暗红微光。
门口一副楹联,“心存邪辟,任尔烧香无点益;身扶正大,见我不拜又何妨。”
看庙的老头睡在旁边厢房里,睡得鼾声如雷,压根没想到有小贼敢来扰城隍爷的好梦。
逢雪推开庙门,坐在里面的,是位红衣玉带的神君。
城隍爷手执象牙笏板,坐在台上,一副文人的模样,面白须长,清癯瘦骨,显得十分和善。
立在他旁边的判官,身材十分魁梧,青面赤须,不怒而威,一手拿着镣铐,一手拿着长鞭。
再两侧,则有手执各种刑具的无常,一个个都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比恶鬼更凶狠。
若是心怀邪念的人走入其中,怕是会吓得双腿发软,当场跪下来。
逢雪手里拿着先前写好的拜帖,拜帖上写着自己来自青溟山,师从凌云真人,因灵石城鬼魅之事,特来求问城隍老爷如此如此。
老老实实从炉里借了火,把拜帖点燃。
青烟还未升起,神台的无常忽而双目圆睁,瞪向他们,“何处来的宵小之辈?!”
声如洪钟,震得逢雪耳边嗡嗡作响,不等她禀明身份,一根哭丧棒当头打来。
朝叶蓬舟劈了过去。
逢雪拔剑,挡住了这根哭丧棒,白纸缠绕的柳木棒重逾千钧,压得她手臂发麻。叶蓬舟冷了神色,拔出鬼哭,纵身一跃,劈向了神台上的白无常。
白无常甩动铁链,镣铐朝他飞去。
逢雪把剑一挑,哭丧棒从身侧划开,她退了几步,仰头问:“我们只是有事求见城隍爷,无常为何出手伤人?”
无常冷声喝:“邪魔外道,这儿容不得你!”
逢雪心中一惊,难道自己心怀心庙,被这无常看见了?
不对,她撤剑之后,无常的哭丧棒、铁镣铐没有再找上来,而是纷纷朝叶蓬舟砸了过去。
是因为叶蓬舟身上那张鬼图吗?桃花源图中存着许多魂魄,难免被无常当成了役使人魂的邪魔外道。
然而说出真相,怕是众魂又要被押走,消散于世间。
逢雪两厢为难,转眼之际,便见哭丧棒打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他身形踉跄了下,扭身转动长刀,挡住飞来的镣铐。
又有哭丧棒迎头而落。
“当。”
长剑再次往前,挡住哭丧棒,随即往旁一滑,借力挑开木棒。
叶蓬舟擦掉嘴角血迹,“小仙姑,他口中的邪魔外道是我,你别过来。”
逢雪不说话,只转动手中长剑。
少年这时还在笑,凑近她,笑问:“小仙姑不是守规矩的人吗?和我这般邪魔外道一起,对庙中神明刀剑相向,莫非就是青溟山的规矩?”
“不是青溟山的规矩。”
逢雪抿了下嘴角,气恼看他一眼。
“那是谁的规矩?”
哭丧棒当空砸来,铁索镣铐如蛇扭动。
“是我的规矩。”
长剑一转,剑光清越,皎皎如月。
剑试无常!
……
无常是受香火和册封的地府鬼吏,可不是普通的厉鬼能相比。若不是他对逢雪无意,一心只盯着叶蓬舟,逢雪早就受了些伤。
饶是如此,也难免气喘吁吁,手足酸疼。
逢雪仰头看了眼无常,手中拿出一张符,朝叶蓬舟使个眼色。
少年会意,一脚踢翻供桌,惹得无常暴怒,哭丧棒如雨点落下。而他的长刀舞得密不透风,挡住了铁索与木棒,时不时还说出几句渎神笑语,把无常惹得怒火中烧。
而逢雪往前一刺,剑刺在无常身上,无法更进一步。
仿佛是刺在了木像上。
她蹙了下眉,而铁索早已如蛇扭回,扑向了她。
“小仙姑,小心!”叶蓬舟往前一滚,抓住了铁链,呲呲摩擦声里,鲜血从指缝滴落。
逢雪趁机转到无常身后,拍了张符在他背上。
身为被册封过的鬼吏,一般的术法符咒伤不了无常,但再如何厉害,现在身体终究是一桩轻浮木雕。
泰山符拍在他后背,他当时便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朝着二人怒目而视,“邪魔外道,尔敢在城隍庙中放肆?”
叶蓬舟一路被哭丧棒追着锤,如今看他扑在地上,忍不住上前笑道:“哟,那如今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无常怎么不站起来说话?”
“你——”
无常扭动身体,受制于身体木像雕成,后背泰山符一时挣脱不得。
逢雪按照山上学得规矩,朝他客气一拜,说道:“刚刚我们递上了拜帖,我师承青溟山,凌云真人,因城中有妖鬼作乱,才来拜见城隍爷。”
无常一怔,狐疑看着她,“凌云真人的徒弟?怎么会同邪魔外道挤在一起?”
逢雪咬了下唇,违心地说:“他不是邪魔外道。只是我们前几日救下一村被黄皮子啃咬的残魂,身上沾了许多鬼气和妖气。”
无常半信半疑。
逢雪又递上凌云真人给她的木牌。
看见桃木牌,无常才点头,确信了她的身份,毕竟万年桃木的木牌,世上一共只有那么几块。
“既是真人的徒弟,想必不会与妖魔为伍。”
说罢,瞥了眼旁边少年,“不妨先把符咒掀了,让我起身。”
逢雪客客气气地说:“怕无常再出手,并不敢掀开泰山符。”
无常:“你——哼,罢了,城隍事务忙碌,有什么事快问我!”
逢雪便说出太守府邸中闹鬼,那鬼生得奇特,连雷符都奈何不了她。
无常道:“你说的那个鬼,我们一直是知道的。她是死而还魂的厉鬼,身上有阴司的黑旗,是奉命来阳世讨债而来。太守遇见她,是他活该遭的报应,我们并不能把她怎么样,也劝你莫要掺和这桩事了。”
逢雪点点头,“多谢提醒。那无常有没有听过黄仙作祟之类的事呢?”
无常想了想,竟也不知道黄仙之事,“并未看见有什么黄皮子。”
逢雪皱了下眉。
叶蓬舟笑了声,“黄太奶奶藏得可真够深的。”
逢雪点头,“若无常有黄皮子的消息,可否告诉我们,我们就住在……”
无常打断了她,“我知道你们住在哪,我们曾见过。”
逢雪微微一怔。
“前夜我去狸花巷里收一个寿元已到的魂魄,和你见过。”
逢雪:“你是……那条大蛇?”
叶蓬舟摸了摸不停流血的伤口,“啧”一声,“见过下手还这么狠啊?”
无常冷哼一声,“在外面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让你带着一身的妖鬼之气来到庙里?若被城隍发现,我岂不是要被问罪?”
逢雪腹诽:原来打这么一遭,是怕被问罪……
“寿元已到,是那位猫婆婆吗?”
无常:“正是。”
“一个普通人,连鬼吏都收不走她的魂魄?”
“唉,她养的那些猫儿,机缘巧合,被她养得有了灵性。仙师也知晓,猫应白虎,阴力强大,司地府,我们冥宫主人座下的,也是一只大猫呢。那群猫不肯放她离开,我们也奈何不得,只好天天轮换着去抓她,抓了十几年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仙师能否把那些猫骗走?只消片刻,我们就能进屋把妇人魂魄拘走了。”
逢雪:……
她拉住叶蓬舟,转身就走。
无常在地上趴着,嘟囔:“真是个奇怪的仙师,青溟山竟养出这样一个人。”他忽然想起一事,“仙师,劳烦把我后背的符给掀了。”
那少女走到门边,双目如星,很诚恳地回:“怕无常出手,并不敢掀开泰山符”
“你——”
第040章 第 40 章
身后无常气得不轻。
逢雪脚步加快, 嘴角噙起抹笑,颇有几分大仇得报的酣畅淋漓。
快走至墙边时,她双手捏起法诀, 口念咒语。
御风诀起,一阵风飘过, 吹走了力压无常的黄符。
庙里扑倒的身影立马弹了起来, 收拾下仪表, 重新端坐高台。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逢雪扭头, 便对上双笑意盈盈的眼眸,“小仙姑, 原来你这么记仇呀。”
逢雪“哼”了声, 不理他, 翻身而过庙墙。快步往前走了几步,见人未跟来,她便转身望去,那人蹲在高墙上, 夜风刮起红衣, 如画面孔上,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在他头顶, 恰有一轮皎白的明月。
逢雪与他对视, 半晌, 少年嘴角微微扬起,朝她眨了眨眼睛。
“还想待在庙里被无常打?”她冷声喝道。
叶蓬舟跳了下来,红袍如浪翻滚, 却笑着说:“反正有小仙姑替我撑腰,我怕什么?”他转过身, 倒退着走路,眼睛只望着逢雪,拖长了声音:“我巴不得他再来打我——好让小仙姑再为我立一次规矩。”
“呸。”逢雪白了他眼,“下次,我可不会再出手了。”
叶蓬舟凑近,问:“小仙姑的规矩又要变了吗?”
逢雪扭过脸,加快了脚步。
叶蓬舟跑过来追她,笑着说:“多谢小仙姑今日相救,哎,小生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逢雪:“……闭嘴!”
偏少年性情活泼风流,吐出些轻挑的絮絮笑语,把她说得心烦意乱,脸上烧红,见叶蓬舟伸手过来,想也不想拍了过去。
“啪。”
这巴掌声极其响亮,连她自己也一惊,瞪圆眼睛,连忙缩回了手。
叶蓬舟看她的模样,微微低下脸,嘴角弯了又弯,嘴中却可可怜怜地说:“嘶,好疼呀。”
“真疼吗?你伸出手。”
叶蓬舟便把手递到到面前,雪白手背果有一块可怜兮兮的红。
逢雪:“把手转过来。”
叶蓬舟迟疑了片刻,慢慢将手转过来,掌心被铁索磨破,鲜血刚刚草草擦拭干净了,只剩淡粉的肉翻滚着,可见里面的白骨。
逢雪垂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用剑割下自己一截袖子,扯出几截碎布条,把他两只手都包了起来,包得严严实实,只剩几根指头露在外面。
叶蓬舟看了看自己的手,忍不住笑:“怎么这样像两个猪蹄子?”
逢雪听着,双手把布条一扯,便听头顶又传来低低抽气声。她面无表情地说:“说了让你回山上去,你非要跟下来。”
叶蓬舟轻声道:“山下挺好的呀。”
“有什么好的?妖魔鬼怪,贪官污吏,连个鬼吏都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以势压人。”她皱紧了眉,语气不善,回想下山以来,不是在挖坑埋尸,就是念经渡鬼,遍地妖鬼作祟,神佛垂眸冷眼,这世道,要把人逼成什么样子?
叶蓬舟低低说了一句话。
逢雪没有听清,抬起眼看他,“什么?”
少年笑了起来,轻声说:“山下有小仙姑呀。有小仙姑,就比什么都好。”
逢雪微微一怔,飞快垂下眼睛,手上不自觉用力。
“嘶——手下留情啊小仙姑!”
逢雪“哼”了声,“手包扎成这样,这两天就别拔刀了。”
“不拔刀遇见妖怪怎么办?你保护我呀?”
逢雪没有说话,只是摸了摸悬在腰上的剑柄。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天亮起朦胧的光,明月的影子一点点变得单薄透明,一颗晨星坠在春枝枝头。
薄雾朦胧,早起的商贩推着车,车轮吱呀吱呀响。
做早点生意的,总是十分辛苦,起早贪黑,半夜便要起床和面和陷,天不亮,便推着车出去贩卖。
邢老头做了几十年的米糕,照例早起,推车来街上提前占个位置。此时城中飘着层薄如轻纱的雾气,尚带些许寒凉。他弯着佝偻的腰,费力把车推上拱桥。
这条长长的拱桥,他推着车走过了十几年了,年轻的时候,双臂一用力,坚实肌肉鼓起,便如小舟飞过万重山,轻松把推车推上拱桥。
然而到如今,年迈体衰,手足无力,昔日的小拱桥,譬如高山险峻,往上推三步,便要滑下来两步。他停下来,扶着车辕气喘吁吁歇息片刻,擦擦额头滚落的汗珠,继续卖力推车,嘴中哼起以前听过的一首歌谣:
雾气飘浮,绿水扶波,推车吱呀吱呀上拱桥,老人沧桑的歌声似与这座灵石城一般古朴。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常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生碌碌,死茫茫,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邢老头正卖力推车,忽觉肩上一轻,抬头望时,身侧来了两位少年,正帮他一起使力。
推车轻松过长桥,来到他西街他惯常占的位置上。
“哎,谢谢两位,”邢老头掀开车上木桶的盖子,白袅袅热气升了上来,米香与酒香扑鼻而来,他抓起两块蒸好的喷香米糕,“怎么这么早就出来啦?来吃两块糕。”
逢雪接过后,从袖中拿出几枚铜钱。
老头连忙摆手,一是感谢他们帮忙推车,二是看这两位生得实在俊俏,很让人喜欢,“算大爷请你们的。”
但逢雪摇头,坚决要给。
看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叶蓬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老丈,我们小仙姑,一点都不肯欠别人的。”
邢老头只好收下,“真是个倔强的丫头。”
逢雪咬着米糕,问:“老丈人,你刚才哼的那首歌,是从哪听到的?”
邢老头坐在马扎上,笑道:“好多年前呢,一个道长带着小徒弟经过我们灵石城时,在白事上唱的。我听着觉得怪有意思的,就记了下来。”
“后来女儿难产,我在白事唱了一遍,儿子出城押镖,多好一个人出去,只剩几块布条被带回来,我再唱了一遍,婆娘想不开,给我做好面条就去投了水,啊呀,只好又唱一遍。到如今,这首歌我都能背下来了,就是不知,我死的时候,有谁能为我唱呢?”
逢雪垂下了眼睛。
又从老者处买了几块米糕,他们在晨光微熹中往回走。
叶蓬舟跟在逢雪后面,问:“小仙姑,那首歌我好像也在白事上听过。”
逢雪道:“是一首阴韵,叫作奠灵。紫云师叔说起过,以前师祖带他们游历时,时常唱这首歌,劝解世人。”
叶蓬舟不解,“阴韵不是唱给死人听的吗?”
逢雪摇头,“主要还是劝活人放下,三皇五帝归何处,历代公卿在哪方,但看青史上,谁能免无常。”
叶蓬舟笑着说:“荣华富贵、长生不死,种种美梦欲望,活人可放不下,只有死人才听得进去吧?”
逢雪掰了块米糕丢在嘴里,“唔”了声,走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上,初晨的阳光透过树影缝隙,碎金似的洒了一路,清风徐徐,青烟袅袅,耳畔鸡鸣狗吠,人语絮絮。
走在尘世烟火中,再听见这首歌,回想前生执着凄苦,心中不由涌上别样滋味。
生碌碌,死茫茫,
浮云烟锁雨,无事叹炎凉……
“小仙姑,”少年靠近她,笑吟吟说:“给我也掰一块米糕吃呗。”
逢雪没好气看他一眼,“你不会自己掰,没手没脚?”
少年得意地伸出包得像粽子的双手,兴高采烈地说:“对,我没有手!”
……
回到狸花巷,今晨守岗的猫儿换成了尺玉。
这只鸳鸯眼的漂亮白猫趴在墙上,见他们归来,只轻轻晃了下尾巴,继续昏昏欲睡。
听见无常说的话后,逢雪看这些猫儿,心中多了点肃然的敬意。
敬意在溶溶扑向他们,一脸谄媚,喵呜喵呜祈食时烟消云散。
她掰了小块米糕给溶溶。
肥狸什么都吃,叼着米糕一溜烟跑了。但米糕不如小鱼好吃,它也没来第二次。
叶蓬舟抄着袖子,笑道:“这叫,此山是喵开,此树是喵栽,要从此路过,留下鱼干来。”
逢雪嘴角也翘了翘。
刚走到家门口,还没伸手门,木门便自己打开了。
赵铁牛忍着日光灼烧,谄媚笑:“两位高人回来了呀。高人果然不同凡响,又降妖除魔了一晚上吧。来,我们给二位倒好了茶。”
逢雪蹙了下眉,觉得不太对劲。
叶蓬舟似笑非笑,“你这么殷勤,心里有鬼吧?”
赵铁牛往后退了步,惨白肿胀的身体不停往下滴水,脚底凝了一小团水。
不等他坦白,逢雪径直走进房间,推门一看,床榻空空荡荡,被褥叠好,汤碗洗净,压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字迹并不好看,歪歪扭扭的,但也能勉强辨清。
她把纸条攥成球,出门说:“娇杏走了。”
叶蓬舟笑,“怕是去找她哥哥了。”
逢雪点头,“她担心连累我们。”
赵铁牛连忙说:“我们实在是拦不住这姑娘,她身边有条好凶的黄狗,我们一到她旁边,那狗就开始叫,看着副咬人的模样,怪吓人的。”
“不对,怪吓鬼的。”
众鬼连连称是。
逢雪看他们模样,心想,这群鬼这样怕他们怪罪干嘛?
她心中只这么一想,少年却把她的话说了出来,“你们这样怕我们干嘛?难道我们看上去很凶神恶煞?”
赵铁牛:“不,当然不是!两位天仙似的,非常亲切、和蔼、善良!我一点都不害怕,”他打着摆子,颤抖着说:“真的,一点、一点都不怕!”
众鬼附和:“赵老大说得对。两位高人通情达理,肯定不会把我们打得魂飞魄散,我们不害怕!”
叶蓬舟抬起左手,两根手指别扭地夹着袋油纸包成的米糕,“诺。”
众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小仙姑给你们买的,多久没尝过烟火味了?每天捡地上石头当瓜子磕,不嫌磕牙吗?”
鬼魂愣了一会,扑向了桌上的米糕,他们吃不了人间的食物,只能弯腰撅臀挤在桌前,嗅一口香气。
“哈呀,好香好香。”
“这是那邢老头做的米糕吧,我知道!我一闻这味就闻出来了,他家米糕加了糯米酒的,冬天吃上一口,那叫一个香啊!”
“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么一口米糕嘛。”
“谢谢两位高人!”
……
叶蓬舟走到逢雪面前,微微笑道:“小仙姑。”
逢雪掰了块米糕丢到空中。
少年张嘴接住,朝她眨眼睛,“我接得好不好?”
逢雪又想笑又好气,低骂:“跟狗一样。”
……
日头起来,灵石城又恢复白日繁华,城中人们议论纷纷的,一是昨夜太守府中遭了窃贼,窃贼偷走财物,还掳走一名小侍女。可怜的小侍女遭强梁掳掠,只怕香消玉殒了。
二是昨天夜里,城隍爷面前的供桌被掀翻了。
“我看说不定是一伙人呢。”大爷坐在马扎上,手拿草帽,说得绘声绘色,“那伙贼人想去城隍老爷庙里偷东西,被城隍发威给赶出去,才去太守家的咧。”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也不知道是哪路来的贼子,居然这么大胆。”
“这歹徒连太守府、城隍庙都敢闯,可见丧心病狂到何种地步!”
“大家最近关好门窗,早早回家啊,看好妻女,小心让歹徒趁虚而入。”
……
只一早上,夜闯太守府的“贼人”,就从武艺高强的采花贼,变成了亵渎神明、拿黄花闺女炼丹的邪术士。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他们三头六臂,八只眼睛八条腿。
说什么都有。
逢雪盘腿坐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一时啼笑皆非。
“小姑娘,”忽有客人至,打断她的思绪,“你这卖的是什么?”
逢雪指了指摊上,“皮毛。”
那人拿起一块皮,看了看,“这是黄鼠狼的皮,多少钱一块?”
逢雪伸出两根手指。
“两贯?”
她摇头,“二两黄金。”
“你这小姑娘,在开玩笑不成?”那人瞪大眼睛,“你的皮上又有刀砍斧劈之痕,又有烧痕,只胜在比普通黄皮子要大些,怎么能卖这么贵?”
逢雪抿了下嘴角,她素来是不习惯和别人讲价还价的,双手一抄,面无表情说:“我的皮毛和其他皮毛不相同。”
“有何不同?”
“这是黄仙的皮。”
“黄仙?”
旁边的人也凑过来,好奇询问。有好心人提醒逢雪,“小姑娘,黄皮子邪性,小心它们来找你寻仇。”
逢雪笑了笑,“畜生而已,有何可怕?”
但二两黄金的价钱实在是狮子开口、天方夜谭,到日暮,那张伤痕累累的皮也没被买走。逢雪不急,把皮折好,搭在肩上,照例去鱼摊那儿买了些小鱼,走回狸花巷,把鱼儿喂给狸奴。
这次得了经验,也让小玄猫吃了个饱。
回到家,甚至还剩下几条小鱼,可做一锅鱼汤。
叶蓬舟伤在掌心,十指能动,趁她离去时,用剩下的一张皮做了顶帽子。他把皮帽戴在头顶,笑道:“要是那太奶奶再不出来,明日我戴它去招摇过市。”
逢雪把篮子放在桌上,“那你戴吧,我可不戴,黄皮子的味儿太冲了。”
叶蓬舟听罢,嘟囔:“我洗了一会呢。咦,买了鱼回来?小仙姑,你想吃鱼汤还是烧鱼?”
“都行。”
“好咧!”
他把帽子一扔,拎着竹篮进屋,劈柴生火,众鬼在旁边打下手,很快就烧出一锅乳白鲜嫩的鱼汤。
桌上很快备齐几道简单小菜,鬼魂们围在旁边,闻着香气闻得垂涎欲滴。
吃饭的时候围着些这样肿胀惨白、缺头少脚的鬼,逢雪总觉得有些奇怪,一低头,汤倒映出张口角流涎的鬼面。
她沉默片刻,把汤往鬼面前推,“你喝?”
那鬼正要低头,后颈忽而一凉,飞刀擦着他的脖子飘了过去。
叶蓬舟把刀往门上一插,咬着牙根,说:“后厨给你们留了些菜。桌上的东西不许动,是我做给小仙姑的。”
众鬼连忙跑了出去。
逢雪低头喝鱼汤,汤极鲜嫩。
她喝了几口,抬头见叶蓬舟一动不动,眸光闪亮地看她。
想了片刻,她道:“汤很好喝。”
叶蓬舟扬了扬下巴,“当然——我在云梦的时候,绰号江湖鱼见愁。”
逢雪问:“你怎么不喝?”
叶蓬舟伸出双手,软着声音,“小仙姑,你看我的手。”
逢雪垂眸一看,气笑了。
他又把自己的手严严实实包起来,连手指都裹住,像两个大白粽子在她面前挥舞。
“手上有伤,实在拿不动筷子。”他叹气。
逢雪冷笑,“那就饿着吧。”
叶蓬舟:“……哦。”
两人晚上等了等,到龙虎斗开始,也未发现什么异样,便各自回房睡了。
到夜色沉沉,一声声幽幽的猫叫声里,忽有沉沉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敲了几次后,门栓落下,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有人否?”
猫叫戛然而止,四周死寂无声。
那道飘忽森寒的声音在小院里飘荡,“有人否?”
“主人家可在?”
“主人家可在?”
逢雪的窗外响起嘎吱嘎吱的声音,好似有谁的长指甲摩擦着木窗。
“嘎吱——”
木窗留下五道指痕,木屑簌簌掉落,一个巨大的影子伏在窗后,“主人家可在否?”
窗上画着的朱砂闪烁几下红光,立马变得黯淡。“砰”地一声巨响,木窗四分五裂,一个巨大黄皮子脑袋从窗口伸了进来。
它俯下头,嘴角咧到两侧,带着诡异笑容,“原来主人家在这里呀。”
如刀指甲往下一割。
床板撕裂,被子裂成两段,棉絮乱飞。
黄皮子面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床上确实有“东西”。一条碗口粗的大花蛇盘在被子下,眸光森林地望着它,张开嘴朝它吐了吐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