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无常只是个普通的鬼吏。
世人只知道那两位黑白无常, 便以为所有的鬼吏都是黑白无常。其实不然,世上每日死那么多人,若只有两位鬼吏, 岂能忙得过来?
阴间鬼吏众多,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位, 死后侥幸被阴司选上, 当了替阴司做事、拘人魂魄的小吏。
他对上黄皮子诡异的面孔, 心中不大明白,自己怎么就躺在这儿了呢?
前不久, 他接替同僚,化作大蛇, 前来拘魂。
照例与有了灵性的猫儿斗个不相上下之际, 忽然闻见浓浓鱼香。
猫儿们停下来, 一个个眼睛瞪圆,眼神锃亮。
少年拎着一壶汤走出来,客客气气朝他作个揖,“无常大人, 今夜不如休战一晚?”
无常道:“你们有什么事?”
少年听出他的声音, 笑了起来,“原来又是您, 好巧。”
……可不巧嘛, 灵石城当值的就两位鬼吏, 昨夜是他同僚,今夜可不就是他。
无常心中有苦难言。
巨蛇如人一般立了起来,目光森冷, 蛇群停下了动作,群猫一面警惕打量他们, 一面眼神忍不住往叶蓬舟手里的鱼汤飘。
叶蓬舟笑着说:“大家既是熟人,我便敞开天窗说话了。无常大人,我这有一桩天大的美事……”
听他说完,无常冷哼一声,本想拒绝。两个小道人厉害得紧,在城隍爷庙里都敢动手,有妖怪来找他们寻仇,自己应付不就好?
然而不等他拒绝的话说出口,那少年便开始滔滔不绝的演讲。
一时说他若拿下这个妖怪,救下一城百姓,是一件大功德,届时世人知道的无常,除了他顶头上司黑白无常,还会记得他,给他多一些香火;一时又说,他能在阴间就职,被城隍看中,想必生前是骁勇善战、侠肝义胆之辈,何不一振雄风,让妖怪看看阴司之威?
……
总之,无常听得晕晕乎乎的,还没想清楚这道理,就晕头晕脑来到了床榻,与黄皮子正面对上了。
我一介地方小小鬼吏,拘魂抓鬼才是职责所在,为何要在这里,帮人抓妖怪呢?
无常总觉不太对劲。
然而此刻妖孽近在有眼前,抓妖要紧!
黄皮子的脑袋伸到了他的面前,大蛇身体一弹,化作一条锁链,勾住了黄妖的脖子。
“妖孽,城隍脚下,岂容尔等放肆!”
鬼吏抬手,哭丧棒当头砸去。
本来好好呆在宅子里的众鬼魂,听见这一声当头棒喝,差点吓破了胆,一个个缩在一起,吓得打起了摆子。
普通恶鬼,被锁链一勾,哭丧棒一打,听无常索命,便马上吓得跪倒在地,不停求饶。
这只黄皮子,却有些道行,被铁索勾着,犹能扭身一转,避开迎头砸来的柳木棒。它转过头,龇了龇牙。
“孽畜,还敢还手!”鬼吏语气严厉凶狠,气势摄人。
但拿哭丧棒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嘶——好厉害的妖怪。
黄皮子张开嘴,吐出口青黑色的烟气,趁无常避过时,身体骤然变小,挣开勾魂索,咬起地上那块同胞皮毛往外跑。
刚跑至门口,地上蹿起几道雷火,把它烧得吱呀叫了几声。
黄皮子腹部的毛上被燎起焦黑,露出翻飞的血肉,霎时骇人。它转过身,望向头顶。
一轮明月当空,屋脊上两道人影并肩而立,红衣风中猎猎。
寒芒一闪。
长剑如电,疾刺而来。
逢雪每一剑都朝着黄皮子的眼睛刺去,旁边无常愣了会,才甩着锁链跟过来。
剑势绵密如雨,严丝合缝,哭丧棒和勾魂索虎虎生风。
黄皮子左支右绌,时不时被刺上一剑,又被砸上一棒,饶是依靠皮糙肉厚,身上也难免添了些细碎的伤。
逢雪的剑很稳,重在缠斗,每次黄皮子吐出毒雾,她及时腾开,转到鬼吏的身后。
“珵珵”的剑鸣声,是扶危剑撞上了丈长的尖锐指甲;“叮当”的铁链声,是勾魂索破空,砸上了坚硬的皮毛。
黄皮子被逼至墙角,忽而身子一转,抬起了尾巴。
逢雪马上后撤,双手捏诀。
“噗——”
黑色的毒烟升起,迅速往外扩散,院中草木沾之马上枯萎,猫儿尖利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奔向了猫婆婆住的小屋。
连无常也受不了毒烟,飘到了屋内。
幸逢雪这时念出了御风诀,大风骤然吹起,卷走黑烟,但黄皮子也趁机往外逃,蹿至了门口。
忽而,大风之中劈来一把长刀。
刀携雷霆之势,万钧之力。
急忙转身躲开,身后长剑已至眼前。
“噗嗤”一声,剑尖从胸前透出,一点殷红血珠顺着雪亮剑尖滚落。
缠斗许久,逢雪一剑穿心,结果这只黄皮子的性命,她看眼地上一人高的大黄皮子,松了口气,执剑转身,看了眼立在旁边的少年。
他握着刀,殷红的血湿透了包扎的白布,一点点往下滴。见逢雪望过来,少年马上丢了刀,讨饶一样朝她笑了笑。
逢雪转过了脸。
无常牵着勾魂索,把黄皮子的魂魄从身体里勾了出来——活着时他打妖怪有些费力,但死后,鬼吏身份天生克制恶鬼魂灵。
黄皮子的魂魄被铁索勾着,从尸体里扯了出来,漂浮在半空。
无常想到自己在两位少年面前丢了脸面,连抓只小妖都这么费功夫,恼怒地看向黄皮子,声如雷震,“你是哪儿的妖怪?为何来灵石城作乱?可有同党!”
三连发问,黄皮子却不为所动,一副恍惚的模样。
它抬起脸,定定看着逢雪二人,眼神幽幽,闪烁诡异的冷光。
叶蓬舟蹙了下眉,挡在了逢雪的身前。
黄皮子朝他裂开了嘴角,鼠脸上露出一个渗人的微笑。
无常大喝:“你现在不肯交代,和我去庙里同判官交代吧。”
黄鼠狼嘻嘻笑了几声,“判官,嘿嘿,太奶奶可不怕他。嘘——”它仰头望向天空,“太奶奶来带我走了。”
逢雪握紧剑柄,跟着望向天空,风吹云动,几缕淡渺如絮的轻云飘了过去。
无常惊呼一声,“怎么……”
逢雪再望过去,黄鼠狼的魂魄越来越淡,如一缕烟云忽而散去,勾魂索无魂可勾,掉在了地上,叮当作响。
无常讶然,“它魂魄怎么就自己散了呢?”
叶蓬舟笑问:“你的勾魂索不管用了?”
“胡说八道,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阴司器具,不可能失效的。”
叶蓬舟道:“那便是有人当着无常大人一方鬼吏的面,勾走了黄皮子的魂魄。啧,”他嘴角翘起,摇着头,说:“可真是不把阴司放在眼里。”
无常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道:“岂能这样,欺鬼太甚!无常兄弟可是庙里受香火、受过册封的鬼吏,什么妖魔鬼怪见了你,不得恭恭敬敬喊一声无常大人,怎么这叫黄太奶奶的妖怪如此大胆,胆敢抢了阴司的活,要是城隍知道,可不得怪罪无常兄弟?”
无常被他说得一肚子无名火起。
一只黄皮子,居然敢当着他的面勾魂,他可是阴司鬼吏,就算不把他放在眼里,难道也不把城隍放在眼中,不把阴司放在眼中?
多么可恨、无法无天的黄皮子!
叶蓬舟轻摇折扇,又说:“它今日勾了这个的魂,明日又勾那个的魂,再过上一段时日,灵石城不知要变成什么样子。”
无常也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看来这灵石城中,藏着只了不得的妖怪。
不过这世道……哪个城里没有几只妖魔鬼怪呢?
他叹了口气,“我这就回去,禀告城隍,请他定夺。”
叶蓬舟拱手,“无常兄弟高义。”
无常拖着锁链想走,走至一半回头,“呸,谁是你无常兄弟!”
……
叶蓬舟转身笑着说:“小仙姑,你看这无常还挺有意思的。”
逢雪蹲在地上,把装鱼汤的瓮盖打开,旁边围着一群猫儿。
叶蓬舟走过来,伸手去摸摸小猫。小玄猫抬起头,认真嗅了嗅他的手,舔去他指尖的血迹。
“方才有没有吓到你们?”他问。
“喵——喵啊——”
猫儿好似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大声喵呜,控诉不满。毕竟在它们的地盘上,这两个不安分的少年居然引来这么一只危险的黄皮子。
还是只放屁很臭的黄皮子。
“喵呜。”
“喵——”
猫儿们瞪圆眼睛,朝他们叫嚷,似乎是又不满又担心。
逢雪摸摸乌云的脑袋,把鱼汤往它们侧推了推,“有怪莫怪,明日给你们再买些鱼回来。”
“喵!”
叶蓬舟也笑:“喜欢吃虾不?我给你们炒一大锅小鱼虾干,够你们吃好久的。”
顿时猫儿群情雀跃,听取“喵呜”声一片。
逢雪冷笑,“别听他的,他是个不守诺言的骗子。”
叶蓬舟歪头看她,“小仙姑,你怎么当着猫儿的面这样说人家?”
逢雪哼了声,目光掠过他手上被血浸透的布条,料想里面的伤口绽开,皮开肉绽,面上不由浮现薄怒,抿了抿嘴角。
“哦——”叶蓬舟扬了扬血淋淋的手,笑了起来,“我知道了,小仙姑见我受伤……”
他忽然眨了下眼,笑得英英玉立神采飞扬,“心疼我了,是也不是?”
逢雪起身就走,“一派胡言、胡说八道!”
叶蓬舟追在她身后,笑着问:“既然不是如此,小仙姑干嘛大动肝火?”
逢雪词穷,气恼看他一眼,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见不得这么糟蹋自己的人,行了吧?”
叶蓬舟却不依不饶,追问:“小仙姑见不得别人受伤,还是只见不得我受伤?”
“别自作多情!”
少年便轻轻叹息了一声,“小仙姑对别人这样心软,怎么独对自己心狠?”
逢雪大步走入房中,反手把木门砰地一声合上。
叶蓬舟站在门外,摸了摸鼻子上的灰,苦笑了声。
逢雪本想入睡,扭头一看,房中洒了一地的棉絮,床板被黄皮子一爪劈成两段。
窗户也不算窗户了,只剩个破洞,飕飕漏着冷风。
她扶了下额,走到桌前,为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
“小仙姑,你的床坏啦,要去我那屋吗?”少年的声音隔着门传来,显得有些沉闷。
逢雪攥了攥茶杯,冷声回:“不用。”
“奥。”
那人低低应了声,但没有脚步声响起,似乎停在了门口,没有走。
逢雪垂下眼睛,抿了抿嘴角,终是开口:“自己给自己包扎一下。”
门外响起轻轻一声笑,俄而,脚步声远去。
不知为何,逢雪松了口气,坐了下来,手捧冷茶,心中无端想,叶蓬舟说得对,为何她看见他伤口崩裂,无端生了股怒火呢?
当真是见不得他人损伤自身?
扪心自问,当真如此?
“小仙姑。”破窗怎么拦得住少年,他立在窗外,昳丽如画的眉眼弯着。
逢雪问:“什么事?”
叶蓬舟叹息,“我的两只手上伤都裂开了,总包不好伤口。”
逢雪移开目光,抿了下嘴角,才道:“找我做什么?”
“求小仙姑帮一帮忙……”叶蓬舟悄悄掀起眼帘,看她一眼,又垂下眼睛,惨白的面孔颇有几分柔弱可怜,“若是打扰到小仙姑,也就算了。”
“哦,那算了吧。”
“啊?”
逢雪看他呆呆睁大眼的模样,忍不住翘了下嘴角,马上又绷紧,“进来吧。”
得到许可,叶蓬舟“哎”了声,这才翻身跃过窗,坐到逢雪对面。
逢雪从行囊中翻出伤药。
还是风师妹送她的那些伤药。
她不甚温柔地把药粉洒在少年手掌,用布条一裹,布满剑茧的手指不经意擦过他冰凉的手背,那手如脂如玉,白皙细腻,指节纤长,好似莲花。
逢雪移开了视线,抬起眼,对上少年灼灼的眼神。她微微怔了片刻,不由自主喊道:“叶蓬舟。”
少年轻笑着回:“小仙姑,我在呢。”
逢雪看了他一会,目光从那双漆黑明亮神采飞扬的眼睛,转到英挺的鼻、姣好的嘴,看得厚颜如叶蓬舟,也有几分不好意思,苍白的面上泛起一丝薄红。
“小仙姑?”
逢雪转开目光,“我要喝一口月露酒。”
“好好。”
喝了月露酒,自然不用再睡。逢雪晃了晃越来越轻的酒葫芦,心中确定地想,还是得去黑老爷那,再骗些酒过来。
喝完酒,她起身提剑便走。
叶蓬舟拉住她,“小仙姑去哪?”
逢雪:“去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叶蓬舟腾地站了起来,道:“我与你一起。”
逢雪摇头,“你待在家里。”
“待在家里做什么?好没意思。”
逢雪瞥了眼趴在窗台窝成团的小猫,眼神柔和,嘴角衔起抹揶揄的笑,“带孩子呗。”
叶蓬舟一时语塞,“小仙姑,你怎么学坏了!”
怎么也变得这么牙尖嘴利。
逢雪理直气壮,“我若学坏,是向谁学的?”她提剑翻窗,“总之,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去去就回来。”
……
确也没耽误多少时间,回来时,雄鸡唱响,天色泛白。
猫婆婆家的院门竟打开了。逢雪停下脚步,往里望去,看见白发的婆婆坐在扶椅上,怀中抱着一只猫儿,正拿竹篦子给猫儿梳毛。
她打招呼道:“婆婆,今日起得这么早?”
猫婆婆露出慈爱笑容,“人老了,便也不怎么要睡。”
逢雪问:“婆婆昨夜睡得可好?近日身子怎么样?”
听见猫婆婆说一切还好后,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看来昨夜毒烟驱散及时,没有伤到旁边的无辜百姓。
猫婆婆招了招手,“来婆婆这儿吃饭吧?”
清风徐徐,带来滚热面汤香。逢雪嘴角翘了翘,温声回道:“不用,家中已做好了饭菜,正在等我。”
……
吴班头换了个羊胃袋,腹中再无疼痛,可谓神清气爽。只多了一个怪癖——看见地上鲜嫩青草,树梢新鲜嫩芽,总忍不住折下来放嘴里嚼几下。
比起日夜腹痛之苦,这怪癖压根不算什么。
可他的同僚却不如他幸运,一个个面有菜色,痛症越来越严重。连太守都染上了痛症,遍寻名医,始终找不到良方。
只能捂着肚子继续忍耐。
见吴班头好转,他们不由纷纷过来打听。
吴班头也不藏私,只说自己遇见了高人,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不在家,略微有些怪癖。
众人疼痛难耐,苦苦求他。
吴班头也硬不下心看同僚惨死,征得逢雪同意后,便带人去青阳坊外,一棒槌把人打晕。
逢雪便在无人之处,给他们治了治,缝开肚皮,看见被咬掉的伤就缝一缝,实在无法缝制的地方,就从旁边青阳坊买副羊脏器换了。
衙役们醒来后,觉得腹痛尽消,轻松不已,直呼神奇。
只是有些喜欢嚼菜叶子了。
如是一两日,也救了不少人,连太守都知道了吴班头认识一位高人,托他叫那位高人来给自己治一治。
吴班头脸上挂着笑,“太守大人,您有所不知……高人嘛,她肯定是有点架子才叫高人的。”
太守听懂他话中之意,便道:“那你带路,带我去见见这位高人吧。”
吴班头照例把人带到青阳坊外一条长街上,又用高人怪癖为由,让太守身边几个侍卫候在门外。
推开门,里面是他临时租用的一间小屋。里面除了张竹条床和一根木棒,空空荡荡,再无其他。
“高人呢?”太守问。
吴班头笑着走到门口,悄悄拿起木棒槌,“马上便来了,请您稍等片刻。”
“砰——”
“不愧是太守啊,”班头感慨道:“这脑袋砸起来,格外响亮!真想再砸一次……”
连忙打消这种危险想法后,班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后,便离开了房屋。
没多久,逢雪和叶蓬舟翻窗而入。
“这便是太守?啧,”叶蓬舟摇头,“生得可不灵秀。”
逢雪扫了眼竹条床上的男人,取出银针,默不作声把他肚子打开。
太守作为一城父母官,得百姓爱戴尊敬,读万卷诗书,身上理应有股鬼神难侵的清贵之气。
譬如张荇之那样的读书人,走在夜路上,孤魂野鬼也不敢来侵扰他。
然而这太守却面目青黑,大腹便便,一脸死气。
“怨债缠身,做了亏心事,败坏自己的福德。”逢雪扫向男人腹腔,拧了下眉。
里面已经……烂透了。
“小仙姑,当真要救这负心汉?”
逢雪瞥他一眼,“你这样讨厌负心汉?”
叶蓬舟:“我可不关心他和女鬼什么爱恨情仇,只是……”
他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心想,只是女鬼奉命讨债,若是贸然插手,怕损了小仙姑的福德。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到嘴边,却化作一句:“不如这次让我来试试吧?我偷师这么久,也好练练手。”
第042章 第 42 章
太守睁开双目, 视线模糊,晕晕沉沉,隐隐见两位貌美的少年人立在身侧, 以为自己来到仙境,得见仙人。
视野逐渐清晰, 他晃了晃脑袋, 艰难翻身而起, 想起昏迷前的经历,问:“你们可是吴班头所说的高人?”
两位少年人都身着朴素布衣, 眉眼如画,好似美玉雕成。
佩剑的少女面上如覆寒霜, 看起来气质更为冰冷。
另一位俊美少年倒像是脾气好的, 温和笑道:“高人不敢当, 太守感觉如何?”
太守沉默片刻,面露喜色,“不疼了。”他按在肚子上,“只是腹中有些火热。倒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挺舒服。”
暖意从腹中漫向四肢, 驱散近日的疲惫。太守神清气爽,不由心情舒畅, 信了两位高人的本领, 起身拱手朝两位少年人拜了拜, “两位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超的医术,今治我顽疾, 不知该如何感谢?”
少年嘴角弯起,“太守可别掉以轻心, 你的病还未治好。”
太守一惊。
那少年不知从拿变出一个折扇,转动扇子,笑道:“哎呀,你的病可非同小可啊……”
他几句话便把太守唬得一愣一愣,心惊胆战。
太守听他说什么痼疾难医,又说什么病入骨髓,不出一月,怕是骨烂肠断,一命呜呼。
“到那时,”少年叹气,“只怕传说中医仙在世,也救不了太守您啊。”
太守吓得魂飞魄散,放下自己架子,再次深深拜倒,“求神医救我性命。”
少年扶起他,说道:“确有一个良方,只是……”他俯到太守的耳畔,低语几句。
太守瞪大了眼睛,面如土色。
少年拍拍他的肩膀,送他离开。
等太守一走,叶蓬舟便松了口气,斜斜靠窗,摇动折扇,“总端着怪难受的,小仙姑,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逢雪看他一眼,“你装起神棍来还挺能唬人。”
叶蓬舟噗嗤笑出声,“谬赞谬赞,你说他会回来吗?”
“我想……”逢雪蹙了下眉,低声道:“会回来的吧。”
……
太守神情恍惚离开了闹市,班头和侍卫们殷勤的问候他都置若罔闻,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石板路上,脚上软绵绵,如同踩在棉花絮上。
“班头,那高人怎么回事?怎么给老爷治个病,把人魂都治丢了呢?”孙麻子小声问道。
吴班头只好讪讪笑,用袖子擦擦脸上滚落的汗珠,心里想,莫不是两个小高人把太守的魂给换掉了?换成了一头羊的魂?
哎呀,那可了不得,以后他们的大人不就变成大羊了嘛。
换脏器之术他是断不敢说的,只好打马虎眼,笑道:“高人的本事嘛,我岂会知道呢?反正他们治好我衙门中那么多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还求着我让我带高人给你看呢。”
孙麻子摸摸肚子,“也是哦,最近总觉肠子绞痛,嘿嘿,”他脸上挂起谄媚笑容,“劳烦班头替我向高人美言几句。”
青阳坊的鲜嫩羊肉味喷香扑鼻,风中飘了过来。
孙麻子:“班头等会可想吃羊肉?我请你去青阳坊吃一顿!”
吴班头原来最好这一口羊肉,然而此刻,他捂着鼻子,胃里翻腾,总有几分羊死人悲之感,“不去!班头以后改吃草,不吃羊肉了!”
两个人嬉笑打趣之际,太守如梦初醒,转身看向班头,犹豫问道:“那高人……给你们治病时,是如何治的?”
班头眼珠子转了转,说:“哎呀,我也不知,只是睡一觉醒来,便疼痛尽消,活蹦乱跳了,可见高人是有真本事的。太守,您感觉如何?”
太守点头,“本官也感觉好了不少。”
班头便松了口气,太守病若好了,算是欠他个人情,年底说不定能多领点赏钱咧。
太守狐疑不定看了他半晌,慢慢转过身,问向身边人,“几位公子现在在何方?”
孙麻子笑道:“大人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公子二公子早早出去游历了,年纪尚小的几位公子姨娘夫人照拂着,还有七公子,如今正在学堂读书呢。”
太守“奥”了声,“把七公子接过来,说今日我带他来青阳坊吃羊肉。”
“哎,好,小人去去就回。”
太守坐在青阳坊包厢中,吴班头守在门外,忍不住侧头张望,隔着垂下的竹帘,里面的那张面孔模糊不清。
大人要唤来七公子做什么?
吴班头心思转了又转,忽而想到,他们肚子里的脏器是用羊脏器换的,可大人毕竟同他们不同,若用羊脏器,吃坏肚子了怎么办?
然而虎毒毕竟不食子,若是他病入膏肓,只能用孩子的脏腑换一条命,他也是万万不肯的。
吴班头瞥了眼竹帘,心想,哎,不愧是大人啊。
看来就算小仙姑帮他换了心,他也是做不了大人的。
……
七公子今年刚满七岁,聪明伶俐,玉雪可爱,平日很得太守喜欢。看见孙麻子,他也没起疑心,高高兴兴地过来了。
小孩坐在高凳上,双腿轻晃,望着盘中珍馐,眼睛闪闪发亮。
桌上是一盘乳蒸羊羔,是青阳坊的拿手菜,一道菜值二十两银子,只有富贵人家才吃得起。
拿牛乳蒸出的小羊羔皮如脂玉,肉似红云,全无膻味,既有羊肉之鲜嫩,又有牛乳之香滑。羊腹中裹着熬得香浓的汤汁肉块,外面则是撒了层炒得焦香的碎芝麻粒。
七公子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口水。
太守慈爱地问了问他的功课,见他对答如流,便亲手为他把羊肉拆开。
羊肉早已蒸到脱骨,筷子戳两下,骨头便拆了出来。
七公子嘴角流下行长长涎水,见太守不曾注意,匆匆把嘴角擦干净。
太守为他夹了一筷子羊腿,看小孩吃得摇头晃脑,不由笑了笑,说:“修昀,你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机敏聪慧,很有我年轻时的风采,我最为喜爱你。”
七公子无邪地笑了起来,嘴角沾着油,“我也最喜欢父亲。”
太守为他擦掉嘴角的油渍,“好好读书。”
“恩!我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日后孝顺阿父。”
两人其乐融融地吃着羊肉,父慈子孝,仿佛是一对情谊深厚的父子。
吴班头在外面听着,心想,原来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错了大人。不过这羊肉可真香啊……
啧,肚中这个羊胃袋,倒让他日后能省不少银钱。
吃完羊肉,太守挥手遣退了其他人,只让吴班头跟着,重新走入闹市那条小巷。
七公子牵住父亲的手,抬头问:“阿父,我们是去哪儿呢?”
太守摸摸他的脑袋,并没回答,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吴班头一眼。
吴班头连忙缩起了脑袋。
木门打开又合拢,太守走至房中,道:“二位高人?”
七公子有些紧张,问:“阿父,这是什么地方?”
太守却不看他,“高人可还在?”
七公子看了眼阖上的木门,犹豫片刻,终是往前走了半步,拽住了太守的袖子,轻轻晃了晃,睁大了眼睛,问:“阿父,我有些害怕。”
……
冷光一闪,长剑如电,从窗中冲出,刺向小童。
小童身形灵活地往地上一滚,躲开了长剑,但马上又有飞刀破空飞来,噗地一声,把他的衣袍墙上。他面孔苍白,望向立在堂中手足无措的男人,哭着喊:“阿父、阿父,快救救我,我害怕——”
太守已被刀剑吓破了胆。
泪珠顺着小童白皙稚嫩的面容滚落,他一双黑眼睛含着泪珠,如浸在水中的黑葡萄。他凄惶地喊:“阿父、爹,救救我,呜呜呜,我害怕。”
已经悬在小童眉心的飞刀微微一滞。
但长剑早已如流星飞至,插入了他的胸口,往下一扯。
人皮轻飘飘往下坠,一个神情凶狠的鼠头钻了出来。
“啊——”太守惊呼一声,吓得软倒在地上,
那只黄鼠狼半边脸挂着的依旧是小童雪白稚嫩的面孔,脸上泪珠犹在,凄惶的表情惹人怜爱,而另外一边,长满刚刺般的毛发,尖嘴长须,小眼睛透着凶狠奸诈的光芒。
“阿父为何不肯救我?”小童般的半面脸如泣如诉,可怜楚楚,“我信父亲才随你至此,你转手将我出卖给道人!”
太守爬到了墙角,瑟瑟发抖,面无人色,“你、你怎么是妖怪?我不知道你是妖怪啊。”
“呵呵,”黄鼠狼的半面脸冷笑两声,“七年父子情谊,都能视若敝屣,太奶奶说得不错,人果然阴险毒辣,不可相信!”
飞刀劈来,削掉它一块肉,鲜血飞溅而出。坐在窗口的少年笑着说:“都这个时候了,还念着你太奶奶啊,不如跪下朝我们小仙姑磕几个头,喊她一声祖宗奶奶,说不定她会饶你一命。”
逢雪白他一眼,“我可没有一个黄鼠狼孙子。”
这只黄皮子比不上昨夜那只厉害,没费多少功夫,逢雪一剑把它插在了墙上,贴符封住,逼问道:“你家太奶奶在何处?”
黄皮子嘻嘻笑了起来,忽而一偏头,用力划向锋利的剑刃,鲜血喷涌而出,半边脖子被割破,脑袋软软挂在胸口。
嘴角却咧到了腮帮子,如挂嘲讽的笑。
“死透了。”逢雪淡淡道,把剑收回鞘中。
叶蓬舟走到墙角,拍了拍太守,笑道:“大人,哎,大人呀,别怕了,妖怪已经替你除去了。”
太守惶惶然抬起脸,好半晌,才平复心绪,“你们不是说……只要至亲一块肉做药引,才能治好我的顽疾,怎么、怎么……”
“那当然是,”叶蓬舟收回鬼哭刀,转动小刀,“骗太守的。太守的病并非顽疾,而是妖邪所侵。我们只怕说实话,太守不肯相信,前不久不是还有个和尚说了实话,被太守当成妖僧通缉吗?”
太守的脸色一会红一会白,不敢去望地上那滩猩红血迹。他忽然想起,那夜泰山石,独独没有试过自己的孩子。
谁会想到,自己的孩儿会是妖怪所变呢?
“那我,”他看向自己的肚子,“我腹中不会再痛了吧?”
叶蓬舟笑道:“太守,您不会以为,只有一个妖怪吧?”
太守瘫软在地,恍惚如三魂丢了七魄。
少年双手一拱,“请太守助我们捉妖。”
……
明月当空,太守府中人影幢幢,欢声笑语,侍女们手捧清酒、糕点鱼贯而入。
她们把蔬果菜肴美酒放满圆桌,又在周围装点鲜花烛火。
今夜,太守府要举办一场家宴。
“太守怎么忽然生了这样的兴致?”小侍女捧着芙蓉桃花装点左右,挂起漂亮的灯笼,边笑着闲谈。
另一个人道:“谁知道呢?大人的心意岂是我们能揣测,好好干活,管家说干得好有赏钱呢。说不定我们也能吃上一口青阳坊的乳蒸羊羔。”
“唉,若是娇杏还在这儿便好了,她好歹也能吃上点好的东西。”
说到以前的同伴,小侍女们不由心中升起几分悲戚,有些忍不住悄悄拭泪。她们大多都出身孤苦,把彼此看做是姐妹,娇杏性子又好,经常照拂她们。
“若是那晚上,我叫住了她……”
几个小女孩轻轻啜泣了起来。
还是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子看不过去,低声说:“别哭啦,别惊扰到了大人他们,听说这次家宴,几位公子都来呢。”
“可惜大公子远游不在灵石城啦,听说他丰神俊秀,若是能见上一面……”
“呸!赶紧干活,别想东想西了,当心被大人听见。”
少女们不知道,她们口中的高不可攀不可一世大人,正在不远处的暗影里瑟瑟发抖。
在大人的左右,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盘腿而坐,脊背挺直,膝上放着剑,一个懒懒散散,怀里抱着刀。
“大户人家弄场家宴这么大排场呀。不愧是大人。”叶蓬舟嘴角挂起抹笑,伸手一抓,本放在盘中的松子便出现在他的掌心。
他把松子剥好,“小仙姑,来。”
逢雪看他一眼,“你会得倒挺多。”
叶蓬舟凑近,把松子塞到她嘴里,笑着说:“我会得可不止这一两样,来日方长嘛——小仙姑慢慢便会知道了。”
“谁想要知道?”
少年伸手又一抓,抓过来一把桑葚、几块云片糕,两壶美酒,一小碟牛肉……
他倒满一杯酒,递给逢雪,桃花眼弯起,低声道:“我这手搬运之术,是个会耍戏法的江湖人教给我的。”
逢雪反问:“是江湖人,还是小偷?”
表演戏法,还是搬运钱财?
叶蓬舟与她对视片刻,望着她明澈干净、黑白分明的眼睛,逐渐低下了脸,喝了口樽中美酒。
太守家的酒杯也极其讲究,黄金铸成,金光闪闪,晃动两下,倒映明月的酒水泛起银澜,好似摇碎了月光。
金杯银液,富贵堂皇。
逢雪见他不说话,只低头摇晃金杯,苍白俊美的面庞笼上层迷雾般的朦胧月色,一双飞扬的眼睛也垂落下来,添上点忧郁的色彩。
她咬了下唇,轻声说:“你别误会,只是按照我所知,江湖人会搬运之术,多会去偷些不义之财。譬如这位太守的金杯。”
太守听见点名,打了个寒颤,连忙说自己冤枉,金杯不是他的,是商会某位富商所借。
但这两人压根没有要理他的意思。
叶蓬舟:“我知道,小仙姑如此……如此心怀广阔之人,岂会看不起刀口下讨生活的下九流?”
只是他生在江河湖海,自小在下九流里混,学的也是些乱七八糟歪门邪道,身边偏有一片仙山飘落的白雪……
逢雪见他笑容仍有些寥落,认真想了一会,说:“搬运之术,山上教过我们,说是只有意志顽强、信念坚定,才能够使用。”
换而言之,只有深信自己搬运的是不义之财,相信搬运一定可以成功,搬运之术才能施展成功。
至少对于只会些术法皮毛的江湖人是如此。
“想必当年教你的那人,是一位颇有侠义之心的义士。”
叶蓬舟笑了起来,“只是个爱玩的小老头。小仙姑,”他偏过头,认真看着少女,“你这是在……哄我开心吗?”
逢雪冷了神色,“没有。”
“小仙姑是在恼羞成怒?”
“你再胡说八道,想被我的剑抽一顿?”
“小仙姑的剑下只斩恶人,譬如这位太守大人,我可不是。”
太守好似走在路上,无端被人踹了一脚,好不容易爬起来,又被踹了一脚。他嗫嚅着解释:“两位不要误会了啊,金杯真不是我的……明日我把它们还回去?”
依旧没有人搭理他。
一枝鲜妍芳菲的桃花递到了她的面前,少年手握花枝,笑道:“是我胡言乱语,小仙姑消消气。”
逢雪扭过脸去。
又一杯盛满美酒的金杯递了过来。
“小仙姑,别生气啦。你若是生气,就把太守大人揍一顿吧。”
太守:“……啊?”
怎么又要打他?真是好不讲道理!
逢雪抿了下嘴角,没有接过他送来的酒杯,又把脸扭去另外一面,“我揍他干嘛?”
太守总算松了口气。
逢雪:“别脏了我的剑。”
太守:……
逢雪说完,忽而闻见一阵浓郁的肉香,垂眸一看,面前的碟子里多了条烤得金黄、油光锃亮的鸡腿。
逢雪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连鸡腿都偷?”
一盘松子、糕点若是少了些,不会有人发现,但一只鸡少了两条腿,瞎子才看不见吧。
“啊!”不远处响起声惊呼,“这只鸡的腿呢?鸡腿怎么不见了?”
“哎哟,杯子也少了两个,是我先前少放了?”
“这只鸡刚才才放上去的,闹鬼了不成?”
……
在一片嘈杂声中,叶蓬舟托着下巴,很听话地点点头,“小仙姑教训的是,我应当把整盘鸡都拿过来的。”
“哼,不知悔改!”
第043章 第 43 章
小侍女们花容失色, 一时以为闹鬼,一时又想到了前几日闯进府中掳走娇杏的强梁,惊魂未定之际, 忽而听见灌木深处,响起了一声猫叫。
“原来是狸奴啊。”她们拍拍胸口, 松了口气, “贪嘴的狸奴怎么跑到府里来了?”
“被香到了吧, 快把这盘鸡端下去,换一盘新的上来。”管家大发慈悲, “这盘你们就自己偷偷吃了吧,嘘——别声张。”
“谢谢管家, 谢谢狸奴大人。”
大家继续忙碌而有条不紊的工作。
叶蓬舟嘻嘻笑道:“小仙姑你看, 他们还谢谢我呢。只是可惜, 没有把这盘鸡给端过来。”
逢雪简直无话可说,心想,若是一般人惹了事,只想着下次谨慎小心, 不再犯了, 他心中想的却是,怎么才能把事情弄得更大一些。
把天捅破了, 若要他反省, 只怕他心中想的是, 怎么没顺带把地给踹翻。
不愧是魔头。
逢雪心中碎碎念,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叶蓬舟以为她生气, 便把盘子往她身侧推了推,“小仙姑, 来个鸡腿?”
“不吃。”
“那我再拿个羊腿来?”
“你敢。”
“喵~”
“你又学什么猫叫?”逢雪扫了过去,目光忽然顿住。
少年胸前的红袍动了动,从里面拱出个漆黑毛绒的小脑袋。也许是肉香勾人,小玄猫爪子扒拉开衣裳,跳了出来,翘起尾巴,颠颠朝鸡腿跑去。
逢雪看向叶蓬舟。
叶蓬舟把视线移向别处,“我也不知道它怎么跑进来啦……”
鸡腿最后喂了小猫。小玄猫舔舔爪子,表示很满意。
夜宴布置好,美酒佳肴,鲜花袭人,笙歌唱响,正是良辰美景。太守的侍妾们也陆续走了过来,红霞紫云般的裙裾曳动,精心挽好的发髻上插着各色鲜花,个个都是千娇百媚的红粉佳人。
没多久,太守的儿子也走了过来。
既是家宴,没有太多讲究。他们最大约莫十四五岁,最小的被奶娘抱着,玉雪可爱,肉嘟嘟的。
公子美人月下说着话,把玩檐上、树上插好的新嫩花枝。
逢雪看了太守一眼,“该你出场了。”
太守怀里揣着重新捡回来的泰山石,哆哆嗦嗦地说:“两位可否和我一起……我害怕啊。”
还没说完,屁股上忽然被踹了一脚,身体不受控制地扑出了草丛。
“哎哟。”他惊叫了声,又马上捂住嘴,回头看眼两个少年,忍气吞声拍拍屁股,走向了前方。
逢雪攥紧了长剑,蹙眉望向前方,轻声说:“你说太奶奶会出来吗?”
叶蓬舟笑了笑,“不管她出不出来,反正黄皮子杀一个少一个。”
逢雪“嗯”了声,手背忽而被轻轻碰了下,垂眸望去,小玄猫抬头蹭了蹭她的手。她眸中冷厉散去,嘴角噙起笑,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小猫,目光则穿过灌木树隙,望向了夜宴上衣着锦绣打扮风流的众人。
无常说过,太守的沈姨娘是阴间来讨债的厉鬼,身携阴司令旗,术法符咒伤不得她,连鬼吏都拿她无可奈何。
既如此,厉鬼怎么能生下这么多孩子?还个个聪明伶俐,能言善辩,有神童美名。
那夜逢雪从班头那打探到学堂地址,悄悄潜入其中。
公子们住的寝房有朗朗书生传来,烛光昏黄,少年手执书卷的侧影映在了纸窗上。
然而不多时,那人影有了些微的变化——鼻子越来越长,嘴边多了几根须,两个圆圆耳朵穿过头发,忽地竖了起来。
她跳到屋顶,挪开一片瓦。
手执书卷的,哪是什么翩翩少年,却变成一只直立的大黄皮子。
景象真荒唐,大黄皮子立在灯下,每夜苦读诗书,比许多口口声声声称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的学子,不知要勤勉多少。
读得累了,它从自己的毛里翻找半天,拿出一截指头,放在嘴里,咬得咯嘣响。
就算饱读诗书,妖也依旧是妖,改不了吃人的本性。
逢雪抿了下唇,默然离开,回家便与叶蓬舟商议,要把这些黄皮子一网打尽。就算不能逼黄太奶奶现身,这样的妖怪,杀一只便少一只。
金杯中盛满的酒是极阳糯米酒,里面掺有些特意为黄皮子准备的“小料”,装点宴会的花是桃花,桃木阳刚,克制妖邪……还有种种布置,就算不能全部杀死黄皮子,也足以就叫他们原形毕露,无法再混迹在人的世界。
她望着宴上嬉笑的少年郎,心中在想,这样混迹在高门大户里的妖怪,又有多少呢?而她只有一人一剑,杀得完吗?
太守战战兢兢地走到席中,侍妾们围了上来,将他拥簇在中心,儿郎也一个个来拜见,张口喊他父亲。
太守笑容僵硬,面孔苍白。
“父亲,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无妨,只是天有些冷罢了。”
……
到底是见过大场面的一城太守,纵然心中惧怕,对答也没有露出端倪。
少年忽而纷纷扬起头,高兴地说:“两位娘亲来啦!”
逢雪跟着望过去。
两位美人携手走了过来。其中一位面庞温柔端庄,仿佛庙里的玉像,而另一位清美出尘,遗世独立。她们都已不再年轻,却仍旧光彩照人。
美人一左一右,坐在太守两侧。
只可怜了太守,看哪个都是妖怪,偏偏要共坐一堂,接过他们敬来的美酒,只是眼神,不由总往暗处瞟。
高人,高人救我啊!
……
逢雪执剑伏在暗处,看这群公子佳人喝酒作乐,说些有的没的。
她看他们一杯接一杯饮下酒液,只想看见衣袍底下,露出一条黄鼠狼尾巴。
然而等了又等,公子还是公子,美人依旧是美人。
夤夜,酒已过三巡,立在旁边的侍女也打起了哈欠,悄悄望着太守,只想让他一扬手,让宴会散去,大家各自休息。
太守何尝不困倦,只是不敢而已。他麻木地接过一杯又一杯的酒,悄悄往灌木张望,心中想,两位高人为何还不出手?
难道他们已经舍弃自己,离去了吗?
太守心中越想越寒凉,十来杯酒水入肚肠间,也开始觉得头晕脑胀,昏昏欲睡。
见太守一脸醉态,夫人便劝他回去休息。
“不!”他强行振作精神,抹了把脸,“再等等、再等等,今夜良宵美景,不如……不如以月为题,各自赋诗一首,让我看看你们素日功课做得怎么样。”
公子们便起身作诗,举杯对月,妙语如珠,诗句居然也都做得很好。
又饮了一轮酒,天边飘来乌云,遮蔽了明月,又起了些风,不再适合继续欢宴。
太守实在没有理由再留下他们。此刻,他自己也已经酩酊大醉,伏在了桌上,便由两位美人搀扶着下去。
随着太守夫人离开,夜宴至此也就结束了。
“怎么……”逢雪蹙起眉,握紧长剑的掌心几次攥紧,又只能无奈松开。
叶蓬舟摇头,“这些黄皮子倒挺能耐,喝了这么多加料糯米酒,一个个不露出自己的尾巴。不对,它们当真喝下了吧?”
逢雪:“看来只能再做打算。”
刚说完,正欲离去,忽听一声惊呼。
一位小侍女不小心撞在了俊秀公子的身上,残酒洒在他的胸口。少女吓得要哭了出来,那公子却朝她温和笑笑,扯了下她的衣角。
两人低语几句,便一起往花丛深处行去。
“遭了,”叶蓬舟叹道:“这又是一个被妖怪拐骗的可怜小孩。”
逢雪默不作声地提剑跟在他们后面,见那对男女在暗黑的树下撕扯了一会后,少女转过身去,脖颈雪白而细腻。
那公子俯身上去,在她脖子上嗅了嗅,嘴角探出一截尖锐发黄的利齿。
当此时。
长剑破空,势如雷霆。
仿佛要把这憋了一整晚的气撒出来,剑尖笔直透过公子的肩胛,把他钉在树上。
逢雪俯身扶起那少女,“你没事吧……”
声音戛然而止,她低头,看向自己抓住的手。袖中钻出的,不是纤纤玉手,而是一截粗糙、带毛的爪子。
鼠爪反握住她,尖锐的长甲噗嗤一声,陷入的手臂。
少女缓缓抬起头,露出张尖嘴呲牙的鼠面。
它缓缓朝逢雪扬起了嘴角。
……
“小心!”
飞刀劈来,瞬间斩断那只抓住逢雪的爪子。逢雪反手一剑,刺中黄皮子的肩膀。
那黄皮子脸上黄毛变幻,一时是少女雪白面孔,一时又长满了粗糙的黄毛。她倒退两步,朝逢雪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嘴中却喊:“有歹人——救命!”
霎时间,许多火把从黑暗里靠近,侍卫们飞快跑了过来。
狂风大作,天上的乌云越来越厚,云层后雷声沉闷,滚滚而来。
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闪烁的火光在二人脸上曳动。
逢雪看向那少女,她早已捂着胸口跑到侍卫们身后,梨花带雨地哭诉,“这两个歹人想要杀了我呢。”
叶蓬舟握住了刀,笑道:“这些东西也够聪明的,在设计埋伏我们吗?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做了黄皮子的瓮中之鳖。”
逢雪挽了个剑花,“呸,你才是鳖。”
太守府中的侍卫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只是怕伤到普通人,难免畏手畏脚。两人对视一眼,跃上了屋脊,踩着檐角纵跃几下,便甩开了地面追兵。
“呼——”回头看眼地上的火点,叶蓬舟呼出口气,“小仙姑,你手臂怎么样?让我看看。”
逢雪看了眼手臂上四个血洞,摇头道:“不碍事。”
“怎么能不碍事呢?”叶蓬舟蹙了下眉,看见血洞,嘶了声,好似伤口在他身上似的,“我来给你包扎一下。来……”
逢雪突然牵住他的手,把他拉向一边。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身后飘来腥臭的风,他想要回头望一眼,却见少女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
一个人高的黄皮子伏在他的身后,紧紧盯着逢雪。
十几双暗红如血的眼睛,从重重夜幕里钻了出来。
第044章 第 44 章
“轰隆——”
一声惊雷撼动天地, 暴雨倾盆而下。
逢雪出剑,刺向那只黄皮子,一手牵住叶蓬舟, 把他往自己这边带。
叶蓬舟顺势拔刀,劈向从檐上飞扑而来的黄皮子。
大雨密如珠帘, 刀光让大雨一滞, 雨珠四下滚落。
他揽住逢雪的腰, 翻身而起。
闪电撕破夜空,少年人的身影如同白鹤振翅, 飞至半空,却被紧接其后的黄妖死死咬住。
“呲——”
是利齿穿透血肉的声音。
逢雪扫了眼吊在少年小腿的黄皮子, 长剑削过, 鲜血如蓬飞出。
黄皮子被削掉块皮肉, 痛呼一声,松开了嘴,朝她龇了龇牙。
叶蓬舟一脚,把它踢到泥水里, 掠至屋脊之上, 落地时身形踉跄了一下,被稳稳扶住。
逢雪握住他的手臂, 靠近他, 闻见清冷空气里飘来的清浅凛冽的莲香, 雨水冰凉刺骨,隔着湿透的衣袍,少年人滚热的体温和急促的心跳如擂鼓在她耳畔响起。
一声又一声, 与天边滚滚春雷相接。
她抬起眼。
雨珠从少年浓密长睫滚落,深黑的眼里似也被雨湿透, 显得湿漉漉的。
“你的腿行吗?”她问。
少年笑了起来,浑不在意脚上几个血洞,“咱们一个手被咬,一个腿被咬,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天残地缺?”
逢雪翻了个白眼,“狗嘴吐不出象牙。”
十几只黄妖又跳了上来,包围圈逐渐合拢。它们伏在地上,雨水顺着刚刺般的鬃毛滴落,如刀的指爪勾破砖瓦,一双双暗红色的眼睛透过重重雨帘,死盯着风雨中两个相互搀扶的少年。
疾风骤雨,天地飘摇,血水被大雨稀释,一缕缕淡粉从浸透雨水的袍角滴落。
逢雪从包裹里拿出霞衣,递给了身边人,“小心一点。”
叶蓬舟捂唇轻咳一声,伸手接住霞衣,却披在了逢雪的肩头。
“小仙姑,可别小看我。”他眨了眨眼睛。
赤红如火的外袍搭在少女瘦削肩膀,她抬起眼看过来,挂在长睫的雨珠轻一颤,悄无声息滚落。
叶蓬舟忍不住抬起手,擦过那一滴落下的雨水。
冰冷指腹擦过脸颊,逢雪微微瑟缩一下,瞪了他一眼。
叶蓬舟低笑道:“小仙姑,赠你云衣的长辈……难道是让你总把它丢给别人吗?你也是血肉之躯啊。”
明明也是血肉之躯,受伤也会疼痛流血,偏偏总想执剑立在别人身前,把护身的法宝丢给别人,偏偏要以肉身独对妖魔鬼怪,魑魅魍魉。
叶蓬舟轻叹了口气,十指转动,为她系了个轻盈飘动的蝴蝶结。
逢雪:……你还怪有闲情逸致的。
“轰隆——”
又一声惊雷响起。
惨白的电光里,独目的黄皮子飞扑而上。
两人在暴雨之中狂奔,泥水飞溅,雨珠如帘。在他们身后,紧紧跟着十几只大黄皮子。
去哪?
逢雪与叶蓬舟眼神一对,彼此会意,冲向了城西。
雨点、电光、乌云、大风。
城隍庙中两盏灯火昏黄,坐在高台的神官温和仁慈,两侧青面獠牙的凶狠恶鬼,护卫在他的左右。
庙门忽地被撞开,冷风带着雨点灌入其中。
两个湿漉漉的人影冲了进来,张口便喊:“无常——”
立在城隍身侧的无常木雕一动不动。
两个少年齐刷刷看向左边的那尊木雕。
叶蓬舟道:“无常兄弟你别装了,我们知道你在庙里。”
彩绘的木雕依旧纹丝不动。
叶蓬舟拱手,“情况情急,多有得罪。”
说罢,跳到高台上,抬脚一扫,无常像腾空而起。他顺势转身,把无常木像背至背上。
到这时,木雕的眼珠子才动了动。
“你们又要做什么!”
无常也心中郁郁。
怎么每次他轮值,都能遇见这两个惹事精?
逢雪道:“黄妖在追我们,请无常出手相助。”
无常冷哼一声,“区区一只黄妖,也敢在城隍面前放肆?”
逢雪:“是一窝。”
无常沉默了片刻,说:“你们且待在庙里,就算是妖邪,也畏惧城隍之威,在庙里不敢放肆。”
话音刚落,合起的木门忽地被撞了一下,供奉的香烛烛火猛地晃动。
叶蓬舟道:“只怕它们没那么畏惧城隍之威啊。无常兄弟,赶紧把你老大叫出来,给我们撑撑场子。”
无常转动手里的哭丧棒,叹了口气,“不成啊——城隍事务繁忙,到处都有妖鬼作祟,事务堆积如山,我刚递上灵石城的折子,再者,他如今没有在阳世,帝君生辰马上便要到了,各地城隍都去阴司贺寿,事务都得挪到几天后了。”
叶蓬舟道:“那劳烦无常兄弟出手助我们除妖了。”
无常默然片刻,从地上重新跳回高台,俯瞰着少年,与两侧的神垂眸冷观。冷风灌进小庙,烛火不停摇曳,木雕彩绘的面孔时明时灭。
“斩妖除魔,是你道人的事,抓鬼拘魂,是我阴吏的事。”无常不为所动,嘿嘿笑了两声,“既是凌云真人的徒弟,怎会连个黄妖都抓不住?难不成是个赝品?”
叶蓬舟眸光微沉,冷笑道:“无常兄弟,你可不厚道,若让黄妖为祸,你知城中会死多少人吗?”
无常反问:“小兄弟,你知我手底下送走过多少人吗?”他负手而立,面孔逐渐变得僵硬,重新化作台上的木雕。
叶蓬舟皱了下眉,骂道:“一群蠹虫,拜你们有何用?”
一直执剑立在殿中的逢雪忽然出声。
她手中拿出了张黄纸,“既然如此,无常休怪,待会我在阎君面前出言无状。”
无常遽然睁开双目,望向她,喝道:“你想做什么?!”
少女弯了弯嘴角,“告状。”
她朝无常拱手,坦然道:“凭我二人,杀不了这一窝黄皮子,与其被鼠啮,魂魄被咬得残缺不已,不如我在城隍庙里横剑自刎,无常拘我魂魄,带我去阎罗殿上,告一纸阴状。”
叶蓬舟猛地看向她。
“咣当——”
庙门又被重重一撞,没有撞开后,妖怪转向了屋顶,几声窸窸窣窣声响起,冷雨飘了进来,浇灭了烛火。
四周陷入黑暗,头顶十几双暗红的眼睛虎视眈眈,风雨声中,还有噼啪声。
是黄皮子在扒拉庙上那层瓦。
顶上浮现一层朦胧的光,城隍爷虽不在,但留在此处的一些神光仍可以摒退妖魔,挡个一时半会。
噼啪声中,薄如蛋壳的光膜出现一条又一条刻骨的划痕,摇摇欲坠。
无常问:“你、你要状告何人?”
少女冷笑了一声,“先是状告这满城的黄妖,害人性命,毁人尸身,嚼碎魂魄,致使无数百姓含恨而终,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二告灵石城无常,拘魂不利,尸位素餐,玩忽职守,十多年也拘不走一个生魂。”
无常反驳道:“你胡说,我每夜都去拘了的!”
叶蓬舟笑着转了转飞刀,“每夜都去还拘不走,不是更丢阴司的脸面吗?”
小玄猫从他衣襟钻出来,“喵~”
逢雪眸光冰凉,望向了石台上高大的神像,“三告廉州城隍,治下黄妖作乱,杀人无数,却浑然不察,白受众人香火,枉为一城城隍。”
无常被她这三告吓得不轻,“你、你连城隍大人都敢告,不要命了吗?”
“无常别急,我还没告完呢。”
“轰隆——”
又一声惊雷划破天际,苍白电光中,少女清凌凌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还有一告,我要告阎君。”
她说到城隍时,无常心中虽害怕,尚还敢训斥少女胆大莽撞。但如今,无常愣在了高台,竟一句话都不敢说。
阎罗、酆都帝君、泰山府君……世人对阴司之主有种种称呼,但无一不对这位与天地同寿的神心存畏惧,对祂的名字讳莫如深。
“阎君本应惩善扬恶,公平公正,却让恶鬼手执阴间令旗重返人间,以讨债之名,与妖怪勾结,在人间为非作歹。”她扬了扬下巴,凛然不惧,“最后一告,我便要告阎君不公。”
叶蓬舟抱着双臂,在旁边笑着附和:“无常兄弟,你不是说斩妖除魔我们来除,阴间的事你们来定吗?细说上来,这妖魔还要算到阎罗王的头顶呢。反正他们有阴司令旗,术法伤不得她,不如你现在送我和小仙姑去地底下告个状,也好让我两生死与共,做对患难鸳鸯,呀……”
他轻嘶一声,面孔发白,苦笑着看向戳向自己伤口的剑鞘。
逢雪:“请无常动手吧。”
无常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你们两个真是……胆子也太大了!罢罢罢,今夜就算被妖怪咬个魂飞魄散,也只能陪你们闯一遭了。”
逢雪一喜,“多谢无常。”
头顶砖瓦噼啪落下,冷雨灌进庙中,那层朦胧的神光却始终不破。
无常:“……不过我看它们一时半会还进不来,要不我们在庙里再待一会?”
叶蓬舟盘腿坐下,笑道:“无常兄弟,你未免也太怕事了吧。”
无常振振有词,“我只不过是一个阴司小吏,又没什么神通,又不会什么术法,怕事一些又如何?”
叶蓬舟招手,“小仙姑,我给你包扎一下伤。”
逢雪摇头,“我不碍事,你顾好自己吧,还能走路吗?”
叶蓬舟把裤脚挽上,小腿血淋淋的,黄皮子那一口极狠,几乎把腿咬穿,几个血洞汩汩冒出血。他嘶了声,撕下衣摆几根布条,把血洞缠起来,草草包扎了下。
逢雪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风声、雷声、黄皮子指爪深深挠进砖瓦庙墙之声交织在了一起,幸而城隍神光幽微,为他们擎起一方天空,挡住了风雨摧折。
逢雪看向高台神像,身子稍倾,朝他拜了拜,又俯下身,捡起地上滚落的祭品,重新摆好。刚刚的话只是为了逼无常出手相助,但当着城隍老爷的面,说要去阴司告他,逢雪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
闪电一闪而逝,她抬头放好面点时,忽然看见神像似是点了下头。
再一回神,一切如故,仿佛是错觉。
但这一瞬,耳畔声音变得极其清晰,每一滴雨珠落在哪一片瓦上,哪一片树叶被风吹得噗地一声离开了树枝……
门口守庙老头的鼾声也穿透了风雨,清晰入耳。
“小仙姑……”
“嘘——”逢雪把食指立在嘴边。
叶蓬舟便不再说话,专注地望着她。
逢雪拿起剑,悄无声息来到门口,耳朵贴在门上,黄皮子的动作便听得一清二楚。
它们似乎发现城隍庙难以攻破,便跳下了屋顶,嘁嘁喳喳低声议论。
声音并不大,藏在风雨声里,但逢雪却听得异常清楚。
“就这样放过他们?”
“青溟山的小道仗势欺人,紧追不放,血海深仇,怎能轻易放过!”
“可是他们躲在城隍庙里,城隍爷神光仍在,进去不得,好生无奈。”
“找几个人过来,杀了,血污了庙宇,自然能进去!”
“好主意!先把庙门口老头给杀了,先捅破他的肚子,抓出肚肠,吃掉心肺,再……”
黄皮子说得口水直流,食指大动。对于妖怪而言,人肉的味道无比美味香甜,只尝过一次,便再尝不下其他肉了。它们每日混迹在人群中,靠着自己身份,偶尔能弄死个乞丐,吃上一顿,但每日闻着肉香,熬得十分辛苦。
“吃了吃了!”它们高兴道:“先吃肚皮再吃心肺,脑袋当作蹴鞠玩,指头藏身上,日后慢慢啃,读书辛苦咧,多吃几口肉才读得进去。”
“去、快去!”一只黄皮子纵身跃起,冲向了看庙老头睡的厢房。
正此时。
一把长剑从窗缝中悄无声息探出,噗嗤一声,斜插入它的肚皮,又搅了搅。
肚皮上出现一线殷红,转瞬间,鲜血如瀑,肠子泄出,堆在了庙门口的台阶上。
第045章 第 45 章
屋外疾风骤雨, 电闪雷鸣。
惨白的墙壁上影子在一瞬四分五裂。
王芝言费力把太守扶到床上,瞥了眼床上痴肥的躯体,轻叹一声, 拧起泡在温水中的帕子,替太守擦拭去面上的冷汗。擦拭间, 却摸到了一块硬物, 她翻出一看, 竟是那块高僧所赠的石头。
太守说和尚是妖言惑众的妖僧,夫人却觉得, 愿意为石头讲经,一定是一位高人。她拿起石头, 握在掌心, 仔细端详时, 忽然瞥见身边多了道赤红的暗影。
转过去一看,原来是身着红衣的美人还留在房内。
“妹妹去休息吧。”王芝言朝沈美人笑道。
沈眠春朝她轻轻一笑,嫣然不可方物,坐在了床沿。
太守身边莺莺燕燕有许多, 但姐妹之间相处融洽, 并无世人想象中那般每日为了宠爱争夺不休。
王芝言本是温良性子,待大家都很宽和, 见沈眠春反而坐下, 也置之一笑, “妹妹想陪着相公吗?那我便先走啦,今夜劳烦妹妹了。”
沈美人却伸手,拽住了她的袖子。
她诧然地挑了下眉, “妹妹?”
沈眠春嘴角上扬,“姐姐, 今晚陪我一宿吧。”
王芝言有些吃惊。这位绝色佳人最得太守的宠爱,与她的关系,却并未有多熟悉亲热。
一道雷声滚过,沈美人身子微微瑟缩。
想来是怕雷电。
王芝言性子宽厚善良,心中想着,便顺势坐下,笑道:“那我便留在这,与妹妹一同服侍相公吧。”
话虽这样,两个女人却没有动,静静坐着,目光望着墙壁,白壁偶尔闪过嶙峋交错的黑影,好似一副泼墨画,是窗外的树影。
“有时候,我很羡慕姐姐。”旁边美人声音幽幽。
“为何呢?妹妹生得这么美,有这么多聪慧的孩子,又独得相公的宠爱,怎么羡慕起我来了?”
“姐姐,世间剧毒之物,不是穿心肺烂肚肠的毒药,不是五步立倒的毒蛇,而是……男儿的甜言蜜语啊。”
王芝言是出身高门大户的小姐,与丈夫素来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李太守不敢对她轻浮,也从未说过几句甜言蜜语。
她不懂沈眠春的话,只听出话中凄楚之意,便握住了女人柔滑纤细的手,轻声说:“妹妹受苦了。既然如今已经来到了这儿,便只有享福之日,不必再受从前的辛苦了。”
美人幽幽叹息一声,眼睛黝黑,眸光深深,“姐姐啊……”
电光交织,昏暗的卧房几盏油灯灯火昏黄,摇摇欲坠。王芝言只觉,自己手里握着的柔荑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好似一块寒凉的冰。
冷气从后脖颈吹来,美人的叹息好似在她的耳畔响起,“我同你说个故事吧。”
说的是出生贫苦的姑娘,年幼便被父亲卖个青楼,在楼里干活,时常被毒打。年纪大了些后,容颜逐渐长开,所幸貌美而聪颖,做了个所谓的花魁。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男人们无不拜倒在石榴裙下。
可花魁看惯了男人们谄媚如狗的姿态,听腻甜言蜜语,目光却被一袭干净白衣吸引。
她看上一个赶考的书生。
世间情浓时分,甜蜜时光,总总相似,老生常谈。花魁知晓书生才华,满腹经纶,从辛苦积攒的百宝箱里,拿出一些资助他上京赶考。
分别之际,彼此许下海誓山盟的盟约。
然而回头一看,她的百宝箱,居然空空如也!
箱中攒了十多年的银钱珠宝、珍贵首饰,竟全被书生卷走。那书生一边说着甜言蜜语,一边偷她箱中珠宝。
“嘻嘻。”美人忽然冷笑了一声,笑声让宋夫人有些心中发毛。
屋外狂风大作,雨珠噼啪敲着屋顶,风雨里,似有急促的脚步和惊呼,但转瞬又被雷霆淹没。
宋夫人攥紧掌心,手中泰山石微微发热,被这诡异冷寂的气氛感染,声音不由轻了些,下意识咽了口口水,“那书生,实在该死。”
“唉。”美人轻轻叹了口气,“姐姐啊,可是那书生不仅没有死,反而平步青云,攀上豪门贵族,还娶了那位出身高贵的世家小姐。啊,小姐可真好看,柳叶眉、桃花面,活脱脱像庙里的菩萨像。”
雷光撕裂黑暗,白墙上一晃而过女人的身影。宋夫人盯着那影子,怎么也想不明白,美人的头怎么变得那么长了呢?
“只可怜,”美人声音幽怨,哭诉道:“只可怜那位花魁啊,百宝箱被偷空,又大了肚子,那些说爱她的人,对她弃若敝屣,只有一个低贱的商人,肯偶尔来看她。”
她捂住面孔,幽幽泣道:“只可惜那位花魁啊,大着肚子,还要去河边浣洗衣物,冰天雪地,一脚踩空,赴了黄泉,在冰水里沉浮时,还揣着状元高头大马,回来迎娶她的美梦呢。”
“呜呜呜呜。”
“嘻嘻嘻嘻。”
幽幽怨怨哭了几声后,又响起一道诡异的笑声。
交织的电光里,宋夫人悄悄回头,只见黄色的鬃毛如同刚刺,刺穿美人的皮囊,一根根张了出来,只片刻,那美人便变成个半边脸长满黄毛的怪物。
怪物顶着满头珠翠,笑着说:“嘻嘻,你看我像个什么咧?”
另一半美人面垂泪,袖子擦拭眼角的血泪,“我看你像个,能让我和孩子回魂还阳的老神仙呐。”
雷声大作,狂风掀开了窗,纱帘被吹得高高飘起,桌椅翻倒、书卷高飞,白墙上瘦长的影子头顶到了屋顶,在它旁边,宋夫人显得十分娇小。
“拜黄仙、拜黄仙——”
狂乱的呼喊声穿透了风雨,宋夫人尖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黄毛怪物俯下了瘦高的身体,凑到她的面前,惨白的电光中,那张美人的面孔似哭似笑,“姐姐啊,你不要害怕……”
宋夫人面孔煞白,瘫软在地。
“囡囡马上便要出世了,到时候,我是她的娘亲,你是她的大娘,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
宋夫人身体颤抖,看着怪物的肚子越来越大,恍惚中听见阵阵婴啼。她的掌心一烫,却是那块泰山石滚热,将她烫得一瞬间清醒。
回神时,却见那怪物已转过身去,扑向床榻的太守。
太守的大肚子划破,脏器似流水般泄了出来。
宋夫人惊叫一声,捂住双眼,不敢再看,只听隐隐的咀嚼声,她攥紧手中泰山石,趁着怪物不备,转身便外往跑。
疾风骤雨扑面而来,撞入怀中。
闪电撕出的明亮昼光中,她看见太守府邸里一道道开膛破肚伏倒在地的身影。后颈忽然传来一阵腥风,扭头望去,一个与她一样高的黄皮子搭住她的肩膀,立在后面,鼠面含笑,“你看我像个什么?”
……
长剑在黄鼠狼肚皮搅了几下后,猛地抽出。
“砰。”
庙门撞开,手拿哭丧棒的无常鬼飘了出来,怒斥道:“区区黄妖,尔敢来城隍爷庙里放肆!”
逢雪和叶蓬舟紧随其后,一人扑向左右一只大黄皮子。
雨夜模糊了视线,雨珠飞落,打在冰凉的面孔上,逢雪皱了下眉,雨珠打得她的脸有些发麻。
黄皮子也许是读了些书,竟三三两两把他们分开围住,懂得些战术和配合。
四只黄皮子把逢雪围了起来,为首的身材高大、独目、脸上有道剑痕。
逢雪冷笑:“黄伯,好久不见。”
老黄皮子看着她,新仇旧怨,一并算起,双目殷红如血,不多说话,直接跃起。旁边三只黄皮子也一起扑了过来,动作又快又狠。
四面都被堵住,逢雪翻身一滚,躲开黄伯,剑反手往后一刺,削掉块带血的皮毛。
几只黄皮子忽然扭动身体,尾巴上翘,毛发炸开。
毒烟噗地升起,逼得逢雪不得不屏住呼吸,眼睛一疼,泪珠滚了下来,视线模糊一片。
黄皮子悄无声息地爬了过来,一只咬向她的大腿,一只咬向她的细腰。
但闭上双目的少女身体忽然一扭,剑尖直接刺向了黄皮子张开的嘴巴。
她一跃而起,霞衣如翼展开,熠熠生辉,刺破了黑暗。
长剑一抖,寒光四射,来若雷霆收震怒,“降妖!”
剑刃亮起幽微白光,长剑无视黄妖皮糙肉厚,噗嗤一声,刺入肉里。
黄妖四下散开,有几只冲向了老头睡的厢房。
“还想去杀人?”叶蓬舟拦在了门口,“鬼哭,给它们表演个花活。”
鬼哭刀脱手,在空中转动,转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刀幕。
阴吏手中的哭丧棒一棒砸下去,就有个黄皮子脑袋出现一个大包。
二人一鬼配合默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斩杀几只黄皮子。这些畜生看见几个同伴被杀,死状凄惨,畏惧长剑之利,便心生退意,目光一对,扭头便逃向黑暗的雨幕,眨眼不见踪影。
无常看了眼自己被咬得残缺的哭丧棒,心疼地嘶了一声,低声道:“也不知道阴司给不给换新的。既然它们跑了,你两小子可该消停了吧?”
逢雪和叶蓬舟对了下眼神。
她轻轻摇了下头。
叶蓬舟便笑着说:“无常兄弟,还没结束呢,跑了这么多只,万一它们继续祸害人可怎么办?”
无常道:“灵石城如此广阔,千户人家,怎么找得到它们藏在何处?”
叶蓬舟:“哎——何必去找呢?擒贼先擒王,直接把它们太奶奶抓起来不就好了。”
无常:“……还有个太奶奶?”
“无常兄弟,走吧!”
“等等,我可没答应你们——”
“无常兄弟高义!”
“我没有答应你们啊!再说,这庙里有两个当值的,为什么你们总是要找我!”
怎么他就这样倒霉,总是能撞上他们俩。
叶蓬舟眨了眨眼睛,“我把另一位无常也背过去可好?”
无常忽然觉得心里平衡不少。
独受苦不如众受苦,想到同僚拘魂回来后,忽然发现自己不在庙中,而是被一堆黄皮子包围……
这个场面让他幸灾乐祸笑出声来。
少年跃入庙内,当真背了一尊神像出来,催促道:“走走走。”
无常妥协了,“好吧,看在同僚也去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陪你们走一遭……”
电光闪过厚重云层,雨水顺着神像的面庞滴了下来。
无常嘟囔:“怎么没给他带哭丧棒——怎么……”他震惊看着神像,“你怎么把城隍爷给背出来了!太胡来了,快搬回去!”
叶蓬舟笑道:“世人皆在雨中,身为城隍,怎可独善其身?小仙姑,我说得对不对?”
逢雪轻一颔首,“对。”
第046章 第 46 章
“呼——呼——”
一道惊雷劈过, 守庙的老徐头从半夜惊醒,揉了揉眼睛,往外看去, “怎么突然这么大的雨啊。”
一声惊呼响起又被用力压抑在喉头。
老徐头瞪大了双眼,捂住嘴巴, 震惊地望着庙外。
左手哭丧棒、右手勾魂索的无常开路, 其后, 城隍爷端坐高台,自雨夜中一飘而过。
地上还有几只黄皮子的尸体。
“城、城隍爷……”老头噗通一声栽在地上, “城隍爷出巡啦。”
……
夜雨中的太守府邸和白日截然不同。
电光扯破黑夜,亭台楼阁、水榭花楹, 都变得鬼气森森, 偌大太守府, 仿佛变成一个伏在暗夜里张开巨口的怪物。
“这才是真的黄皮子洞吧。”叶蓬舟背着城隍像,仰头望去。
逢雪跃至墙头,朝他伸出手,“来。”
叶蓬舟跳了上来, 找了个地方, 把城隍像立好。雨珠顺着木雕宽厚的面孔往下落,染上彩绘的颜料, 五颜六色的水染红了指尖, 神像的面孔逐渐变得模糊。
似乎也只是普通的木像, 点上慈悲双眼、披上彩绘,便被人们奉在高台。
叶蓬舟甩了下指尖滚落斑驳颜料,扬起面孔, 望着高大神君,笑道:“哈, 我说怎么不显灵呢,原是一块木头,白瞎了好木头,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家里,可以做一个柜子了呢。”
逢雪山上修行多年,学会的第一件事便是敬畏天地、供奉神明,自然听不得如此渎神话语,冷了神色,“若是换一个脾气狠些的神官在这儿,哼……你可等着被打一顿吧。”
叶蓬舟弯了弯眼睛,“我可不怕他们,我有靠山的。”
“什么靠山?”逢雪心中一凛。
少年靠近她,凑在她的耳畔,低声说:“我的靠山啊,是青溟山第一小仙师,师承人间金仙……”
话未说完,就被一肘击打在肚子上。
叶蓬舟摸了摸鼻尖,“怕是没有哪个神仙比她脾气更爆的啦。”
逢雪瞪他一眼,“成天到晚不干正事。”
“对啊对啊,”无常飘了上来,扛着自己的哭丧棒,围太守府邸飘了圈,“我感觉此地不太对劲,死气浓郁,和瘟疫之地竟不相上下,我在灵石城当值这么些年,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逢雪道:“怕是被幻术遮掩了。”
自上往下望去,大雨中,侍卫侍女们在雨中奔走呼叫,他们一个个开膛破肚,血液染红了衣襟,却好似根本没有察觉。
“拜黄仙——拜黄仙——”
肚肠从敞开的肚子里流了出来,惨白的尸体漫无目的雨中穿行,比起人间府邸,这儿更像地下阴森鬼府。
无常摇头,“真是奇怪,太守这样的大官,身为一城百姓父母,腹中万卷诗书,本该是个清气萦绕,自有上天庇佑的祥瑞之地。怎么变得这样乌烟瘴气、乱七八糟的。”
逢雪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太守府里待着的不是个仙,是个心术不正之辈,自然招惹来一堆妖魔鬼怪。”
无常叹口气,“只是难向阴司交差。”
叶蓬舟笑了起来,“你还想着交差的事呢,我教你个法子。”
“快说!”
“等会若是城隍不问,你就不说,他一问,你就惊讶。”他一拍手,“这不就得了嘛。”
“果然好主意!”
“不知黄太奶奶在哪里。”逢雪以“降妖”试了试,府邸中全是黄皮子的妖气,无奈看了眼手中长剑。
若它是剑仙百里杀妖的飞剑便好了。
“杀进去看看!”叶蓬舟此刻有城隍无常相伴,底气壮了不少,“反正有无常兄弟陪我们。”
无常叹气,慢腾腾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阴司小吏。我还害怕被黄皮子咬呢。”
叶蓬舟摇头,“可不一样。无常兄弟,你有阴司身份撑腰,不懂事的小妖怪也许会咬你几口,黄太奶奶是断不敢把你怎么样的。想要混下去,谁敢明目张胆与阴司为敌?”
无常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你小子心思还真活络。”
逢雪一跃而下,跳下了屋檐,长剑在手,刺向了一只黄皮子。那一人一鬼也不再闲聊,跟着杀了过来。
雨里走来走去的一个个僵滞人影面孔惨白,开膛破肚,显然已是活尸,活不了了,它们闻见血腥味便扑了过来,被一剑钉在了树上。
试了几下后,逢雪便不再与活尸纠缠,仗着身形灵活,径直无视了它们。
还有几只黄皮子口里叼着断臂残肢,看见他们便转身逃跑,转瞬跑得没影。
逢雪疾步走入庭院,夜宴仿佛还在眼前,原来的良辰美景、姹紫嫣红,如今眼前只有滂沱大雨,桌椅翻倒在地,装饰的鲜嫩花枝掉落泥水里,一片狼藉。
也有一些尸体横躺在地上,被咬得残缺不齐,开膛破肚的,浓重的血腥味,连暴雨也无法冲刷走。
“你看我像个什么?”黄皮子幽幽的声音飘来。
逢雪冷声道:“我看你像个畜生!降妖!”
长剑疾出,轻松刺透妖怪皮毛,再一转动,便削去了它的一条手臂。
眼前所见的场景让她难掩心头怒火,走入花园后,看见数个飘荡的活尸。花园灌木前,还有个大黄皮子蹲在旁边。
她下意识想拔剑,却忽然顿住。
这只额头有白毛的黄皮子……似乎不太对劲。
几个活尸围住了它,而它蹲在地上,忽地伸出鼠爪,拔下一个活尸的脑袋,又如电光冲向另外几具活尸,把它们的四肢拆了下来。
正在杀活尸的黄皮子?
白毛黄皮子忽然扭过脸,看向了她,嘴角咧得更开。
逢雪按紧了长剑。
叶蓬舟拉住她,“小仙姑,说不定它生了灵智,有了一丝怜悯之心,才帮我们对付活尸呢。”
逢雪回头看他,“松开手。”
叶蓬舟抿了下嘴角,慢慢把手松开,“好嘛,你别老是凶我。”
手一松开,少女便如离弦利箭,冲向了白毛黄皮子。可这只黄皮子却格外厉害,与她斗了好几次,身上皮毛却削掉了几块,依旧斗志顽强。
叶蓬舟和无常也加入了战局。
黄皮子浑身鲜血淋漓,被扶危捅了个对穿,身后又被砍了一刀,才红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呜哇——”
身后灌木里响起了一声啼哭。
逢雪拨开灌木,看见里面有个小女孩,便伸手把她拉了出来。女孩哇哇哭了起来,指着地上白毛黄皮子,哭道:“娘、娘亲——”
本已身受重伤的黄皮子听见这一声,忽地弹跳了起来,朝逢雪咬过来。
逢雪挑了下眉,身体微侧,把女孩护严实,反手一剑,刺向了黄皮子。
“嗤——”
黄皮子的利齿咬破皮肤,鲜血滚落,而剑被钉在了某处,不得进入。
逢雪皱紧眉头,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他攥紧了扶危剑刃,又挡住了黄皮子那一口,雨珠顺着惨白的面孔滚落。
逢雪错愕了片刻,冷声道:“松开手。”
叶蓬舟苦笑着说:“小仙姑……”
“松开。”
他欲言又止,还是缓缓松开五指,垂下了眼睛。
长剑穿心,又狠狠在白毛黄皮子上戳了好几下,直到它死得不能再死。
小女孩依旧捂着眼睛,呜呜在哭,嘴里喊着“娘亲。”
逢雪摸了摸她的脑袋,看向叶蓬舟,说:“你以为黄皮子刚才杀活尸,是在保护她,所以不忍心杀这只黄皮子?”
叶蓬舟甩了甩手上血水,“万物有灵嘛。再说,刚才它确实是在护着这个小女孩,好像真把她当自己的孩子。”
逢雪点头,“确实是这样,但你知为何吗?”
她抿了下嘴角,面容覆着寒霜,慢慢说:“黄妖朝人讨封,讨到封之后,修为大进,之后也必须为那位求封人满足心愿。”
但是,寻常人哪有本事给一个妖怪封上称号,被讨封以后,轻则重病一场,重则当场毙命。普通人看见一只黄皮子直立,口吐人语,也会吓得转身就跑。
这女孩……怕是被吓蒙了,跌坐在地上,哭喊呼唤娘亲。
“你不会以为,这只黄皮子真是自愿当她娘亲,想要保护她吧?你不会以为,真有这样心善的妖魔吧?”她看着叶蓬舟,一字一顿道:“你总对妖魔心软,这会害了你。”
“万一,真的有呢?”叶蓬舟抬眸,笑着望向她,“小仙姑,万一当真有这样的妖魔呢?”
这时,女孩牵着她的衣角,指着地上黄皮子,哭得断断续续,“它、它要咬娘亲,娘,呜……”
逢雪伸手本欲解开云衣,但叶蓬舟更快一步,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女孩头顶,替她挡住了风雨。
他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伸手一摸,从袖中摸出块糖,“别哭别哭,这儿有糖吃。”
“呜呜呜……”
糖显然不管用,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
叶蓬舟便把玄色的里衣拨开一点,“看,这儿有只小猫。”
与他里衣一般颜色的小猫几乎融进黑暗里,要女孩瞪圆眼睛使劲看,才能看见它在哪里。
她果然止住哭声,瞪圆眼睛,伸出小手,试着摸了摸小玄猫。
小猫嗖地缩了回去。
“你娘亲肯定会没事的,”叶蓬舟道:“我们帮你去找你娘亲。”
女孩点了点头。
叶蓬舟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豆苗。”女孩扁了扁嘴,眼里蓄满泪珠。
娘亲是厨娘,说今晚太守府里有好些吃的,特意把她带过来。宴席散去,她悄悄溜进来,吃些剩下的糕点吃得开心时,一切却变了模样。
雷声滚滚而来,天幕转眼布满了乌云。大雨中,不知谁惨叫一声,大喊“有妖怪啊!”
她伏在娘的胸口,被娘紧紧抱在怀里,后来有妖怪来追她们,娘把她藏在灌木里,自己引开妖怪。
雨水穿透灌木,打在了身上,衣物湿漉漉黏在身体上。
她努力抱紧身体,压住喉中的悲鸣。
再后来。
尖锐的利爪拨开丛生的杂草,一个长满黄毛的脸贴到她的面前,阴寒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你看我,像个什么咧?”
“娘、娘……呜呜……”
女孩吓得跌坐在泥水里,但黄皮子表情变幻,竟没有把她怎么样,而是扭头去将那几只围上的活尸撕成碎片。
徐豆苗想着刚才发生的事,吸了吸鼻子,咬住自己的手,不敢哭出声。头顶的衣袍挡住了风雨,仿佛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她身体烫了起来,昏昏欲睡伏在少年人的背上,要哭不哭之际,忽而听见一个同样稚嫩的女孩声音:
“哎,你不要再哭啦。”
“进来玩吗?这儿有好多桃花哦!”
第047章 第 47 章
“桃花?”
豆苗双目半阖, 昏昏沉沉间,在这片小小天地里,竟真看见重叠的桃花。桃花如云霞, 层层叠叠,如梦如幻, 在花树下, 两个小童在朝她招手。
只是有一个, 怎么脑袋被咬掉一半了呢?
豆苗此刻心中却没有害怕了。她跑到桃花树下,新奇地望着四周景象, 和两个看上去颇有奇怪的新朋友。
“我们一起来玩九连环吧。你叫什么名字?”
“豆苗,徐豆苗。你呢。”
只有半个脑袋的小女孩道:“阿娘叫我囡囡。但是我叫冬棉, 其他人喊我棉花。”
另外一个拿着九连环的小男孩说:“我叫叶秋生。”
他翻手, 又变出几块饴糖, 递给豆苗。
孩子们一起开开心心玩了会,吃了糖,等到炊烟升起时,便有妇人的呼唤响起, 唤他们回家吃饭。
冬棉拉住了豆苗, 牵她一起穿进桃林。
小豆苗瞪大了眼睛。
一片又一片青青的田地,一间又一间炊烟袅袅的屋舍。农人耕作方歇, 带着水牛慢慢在道上走过, 妇人坐在台阶编制竹篾, 低笑说着趣事。
“我知道啦!”她忽然道:“娘和我说过,世上有个地方叫作桃花源,不用交徭役赋税, 每个人都不会饿肚子,冬天有棉衣穿, 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这里原来是桃花源啊!”
……
叶蓬舟忽然停下脚步,把背上的女孩放了下来,抱在怀中。
掀开衣袍,那张稚嫩的面孔嘴角带着安详笑意,已经停止了呼吸,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块饴糖。
小玄猫从叶蓬舟怀里跳出来,舔舐着女孩面上的雨珠。
逢雪皱紧了眉头,片刻,移开目光,心中叹息一声,对结果并不意外。普通人哪有本事给黄妖封号。
遇见黄皮子,若是讨封不成会被报复,若是信口说了个“像人像仙”,黄皮子自然可以一步登天,但自己便活不长久了。
左右都是个死罢了。
她眼前又浮现豆苗稚嫩的面孔,和抓紧饴糖的小手,抿了抿嘴角。
这世上,人命贱如蓬草啊。
无常见惯生死,倒没他们这么多感触,凑过来甩动勾魂索,“死得真是时候,免去我奔走拘魂,来,随我走吧。”
勾魂索甩动,却拘了个空。
“咦。”无常奇道:“她的魂魄呢?丢了?被黄皮子吃掉啦?”
叶蓬舟忽而眼前一亮,和逢雪对视片刻,嘴角微微翘起。
逢雪看着那双黯淡的眼睛重新变得飞扬,就知道他心里又在憋什么坏水。她转过脸,“先去找黄太奶奶,路上若是看见黄皮子,全都杀了,能救几个人便救几个人,劳烦无常,可否去西院查探?”
无常挠了挠头,很不解地望了眼地上的女孩,此刻情况紧急,也容不得他多探究为何勾不到女孩的魂,只得把原因归咎于黄妖作祟。
“行,那我去看看。”
等到无常飘走,叶蓬舟松了口气,拿出桃花源图,“估计小豆苗魂魄被图吸走了,不过还来得及,”他把图打开,“诺,你看,在这呢。”
逢雪看了过去。
某户人家门口,小豆苗坐在板凳上,呆呆望着天空。在她旁边,还蹲着两个年纪相仿的小童。
叶蓬舟道:“豆苗、小豆苗,快出来。”
……
豆苗坐在板凳,乖乖等娘亲,忽而听见天边有人呼唤,抬头望去,说:“我听见有人在叫我咧。”
秋生点头,“哥哥在喊你,让你出去。”
冬棉牵住豆苗的手,“我不想你走,豆苗,留下来陪我们玩吧。这里没有黄皮子咬人,不会挨饿,也不会受冻。”
豆苗:“我娘还在外面咧。”
秋生让冬棉松开手,“那你走吧。”他像个小大人似的,走在前面,“我给你带路。”
三个小孩按照原路穿行过桃花林。
秋生和冬棉停在了桃花树下,朝女孩招手,“小豆苗,再见。”
豆苗回头看向他们,“你们出来玩吗?我找到娘亲后,让她给我们做糖饼吃,她做的糖饼可好吃啦。”
冬棉只剩半面的脸挂起了笑,眼睛弯弯,指着自己的头,说:“我的头被黄皮子咬掉啦,出不去的,不过我好喜欢这里,不想要离开。”
秋生道:“我们已经死啦,小豆苗,既然哥哥在喊你,那说不定你还能活过来,你快走吧。”
豆苗看向前方,前路黢黑,看不见尽头。她畏缩地往后退了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眼芬芳的桃花林,和花树下两个小童。
桃花源比外面好多了,她不想活过来,可是,外面还有娘亲呢。
“小豆苗,别害怕,往前走吧。”秋生和冬棉鼓励着她。
豆苗“嗯”了声,点点头,手里攥着秋生塞给她的饴糖,慢慢往前走去。
……
女孩忽然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们。
“喵。”小黑猫蹭了蹭她的脸颊,高兴地叫了一声。
逢雪心中惊讶,不着痕迹看了叶蓬舟手中桃花源图一眼,心中想,图中自成一方世界,还能躲过阴司拘魂,使人死而复生。
逆天改命,不过如是。
豆苗慢慢张开掌心,看着手中饴糖,睁大了眼睛,片刻后,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哥哥姐姐,刚刚我到了桃花源哦!”
逢雪摸摸她的脑袋,拔剑走入风雨中,“我继续去里面看看,你在这照顾豆苗。”
按照豆苗所指的方向,他们一路往前,杀了几只黄皮子,也看见几具尸体。侥幸,没有妇人的尸体。
忽地,长廊那头响起熟悉声音,“恩人!”
逢雪望去,少女立在长廊里,又惊又喜地望着她。
竟是娇杏。
娇杏快步走来,高兴道:“我就知道,二位恩人会来此处斩妖除魔,我就知道,恩人,快来此处,我们找到个避难之所。”
黑暗里亮起两点快速移动的暗红,少女背对着妖怪,不曾察觉。
逢雪心中一紧,高喝:“小心!”
娇杏怔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逢雪提剑冲过去,却有活尸挡路,一时无法接近,只能眼睁睁看着黄皮子扑向少女。
“噗嗤——”
白光一闪而过,黄皮子甚至来不及闪躲,就削成了两段。
娇杏惊魂未定看眼地上的尸体,小跑过来,赞道:“仙姑果然是百里飞剑的剑仙!”
逢雪看了眼手里的扶危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刚才她脑中一热,想的是把长剑掷出去,救下娇杏,倒没有想自己手里无剑,在活尸堆里又该怎样。
脱手而出的,竟是心庙幻境里杀妖的一道剑气。
她利落解决完旁边几个活尸,带着娇杏跑到一边,问:“你为何会在这儿?”
娇杏朝她行礼,说明原委,“禀告恩人,我找到哥哥,他恰好认识了一些能人,听说太守府闹鬼后,都觉此事不简单,说不定和当年我们的血仇相关,于是在暗中观察太守府的动向。恰好,今夜忽然涌出好多黄皮子。”
说道黄皮子,她的面容微微扭曲,“果然是这群畜生在作祟,看见府中人被畜生啃啮,哥哥他们便出来帮忙救人,可惜没救下多少。现在大伙都聚在柴房,商量该怎么办呢。”
柴房。
面孔惨白的妇人从昏迷中醒来,恍惚望了眼四周,忽地扑向了门口,却被几个一齐拦住。
“大姐,莫出去,外面都是妖怪,吃人的妖怪咧!”
妇人哭诉道:“我儿还在外面,我儿还在外面!”
旁人表情恻隐,低声说:“大姐,妖鬼横行,便是大人,怕也已经……”
话音未落,妇人脸上血色全无,挣扎着爬了起来,扑向柴门,哆哆嗦嗦去推门。
竟是无论如何也要出去。
旁人看着,皆有几分不忍,看她出去,无异于看她去送死。然而,谁又拦得住一位护子心切的母亲?
这时,柴门忽被推开,冷风带着雨点刮进,那盏小小的油灯猛地颤了颤。人们害怕地往后缩去,以为是闯进来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在看见为首清秀少女熟悉的面孔后,才松了口气,“是娇杏啊。”
娇杏后面却跟着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人。
少女披着灿烂红袍,眉眼缀着雨珠,俏面凝霜,手扶长剑,也如手中长剑般锋锐不可靠近。
而跟在她身边的少年,怀中抱着什么,桃花眼弯着,脸上挂漫不经心的微笑,看着脾气很好,却又好像都谁都没有看在眼里。
“哥哥,是恩人来了。”娇杏道。
便有一瘦削青年拜倒在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不必客气。”逢雪扫了眼,除了青年外,还有几个拿短刀的汉子,在角落还有位面色微黑的女人,头上系着红巾,手里捧着油灯,另一只手搭着拂尘。
看来是道友。
“我们来自四海盟。”女人朝逢雪轻点头,“听闻小兄弟说有妖怪作祟,才来到此地。”
逢雪左手抱右手,身体微微俯下,行抱手礼,“青溟山,迟逢雪。”
“竟是青溟山的道友。”女人露出笑容,只是手拿油灯,不便抱拳,便报上自家师门来历,“我叫宋雨停,吕山派。”
“久闻大名。”
逢雪并非客套,而确实是久闻其名。吕山派出自沿海地带,素来神秘,传闻法宝众多,法术霸道强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一手极为刚强的杀鬼诛妖本领。
“有迟道友在这儿,”宋雨停松口气,“我们底气便足了些。”
旁边呆立着的妇人抹了把面上的泪水,凄惶问道:“几位在外面,可曾看见一个小孩子,大概这样高。”
话未说完,一个小脑袋从少年衣领探了出来,“娘。”
母女二人相拥而泣,紧紧抱在一起。
豆苗像个小大人似的拍拍娘亲后背,“娘,不要哭啦,给你糖吃。”她随即转头,看着叶蓬舟,“哥哥,我找到娘亲啦,我可以带着娘一起去桃花源吗?”
桃花源?
众人都看向了少年。
少年只微微一笑,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小豆苗,人间何处能寻到桃源呢?”
人间无路向桃源。
豆苗嘟囔:“可是刚才……明明进去啦……”
那妇人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抵住女孩的脑袋,“是娘不好,让你受惊吓了。”
女孩眨了眨眼睛。
桃花纷飞,麦田青青,炊烟袅袅,似乎只是濒死时做的一场美梦。
她把饴糖攥在掌心,却永远记得,那两个陪自己玩耍了一下午的朋友。
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啊。
……
闾山派一共来了两个人。
宋风停和宋雨停是一对兄妹,长相相似,有着微微黝黑但健康的肤色,大而圆的眼睛。
找到宋风停时,他已经来到内院,被几只黄皮子围攻,身上伤痕累累。
逢雪他们正要上前帮忙,忽听青年一声怒喝。
“畜生!”青年声若洪雷,掏出一个铃铛,“尔敢拦我!丧魂铃!”
“等等——”宋雨停大喊,“别——”
青年已经晃动了铃铛。
“叮铃铃——”
逢雪脑中一空,下意识长剑撑住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眼前一切变得模糊,出现重重叠叠的幻影,自从城隍庙出来后,她的听觉十分灵敏,此刻也分外难受。
头晕目眩,地动山摇,忍不住捂住耳朵,身子却一晃,被少年伸手揽入怀中。
逢雪晃晃脑袋,抬眸望去。
几只黄皮子却没有受多少影响,利爪如钩,在青年肩膀划了一道血痕。
“不管用?”他嘟囔一声,急急忙忙把铃铛塞了回去。
逢雪这才好了些,猛吸一口气,莲香与雨水湿漉冰凉的气息灌入肺中,意识顿时清醒。
来不及拔剑,青年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枚铁令,大喊:“下油锅!”
这一方小院的地面忽地如沸水翻滚,三个人来不及反应,瞬间陷了下去。泥土炽热无比,幸好大雨如注,让他们不至于烫出什么毛病。
逢雪被烫得一呲牙,看向前面。
黄皮子站的那块地好好的,依旧不受影响。
宋雨停一边努力爬出来,一边大喊:“停一下!你头壳坏嘛,你个大呆瓜,快把我们害死了——”
但是风雨声太大,青年又过于惊慌,慌张翻身,躲开黄皮子,从袖子里一顿掏,“怎么还没有用?嗯,试试这个!”
他拿出一方法印,“天雷来!”
逢雪连忙从土里跳了出来,躲开天上一道惊雷,长剑出鞘,“降妖!”
刀光剑影一闪而过,几只黄皮子应声倒地。
青年高兴道:“果然有用!咦……”他看了看手里法印,“我唤的是天雷,怎么下来一位天仙子,难道是拿错了法印?”
第048章 第 48 章
有那么一瞬间, 逢雪对吕山派霸道刚强的风格产生了怀疑。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会术法也挺好的。
虽然不能使地面变成油锅,天上降下惊雷, 但至少也不会痛击我方好友,杀敌一百自损一千。
宋雨停跳过去, 拂尘甩在青年脑袋上, 把他打得抱头鼠窜, “你个大呆瓜,你差点把我们都害死了, 有你这样学艺不精的嘛?在青溟山道友面前丢人了!回去让大哥二哥揍死你!”
“哎哎我错了我错了,”青年抱住脑袋不住求饶, 听见“青溟山”几字, 看向逢雪他们, 匆匆忙忙俯身行个礼,“原来是青溟山两位仙师,难怪如此厉害。”
“嘿嘿,”他羞赧笑了笑, “我还以为自己拿错法印, 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仙在帮我啥妖怪呢。吕山派,宋风停。”
逢雪报上自己姓名。
在她旁边的少年也一点头, “云梦, 叶蓬舟。”
“云梦叶道友, 你好你好。”
小玄猫:“喵~”
叶蓬舟替它翻译:“狸花巷,小玄猫。”
宋风停又一拱手,“小猫道友, 你也好。”
“喵!”
“这儿好些黄皮子守着,”宋风停道:“我看那作祟的妖魔鬼怪就在其间, 道友,我们一起冲进去吧!”
逢雪点头。
叶蓬舟挑起嘴角:“只要小兄弟你待会少用些法宝。”
宋风停:“下次我一定行!”
宋雨停连忙按住他的手,“你可别下次一定行了,两位道友放心,我一定看好他!”
门口守着许多只黄皮子,几人一路杀了进去。纸窗隐隐透出昏黄的光,一个女人的影子投射在窗上。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女人拿着自己的头,悠悠梳着柔顺长发,哼的是牡丹亭里唱词,歌声凄怨动听。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这般……断壁残垣啊……”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拖长,变得无比尖利,好像一只尖锐的指甲从他们耳腔里刮过。
“见了鬼。”逢雪骂道,甩出一道雷符,“降妖!”
叶蓬舟跟在她身侧,鬼哭刀瞬间暴涨,劈向木窗。
宋风停堵住耳朵,“这次可不是我用丧魂铃,她唱得可真难听。”
宋雨停把他往前一推,“上啊,不对,”她又猛地把人拉回来,“你就别上了!替我们护卫,别让妖魔鬼怪围过来。”
宋风停抱着一堆法宝,委屈地立在旁边,又想上前帮忙,又有些不敢。他目光一扫周围,黄皮子已经被杀得差不多,忽地黑暗中,杀出了一位恶鬼。
那恶鬼,头戴高帽,身披白袍,面孔惨白,舌头吊至胸口,一手拿着铁索,一手拿着木棒——好似庙里勾魂索命的无常。
宋风停摩挲拳掌,跳到恶鬼之前,“恶鬼,看我的桃木剑!”
……
刀风如浪,劈开大雨,轰隆一声便把木窗劈成碎片。
坐在窗前揽镜自顾的女人举着自己的美人头颅,幽怨地看他们一眼,“真是群不解风情的粗鲁小子,不懂得怜香惜玉。”
叶蓬舟握住刀柄,笑道:“你生得这幅鬼样子,想让我们怜惜,可有些难哦。阁下揽镜自顾,难道没有自知之明?”
女鬼被他气得面目扭曲,“你——”
雷符忽然而至,飘至她的身上。
逢雪轻念咒语,一道雷光乍现,但女鬼依旧毫发无损。
她的头颅似笑非笑悬在半空,好似在嘲讽少年们一切术法皆是无用功。
宋雨停挥刺几下桃木剑,发现无用后,不由诧然:“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鬼,不怕雷劈不怕桃木?”
逢雪撤剑,把飘过来的轻纱一劈两段,“她身上带着阴司令旗,术法无效,找到那只作祟黄妖。”
女鬼是身怀令旗,术法伤不得,但黄太奶奶总不是阴间还魂,奉命复仇的吧。
叶蓬舟:“小仙姑你看。”
在女鬼身后床榻上,太守面孔惨白躺着,腹腔打开,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耸动,吃着他的脏器。他的眼睛半阖,胸口微微起伏,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还有自己的意识,并未死去。
“我掩护。”叶蓬舟言简意赅。
逢雪颔首,不需多言,拔剑冲向了床榻。
一丈红绫飞了过来,挡在她的面前,她用剑一劈,红绫如水波泛起涟漪,丝毫无损,把她包了起来。
逢雪迅速往上跃起,闪到一旁,若非反应及时,刚才要把红绫包成粽子了。
那女鬼莲步轻移,甩动水袖,红绫跟着在屋内飘荡。
好似在戏台唱戏,唱腔婉转,信手一抛,水袖高甩,无限风流缱绻。
只苦了三个苦战的少年。
红绫刀剑劈不开,术法破不了,挡在他们面前,如同扭动的大蛇,稍有不慎,就会被其吞入腹中。
纵有叶蓬舟掩护,逢雪也无法靠近那张床。
两个人配合惯了,一时忘记进屋的还有一人,等听到声惊呼转身去,却见红绫一转,缠住宋雨停的脚腕,把她猛地卷了起来。
只在转瞬间,红绫就把女人裹了起来,裹成个血红的人茧。
“遭了!”逢雪拔剑,长剑划过红绫,冒出簌簌火星,却依旧没有办法破开红绫。
人茧不断扭动,里面的人挣扎弧度越来越小。
宋风停也看见妹妹被困,顾不得和他斗了半晌的恶鬼,匆忙跑进来,伸手往怀中掏,“看我破金石……”
话未说完,他进门时没察觉到脚下,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啃屎。
逢雪收回了目光,“看来他不行。”
叶蓬舟点点头。
正准备把人茧往肩上一扛,缠成的茧子忽然冒出了透亮的红光,片刻,红绫仿佛被烫到,缩了回去,宋雨停摔在了地上,身上的外袍闪烁金光。
她的衣服上竖起了千万根金针,金光闪闪,好似一个刺猬。
“好险好险,”宋雨停惊魂未定,下意识拍胸口,“幸好穿了这间猬金甲。”
逢雪拉住她的手腕,“别拍。”
“哦哦!”她看了眼自己胸口竖起的金针,“多谢道友提醒,差点把我自己扎到了。”
她有宝甲傍身,红绫又畏惧她身上的金刺,宋雨停便大胆起来,“道友,我来当先锋!替两位开路!”
有这么一个扎嘴的人在前,红绫左右飘拂,近不得身,宋雨停一鼓作气,冲到床榻前,大喊:“道友,没有黄皮子,只有个小婴儿。哎呀!这人的肚子快被吃空啦。”
鬼婴忽地扑向了她的脸。
宋雨停用手抵挡,金针刺在婴儿的身上,一阵刺耳的啼哭响起。
“哇——哇——”
“我儿啊。”
女鬼惊呼一声,顿时不再攻击逢雪他们。
红绫一转攻势,劈向宋雨停,也顾不得那满身尖锐的金刺。
逢雪道:“把娃娃抛过来。”
“好咧!”宋雨停抓住鬼婴,往逢雪处一丢,身体则撞向了红绫,伸手抓住红绫。
逢雪垂眸,扫眼自己怀里的鬼婴——
娃娃只有猫儿大小,瞳孔漆黑,没有眼白,面孔青紫,嘴角还挂有未吃尽的血渍肉块。这些血肉,来自她的父亲。
她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却无暇多想。
鬼婴咧开嘴角,露出一口森白如锯齿的牙齿,狠狠咬向逢雪的手臂。
逢雪自是不会让它咬到自己,直接把剑塞了进去,又塞了张黄符进它嘴里。
“嘎吱”一声,扶危剑被咬得生了裂痕。
鬼婴咬到剑刃,满口是血,吃痛又大哭起来。
“我的囡囡!”女鬼神情不复最初从容,红绫用力一抽,把宋雨停甩在了墙上,疯狂地刺向了逢雪。
逢雪用剑一钉,钉住红绫,松手把鬼婴一抛,丢给了叶蓬舟。
叶蓬舟“哎”了一声,抓住鬼婴的脚,把它倒提着。小玄猫伸出爪子,狂拍鬼婴的巴掌。
“呜哇哇——”
啼哭声更加响亮了。
女鬼冲向叶蓬舟。
叶蓬舟顺势把鬼婴一丢,“雨停道友,给你!”
“好!”
三个人击鼓传花,把鬼婴抛来抛去,女鬼护子心切,失去了方向,在房间乱转,红绫刚刺向一位人,鬼婴却被空中一甩,甩向了另外一个人。
逢雪轻轻地接住鬼婴。
婴儿已经哭不出声了,在她掌心一抽一抽,小小的身体轻轻颤抖,显得有些可怜。
女鬼飘了过来,红绫疯狂刺向逢雪。
逢雪一个侧身躲过。
宋风停大喊:“对,正是这儿!”他举起手中几方法印,飞快念道:“起刀山、下油锅。”
宋雨停甩动拂尘,念道:“石磨转、巨木倾。”
女鬼低头一看,地下不知何时,竟布好一个困阵。转瞬间,她半身陷入地里,被忽然出现的石磨压住,四根巨木挡在左右,把她拦得严严实实。
逢雪甩了张泰山符上去,又把她往地下压了几寸。
虽然术法伤不得她,但轮番法术丢下来,勉强将她困住了。
宋雨停甩动拂尘,一指石磨,“转。”
石磨便开始缓慢转动,底下碎石断木慢慢被碾成碎末,女鬼愤怒的嘶吼从底下不断传出。
“这术法有些像阴司的石磨酷刑。”无常喃喃道。
宋风停:“喝,这还有个恶鬼!”
“道友误会,这是自己鬼。”
宋风停:“什么?”
“这是庙里的无常大人啊。”
宋风停挠挠头,“原来如此,我就说怎么长得如此丑陋,和无常有些像呢。”
无常冷哼一声,“呵,你小子……今夜情况紧急,先不与你计较。”
叶蓬舟道:“无常兄弟,这女鬼勉强被困住,你看能不能直接把她拘回阴司去?”
无常拿起勾魂索,甩了出去,魂索透过石磨,勾向女人的肩胛。快靠近女鬼时,她身上忽地冒出阵黑光,将勾魂索弹了回去。
“不成不成,令旗还在她身上,奉命讨债,谁也动不得她。”
逢雪把鬼婴给他,“那这个孩子呢?”
无常一喜,“这个倒可以拘下去。”
勾魂索往空中一甩,快要穿透鬼婴的身体,鬼婴忽地爆发一阵尖锐的啼哭,“娘、娘亲——”
疾风骤然,穿堂而过,满屋碎裂的红绫乱飞。
女鬼一时无法脱困,让自己的红绫裂成碎片,从石磨下飞出。红绫碎片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勾魂索转瞬就被劈出许多缺口。
无常身上也添了好几个伤痕,魂体都淡了一些,“这鬼好生厉害。”
逢雪挥剑琤琤把碎片挡住,“快把鬼婴送到阴间。”她的脸色很不好,“我想起来了,弑父、鬼母,这是在……”
话还未说完,女鬼愤怒凄厉的哀嚎从底下传来,石磨不停震动,随时要被顶开。
“女儿、囡囡……”
宋雨停脸色苍白,“转、转、转。”
石磨疯狂转动,若是底下待的是血肉之躯,或是普通鬼魂,此刻都会被转成齑粉。但一只惨白的手从底下冒了出来,转眼,石磨猛地被掀开,化作粉尘消失不见。
宋雨停吐出口血,身子后跌,被宋风停及时扶住。
女鬼面孔浮肿凄厉,身体比之前大了许多,衣袍淅沥往下滴着水,伸出双手扑来,“把我儿还我——老神仙,何不出来助我?”
逢雪把鬼婴塞给无常,“快!”她快速把话说完,“鬼母、弑父、吃了这么多人血肉,它们想炼出来的,是个魔!”
魔,世上邪祟之最,逆天而生,灭仙渎神,出生便有天地异象,身怀万种神通。
她算是想通了,之前府邸死去的人们、衙门里那些衙役的腹痛之症,都是被这鬼婴吃去了肚肠。鬼婴吸收他们的血肉和他们的生命力,为自己复生汲取养料。
本不该出生在世上的婴孩,逆天出世,化作妖魔为祸人间,到时候,何止太守府里这百余人被杀,恐怕半个灵石城的百姓都会作初生魔物的养料。
无常脸色一变,连忙把鬼婴接住,勾魂铁索插入婴孩的肩胛,尖锐凄厉的啼哭声骤然响起。
他拉着鬼婴,往地底一遁。
人间有人间的道路,阴间也有阴间的道路,只要踏上幽冥的地界,便不畏妖邪侵扰。
“老神仙!”女鬼厉声喊道。
半边身体陷入地里的无常被甩了出来,吐出口惨绿色的鬼血,怀中的婴儿也被掀翻,抛掷空中。
逢雪纵身上跃,想抢在女鬼前抓住鬼婴,但身体却被无形之力狠狠击中,骤然从空中跌落。叶蓬舟接住了她,径直往她嘴里塞了点东西。
逢雪尝到熟悉的酒味,一时哭笑不得,月露酒扫空身体的疼痛与疲惫,眼前黑星消退,她听见身边响起几声惊呼。
宋家兄妹也被甩在地上,痛苦呻··吟,口吐鲜血,动弹不得。
叶蓬舟抱住逢雪,连窜带跳,从窗口跳了出去。
此刻,窗外雷雨已停,地面湿润打滑,头顶乌云层层。
逢雪往窗内看去,除了女鬼,并未看见黄太奶奶。难道黄皮子已经成仙,真成了飘忽不定的仙家?
“仙师,”无常捂住了胸口,痛吟:“不成啊,还有个厉害的东西藏着,我下不去阴司啊。”
逢雪皱紧了眉。
叶蓬舟忽然道:“小仙姑,你看上面。”
顺着他的目光,往上望去,一头银发的老妇人,立在屋顶,冷冷地看着他们。
再一晃眼,妇人变成只浑身雪白的老黄皮子,它看起来很老了,每一根毛发都是灰白色,身上穿着粗布麻衣,手里拿着根老藤拐杖。
“黄太奶奶。”逢雪低声道:“总算露面了。”
“降妖!”
长剑如电,她纵身跳上屋顶,朝老黄皮子刺去。剑尖穿透黄皮子的身影,却好似穿透了一团空气,身后遽然吹起冷气。
叶蓬舟执刀劈了过来,立在她身后,与她后背相抵,神色很冷,“小仙姑,啧,这东西,好像不幻术了得。”
逢雪面无表情补充,“方才没刺中它,难道黄皮子身上也有阴司令旗吗?”
她心中涌上股火气,“你们阴司没事就喜欢给妖魔鬼怪发令旗?”
无常爬了起来,“冤枉啊,就一面,真的就一面!”
老黄皮子举起手中拐杖,往逢雪站的地方一点。
逢雪躲得及时,但脚下的屋顶却陷下去一大块,砖瓦噼啪落下来,差点把宋家兄妹埋在里面。
宋风停宋雨停边吐血边跑出来,喊:“仙师,那女鬼,我们奈何不了啊!”
女鬼接住了鬼婴,抱住它轻轻哄了几句,便慢慢打开自己的肚皮,把鬼婴塞了回去,用针线慢慢缝好。
若是让她逆天生子,生出来的东西,可不是个会被他们抛来抛去的小鬼,而是逆天而生的魔物。
似乎天地也感应到魔物,乌云之中,又响起沉闷的滚雷。
逢雪心中知道厉害,怀里揣着张紫霄雷符,只要雷符劈下,就算劈不死它们,也能让它们重伤。然而此刻,她的雷符根本甩不出去。
女鬼身负阴司令旗,天雷亦伤不得。
黄太奶奶又抬起拐。
她翻身躲开,脚下的屋顶又陷了一片,能看见屋里的情况。
女鬼肚子高高隆起,躺在了地上,双腿岔开,开始痛苦的低吟,“啊——”
开始产子了。
宋风停宋雨停在她周围,丢出各种符咒法宝,丝毫不见效。
床榻上,太守肚腹大开,鲜血淌满床铺,奄奄一息……
逢雪皱了下眉,快被吃空了,竟还没死?是被妖魅吊着性命吧?
她眼睛忽然一亮,抬头看叶蓬舟。
少年也和她想到了一件事,“讨债?”
逢雪点头,“原来如此!”她大声朝底下喊,“别动那女鬼了,快,去把太守给杀了!”
太守负心寡义,害死鬼母女。女鬼奉命讨债,身上有着阴司的诏令,但是,人死债消,只要太守一死,自然无债需要讨。
就算他们之间还有牵扯不清的事,也要去阴司清算了。
宋风停宋雨停虽是不解,却听话地扭头冲向床榻上男人。
然而,一双又一双血红的眼睛从黑暗里出现。府邸里所有的黄皮子和活尸,都在此刻出现,冲向了他们。
两个少年自顾不暇,身上被黄皮子削去好几块肉,被逼出了房屋。
逢雪和叶蓬舟却被黄太奶奶缠住,无法下去帮忙。
宋风停拿着桃木剑,勉强把一只黄皮子刺开,但又有一只扑在了他的背上,在他肩膀咬了一口。宋雨停甩动拂尘,石磨的虚影从天空落下,还未落地就消散在了空中。
他们之前消耗太多,又被黄太奶奶击中,此刻被众多黄皮子围攻,身上袍子眨眼鲜血淋漓。
逢雪:“你去保护他们,这个老妖怪我来!”
叶蓬舟:“小仙姑……”
逢雪瞥眼地面,黄皮子快把宋风停脑袋咬下来了,不由大声道:“快去!”
叶蓬舟低低道一声“遵命”,鬼哭刀脱手,斩去黄皮子的脑袋。他一跃而下,跳入活尸堆里,挡在宋家兄妹面前。
逢雪长剑在空中撩、刺、挑、转……她的剑很快,可是黄太奶奶着实厉害,身形飘忽不定,出现几道一模一样幻影,难辨真伪,只要它们轻抬起拐杖,就有无形之力射来。
若是躲过,地上便有一物便贯穿,若躲不过,身上如被万钧之力击中,吐出好几口血。
也幸好她今夜穿的是云衣,才几次护住了要害。
逢雪看着眼前几个一模一样的黄太奶奶,皱了下眉,忽地闭上了眼睛。
“找死吗?”老妪的声音从黄皮子嘴里发出来。
逢雪把剑横在胸前,眼前一片黑暗,耳朵里涌入如潮的声响——地面飒飒的刀声、宋雨停甩拂尘之声,女鬼生产时凄厉的声音,还有雨滴自树叶落下之声、泥水飞溅之声、长刀劈入骨头之声……
她的耳朵动了动。
终于捕捉到那一缕不同寻常的风声。
长剑一刺。
黄太奶奶脸上出现诧色,看着穿透肩膀的长剑,“你怎么刺中了我?”
“降妖。”
剑刃光芒大涨,刺穿老妖怪刀枪不入的皮毛,溅起一片血。
黄太奶奶往后退去,又一抬拐杖。
但少女明明闭上了眼睛,却灵巧地往旁一跃,及时躲开。她闭目道:“是风。”
黄皮子朝她呲了呲牙,“呵呵,挺聪明的小道人,不过,你就算能听见风有什么用,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啊——啊——”
女鬼大张着腿,嘴角上扬,凄厉地狂笑起来。绿色的血在她的裙下漫开,什么东西在底下一拱一拱。
妖魔快出世了。
逢雪和叶蓬舟朝床榻的太守冲了过去。
黄皮子和活尸围在了床边,围成一堵高墙,他们被迫停了下来,又被老妖怪驭使的风箭逼得后撤。
难道真的来不及了吗?
逢雪脸色苍白,横剑在身前,望向那堵“尸墙”后的太守。
太守旁,好像坐着个什么东西,漆黑漆黑的,与黑夜融为一体,只剩双眼睛闪闪发亮。
像个小煤球。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小玄猫!
小玄猫歪歪脑袋,又抬起爪子,舔了舔,在床榻上找了个柔软暖和的位置,看了好久的戏。
它全身漆黑,又小小的,竟也没被察觉。
逢雪张口想唤它咬断太守的脖子,话到嘴边,又迟疑了——且不说小玄猫能不能听懂人言,它小小的牙齿能不能咬断人的脖子,她若喊出去,黄太奶奶一道风箭射过来,把小猫杀了怎么办?
一边是小猫的性命,一边是半城百姓,孰轻孰重,本不该迟疑。
可是……
“喵~”小玄猫忽地轻轻叫了一声。
逢雪心悬在半空,但转瞬,又听见无数低沉的“喵呜”声回应。一道道风一般的身影掠过树木、屋檐、墙角,脚踩活尸、爪抓黄妖,如同猛虎下山,四面八方冲了出来。
“喵呜——喵呜——”
玄将军带领众狸奴飞快杀入,毫不畏惧黄妖,发出低声嘶吼,仿佛在告诉它们,灵石城到底是谁的地盘。
第049章 第 49 章
一盏油灯如豆, 灯火昏黄。
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坐在灯下,绣花针在布满褶皱的手里转动。这样细致的针线活,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她眯起眼睛, 脸几乎贴在了布上。
几只狸奴蹲在她的身边、膝上、手边和装满碎布头的篮子里。
年幼的小猫用爪子扑毛线球,快要扑到桌子下时, 一只威风凛凛的黑猫冲了出来, 把它们全揍回去, 再将毛线球叼回篮中。
它跳至阴影里,融于黑暗中, 一双幽绿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老妇人。
这是狸花巷里一间小屋的日常, 平平淡淡。
烛光擎起片小小的天地, 外面的风雨都与此无关。这里不大, 但有毛线球、小鱼干、温暖的被窝,对于猫儿来说,正正合适。
一声闷雷从天际滚过。
猫儿忽然都有些不安,抬起头四处张望, 喉咙发出呜呜的叫声。有几只猫从柜子跳下来, 不停蹭婆婆的手背。
“快下雨了啊。”猫婆婆打开窗户,往外面望了眼, 冷风卷了进来, 几块碎布飞起, 在风中打旋。
银发微颤,老妇人抬起脸,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喵。”黑猫走到窗台上, 与她一齐望着天上厚重的乌云。
其他猫儿也陆续跳了过来,“喵喵”不停。
老妇人侧耳细听, 好似在认真听猫儿们说话。
众猫你喵一声,我喵一声,热热闹闹。
“原来如此。”老妇人点头,转身来到柜子前,打开木柜,拿出竹篮。碎花布下盖着的是烘干的小鱼干,猫儿闻见鱼腥味,纷纷跳了出来,大肥狸溶溶扑到婆婆的脚边,直立起来,嗷嗷叫着祈食。
婆婆坐了下来,一个一个念着它们的名字,如同沙场点兵。
“溶溶。”
“喵!”
大肥狸叼着鱼干,心满意足地跑到一边。
“乌云。”
“喵呜~”
“踏雪。”
“喵。”
……
最后,婆婆拿起根最大的鱼干,喊道:“玄将军。”
一直蹲在旁边的大黑猫跳到桌子上,看着婆婆,却没有叫一声做回应。
这是只通体墨色的大猫,比普通猫儿大上一圈,长毛,眼睛炯炯有神,竖起的尾巴如同将军背后的旗杆,气质沉稳威武。它没有如其他馋嘴的猫儿一样,叼走那条小鱼干,只是静静望着婆婆。
“去吧。”猫婆婆摸了摸它的脑袋,“去吧。”
玄将军的尾巴沮丧垂了下来。
婆婆把鱼干递到它面前,“去吧。”
“喵呜。”它依旧没有咬起鱼干,只是呜了声。
其他猫儿似乎也察觉到什么,跳到婆婆的膝盖上,挤在她的脚边,“呜呜”有声。
婆婆笑了笑,像是在教导自己的孩子,说:“猫儿呀,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归宿,譬如金乌总会飞往扶桑,水滴总会流入大海。”
“喵。”猫儿认真听她讲话。
“落叶归根,强求不来,人生本如逆旅,我们都是行人。”
“喵呜。”猫猫瞪圆了眼睛。
婆婆挠了挠乌云的下巴,又摸摸溶溶的脑袋,最后看向了玄将军。
大猫坐得笔直,眼睛幽绿。
婆婆朝它微笑,“去吧,今夜就不必守着我。”她朝它们招招手,推开了木窗。
一窗风雨灌入屋中,吹起老人杂乱的白发。
“去吧。”她招手催促。
猫儿们伏在老人的脚下,呜呜回应,一声接一声,如同婴儿的啜泣。
是玄将军先站了起来,伸了懒腰,忽地叼起了桌上的鱼干,跳出窗外。它几口吃完鱼干,回头喵了声。
众猫便跟在它的身后,灵巧跃出了窗台,跳上湿滑的墙垣,一个接一个,动作敏捷,奔跑带风,掠过蛇群,冲向无垠的暗夜。
“咦,”宋婶打开木窗,“今夜的狸奴怎么都不叫啦?”
吴班头凑到窗边往外看,“好大的雨,想来它们窝在暖呼呼被窝里,都不想出去咧。”他抱住妇人的腰肢,“娘子,好娘子……”
“老夫老妻还这样不正经!”
宋婶骂了一句,转身拍他的手,正欲合上窗时,一声巨响吓得两个人齐齐往外望去。
原是那只叫溶溶的大肥狸猫一脚踩滑,从长着苔藓的高墙摔了下来,砸倒了放在墙边的铲子。
它尴尬地左右张望,舔了舔自己的毛,又重新撅起大屁股跳上院墙,跟入大部队里。
眼看一只又一只猫儿动作轻盈迅速地从墙上跃过,班头夫妻看呆了。
“这架势——”班头摸摸下巴的胡须茬,“狸奴行军?”
宋婶:“难道它们一起抓老鼠去?”
但一同住在狸花巷里这么多年,和狸奴当了这么久的邻居,班头夫妻忽觉有一些不对劲。
班头拿起蓑衣,“我去旁边看看两位高人可曾在。”
宋婶摇头,“他们一早就出去了……我们还是闭好门窗吧。”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看出些目光中的担忧,合紧了门和窗,熄灭油灯,坐在窗户前,听外面狂风大作,暴雨敲击屋顶、树木之声,只能默默拜城隍老爷,祈愿狸奴平安回来。
“明日我们去买条鱼吧。”
“一条如何能够?得买一筐!”
……
玄将军带着猫儿跳入黄皮子中,瞬间冲散了活尸与黄皮子的阵型。它们爪子尖锐,尤其是玄将军为首的几只黑猫,扑到黄皮子的脸上,一爪子勾出它们的眼珠子,动作利落凶残。
无常看着,忽然觉得眼珠子有些疼,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低声说:“我还要谢谢这些猫儿平时手下留情咧。”
“狸奴道友好厉害啊!”宋风停大声赞叹,“快把太守给杀了。”
玄将军似是能听懂他的话,化作一道漆黑的旋风,从尸墙中穿过,仗着身形轻盈、动作灵活,接连躲过几道无形的风箭,冲到了床榻之上。
“喵呜~”小玄猫颠颠跑过来,要蹭它的下巴。
大黑猫威严地坐在床上,仰头看着面色惨白的男人,一双幽绿的猫儿眼没有什么情绪。
就好像坐在血泊里的大将军。
“喵!”
小玄猫翘起尾巴在它身边走来走去,企图吸引它的注意。
大黑猫的视线转向了太守的脖子。
那截肥肉堆叠、颈纹明显的脖子,肤色惨白,温度森冷,没有生命的质感。
咬起来一定不如耗子那么美味。
玄将军谨慎地踩了在太守微弱动弹的胸膛,盯了脖子片刻,伸出尖锐的牙齿,就要咬住那截脖颈。
忽地,它浑身炸毛,往上跃起,回头凶狠“呜”了声。
太守胸口插着一截长剑,明如秋水的剑刃微微颤抖。
已然气绝。
少女朝它不好意思地说:“抱歉,玄将军,冒犯你了。我来杀他吧,别脏了将军的牙。”
灵兽沾上人血,不是件好事。
太守这笔血债,还是算在她头上罢了。
玄将军“喵呜”一声,想起她素日鱼干贿赂,还勉强原谅她冒犯自己将军之威,但未消气,便一爪子按住旁边的小玄猫,给它一顿舔毛,后背的毛发舔得湿漉漉的。
长剑插入太守的胸膛,一剑毙命,身死债消。
那女鬼的面孔浮现一丝愤恨之色,将双手往自己肚皮往下按。
“啊——”
她凄厉又痛苦地嚎叫着。
黑色的雾气从她身上剥离,如同剥去一张皮般,女鬼细腻白皙的皮肤,开始腐烂生蛆,灿若秋水的双眸,变成黑漆漆的眼洞,大张的红唇迅速枯萎干瘪,变作皱巴巴的皮,贴在白骨上。
眨眼,美丽的女子变作地底腐烂已久的干尸。干尸大张着嘴巴,犹在无声呐喊,身子艰难扭动,想要继续生下自己的孩子。
而她身上散出的漆黑雾气逐渐合拢,变作一面小旗模样。
“阴司令旗!”无常激动道,“快抢到它!”
令旗飘往地面。它从女鬼身上脱离后,本该直接回归冥府。然而,此刻谁也不会轻易让它回去。
逢雪在看见令旗后,马上冲向了过去,但早有一只黄皮子纵身一跃,抓起了令旗。
刀光把黄皮子的手臂劈断,带血的爪子与令旗一齐飞起,众多黄皮子跟着跃起。
狸奴也纷纷加入战场,去争夺飞来飞去的令旗。
血肉飞溅,毛发乱飞,场面十分混乱。
忽地,一只大肥狸从尸堆里钻了出来,嘴里叼着小旗,眼睛瞪得圆圆,一脸茫然。
逢雪心中一喜,伸手道:“溶溶,过来。”
大肥狸猫呆滞地看着她,眼睛里透着一股泉水般的清澈,宣纸般的空白。
叶蓬舟身上却随时带着招猫逗狗的小玩意,从袖中掏出一条小鱼干,“来。”
大肥狸眼睛一下子就有了光,“喵呜”一声,兴高采烈地冲了过来。
“喵呜”的时候,嘴里的小旗却掉在了地上。
旁边黄皮子蹿了出来,叼起旗子就跑。
逢雪:……果然不能指望一只贪吃的肥猫。
她瞥眼裙下蠕动的女鬼,心中一寒——快来不及了。
拿出装紫霄雷符的木匣,跃至高处,身边,是那尊从庙里背出的城隍像。
“玄将军,带你的部下离开吧。”她大声道,“无常,你也走。”
玄将军仰头看了她一眼,低低叫几声,呼朋引伴,相约离开。
无常身为鬼,本来便畏惧天雷,听她开口,马上一溜烟跑得没影,头也不回。
逢雪把木匣打开一线。
天边乌云重重,隐隐透出雷光,隆隆声响,如同虎啸龙吟。
猫儿仰起脑袋,看着隆起如小山的阴云。
“这阵势,”宋雨停面孔苍白,低声道:“莫非是传说中的紫霄天雷?”
“大哥说只有青溟山的真人才能请来天雷。”宋风停眼睛发亮,“难道迟道友是真人?可是样貌这般年轻的真人,不是只有那位据说是人间金仙的凌云真人嘛。”
他摩挲着掌心,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凌云真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宋雨停捂住了脸,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你个大呆瓜。”
能随手拿出紫霄雷符,迟道友在青溟山定不是普通弟子。宋雨停也没有旁边人头脑那么简单,思路开阔,她想起少女飘逸如仙、气势如虹的剑法,眼睛一亮,心想,难不成是剑仙?
剑仙之威名,她只听别人说起过。
祸害一方的老妖怪,残杀无数生灵,几位道友联手除妖,却抵挡不得。正要被妖怪一口吞下时,忽见半空飞来一柄飞剑。
来若雷霆,在空中划开冷冷一道白光。
转瞬妖怪便身首异处,而那柄长剑却如一道流星般迅速飞走,只有地上断成两截的尸体,来证实一切并非一场梦。
而那出剑的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始终不曾出现过。
自始至终,只有一把飞剑。人在百里之外,御剑天地之间,妖魔鬼怪,无一敢撞其锋芒。
宋雨停本来以为,那只是书上的传说——
毕竟,术法是实打实就在那的东西。就算连市井普通人,若是苦修几十年,诚心聪颖,也能学会几个简单的小法术,会搬运之术的江湖人、会驭蛇之术的戏法师、会安魂之术的乡村郎中……
虽说比不上真人抬手翻云覆雨,覆手地陷山崩,但也颇为实用了。
而像他们这些门派嫡系弟子,有法器符咒傍身,面对妖魔能财大气粗甩出一叠符咒,或是拿起一方法印。
但所谓的剑仙,似乎只有一人、一剑,神出鬼没,缥缈难寻。
谁也不知道,百里之外取敌首级的剑仙,要如何修炼。
……至少也要有把能飞的飞剑吧。
宋雨停眼神发飘,一时思绪联翩,看看逢雪手捧的木盒,又看看她随意放在檐上的剑。
长剑饮过血,如今被雨水冲刷得明净,又很像迟道友的眼睛。
清凌凌的,干净又锋利。
但似乎也是一把普通的剑?
“能随意拿出一张紫霄雷符,”宋雨停谨慎地评价,“迟道友若不是在青溟山地位非凡,那就是个……唔,很受欢迎,人缘颇佳了。”
逢雪没注意到,也无暇去注意两个少年看她的眼神闪闪发亮。
她手捧木匣,立在高处,灿烂如朝霞的云衣丝毫未染雨水泥点,被大风吹起,飘飘欲仙。
“替我护法!”她朝底下少年喊。
叶蓬舟应了声,拔刀立在她的身边。
符咒用起来比术法简单,至少对逢雪而言是如此。但这张符不凡,咒语念起来也有些长。
“律令大神,万丈蓝身。炁冲云阵,声震雷霆……”
乌云之中透过一道紫光,沉闷的雷声如同马蹄踏踏,好似有一队天兵天将,骑着飞马,从天边疾驰而来。
黄皮子奋不顾身飞扑上来,转眼被刀光劈作两段。
地面隆隆震动,逢雪的身体忽然一晃,旁边城隍像往地上栽去。
低头一看,一只有屋舍大的老黄皮子伏在地上,撞击着她所站的高楼。
这是一座六层高的观景楼,太守特意修筑,往东可以见蔚然深秀的青峰茂林,往西可以见繁华热闹的城池,往南可见山上灵石古寺,往北可见麦田青青。
用来赏花赏月,宴请宾客,素日笙歌唱响,花好月圆,是个讲究又精致的地方。
岂有似今日这般?
砖瓦如雨噼啪落下,飞檐翘角挂着无数断肢残臂,血肉丝丝。
叶蓬舟拔刀而立,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刀下黄皮子数量越来越多。
黄太奶奶见无法攀爬而上,便变作原形,来撞这座高楼。
这确实是好大一只黄皮子,伏地便有两层楼高,如一座小山,猛地朝高楼撞来。
“轰——”
高楼猛地一摇。
逢雪扶住往下倒的木像,聚精会神,继续念道:“霹雳使者,迅速无垠。火光万里,符到奉行……”
整座高楼往东面斜了过去,宋风停和宋雨停撑起受伤的身体,连忙往旁边闪去,猫儿与小黄皮子们也四处散开。
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整座高楼倾倒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大块大块砖石滚滚坠下,把一片活尸压在了底下,砸死好几只躲避不及的黄皮子。
连灵智几无的活尸都在往旁躲,叶蓬舟却迎了上去,在砖石间穿梭。
“叶道友!”宋风停大喊,“别进去——”
“轰隆——”
高楼轰然倒地,一场大雨过后,烟尘被雨水压住,没有扬起什么灰尘,只是地面嗡嗡颤动,昔日的玉楼金阙,繁华府邸,转眼变作地上一堆隆起如山的废墟。
宋家兄妹捂住了耳朵,被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头皮发麻,无端想起了方才女鬼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没想到这断井颓垣来得这么快。
等等,女鬼呢?两位道友呢?
天上的电光越来越盛,几要透过的乌云,将夜空照亮。
“啊——”
女鬼仰起脖子,伸出手,往自己裙下一掏。
她血红的裙子早已被掀开,露出两条嶙峋的骨,上面只有层青黑的、皱巴巴的皮覆着。
裙下已经积了滩漆黑的粘液,分不清是腐烂的脏器碎片,还是别的什么。一个小小的头颅卡在了双腿之间,卡在腐烂的脏器间,卡在母亲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戛然而止的生命间。
但女鬼依旧用尽全力,想把它生下来。尖锐的指甲握住那个漆黑的发顶,用力往外拔。
跟拔萝卜似的。
他们甚至已经能看见婴儿漆黑柔软的发顶,和雪白柔嫩的肌肤。
宋雨停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要上前去阻拦她,至少将鬼婴的出生阻拦个一时片刻。
不,应该称作魔婴了。
但她浑身冰凉,每一根毛发都竖了起来,腿软得几乎迈不动路。她旁边的宋风停也没好到哪里去,颤颤巍巍把手伸进口袋,去摸自己的法宝。
婴儿的头颅已经被拔了出来。
是个漂亮的孩子,肌肤雪白,头发浓密,睫毛纤长,还有张樱桃般殷红的小嘴。
小嘴微微张开,正要发出她在世上的第一声啼哭。
“遭了糟了。”宋雨停面色惨白,这一声魔啼发出,方圆百里不知会死多少人。
宋风停匆匆忙忙摸索自己的百宝袋,手指不停颤抖。
这时,不知何时,掉下来块小石头。
应是从那片废墟上坠下的吧,从飞起的檐角咕噜滚下,又被巨大的芭蕉叶弹开,叮当一声,落下魔婴微微张开的嘴巴里。
声音被堵在了喉咙中。
宋风停面色一喜,终于从布袋摸到一个法宝,“摸到了!看我的。”
“叮铃铃——”
“急急如律令!”
逢雪恰好念出这几个字,就听见一阵铃声,脚一软,差点栽了下去。高楼倒塌之际,她一手捏诀念咒,一手托着城隍木雕,在躲闪之际,竟还遇见了个躲在其中的妇人。
幸好叶蓬舟也跑了进来,让她不至于太狼狈。
咒语最后一字念完,乌云之中,那道蛰伏已久的闪电,便听她之令,轰隆一声,以摧枯拉朽之势,劈了下来。
“轰——”
黑夜被骤然照亮,那只巨大的黄皮子身形急遽缩小,藏到尸堆之下,而还在生产中的女鬼,则是把身子翻过来,蜷成一团,想竭力护住只露出一个脑袋的魔婴。
第一道天雷落下。
活尸的尸体被劈成焦黑,碳化,形成一座漆黑的小山。
女鬼蜷着身体,只剩下一截惨白的骨架,在骨架之下,被劈得漆黑的小小婴孩轻轻蠕动,双手环住自己娘亲的白骨。
“轰隆——”
不等众人反应,第二道天雷又轰然落下。
焦黑的尸体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第二层则是由无数黄皮子组成的“球”。转眼,妖怪们皮糙肉厚的身体,也被天雷劈成的黑炭。
出生了一半的魔婴已不怎么动弹,和女鬼紧紧挨在一起,好似相拥。
第三道天雷紧随而至。
天地似乎都被照亮,宋风停宋雨停紧紧捂住耳朵,闭上了双眼,不敢直视天雷之威。
逢雪微微眯起了眼。
若紫云师叔在,设法坛、写呈表、点雷部众将,说不定能多请几道天雷,但这张符咒,只能降下三道天雷。
鬼母女紧紧拥抱着,在天雷之中,化作了尘埃,随风飘去。
至于那层黄皮子组成的“壳”,也在这道天雷变为齑粉,露出最底下的那只通体雪白的黄皮子。
那些活尸和小黄皮子,竟真为黄太奶奶挡住两道天雷。
但此刻,在最后一道紫霄天雷中,在翻腾雷云,万丈电光中,它避无可避。
焦臭味刺鼻难闻,电光灼得眼睛生疼,逢雪依旧睁着眼睛。
“轰隆隆——”
小山般的废墟在雷电面前渺小如同蝼蚁。
天地都被这道雷光撕裂,荡开一股强烈的劲风。
逢雪眼睛不由自主流出了眼泪,但随即,她落下的泪珠便被绵绵细雨冲走了。
雨又落了下来,这次是轻而缓,淅淅沥沥,迎面吹来的风也温柔,开满春花枝头微微晃动。
地上妖鬼活尸尸体化作齑粉消失,只是簌簌花枝还在滴落鲜血与肉块。
“结束了?”宋停雨被天雷所摄,好半晌才睁开眼睛,瘫坐在地上,问。
旁边人嘴巴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什么,她却听不清。
雷声太大,把他们的耳朵都震聋了,待好一会才缓过来。
叶蓬舟从耳朵里拿出两团棉絮,凑到逢雪耳畔,问:“小仙姑,我们可以回家喝酒了?”
逢雪笑笑,也拿出两团麻布团,环顾四周,轻声道:“得再看看有什么漏网之鱼没有。”
宋停雨在地上瘫了会,艰难爬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哪还有什么妖鬼?这世上难道还有什么妖魔能抵挡天雷之威吗?”
“难怪大哥说了,”宋停雨眼神崇敬,扬起小脸,笑道:“难怪他们总说,玄门之首,当属青溟!雷法之刚强威猛,我算是长见识了!”
宋停风靠在一截断壁间,举起手里铃铛,大声道:“我们几个真厉害!”
小玄猫不知从哪跑出来,跟着很附和地“喵”了声。
逢雪靠树而立,休息半晌,直至身体稍微有了些力气,才抬手抹了把面上雨水,提剑走入废墟,“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再检查检查,斩草除根。”
但天雷之下,应该不至于有什么妖魔鬼怪存活吧。
她听着叶蓬舟絮絮念叨,嘴角微微翘起,拖动无力的身体,提剑翻开黄皮子焦黑尸体,又掀开一块碎瓦,笑容骤然消失。
黄太奶奶伏在废墟里,口叼面小旗,眼神不善地望着她。
——说是黄太奶奶,一眼望去,其实是只看着有些凄凉的小黄皮子。雪白的皮毛被天雷燎成焦黑,耳朵缺了一个,身上伤痕累累。
但它嘴里叼着那面阴司令旗,避开了要害。
逢雪冒出一个念头——经过这次天雷,它好似比刚才更了不得了。
它嘴角似乎咧开,露出个阴恻恻的笑。
下一刻,逢雪听见了风流动的声音。
“飒”地一声,一簇簇风化作枝枝小箭,冲破了绵绵如帘的雨丝,眨眼之间,便到了她的面前。
避无可避。
她早就没有力气和那么灵敏的身手,去躲开风箭,松懈下去的精神,也调动不起长剑挥开箭枝。
身上穿着云衣,应当伤不到要害,但眼睛不会被刺穿、脸不会被刺满血窟窿吧?
从她用剑挑开砖块,到风箭刺至面上,只是眨眼间的功夫。
宋停雨宋停风兄妹两坐在地上,疗着伤,一边死后余生感慨:“没想到有朝一日能见识到天雷。”
“是啊是啊我们真厉害。”
“迟道友年纪虽轻,却剑法高超,还身带紫霄雷符,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徒弟?”
“是啊是啊我们真厉害。”
“待回去要和大哥二哥说,要是他知道我们没有去大会,偷溜出来玩,会打我们的吧,早知道还是去青溟山见识一下……”
“是啊是啊我们真厉害。”
宋雨停白他一眼,“你有没有在听!”
宋风停嘿嘿傻笑,“是啊是啊我们……唉?你在说什么?青溟山?没错,青溟山的迟道友可真了不得,迟道友!你要伤药吗?!”
逢雪听他的声音,心想,待会脸上多几个血窟窿,大抵是要伤药的。
风箭转瞬便至。
但吹到面上时,却不再有削金断玉之利,而是带着几点湿润的雨丝,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
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极其宽仁温厚,又有些歉疚的眼睛。
第050章 第 50 章
就像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一样, 廉州城隍清癯高大,像个温和宽厚的文人。
黄太奶奶尖啸一声,扭头便跑, 转眼便化作道白烟,消失在夜色里。
宋风停宋雨停连忙去追, “快快快, 别让它给跑了!”
然而城隍爷只是朝逢雪轻一颔首, 缓缓打开手中漆黑的卷轴。
宣泰山府君之令,收回阴司黑令旗。
那面漆黑的小旗便化作一缕流动的黑雾, 飘散开来,与漆黑夜色融为一体。
黄太奶奶不曾贪恋嘴里的令旗, 丢下便跑, 趁这个空当, 又蹿出一大截。它动作迅捷如电,化作残影,身侧数道疾风相伴,就算是传说里朝游北海暮苍梧的真仙, 也未必能追得上它。
但就算是宋风停宋雨停此刻也停了下来, 没有尝试去追它。并非追不上,而是没有必要。
黄太奶奶竭尽全力逃跑, 却只是在围着废墟转一圈又一圈而已。跑了数圈之后, 它身上的皮毛掉了下来, 一根根雪白的针毛蒲公英般在风中散开,血肉迅速干瘪,只剩下层青黑的皮, 皱巴巴贴在骨架上。
之后,它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身体里发出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好似全身的骨头撞在了一起,又很像老人走路时,那般僵硬凝涩的姿态。
摇摇晃晃,踉踉跄跄。
就好似过去的光阴悄无声息如网攀附在它身上,重新吸走了它的血肉、道行、妖力。
逢雪垂眸,望了眼仿佛一团枯骨,却仍在踉跄往前的黄皮子。
小玄猫从旁边冲来,“喵呜”一声,跳到黄皮子的身上,把它掀翻在地。
“嘎吱。”
黄太奶奶忽然便散架了,一地骨头在地上滚开。
小猫歪歪脑袋,不解地轻轻叫了声。
城隍合上卷轴,双手拱起,俯身朝他们深深一拜,“多谢几位仗义出手,救城中百姓于危难之中。”
蒙蒙的小雨如丝,飘在地上,冲刷少年们身上的疲惫。
宋家兄妹双手搓着,不知道要干点什么。庙里面的城隍爷哎!一地阴司之神,居然会从庙里走出来,朝他们拱手一拜。
这实在是……他们头脑一片空白,兴奋又惶恐,还有些无措。
宋风停忽然朝城隍跪下去,重重磕了个头。
“你干什么啊?”宋雨停掩面,“好丢人。”
宋风停:“啊?我怕折寿啊。”
城隍爷便宽厚地笑了笑。
逢雪在心里构思了下措辞,恭恭敬敬回了个礼,“城隍爷不必如此,降妖除魔,本是我辈中人的职责。”
只是这职责可真够贵的,要她一张紫霄雷符呢。
“嘶——”
真是心疼。
“嗤。降妖除魔可真够贵的。”
逢雪瞪大眼睛,望向出言不逊的人。
少年现在看起来其实有些狼狈。他靠着一截断壁,一屁股坐在地上,支起条腿,看上去懒懒散散的,被抓得破破烂烂的布衣披在肩头,露出里面浸透的血的黑色劲装。
身上破破烂烂,伤痕累累,沾满泥水和血腥,连长发也散开了,一绺一绺打着卷披在胸口。
叶蓬舟托着苍白一张脸,毫不在乎面前立着的是庙里城隍,说道:“降妖除魔一次就要耗费半条命,一张紫霄雷符,还有那么多法器符咒,”他啧了声,“常人还真付不起,是吧?”
宋雨停吓得嘴巴微微张开,“他胆子也太大了吧,城隍爷面前都敢这么无礼。”
宋风停又朝城隍磕了个头,“城隍莫怪,叶道友方才也出了大力,只是他……不善言辞!”
逢雪心想,他可不是轻狂无礼,不善言辞。
对城里的老人、巷子里的狸奴,他会热心地帮人推车扫地,给猫儿煮一些鱼干,客气喊声狸奴大人,对山中的精魅,他也一口一个黑老爷,哄得老精怪开心不已,骗来好多月露酒。
世上没有这样舌灿莲花的人了。
但对着庙中城隍,叶蓬舟只是冷笑,一双眼睛冷而利,丝毫没有恭敬之态,“城隍好不地道。”
逢雪扫了他一眼,心中却默默点头。
“别的不说,单是小仙姑那一张紫霄雷符,便价值万金!那可是真人亲手写下的雷符,蕴藏紫霄天雷之意,遇见白花教的妖孽追杀时,她都没舍得用掉这张符咒。”
逢雪重重点头,开始感觉到一丝心疼。
宋雨停眨巴眨巴眼,蹲在地上,对哥哥小声说:“我没听错吧,他在和城隍讨价还价?不对,怎么就‘别的不说’了,我们也用掉好多符咒呢。比不得紫霄雷符,但也挺贵的吧。”
突然有些羡慕逢雪道友了。
宋风停:“那去跟城隍说一声?”
“要是大哥知道我们敢对神明不敬,会打断我们腿的!”
城隍收好卷轴,拢着长袖,笑吟吟地看着几位少年,并未责备他出言不逊,只温声问:“小友觉得,应当如何补偿你们呢?”
叶蓬舟想了想,抛着一颗石子,抛了几下后,说:“白花教意欲对我们不利,失去了雷符,城隍至少要给小仙姑一样差不多的法宝,拿着防身吧。”
逢雪重重点头。
“比如方才那面阴司黑令旗,我就觉得挺不错的。”
逢雪本欲点头,点到一半,忽觉不对,“啊?”
宋雨停小声道:“他也真敢要。”
城隍笑道:“这个怕是不能,黑令旗是阎君之物,我无权处置。不过,”他从袖中拿出一片古朴黄铜令牌,“这是我的令牌,执令可调遣廉州鬼兵。若遇危险,执令呼唤便可。”
这下赚大发了!
逢雪眼睛一亮,恭恭敬敬接过令牌,拱手道:“多谢城隍。”
城隍眼中含笑,“小仙师侠肝义胆,人品出众,世上能有你们这样的少年,是人间之幸。”
夸得逢雪都不大好意思,雪白面皮泛起一丝薄红。好在脸上泥水血污,那点羞红心虚并不明显。
叶蓬舟咳嗽了声,“可是小仙姑要去沧州,只调遣廉州鬼兵,如何能够呢?”
宋雨停呆住了,“啊,他得了便宜,还要继续要啊?”
“你说咱们也要个旗子过来,成不?”
宋雨停用肘子撞他,“那你去要。我心虚。”
宋风停摸摸脸,“我不敢。”
城隍毕竟是好脾气的城隍,闻言也未生气,只温和道:“是我欠考虑了。鬼兵取道阴间,也要耗费些时间,若是生死一线之际,怕是来不及。小仙师既要回沧州,”他看向逢雪,道:“人间路远,车马疲乏,若是绕全州而行,需要数月,不如取道阴间,星夜便至。”
逢雪微微怔了片刻,连忙道谢。
叶蓬舟却撇了下嘴。
城隍道:“小仙师欲前行时,来庙中找我便是。”他望向了神情怏怏的少年,问:“这位小友,你要什么呢?”
叶蓬舟想了许久,石子抛了十来下,含糊道:“好像也没什么,哎,你先问问另外两位道友吧。”
宋风停宋雨停心中大喜,但抓耳搔腮想了半天,又不知要些什么好。他们用掉的符咒都是些不值钱的符,加起来也比不上紫霄雷符一个缺角,对杀死魔婴和黄太奶奶,也没起什么作用。
万一城隍真掏出块令牌给他们,还怪受之有愧的。
两个少年心思淳朴,家大业大,想了半晌,既想不出,又开不了口。宋雨停道:“能见城隍,已是万幸,我们本就没出什么力,不敢再有其他请求。”
宋风停愣愣道:“城隍老爷,我们能摸摸你的脚吗?”
城隍温和地笑了笑。
黑色的雾气从地面涌出,化作铠甲模样,覆盖在两位少年的身体上。
“两位质朴善良,赠君阴司盔甲,护卫其身。”
宋风停在地上蹦了蹦,高兴道:“以后不怕黄皮子咬了。”
“多谢城隍!”
城隍偏头,又望向了地上的少年。
叶蓬舟和逢雪这时已经凑在了一起,蹲在地上耳语。
“小仙姑,”叶蓬舟道:“你还有什么想要的不?我再去和他讲讲价。”
逢雪瞥了眼城隍,小声回:“你以为这是市场买鱼干呢,还讨价还价!”
叶蓬舟:“差不多啊。”
逢雪:“……好像也是。我得了令牌,又能借阴路回家,就没什么要的了,你自己受伤重,想着要点什么回本。也要一块令牌?”
但他手里握着人质,白花教迟早还会找上来的,总不能一直待在廉州吧。
逢雪心中想着,道:“趁着城隍在这,正好把那名白花教的恶徒交上去,说不定还能多换些东西。”
叶蓬舟眼睛一亮,“小仙姑,你可真聪明!”
逢雪:“跟你学的。”
叶蓬舟摸了摸袖子,面色微变,忽然笑了起来,“啊——只怕不成了。”
“为何?”
“那个人跑掉了。”
叶蓬舟摸了摸下巴,“只怕是小豆苗出来的时候,他也趁机跑出来。那时情况紧急,也没发现。”
“跑了就跑了吧。”
逢雪本也不在乎白花教的人,“省得惹上白花教。不过你事干得太绝,让狗在他脸上撒尿什么的,小心他来寻仇。”
“寻便寻,我可不怕他们,只是……”叶蓬舟嘻嘻笑道:“得再想想,从城隍那儿诓点什么好东西过来了。”
逢雪点头,浑然不曾察觉到自己已经成为他的同谋,“你说得对。”
两个人窃窃私语,窸窸窣窣,算计着怎么多从城隍那骗点好东西过来,与另外两位忠厚朴实的少年对比鲜明。
城隍望过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叶蓬舟抛着手中的石子,抛了几下后,清清嗓子,“城隍老爷,你看——”
他先说了下他们所受的伤,肩膀几乎被劈开,身上又被黄皮子咬了多少口,流了多少血,不过不要紧,降妖除魔本是我辈分内之事,受点伤一点都不要紧!
只是身上受伤,万一白花教杀过来,不知该如何应对,若是得城隍几副铠甲、一面令牌、一些武器、一点鬼兵,真是再好不过了。
还有这些狸奴,为了斩妖除魔奋不顾身,好些都受了伤。灵兽修行尤为艰难,若是有些灵草灵药,助它们恢复,增长它们的灵识,那也再好不过了。
还有太守府的人都受了惊吓,有些人还无辜遇害,若是他们能得到些补偿,今生命里得一些福禄,或是来世投个好胎,那亦是再好不过了。
“对了!”少年想起什么,笑着说:“若是还能得一壶阴司美酒,那就再再好不过了!”
宋家兄妹瞪大了眼睛,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的。
“厉害了……”宋风停喃喃:“我头一次见这场面。”
“原来城隍也能讹的啊。”